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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2.刑法

　　（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史记·李斯列传》

　　【阅读导语】

　　法律，是国家政治制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中尤以刑法的震慑力最大，也最为严酷。中国古代的法律主要是刑法，从夏代开始就有了刑罚措施，商代的“墨”“劓”“刖”“宫”“大辟”五刑在古文献和甲骨文中都有记载，到西周已普遍施行。墨，是指在罪犯脸上刻字并用墨水染色，属于最轻的刑罚，后来称为“黥”。劓，是割去鼻子。刖，指砍脚，也称“剕”。春秋战国时，齐国因受刖刑者太多，曾出现刖足者穿的鞋比普通人的鞋还贵的现象。宫，指破坏生殖器，使人失去性功能。大辟，即死刑，但具体的执行方式各代不尽相同。商代的炮烙、秦的车裂都属于大辟。

　　西汉以后，不断有废除和恢复肉刑的争论。到隋唐时期，商周以来的“五刑”最终被“笞”“杖”“徒”“流”“死”代替，一直沿用到明清。笞和杖，都是用竹板或荆条拷打犯人的脊背或臀腿（区别在于杖刑所用的刑具较大，伤害更重），针对轻微犯罪而设，或作为减刑后的刑罚；徒刑，是将罪犯拘禁在特定的场所，剥夺其人身自由并强制劳动；流刑，则是把罪犯押解到边远地区服劳役或戍守；死刑，主要有斩、绞两等，有的朝代还有凌迟。罪犯也可以通过缴纳财物（铜、钱、黄金、缣、绢等）来折抵原定的刑罚，称为“赎刑”。但赎刑的得益者显然是富贵之家。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就说自己“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最终只能接受宫刑。

　　【选文】

　　报任安书 注释标题 选自《文选》。据《文选》，[梁]萧统编，[唐]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原题为《报任少卿书》。任安：字少卿，汉武帝时曾任益州刺史、北军使者护军，司马迁的朋友。任安曾给司马迁写信，要他利用中书令的职位多向朝廷举荐人才。司马迁隔了很久才写下这封回信，而此时的任安已因事下狱，情况危急。

　　[汉]司马迁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注释标题 太史公：对太史令一职的尊称。司马迁和他的父亲司马谈都担任过太史令。牛马走：为人掌牛马的仆役。用于自称的谦辞。走，仆役。 ：

　　少卿足下 注释标题 足下：对对方的尊称。 ：

　　曩者辱赐书 注释标题 曩（nǎng）者：从前。辱赐书：承蒙（您）给我写信。辱，谦辞。 ，教以顺于接物 注释标题 顺于接物：根据实际情况与人打交道。 ，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 注释标题 望：埋怨。仆：古时男子对自己的谦称。师：学习，听从。 ，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 注释标题 罢驽（nú）：疲弱的劣马。罢，同“疲”。 ，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 注释标题 侧闻：谦辞，指从旁听说。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 注释标题 动而见尤：动不动就受指责。尤，过错。 ，欲益反损，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 注释标题 郁悒（yì）：忧愁苦闷。 ？谚曰：“谁为为之 注释标题 谁为为之：即“为谁为之”。为谁做这件事？ ？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 注释标题 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吕氏春秋·本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参见“12.音乐”选文《〈列子·汤问〉三则·伯牙鼓琴》。 。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 注释标题 说：同“悦”。 。若仆，大质已亏缺矣 注释标题 大质：指身体。 ，虽才怀随和 注释标题 随和：见“9.散文”选文《谏逐客书》注释“随和之宝”。这里比喻宝贵的才能。 ，行若由夷 注释标题 由夷：指许由和伯夷，古代品德高尚之人。 ，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 注释标题 自点：自取其辱。点，玷污。 。

