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杰克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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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杰克的世界
秋季开学的时候,乔治·韦伯重新返回纽约公用文化学校,继续以前的教学工作,并且处理一些学术上的杂事。这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厌恶教学,即使上课时仍然在思考他的最新作品,他一直热切地期待着属于自己的写作时间。写作开头容易,但情节的发展却不容易,不过因为某些原因他的写作却进行得很顺利。乔治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最好还是充分利用好每个创作狂热的时期。第一本书出版之前他迫不及待地抓紧一切时间投入新书的创作中去。以前他非常渴望那本书的出版,同时又非常担心,现在这一刻马上就要来临了。他希望书评者的态度友好一些,至少能够尊重他的作品。福克斯·爱德华说这本书理应得到较高的评价,但销售情况却难以预料,最好不要寄予太高的期望。
乔治每天都能见到埃丝特·杰克,但由于《群山之家》的即将出版使他感到激动和兴奋,加之又投入到新书的狂热写作中,所以他的思想里并没有给她留下重要的位置。她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因此感到愤怒,就跟女人们经常表现的那样。或许这便是她之所以邀请他参加晚会的原因了,因为她相信在那种情况中,她对他更重要,她能够重新引起他的关注。不管怎样,她邀请了他。这件事经过了一番精心的设计,她的家人,她所有富有、显赫的朋友都会前往,她恳求他一定要去。
但他却拒绝了,他说自己有事脱不开身。他说他有自己的天地,她也有她的天地,两者并不一样。他的这一番话使她想起了他们两人所做出的妥协。他不断地说他并不想进入她的世界,因为他已经看透了一切,还说她若再坚持要求他进入她的生活,就会破坏他从欧洲返回时两人所建立起的关系基础。
但她一直缠着他,对他的说法并不理会。“有时候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傻瓜,乔治!”她不耐烦地说,“你一旦有了什么想法,就会死钻牛角尖。真的,你应该多出去走一走。你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的时间太久了,”她说,“这是不健康的!如果你不同周围的生活交融在一起,那你怎么能成为作家呢?我很清楚这一点,”她说话的时候脸上露出急切、认真的模样,“再说,你这个无聊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到底有什么区别?说话,说话,说话!别傻了,你听我说。我对你没太多的要求,你答应我这一回,只为了让我高兴点儿。”
她终于令他屈服了:“那好吧,”他终于小声地说道,他输了,也失去了热情:“我会去的。”
时间从9月滑到了10月,伟大聚会的日子已经临近。后来,乔治回忆往事的时候,总觉得这一天透出一种不祥的感觉,因为这个盛大的聚会恰好是在股市狂泻前一周举行的。这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10 杰克先生
7∶28,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醒来了,他使劲想让自己振作起精神来。他从床上坐起身,使劲地打着哈欠,同时还伸了伸手臂,睡肿的脸再到肌肉发达的右臂处,作出搂抱的舒适姿势:“呃——呃……!”他舒坦地从迷糊、香甜的睡眠中伸了伸四肢,然后坐得笔直,握紧拳头,用手背擦了擦惺忪的睡眼,然后一把掀起被子,用力抛在地上。他的脚尖漫无目的地在松软、光滑的灰色地毯里摸索着,他在找他的无跟红色俄罗斯皮制拖鞋。找到了鞋并且穿上它以后,他便悄悄地走过地毯,在窗户前站住,又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胳臂。他困倦、满意地望着明媚、清新的早晨。猛然间,他想起今天是1929年10月17日,正是聚会的日子。杰克先生很喜欢聚会。他的卧室位于9楼,下面的街道对面仍然笼罩在清晨浅蓝、洁净的阴影里,正准备迎接一个清爽的日子。一辆卡车从旁边轰鸣而过,发出沉重的响声。经过一阵喧闹,又从大街上传来垃圾的砰然响声。他从楼上望去,看见人行道上有一名矮个子男士,从高处看,他变得更矮了。他戴着一顶褐色的锥形帽,走得很快,转过街角后走进了帕克大街,并一直朝南步行去上班。
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的楼下正对面是一个狭窄的蓝色小道,位于高耸、坚固的砖石建筑物之间,但在西面。清晨金色的阳光显得清新、有力而精妙,就像锐利的雕塑刀从高耸的墙面上直切下来。它神秘、玫瑰般的金色映在瓦片上,映在高耸的建筑物上端,而建筑物下端仍然淹没在阴影之下。光芒静静地洒在钢筋和砖石金字塔上,没有暴力也没有热量。无数高耸的玻璃窗也映出它炫目的光芒,它使粗糙的白色、黄色砖墙看起来既柔和又温暖,犹如玫瑰花瓣的色彩一样。
在清晨的阳光与高楼在天空留下的剪影之间,矗立着大酒店、俱乐部和办公大楼。这些建筑物将生命的真谛暴露得一览无遗。杰克先生可以直接看见他们工作的高级办公室:清晨的光芒将淡色的书桌和枫木转椅映得清清楚楚。还有装饰着轻薄木制隔档、厚而发亮的门。办公室显得安静、空旷、乏味,但似乎也孤独地期待着生命快速从街头涌上来,填补他们、利用它们。在神秘的光芒里、在对面大街裸露的交通里、在空旷的办公大楼里,杰克先生觉得全部生命都被赶出了城市或者已经消失,这些高耸的方形尖塔都是全部寓言和传奇文明的遗留物。
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想摆脱暂时的心不在焉,然后又朝楼下的街道望了一眼。街道和过去任何时候都一模一样,显得空荡荡的,但色彩明亮的出租车已经沿着帕克大街,穿过了十字路口,就像甲壳虫一样四散而逃。大多数的出租车都朝着古兰德中心火车站的方向开去。透过明媚、富有生机的光芒,他感到又一个喧闹的日子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拉开了序幕。他站在窗户跟前,就像一个微小的生物体平静地站在砖石建筑的平台上,他是上帝创造的奇迹,是成功者身上的一颗微粒,他身在地球上最稠密之网中心的豪华建筑里……就像芸芸众生中出类拔萃的王子,站在那里观察着整个场景,因为他已用帝王的赎金购买了享受空间、寂静、光芒,以及把外面的喧嚣用钢筋混凝土墙壁隔离起来的特权。他对自己的出价感到喜出望外。这粒生命的尘埃已经见证了无数的疯狂事件和运动,这一切每天都从他的眼前经过。但是他从不怀疑,从不害怕,一点儿都不惊骇。
每当黎明眺望这座城市的时候,其他人可能会认为它的形式既冷漠又残暴,就像亚述人一样傲慢。但是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可不这么认为,当然,要是所有这些高楼大厦都变成独特的成功纪念碑,那么他的自豪、自信,以及所有权意识就会比别人更强烈。“我的城市,”他心想,“我的。”他内心充满了自信与快乐,跟其他许多人一样,他学会了观察、吃惊、接受、不提扰人的问题。在这些钢筋混凝土透出的自大和傲慢中,他知道每一种危险中都具有某种永恒,在每个疑惑中都有重要且令人信服的答案。
他喜欢结实、富足的东西,最起码要宽敞。他特别喜欢建筑物所给予的那种安全感和力量。他尤其喜欢这个公寓楼厚实的墙壁和地板。每次踩过时,地面既不咯吱作响也不会下陷变形;它们都很结实,好像是从庞大的橡树中心挖出来的一整块木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一个喜欢事事有秩序的人。此刻,大街上的车辆开始不断增加,一辆辆行驶在楼下的街道上,这一场面令他愉快。即使在你拥我挤的人群中他也很愉快,因为他发现到处都秩序井然。这种秩序让成百万人清晨蜂拥外出,到小小的房间里去上班,然后傍晚时发,再次一窝蜂地从工作地点返回其他小房间。这种秩序如同季节一样无可避免,而在这个秩序中,杰克先生领悟到一种同周围世界一样的和谐与永恒。
杰克先生转过身,朝他的房间扫视了一眼。这是一个宽敞的卧室,宽20英尺,高12英尺。而在这均衡的比例中,平静地透露出一种奢华与安全。正对房门的墙边摆着他的床,那是大革命时期留下来的简单卧床,床的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只小型闹钟,还有几本书和一盏台灯。在另一面墙壁的中央位置,摆着一张古旧的五斗橱。室内雅致地摆着一张弯腿圆桌,上面放着一排书及最新的杂志,还放着两把精巧的老温莎椅。此外还有一把舒适、带有软垫的东方椅,几幅迷人的法国版画悬挂在墙壁上,地板上铺着厚重的深灰色地毯。家具陈设就这么多,总体效果显得既温和又简洁,完美地将宽敞与财富、力量结合在一起。
屋子的主人兴趣盎然地读着便条,然后再次朝打开的窗户走过去。他用手指压了压自己结实的胸部,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清爽的空气。空气中带着城市振奋人心的元素,带着诸多微妙元素混合而成的香味。奇怪的是,空气里还夹杂着大地的味道,这种味道潮湿且具有花的香味,带着一丝潮水与新鲜河水的气味,以及杂草的腐败味,同时还夹杂着难以抵挡的浓郁咖啡香。这满含香味的空气里蕴含着冲突和危险,包含着对权力、财富和爱情的跳跃式、醇酒般的预言。杰克先生慢慢地吸入这些令人振奋的空气,沉醉在快乐中,再次体味出某种未知的威胁与欢愉。
他脚下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轻微而快速的震颤。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内心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他不喜欢摇来晃去、颤抖不停的东西。他首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清晨一醒来就发现他周围巨大的建筑物都在轻轻地抖动,这是一种短暂而快速的震颤,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也曾经问过站在帕克大街入口处的保安。该保安告诉他,高大的公寓楼就建在两条铁路隧道的上面,杰克先生之所以感到大楼在颤动,主要是由于火车穿越大地产生的振动所致。那人向他保证,一切都很安全,而这墙体发生的颤抖,实际上再次证明大楼是安全的。
尽管如此,杰克先生还是不喜欢这样。这种情况令他心存不安。如果大楼建在坚硬的岩石上,他会更喜欢。此刻他又一次感到墙体轻微地摇晃,他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直等到它停止,然后他笑了笑。
“巨大的火车从下面穿过,”他心想,“清晨,光明的清晨,他们还是会到来的……所有的孩子都怀揣城市的梦想,不断涌入城市。没错,即使现在他们正从楼下经过,一个个欣喜若狂,因希望而疯狂,因怀有胜利的想法而迷醉。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荣耀、巨大的利润、女孩!他们前来寻找同样的魔术棒。力量、力量、力量。”
等他完全清醒以后,杰克先生关上了窗户,然后快速穿过卧室,朝浴室走去。他特别喜欢这种豪华的抽水马桶,上面镀着厚而光滑的瓷釉,而且还安装了银质阀门。他很快就站在深而光滑的洗脸盆前,并在镜中照了照自己,对健康而坚固的大门牙相当满意。然后他在韧性十足的牙刷上涂了两英寸长、黏稠的牙膏,刷起牙来,直至口中满是薄荷泡沫。刷了一阵之后他吐出了嘴里的泡沫,用自来水冲洗下水道,然后用刺激的消毒水漱了漱口。
他喜欢那数量众多、整齐排列的护肤液,润肤膏,油膏,瓶子,管子,罐子,刷子和剃须用具,它们全都摆放在脸盆上的蓝色厚玻璃架子上。他拿一把大号银柄修面刷在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泡沫,然后用力地揉搓着脸上的泡沫。他一边使劲刷一边抚摸着,直到下巴盖上了厚厚一层平滑、温暖的剃须膏。然后,他拿起剃刀并把它打开。他用的是直形剃须刀,而且保养得很不错。每次刮到底的时候,他会轻轻地把结实的手臂和肩膀往前挥动一下,用一只有力的手抬起闪亮的刀锋。他将双腿微微朝外叉开,微蹲着,然后认真地将满是泡沫的脸从一侧转向上面,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以此来支撑上面的重担似的。接着,他弯起两根手指,优美地托着脸颊,并技艺娴熟地拿闪光的利刃刮了起来。每刮动一下,他都会满意地轻声哼一下。刀锋平滑地反复落下,在脸颊和下颌处留下一片完美、干净的粉红色皮肤。他对胡须茬与锋利的剃刀所产生的轻拉与硬拽感到快活,对钢铁横扫一切的无情与胜利而感到高兴。
就在他剃须的时候,杰克先生的脑海里一直在思考他生命中的美好事物。
他想到了自己的衣服,穿在身上优雅又得体,非常合身,他每天都会穿上干净的外套,从来不愿意穿棉制衣服。他买了最精细的丝绸内衣,40多件产自伦敦的西服。每天早晨他都会仔细地检查他的衣柜,认真选择鞋子、袜子、衬衣、领带等,以便同自己的西服相搭配。他在挑好一件西服之前,总会出神地想上好几分钟。他喜欢把大壁橱的门敞开来,看着自己的西服一排排挂在那里,洗得干干净净、放得有条有理。他特别喜欢这种结实、干净布料发出的味道,在那40多种形状和颜色里,他看到了自己性格的多种反映与变化。就像每一件同他相关的事情一样,这一切令他清晨满怀自信、快乐与活力。
早餐他一般会喝橙汁,吃两个煮得很嫩的来亨鸡蛋、两片薯片,还有薄面包片和美味的、粉红色的布拉格火腿,在这种火腿上面撒上新鲜的香菜,看起来非常漂亮。他会一杯接一接地喝咖啡,浓浓的咖啡。吃饱喝足后,他便会心情欢快地面对这个世界,随时准备迎接每天降临在身边的任何机会。
今天早晨,他觉得从大地传来的气味相当不错,他一想到这一点,内心就像浸满了油膏一样滋润。虽然他在城市里长大,但是杰克先生对土地所具有的人类生命力一般的魅力相当敏感。他喜欢这种自然的形式——大型建筑物之间的一片片草坪、生机盎然的花园里盛开的簇簇鲜花,以及茂盛浓密的灌木丛等。所有这一切都令他高兴。他越来越向往过一种朴素的生活,于是便在威彻斯特县盖了一座大型乡村别墅。
他喜欢从事较为昂贵的体育运动。他经常到县里去打高尔夫球,喜欢明亮的阳光照在艳丽、碧绿、天鹅绒一般的草坪上,照在散发着新修草地气息的平坦球道上。做完运动,他会站在淋浴喷头下面,精神振奋,觉得体育比赛时流出的汗水已经从他结实而有形的身体上冲洗得干干净净。他喜欢待在凉爽的俱乐部里,在那里的阳台上打发一天的时光,同时畅谈自己的比赛情况。他会边开玩笑边开怀地大笑。他们掏钱押注,赚取利润,或者同其他有身份的人一起畅饮上等的威士忌。他也喜欢注视国旗在高耸的白旗杆上缓缓地飘舞,因为它舞动的样子看起来是那么漂亮。
杰克先生也喜欢更粗野、更自然的美。他希望看到长长的青草在山坡上翻滚,喜欢古老的林荫大道蜿蜒伸向静谧之处,远离快节奏的生活与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秋天金黄、黄褐色的多叶橙会使他深有感触,当他看见黄昏的光芒照在古老的红磨坊上时,内心会涌起一分沉静(“所有人——有没有人会相信这些呢?——在纽约30英里范围”)。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大都市的生活似乎变得很遥远。他常常会停下来采摘花朵,或者站在溪边思考。看到此情此景,他就会想起人生的匆忙与愚昧,然后会发出叹息和惋惜声。杰克先生还是要返回市里,因为生活是真实的、严肃的。
杰克先生是一个商人,所以他当然喜欢赌博。要是没有赌博怎么能算做生意?价格会上升还是会下降?国会将采取这样的措施还是会采取那样的措施?在地球上某些遥远的角落里会不会发生战争,重要的原材料会不会出现短缺?女人们明年会穿什么衣服……她们会戴大帽子还是小帽子,是穿长裙子还是短裙子?你对这些事情作出预测,并拿钱就这些预测作赌注。如果你老是猜不中,那你不能算商人了。所以杰克先生喜欢赌博,而且会以自己独特的商人气质从事赌博。他每天都会对股票的价格进行赌博。晚上,他常在自家的俱乐部里赌博,但是他却从不参与胆小鬼们玩的游戏。他对1000美元左右的输赢从来不会计较。再大数额的损失也不会使他退却。他从不畏惧数量和数字。这就是他喜欢人多拥挤的大城市的原因了。这就是为什么巨大的、令人极不舒服的建筑物陡壁为何能将他的灵魂死死绑在一起的原因了。当看见某个90层高的建筑物时,他不会可怜地趴在地上,用拳头拍打发昏的头脑,然后大声喊:“啊!哦,啊!是我!”每个直入云霄的尖顶都象征着权力,都是美国商业帝国的纪念碑。这使他感觉很好,因为这样的帝国便是他的信念、他的财富、他的生命。在那里他有一个固定的位置。
然而他的脖子却不僵硬,眼神并不严厉,他也不那么自负。因为他看到了黄昏时分靠在窗棂边的人,看到了那些从地下老鼠洞里蜂拥而出的人,他常常想知道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
杰克先生剃完了胡须,先用热水,接着用冷水洗了洗光亮的脸,然后拿干净的毛巾把脸擦干,轻轻地涂上了芬芳、略带刺鼻气味的润肤液,用手搓了搓。搓完后他站了片刻,对自己的形象感到满意,便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刮得干干净净的红脸颊,此时他的脸如同天鹅绒般光滑。一切完毕后,他便轻快地走开了,打算洗个澡。
他喜欢阳光照进他巨大的浴盆里,喜欢热乎乎的肥皂水带给人的快感,以及芳香的沐浴盐带来的清爽。他对事物具有一定的审美和鉴赏能力,他喜欢懒洋洋地躺在浴盆里,欣赏洗澡水的光影在光滑的天花板上不断神奇地变换。最重要的是,他喜欢一丝不挂地走出浴盆,身上滴着水,满身肥皂沫地到处走动。他也喜欢压力喷头冲击的刺激,一种令人振奋的撞击感。他喜欢自己健康身体散发出的热情。待身上的水珠滴落在厚厚的软木垫上之后,他会用一块折叠起来的大浴巾使劲把身体擦干。
他一边急切地期待着这一切,一边猛地将一个很沉的银制污水管塞堵了上去。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看着翻滚的水溅着水花填满了浴盆,发出沉重、沸腾的汩汩声。接着,他脱去真丝睡衣。他骄傲地感受着上臂结实发达的肌肉,并满意地观察着映在镜子里的壮实、匀称的身体。他体形良好,长相俊朗,身上很难找到一丝不健康的脂肪……也许在腰部周围、肾脏部位有点赘肉,但不足以引起关注,也远不及他所见过的20岁的年轻人。一种满足、神秘和热情涌上心头。他关上了水,并用手试了试,带着受伤和吃惊的喊声把手缩了回来。在自我专注中他已经忘记了冷水,所以现在又把它打开,等待它与乳白色的小气泡发生沸腾,并发出阵阵颤抖的光芒,穿过湿热、蓝色的浴室表面。最后他谨慎地用脚尖试了一下,发现正好适合,便把水龙头关上了。
现在,他朝后退了一两步,光脚踩在温暖的地板瓷砖上,然后以军人般的敏捷挺起身子,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便开始了他的晨练。他对着门用力绷直双腿,当伸出的手指尖碰到瓷砖时,便发出哼哼的声音。随着身体的运动,他开始很有节奏地数起来:“一!二!三!四!”他的手臂在空中发出有规则的碰撞,但这时,他的思想却仍然游走在过去的快乐往事中。
今夜将会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他喜欢这种充满欢乐气氛的大型集会。他也是一位睿智之士,对整个世界和城市都很了解。他虽然待人友好,但他对那种无关痛痒的小游戏、文字游戏,或者猫捉老鼠等游戏带来的快乐并不感兴趣。只有当形形色色的人被召集在这样的大型事件中时才能碰到这种事。比如说有些刚从乡下来的乡巴佬,一个个笨手笨脚,举止粗俗,他们可能会着迷于某个伤人自尊的狡猾字眼,也有可能会感到很不自在,对妇女所说的话更是如此,因为妇女天生就在这方面反应快而灵巧。但是有些人的技能也很出色——那些富人家的奉承者们,以及好斗、机智、女里女气的矮男子,他们装腔作势的言语往往因为在乡巴佬们面前露一两下子而显得颇为出众。某个涉世不深的乡下孩子脸上露出一种异样的表情,这种表情逐渐闪耀出羞涩、吃惊、气愤的光芒来,他开始笨嘴拙舌地反驳用言语伤害了他、然后离去的人——这值得人同情——所以,杰克先生一见到这个场面便会产生长者对不幸受害者的呵护感来,这是他自己身上的那种富有朝气、天真快乐的感觉。他仿佛再次回到了年轻时代。
但是,杰克先生其实既不残忍,也不浪费。他喜欢夜色中闪烁的快乐、高额赌注带来的刺激和狂热、新鲜的消遣活动所带给他的短暂兴奋。他喜欢看戏,已经看过了所有的好剧目,也没有错过任何更好、更智慧、更诙谐的时事讽刺剧——包括那些辛辣、讽刺的台词、优美的舞蹈,以及盖希文的音乐。他喜欢他妻子设计的剧目,因为是她设计的,所以他才引以为荣,而他也喜欢那些在行业会馆举办的成熟文化晚会。他也会穿着晚礼服去看职业拳击比赛,等到回家以后,他白色的衬衫胸部往往会留下冠军的斑斑血迹。对此没有谁比他了解得更多。
他喜欢社交活动,上流演员、艺术家、作家、富人、受过良好教育的犹太人都会围坐在他的桌子边。他有一副善良的心肠和忠诚的品格。他对有困难的朋友们历来慷慨。他会提供丰盛的酒菜和上好的酒水。他也非常珍爱自己的家人。
但是,他也喜欢漂亮女人修长的天鹅绒脊背、喜欢珠光闪烁的脖颈。他喜欢具有诱惑魅力的妇女,黄金和钻石使她们更加光彩照人,她们也能把晚礼服的华彩衬托出来。他喜欢时尚女性坚挺的乳房、长长的脖子、修长的双腿、平坦的腹部,高高低低,曲线分明。他喜欢她们苍白的面容、金线般的发丝、红润的薄嘴唇、猫灰色微倾的丹凤眼、长长的睫毛。他喜欢女人手中的霜花鸡尾酒,他喜欢嘶哑的、带着城里人智慧的、有些疲倦的、具有讽刺意味的、微微有些无礼的声音:“嗨!你到底怎么了,亲爱的?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喜欢所有男人喜爱的事。他早就在适当的时刻和地点享受过那一切,希望人人都能像他那样行事。但是,杰克先生做起事情来显得很成熟,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该收场。典型的自控意识使他古老的希伯来精神变得缓和。他高度重视得体的美德,知道中庸之道的价值。
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表露自己心迹的人,不是一个让自己时刻处于危险状态的人,不是凭某句话就会头脑发昏的人,也不是狂热信仰、盲目冲动的人。他具有犹太人都具备的疯狂。但是,和任何人一样,这是一种为友谊而行动的偶像崇拜和疯狂。他会陪朋友一起走到毁灭与失败的边缘,甚至会试图阻止朋友。但是,他一旦觉得那个人已经疯狂、且不愿听从他冷静的劝说时,他就会遗憾地随他而去,不再过问。让全体船员跟随某个喝醉酒的水手一起被淹死究竟会对事情有什么好处呢?他觉得没什么好处。他用3个字来概括这个富有意义的世界:“真可惜!”
