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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院的艳与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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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莲院的艳与寂

  大鱼游过大樟树

  我的朋友里有两个人,王寅和艳宁,都把青莲院默默地收在心里作为私藏。因为太喜欢,而它又太静,所以这种喜欢也变得沉默内敛。

  但是,爱慕还是忍不住啊,所以先是王寅对我讲了青莲院,在我心头种下了一棵肥美的硕草。

  别说直接给我种棵草了,就是一个草籽,我也会审视一下长势如何,长到一定的时候,我就渴望去拔了。“拔草”,是我的旅行乐趣的核心。

  我依稀记得青莲院应该是颗草籽,但什么时候种下的?于是赶紧查询了一番,哦,川端康成的小说《古都》里写过。这颗草籽种于二十年前吧,我已经忘了。

  2017年末的京都红叶狩,我对艳宁说,我们去青莲院吧。艳宁一阵轻微的慌乱之后说,好的。我端详着她的神情,心领神会,太可爱了,我不禁笑了起来。不知道这个日本通的小妮子还有多少私藏,待我慢慢挖掘。

  青莲院是京都著名的赏樱和观枫的名所,涵盖了春秋两桩妙趣,佳美之地啊。行前,我查了一下青莲院的位置,居然是我前几次京都之行中反复逗留行走的区域,它位于东山三条,鸭川附近,周围不远就是清水寺、三十三间堂、祇园等。

  这次,京都之行的一个夜晚,我和同行友人从清水寺下来,走过清水坂,又转入二年坂、三年坂(街名意谓陡峭的山道,不小心摔下去要分别在床上躺两年、三年。很有趣的说法),然后经过一连串的京都名所,宁宁小道、园山公园、高台寺、知恩院,走到了青莲院的外面。

  青莲院建于陡坎之上,精致的寺庙轮廓高高在上,被一组巨大的樟树笼罩着。夜里,绿色射灯中,大樟树的枝条虬曲、扩张、狰狞且妩媚,自身的深绿与射灯的翠绿绞裹在一起,形成一片绵密浓稠的水的质感,将紫青色的天空弄成了海底,枝叶仿佛海草飘荡其间,令人惊惧且恍惚。恰时若有一条大鱼游过我正在仰望的天空,我可能也不会惊奇。

  这些夜空中的大樟树枝条,气质很像喜多川歌磨的浮世绘。

  后来我重新翻了翻川端康成的《古都》,其中写青莲院入口处的大樟树:

  千重子他们三人站在这些樟树前凝望着,什么话也没说。定睛一看,只见大樟树的枝丫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

  川端康成也写到了对大樟树的畏惧之意。

  在《古都》中,这一段的情节是这样的,太吉郎想去南禅寺看一所房子,与妻子阿繁和女儿千重子同行。千重子对父亲说,如果要去那一带的话,就绕到青莲院去一趟吧。父亲问,你是想去看樟树吧?千重子吃惊父亲立刻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回答父亲说,是的,就是想去看那些樟树,自从离开学校之后,已经很久不曾在白天看过那些樟树了。

  其实太吉郎和女儿千重子一样,一旦走到青莲院附近,就会想去看望那些有魔力的大樟树。年轻的时候,他和朋友们经常在樟树下聊天,那个时候,青莲院还有个夜间游历的项目,和尚们会拎着提灯在门口迎接游客,把游客带到宽阔的庭院后,和尚就开始高谈阔论。太吉郎说,那些早年一起在樟树下聊天的朋友,现在都不在京都了。

  《古都》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之一,情节清淡的背后内藏命运的落差和辛酸。年轻的时候看这部小说,难以领会川端康成那种回避的滋味,觉得太不够劲了;很多年之后再读,才发觉所有的欲言又止是那么的有力量,而且我还发现,回避,是一种高妙的生存技巧。

  改编成电影的《古都》我还看过两个版本,一是1980年的山口百惠版,再就是2005年的版本,由酷似山口百惠的上户彩主演。

  此刻夜晚的青莲院山门紧闭。那天晚上,我就在这扇关上的山门前对着大樟树们发痴。想象着如果吱呀一声,一个和尚提着灯走出来……现实和文学,是互为镜像的两个世界,但有些时候,这两个世界会开启一条奇妙的连接通道,如果运气好,就能穿梭往来。我觉得那个晚上我的运气就很好,那个通道向我开放了。虽然事实上,没有吱呀一声,山门并没有打开,也没有和尚提灯出现,但是,那些已经都不重要了。

  夜里,大樟树的枝条虬曲、扩张、狰狞且妩媚,自身的深绿与射灯的翠绿绞裹在一起,形成一片绵密浓稠的水的质感,枝叶仿佛海草飘荡其间。

  几天后,我们一行来到了白天的青莲院。

  大樟树在日光中顿时消弭了狰狞和妖媚混合的气质,但力量感还是相当浑厚的。

  跟几乎所有的日本寺庙一样,这个时节,青莲院的山门也以一树艳丽的红叶迎客。日本红叶季,各种红叶的色度也是有区别的,槭树的红最为艳丽和炫目。青莲院山门处的红叶就是槭树,阳光下,其红之正之浓之明媚,相当撼人。把视线再拉开一点,红叶衬在周遭深绿如潭的大樟树的背景之上,刺激得那些樟树虬曲的枝条似乎有涌动之态。

  有朋友问我,看你写的文章中,在对日本景貌的描写中色度很高啊,真是这样吗?日本的传统审美中,是不是经常会有意降一些色度,以求枯淡之气?我说,日本的审美就是这样的两极化,艳与寂并存,对立中求得强调和融合。红叶季时期的日本风景就突出了这一点。为什么会这么鲜艳呢?因为空气干净,枝叶花果没有灰尘的覆盖,色彩也就相当通透明艳了。

