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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小说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清]曹雪芹《红楼梦》

　　【阅读导语】

　　小说是中国传统文学中萌芽较早而成熟较晚的文学体裁。上古神话传说和先秦诸子寓言促成了小说的孕育，历史散文——尤其是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史书中也包含了许多夸张生动、带有虚构色彩的故事情节。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以干宝《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笔记和以刘义庆《世说新语》为代表的“志人”笔记，但其情节、结构简单粗略，距离现代意义上的小说仍有一定距离。

　　唐传奇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古代小说真正意义上的成熟。从此以后，文人开始有意识地进行虚构性的故事创作。中唐时期的唐传奇，以爱情为主题的有《任氏传》《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等；写人生的以《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最为著名；政治题材的以《长恨歌传》为代表。晚唐则流行叙写豪侠的传奇作品，如《红线传》《虬髯客传》《昆仑奴》《聂隐娘》等。

　　流传于民间、用白话讲述的宋元话本进一步推动了古代小说的发展，题材上以爱情和公案居多。到了明代，文人也加入到话本小说的创作行列中，其题材更加广泛，情节更加曲折，描写更加细腻。代表作品如冯梦龙“三言”中的一部分和凌濛初的“二拍”。

　　明清章回体小说是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顶峰。有明代“四大奇书”之称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分别代表了章回小说的四种类型：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神魔小说和世情小说。其中，《金瓶梅》还是我国第一部由文人独立完成的长篇小说。清初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发展了传奇志怪题材的传统写法，尤以花妖狐魅与人的恋爱故事最为精彩。成书于乾隆年间的《儒林外史》则是一部写实主义长篇讽刺小说，深刻揭露了功名富贵对人性的腐蚀。代表了中国古典小说最高成就的《红楼梦》，以宝、黛爱情为线索，讲述了贾氏一族由盛转衰的全过程。艺术上熔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为一炉，亦真亦幻，令人叹为观止。

　　【选文】

　　聂小倩 注释标题 选自《聊斋志异》。据《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修订本）》，[清]蒲松龄著，任笃行辑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

　　[清]蒲松龄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 注释标题 廉隅：梭角。比喻品行端正。 ，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 注释标题 无二色：指男子不娶妾，无外遇。色，女色。 。”适赴金华 注释标题 金华：今浙江金华。 ，至北郭，解装兰若 注释标题 兰若：即“阿兰若”，梵语音译，意为寺庙。 。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 注释标题 扃（jiōng）键：门栓。 。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 注释标题 拱把：一手满握。 ，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按临 注释标题 学使：即学政，清代掌管教育行政及各省学校生员考课升降等事务的官员。按临：考察巡视。 ，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

　　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 注释标题 惠教：赐教。 ，幸甚！”宁喜，藉藁代床 注释标题 藁（gǎo）：稻秸。 ，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 注释标题 秦：指今陕西中部平原地区，春秋战国时为秦国地界。 ，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注释标题 拱别：拱手作别。 。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 注释标题 喁（yú）喁：形容低语声。 ，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 注释标题 媪（ǎo）：老妇人。 ，衣绯 注释标题 衣黑曷（yuè）绯：穿着褪了色的红衣服。 ，插蓬沓 注释标题 蓬沓：银栉。一种头饰。 ，鲐背龙钟 注释标题 鲐（tái）背：同“骀背”，驼背。一说指老人的背皮上生斑如鲐鱼背，因用以称长寿老人。龙钟：年老体衰，行动不便的样子。 ，偶语月下 注释标题 偶语：低声交谈。 。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云：“殆好至矣 注释标题 殆：表示推测，相当于“大概”。 。”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 注释标题 将无：表示怀疑、推测，相当于“莫非”“难道不是”。 ？”曰：“不闻。但意似蹙蹙 注释标题 蹙（cù）蹙：忧愁不安的样子。 。”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 注释标题 不宜好相识：不能对她太好！ ！”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 注释标题 訾（zǐ）：说坏话。 。”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 注释标题 端好：确实，果真。 ！遮莫老身是男子 注释标题 遮莫：假如。 ，也被摄魂去。”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 注释标题 燕好：指男女欢合。 。”宁正容曰：“卿防物议 注释标题 物议：舆论非议。 ，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 注释标题 咄：呵斥。 ，女逡巡若复有词 注释标题 逡（qūn）巡：徘徊不前。 。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铤置褥上 注释标题 铤：同“锭”。 。宁掇掷庭墀 注释标题 掇（duō）：拾取。庭墀（chí）：屋前台阶。 ，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 注释标题 囊橐（tuó）：行囊。 ！”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 注释标题 诘（jié）旦：第二天早上。 ，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 注释标题 兰溪：今浙江兰溪。 ，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一仆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 注释标题 质：询问。 ，燕以为魅。宁素抗直 注释标题 抗直：刚直。抗，同“亢”。 ，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辙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 注释标题 腆（tiǎn）颜：厚着脸皮。 ，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 注释标题 夜叉：梵语音译，一种行动迅速的恶鬼。 。”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 注释标题 狎昵：亲热。 ，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 注释标题 或：同“惑”。 ，非金也，乃罗刹鬼骨 注释标题 罗刹：梵语音译，一种食人血肉的恶鬼。 ，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 注释标题 玄海：即苦海。 ，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 注释标题 不啻（chì）：不亚于。 ！”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 注释标题 耽寂：爱清静。 。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 注释标题 倾风：倾慕别人的风采。 。要有微衷 注释标题 微衷：不方便说的苦衷。 ，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袱 注释标题 箧（qiè）：小箱子。 ，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 注释标题 齁（hōu）：鼻息声。 。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 注释标题 睒（shǎn）闪：形容目光闪烁。 。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 注释标题 匹练：成匹的长幅白绢。 ，触折窗上石棂 注释标题 棂：窗格。 ，飙然一射 注释标题 飙（biāo）然：骤然。 ，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 注释标题 觇（chān）：偷偷观察。 。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 注释标题 缄（jiān）：封藏。 ？”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