是的,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既友好又温和。他已经找到生活的快乐之处,也已经找到了睿智生活的秘密。睿智生活在于优雅的妥协和宽容的接受。如果一个人想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同时要使自己口袋充裕,他就得学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了解周围发生的事。但是,如果他想活在这个世界上又不至于受到打击,免受任何徒劳的痛苦、悲伤、恐惧,以及肉体上的痛苦,那还得更好地学习如何不使用他的眼睛和耳朵。这话听起来不容易理解,但是杰克先生就是这样处事的。也许正是某种伟大的苦难遗传,家族漫长、黑暗的苦难为他留下了这个宝贵的精华——一种均衡的处事天赋。不管怎样,这种天赋是学不来的,因为它根本就没法教得会,他天生就具有这种能力。
因此,他不是黑暗中撕扯床单的人,也不是徒手敲击墙壁的人。他不会在充满怨恨的夜里暴跳如雷,也不会烂醉如泥、满身血污地从妓院里被人抬走。毫无疑问,女人的处世之道令人难以忍受,但是神秘的爱情之痛并不令杰克先生动容。他觉得爱情不会破坏他的睡眠,但是一份维也纳小牛排或者凌晨一点打给埃丝特的某个电话、又一次喝醉酒的年轻犹太笨蛋倒有可能破坏他的睡眠。
一想到这个,杰克先生便紧锁眉头,低声无言地念叨着。如果是真正的笨蛋,他就不该让他的愚蠢伤害或影响到一个真诚之人的睡眠。
没错,男人们可以抢劫、撒谎、杀人、诈骗、耍花招、作弊……全世界都很清楚这一点。女人……正因为她们都是女人,所以说了也没用。杰克先也知道那些萦绕在年轻人心头的痛苦与蠢事……很糟糕,当然很糟糕。但是撇开这些不管,日子还是日子,男人必须要工作;夜晚还是夜晚,男人必须要睡觉。他觉得这一切简直难以容忍……
“一!”
他满脸通红,僵硬地弯下腰去,嘴里哼了一声,直到手指碰到浴室地板色彩明亮的乳白色瓷砖上。
受不了了!
“两个!”
他猛地直起身,把手放在身子两侧。
一个男人正儿八经地做……
“三!”
他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然后又猛地放下,然后紧握拳头放在胸前。
被一个疯狂的年轻笨蛋闹得深夜难以入睡……
“四!”
他猛然用力伸出攥紧的拳头,然后又重新放回到身子一侧。简直无法容忍,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没有心思对她讲这些!
他的练习终于结束了,杰克先生小心翼翼地踏进豪华浴缸,缓缓钻进如蓝色水晶般清澈的液体中,从嘴唇间发出一声长而欢快的叹息。
11 杰克夫人
8点钟,杰克夫人终于醒来了。她醒来时就像一个孩子,警觉而充满活力。她刚一睁开眼睛,就完全清醒了。她这一辈子历来如此。她仰面躺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天花板。
然后她精神焕发、欢快地把盖在娇小、丰满身体上的被子掀开。她睡觉的时候穿着无袖的黄缎睡衣。她兴致勃勃地曲起膝盖,把脚伸出被子,然后又伸得平直。她看着自己的小脚,露出惊奇而喜悦的神色,她的脚趾排列得整整齐齐,健康、发亮的指甲使她愉快极了。
带着孩子般惊奇、虚荣的表情,她把左臂慢慢地抬起来,开始饶有兴味地旋转起来。她充满温情地观察着她细致精巧的手腕,看它如何听从自己的指挥。她出神地盯着手臂做出的优美姿态。这种美与技巧尽情展露在褐色、狭窄的背部以及形态优美的手指间……接着,她又抬起了另一只手臂,同时转动两只手腕,眼睛带着喜悦和温柔,静静地注视着。
“太神奇了!”她心想,“这双手真是太神奇了,力量太大了!上帝啊,它们多美丽,它们能做的事太多了!各种设计都以最精彩和最令人激动的方式展现出来。一切都在我内心酝酿而成……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一切都是如何实现的!首先,它是一个整体……就像头脑中固有的东西,”她胡思乱想着,然后皱起了眉头,同时因迷惑而显露出一种动物般的表情,“一切都分割成小颗粒,并以某种方式重新组合排列,最后就开始运动了!”她得意地思考着,“刚开始,我能感觉到它顺着脖子和肩膀往下移,然后越过我的大腿和腹部向上运动。接着它又流进我的手臂,到达我的手指尖……然后整只手就会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它画了一条线,而我想要的只是那样的一条线。它折叠起一块布,但是整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把它折叠成那个样子,或者能使它看起来像那个样子。当我为乔治做饭的时候,它会转动汤匙,摆动叉子,撒胡椒粉,”她心想,“有一道菜是这个世界上别的任何厨师都做不出来的……因为我将我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这道菜中,”她带着扬扬得意的神情想道,“是的!我所做过的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的设计始终明确而清晰,生活之维就像一根黄金线把我带回到童年。”
此刻,认真观察她熟练、漂亮的手以后,她开始从容不迫地检查身体的其他部位了。她低下头,开始检查自己丰满的胸部、光滑的腹部、大腿、小腿等。她伸出双手然后满意地碰了碰。然后又把手放在一侧,一动也不动,脚趾均匀一致,四肢平直,仰着脸,眼睛严肃地凝视着天花板——她娇小的身影伸展着四肢,犹如一个等着下葬的女王,仍然温暖,仍然触手可及,显得恬静而美丽。她心想:“这就是我的手,这就是我的手指,这就是我的腿和臀部,这就是我美丽的脚和我完美的脚趾……这就是我的身体。”
突然间,仿佛因拥有这些身体的组成部分而涌起一种巨大的喜悦和满足,她从床上坐起身,满面红光,然后把脚坚实地踩在地板上。她穿上了拖鞋,站直身子,伸出手臂,然后再次把手搭在脑袋后面,又打了一个哈欠,接着穿上了那件放在床脚的黄色晨衣。
埃丝特长着一张美丽、快乐、精致、高贵的脸,这是一张玲珑的瓜子形脸,光滑的面部带着孩子和妇女的特点。人们首次见到她时都会马上认为:“这个女人长得肯定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她不会有太多变化的。”然而,她的脸还是透出中年人的标记来。当她同别人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容都会因快乐、热切、激动而变得容光焕发。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脸上便会非常清晰地显露出孩子的模样来。
工作的时候,她的脸上往往会浮现出一种特别的表情,这是某个成熟的专业能手专心致志从事精确劳动时露出的严肃表情。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她的年纪会显得很大。正是在这样的时刻,人们会在她的眼角处看到因疲倦而产生的细小皱纹,她黑褐色的头发上夹杂着一绺绺的灰白发丝。
同样,在她安静或者独处的时候,她很有可能会陷入忧郁之中,或者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这时她的美丽就会变得深邃而神秘。从3个方面来看她都像犹太人。沉思的时候,她所具有的古老、神秘、忧伤的种族品格似乎彻底控制了她。她会皱起眉,露出困惑和痛苦的表情来。在她的脸上还印刻着一个重要的表情,犹如某种迷失且难以再重新获得的无价珍宝一般。当乔治·韦伯看到她这种并不常有的神情时,便会感到很不安,因为它将这位女人内心深处的秘密表露无遗,而他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她,并且信任她。
她是一位热情洋溢、快活、意志坚强、活泼、具有远大理想的矮个子女性,这是人们最常见,也是记忆最深的印象。透过她精致的脸,那个满心欢喜、充满自信的儿童模样老在凝视远处。同时,她那张苹果似的脸颊焕发出健康、饱满的光彩。她到过的房间总会充满爱意,周围的一切也会罩上清晨的生气与纯真的色彩。
因此,当她走在大街上,与那帮你推我搡、表情沮丧、阴郁的人走在一起时,她的脸就像麻木且毫无生气的肉体与黑暗、僵死的眼中永不凋谢的鲜花一样。他们经过她的身边,那些素不相识的面孔都带着同样的笨拙与凶悍,他们完全暴露出自己的狡诈,毫无意义地揭露自己的欺骗行为,在没有信仰或智慧的情况下怀疑自己的知识。然而即使在这些众多、尚未被掩埋的行尸走肉中,有些人会突然因生存的狂怒而停下脚步,他们疲惫的眼睛盯着她看。她的身材以及丰满的曲线,就跟地球一样富有,属于人类的另一种秩序。他们就像受困、打入地狱的难民一样紧盯着她,短暂地领略了生活与不朽之美的幻觉。
当杰克夫人站在她的床边时,她的女仆诺拉·弗格提敲了敲门,然后疾步走了进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子里放着高高的银制咖啡壶、一小碗白糖、一只杯子、碟子、勺子和《时代报》。女佣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粗声大气地说:“早上好,杰克夫人。”
“哦,你好,诺拉!”女人回答道,然后用一贯热情、惊讶的语气大声说:“你怎么样啊……哈!”这声问候似乎表明她真的很关心对方,但是很快她又补充说:“今天可能是个不错的日子吧?你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比今天早晨更好的时候?”
“啊,更好,杰克夫人!”诺拉回答,“更好!”
女佣回答的时候,声音里带着尊重和几乎谄媚的虔诚,但在这种表示赞同的声音中透着某种狡猾、逃避与阴沉的东西。杰克夫人听后,迅速地瞧了她一眼,诺拉因酗酒而发红的眼睛也紧紧地盯着杰克夫人。但是,她们的怨恨似乎与其他家庭中用人与女主人的怨恨不同。或者说,如果诺拉的眼中包含着更多个人怨恨的话,那么她的怨恨则是盲目和本能的。这种怨恨只在她胸中狂野地燃烧着,但她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当然,这并不源自任何阶级自卑,因为她是爱尔兰人,一个十足的教徒,就社会尊严而言,她知道该向哪一方低头。
她侍候杰克夫人及其家人已有20多年了,她因他们的美丽而变得懒散。尽管具有老爱尔兰人的感情和热情,但她却丝毫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们都会进地狱,和其他异教徒、外来的非教徒们一同进地狱。同样地,在这些异教徒中她算是做得相当不错了。她拥有一个轻松的工作,总能得到杰克夫人和她妹妹很少穿过的衣服,她每个星期都有几次可以照顾前来向她求婚的警察,保证他不缺吃少喝,让他满足,这样他就不会到其他地方寻找目标了。与此同时,她已经有了数千元的收入,并让她的姐妹和外甥女留在科克县,靠自己在纽约富足的上流生活中获得的好处,诚心诚意地供给她们所需(既遗憾又不赞同,并祈求贞节女神监视她、守护她免受异教徒的伤害)。
不……这种在她眼中燃烧着的怨恨与反感同社会等级没有关系。她已经在这里居住了20年,享受着心地善良、地位优越的异教徒的慷慨,并且对所有罪孽深重的习俗都几乎习惯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人生正道与人生的真正光明之处,也没有忘记有朝一日她会重返那个属于她的更加文明的基督教世界。
女佣眼中的怨恨并不是穷人对富人的那种执拗、沉默无声的愤怒,并不是像她这样得体大方的人不得不为游手好闲的懒惰废物们奔忙而产生的那种不公平感。她对自己并不觉得遗憾,因为她粗糙的手指成天就是为了让这个美丽的夫人露出灿烂的微笑、保持美丽而不断劳作着。诺拉很清楚,在所有的家庭工作职责范围里,不管是洗菜、修补、做饭、清洁或修理,她的女主人并不见得比她做得更好,也不会比她更多地支使别人,她根本就没活可干。
同时,她知道,在这个天天轰鸣不休的大城市里,这个女人来回奔波,忙着购买、订购、装配、切割、设计等事情。她精神焕发,就跟安了发电机一样……有时候她站在脚手架旁同画家们洽谈一笔巨大的生意,谈论她的设计如何使空间显得更大、使通风状况更好,而不是阴暗狭小;有时候她盘腿坐在大匹布料之间,拿着针头的手指比她身边任何脸色苍白的裁缝都要灵巧;有时候她在十几家小废旧物品商店里不停地搜寻、不倦地打听,直到胜利地打听到自己所要的小装饰品。她总在追赶别人,总在奋力前进,令人畏惧,却具有良好的幽默感。一切都控制在她的手中,尽管那些跟她打交道的人(画家、演员、场景转换员、银行家、工会头目、电工、裁缝、顾客、剧务、董事等)个个懒惰、粗心、虚荣、愚昧、冷漠、毫无诚信,但她却能把一切办妥。她将自己生活的结构、设计与无比丰富的色彩强加在整个混杂的人群中,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从事疯狂、危险之事的“演艺界”的卑鄙无能人士。诺拉对这一切很清楚。
女佣对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也很清楚,在这个世界里,她的女主人每天都在努力奋斗。她努力说服自己,即使拥有女主人巨大的才能和知识,她还是无法在她懒惰的躯体中找到能量、决心和其他妇女勤奋的双手的力量。她的这种想法,不仅没有令她自卑,反倒让她找到了自我满足感,使她觉得真正的职业女性是杰克夫人,而不是自己,但是她却享受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饮料、同样的住房,甚至同样的服装——而不用去别的任何地方。
没错,女佣明白她很幸运,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但是在她红肿而心怀不满的眼睛里却毫无保留地透露出一种阴险而固执的怨恨来,而她却无法用任何言语或原因来解释这一点。但是当两个女人面对面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却不需要说任何话。原因印在她们的肉体中,这一点在她们所做的一切事情里都能体现出来。女佣的积怨并不是觊觎杰克夫人的财富、权力、地位,而是反对某些更私人、更难以说清的东西……反对另一个女人生活的基调与本质。因为在过去的一年里女佣突然有了一丝失败和挫折感,一种模糊但却强有力的感觉:她的生活已经或多或少出现了问题,且进入了枯燥无味、徒劳无益的阶段。她对错过了某些辉煌壮丽的人生而心存困惑与痛苦,但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不管怎样,她的女主人似乎出色地找到了答案,并尽情享受,而她也能看得出这一点来,但却无法肯定,这一事实几乎令她难以忍受。
两名妇女年龄差不多,女佣可以穿她的女主人的衣服而无须改动任何尺寸。但是,假如她们是来自不同行星系统的生物,假如每个人都由完全不同的原生质构成,那么她们之间的差别也不会比这大多少。
诺拉并不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子。她长着一个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经常梳在一侧。如果不是因为饮酒而心烦意乱,加上她自己的困惑与愤怒,她的脸可能会更加愉快、更有吸引力。这张脸透出一种温暖的感觉,但天性中带着一丝难以表达的粗野和凶悍,有时候粗鲁而微妙、残忍而温柔、野蛮而热情洋溢。她的身体还算修长,穿着整齐的、精心剪裁的绿色粗布格子裙,这是她的女主人送给她的(因为她已经服务多年,所以就被看作非正式的女佣头目,通常也无须穿戴女佣制服)。但女主人身材娇小、线条优美,同时又丰腴、性感,这与女佣肥胖、笨拙的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她已经不再年轻,精神不再饱满,身体也不再丰腴了,但她经历了耗尽人全部心力且无法逃避、无法忍受的日子,在这无情的岁月里她饱受了冲击、折磨、重压,如今已经变得行动迟缓、体态臃肿、毫无精神、饱经沧桑了。
没有——没有逃避,除了她自己,女佣的神情透出一种模糊的、无法说清的愤怒,她痛苦地想着。对她而言,一切只为了胜利。她多年来取得的只不过是一个不断增大的成功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呢?
正是在这儿,就是关于这个问题,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受到了阻隔,犹如一只野兽被一堵十分坚实的、光秃秃的墙阻隔了一样。要是她们呼吸的空气不同,吃的食物不同,穿的衣服不同,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那情况会怎样呢?她会不会和她的女主人一样呢?是的,如果有可能,她可能拥有的比现在拥有的更多,因为从早到晚她从来不会驱赶自己,她带着轻蔑的怨恨心想,就像她的女主人那样。
然而,她就站在这儿,神情迷惑而费解地怒视着另一个女人辉煌的成就——她看得清,也很明白。她感到了那丝愤怒,但她找不出任何言语来表达这个难以容忍的错误。她只知道在过去相同的岁月里,自己腰酸腿痛、饱经风霜地为另一个女人换回了风度与柔情;在相同的阳光与气候里,她的皮肤已经粗糙而干瘪,但却使另一位女人增添了光彩与美丽。而且就在此刻,她的精神因为她本人意识到毁坏和挫折而抑郁难受,但是另一位女人的人生道路却永远是一首权力与控制、健康和快乐相伴的高雅乐曲。
是的,她已经看清了一切。对比虽然残酷,但却非常真实。它穿越了希望与信仰的最后微粒。她站在女主人面前,眼睛里透出疲倦、狂乱的神情,在严厉的强迫下,她强忍自己说话带着顺从、尊敬的口气。她也明白另一位女人看出了她的嫉妒与挫败,而她却因此而同情她。所以诺拉的灵魂中充满了仇恨,因为在她看来同情是最无法容忍的侮辱。
事实上,杰克夫人同女仆打过招呼之后,她漂亮脸蛋上友好、快乐的表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她的眼睛马上就观察到了这个女人胸中的怒火,于是她满怀深厚的同情、惊奇、遗憾,想道:“她旧病重犯了!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第3次喝酒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这种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杰克夫人并不是非常清楚她说的“这种人”是什么意思,但是她马上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好奇,这种好奇就像某个强健有力、富裕、做事果断的人在一次非凡的练习中暂停时产生的感受一样。这位天才的人生道路上几乎每一步都是在成功与轻松中度过。她突然惊讶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别的大多数人都在盲目而可怜地四处摸索,勉强维持着他们单调而无味的生活。她不无遗憾地心想,其实这种人根本没有独特的特点,似乎每个人都是某个巨大、恶毒生命体中的一个极小部分,而不是一个有能力感受和激发爱情、美丽、欢乐、激情、痛苦与死亡的生命体。当女主人看到这个和她一起共同度过将近20个春秋、熟悉的仆人时,她意外地感受到了这点,而且此刻她平生第一次想到了另一位女人可能过的生活。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一直在思忖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以前从来不这样的。这一切都发生去年以后。诺拉曾经也非常漂亮!”她想道,回忆令她震惊,“哎,她第一次来我们这儿的时候,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真可惜。”她愤怒地想着,“她应该结婚才对……女人有的机会她都有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从来都不结婚。曾经有好几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追求过她,现在只剩下一位仍然对她忠心耿耿。他们都疯狂地爱过她,她完全可以嫁给他们的!”