　　书辞宜答 注释标题 宜：应该。 。会东从上来 注释标题 会东从上来：（我）正好跟着皇帝从东边回来。 ，又迫贱事 注释标题 迫贱事：忙于处理各种琐事。 ，相见日浅 注释标题 相见日浅：（和您）见面的机会很少。 ，卒卒无须臾之间得竭至意 注释标题 卒卒：同“猝猝”，匆忙的样子。竭：穷尽。这里指充分地表达。至意：最深厚诚挚的情意。 。今少卿抱不测之罪 注释标题 不测：意外。 ，涉旬月 注释标题 涉旬月：再过一个月。 ，迫季冬 注释标题 季冬：冬季的最后一个月，即十二月。汉代每年十二月处决犯人。 ，仆又薄从上雍 注释标题 仆又薄从上雍：我紧接着又要跟（皇帝）去雍城。薄，同“迫”。雍，秦国早期都城，位于今陕西凤翔。 ，恐卒然不可为讳 注释标题 卒然：突然。卒，同“猝”。不可为讳：即“不可讳”，委婉语，指死。 。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 注释标题 左右：指称对方的谦辞。 ，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 注释标题 固陋：谦辞，指狭隘浅陋的想法。 。阙然久不报 注释标题 阙然：形容耽搁了很长时间。 ，幸勿为过！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 注释标题 符：凭证，标志。 ；爱施者，仁之端也 注释标题 端：开头。 ；取与者，义之表也；耻辱者 注释标题 耻辱：即“以辱为耻”。 ，勇之决也 注释标题 决：先决条件，前提。 ；立名者，行之极也 注释标题 极：最高准则。 。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憯于欲利 注释标题 憯：同“惨”。 ，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 注释标题 诟：耻辱。宫刑：破坏男性生殖器的刑罚，也称“腐刑”。 。刑余之人无所比数 注释标题 无所比数：无法和别人相提并论。这里指被人瞧不起。 ，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 注释标题 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卫灵公，春秋时卫国国君。雍渠，卫国宦官。载，乘车。《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巿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 注释标题 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见“4.法家”选文《商鞅变法》。赵良，秦孝公时人，曾劝商鞅隐退。春秋时商鞅为了实施变法主张，曾投靠宦官景监，请他把自己推荐给秦孝公。《史记·商君列传》记载，赵良曾指责商鞅：“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 注释标题 同子参乘，袁丝变色：同子，指赵谈，汉文帝时宦官。赵谈和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同名，为避讳而称“同子”。参乘，陪乘。袁丝，即爰盎，汉文帝时郎中。《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孝文帝出，赵同参乘。袁盎伏车前曰：‘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 ：自古而耻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关于宦竖 注释标题 竖：供役使的小臣。泛指卑贱者。 ，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豪俊哉 注释标题 刀锯之余：指受过刑的人。 ？