　　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 注释标题 颠：顶部。 。迨营谋既就 注释标题 营谋：谋划，打算。 ，趣装欲归 注释标题 趣（cù）装：迅速收拾行李。趣，同“促”。 。燕生设祖帐 注释标题 设祖帐：指饯别。 ，情义殷渥 注释标题 殷渥：恳挚深厚。 。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 注释标题 授：同“受”。 。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 注释标题 雄鬼：强横的鬼。 。一瓯浆水饮 注释标题 瓯（ōu）：杯。浆水饮：用发酵过的米浆制成的饮品。 ，殊不清旨 注释标题 清旨：清香美味。 ，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 注释标题 姑嫜（zhāng）：公公婆婆。 ，媵御无悔 注释标题 媵（yìng）御：侍妾。 。”审谛之 注释标题 审谛：仔细看。 ，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 注释标题 端相：即“端详”。 ，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 注释标题 露覆：庇护。 ，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母见其绰约可爱 注释标题 绰约：形容女子气质优雅，体态柔美。 ，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 注释标题 承祧（tiāo）绪：传宗接代。 ，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 注释标题 奉晨昏：指侍奉父母。古代礼法规定，子女每天早晚要问候侍奉父母。 ，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 注释标题 尸饔（yōng）：烹饪饮食。 ，入房穿榻，似熟居者。

　　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 注释标题 强半：大半。 。浼求一卷 注释标题 浼（měi）：恳托。 ，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 注释标题 愀（qiǎo）然：忧戚的样子。 ：“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容颦蹙而欲啼 注释标题 颦（pín）蹙（cù）：皱起眉头。 ，足儴而懒步 注释标题 㑌（kuāng）儴（ráng）：同“劻勷”，惶恐不安的样子。 ，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 注释标题 捧匜（yí）沃盥（guàn）：指侍奉梳洗。匜，古代盛水洗手的用具。沃盥，浇水洗手。 ，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 注释标题 劬（qú）：劳累。 。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 注释标题 稔（rěn）：熟悉。 ，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 注释标题 稀食㐌（yǐ）：稀粥。 。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 注释标题 无何：不久。 ，宁妻亡，母阴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鬲 注释标题 肝鬲：指内心。 。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 注释标题 区区：谦辞，自称。 ，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 注释标题 依赞：依靠辅佐。 ，借博封诰 注释标题 封诰：皇帝对官员及其祖先和妻室授予封典的诰命。 ，以光泉壤 注释标题 泉壤：指阴间。 。”母亦知无恶意，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 注释标题 亢宗子：能光宗耀祖的儿子。亢，庇佑。 ，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 注释标题 觌（dí）：相见。 ，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 注释标题 眙（chì）：瞪大眼睛看。 ，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 注释标题 五党：指高祖、曾祖、祖父、父和自己五辈人。泛指亲戚。贽：见面礼。 ，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 注释标题 什袭：层层包裹。 。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 注释标题 怊（chāo）怅：惆怅。 。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 注释标题 怔（zhēng）忡（chōng）：紧张。 ，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蔽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慄 注释标题 粟慄：因恐惧而起鸡皮疙瘩。慄，同“栗”。 。”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欻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 注释标题 篑（kuì）：盛土的竹器。 ，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后数年，宁果登进士。女举一男 注释标题 举：生育。 ，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注释标题 有声：指为官声誉很好。 。