突然间,就在她怀着友好的神情观察仆人的时候,这个女人的呼吸中袭来变味的威士忌臭气,她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体臭味,这是一种强烈的、令人毛孔倒竖的、女性具有的、长久没有清洗的气味。她反感地皱紧了眉头,脸也开始因羞辱、困窘、强烈的反感而发热。
“我的天啊,她竟然发出臭味!”她想道,产生了一丝恐惧和厌恶,“你可以拿一把斧头驱散她身上的气味!讨厌的东西!”她心想,这一次她把所有的仆人们都包括在她的诅咒中了,“我敢肯定他们从来都不洗澡……他们整天都无所事事,但是他们至少可以保持身体的干净!我的天哪!人们可能会以为这帮人来这儿会很高兴,住在我们专为他们布置得如此美好的地方会感到自豪,然后会想尽办法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表现得并不好!”她轻蔑地想着,过了一会儿她将漂亮的嘴巴歪向一侧,露出丑陋的表情。
这个表情中不仅包含了轻蔑与鄙视,而且还包含了某些种族的因素——一种大胆而明显的傲慢神色,好像在竭力维护自己的高傲。这副丑陋的表情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几乎隐藏在她的嘴角,并没有显露在她可爱的脸上,然后便消失了。但是女佣却注意到了,那个快速闪现的表情及其透出的全部含义一齐刺痛了她,使她饱受折磨的精神达到了疯狂的地步。
“哦,是的,我尊贵的夫人!”她心想,“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是太棒了?哦,我,是的,我们都很棒,不是吗?我们身穿精致的衣服,我们的睡袍、40双手工制作的鞋子!我的天啊,听着!人们会以为她是某种蜈蚣看到了不同的鞋子,还有我们的真丝衬裙,以及巴黎产的拖鞋,听着!没错!这些让我们变得非常漂亮,不是吗?我们所做的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似乎与普通人并不一样,是不是?哦,我,不!我们与那位为了出席黄昏高雅娱乐活动时博得优雅的人共聚一堂,但是如果那些贫困的女孩没有多余的内裤,那么情况就不同了!听着,是这么回事:‘哦,你这讨厌的东西!我很反感你……’是的,坦白而言,现在在帕克大道上住着许多漂亮的夫人!这我知道!所以,你要当心点,我的夫人,别摆那么大架子!”她心想,心怀恶意的胜利……
“哼!难道要我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可?诺拉,”杰克夫人说,“如果有人打来电话,而我碰巧不在,我希望你能亲自做电话记录。杰克先生可不喜欢受到打扰……”“我的天哪!据我观察,没有谁会喜欢受到打扰。这只是一种爱与被爱的关系,没有人喜欢拖后腿,只要你能在空闲的时候做这一切。但是如果你赴晚宴时晚到20分钟,那可就有麻烦了,你若如此忽略你的家人,那情况又会怎样……自不用说,”她心想,声音里透出一丝幽默感,以及某种更加宽容、更加开放的情绪来,“这是个古怪的世界,不是吗?难道这一切不是最古怪的东西吗!感谢上帝,幸亏我是个在圣教会里长大的基督徒,等我犯罪后,仍然仪容优雅地与众人一起忏悔!可是……”
正如那些感受强烈但思绪混乱的人一样,诺拉对杰克夫人满是敌意的脾气并不满意,此刻她的情感正热烈地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可是,老天知道,在世界上有没有心地更加善良的人存在!再没有人比杰克夫人更让人愿意为之效劳的了。如果她们喜欢你,她们会把拥有的一切都给你。到明年4月的时候,我来这里已经有20年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一个缺少食物的人在门前受到过冷遇。没错,有些事情比一周7天去做弥撒更加糟糕……如果她们有机会,她们会从死人身上偷走钱的……正如我一直给别人说的,这是我们得到的美好家园,”她心满意足地想道,“诺拉·弗格提决不是反咬送给她食物之手的那种人……不管别的人会不会那样做。”
两名女子的思想和内心深处快速地闪过这些。就在这时,女仆在床边的小桌上放好了托盘,走到窗户跟前,放下了窗户,升起了百叶窗,想让更多的光线透进来。在对窗帘略作调整之后,她又返回浴室,在浴盆中放满了水。这项活动的标志首先是翻滚的水流,接着声音变小,直到沸腾的液体变得温暖而适宜。
在这一切进行的同时,杰克夫人就坐在她的床边,越过大腿伸出手,从一只高大的银色咖啡壶中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咖啡,然后打开折叠在托盘里的报纸。此刻,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神情茫然、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的报纸,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她古怪地把右手指头上的一枚古色古香的戒指取下又戴上。这是个毫无意识的习惯,常常反映出她不耐烦和紧张的情绪,有时候也反映出她的内心对即将做出的重要决定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所以,她此前出现的同情、好奇和后悔等情绪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她开始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解决诺拉的问题了。
“弗里茨买的酒全让这帮人给喝了,”她想着,“她已经疯狂了……她一定要停止这样做。如果她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一两个月肯定会出问题的……天啊!我要杀了她这种傻瓜!”她想着,“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她可爱的小脸此刻因愤怒而变得通红,她不安的双目之间眉头紧锁,从而显出一道很深的缝隙。她决定立即采取行动,要直接、严厉地同女仆谈一谈。
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立刻意识到一种强烈的宽慰感,内心也充满了快乐,因为优柔寡断历来就与她的灵魂不相容。过了好长时间,女仆的过失一直纠缠着她,此刻不知为何她却开始犹豫了。然而,女仆返回房间后,在那里站了片刻,好像等待着下一条命令,并望了她一眼。这时,她的眼神看起来既热情又温暖。开始说话的时候,杰克夫人感到既尴尬又后悔。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话语里透着犹豫和几近抱歉的语气。
“哦,诺拉!”她有些激动地边说边把戒指从指头上迅速地取下然后又戴上,“有点事儿我想和你谈一谈。”
“好的,杰克夫人,”诺拉很谦卑地回答,然后恭敬地等待着,“伊迪斯小姐要我问问你,”杰克夫人的语速很快,有些不大自然。因为她吃惊地发现自己打算进行的谴责和她原来打算的大不相同。
诺拉认真、顺从地静候着。
“我想知道,你或者别的其他姑娘们是否能想起伊迪斯小姐穿过的裙子,”说完这句话后,她又马上继续说道,“其中有一件是她去年从巴黎带来的。那是一件式样滑稽的灰绿色裙子,她以前常在早晨办公时穿的。你还能想起来吗?”她说得很快。
“能想起来,夫人,”诺拉严肃、迷惑地说道,“我见过那条裙子,杰克夫人。”
“哎呀,诺拉,她找不到它了,不见了。”
“不见了?”诺拉边说边麻木、惊讶地望着她。
但就在重复那几个字的瞬间,诺拉的嘴角流露出一丝窃笑来,这一点背叛了她阴沉的情绪,她的眼睛里划过一种狡猾的胜利。杰克夫人立刻便注意到了:
“没错!她知道在哪儿!”她想道,“她当然知道!是其中一人拿走的!这可太丢人了,我简直无法忍受了!”……她内心充满了气愤,感到热血沸腾,气都喘不过来,“是的,不见了!我告诉你!”她满面怒容地望着双目圆睁的仆人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觉得会到哪儿去?”她直率地问道。
“我不知道,杰克夫人,”诺拉说话的语调既缓慢又疑惑,“肯定是伊迪斯小姐给弄丢了。”
“弄丢了!哦,诺拉,别蠢了!”她气愤地大声说道,“她怎么能弄丢它?她哪儿都没去。她一直就在这里。裙子也在这里,一个星期前还好好地挂在她的衣橱里!你会把你自己的裙子弄丢吗?”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你不注意的时候它能从你的背上爬下来吗?”她讥讽地问,“你也明白,她可没有弄丢它!裙子是被人拿走的!”
“是的,夫人?”诺拉恭敬地表示认同,“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一定是有人潜伏在这儿,等你们都出去以后,便把它拿走了。哎,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说此番话的时候,她遗憾地摇了摇头,“如今你再也不知道该信任谁,不该信任谁了,”她简洁地评论道,“我有一位朋友在拉尔地区的某个大人物手下做事,前几天她对我说有一名男子在那里叫卖拖把之类的玩意儿,他给人们演示如何在地板上使用,她说那可是一个又英俊又整洁的小伙子,您可能一辈子很难见得着。我的天啊!她说……我只是转述她的话,杰克夫人……等她们后来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时,我简直难以相信我的耳朵!如果他是我的亲兄弟,我可能就更吃惊了!她说……哎,他只想给您展示如何……”
“哦,诺拉,够了!”杰克夫人叫道,并做了一个气愤且不耐烦的姿势,“不要给我讲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谁来过这里,难道你会不知道?你们这帮姑娘们成天都待在这里,只有一部电梯和接待入口,你们能看见每个进来的人!况且,如果有人胆敢闯进来,你也清楚他决不会只拿走一条裙子的。他肯定会寻找钞票、首饰等值钱的东西。”
“那么好吧,现在我告诉你,”诺拉说,“那个男子上星期到这里修理过冰箱。当时我对梅儿说:‘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他脸上有种东西我并不喜欢。你一直盯着他看。’我说,因为……”
“诺拉!”
女主人发出了尖声的警告,女佣马上便停了下来,然后快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就沉默了,她的脸因羞愧和粗鲁变得通红。杰克夫人满面怒容地注视着她,然后所有的怒气一股脑儿迸发了出来。
“你瞧瞧!”杰克夫人狂怒地吼道,“我认为这件事就是你们这帮肮脏无耻的用人们干的!我们一向对你们很好!诺拉,”此刻她的声音因同情而显得温柔了,“在这个镇子上没有哪位姑娘能得到比你们更好的待遇了。”
“难道我不知道这一点吗,杰克夫人,”诺拉用轻快、认真的语气回答道,但是眼睛里却充满了阴郁的敌意和不满,“难道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前几天不正好就给珍妮讲过类似的话吗?‘毫无疑问,’我说,‘但我们都是幸运者!这个世界上除了杰克夫人以外我谁都不服侍。20年了,’我说,‘我来到这里已经有20年了,一直在这儿,’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对我们发过脾气。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说,‘服侍他们的姑娘都是幸运的!千真万确,难道我还不了解你们吗……’”她开始大声哭起来,“……杰克先生、伊迪斯小姐、阿尔玛小姐?如果这一切说明不了问题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立刻跪在地上,把手指磨出骨头才行?”
“谁让你把手指磨到骨头的?”杰克夫人不耐烦地大声说,“我的天哪,诺拉,你们这帮姑娘们的手指可够柔软的。你们擦洗过的东西可能太多了吧!”她说道,“擦洗东西的倒是我们其他人!”她大声说,“我们每天早晨从这里出门,一个星期上6天班,拼命地工作……”
“难道我不知道吗,杰克夫人?”诺拉插嘴说,“前两天我不刚好给梅儿说……”
“哦,让你给梅儿说的话都见鬼去吧!”杰克夫人气愤地盯着仆人看了几秒钟,然后用稍加平静的口吻对她说:“诺拉,你听我说,你们这些用人们历来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你们的工资是最高的,大家都可以拿工资买任何想买的东西。你和我们其他人住在这里的日子差不多一样久,因为你很清楚……”
“完全正确,”诺拉用饱含深情的语调打断了她的话,“在这里我们老感觉没有干什么活!即使是家庭成员,你们对我也再好不过了!”
“哦,家庭成员!”杰克夫人不耐烦地说,“别惹我发笑了!除了杰克、我的女儿阿尔玛以外,谁也不是这个家的成员。阿尔玛一天内干的活比你们这帮用人们一个星期干的还要多!你们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就在这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用滑稽的口吻重复道。然后她看了看用人,犹如一只可怕的小型发电机由于愤怒而不停地颤抖着,她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慢慢地捏紧然后又松开,“我的天啊!诺拉!”她气愤地脱口而出,“我们倒不是对你们有成见!对你们的要求我们从来都没有拒绝过!那件衣服也值不了多少钱!你也很清楚,如果你们开口向她要那件裙子的话,伊迪斯小姐一定会送给你们的!但是……哦,真是难以容忍!难以容忍!”她因难以抑制的怒火而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们竟然能对朋友做出这等事情,真是连一丝文雅和体面都不顾了。”
“是啊,难道你们认为我会干这种事吗?”诺拉用颤抖的声音大声说,“我同你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们一直在怀疑我吗,杰克夫人?他们可以把我的右手,”她急促地说,“从我的手臂上砍下来,要是我拿过你们一只纽扣的话,上帝可以明鉴,”她满脸严肃地继续说,“我对您发誓,并且希望我的罪过能得到宽恕!”正当女主人刚要开口讲话时,她却更加深情地宣布说:“我从来没有拿过你们的一针一线……上帝做证,这是真的!是的!我向你发誓,一切属实!”这时她哭了起来,完全沉浸在忘我的神圣誓言里:“但愿我的灵魂能祈福死去的母亲……”
“啊,诺拉!”杰克夫人同情地说,摇了摇头接着转过了身。她虽然很气愤,但却因仆人夸张的宣誓而爆发出一阵短促的笑声。怀着仇恨和轻蔑的心情,她想:“上帝啊!你简直没法同她谈话!她会发出成百上千的誓言,并坚信这会让一切都平安无事!没错!接着继续喝弗里茨的威士忌酒。如果她能爬着去的话,她肯定会去做弥撒的,她会洒上圣水,然后倾听神父所宣讲的那些她本人难以理解的话,然后走出来大加歌颂。她明明知道某个用人拿了不属于她的东西,现在却表现出这副模样来!她的这些誓言与仪式多么古怪、奇妙啊!”她心里想着:“他们给那些原本没有生活的人一种生活。他们给那些自己难以找到真理的人制造了一种真理。爱心、美丽、永恒的真理、拯救……我们一生的全部希望和痛苦都是因为这帮人的存在。”她讽刺地想:“如果她们只会发誓以灵魂和精神的名义祈福已经死去的母亲,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我们其余的人所付出的心血和劳动、灵魂的痛苦都将不可思议地为她们而付出。”
“上帝明鉴,以所有圣人和神圣贞女的名义!”她听到诺拉拖得长长的吟诵声,于是疲惫地转身看着她,用接近恳求的语气轻声说道:
“诺拉,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要清醒一点啊,”她说,“你以圣洁之神与圣人的名义起誓到底有何意义,难道你就知道起床后外出做弥撒,回来后喝杰克先生的威士忌酒吗?没错,除此之外就是欺骗你最好的朋友!”她痛恨地大声说。等她看到女佣阴沉、不安的眼睛里透出背叛的眼神时,她几乎含着眼泪说:“诺拉,你要放聪明一些。难道这就是你能做的一切——你来到这里,做出这等事情,冲着我呼出难闻的气味,而我们别的人却在想尽办法帮助你?”她的声音因同情和愤怒而颤抖着,但是她的愤怒并非只是她个人的情绪。她觉得女佣出卖了生活中某些体面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即人类情感中的忠诚与正直,不管在什么地方这种东西都应拥有且受到尊崇。
“哎,夫人,”诺拉把头往上一扬说,“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们认为是我……”
“别说了,诺拉,够了。”杰克夫人声音听起来伤感、疲惫又沮丧,但是语气却依然坚定而不容置疑。她挥手做了一个放弃的姿势,“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女佣走到门口,头昂得高高的,背部和颈部挺得笔直,充分表现出她的清白和抑制的愤怒。然后,她把手放在门把手的旋钮上,旋了一半后她停顿了一下,以此来表达她的离别。
“伊迪斯小姐的衣服——”她边说扬了一下脑袋,“如果不是弄丢的,我想它肯定会出现的。如果您能懂我的意思,或许衣服是被某个女孩借走的。”
说完这些,她便关上门走了。
半小时后,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来到楼下的大厅,他的手臂下夹着《先驱论坛报》。他的情绪非常好,此时早已忘记了午夜吵醒他的恼人电话。他轻轻地敲了敲妻子的房门,然后等待着,里面没有人应答。他听了听,然后又更轻声地敲了敲。
“你在吗?”他问。
他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专心致志地思考着一天的第一项工作任务了。在房间的另一侧,她背对着他坐在窗户之间的一个小写字台旁边,桌子上堆着一叠账单和商业信函,左手边堆着个人书信,右手边摊开着一个支票簿。她正在奋笔疾书,做着记录。当他朝她走过去时她放下了手中的笔,迅速地乱涂了几下,然后把它叠起来装进了一个信封。这时他开口说话了。
“早安,”他用愉快、略带挖苦的语气向她打招呼。这种语气往往用在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时候。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迅速地转过身。
“哦,你好,弗里茨!”她快活地大声说,“你好吗?”
他一本正经地蹲了下来,在她的脸颊上简短、友好、草草地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体,不自觉地耸了耸肩膀,拉了拉衣袖和外套的末端,把可能影响美观的所有褶皱都抚平了。他妻子快速地扫视着他白天的服饰——他的鞋子、袜子、裤子、大衣、领带,以及他剪裁讲究的外套、纽扣孔上整齐的栀子花图案,这一切都一目了然。完毕后她的脸开始向前倾着,同时坚定地用一只手托着脸,显得神情专注。她困惑、善良的神情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在嘲笑我,但我究竟做了什么事?”
杰克先生站在她面前,双脚分开而立,双手叉腰,脸上带着一种故作严肃的表情,然而即使在这种表情里也能明显看出他的幽默和喜悦来。
“哎,怎么回事?”她激动地大声问。
作为回答,杰克先生取出一份手里叠好的报纸,然后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说:“你读过这个吗?”
“没有,关于谁的?”
“这是艾略特在《先驱论坛报》上写的文章,想不想听听这个?”
“好的,读吧。他讲的是什么?”
杰克先生摆好了姿势,把报纸弄得哗哗作响,然后皱了皱眉,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喉咙。为了隐瞒自己的快乐和满足,他用一种讽刺、假装的语调开始读起评论来。
“舒尔堡先生带来了他的最新作品,这个作品将他迈向成熟的杰出才能完美地体现了出来。他的布局出色,时间安排精确……语言、场景、动作……精妙而细腻,保守且娴熟,是本季节里最具说服力的演出了。在当前各种声音响亮但却没有多大意义的喧嚷中,他具有一种雄辩的沉默才华……哦,实实在在的雄辩!你们这些勤勉的评论家们都乐于重复这种东西。而且,舒尔堡先生向我们透露了本季度发现的最杰出的年轻天才,那人名叫蒙哥马利·莫尔梯默。”
杰克先生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喉咙,“啊哈,啊哈!”然后在面前挥了挥手臂,夸张地把报纸弄得哗啦啦直响,同时举止诙谐地俯视着他的夫人,然后继续读道:“终于,在埃丝特小姐的出色协助下,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无懈可击、并不张扬的舞台设计,实现了众多百老汇设计者们难以达到的舞台效果。在这三幕中,杰克夫人完成了他在舞台设计中的3个最佳布置。她拥有毫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才华。其实,在谦虚、勤勉的评论者看来,她是当代最出色的设计师。”
杰克先生突然停了下来,用顽皮且严肃的眼神看着她,说道:“你有何感想?”
“天哪!”她高声大喊了一句,她快乐的脸因笑容和激动而微微泛着红光,“你听过这种说法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滑稽地说着,同时用手做了一个犹太人的姿势……“全场起立,鼓掌喝彩,他还说了什么?”她边说边向前弯着腰。
杰克先生继续读道:“但是,令人遗憾的是,杰克小姐的卓越才华在昨天晚上阿灵顿的演出中并没有取得更大的成功,主要是由于剧目本身的原因。我们必须无奈地承认,那场演出既不……”
“哎,”杰克突然停下来,放下报纸说道,“你知道,别的……,”他轻轻地耸了耸肩膀,“……都马马虎虎,既不好也不差。”他用略带批评的语气说道,“……比如说,”他假装生气地大声说,“我喜欢那家伙的胆子!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个埃丝特·杰克的?”他说,“那么我呢,作为你的丈夫,难道我就得不到任何尊重了吗?如果二楼包厢里只有一个位子,那我就会去别的什么地方。当然了……”此刻,他的语气开始客观了一些,人们讽刺挖苦别人的时候喜欢用这种方式。他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发表自己的看法,仿佛那里有一些隐形听众似的,而他本人仿佛是一位超脱的评论员,“……当然,不管怎样,他只是她丈夫。他是干什么的?呸!”他轻蔑地说,“他只不过是个商人,配不上如此出色的妻子!他对艺术到底了解多少?他真正欣赏她的才华吗?他懂得她的所作所为吗?他会说……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他问。突然,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报纸,然后用做作的语气重新读了起来……“一个无懈可击、并不张扬的布置,实现了众多百老汇设计者们难以达到的舞台效果。”
“我知道,”她说话的语气既饱含同情又轻蔑,好像评论员浮华的语言并没有引起她别的任何情绪,虽然她的脸上仍然透出评论员的赞扬所带来的愉悦,“我知道,这是不是很可怜?这些人都如此虚荣!他们让我疲惫不堪!”
“她拥有毫不逊色于任何人的才华,”杰克先生继续读道,“听着,下面这句话不错!她的丈夫会那么想吗?不会的!”他突然边说边轻蔑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朝一边挥了挥圆胖的食指,“她的丈夫可不够聪明!”他大声说,“他可不够出色!他只不过是个商人!他根本无法欣赏她的才华!”使她惊奇的是,她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里噙满了热泪,而眼镜的镜片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蒸气。
她奇怪地望着他,她的脸却微微朝他俯过来,透出一种震惊和抗议似的担心。但同时,一如往常,她也感到了生活中某些模糊、陌生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一直难以弄明白,也无法表达出来,因为她知道,她丈夫的这种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强烈感受与报纸上的评论毫无关系。他很讨厌评论员们把她称作“小姐”,这其实不过是个逗笑、滑稽的伪装而已。她知道,他本人的确为她取得的成功而欢喜不已。
这种突如其来、强烈但却难以言说的情感到底因为谁,因为什么事,她却说不清楚。她马上想象出他在中心闹市区即将度过他的一天,想象着在疯狂的躁动与混乱的生意里,激动不已、情绪高涨的民众会抓着他的手臂,或者拍一拍他的背部,然后高喊:“嗨,你读过今天的《先驱论坛报》吗?你读过报道你妻子的新闻了吗?你以她为骄傲吧?祝贺你!”