　　仆赖先人绪业 注释标题 绪业：事业。 ，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 注释标题 待罪：谦辞，指做官。辇（niǎn）毂（gǔ）下：皇帝的车驾之下。代指京城。 。所以自惟 注释标题 惟：思考。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 注释标题 纳忠效信：贡献忠诚和诚信。 ，有奇策才力之誉，自结明主 注释标题 自结：主动攀附、缔交。这里是指靠自己的本事获得皇帝的信赖。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 注释标题 拾遗补阙：弥补遗漏和缺失。 ，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 注释标题 显岩穴之士：发现隐居的贤人。 ；外之又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 注释标题 搴（qiān）：拔取。 ；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 注释标题 遂：实现。 ，苟合取容 注释标题 苟合取容：勉强迎合，讨人欢喜。 ，无所短长之效 注释标题 效：贡献。 ，可见于此矣。向者仆尝厕下大夫之列 注释标题 向者：从前。厕：参与。 ，陪外廷末议 注释标题 末议：微不足道的意见。 ，不以此时引维纲 注释标题 引维纲：指参照国家法令进行申说。维纲，法度纲纪。 ，尽思虑；今以亏形为扫除之隶 注释标题 以：同“已”。亏形：身体残缺。 ，在阘茸之中 注释标题 阘（tà）茸（róng）：细毛。引申为卑贱，这里指卑贱之人。 ，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行 注释标题 负：具有。不羁之行：不遵守礼法的行为。 ，长无乡曲之誉 注释标题 乡曲：家乡，故里。 。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 注释标题 奏：奉献。 ，出入周卫之中 注释标题 周卫：周密的护卫。即宫禁。 。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 注释标题 戴盆何以望天：头上要顶盆子，怎么还能望向天空呢？形容忙于职守，无暇他顾。 ？故绝宾客之知 注释标题 知：赏识，结交。 ，亡室家之业 注释标题 亡：同“忘”。 ，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夫 注释标题 夫：句末语气词，表示感叹。 ！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 注释标题 相善：彼此交好。 。趣舍异路 注释标题 趣舍：追求的和放弃的。趣，同“趋”。 ，未尝衔杯酒 注释标题 衔杯酒：指一起喝酒。 ，接殷勤之余欢 注释标题 殷勤：情意深厚。余欢：充分的欢乐。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 注释标题 自守：坚守自己的节操。奇士：德行出众的人。 ：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 注释标题 分别有让：好的让给别人，坏的留给自己。 ，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 注释标题 徇：同“殉”。 。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以奇矣。今举事一不当 注释标题 举事：行事。 ，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 注释标题 全躯：保全自己的性命。媒孽：用来酿酒的酵母。这里指酝酿夸大。 ，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 注释标题 王庭：匈奴单于的居处。 ，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 注释标题 仰：面对。 。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半当 注释标题 所杀过半当（dāng）：杀掉的敌人超过我方被杀人数的一半。当，相抵。 ，虏救死扶伤不给 注释标题 不给（jǐ）：来不及。 。旃裘之君长咸震怖 注释标题 旃裘：古代北方游牧民族用兽毛等制成的衣服。借指匈奴。旃，同“毡”。 ，乃悉征其左右贤王 注释标题 贤王：匈奴贵族的封号。 ，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李陵一呼劳军 注释标题 劳军：慰问士兵。这里指鼓舞士气。 ，士无不起，躬自流涕 注释标题 躬自：自己。 ，沬血饮泣 注释标题 沬（huì）血：用血洗脸。形容血流满面。沬，通“巘”。饮泣：悲哀到了极点，以致哭不出声音来。 ，更张空拳、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 注释标题 争死敌者：即“争死于敌者”。争着和敌人拼命。 。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 注释标题 上寿：向皇帝祝贺。 。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 注释标题 惨怆（chuàng）怛（dá）悼：悲伤痛苦。 ，诚欲效其款款之愚 注释标题 效：献出。款款之愚：虽不高明却发自内心的见解。 。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 注释标题 士大夫：这里指军中将士。绝甘分少：好东西自己不要，得到的再少也要分给别人。与上文“分别有让”相仿。 ，能得人死力 注释标题 死力：拼死效力。 ，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 注释标题 彼：语气词，无实义。 ，且欲得其当而报汉 注释标题 得其当：等到合适的时机。 。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 注释标题 暴（pù）：同“曝”，显露。 。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 注释标题 指：同“旨”，意思。 ，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 注释标题 塞睚（yá）眦（zì）之辞：杜绝那些诽谤（李陵）的闲言碎语。睚眦，怒目而视，借指极小的仇恨。 。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 注释标题 沮：诋毁。贰师：指李广利，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兄长，曾奉命前往大宛国贰师城，故称“贰师将军”。李陵被围时，率领主力部队的李广利并未前往救援，所以武帝以为司马迁意在指责李广利。 ，遂下于理 注释标题 理：司法官。 。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 注释标题 自列：自陈，自白。 。因为诬上 注释标题 诬：欺骗，蒙蔽。 ，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 注释标题 囹（líng）圄（yǔ）：监狱。 ，谁可告愬者 注释标题 告愬：同“告诉”。 ？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其家声 注释标题 耳责（tuí）其家声：败坏了李家的名声。李陵是西汉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 ，而仆又佴之蚕室 注释标题 佴（èr）：随后。蚕室：刚受过宫刑的人要待在密闭保暖的屋子里，就像养蚕一样。这里借指宫刑。 ，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标题 一二：逐次，一五一十。 。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 注释标题 剖符丹书：汉代颁给功臣的信物，持有者的子孙若犯罪，可获赦免。 。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 注释标题 文史星历：历史文献和天文历法。这些都归太史令掌管。卜祝：占卜和祭祀。 ，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 注释标题 倡优所畜：像戏子一样养着。畜，同“蓄”。 ，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 注释标题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而世人又不会称赞我是能为节义而死的人。与，称许。 ，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 注释标题 素所自树立使然也：这是我一直以来所从事的职业导致的。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太山 注释标题 太山：即“泰山”。 ，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注释标题 用之所趋异也：这是（因为）死的动机不同。趋，趋向。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 注释标题 理色：道理和脸面。 ；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 注释标题 诎体：弯腰拜服。诎，同“屈”。 ；其次，易服受辱 注释标题 易服：指换上罪犯的服装。 ；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 注释标题 关木索：铐上木枷和绳索。关，同“贯”。棰楚：棍杖之类的刑杖。引申为拷打。 ；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 注释标题 婴金铁：戴着铁链。婴，缠绕。 ；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 注释标题 传：泛指古书的记载。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其在槛阱之中 注释标题 槛（jiàn）阱：囚笼和陷阱。 ，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注释标题 积威约之渐也：这是强大的威势受到约束，逐渐驯化的结果。 。故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 注释标题 故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削木为吏，议不可对：所以哪怕是在地上划一个范围作监牢，也一定不进去；就算是木头削成的狱吏来审讯，也绝不回答。势、议，必定。 ：定计于鲜也 注释标题 定计于鲜也：这是（因为）已经拿定主意要（在受刑前）自杀。鲜，杀。 。今交手足 注释标题 交手足：手脚被绑在一起。 ，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 注释标题 榜：鞭打。 ，幽于圜墙之中 注释标题 圜（yuán）墙：指牢狱。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 注释标题 枪（qiāng）：同“抢”。撞。 ，视徒隶则正惕息 注释标题 徒隶：狱卒。惕息：心跳气喘。形容极其恐惧。 ：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 注释标题 强颜：厚着脸皮。 ，曷足贵乎 注释标题 曷足贵乎：还有什么值得尊重的呢？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注释标题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yǒu）里：西伯，指周文王姬昌，曾被商王封为西方诸侯之长。羑里，位于今河南汤阴。姬昌曾被商纣王囚禁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注释标题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李斯，秦朝丞相，后因秦二世听信赵高谗言，被处死。具于五刑：受遍所有刑罚。据《汉书·刑法志》记载，“五刑”包括黥（在脸上刻字并涂墨）、劓（割鼻）、斩趾（斩去脚趾）、笞杀（拷打致死）、枭首（砍头示众）、菹骨肉（剁成肉酱）及断舌等。《史记·李斯列传》：“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注释标题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淮阴，指韩信，淮阴人，西汉开国功臣，封楚王。因被人告发谋反，贬为淮阴侯，后被杀。械，木枷、镣铐等束缚手脚的刑具。《史记·淮阴侯列传》：“（信）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 注释标题 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彭越，西汉开国功臣，封梁王。张敖，西汉赵王张耳之子，袭父爵。南面，面朝南。因帝王座位朝南，所以代指称王称帝。孤，谦辞，王侯自称。系狱，囚禁于监狱。彭越、张敖后来都被人诬告谋反，下狱定罪，彭越被杀，张敖遭贬。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注释标题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绛侯，指周勃，西汉开国功臣，封绛侯。权倾五伯，权力胜过春秋五霸。伯，同“霸”。这里是说周勃可以拥立新帝，权力极大。汉惠帝和他的母亲吕雉死后，吕氏族人想作乱篡汉，周勃和陈平设计诛杀诸吕，迎立刘恒为汉文帝。请室，大臣犯罪等待判决的地方。请，同“清”。《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其后人有上书告勃欲反，下廷尉。廷尉下其事长安，逮捕勃治之。”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注释标题 魏其，大将也，衣赭（zhě）衣，关三木：魏其，指窦婴，汉景帝时任大将军，封魏其侯。赭衣，指囚服。三木，指头枷、手铐和脚镣。武帝时窦婴为营救灌夫遭人诬告，被处死。 ；季布为朱家钳奴 注释标题 季布为朱家钳（qián）奴：季布，项羽麾下大将，曾多次击败刘邦军队，项羽死后为躲避追捕卖身为奴。钳（qián）奴，受过钳刑（用铁圈束颈），被充作奴隶的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季布匿濮阳周氏。……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 ；灌夫受辱于居室 注释标题 灌夫受辱于居室：灌夫，汉景帝时中郎将，武帝时任太仆，后因得罪宰相田蚡被杀。居室，少府所属的官署。《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田蚡）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 注释标题 罔加：罗网加身。罔，同“网”。 ，不能引决自裁 注释标题 引决自裁：自杀。 ，在尘埃之中 注释标题 尘埃：比喻污浊的东西。这里指监牢。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 注释标题 审：明白。 ，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 注释标题 绳墨之外：刑罚实施之前。绳墨，木工取直线用的工具，比喻法度。 ，以稍陵迟 注释标题 陵迟：山势渐遭削平。比喻处境越来越恶劣。 ，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 注释标题 引节：伸张名节。 ，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 注释标题 义理：道义和公理。 ，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注释标题 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胆小的人（假如）仰慕大义，在哪里不能勉励自己（为气节而死）呢？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 注释标题 去就之分：这里指舍生取义的道理。 ，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注释标题 缧（léi）绁（xiè）：捆绑犯人的绳子。比喻牢狱。 ！且夫臧获婢妾由能引决 注释标题 臧获：古人对奴婢的蔑称。由：同“犹”。 ，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 注释标题 幽：囚禁。粪土：比喻污秽的监牢。 ，恨私心有所不尽 注释标题 私心：内心。这里指心事。 ，鄙陋没世而文彩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标题 鄙陋：谦辞，自称。没世：去世。文彩：文辞。表：显露。 。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注释标题 倜（tì）傥（tǎng）：洒脱不拘。称：赞扬。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注释标题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相传周文王姬昌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时，把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形成了《周易》的骨干。 ；仲尼厄，而作《春秋》 注释标题 仲尼厄，而作《春秋》：仲尼，即孔子，字仲尼。厄，陷入困境。孔子周游列国宣传自己的思想，途中饱受围攻和绝粮之苦，最后只能返回鲁国，编订《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注释标题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丘，即左丘明，春秋时鲁国史官。据说作《国语》时已双目失明。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注释标题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孙子，指孙膑，战国军事家。膑（bìn）脚，指被剔去膝盖骨。孙膑曾和庞涓一起学习兵法，后来庞涓成为魏惠王的将军，担心孙膑胜过自己，就设计剔去了他的膝盖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膑）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不韦迁蜀 注释标题 不韦迁蜀：不韦，即吕不韦，战国末商人，曾任秦国丞相。迁，流放。吕不韦后因牵连嫪毐叛乱事件，被贬蜀地自杀。 ，世传《吕览》 注释标题 《吕览》：即《吕氏春秋》，吕不韦及其门客编纂的一部百科全书式著作。 ；韩非囚秦 注释标题 韩非囚秦：韩非，战国末年韩国贵族公子，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韩非后来出使秦国，被李斯陷害，死于狱中。 ，《说难》《孤愤》 注释标题 《说难》《孤愤》：韩非创作的名篇。 ；《诗》三百篇，大厎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注释标题 厎：同“抵”。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注释标题 思来者：寄希望于将来。即下文“思垂空文以自见”。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注释标题 思垂空文以自见：想让这些文章流传下去，以表明自己的心意。空文，指与具体功业相对的文字著述。见，同“现”。 。