  那天,红叶在前面领衔,背景的大樟树似乎端素了很多,很有树的尊严。我心里笑道,哈哈,你晚上的鬼样子我可是见过的哦。就这么想着,在阳光的导引下,进了青莲院……

  愿望之色

  现在的青莲院,相传是平安时期从比叡山移筑过来的,历代的住持都由出家的亲王担任,是皇家渊源的寺院,静谧且高贵。

  进入青莲院,首先来到的就是华顶殿,这里的名物是木村英辉的襖绘(也写作袄绘,绘在日式拉门上的画。也叫隔扇绘)。

  襖绘是奈良时期(相当于盛唐时期)从中国传入日本的,到十六世纪和十七世纪的桃山时期发展到高峰。现在中国几乎完全看不到襖绘的影子了,但在古寺遍布的京都,襖绘是最为常见的寺庙景观。

  多次到京都,每每游走在京都各个寺庙里,古代中国的景貌仿佛推至眼前,与今天的中国隔着千年的岁月,面对这种彻底的“移筑”,心情有点复杂。

  木村英辉是一位1942年出生的当代日本画师,在青莲院以“青色幻想”、“生命赞歌”和“极乐净土”为题,完成了“莲之三部曲”的襖绘。这些浓紫、浅紫、青紫的荷叶和花,绘在纸拉门上,并连续着墙面,把华顶殿的各个房间融为一体,与庭院的景色相互应和。

  青,在日本审美中具有一种特别优越的精神气质。日本画代表人物东山魁夷曾经说过一段话,“青是精神和孤独、憧憬和乡愁之色,它表现了悲哀和沉静,传达着痛苦心灵的不安和动荡。青又是抑压之色,它时时秘藏于内心深处,它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之色。它带有颓废和死的诱惑的调子。”

  青莲院这种皇家背景的尊贵古寺,会用当代画师的作品,是因为这位画师的作品深得青莲院气质的精髓。

  青莲院是什么气质呢?

  在我看来,就是艳与寂。

  在青莲院的宸殿,我坐了好一阵子。

  所谓殿,也就是一间间空荡荡的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房间与房间以拉门做隔离,环绕接连每个房间的,是长长的回廊。

  日本的寺庙往往会让初到日本的中国人一愣,嗯,中轴线在哪儿?正殿在哪儿?跟中国佛寺的聚拢集中仰望膜拜的思维不一样的是,日本佛寺是相对退缩和内敛的,本堂(相当于正殿)也往往退至整个寺庙的某个角落里。因此,在日本的寺庙,敬畏感和压迫感是不存在的,气氛安静谦和,庭院的丰茂和室内的空寂通过环绕的回廊联结在一起,人在其中,边走边看,左顾右盼,随时在洁净的榻榻米上盘腿坐下,吁一口气也罢,不动声色也罢,随你,反正就这么坐下来了……

  青莲院宸殿的回廊外,是以龙心池为中心的池泉回游式的庭院。这个庭院,是日本庭院的名作,由室町时代的相阿弥所建,庭院北侧的雾岛之庭,则是江户时代的小崛远州的作品。这两个人名,在关于日本庭院知识的学习中,总是遇到。另外经常遇到的还有千利休、梦窗疏石、雪舟以及近现代的重森三玲。

  小崛远州生于1579年,卒于1647年,江户时期德川时代的一个大名。其流传于世的显赫声名并非因为他是一个大名,而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以其在建筑、造园、茶道等诸多方面的成就。

  相阿弥更是一位卓越的艺术家。他生年不详,卒于1525年,是日本室町时代著名的画家、书画鉴定家,在书画、造庭、连歌、茶道等各方面造诣深厚,尤其擅长水墨画,其绘画作品深受中国宋元山水画和禅宗的影响。相阿弥的造庭代表作品是京都龙安寺的方丈庭院,枯山水的顶峰之作,禅意非凡。

  所有这些卓越的造庭师,其实都是禅师。

  禅宗在日本一直都是显性文化,其精神渗透在日本的文学、艺术、电影以及茶道、花道等各种生活美学领域。在我看来,禅宗的精神最为外化和具体的呈现,就是日本寺庙的庭院。

  多次到日本,非常迷恋盘腿于榻榻米上静观庭院风物的那种感觉。对于一个中国文人来说,到了一定的时候,与禅学有了一些牵绊,多了很多关注,几乎是必经之路。但发端于印度、在中国扎根壮大、然后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的禅学,在现在的中国几乎已经完全退隐到书籍之中了,经由文字的呈现,它们的面貌深邃且抽象。所以每每置身于禅意客体化的日本寺院中,艳羡那种黝黯的滋味就缓缓滑过,怅然良久,不知所终。

  青莲院。室内幽暗丛丛,庭院一片明艳,转化就在咫尺之间。

  通过宸殿的每扇隔门望出去,都是一幅画的定格,或是红叶,或是青松,偶尔,一挑樱枝插进画框上方。远处云朵悬在蓝天里,近处的光斑因微风在枝叶间跳跃。榻榻米有微凉的感觉,坐在上面,身子不暖和,但也并不寒冷。想起铃木大拙的一句话,“在禅中没有微温的东西。微温的东西不是禅。”

  室内幽暗丛丛,庭院一片明艳,转化就在咫尺之间。想起来的是彼时彼刻的青莲院,写下来的却是在此时此刻的我的书房,转化也在咫尺之间。这样的推拉腾挪,要是不明了白驹过隙,真有点辜负生而为人。 一入再入之红:日本文学行走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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