她会发现他的脸在听到这样的称赞后开始变得通红,犹如红色砖块一样。他遂报以逗笑、宽容的微笑,以及几句简要的感谢。
“是的,我想我的确看到了一些报道她的新闻,但是这种事情并不会令人激动。我们觉得这种东西都是老生常谈。他们经常报道这种东西,我们都听腻了。”
那天晚上等他回家后,他会将所有人告诉他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他的语气虽然有些讥讽,但她知道他是真正地满意。她也知道,在得知那些富人们(大多数都是英俊的犹太人)的妻子也会读到她成功的消息后,他的自豪感也会因此得到加强。他会因她们亲身去证明,然后在夜晚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在此,她们漂亮、性感的面容上透露出的热情会呈现出一种特别的异乡情调)谈论这件事而进一步得到加强。
当她盯着这个身体浑圆、头发灰白、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男子时,她想起了这一切。他的眼睛里突然饱含着眼泪,犹如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噘着嘴,流露出受伤的神情。她难以解释这一切。她的内心涌起难以言说、难以解释的同情来,于是她便用抗议的声音激烈地喊叫起来:“不过,弗里茨!你知道,我可从来没有过那种感受!你知道,我从来没有给你说过那些事!你知道,你喜欢我做的任何事情,这一点令我高兴!我喜欢你的观点胜过喜欢这些报纸十倍!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她低声轻蔑地说。
杰克先生摘下眼镜,擦了擦,使劲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又把眼镜重新戴上。这时他低下头,把拇指僵硬地放在太阳穴上,然后举止滑稽地把四个饱满的手指放在面前,并用沉闷、抱歉似的语气说:
“我知道!我知道!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开玩笑。”他边说边露出尴尬的笑容。过了一会儿,他又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脸上那种受伤的表情却不见了。他开始以一种完全自然、客观的语气谈起话来,就像他根本没有说过或者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一样:“哎,”他说,“你感觉怎么样?你对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感到愉快吗?”
“哦,我想是的,”她不太肯定地回答,猛然间感到一种模糊的不满,每次当她工作完毕后都会习惯性地产生这种感受,而前些日子在戏剧开演前出现的近乎疯狂的紧张状态此刻早已结束了。然后她继续说道:“我想一切会进行得很顺利的,你觉得呢?我觉得我的设计还是不错的,你同意吗?”她认真地问道,“不,”她像个孩子自言自语,说话的语气透着轻蔑,“我觉得他们只是普普通通。要想成为最好的还有很长路要走,对不对?”她问道。
“你知道我的看法,”他说,“我已经对你说过,没有人会碰你演出中最佳的部分!”他情绪激烈地说,“这是演出中最佳的东西,最佳的!最佳的!”然后他又悄悄地补充道:“哎,一切都结束了,我想你会很高兴的。这是本季节的结局,对不对?”
“没错,”她说,“除了我曾答应为艾琳·摩根斯坦的一出芭蕾舞作品设计服饰外。今天早晨我还得再次会见阿灵顿公司的人,以洽谈道具事宜。”她最后用沮丧的语调总结道。
“什么,又要会见!你对他们昨天晚上的那副模样感到满意吗?”
“哦,”她厌恶地说道,“你觉得麻烦在哪儿,弗里茨?只有一个麻烦!它永远没有改变!它总是老样子!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一知半解的笨蛋,他们永远都不会按要求做事!这就是问题!”她坦言说,“有时候这些令我很不舒服!”她热情、愤慨地脱口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让这帮人给搅和了,你说可不可惜?”
“哪帮人?”
“哦,你知道的,”她轻声说道,“就是剧院里的那些人。当然要感谢上帝,也有一些人很不错!”她大声地说,“他们大多数都是废物!你在这个报道里读到我了没有,在那个报道里你读读看他们是怎么说我的,难道我在其他事情中就不引人注目吗?”她愤愤不平地轻声说道,“弗里茨,他们说话的样子,好像要让你感觉到一出戏剧之所以诞生的唯一原因就是为他们提供了一个趾高气扬、到处走动、并在舞台上尽情炫耀的机会!而这倒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了!哦,你可以创造奇迹。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和别人共同来实现!这与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事情都不同!”她大声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羞愧的事吗?”
她沉默了片刻,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接着又疲倦地说:
“哎,我很高兴这项工作总算结束了,希望还有其他事情可做。如果我只知道做点别的什么事,我就会去做的。一点没错,我会去做的,”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早就厌倦了,我自己也擅长干这个。”她简洁明了地说。过了片刻,她的双目注视着天空,显得神情忧郁。
然后,她阴郁而不安地皱着眉,在桌上的一个木箱里摸索着什么,并从里面拿出一支香烟,点燃了它。她紧张地站起身,开始慢慢在屋里踱起步来。就在她朝外喷烟的时候,还刻意皱了一下眉头,将香烟笨拙地夹在指间,但却表现出一位很少抽烟女性的迷人仪态来。
“我不清楚下个季度我还能否接到更多的剧目,”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没有意识到丈夫的存在似的,“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多的剧目给我,还没有人对我说起过。”她沮丧地说道。
“哎,如果你已经厌倦这些了,那么我想你是不会在乎什么的,”他略带挖苦地说,接着又补充道:“为何不等到事情临近时再担心呢?”
说完这句话后他俯下身子,然后友好、例行公事般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12 闹市
杰克先生严肃、专注地倾听着他妻子的抱怨,这些抱怨将她在剧院里的辛劳、考验、冒险等尽情体现了出来。因为,就他本人而言,除了对妻子的才华和成功引以为豪以外,他和他这个种族大多数富人一样,尤其和那些每天生活着的人一样,都身处这个迷人、虚幻、荒诞的投机世界,都被剧院的光辉深深地吸引。
自从他初次来到纽约,他40年的职业生涯已经让他远离了宁静、传统的方式。此刻他觉得,这种生活方式变成了一种更加枯燥的社会和家庭生活,进入更加辉煌、欢快的生活形式,其中不断包含着新的乐趣和感官刺激,具有某种不确定、威胁的味道。他童年的生活——他的家庭,一个世纪以来在小镇上从事私人银行业务的家庭——现在已经变得毫无吸引力了。不仅他的家庭、社会活动犹如时钟一样,年复一年、按部就班地稳定进行着,偶然会因登门拜访或亲戚之间的相互拜访而打断,就连商务公司也由于交易量过小、交易者过于小心谨慎而显得举步维艰、毫无生气了。
在纽约,他从一处到另一处运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攀登得越来越高,与这个疯狂城市日益增强的辉煌发展保持协调。如今,即使在这个他每天生活的世界中,在他欢欣吸入的狂热空气中,有一些闪光而炽热的东西,这些东西与演员们在剧院里所经历的夜生活并无太大差别。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9点钟,杰克先生便会被某个亮光闪闪的机器带到办公室。从某个最熟悉的方面来看,司机其实就是纽约的化身。司机坐在方向盘后显得非常谨慎,他深色、毫无生机的面容因嘴角露出的讥笑而扭曲着,他深色的眼睛闪烁着并不自然的光彩,犹如在强劲药物的刺激下流露出的那种神情一样。他本人好像是这个疯狂的城市因为某种特别的用途而被创造出来的。他满是脂肪的身体似乎被压实了一般,和成千上万戴着灰色帽子、面无生气的其他人一样。他们都来自共同的城市——千篇一律的灰色人行道、建筑物、高楼、隧道和桥梁等。他的脉搏中流淌、跳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噼啪作响的电流,整个城市都因为它而不停地运动着,在人们的每个行为和姿势中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当他神情阴沉地在方向盘后面小心翼翼地移动时,那双眼睛则迅速地朝两侧扫视着,他的手娴熟而精确地引导着强大的机器,指挥它做出各种动作:擦过、抄近、侧冲、转向、挤入、潜行、猛冲,以不要命的鲁莽穿越各种通道。显然,有害药物正在他体内驱使着他,让他与整个城市脉搏中跳动的能量保持协调和一致。
然而,由于司机以这种方式将他带到闹市区,这使杰克先生对每天摆在他面前的工作增添了某种期待与乐趣。他喜欢坐在司机的旁边,观察他。这个小伙子的眼睛一会儿像猫眼一样狡猾,一会儿又像玄武岩那样又硬又黑。他的脸快速地朝左右两侧扫视着,一会儿又十分灵巧地把车绕到咒骂着的对手前面,一会儿又歪着嘴,冲着其他司机或者走路不大小心的行人们大声地咆哮着,“喂,你这疯癫的杂种!喂!”对于有些可恨的警察,他会更加温柔地咕哝几句,或者恨恨地同主人说说话,很勉强地夸一夸某个给予他特权的警察。
“有几个警察还是不错的,”他往往会这样说,“你知道的!”他高大、满含怒气的声音此刻明显变低了一些,“他们不是杂种。这个小伙子,”……他朝一位正在冲他点头并放他通行的警察晃了一下脑袋,“这个小伙子还不错。我认识他……真的!真的!他是我嫂子的哥哥!”
司机反常而不健康的干劲唤醒了他主人心目中关于世界的形象,这个世界既具戏剧性又具虚幻性。他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千千万万真实而普通的劳动者之一,而是把自己和司机看成两个狡猾而有魄力的人,在同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取得了胜利。城市中的巨大建筑物,车流形成的幻影般的混乱,人流如织的街道之网,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只不过是自己活动的巨大背景而已。所有这些感受……威胁、冲突、狡诈、权力、偷偷摸摸、胜利,还有最重要的特权意识……都使杰克先生更加快乐,甚至就在他坐车去闹市上班时都感到一种沉醉般的快乐。
他所工作的这个疯狂的投机世界此刻充满了戏剧性的色彩。在这个世界里,到处都有相同的特权意识。这是某些人的特权,他们凭着自己某种神秘的直觉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他们经过挑选过着荣耀的生活,而无须参加劳动或从事生产。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他们的利润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越积越多。点头、举手之间,他们的财富都在快速增加。正因为此,杰克先生和许许多多其他同时代的人都觉得,那些自己不属于这个幸运阶级的人便会妒忌那些属于这个阶级的人。那么,整个社会从上到下都应该充满特权与欺诈,这似乎不仅完全合理,而且甚至是非常自然的。
举例说吧,杰克先生知道他的一名司机经常欺骗他。他知道那人所报的每份汽油、机油、轮胎、大修的账目都是虚报的,这说明那个司机与停车场老板内外勾结,而他则获得一笔数目可观的回扣作为回报。但是,知道这一点并不会影响杰克先生,实际上他从中得到一种嘲讽般的乐趣。他很清楚发生的一切,他也知道自己可以负担得起,但不知什么原因,这反倒给了他一种权力和安全的感觉。如果他有过什么别的态度,那只能是无所谓地耸耸肩膀,他心想:“哎,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了。他们都那么做。如果不是这个家伙,再换一个人,到头来也会那么做的。”
同样地,他也知道他家里的有些女佣先“借贷”后“忘记”归还之类的事。他也知道警察局有不少警察,还有许多红颈消防员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他家的厨房里、女佣的起居室里。他也知道,这些公众和平与安全的监护人每天晚上都会在他的饭桌旁享足口腹之欲,而他们的要求甚至在他的家人与客人们得到满足之前,早就得到悉心的满足。而他最好的威士忌和最稀罕的葡萄酒都任由他们享用。
有时候他会发现一瓶真正的爱尔兰威士忌(瓶子上印有生锈的海水染色标记,以证明其真伪)几乎一夜之间消失,这时他偶尔会发一阵牢骚。他之所以发脾气,只是因为那个丢失的东西非常稀有而已。除此以外,他很少说话。他的妻子偶尔会同他谈谈这样的事,她会用略带抗议的语气说:“弗里茨,我敢肯定,这些女佣们拿走了她们不该拿的东西。我觉得这非常可怕,你说呢?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呢?”他习惯性的回答便是宽容地笑一笑,然后耸耸肩,并摊开双手。
给全家人提供住房、服装、服务、食品、娱乐等需要花费一大笔钱,但实际上,相当大的部分被白白地浪费掉了或者被他的用人们偷走了。这令他哭笑不得。这一切便成为每天的一项大事,意味着高额的支出,所以他不得不予以考虑。而他无所谓的态度,倒不是一个人预感到他的世界处在崩溃的边缘时表现出的逞能或者在等待崩溃时不顾一切地尽情享乐。事实正好相反。他之所以对那些依赖他、享受他恩惠的人给予宽容和认可,并非因为他怀疑,而是因为他觉得这样更安全。他深信自己的世界之网是由钢丝织成的,高耸的投机金字塔不仅能够维持下去,而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大。因此,仆人们对他的背叛只是一些小小的过失,并没有多大关系。
从这些方面来看,与成千上万和他同属相同阶级与地位的人相比,弗雷德里克·杰克先生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在他的时代与环境中,如果他不相信这些东西,他就会显得与众不同,因为这些人都是某种职业病的牺牲品。这是一种拒绝理性的集体性催眠,这是一个可怕而具有讽刺意味的现实: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都是虚伪的、戏剧性的,而创造这个世界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受致命幻想支配的人,而是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渊博、最实际、最顽固的人。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痴迷于投机虚幻中的赌徒,而是伟大事件的杰出执行者,他们在每天的每时每刻“都把手指放在国家的脉搏上”。所以当他们环视四周的时候,只看见无数特权、弄虚作假和自私自利的形态,他们觉得这一切便是事物存在的必然“方式”。
人们一般都会觉得每个男人都有自身的价值,正如每个女人都有价值一样。在谈及这一切的时候,如果这些愚蠢、实际的人中有人明白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某种动机,而绝不是为了纯粹的自身利益和盘算已久的欲望的话,那他这样做是因为他宁愿自己忍受痛苦,而不愿给他所爱的人带来痛苦;要么因为忠诚而忠诚,要么因为他自身品德的正直无私而做不成买卖……聪明人的回答只是彬彬有礼、但却讽刺地报以微笑,然后耸一耸肩说:“没什么关系,但我原以为你会变得更聪明一些。我们还是谈点都能理解的东西吧。”
这些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对人性的看法早已扭曲。他们对自己的“强硬”、毅力和智慧引以为傲,这些曾使他们轻易地接受如此令人失望的世界画面。但直到后来,他们真正“强硬”的真实因素和智慧才以他们能够控制的形式展现出来。在他们虚幻世界的泡沫突然爆裂之前,他们中很少有人能够直面残酷的现实和事情的真相,这些真相令他们头晕目眩、跳楼自杀。这些面对事实、看透了真相的人中,有不少人曾经身体结实、衣着整洁、满怀自信,而现在却精神萎靡不振、未老先衰。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以后的事。虽然已经逼近,但他们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已经锻炼了否定自身意识的能力。1929年10月中旬,没有什么能够超越他们的满意度和自信。他们像演员一样环顾四周,亲眼目睹了虚假的一切,但由于他们曾学过如何把虚假的事物看作正常、自然之物并加以接纳,所以他们的发现只会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充满乐趣。
这些人相互谈及的精选故事涉及人类的哄骗、背叛、不诚实。他们乐于把那些与自己私人司机、用人、厨师、非法制造买卖者相关的奇闻逸事拿来进行比赛。就像人们描述一位行为古怪、可笑的宠物那样,来谈论这些人是如何欺骗他们的。
这样的故事在餐桌上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女士们都认真倾听着,并试图强抑住自己的快活,而在故事结束时她们会说:“我——觉——得——这——太——有——意——思——了!”(语速缓慢且不慌不忙,好像故事幽默得令人难以置信),或者说:“这——可——真——不——可——思——议!”(发出一阵尖笑,声音由弱变强),或者说:“算了吧!你也知道他不会那样做的!”(带着女性的尖叫)。他们用尽了所有时髦和陈腐的语言对“有趣的”轶事作出“反应”,因为他们的生命已经变得枯燥而乏味,不会再有笑声了。
杰克先生有他自己的故事。他讲得很好,所以在纽约所有最好的晚宴上他都会讲好几遍。几年前,他还住在曼哈顿西区上流社会公寓的时候,他的夫人每年都会举办一个露天聚会,专门为她工作的“剧团”成员而举办。就在聚会达到高潮、演员们兴致正高的时候,他们便会涌入屋中,尽情享用丰盛的食物和饮料。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尖声刺耳的警报声,以及发动机发出的巨大声响,并以最快的速度朝这里靠近。警报一出现在大街上,便引起了杰克先生及其客人们的注意,他们一齐涌至窗户跟前。两辆摩托车夹着一辆大马力的卡车停在房子的前面。很快,从车上跳下两名警察,杰克先生马上认出他们都是他的女佣们的朋友。他们跳到地上,在众人的协助下,从卡车上搬下一只巨型大桶,郑重其事地滚过马路,停在屋前的石阶下。这时他们才明白那桶里装的是啤酒。警察们受邀参加聚会(因为当杰克为朋友们举行聚会的时候,用人和厨师也被允许在厨房里给警察和消防队员办个聚会),他们想做点贡献。警察们的这一友好、慷慨行为感动了杰克先生,于是他想替他们支付啤酒的费用,但一名警察却说:
“算了吧,老板,这没什么。你听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吧,”然后他压低声音,用平静、亲密的语气说,“这东西花不了多少钱的,对不对?花不了多少!”他精神旺盛地说,“是别人送给我们的。一点没错!这是他们给我们的提成,”他微妙地补充道,“看看这东西还真的不错吧?”
杰克先生明白这种事情他已经向别人讲过很多遍了。因为他的确是一个慷慨的好人,行为也如此,即使多年来那些人痛快地喝着他买的酒,消耗了价值上百桶啤酒的东西,但是他仍然感到亲切和高兴。
因此,他虽然逃避不了无处不在的虚伪、戏剧性的人生观,但是在忙碌了一天之后,他依旧友好而慷慨。一些不断反复出现的证据可以说明这一点。对于那些处在危难之中的人,他会马上采取行动给予一定的帮助,他会一而再地帮助运气不佳的演员,帮助老妇人翻修不会赢利的舞台,帮助朋友、亲戚和早已离职的雇工。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位充满爱意、心地善良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吝惜给他唯一的孩子许多礼物。
奇怪的是,作为一个生活在这个不断变化、疯狂而不稳定世界的人,他一直固守着本民族的古老传统——坚信自己的家庭稳定、神圣、不可侵犯。尽管城市生活的快速节奏威胁到每一种安全,但是通过这份执着,他还是想方设法使一家人保持团结,这是连接他自己与妻子的最结实的纽带。他们早就商定好要独立地各自生活,但是他们却团结起来共同致力于维护家庭的团结,而他们成功了。由于这个原因和这个基础,杰克先生尊重他的妻子,对她也怀有真正深厚的情感。
每天早晨,这位穿戴整齐的先生都由他这位行为狂野、饱受生活磨砺的司机送到工作的地方。而在他下车后的100码范围之内,成千上万名和他同样穿着打扮、怀有共同信仰,甚至同样友好、慈悲、宽容的人,也都急急忙忙地从他们自己的车上下来,走进另一个神奇、烟雾蒙蒙、喧闹的日子。
在门口停下后,他们便乘电梯来到直入云霄的办公室。他们购买、出售并在疯狂的气氛下从事各种交易。这种疯狂成天都笼罩在他们的周围,他们自己也都意识得到。哦,没错,他们体会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什么都不会说。在这个时代,人们应该明白并能感觉到他们周围存在的疯狂,但是却从不提及——甚至从来不愿意承认,因为这是他们的品质之一。
13 服务通道
杰克一家人住的高大公寓楼,并不属于曼哈顿岛上那些令人惊叹、神话般的建筑物——那些直入云霄的尖顶、令人头晕目眩的峭壁、陡崖般的墙面似乎属于天空,而不属于大地。欧洲人一想起纽约,这些建筑便是闪耀在他们心中的特殊形状。归港的旅客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看着这些,会觉得震撼心灵、缺乏人性温暖的建筑物轻盈地矗立在水面上。而这座大楼却不属于它们之列。
这只是一个建筑物。它并不漂亮,但是它的体积、方块形状、规模却颇为引人注目。从外部来看,它似乎是一个由饱经风霜的砖石组成的巨大立方体,上面均匀地捅开了许多窗户。它填满了整整一个街区,横跨两条街。
人们一走进大楼,就会看见它矗立在面积宛如中央庭院大小的广场上。这个庭院分为两层。中下层布满松散碎石,上面有一个花床平台,四周都铺有宽阔的砖砌人行道。在过道的外面,有一个跨度很大的拱门,沿整个广场而建,所以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走廊。从走廊出发,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通向公寓的入口。
这幢大楼如此宏伟,如此庞大,如此结实,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人们从某个具有永恒生命的石头上劈下来的一样。然而事实根本不是这样。这个体积巨大的大厦的确就像一个被掏空了的巨型蜂窝,它被固定在钢柱上,柱子下面是空的。它支撑在弯形拱门上,它的神经、骨骼、肌腱等都要比街道平面低一些,一直深入地下室。地下除了饱受折磨的岩石之外,就只有深深的隧道了。
当住在这幢帝国大楼中的人们感到脚下开始震颤的时候,他们就想起脚下有列车正在通过——光亮的快车不论白天黑夜都会抵港、离港。然后他们中的有些人便会心满意足地思考纽约的灵动:它把美国其他地方固定、一成不变的顺序给颠倒了过来,并把它变成时尚的生活,使人们不仅住在“轨道边”,而且住在轨道上方。
在那个10月的某个黄昏,7点钟前,负责管理该大楼一部电梯的电梯工老约翰缓步走在帕克大街上,他马上就要准备值夜班了。他刚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位30岁上下、明显饱受酒精摧残的男子同他打招呼,于是他又转过了身子。
“喂,兄弟……”
一听到这熟悉的、充满奉承、巴结语气的话,老人的脸色就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他加快步子想要走开,但是那个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低声地说:“我只是想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儿……”
“不行!”老人气愤地厉声说道,“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的!我的年龄比你大两倍,但仍然在上班!如果你放聪明一点,快去找份活干吧!”