　　仆窃不逊 注释标题 窃：私下。不逊：不谦虚，自不量力。谦辞。 ，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 注释标题 放失：散落丢失。失，同“佚”。 ，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 注释标题 稽：考察。 。上计轩辕 注释标题 轩辕：即黄帝，轩辕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下至于兹 注释标题 兹：现在。 ，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 注释标题 就：完成。 ，会遭此祸，惜其不成，已就极刑而无愠色 注释标题 就：接受。 。仆诚以著此书 注释标题 仆诚以著此书：我要是写完了这部书。诚，假如。以，同“已”。 ，藏之名山 注释标题 名山：指皇家藏书的府库。 ，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注释标题 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即“传之其人于通邑大都”（与“藏之名山”句式相同）。把这部书的内容传授给京城里合适的人。通邑大都，四通八达的大城市，这里指京城。 ，则仆偿前辱之责 注释标题 责：同“债”。 ，虽万被戮 注释标题 戮（lù）：同“僇”，羞辱。 ，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 注释标题 负下：背负罪名。 ，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此祸，重为乡党所笑 注释标题 乡党：家乡。这里指家乡的人。 。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 注释标题 肠一日而九回：好像肠子不停地在扭曲。形容极度痛苦。 ，居则忽忽若有所亡 注释标题 忽忽：失意的样子。 ，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 注释标题 直：竟然。闺阁（gé）之臣：指宦官。闺阁，指禁宫。 ，宁得自引于深臧岩穴邪 注释标题 自引：自行引退。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注释标题 通：宣泄。狂惑：指内心的悲愤和困惑。 。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剌谬乎 注释标题 剌（là）谬：违背。 ？今虽欲自雕瑑 注释标题 雕瑑（zhuàn）：雕琢装饰。 ，曼辞以自饰 注释标题 曼辞：华美的言辞。 ，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