　　【阅读探究】

　　宁采臣、聂小倩和燕赤霞是小说《聂小倩》中的主人公，有人说这三个人物分别具有儒、佛、道的特点。在学习了本书第一部分“哲学与科技”的相关知识后，你认为这种说法有没有依据？请说明你的理由。

　　【阅读训练】

　　《聂小倩》是《聊斋志异》中流传最广的故事之一，曾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张国荣和王祖贤主演的电影《倩女幽魂》（1987）堪称其中的经典。除此之外，“四大名著”也都被翻拍过多次。请选择一部你最喜欢的改编自中国古典小说的电影或电视剧，作一次课堂报告，就情节和人物两方面比较原著和影视剧的异同。

　　【拓展阅读】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注释标题 选自《水浒传（第2版）》。据《水浒传》，[明]施耐庵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明]施耐庵

　　林冲自来天王堂，取了包裹，带了尖刀，拿了条花枪，与差拨一同辞了管营，两个取路投草料场来。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为证：

　　作阵成团空里下，这回忒杀堪怜。剡溪冻住子猷船。玉龙鳞甲舞，江海尽平填。宇宙楼台都压倒，长空飘絮飞绵。三千世界玉相连。冰交河北岸，冻了十余年。

　　大雪下的正紧，林冲和差拨两个在路上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房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差拨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老军拿了钥匙，引着林冲，分付道：“仓廒内自有官司封记，这几堆草一堆堆都有数目。”老军都点见了堆数，又引林冲到草厅上。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林冲道：“天王堂内，我也有在那里。你要，便拿了去。”老军指壁上挂一个大葫芦，说道：“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大路去三二里，便有市井。”老军自和差拨回营里来。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吃。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扯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富室豪家，却言道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绵衣絮袄。手捻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恐怕火盆内有火炭延烧起来，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林冲把手床上摸时，只拽得一条絮被。林冲钻将出来，见天色黑了，寻思：“又没打火处，怎生安排？”想起离了这半里路上，有个古庙，可以安身。“我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

　　入的庙门，再把门掩上，傍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入的里面看时，殿上做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侧边堆着一堆纸。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无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便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正吃时，只听得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林冲跳起身来，就壁缝里看时，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烧着。看那火时，但见：

　　一点灵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传流。无明心内，灾祸起沧州。烹铁鼎能成万物，铸金丹还与重楼。思今古，南方离位，荧惑最为头。绿窗归焰烬，隔花深处，掩映钓渔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谋。李晋王醉存馆驿，田单在即墨驱牛。周褒姒骊山一笑，因此戏诸侯。

　　当时张见草场内火起，四下里烧着，林冲便拿枪，却待开门来救火，只听得前面有人说将话来。林冲就伏在庙听时，是三个人脚步声，且奔庙里来。用手推门，却被林冲靠住了，推也推不开。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数内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的推故。”那人道：“林冲今番直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殁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去！”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又一个道：“我们回城里去罢。”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林冲听那三个人时，一个是差拨，一个是陆虞候，一个是富安。林冲道：“天可怜见林冲！若不是倒了草厅，我准定被这厮们烧死了。”轻轻把石头掇开，挺着花枪，一手拽开庙门，大喝一声：“泼贼那里去！”三个人急要走时，惊得呆了，正走不动。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戳倒差拨。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戳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的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奸贼！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回头看时，差拨正爬将起来要走。林冲按住喝道：“你这厮原来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头割下来，挑在枪上。回来把富安、陆谦头都割下来，把尖刀插了，将三个人头发结做一处，提入庙里来，都摆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胳膊，把毡笠子带上，将葫芦里冷酒都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见近村人家都拿着水桶、钩子来救火。林冲道：“你们快去救应，我去报官了来。”提着枪只顾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见：

　　凛凛严凝雾气昏，空中祥瑞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路，顷刻千山不见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仿佛填平玉帝门。 传统文化阅读与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