“噢,是吗?”那个人嬉皮笑脸地说,同时用凶狠、丑陋的眼睛盯着老人。
“是的!”老约翰厉声回敬道,然后转过了身,穿过大厦巨大的拱形入口,虽然关键时刻他再也没法做得比这更好了,但还是觉得自己的反应还不够机敏。他仍然轻声嘟囔着,然后沿着通向大楼南翼的石柱廊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波普?”原来是伊迪,一位上白班的电梯工跟他打招呼,“谁惹你生气了?”
“啊,”约翰轻声说着,脸上仍然带着气愤的神色,“又是这些要饭的叫花子!刚才又有一位把我拦在大楼外面,问我是不是可以给他点钱!他的年纪还没有你大,却向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要钱!他应感到羞愧才是!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我说:‘如果你放聪明一点,就应该找份活干!’”
“是吗?”伊迪带着一丝好奇说道。
“是啊,”约翰说,“他们应该让这些家伙走远点才行。他们就像苍蝇围着蜜糖一样在这附近转悠,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来打扰上这里来的人。”
当他说到“上这里来的人”时语气显得柔和了许多,人们能感觉到他话中饱含的那种尊敬。“上这里来的人”意味着任何情况下都会受到保护。
“他们在这个地方逗留的唯一目的就是要钱,”老人继续说道,“他们知道可以利用这幢楼里的人的同情心。前天晚上我看见有一个人向杰克夫人伸手要了一美元。那个家伙身材很高大,和你一样结实!我很想过去让她不要给他任何东西!如果他真想工作,他会离开这里,就像你和我这样上班的!否则对一位领着狗沿着街区散步的妇女来说,这样下去会很不安全的。有些喜欢巴结人的叫花子会在她返回之前跟上她的。如果我值班,我会阻止他的。像这样的公寓楼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上我们这里来的人没有必要忍受这种事情。”
说完这些话后,他满腔愤怒并强烈希望——保护“那些上这里来的人”,以防他们值得信赖的神圣尊严被那些乞讨的骗子们再次侵犯。老约翰情绪稍稍平息后,便走进大楼南翼的服务入口。几分钟后,他已经坚守在服务电梯的岗位上,开始了晚上的工作。
约翰·恩博格60年前出生在布鲁克林,是一位挪威船员和一名爱尔兰服务员的儿子。尽管这种混合的血缘关系,人们还是会肯定地指出,他是“正统”美国人——而且最有可能是新英格兰美国人。他的身体结构也具有这些民族的特色,这或许部分是由于气候和地理的缘故,部分是生活节奏、语言和地方习俗——一种构成他整个血肉躯体的特殊勇气与重要能量模式所致。因此,不管一切来源多么复杂,他们都会迅速、准确地认出恩博格是“美国人”。
从所有这些方面来看,老约翰都是“美国人”。他长着干瘪的脖子——干瘦、结实、布满皱纹的脖子,这些都是岁月留下的印记。他的脸颊也同样干瘪,水分已被蒸发、压榨掉了;他的嘴唇也是干瘪的,当然并不冷酷,而是有点儿僵硬,就跟木头一样不够灵活;他的下颚微微朝外凸着,好像生活中不和谐的冲突使他的颚骨变得坚硬,形成这种无法弯曲的坚韧形态。他的身材还不够平均高度,但整个身体和他的脖子、脸一样瘦而结实。这倒使他看起来更高了一些。老人的双手大而干瘦,上面布满了粗大的血管,似乎干过许多繁重的活。甚至就连他说话的声音和神态都具有鲜明的美国特点。他的语言简洁、生硬,他常用鼻音发声、口齿不大清楚。尽管他说话不带任何明显的鼻音,但还是有很多人觉得他像来自佛蒙特的人。他说话最显著的特点便是简洁与锋利,这点似乎是他长期脾气不佳的明显表露,但他决不是一个品质恶劣的人,尽管有时看起来他是那种人。这只是他的风格而已。他有一种毫无趣味的幽默感,非常喜欢与年轻的电梯员交换粗鲁的玩笑,但在他粗鲁、讽刺的面具背后,隐藏了更柔情的一面。
当赫伯特·安德森走进来的时候,这一切更加明显。赫伯特是大楼南翼入口客运电梯的夜间操作员。他是个身体矮胖、品性善良的人,年龄二十四五岁。他的胖脸上有两个新长出来的、暗红色的斑点。他的眼睛活泼又可爱,看起来很快活,长着一头颇令他自豪的褐色卷发。整个大楼里约翰最喜爱的人就是他了,尽管没有谁能从他们的交往中了解到这一点。
“喂,你觉得怎么样,波普?”当他进入服务电梯时,赫伯特捅了一下他的肋骨,大声地问:“你有没有看见那两位金发女郎,呃?”
约翰·恩博格嘴角露出一丝干笑,他的嘴巴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关上了大门,拉动了操作杆。
“啊,”他厌恶而不怀好意地大声说,“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电梯车厢开始下降,然后停了下来,到地下室的时候他把门打开了。
“你肯定能明白!”赫伯特生机勃勃地返回,朝储物柜走去,然后脱掉了外套,解开了衣领和领带,“你认识我给你说过的那两个金发女郎,对不对,波普?”这时他正在从肌肉发达的肩膀上脱下衬衣,然后将一只手扶在储物柜上,开始脱鞋。
“啊,”老头儿和先前一样神情阴郁地说,“你经常给我讲这种事,对此我压根儿就没注意过,常常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噢,是吗?”赫伯特说,声音升高了一些而且还夹着讽刺的意味。他弯下腰解开另一只鞋的鞋带。
“是的,”约翰干巴巴地说。
开始时老头子的语气里夹带着一丝厌恶,但他的内心却因赫伯特的唠叨而愉快。因为他并没有离开,相反,他却把身子的一侧靠在敞开的电梯门上。他年迈的手臂松松垮垮地交叉在磨损的灰色羊驼外衣袖里,这是他的“制服”。他的嘴角带着不变的笑容期待着,好像很喜欢这样的争论,并且很乐意无限期地进行下去。
“就你这副德行?”赫伯特边说边取出压得整整齐齐的裤子,然后认真地把衣服挂在他从衣柜里拿出的衣架上。他把外套挂在长裤上面,并扣好了纽扣。“我从这里离开的时候为你安顿好了一切,但是你却背弃了我,好啊,波普。”此刻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我以为你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但是如果在我惹了一身麻烦之后,你却要外出参加聚会,那么我只好再去另找别人了。”
“噢,是吗?”老约翰说道。
“一点不错,”赫伯特说话的口吻与他的机敏完全相一致,“我让你们都弄到了实实在在的东西,而我倒什么也没捞着。”
对此约翰并没有作任何评论。赫伯特穿着袜子和内衣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挺了挺肩膀,扭了扭身子,伸了伸四肢,接着弯曲手臂,紧绷肌肉,最后以搔头的姿势结束。
“那个组织性强的汉克在哪儿?”赫伯特说,“今晚看到他了吗?”
“谁?”约翰说,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亨利。我进来的时候他并不在门口,也不在这儿。他会迟到的。”
“哦!”这个字说得虽然很轻,但却明显透出不赞同的语气,“喂!”老头僵硬地朝下挥动着粗糙的手,做出不同意的姿势,“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他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这句话,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肯定,他想努力说出几句年轻人常说、自己并不太习惯的俚语来。“令人讨厌的家伙!”他又说了一遍,“没有,今晚我没见过他。”
“哦,你当初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不错的,”赫伯特愉快地说,“你知道他发火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吗……他会非常认真的……他觉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和他一样。但是他还算行,你若跟他谈点别的什么的时候,他还是不错的。”
“没错!”约翰突然激动地大声说,但却不是表示赞同,而只是想说他刚刚想起的某件事,“你知道前几天他曾给我说过什么吗?他说,‘我想知道如果让这个楼里的富人们屈就劳动一会儿,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就是那么给我说的!‘这些老贱妇’……哼!”约翰气愤地点着头大声说,“‘这些老贱妇’,”他说,“‘我一天到晚把她们从车里扶进扶出,而她们自己连一级楼梯都上不去……她们要是弯下膝盖,放下手臂,像你和我的母亲那样擦洗地板,会怎么样呢?’这就是他经常处事的风格!”约翰义愤填膺,“他依靠住在这个楼上的这些人生活,并从他们那里得到小费……但是他却这样评价他们!这怎么能行?”约翰轻声自言自语着,一边用手敲击着墙壁,“我可不喜欢那种说话的方式!如果他那么认为,就让他滚蛋吧!我不喜欢那家伙。”
“哦,”赫伯特轻松而无所谓地说,“汉克不是坏人,波普。他并不是当真的,他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此刻,依靠长期经验获得的敏捷和灵巧,他已经穿好了硬挺的衬衣前面部分,这是他值班的制服。他扣好了按扣,弯下腰,朝墙上挂得极低的镜子眨了眨眼,有些心不在焉地说:“这就是你要背弃我和那两位金发女郎的原因吗?你不会这样干的,对不对?”
“啊,”老约翰说完,神情又和刚才那样阴郁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每天都有不少女朋友,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是吗?”赫伯特说。
“一点不假,”约翰说,“我有金发女郎,还有淡黑色以及各种肤色的女郎。”
“没有红发女郎吧,波普?”赫伯特笑嘻嘻地问,“有的,我也交过红发女郎,”约翰酸溜溜地说,“反正比你多。”
“那你是一个浪荡子了,是不是?”赫伯特问,“你是一个花心男喽。”
“不,我不是浪荡子,也不是花心男。哼!”约翰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已经结婚40年了,我的孩子比你还大!”
“哎呀,你比我老两倍!”赫伯特大声说道,然后假装生气地望着他,“在我面前吹嘘你的金发、红发女郎,然后又吹嘘你是一个结了婚的人,哎呀,你……”
“不,”约翰说,“我从来没有干过那种事,我并非谈论现在,而是在谈论当时!那是40年前的事了。”
“谁?”赫伯特单纯地问,“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啊,”约翰厌恶地说道,“我和你相处得不错,我不会生你的气的。但是我一生中忘记的比你听说过的还要多,所以你别想用你的伶牙俐齿来耍弄我了。”
“唉,这一次你可犯了一个大错误啊,波普,”赫伯特用遗憾的口气说。他用手提起整洁的灰色制服长裤,调整好宽大的白色硬领,而此刻他半蹲在镜子面前,仔细地调整结实肩膀上的大衣:“你等一等,你会看见她们的——那两个金发女郎。我会挑选一个给你的。”
“哎,你不必给我挑选,”约翰神色阴沉地说,“我可没有时间干这蠢事。”
就在这时,夜间看门人亨利急匆匆地从楼梯处走了进来,钥匙孔里传来咯嗒的开门声。
“你觉得如何,伙计?”赫伯特看着他,粗声大气地问,“我让波普在这里与几个人人都喜欢的金发女郎约会,但是他却背叛了我。他这样对我能行吗?”
亨利没有作答。他的脸色严厉,面容白晰而削瘦,眼睛的外观和颜色犹如蓝色的玛瑙一般,他从来不苟言笑。他脱下外套,挂在衣帽柜中。
“你们在哪儿?”他问。
赫伯特瞧了他一眼,不禁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在哪儿?”他问。
“昨天晚上。”
“我没有上班,”赫伯特说。
“我们并没有放假,”亨利说,“我们原本要开会的,他们通知过你们的,”他转过身,冷酷的眼睛望着老头儿,“你也一样,”他严厉地说,“你也没有来。”
老约翰的面容凝固了。他挪动了一下位置,然后紧张而不耐烦地用苍老的手指敲击着电梯的一侧。这种疾速、烦躁的敲击声泄露了他的紧张情绪。他回视亨利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冷峻,显然带着对看门人的厌恶感。其实这是一种相互的敌视状态,两个相反人格类型的人往往会产生这种本能的反应。
“噢,是吗?”约翰冷酷地问。
亨利简短地回答:“是的。”他冷漠的表情犹如一支瞄准目标的手枪,他说:“你要跟其他人一样前来参加工会的会议,明白吗?否则你会被赶出去的。你虽然是个老人了,但是规则对你和对别人都是一样的。”
“是吗?”约翰讥讽地说。
“是的,是这样。”他的语气沉闷而不容置疑。
“我的天!”赫伯特的脸因沮丧和尴尬而变得通红,于是他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借口,“我把一切都给忘了……说真的我的确给忘了!我只是去……”
“哎呀,你不应该忘记的。”亨利严厉地说,同时用指责的眼神看着赫伯特。
“我……我的会费已经交足了。”赫伯特苍白无力地说。
“不是这个问题,我们不谈费用的问题,”就在神情严肃地讲话的时候,亨利严厉的声音中第一次透出了愤怒的情绪,“如果我们每次开会所有的人都跑出去,你觉得我们他妈的还开什么会?如果我们不聚在一起,开会还有什么用?”
这时他也沉默了,神情阴郁地望着赫伯特,红色的脸上透出一丝内疚、学生般的羞愧。当亨利再次说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却变得温和、随便了。不知什么原因,在他严厉的表情下,他对犯了错的同志的真正情感隐含其中。
“我觉得这次就算了,”他平静地说,“我给其他人说你得了感冒,并说你下次会参加的。”他没再多说什么,然后就开始迅速地脱衣服。
赫伯特看起来慌张不安,但却舒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要开口说话,但却没有说。他弯下腰,在小镜子里最后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模样,然后迅速朝电梯走去,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状态,他说:
“没事了,波普,我们走吧!”他在电梯上坐定,然后假装遗憾地说:“你错过了金发女郎,真是太可惜了,波普。但是等你看到她们的时候,或许你会改变想法的。”
“不,我不会改变想法的,不管是对她们还是对你。”约翰的语气不容缓和且阴郁,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赫伯特望着老人笑了笑,脸颊上粉色的斑点因情绪的变化而变得通红,眼睛里也跃动着快活的光芒。
“难道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他边说边用捏紧的拳头轻轻地捅了一下老头的肋骨,“所以你不相信我,是吗?”
“啊,我根本不相信你,”约翰不满地说。他把操纵杆朝前推了一下,电梯便开始启动了,“你这人话太多,这便是你的特点。我不会听你说的任何话的。”他停下电梯,打开了沉重的门。
“你就是这种朋友吗?”赫伯特说话的时候已经来到了走廊。他自信而喜悦地朝两个漂亮的、脸蛋红润的爱尔兰女用人眨了眨眼,她们正等着要上楼去。这时他突然用拇指指着老头子说:“不管怎样,你们俩准备如何对付这个人?我想尽办法让他同一位金发女郎约会,他却不相信我。他说我在吹牛。”
“没错,他就是这副德行,”老人冲着微笑的女孩严厉地说,“他很会说大话。他经常谈论他的女朋友,而我敢肯定他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交过女朋友。要是他看到一个金发女郎,他会像个兔子似的跑开的。”
“像个兄弟嘛,”赫伯特假装痛苦地说,然后转向女佣,“那么好吧,波普,你瞧着办吧。但是等那些金发女郎到这里的时候,你让她们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
“哎呀,你最好谁也别带到这里来,”约翰说。他摇了摇顽固的、满是白发的脑袋,表现出一副要与之争个高下的派头,但是很明显,他的心里却十分欢喜,“我不想让她们任何一个到这幢楼里来——不管是金发、浅黑色头发,还是红发,一概别来,”他轻轻地说,“要是她们来了,你回来的时候也找不着,我会让她们走开的。我会替你对付她们的,好吗?”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赫伯特又用拇指指着老头,心情不悦地对两位女孩说。他正打算离开。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你的,”约翰冲着他离去的身影大声说,“你是找不到任何金发女郎的。你从来就没有找到过……你是你妈妈的小孩子!”他胜利地大声说着,好像此刻他找到了当晚最快活的灵感,“你就是这副德行!”
赫伯特在通向主通道的门口稍停了一下,然后回首望了老头子一眼,眼睛里透露出威胁的目光,但是这种光芒只是一种假象。
“噢,是吗?”他喊道。
赫伯特在原地站定然后凶恶地望着老头,接着冲两位女孩眨了眨眼。他走进大门,按下乘客电梯的按钮,原来他是替该电梯操作员值守夜班的。
“那个家伙只是话太多了,”当女佣踏进电梯时,老约翰神情阴沉地说,然后关上了电梯的门,“他经常说要跟金发女郎约会,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见过!”他低声、轻蔑地说道。当电梯开始起动的时候,他似乎在自言自语:“他同他的母亲住在布朗克斯,如果有哪个女孩瞧他一眼,他都会紧张得要命。”
“不过,赫伯特应该交个女朋友才行,”其中一位女佣用实事求是的语气说,“赫伯特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约翰。”
“哦,我觉得他还不错。”老头勉强地低声说。“他长得也很帅。”这时另一个女佣说。
“哦,他会有朋友的。”约翰说。接着他突然说:“你们这帮人今晚到底在干什么啊?要搬那么多的大箱子?”
“杰克夫人要举行一个聚会,”其中一个女佣说,“约翰,你能不能尽快把所有东西都搬运上去?那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干呢。”
“嗯,”他用一半拒绝、一半不情愿的语气作答,这与他真实的善良品性恰好相反,“我会尽力而为的。似乎今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在举行聚会,”他抱怨地说,“这样下去,非得耗到凌晨两三点不可。这一段时期似乎人们做的大事就是不停地举行聚会。这需要一个团的人力把这些箱子抬上去。是的!”他轻声地说,“而你最后得到了什么?如果说得到了什么,那顶多就是一句谢谢而已……”
“哦,约翰,”这时候一位女佣用责备的语气说,“你知道杰克夫人可不是那样的!你知道你自己……”
“哦,我想她说得对,”约翰和先前一样不大情愿地说,但是他的语气不经意间软化了,“如果人人都跟她一样,”他开始说起来——但是接下来,眼前又浮现出叫花子的印象来,于是他气愤地说:“她太善良了!每次她一离开大楼,那些要钱的叫花子们便会一窝蜂地把她围起来。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她还没有走出20英尺远,就有一个要到了一美元。这令我难以容忍。我见到她的时候,会给她讲一下的!”
老头的脸因愤怒的回忆而变得通红。他在目标楼层打开了电梯的门,女孩们开始朝外走去,此时,他又一次低声说道:
“上我们这里来的人不应该容忍这种事情……嗯,我都明白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让步。正在这时,一位女佣打开了电梯门走了出来:“我得把东西搬上来。”
女佣关上了室内的大门,老头在那里站了一两秒钟,一直瞧着那扇门——那扇单调乏味、空白的油漆金属门,上面写着公寓的号码。要是有人看到他的神情,会发现他的眼光里不知何故透着一种诚挚的崇敬之情。接着他关上了电梯的门,开始下降。
就在老头来到一楼的时候,门卫亨利恰好从地下室来到一楼。他身穿制服,正准备值夜班。当他经过电梯的时候,没有说任何话。约翰冲他喊了一声:“如果外面有人送什么箱子进来,就让他们直接送到这里来。”
亨利转过身,神情木然地瞧了老头一眼,简短地问:“什么?”
“我说,”约翰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因为那人一贯的阴沉态度惹恼了他,“如果他们从外面抬进什么东西来,就让他们直接送到电梯口。”
亨利继续盯着他,没有作声,而老头又补充说:“杰克家今天晚上举办聚会,他们让我把所有的东西马上运上去。如果有任何东西送进来,就直接送到这儿。”
“为什么?”亨利用单调、没有表情的声音问,而眼睛却仍然盯着他。
他的这个问题是对权威的蔑视——对某人的权威、他自己的权威、管理者的权威,或者“上我们这里来的人”的权威的蔑视。老头一下子被激怒了,盛怒之下,他感到热血上涌,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了。他无法控制自己,于是大声喝斥道:“因为他们应该送到这里来——这就是为什么!难道你在这里工作了多年还不清楚该怎么做吗?难道你不知道上这里来的人并不希望所有的汤姆、迪克、哈里都带着一个箱子老站在电梯前面,然后一股脑儿全挤进电梯吗?”
“为什么呢?”亨利故意傲慢地说,“他们为什么不希望?”
“因为,”老约翰大声叫喊起来,此刻他已经满面通红,“如果你的心智还不够健全、一点不通事理,就应该辞职,然后到什么地方找一份挖水沟的活去干!你得到工资就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在这幢大楼里,这本来就属于门卫的职责范围!如果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该干什么,那么你最好还是走人为妙——这就是为什么!——把你的工作让给那些知道该干什么的人吧!”