　　谨再拜

　　狱中上母书 注释标题 据《夏完淳集笺校》，[明]夏完淳著，白坚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

　　[明]夏完淳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 注释标题 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严君，对父亲的敬称。见背，去世。夏完淳的父亲夏允彝于顺治二年（1645）殉明。 ，两易春秋，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 注释标题 复见天日：指光复明朝。 ，以报大仇，恤死荣生 注释标题 恤：安慰。 ，告成黄土 注释标题 告成黄土：把复明成功的消息向祖先的坟墓祭告。 。奈天不佑我，钟虐明朝 注释标题 钟：集聚。虐：灾祸。 ，一旅才兴，便成齑粉 注释标题 一旅才兴，便成齑（jī）粉：齑粉，粉末。南明抗清将领吴易曾三次率兵占领吴江城，后兵败被杀。夏完淳参加了吴易的军队，担任参谋。 。去年之举 注释标题 去年之举：顺治三年（1646）吴易起兵抗清。兵败后，夏完淳只身流亡。 ，淳已自分必死 注释标题 自分：自料。 ，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 注释标题 斤斤：形容算计得很清楚。 ，菽水之养 注释标题 菽（shū）水之养：代指对父母的孝养。《礼记·檀弓下》：“孔子曰：‘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 ，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 注释标题 慈君：指作者嫡母，夏允彝的正妻盛氏。托迹：藏身。空门：佛门。 ，生母寄生于别姓 注释标题 生母：即作者的生母，夏允彝的妾陆氏。 ，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 注释标题 溘（kè）然：忽然。从：追随。九京：即“九泉”，指墓地。 ，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 注释标题 门祚（zuò）：家运。 ，终鲜兄弟 注释标题 终鲜兄弟：这里指没有兄弟。《诗经·郑风·扬之水》：“终鲜兄弟，维予与女。” 。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 注释标题 推干就湿：把干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潮湿的地方。形容父母抚育子女的辛劳。 ，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慈君托之义融女兄 注释标题 义融女兄：指作者的姐姐夏淑吉，别号义融。 ，生母托之昭南女弟 注释标题 昭南女弟：指作者的妹妹夏惠吉，字昭南。 。