亨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两只如同玛瑙一般生硬而冷漠的眼睛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
“你听着,”他语调平淡地说,“你要知道,知道你不小心会发生什么事吗?你已经老了,波普,你最好给我小心点。你要是再替那些不愿意同送货员们共乘一部电梯的人说话,那么总有一天你会在大街上被人给收拾掉的。你总在替他们考虑,就只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同抬箱子的人共乘一部电梯。你知道在你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吗,波普?我会让你知道的。你这么替别人操心,所以你的前景就很难预料了。你会被撞死的,明白吗?”
刹那间,这原来乏味的声音听起来却如此强硬。老头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而对方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会被撞死的,波普。而且决不会被廉价的车撞死,不会被福特卡车或者出租车撞死,你会被某个豪华、亮闪闪的昂贵车子撞死的,起码是一辆劳斯莱斯。我希望它是这幢大楼里某个人的车子。你会像一只蠕虫似的死去,但是我希望你明白,你死得也很有价值——因为是被豪华的劳斯莱斯车、是被这幢楼中的某个人撞死的。我只希望你能快乐,波普。”
老约翰的脸变成了紫色,额前的静脉血管如同绳索一般向外暴出。他想说话但却说不出来。他气喘吁吁但却没有说出话,他经过一番调整,终于喊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的声音将自己的情绪完全传达了出来。
“噢,是吗?”他厉声吼道,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包含着难以平息、不可原谅的仇恨。
“是的!”亨利平淡地说完就走开了。
14 谁的玩偶
8点刚过,杰克夫人就从她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然后沿着广阔的走廊走着,从前到后这条走廊横穿那座大型的公寓楼。嘉宾邀请到场的时间定在8∶30,但是从这类活动的长期经验来判断,不到9点聚会是正式开始不了的。她轻盈、快速地迈着碎步沿着走廊朝前走去,感到一种因激动兴奋而带来的紧张感,但并没什么不适之处。此刻,她的这种感受在担心和怀疑中有所加剧。
他们都准备就绪了吗?她有没有忘记什么呢?那些女佣有没有按照她的要求去做呢?还有,他们会不会在某个环节出现什么差错呢?会不会缺少什么东西呢?
她双目之间的皱纹显现了出来。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取下戒指,然后又迅速地戴了上去。这种举动往往是那种处事机敏、能力很强的人在本能中怀疑某个不如自己的人时会表现出来。她的这个举动包含着不耐烦和鄙视,这种鄙视并不是天生的那种傲慢和缺乏人性的温情,倒像是在说:“是的,没错,我知道!这些我都明白。没必要向我讲这种东西,让我们直说吧。你能做什么?你做过什么?我可以靠你做一切必要的事吗?”所以,当她步态轻快地走进大厅时,大脑里迅速滑过一些尖锐、机灵的念头,犹如闪闪的亮光划过水池一样。
“我不知道那些女佣们有没有记住我的要求,”她心想,“哦,主啊!要是诺拉还没有开始喝酒就好了!还有珍妮!当然她好得就跟黄金一样,但是上帝啊,她可是一个笨蛋!还有库克!哎,她很会做饭,但是除此之外,她连4月和7月都分不清。如果你想跟她谈点什么,她简直慌张得要死,然后就开始用喉音讲起德语来了,所以还不如什么都不用跟她谈。至于梅儿——唉,你所能做的,只是希望和祈祷。”她不安的双目间出现的那条皱纹比以前更深了,而取下、戴上戒指的频率也更加频繁了。“你会以为她们懂得了生活的美好,以为她们在这里的生活多么美好!你会以为她们会将这种感受表现出来!”她气愤地想着。但马上又触动了她那份温柔的同情心,她的思想又逐渐开始朝她一贯的方向偏转:“哦,哎,可怜的东西!我想她们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事情做得最好,你只能尽力使自己同别的事物保持和谐——同时要明白,若想使事情进展得顺利,唯一的途径就是自己亲自去做。”
这时,她已经走到了起居室的门口,眼睛快速地扫视着四周,想通过快速检查,确保一切都各归其位。她的检验令她很高兴,眼睛里包含的忧虑神情逐渐消散。她又把戒指戴上手指,没再取下来。她的表情流露出满足,就像孩子在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制作的某个好东西时所流露出的那份喜爱一样。
巨大的房间已经为聚会做好了一切准备。这一切都是按她喜欢的方式安排的。整个房间布局合理,几乎有些豪华,然而这其中巧妙地透露出她高雅的品味来,这样它本身的宏伟所具有的令人生畏的冷清感已经完全消失了。对于陌生人,这个客厅看起来不仅具有家居的舒适、朴素,而且近看时,甚至有些简陋。屋中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很陈旧,几把椅子和沙发的罩子上有些地方早已磨破了。地板上的地毯织着古朴、褪了色的绿色图案,表明它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在一把古旧的折叠圆桌上,放着台灯和成堆的书籍和杂志,桌面因此而凹陷下去。壁炉架上放着一块奶油色的大理石板,板面已经磨得很旧了,而且还沾满了污渍,上面铺着产自中国的、早已褪了色的绿色丝绸。其上方摆着一尊绿色玉石人像,经过雕琢的手指正做出一种中国人施与恩慈的姿态。壁炉上方挂着她本人20岁时的画像,现在,那位画了此像的著名画家已经去世了。
在房间的三面墙角都立着书架,共占据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空间,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熟悉的书卷,这些书的封面、背部都有热情之手留下的笔迹。很明显,它们已经被人们一遍遍地读过了。那种配有图案、精美而坚硬的成套书籍只适合装饰富人的图书馆,但却没有人去读。这里几乎没有这种书籍,这里也看不出任何贪婪、令人厌恶的职业收藏家的迹象。如果在这些十分实用的书架上有本书是初版,那只是因为它的主人当初就是在它初次出版时买来的,是买来阅读的。
木柴在大理石炉膛里噼啪作响,放出炽热的光芒,映照在这些破旧的书籍封面上,杰克夫人注视着那些重叠在一起的艳丽、朴实的色彩,内心涌起一份平静与安慰。她看着自己喜欢的小说、历史书、剧本、诗歌、传记,以及与装饰和设计、绘画、建筑等方面有关的好书,这些都是她在紧张、忙碌的工作之余,在旅游和生活中积累下来的。事实上,所有这些桌椅、玉器和丝绸、所有的图纸和绘画,以及书籍等,全都是她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带到这里的,现在,所有这些物品已经在这位卓有天赋的女人安排下融合成一个和谐的奇迹。因此,就在她注视这间舒适的屋子的时候,难怪她温和的脸上增添了一种妩媚的光彩。因为她知道,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屋子。
“啊,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她想,“它就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上帝啊!这里可真漂亮啊!”她心想,“多么温暖——多么真实啊!它一点不像租用的地方——不只是公寓的一间屋子,决不是,”她朝宽敞的长廊望过去,“那头如果没有电梯,你或许会以为这是某个辉煌的老屋呢。我不知道……但是……”她若有所思地微微皱了皱眉,双目间现出了一道小小的皱纹,因为她在努力找寻其中的含义,“……一切都既豪华又简朴。”
事实上,它的确如此。这种每年花15000美元买来的简单和朴素,即使在当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个想法似乎一直回荡在她的脑海里,于是她继续想道:“我的意思是,你若拿它与现在看到的某些地方——某些富人居住的糟糕地方相比的话,那可真的没法比!我才不在乎他们多有钱,但在这里,有些东西决不是金钱可以买来的。”
她在脑海深处寻找某个词来指责那些富人居住的糟糕地方,这时候她的鼻孔微微颤动着,脸上也显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情,因为杰克夫人一直藐视财富。虽然身为富商之妻,而且多年来她并不太清楚工作与经济之间的必要联系,但是她却有一个无法撼动的信念,这个信念便是:她和她的家人不可能被称作“有钱人”。“哦,那不见得,”她说,“富人可不是我们这样的。”她会寻找证据来证明自己的看法,她并不与那些地位比不上她、生活在残酷世界里的1亿3000万人进行比较,而是同那些比她更有钱的一万人进行比较。通过比较,发现后者才算是“真正有钱”。
除此以外,她其实是“工人”。她一直是“工人”。只要瞧一眼她那双小巧而自信的双手所具有的力量、优雅、敏捷,人们就足以了解她的全部生活经历了。她的生活历来就是工作着的生活。她深深的自豪感与灵魂深处的正直都源自这一成就。她并不需要任何男人的钱包,也不需要任何男人的保护和救助。“难道我没有能力帮我自己吗?”嗯,她能帮她自己。她有自己独特的处事方式;她历来都是自己养活自己;她曾创造了美而持久的东西;她从来都不明白懒惰为何物。所以,也难怪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有钱人”。她只是一位“工人”,她曾工作过。
但是现在,在满意地检查完大房间后,她马上迅速地开始调查别的东西。玻璃门将客厅与餐厅分隔开来,此刻门全都关闭着,门上面挂着薄薄的一层帘子。杰克夫人朝玻璃门走去,然后把门推开。忽然她猛地停了下来,用一只手捂住了胸口。她情不自禁、惊喜地叫了一声:“哦!太美了!太美了!”不过这一切都是她所期盼的,是她在所有别的聚会地点找寻的效果。尽管如此,每每看到此情此景,她依然觉得辉煌而新鲜。
一切都安排得近于完美。巨大的餐桌擦得亮光闪闪,犹如铺了薄薄的一层胡桃木。在桌子中央厚厚的绣花垫子上摆放着一大盆经过悉心修剪、芬芳四溢的鲜花。在屋子的四个角落里,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一堆堆德累斯顿大瓷盘,一排排光芒四射的英国银器、刀、叉和汤匙等。古色古香的意大利椅子已经被挪开,摆在挨墙的地方。这是一次自助晚餐,客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随意、自由地取用食物,摆在那个宽大的桌子上的饭菜完全可以满足任何口味的人。
在一只巨大的银制托盘里盛放着一大块褐色的烤牛肉。只在一侧有切口,因为几片肉已被切下,露出了完好、鲜美的烤肉内部,正在向人们展现着它的美味。在这个盘子的对面,另外一个巨大的托盘里,同样摆放着一只切开了的完整弗吉尼亚火腿,上面浇了糖汁,然后经过烘烤,此刻散发出刺鼻的丁香味。在中央和周围各处摆放着各式各样、令人口水欲滴的美味佳肴。巨型大碗里装着绿色的混合沙拉,还有其他的鸡肉沙拉、蟹肉,以及从硬壳上取下来的粉红色、牛奶色的完整龙虾爪。巨大的浅盘里盛放着金黄色的熏鲑鱼块,这是很难用钱买到的稀有、美味之物。有些碟子里盛放着鱼子酱,有黑色的、红色的,其他的碟子里装着开胃小菜——有香菇、鲱鱼、凤尾鱼、沙丁鱼,以及小型的齿状的洋蓟,还有腌洋葱和腌甜菜、西红柿切片、辣味鸡蛋、核桃、杏仁、美洲山核桃、橄榄和芹菜等。总之,任何能想到的食物这里几乎都有。
这是一次盛大的宴会,它就像某个伟大的宴会幻景,极具不朽与传奇色彩。只有少数的“富人”才敢品尝杰克夫人的这种“晚餐”,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唯有杰克夫人才能做到这样,只有她才能把一切安排得如此之好。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聚会颇有名气,为什么每个受她邀请的人总会如期而至的原因。因为,人们都会惊奇,在这样丰盛的餐桌上却看不出一丝紊乱或者浪费,这张桌子的规划与设计如此完美而神奇。来客中没有人会要求再加点什么菜,也从来不会有人觉得哪样菜是多余的。
在这个豪华的餐厅里,到处都流露出简洁与力量。这种雷同却无可挑剔,这种毫无做作感的雷同风格显得如此随意、如此舒适、如此适宜。在餐厅一侧,豪华自助餐所需要的一排排长颈瓶、玻璃水瓶、普通瓶子、吸水弯管以及薄如蛋壳的高脚杯等闪闪发亮。在室内别处,两个可爱的殖民时期的橱柜荣耀地与光彩夺目的中国瓷器、浅口玻璃杯、银器、大型旧瓷盘、水杯、碟子、汤盘、碗、坛子和水罐列在一起。
对一切物品经过快速、满意地评价以后,杰克夫人疾步穿过房间,走过那扇通往储藏室、厨房以及用人宿舍晃动的大门。就在靠近的时候,她远远能听见女佣们的笑声和激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不时被厨师喉部发出的混杂词语所打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紧张忙碌、井然有序的场面来。这间宽敞、贴有瓷砖的厨房干净清洁,一尘不染,就跟医院的实验室一样。宽敞的空间跟大型餐馆一样,屋顶上罩着巨大的罩子,看上去就像刚刚经过擦洗、涂油和抛光一样。许多铜制炊具——各种不同规格大小的煎锅、烧水壶、茶壶、锅子等,小的仅能盛一个鸡蛋,大的可以装得下一个团士兵的口粮,全都经过精心擦洗,杰克夫人能在上面看到自己的脸。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洁净得可以摆在外科医生的办公室里,此处还有书架、抽屉、橱柜、废物箱等,这些物件看上去就像刚刚被砂纸打磨过一样。除了女佣们的声音,厨房里那台巨大的电冰箱在电力的作用下发出奇特、平稳、持续的嗡嗡声,它的外壳洁白、壮丽得就像宝石。
“哦,瞧这个!”杰克夫人心想,“这可是最完美的地方了!这是整个房子里最好的屋子了!我喜欢别的房间……但是这个世界上哪里还能比得上这个厨房呢?再没有比这更宏伟、更美丽的地方了。瞧,库克把这儿收拾得多整洁!要是我会刷房子就好了!不行,应该由布鲁格尔干这活!现在可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了……”
“哦,库克!”她开始大声地说,“多棒的蛋糕啊!”
库克从桌子上的大蛋糕旁边抬起头来,因为此时她正在往蛋糕上撒最后的一层装饰性霜花。她憔悴而直率的日耳曼人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您喜欢这个,是不是?”库克问,“您觉得它好看吗?”
“哦,库克!”杰克夫人用孩子般热情的口气说,这时厨师比刚才笑得更加灿烂了,“这是最漂亮、最棒的!”她滑稽地耸了耸肩,然后转过身,露出一副绝望的表情,好像她的言语难以表达她想表达的意思似的。
厨师从喉间发出满意的笑声,诺拉也满面堆笑地说:“没错,杰克夫人,它的确很漂亮啊!我刚才也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杰克夫人迅速瞅了诺拉一眼,看见她穿戴得干净又朴素、神情冷静时,才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她终于把她给拉拢过来了!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没有喝酒——这一点很容易就能看出来。酒精犹如毒药,只要她喝一点点你都能看得出来。
此时,珍妮和梅儿正来回奔忙于厨房和女仆的起居室之间,她们穿着裁剪得整整齐齐、干净利落的仆人制服,粉红色的脸上带着微笑,看起来非常漂亮。各项工作都进展得很完美,远远胜过她的期望。什么都没有被遗漏,一切都准备就绪。这应该是一次非常愉快的聚会。
就在这时,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杰克夫人吃了一惊,然后她快速地说:“门铃响了,珍妮。”然后几乎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时候来的人会是谁呢?”
“是的,夫人,”珍妮边应答边从女佣起居室走来,“我去开门,杰克夫人。”
“好的,你去开吧,珍妮,我想知道来人是谁……”她疑惑地朝墙上的时钟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戴在她手腕上的铂金小手表。“现在才8∶15!我想知道谁会这么早就来了。哦!”突然间她似乎恍然大悟,“我想大概是洛根先生吧。如果是洛根先生,珍妮,就让他进来。我马上就出来。”
“好的,杰克夫人,”珍妮边应答边朝门口走去。
杰克夫人又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厨房,怀着感激与赞许的微笑,尾随她而去。
来客正是洛根先生。杰克夫人在入口处的走廊里碰到了他,他刚刚停下来,将两只巨大的黑色行李箱放在地上,从箱子鼓起的形态可以看出,这两只行李箱都非常沉重,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扛得起来。洛根先生本人的表情也证实了这一点。他拿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臂的二头肌,脸上露出十分沮丧的神色,然后上下不停地活动着疼痛的手臂。就在杰克夫人走近他的时候,他转过了身。他是一个身体粗壮、魁梧的男子,30多岁。他浓密的眉毛微微有点发红,圆胖的脸上留着胡子茬,额头低且布满了皱纹,秃顶上闪烁着汗珠,此刻他正拿着手帕擦拭着额头。
“糟了!”裴济·洛根先生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口头禅。“糟了!”——他又感叹了一声,此刻他由于卸下重负而显得有些激动。他松开发疼的手臂,向正在走来的女主人伸出一只满是肌肉、粗短的手,他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指甲般大小的斑点。
“你可太死心眼了吧!”杰克夫人叫道,“你扛这么重的东西,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会派司机去的。他会把一切办妥的。”
“哦,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裴济·洛根说,“我历来都是自己解决一切问题的。你瞧,我把所有东西都带来了——全部设备都在这儿。”他用手指着两只沉重的大箱子说:“全在这儿,” “我演出时用的全部东西。当然了,”他像个男孩子一样冲她迅速地笑了一下,“我不喜欢利用别人,我完全可以自己解决问题。如果哪儿出了问题,嗯,那我宁肯自己解决,这样我就知道自己的能力如何了。”
“我明白了,”杰克夫人边说边会意地点了点头,“别人你很难靠得住。要是出现什么了问题……多少年来,你肯定深知其中的道理!没有看过的人都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又继续说,“大家听说你要到这儿来,都非常高兴。我们已经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真的,这些日子在纽约以及周边地区人们听到的全都是……”
“嗯,”洛根先生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他依然彬彬有礼,但已经不再注意她了,完全沉浸在具体的事务之中。这时他来到起居室的入口处,若有所思地扫视着四周。“我想应该是这里,对不对?”他问。
“没错,如果你喜欢这里,那就在这里吧。当然如果你更喜欢别的房间,我们将会另外给你安排,但这是我们最大的一间屋子了。”
“不用了,谢谢,”他话说得干脆利落,有点心不在焉,“这里很好。这里完全可以……嗯!”他一边思考,一边用两根带有斑点的手指压着他的下嘴唇,“最好的地方,我想,会在那儿,”他指着对面的墙说,“这里正对着门,观众都靠三面墙而坐……嗯!没错……我想,就是那边中间的位置,书架上的海报……当然了,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清理掉,”他做了一个快速但却夸张的姿势,看起来似乎要把大部分家具都要清理出去似的,“没错!应该把这里的东西都清理出去……嗯,如果你不介意,”他转身面对她,不容置疑地说:“我必须换身衣服才行。如果你这儿有房间……”
“哦,是的,”她回答得很快,“在这儿,就在走廊那头靠右的第一个房间。但你不想在换衣服之前先喝点或吃点什么吗?你肯定非常……”
“不用了,谢谢你,”洛根先生干脆地说,“你待人可真是太好了。”他浓眉之下的那双眼睛快速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我在表演之前是从来不吃喝任何东西的。”他蹲下身,握住一只大箱子的把手,很沉重地举了起来。“如果你能原谅我。”他咕哝道。
“我能做点什么吗?”杰克夫人热心地问道。
“不用……谢谢你……不用了,”洛根先生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词,然后便开始扛着沉重的箱子步履蹒跚地朝走廊另一头走去,“我可以……走得……很稳……谢谢了,”当他蹒跚地走过那间房门时他含糊地说,接着他又用更加微弱的声音说:“没有问题。”
杰克夫人听见两只沉重的大箱子如同铅块一样落在地板上,接着精疲力竭的洛根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位年轻人蹒跚地离开以后,女主人一直目送着他,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茫然,内心涌起一分恐慌。他一本正经的安排以及他要求对她心爱的房间进行大规模改动的建议在她的内心产生了一丝隐隐的忧虑。但是……她摇了摇头,满怀信心地下定了决心……这样做肯定是正确的。她听过很多人讲起过他:今年他算是风光无限的人物了,人人都在议论他的表演,到处都有人写文章吹捧他。他是整个精英社会阶层的宠儿——是长岛区和帕克大街上所有富人们的宠儿。在这里,杰克夫人的鼻孔又一次微微张大,脸上露出施与者的蔑视神色。尽管如此,她对自己能邀请到他还是禁不住感到一丝胜利的愉悦。
是的,今年裴济·洛根先生可谓风靡一时。他是吊线玩偶马戏的创始人,这种新奇的娱乐项目换来的是人们潮水般的掌声。如果有谁说不出他本人以及他聪明灵活的玩偶,那么在精明人的眼里,他就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让·考克特和超现实主义一样;就像对毕加索、布朗库西、莫里斯·郁特里罗和格特鲁德·斯泰因等完全一无所知一样。人们一谈到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艺术,就和谈到上述这些人物一样,个个都会表现出明显的崇敬之情来。
和所有这些大人物一样,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艺术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词汇。要想正确地使用这些词汇,就必须了解这种语言微妙、细微的差别,这些差别随着每个月的过去变得愈加专业化。而每个成功的评论家在评论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吊线玩偶马戏时,都要力图从深度和扑朔迷离的复杂性、无限的差别与关联方面竭力超越前人。
的确,开始时有些人是属于美术品鉴赏家之流的——他们是在裴济·洛根先生使用的流行模式开始时就已经插足的快乐开拓者们。他们把他的表演说成“极度好玩”。但那已经是老掉牙的评价了,现在如果有谁胆敢把洛根先生的艺术用“好玩”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词汇来形容,他肯定会被人们看作没有文化而不愿与之交谈。某个日报的资深专栏作家发现“自卓别林以来,通过哑剧获得悲剧性幽默的手法,再没有别的人可以达到如此高度”,在这种情况下,洛根先生的马戏已经不再只是“好玩”了。
从此以后,事情发展得越来越激进,每个新加入的评论者都会不断地添砖加瓦。《每日通讯》刊载的文章都会效仿别的精明出版物,他们纷纷撰写文章颂扬洛根先生,并刊载大量与他的小玩偶相关的图片。接着戏剧评论家们也加入了这个合唱团,他们不再对当前的剧目进行评论,致使戏剧批评陷入了萎靡状态。剧院的一流悲剧家们都要求在编演下一出哈姆雷特剧目之前,要对洛根先生的小丑予以特别关注。
到处都在进行着严肃的讨论。两位著名评论家甚至展开了口水之战,他们的言辞微妙而精彩,据说到最后,在整个人类世界只有不到7个人能完全明白他们最后的争论。这一论战的中心就是确定洛根先生独特艺术的发展究竟是受早期毕加索的几何立体派影响深刻还是受布朗库西几何抽象派的影响深刻。这两个流派的思想都有许多狂热的追随者,但他们最终都承认,毕加索的影响更大一些。
洛根先生本人所说的一个词可能有助于解决这个争议,但是这个词却从来没有说出口。事实上,他对他本人造成的混乱很少发表言论。一位评论家曾颇有意味地指出,他具有“伟大艺术家最基本的朴实——近乎小孩子般的言语和贴近现实的姿态”。甚至他的生活、他的历史都同样因莫名其妙的简单而使所有进行调查的传记作者们一筹莫展。另外还有一位评论家曾明确地说过:“几乎和所有伟大艺术家的生活一样,从洛根先生最初的生活来看,根本无法预见他未来的成就。几乎和所有非常重要的伟人一样,他发展得非常缓慢……而且,甚至可以说,他长期被人忽略了……直到有一天,他像炽热的闪光突然迸发出来,掠过了公众的意识。”
然而,现在裴济·洛根先生的确已经名声显赫了,而且所有的高雅文学作家都围绕他和他的玩偶进行创作。他们会随这些作品的评论或者扬名或者名誉扫地。该年度确定的有关时尚知识的最终标准就是要对洛根先生和他的玩偶做到极其熟悉和精通。如果谁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他就会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变得默默无闻。如果谁具有这方面的知识,那么他在艺术方面的鉴赏能力便会得到公认,他进入上层社会的资格便会立即得到确认。
毫无疑问,对一个由不够敏锐、理解力不够强的民族居住的未来世界而言,所有这一切似乎都颇为古怪。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因为未来的世界将会把1929年发生的一切完全忘记。
在这辉煌的一年里,人们会冷淡地承认已故的约翰·弥尔顿是个巨大的“草包”,他令他们感到厌烦。事实上,“草包”在这个时代专门批评绅士的调查结果里随处可见。那些被夸大了的名人,如歌德、易卜生、拜伦、托尔斯泰、惠特曼、狄更斯、巴尔扎克等人的背景,已被这个时代许多无畏的知识分子无情地调查过了,他们发现这些人的背景大都有水分。几乎所有的人和物都处在这个不断被揭发的过程中,那些揭发者以及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玩偶不在其中。
过去的那些往事在最近的生活中显得太过于短促,已经短促得无法阅读任何超过200页书籍了。至于《战争与和平》,毫无疑问,“他们”所说的都是真的……但对于自己……哎,有人尝试过,真的太……太……哦,哎,生活可真是太短促了。所以生活短得无法再去打扰托尔斯泰、惠特曼、德莱塞或迪恩·斯威夫特了。但是这一年,对热切关注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吊线玩偶的人来说,生命并不短促。
这个时代智商最高的人——经过精心挑选的敏锐人士——都已经厌倦了很多东西。他们耕种荒地,侵蚀已经变成了时尚。他们厌倦了爱,厌倦了恨。他们厌倦了工作者,厌倦了虚度光阴者。他们厌倦了创造者,厌倦了什么都不创造的人。他们厌倦了婚姻,厌倦了单身的幸福。他们厌倦了贞洁,厌倦了通奸。他们厌倦了出国,厌倦了留守家中。他们厌倦了伟大的诗人世界,而他们却从没有读过这些诗人的诗。他们厌倦了街上的饥饿者,厌倦了被杀者,厌倦了饥饿的孩子,厌倦了不公正、残忍、以及压迫;他们厌倦了正义、自由、人的生命权。他们厌倦了生活,厌倦了死亡,但是……他们在这一年里并不厌倦裴济·洛根先生和他的吊线玩偶。
造成所有这些动荡的原因是什么呢?而隐藏在艺术界巨大轰动背后的动力又是什么呢?一位评论家一语中的地说:“这远比某个天才开创另外一项‘运动’意义深远得多,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一个在火热革命中能够摆脱自己恒星系统的旋转行星。”好了,那么,引起这些轰动的天才此刻究竟在干什么呢?
此刻他正享受着杰克夫人公寓中某个美好房间的清静,好像他本人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伟大的世界造成了巨大的混乱。他平静、安静、小心翼翼、无聊、一本正经地忙着脱去自己的长裤,然后穿上了一条帆布裤子。
在进行这一项重大活动的时候,其他房间里正顺利地进行着各项事情,一切都趋于完美。女佣们进进出出为盛宴做最后的准备工作,餐厅与厨房之间的摆动门不停地晃动着。珍妮手里托着一个巨大的银制盘子穿过餐厅,盘子上立着瓶子、玻璃水瓶、一碗冰,还有高大、漂亮的玻璃杯。当她把盘子放在起居室的桌子上时,薄若蛋壳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优美的音乐声,瓶子和冰冷、干净的碎冰一起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接下来,女佣来到壁炉边,把大铜屏取了下来,然后跪在舞动的火焰前。她拿起一根黄铜拨火棒和一副夹子,开始拨弄着炉中的木柴,这时炉中闪耀出熊熊的火光,炉火又一次喷发出火焰,而且有力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她在那里跪了片刻,姿势显得很优雅,炉火映在她热情洋溢的脸上。杰克夫人温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多么漂亮、多么整洁、多么迷人啊。接着女仆站起身把铜屏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杰克夫人在走廊里的一只小桌上换了一瓶长梗玫瑰花,然后快速地朝她面前的镜子里扫了一眼,接着转过身,轻盈、愉快地走过铺着宽大、厚实地毯的走廊,来到她自己的房间。她的丈夫刚好从他本人的房间走了出来。为了今天晚上的聚会,他早已穿戴得整整齐齐。她挑剔地打量着他,觉得他的衣服非常合身,就像它们一直长在他身上似的。
他的态度与她正好相反,显得既冷静又老练,既聪慧又精明。人们只需要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对自己照顾得非常周到。人们会觉得,如果这个人体验到了肉体的快感,他就会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明白何时会发生混乱和沉船,何时会碰到礁石。他的妻子迅速、彻底地扫视了一眼,马上就明白了一切,什么都没有逃掉。虽然她看起来似乎带着一种近乎莫名其妙的单纯,但是她仍然非常诧异地觉得他了解得很多。她有些不安地感到他知道得甚至比自己想象得更多,或许比她发现或了解得更多。
“哦,你好。”他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内心涌起一种厌恶感,但随后又觉得他是个完美的丈夫。他很会关心体贴人,很能善解人意,感情也很专一。不管他的眼睛里隐含着多么深邃的含义,他也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是一个很体贴的人。”她边想边轻快地回应着他的问候:
“哦,你好,亲爱的。你一切都准备好了,是吗……你听,”她快速地说道,“你想不想留心门铃,然后为来人提供服务?洛根先生正在贵宾室里换衣服……你能不能过去瞧瞧,看他还需要什么东西?你去看看伊迪斯是否已经准备好了。等客人们到来后,你可以带他们到各自的房间去,取下他们的包裹——亲爱的,你亲自照顾他们一下,好吧?你可以让他们到你的房间里走一走。我先出去几分钟。但愿一切都能顺利!”她有些担心地说,同时快速地取下手指上的戒指,然后又戴了上去,“我真希望一切都很顺利!”
“但是,难道一切进展得不顺利吗?”他语气温和地说,“难道你都没瞧见吗?”
“哦,似乎一切都进行得很完美!”她大声地说,“这可真是太美了!姑娘们都表现得太棒了……只是……”由于精神的紧张,她的双目之间显现出一道小小的皱纹,“……你可要留意着她们,好不好,弗里茨?你知道要是没有人在场,她们会如何表现,或许会出现差错的。所以你得盯着她们,好吗,亲爱的?另外你还得留意洛根先生。我真的希望……”她停顿了一下,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担忧和失落。
“你真的希望什么?”他语气尖锐地问道,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的微笑。
“我希望他不要……”她说话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不安,接着又快速地说,“他说在表演之前需要把房子里的全部东西清理出去。”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这时他露出了讽刺般的微笑。见到他这副模样,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上帝啊!我不知道他会干什么。他带来的东西足以压沉一艘战列舰……尽管如此,我想一切都会顺利进行的。所有的人都崇拜他,你知道他们都为有此机会见到他而激动得不得了呢。哦,我敢肯定,一切都会顺利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她认真地注视着他,露出滑稽、恳求的神情。这样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笑了起来,然后猛地扭过了头,一边走开一边说道:“哦,我想是这样的,埃丝特。我会照料好他的。”
杰克夫人沿走廊走去,当她经过女儿房间的时候,若有感触地停了下来。她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你是我咖啡里的奶油,你是我炖菜里的食盐。”清晰、平静、青春、惹人喜爱的快活声音嗡嗡地回荡在空气中。
这位女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爱与温情。她沿走廊一路走去,来到了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就在女儿房间的隔壁。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漂亮的屋子,布置得极为朴素,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在一面墙的中间位置摆着她的小木床,这张窄床显得又小又旧,好像是中世纪某个尼姑曾经睡过的床一样,或许的确如此。床旁边的小桌子上摆放着几本书籍、一部电话、一个玻璃杯、一个银质水罐。一只银色的相框里装着一张20岁左右的女孩照片,她是女儿阿尔玛。一个庞大的旧式木制衣柜立在房门旁边,这是她专门从意大利带来的。这个衣柜里装着她全部漂亮的衣服和收集而来的、薄如蝉翼的小鞋,这些鞋子全部都是用手工制作的,穿在她的脚上非常合适。在对面朝门的墙壁上有两扇窗户,她的写字台就摆在两扇窗户之间。在床与窗户之间摆着一张小小的绘图桌,是由白色的上好木材制成的。桌面上极其用心、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几支削尖的铅笔、几只毛刷、一些整洁的描图纸,上面绘的几何图案清晰可见。另外还有一只糨糊盆、直尺、装着金色油漆的小罐子。在这张桌子正上方的墙壁上,精确而协调地挂着一把三角尺和一把正方尺。
床脚的位置摆放着一把躺椅,上面铺了绣有鲜花图案的丝绸,早已褪了色。墙壁上挂着几幅简单的图纸和一幅古怪、充满异国情调的花卉图。这是杰克夫人多年来梦想的花卉图,多年来一直未变。
沿着床对面的墙,摆放着两只陈旧的箱子。其中一只是宾夕法尼亚荷兰人的产品,上面的雕饰与色彩显得古色古香,图案也十分明快。以前的丝织品,以及她爱穿的高贵印度纱丽服都装在这只箱子里。另外一只是个很旧的五斗橱,上面排放着几件洗漱用品和一面方镜。
杰克夫人穿过房间,站在镜子面前,瞧着自己。她首先微微地弯下腰,认真地盯着镜子里的脸,脸上露出孩子般天真的表情。然后她转过身,从不同角度观察着自己。她举起双手放在太阳穴上,开始抚摸自己的眉头。很明显,她觉得自己蛮漂亮的,因为这一刻她的眼睛里饱含着一种迷醉与得意的神情。她用迷恋的眼神看着手腕上厚重的手镯,表现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满足。这是一条产自古印度、颜色很深的昂贵手链,上面镶着毫无光泽但却稀有的宝石。她抬了抬下巴,瞧了瞧自己的颈部,然后用手指尖勾画着她所佩戴的旧项链的轮廓。她注视着自己光滑的手臂、裸露的背部、发亮的肩膀,以及胸部和身材的轮廓。她一会儿触摸、一会儿轻轻地拍一拍,不知不觉中便与她简单而华贵的礼服所产生的触动产生了呼应。
她又一次抬起手臂,摊开一只手,把另一只手放在臀部,再次自我崇拜地绕着原地转了起来。她缓缓地转动身体,沉迷在自己的魅力之中。突然间,她开始惊恐地喘气,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感觉到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她抬起头发现女儿正站在那里,于是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显得非常惊慌。
这位年轻、苗条、完美、冷淡、漂亮的女孩,已经穿过连接两个房间的浴室,此刻正站在门口。她看到母亲的一举一动之后,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母亲的脸涨得通红。两位女性相互看着对方,持续了很长时间。母亲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十分慌张和内疚,女儿则冷淡地打量着她,老练的笑容里透出一丝嘲弄。此刻,她们二人之间迅速闪过某种东西。
母亲突然回过头笑了起来,就像人们已经发现某个秘密,但知道已经无须多说什么的时候所表现的那样。这是一种男人无法理解的笑,是一种洪亮而高亢的自由呼喊。
“哎呀,妈妈,照镜子的感觉好吗?”女儿微笑着问,走过去吻了吻她。
这时,母亲又一次发出歇斯底里、无助的笑声,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接着她们二人没再争论什么,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这出盛大的女性喜剧随之结束了。无须说什么话,也没有什么值得说。在一切都已明白、相互认可、心照不宣的无声瞬间,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在她们所有的欺诈与巨大的幽默中,整个性别的宇宙已经在短短一秒钟内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在不知不觉中,伟大的城市围绕着这个秘密的小房间不停地轰鸣着。在千百万人中,没有人比这种原始的力量更加强大了,这种力量比城市更加强大,比大地还要古老。
15 吞食了时间的孩子
这时候,客人们已经陆续到达了。尖锐的门铃声不断地打破平时的安静。客人们都涌进屋来,房子里充满了老朋友见面时的舒适与熟悉氛围。就在这时,从走廊和房前传来了各种混杂的说话声。一连串笑声和女人们兴奋的声音混杂在男人们更为深沉、浑厚的声音里。这种混合听来非常自然,而且不断地交织在一起,变得越来越响。每一次清脆的铃声响过,每一次开门和关门,都会迎来新一轮的喧闹和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各种问候声,涌现出新的欢乐。
整个聚会地点——从前到后所有的房间——此刻都开始向聚会敞开了。在走廊,在卧室,在大客厅,在餐厅里,人们都进进出出。女人们都来到杰克夫人跟前,温情满怀地拥抱着她。男人们全都聚在一起,开始谈论一些严肃的话题,不时还会插科打诨,从杰克的房间里出出进进。
此刻,杰克夫人的眼睛里闪烁出欢喜的光芒,不停地四处走动,与每个来客打着招呼,时而停下脚步与客人说几句话。她的仪态带着一丝惊讶的喜悦,这种惊讶似乎永远消失不了。虽然所有的来客都是她邀请的,但是当她同他们每个人进行谈话的时候,总会因见到某个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友人而颇感意外、高兴、吃惊。她谈话的时候,往往会激动得声音变高,有时候甚至听起来有些刺耳,她的面容也会因喜悦显得容光焕发。客人们都冲她颔首微笑着,就像冲一位快乐、激动的孩子微笑一样。
这时候,许多人开始手端酒杯到处走动了。有些人靠着墙壁,互相交谈着。几个穿着高贵的人用手肘支在壁炉架旁,正漫不经心地争论着什么。背部平滑的漂亮女人们在人群中穿梭。年轻人聚在一起,组成了自己的小集团,用他们青春的魔力吸引着彼此。室内各处的客人都在大声说笑、聊天说地、弯腰朝酒杯中添入冰凉的美酒,或者在餐桌和丰盛自助餐的吸引下,边走边用“挑剔”的眼光扫视着,显得有些不安和迟疑。他们的举动表明他们想品尝所有但却明白自己办不到。面带微笑的女佣们恭候在那里等候客人们的吩咐,同时不断规劝他们再多吃一些。总之,整个聚会场面十分壮观,这是一个由白色、黑色和金色,由权力和财富,食物和美酒构成的盛大场面。
杰克夫人朝拥挤的房间望了一眼,满心愉快。她知道参加这个聚会的客人都是这个城市里最出色、地位最高的人士。别的客人正在陆续抵达。事实上,就在这一刻,李莉·曼德尔小姐走进屋来,这位高挑、迷人的美人步态婀娜地穿过走廊,先去放下她带来的礼物。银行家赫希先生跟在她的身后。他随手把外套和帽子递给一位女佣,隔着人群朝女主人俯了俯身。接着,他与她握了握手,然后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开始讲述具有城市特色的某个讽刺事件。
“亲爱的,自从我们以前在康康舞聚会上跳过舞以后,你看起来气色可不大好。”
然后,他优雅而沉稳地转过身——他可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人。他浓密的头发过早地变白了,但奇怪的是,他英俊、洁净的脸上却增添了几分青春的成熟。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自信的面容透出一丝毫无意识的傲慢,显示出财富的巨大权威。他在人群中走动着,最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刻,李莉·曼德尔回到了聚会大厅,然后无精打采地朝杰克夫人走了过去。这位迈达斯的后裔是位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女人,长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与她有关的一切都令人吃惊。她身穿由单片金黄色布料做成的华丽、高贵的外套,衣服将她高挑、性感的身材完全包裹在里面。这种衣服的设计目的就是为了展示她的身材,这使她雕塑般的美貌显得更加神奇,所以她走动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把眼睛瞄向了她。她朝比自己矮一点的女主人弯下腰,亲了她一下,同时声音洪亮,甜蜜、真诚地问:“亲爱的,你还好吗?”
一直到现在,电梯工赫伯特都在忙着运送不断到来的客人,前一群客人还没有来得及结束他们的见面欢迎仪式,另一群客人便又到了。著名律师罗德里克·海尔刚刚到达,罗伯塔·海尔普林小姐和塞缪尔·费策尔也就到了。后面的两位是杰克夫人“剧院”里的老朋友,所以她对他们两人的态度虽然没有对待别的客人那么热情、亲切,但显得更加直接和随意。那些生活中强加在人类关系中的正式礼节的面具,并不是伪装的面具,似乎在这里都不复存在了。她简单地说:“哦,你好,伯蒂。你好,山姆。”这些难以明确的细微变化表明:他们都是“表演界的人”——她和他们“一起工作”。
这里来的很多客人都是演艺界人士。两位来自社区行会剧场的年轻演员护送着哈蒂·沃伦小姐和贝丝·莱恩小姐,这两位单身女郎都是剧院的导演。除了一些才华横溢的杰出人士以外,还有一些地位较低的客人。来客中有一位年轻的女孩,她常在剧院的保留节目中担任演员。还有一位女裁缝和剧团服装管理员,以及杰克夫人当年的一位助手。杰克夫人功成名就以后,并没有忘记她的老朋友。虽然她现在已经成了名人,但是她早已从众多名人单调乏味的生活状态中逃离了出来。她非常热爱生活,所以并不愿意将自己与温暖的人际交往分隔开来。她年轻的时候,早就品尝过悲哀、不安全感、困苦、心碎、幻灭,她也从来没有把这些忘掉,从来没有忘记那些生活中曾经接触过的人。她特别崇尚朋友之间的忠诚与持久的友谊,今天晚上参加聚会的大多数客人,甚至包括那些名气很大的人,都是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有些人甚至是她童年的伙伴。
来来往往的客人中,有一位性格温和、表情伤感的女子名叫玛格丽特·艾庭格。她嫁给了一个放荡不羁的丈夫,今晚他也一同前来参加聚会。约翰·艾庭格还带来了一位身材丰满的年轻女子,这是他目前的情妇。这几个人给这次颇受瞩目的盛会罩上了一种异常古怪、令人不快的不安感。
在电梯的快速运转下,客人们依然不断地抵达着。史蒂夫·胡克携同妹妹玛丽一起前来。他伸出软弱无力的手与女主人握手。同时,他半侧过身,带着一种夸大的无聊和冷漠,几乎厌倦而轻蔑低声说:“哦,你好,埃丝特……你瞧……”
他又一次半转向她,好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我给你把这个带来了。”他递给她一本书,然后便扭过了头,“我还以为这本书很意思呢,”他用一种毫无兴趣的语调说,“你可能想读一读。”
他给她的书是一本彼得·布鲁格尔画的漂亮画册——这是她很熟悉的一册书,书的价格高得连她本人都觉得吃惊。她迅速地扫了一眼书的扉页,看见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献给埃丝特——史蒂夫·胡克呈上。”突然,她想起自己曾在一两个星期前随口提过自己很喜欢这本书。这时她才明白他刚才的言行就是想刻意用冷淡的态度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她的脸变得通红,嗓子里好像噎了个东西,眼睛里流出了热乎乎的泪水。
“哦,史蒂夫!”她气喘吁吁地说,“这简直是最漂亮……最棒的礼物了。”
他似乎对她敬而远之。他白净、肥胖的脸上露出轻蔑和厌倦的神色,这种表情看起来如此夸张,要不是他淡褐色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恳求的神情,那么他的这种表情会让人觉得特别滑稽。这是一种自豪、高贵、被莫名其妙曲解、饱受折磨的表情……是一个惊恐孩子的表情,即使在他迫切需要她的陪伴与安全的情况下,他似乎仍然可怜地恳求着:“看在上帝的分上,尽力救救我吧!我很害怕!”