　　淳死之后，新妇遗腹得雄 注释标题 雄：指男孩。 ，便以为家门之幸；如其不然，万勿置后 注释标题 置后：把别人的儿子过继来作为子嗣。 ！会稽大望 注释标题 会稽大望：会稽，今浙江绍兴。作者的故乡松江县旧属会稽郡。据说夏禹曾在会稽会见诸侯，后来会稽姓夏的人就把禹当作自己的祖先。 ，至今而零极矣 注释标题 零极：零落到极点。 。节义文章，如我父子者几人哉？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 注释标题 立一不肖后，如西铭先生，为人所诟笑：西铭先生，即张溥，别号西铭，明末文学家，复社领袖。死时年仅四十，无子，钱谦益等代为立嗣，名永锡。“为人所诟笑”或与钱谦益后来归顺清朝有关。 ，何如不立之为愈耶 注释标题 愈：更好。 ！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 注释标题 大造茫茫，总归无后：大造，天地造化。茫茫，模糊不清。这两句是说，假如上苍昏昧，真的让明朝灭亡了，那么即使自己有后，也会被杀。 。有一日中兴再造 注释标题 中兴再造：指明朝光复。 ，则庙食千秋 注释标题 庙食：指鬼神在祠庙里享受祭祀。 ，岂止麦饭豚蹄，不为馁鬼而已哉！若有妄言立后者，淳且与先文忠在冥冥诛殛顽嚚 注释标题 文忠：指夏允彝。夏允彝死后，南明鲁王谥为文忠公。诛殛（jí）：诛杀。顽嚚（yín）：愚妄奸诈的人。 ，决不肯舍！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 注释标题 二十年后：指死后再度转世为人，二十年后就可以长大成人。 ，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 注释标题 举：举事。 ！勿悲！勿悲！相托之言，慎勿相负！

　　武功甥将来大器 注释标题 武功甥：即夏淑吉的儿子侯檠，字武功。 ，家事尽以委之。寒食盂兰 注释标题 寒食：即寒食节，清明节前一天或两天，是人们扫墓祭祖的时节。盂兰：即盂兰盆节，农历七月十五，民间有祭祀祖先、超度亡魂的习俗。 ，一杯清酒，一盏寒灯，不至作若敖之鬼 注释标题 作若敖之鬼：指家族灭绝，无人祭祀。若敖，春秋时楚国公族。《左传·宣公四年》记载，若敖族的后代令尹子文看到族人行为不端，可能招致灭族之灾，临死前说：“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后来若敖氏果然被灭族。 ，则吾愿毕矣。新妇结褵二年 注释标题 结缡（lí）：指成婚。 ，贤孝素著，武功甥好为我善待之，亦武功渭阳情也 注释标题 渭阳：指甥舅。《诗经·秦风·渭阳》有“我送舅氏，曰至渭阳”句，据说是写晋公子重耳出亡在外，秦穆公收容他做晋君。归国时，重耳的外甥康公送他到渭水之阳，作诗赠别。后世就用“渭阳”代指甥舅。 。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 注释标题 将死言善：《论语·泰伯》：“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 注释标题 太虚：指天。 ，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注释标题 敝屣（xǐ）：破草鞋。 ，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阅读探究】

　　死刑是最严酷的刑罚，即使在专制统治的古代社会，死刑的执行也会相对慎重，大都需要经过复核以及皇帝的批准。目前，世界上已有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废除了死刑。一些支持者认为：如果因为杀人是非正义的，所以将杀人犯处死，那么处死他的行为又怎么可能是正义的？你是否同意这种观点？你认为刑罚的主要目的是惩罚人还是改造人？

　　【阅读训练】

　　形成于唐高宗永徽年间的《唐律疏议》是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古代法典，被视为世界五大法系之一——中华法系的代表，在中国以及东南亚法制史上具有深远影响。

　　假如你“穿越”到唐代担任县令，遇到以下这些案件应该如何处理？请查阅《唐律疏议》的相关章节，作出判决：

　　1.某甲在母亲去世三个月后娶妻；

　　2.某乙趁邻居熟睡入室盗窃被发觉；

　　3.某丙因口角将人打断两根肋骨。

　　（提示：参考《唐律疏议》第十三卷“户婚”、第十九卷“贼盗”、第二十一卷“斗讼”。）

　　【拓展阅读】

　　狱中杂记 注释标题 据《方苞集（第2版）》，刘季高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清]方苞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狱，见死而由窦出者，日四三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时顺正，死者尚稀，往岁多至日数十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传染，遘者虽戚属不敢同卧起，而狱中为老监者四：监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极有窗以达气；旁四室则无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键，矢溺皆闭其中，与饮食之气相薄。又隆冬，贫者席地而卧；春气动，鲜不疫矣。狱中成法，质明启钥。方夜中，生人与死者并踵顶而卧，无可旋避，此所以染者众也。又可怪者，大盗积贼、杀人重囚，气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随有瘳；其骈死，皆轻系及牵连佐证、法所不及者。”

　　余曰：“京师有京兆狱，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迩年狱讼，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专决。又，九门提督所访缉纠诘，皆归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书吏、狱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连，必多方钩致。苟入狱，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为剂，而官与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资取保；其次求脱械，居监外板屋，费亦数十金；惟极贫无依，则械系不稍宽，为标准以警其余。或同系情罪重者反出在外，而轻者、无罪者罹其毒，积忧愤，寝食违节，及病又无医药，故往往至死。”

　　余伏见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质狱辞，必于死中求其生，而无辜者乃至此。傥仁人君子为上昌言，除死刑及发塞外重犯，其轻系及牵连未结正者，别置一所以羁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数计哉！或曰：“狱旧有室五，名曰‘现监’，讼而未结正者居之。傥举旧典，可小补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职官居板屋。今贫者转系老监，而大盗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细诘哉？不若别置一所，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狱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应重罚。又，某氏以不孝讼其子，左右邻械系入老监，号呼达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讯之，众言同，于是乎书。

　　凡死刑狱上，行刑者先俟于门外，使其党入索财物，名曰“斯罗”。富者就其戚属，贫则面语之。其极刑，曰：“顺我，即先刺心。否则四支解尽，心犹不死。”其绞缢，曰：“顺我，始缢即气绝。否则三缢加别械，然后得死。”惟大辟无可要，然犹质其首。用此，富者赂数十百金，贫亦罄衣装；绝无有者，则治之如所言。主缚者亦然，不如所欲，缚时即先折筋骨。每岁大决，勾者十三四，留者十六七，皆缚至西市待命。其伤于缚者，即幸留，病数月乃瘳，或竟成痼疾。余尝就老胥而问焉：“彼于刑者、缚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无有，终亦稍宽之，非仁术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惩后也。不如此，则人有幸心。”主梏扑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讯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伤，病间月；一人倍之，伤肤，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无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为差？”曰：“无差，谁为多与者？”孟子曰：“术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伪章，文书下行直省，多潜易之，增减要语，奉行者莫辨也。其上闻及移关诸部，犹未敢然。功令，大盗未杀人及他犯同谋多人者，止主谋一二人立决；余经秋审，皆减等发配。狱辞上，中有立决者，行刑人先俟于门外；命下，遂缚以出，不羁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仓，法应立决。狱具矣，胥某谓曰：“予我千金，吾生若。”叩其术，曰：“是无难。别具本章，狱辞无易，取案末独身无亲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时潜易之而已。”其同事者曰：“是可欺死者，而不能欺主谳者。倘复请之，吾辈无生理矣！”胥某笑曰：“复请之，吾辈无生理，而主谳者亦各罢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则吾辈终无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决，主者口呿舌挢，终不敢诘。余在狱犹见某姓，狱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众皆以为冥谪云。

　　凡杀人，狱辞无“谋”“故”者，经秋审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杀人，复以矜疑减等；随遇赦，将出，日与其徒置酒，酣歌达曙。或叩以往事，一一详述之，意色扬扬，若自矜诩。噫！渫恶吏忍于鬻狱，无责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脱人于死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狱，与胥卒表里，颇有奇羡。山阴李姓，以杀人系狱，每岁致数百金。康熙四十八年，以赦出，居数月，漠然无所事。其乡人有杀人者，因代承之。盖以律，非故杀，必久系，终无死法也。五十一年，复援赦减等谪戍。叹曰：“吾不得复入此矣！”故例，谪戍者移顺天府羁候。时方冬，停遣。李具状，求在狱候春发遣，至再三，不得所请，怅然而出。 传统文化阅读与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