就在他傲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她的时候,杰克夫人看了一眼对方的表情。这种表情犹如一把刀刺伤了她,在这一闪而过的剧痛与同情中,她感到了生活的惊奇、陌生和神奇。
“哦,你这个可怜的、饱受精神折磨的人,”她心里默默地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什么好怕的呢?不管怎样,什么困扰着你呢……这个人多么古怪啊!”她的内心更加平静地想着,“他长得多么英俊、多么高大,心地多么善良啊!”
就在此刻,女儿阿尔玛正好前来营救她。这位冷静、漂亮的女孩穿过房间,走到胡克面前,然后很随意地说:“哦,你好,史蒂夫,我能为你倒杯喝的吗?”
这个问题让他喜出望外。他非常喜欢这个女孩。他喜欢她的优雅,以及她友好却难懂的态度。他立刻回答:“你说的话深深地吸引了我。”他低声说道,语气显得很乏味。
说话之余他便朝壁炉台边移动,就像一个旁观者背靠在那里,将脸转向屋外,好像难以忍受这个由一帮极其单调乏味之辈组成的场面似的。
这种有意而为的间接回答是彻底的史蒂夫·胡克式风格,也是他说话的一大特点。他是许多短篇小说的作者,他常把这些故事卖给杂志以此来赚钱养活自己与母亲。他还写过几本内容不错的书,这些书籍为他赢来了巨大、应得的声誉,但却几乎无人购买。正如他本人也不无讽刺地说过,几乎每个读过他的书的人都没有买过他的书。在这些书中,正如他在人际交往中的态度一样,他试图用厌倦和轻蔑,用故意的复杂、巧妙以及婉转曲折来掩盖他的羞怯和胆小。
杰克夫人十分无奈地注视着胡克,过了一会儿,她又把目光转向了他的妹妹——一位快乐的老姑娘。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笑起来的时候和他哥哥一样有魅力。杰克夫人小声地嘀咕道:“今晚史蒂夫到底怎么回事?像撞见了鬼似的。”
“没有……只是撞见了另外一只怪物,”玛丽·胡克笑着作答,“上个星期他的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于是他就在镜子里认真地盯着看,深信那是一个肿瘤。他便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出来,也不愿意同别人说话。4天前他给我递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如何安排自己葬礼的事情……他担心自己会被火化掉。3天前他穿着睡衣走出了房门,并向我们所有人告别。他说他的生命已经彻底走到了尽头。今晚他认为感觉好些了,于是便决定穿戴整齐前来参加聚会。”
玛丽·胡克又一次发出善意的笑声,幽默地耸了耸肩,摇了摇头,然后就走进人群。杰克夫人的脸上露出非常迷惑不解的表情,把脸转向老詹克·阿伯拉姆逊,此人一直抓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詹克·阿伯拉姆逊脸上的雀斑清晰可见。他看起来很苍老,脸型有点像秃鹫。奇怪的是,这张脸也很吸引人。从这张脸可以看出耐心、睿智、愤世、厌倦的情绪来。这张脸还包含着某种长辈气质和对人的体贴。即使是他的晚礼服也如同他的呼吸一样,显得平常且疲惫。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位特别苍老且又疲惫不堪的生命大使,已经生活了很久、见过了太多事情、去过了太多地方。
他取下他的皮大衣和丝绸帽子,一并递给了女佣,然后疲倦地走进房间,并径直朝杰克夫人走去。显然,他很喜欢她。当她同玛丽·胡克交谈的时候,他一直保持着沉默,就像一个仁慈的秃鹫。他微笑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然后,他用疲惫的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并开始抚摸起她光滑的手臂。他的动作显得苍老、坦白、性感而厌腻,但是奇怪的是,动作也透出慈父般的温情。只有那些曾经拥有过很多女人、而且对女人非常了解的人才具有这种姿势,他仍然知道如何向她们表达钦佩和赞赏,但是此刻,这种强大的激情已经转变成一位长者的仁慈了。
他以一贯的方式与她交谈起来。
“你看起来气色很不错!”他说,“你看起来很漂亮!”他脸上一直堆着微笑,犹如秃鹫一般紧盯着她,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臂,“就像一朵玫瑰!”老头内心想道,但是疲倦的眼睛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哦,詹克!”她兴奋地大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好像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他就在眼前似的,“你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不知道你已经到了。我还以为你现在还在欧洲呢。”
“我去过欧洲,而且一直待在那里。”他幽默地说道。
“你看起来气色非常好,詹克,”她说,“你这次旅行肯定有不少收获吧,你看起来减肥了。你是不是在卡尔斯巴德接受过治疗?”
“我并没有接受什么治疗,”老头一本正经地声明,“我在节食。”
杰克夫人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的肩膀也开始激动地抖动起来。她转向罗伯塔·海尔普林,无奈地抓着她的手臂,向她靠过去,同时轻声地尖叫着:“上帝!你听到了吗?他一直在节食!我敢肯定这会把他的命给要了!他太喜欢吃东西了!”
罗伯塔·海尔普林小姐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光滑的脸由于大笑变得更加饱满,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儿。
“自离开以后我就一直在节食,”詹克说,“我离开以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我是乘坐一只英国小船返回的。”老人神情忧郁但不好意思地说,他的话逗得两位女性发出一阵尖笑声。
“哦,詹克!”杰克夫人欢快地说,“那你肯定受了不少苦吧!我知道你对英国饭菜的态度!”
“我的态度和以往一样,”老头边说边露出无奈而难过的表情,“……只不过比以往胜过10倍!”
杰克夫人又一次尖叫起来,然后气喘吁吁地问:“有布鲁塞尔甘蓝吗?”
“他们现在还在吃那东西,”老詹克郑重地说,“他们的食物和十几年前吃的一模一样。这一次我又见到布鲁塞尔甘蓝了,这种东西应该放在大英博物馆才对……他们仍然在吃鲜鱼。”他继续说,同时别有用心地瞧了对方一眼。
罗伯塔·海尔普林小姐温和的脸上堆着微笑,犹如一尊佛像。她咯咯笑着说:“是不是那种死海果?”
“不是,”老詹克面露痛苦的表情说,“不是死海果……那种东西还没有完全死掉。他们到现在还吃煮法兰绒呢,”他说,“还有那种味道不错的沙司……你还记得他们过去做的那种沙司吗?”他朝杰克夫人送了一个秋波,而对方又一次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浑身不停地哆嗦着:“你说的是那种味道非常难吃的……黏糊糊的……死柠檬色的糊状物吗?”
“你说得对,”老头子点了点他睿智而疲惫的头,表示同意,“你说得对……正是那种玩意儿……他们都在做那种玩意儿……所以我一直都是节食着回来的!”他疲惫的声音中第一次显露出一丝活力,“与在英国船上的节食相比,卡尔斯巴德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疲惫的眼睛里闪烁出讽世者的幽默来,然后他说:“这东西只对异教徒适合!”
当提到未被上帝选中的部族的时候,他们的幽默、轻蔑感一下子就被唤了起来。这时,他们3人之间形成了紧密的联系,突然间,人们发现他们都发生了变化。老头子微微地笑着,透出一种玩世不恭的智慧,而两位女性也会意地大笑起来,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此刻,人们发现他们真正地团结在了一起,富有魄力、年迈、精通世俗、身处世外、目光凝视、带着部族的印记,在一起嘲笑、蔑视那些非神圣的、毫无戒心的落后部族,这些人并不属于他们所了解的那一部分。这时,两位女性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她们又成了世界公民。
“但是詹克!你这个可怜的人!”杰克夫人满怀同情地说,“你肯定特别恨它吧!”她思考了一下,突然满怀热情地大声说道:“卡尔斯巴德不是非常漂亮吗……你知道吗,我和罗伯塔曾经去过那里一次?”她边说边充满深情地用手挽着她朋友罗伯塔的手臂,然后脸上带着笑容与快乐的表情,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难道我没有向你提起过那次旅行吗,詹克……说实话,那可真是一次非常奇妙的经历啊……但是我的天哪!”她突然笑着说,“难道你会忘记头三四天吗,罗伯塔?”她问身旁这位面带微笑的朋友,“你还记得我们当时肚子有多么饥饿吗?还记得我们当时还以为坚持不下来吗?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可怕吗?”她一口气说完后便露出一种严肃却十分迷惑的神情,然后解释说:“但是后来……我不知道……那一切多么滑稽……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你已经习惯了那种生活,是不是,罗伯塔?最初的几天非常糟糕,但是你后来似乎并不大在意,我想你可能是太虚弱了,或者是因为别的……我记得头几天我和罗伯塔一直待在床上。”她突然充满热情地笑了起来,“我们相互说出许多美味的饭菜来折磨对方。所以我们做好了计划要等我们恢复正常后,一定去外面某个大餐馆点所有能想到的菜,好好地饱餐一顿……哎哟!”她大声笑了起来,“你能相信吗?等到我们恢复好的那一天,医生告诉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起床吃点东西,我知道我们两个人都在那里躺了几个小时,拼命想着要吃的东西。简直太棒了!”她边说边笑,还用手和拇指做出一个表达美味饭菜的优美动作,她的声音跟孩子一样尖锐,眼睛里跃动着明亮的光芒。
“你一辈子恐怕都没有听说过会有这样的3个星期,等我和罗伯塔即将狼吞虎咽把所有美味食品吃光的时候,一切就不那么坏了!我们下定决心要以最饱满的精神面貌来面对一切!哎呀,我们终于起了床,穿好了衣服。天哪!”她大声说,“我们的身体太虚弱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但是后来我们还是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我们租来了一辆劳斯莱斯轿车,还有一位大户人家的私人司机!玩得真是太愉快了,”她眨着眼睛大声地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当时炫耀的模样!我们坐进汽车,就像两位皇后一样被轿车带走,我们让司机开车把我们拉到最大、最昂贵的餐厅去。于是他便把我们带到了市区外的一个美丽的地方,那地方看起来就像古堡!”她说得眉飞色舞,“他们看见我们到来后,都以为我们是王族成员呢。服务员们全都列队、弯腰,几乎把半个街区都擦得干干净净的。”
“哦,当时可真是太兴奋了!等恢复过来以后,我们发现当时所经历和忍受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值得的……唉!”她朝周围看了看,然后发出一声非常沮丧的叹息,“你相信这些吗……我们到了那里以后,便开始吃东西,但是几乎难以下咽!因为我们期待得太久了,我们计划得太周密了,到头来只能吃煮得较嫩的鸡蛋,但事实上,我们连鸡蛋也没有吃完!我们感到都快吃到这个位置了,”她举起一只小手放到与下巴齐平的位置,“太可怜了,我们差点都哭了起来……难道这不奇怪吗?我想这肯定是因为人在节食的时候胃会缩小的缘故。当人天天躺在那里,想着起床后要吃的美味,而一旦等到有机会吃饭的时候,却连一只煮软的鸡蛋都吃不下了!”
一说完这些话,杰克夫人便耸了耸肩,略略迟缓地举起双手,脸上露出滑稽的表情,把周围的人都惹得笑了起来。就连表情厌倦和乏腻的老詹克·阿伯拉姆逊此刻也笑得更加热烈了。在她整个热情洋溢的讲话过程中,他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表明他在倾听。随后他扭过了头,开始与别的朋友谈起话来。
海尔普林小姐和杰克夫人站在大厅的中心位置,她们的女性魅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每个女人都尽力担当自己的角色;每个女人都通过最少的浪费与冲突,最大程度地发挥自身的才能。
杰克夫人注视着海尔普林小姐,这位了不起的女性是一位管理人才,做事很有魄力。只需瞧她一眼,就知道这位女人处理棘手、混乱事务的魄力,是许多男性都难以企及的。她会让人联想起石油——光滑的石油,提供巨大动力和创造力量的石油。
在百老汇大街,多年来她一直是那座著名艺术剧院的核心管理者,她敏感的商业眼光甚至令竞争对手崇敬不已。在她的推广、指导、管理下,剧院原本脆弱、盲目的投机行为开始引起了人们的重视,因此避免了被百老汇的其他贪婪者排挤掉。她辉煌的成就、她的权力、她的意志和她卓越的人品,都清晰地书写在她的脸上。在她与百老汇其他对手不对称的角逐中,那些贪婪的竞争对手仍然处于下风。
在这场野蛮而不懈的角逐中,海尔普林小姐的面容是否变得更加冷酷呢?这场角逐唤起了人们痛苦的情感和无休无止的仇恨,所以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嘴唇也闭得紧紧的,事后什么事都做不了。她外凸的下巴是否更像花岗岩峭壁?角逐是否在她的脸上留有任何印记?根本没有。角逐越惨烈,她的脸就会越温和。在百老汇的生活中,各种阴谋越险恶,她就会变得更加成熟和老练。事实上,她本人因此而茁壮成长。诚然,就像她的一位同事所说的:“当在响尾蛇的巢穴里玩耍的时候,罗伯塔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也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自然过。”
所以此刻,就在她站在那里与杰克夫人交谈的时候,她看起来既漂亮又引人注目。她灰暗的头发梳成了高卷式发型,优雅、华丽的礼服使她显得更加沉着而自信。她的脸柔和,却充满了温情,毫无任何伪饰。不过,当她微笑的时候眼睛便会眯成一条缝儿,这时候人们就会发现她闪烁的眼睛犹如火石一般敏锐,什么都无法逃脱。
奇怪的是,杰克夫人倒比她平静的伙伴更为复杂。从本质上来说她的精明、她的成就、她的敏锐都毫不逊色于他人。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她会坚定地保证自己的目标能够实现,这一点绝不逊色于任何人。但是她做事的策略却始终与众不同。
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非常浪漫的人”。就像她的朋友们所说的,她“多么美丽”,她是“那样的一个孩子”,她“多么出色”。没错,这些说法是事实。因为她早就知道拥有一张肤色红润、乐观的小脸,拥有一种略带迷惘和惊讶的神态,以及拥有某种幼稚和天真会带来多少好处。当她疑惑、温厚地面对朋友们微笑的时候,仿佛在说:“现在我知道你在取笑我,是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当然我与你们的那种聪明方式不同,你们都太精明了。但不管怎样,我生活得很愉快,我喜欢你们每个人。”
很多人觉得这就是真正的杰克夫人。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仅仅通过她的眼睛是难以了解她的全部世界的。站在她面前并和她交谈的这位安静的女士就是其中之一。这种无意中所流露出的令人迷惑的天真是无法逃脱罗伯塔·海尔普林的眼睛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杰克夫人讲完她的逸事,开始滑稽、探询地注视着詹克·阿伯拉姆逊的时候,海尔普林小姐的眼睛里会闪烁出光芒,她原本佛像般的笑变得更加和蔼,富有磁力的笑声更增添了一分感染力。或许这也就是为什么海尔普林带着顿悟与真挚的情绪,弯腰在杰克夫人热情洋溢的小脸颊上亲吻一下的原因吧。
虽然杰克夫人一直没有改变她惊讶与天真的快乐,但是她非常清楚另一个女人的心思。不大工夫,几乎在没被人觉察的情况下,两位女士眼睛里隐藏的东西全都显露了出来,而且撞击在一起。就在这一刻,两人都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当杰克夫人满脸欢喜地欢迎她的朋友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却想着别的事儿。因为有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来,而她却不停地想着他。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她想道,“他为什么没来?我希望他没有喝酒。”她不安的眼睛快速地朝喧闹的人群望去,然后不安地想着:“要是他喜欢参加聚会就好了!要是他喜欢结交……能在晚上去外面走走就好了!哦,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想改变他真是徒劳。我不会改变他什么的。”
不大工夫,他终于来了。
“他来了!”她激动地想着,如释重负地望着他,“他看起来还不错!”
事实上,乔治·韦伯是喝了两三杯烈性饮料后才离开他的房间的,目的就是迎接即将到来的考验。他的呼吸中散发着廉价杜松子酒的天然气味,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辉,透出一丝狂热。他的动作比平常更加敏捷、更加活跃了一些。埃丝特在心里默默地说“一切顺利”,而他看起来也不错。
“要是所有的人……我的朋友……所有我认识的人……都不要因为他的情绪而受到影响就好了,”她想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很奇怪。昨天晚上他竟然打电话跟我说那样的话!他所讲的都没有任何意义!他到底怎么了?哦,唉……现在没关系了,他已经来了。我爱他!”
她的脸变得又热又红,脉搏开始加快,她走过去跟他招呼。
“哦,你好,亲爱的,”她柔情万种地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来了。我有些担心你会失信于我。”
他一半怜爱一半粗暴地迎接她,情绪中透出好战与不自信、傲慢与谦卑、自豪、希望、爱、猜疑、渴望和疑问。
他压根儿就没想来参加聚会。自从她第一次邀请他开始,他就不断地表示拒绝。为此他们争执了很多天,但是最后还是她赢了,而他做出了郑重的承诺。但是,随着时间的一天天临近,他又一次犹豫了。昨天晚上他深感自责和犹豫,在房间里痛苦地来回踱步,一直走了好几个钟头。最后,大约凌晨一点的时候,他终于下定决心,于是抓起电话,直到把杰克全家人吵醒才跟她通上了话,并告诉她自己不想参加聚会了。他把他的全部理由重复了一遍。而他本人对这些理由也只能理解一半,但是这些理由都建立在他们二人毫不相容的世界,以及他的信仰的基础上——他的信仰是一种类似于有意识思考的本能感受。当他投入到自己工作中的时候,他不得不让自己的世界与她的世界保持独立。当他努力向她作出解释的时候,自己也几乎陷入了绝望之中,因为他几乎无法让她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直到最后,她终于有些绝望了。开始时她很恼火,并告诉他,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愚蠢下去了。接着她因为受到伤害而变得气愤不已,于是警告他不要忘记了当初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们已经为此争吵过十几遍了!”她尖声说道,声音中夹带着一种哭腔,“你早就承诺过的,乔治……你也知道你曾经许过诺言!现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要改变太迟了。你可不能这样令我失望啊!”
她的这些恳求使他再也无话可说了。他当然清楚,聚会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参加,如果他不到场,各项安排也不会被打乱。除了埃丝特以外,也不会有别的人意识到他的缺席。但是,他承诺过要到场的,不管他本人有多么无奈。他也明白如果要让自己下定决心,简单的问题就是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履行当初许下的诺言。就这样到了最后,他还是又一次做出了妥协。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这里,内心混乱不堪,但却衷心地希望自己身在别处。
“我敢肯定,你会玩得很愉快的,”埃丝特热切地说,“你会明白的,”她捏住了他的手,“我想让你认识很多人,但是你肯定已经饿坏了,所以最好先自己弄点吃的吧。你能找到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的,那些都是我特地为你安排的,到餐厅里自己取用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迎接所有的来客。”
她离开他去迎接一些新来的客人后,乔治便举止笨拙地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了一丝怒容。他环顾了一遍整个大厅,望了望喧闹的人群。看起来他的模样非常古怪:低垂在眉梢的黑色短发、闪着光芒的眼睛、小而紧凑的脸庞、垂至膝盖的长臂、比平日更像猿猴的弯曲手掌,他的这副形象再加上并不算合身的晚礼服,所以更加显得引人注目。人们都注意到了他,盯着他看了看,然后又漠不关心地扭过头,继续他们的谈话。
“他们这样待我!”他有点粗暴而难为情地想,“这些都是她的好朋友!我可能早就认识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着,却根本不知道可能认识谁。这些人沉着而自信、老练的面孔使他感到一丝无人搭理和关注的落寞。“我会让他们知道一切的!”他私下里荒谬地咆哮着,却全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想到此他转过了身,穿过喧闹的人群,朝餐厅走去。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的!”
一听到有人充满热情、快速、沙哑,但带着奇怪且诱人的言语的时候,杰克夫人便朝其他的谈话者微微笑了一下,然后问:“艾米在哪里?”
然后,她转过了身,看到一个长着浓密乌黑的头发、精灵般的脑袋,以及一个狮子鼻和一张布满小小雀斑的脸,她可爱的脸上散发出孩子般的热情与活力。杰克夫人心想:“她长得可真漂亮啊!而且……而且……她是如此温柔可爱,如此……如此聪明!”
尽管她在思想深处对这个如同精灵一般的姑娘油生一种由衷的敬意,但是杰克夫人清楚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艾米·卡尔顿在很多方面都有一手,但却无人喝彩。实际上,她是个“臭名昭著的女人”,原因是她的名声早已超过了声名狼藉的终极限度,即使在纽约也是如此。人人都知道她,都了解她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能说清楚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人能说清楚在这个青春、欢乐、漂亮的假象背后隐藏着怎样的一个真实形象。
出身背景如何?哎,她出身在富裕的家庭中,天生就与财富结缘。她的童年就是与金钱相伴的岁月,有人精心照顾她、她的生活富足,处处有人管束,接受良好的教育。她的少女时代是在一所富家子弟学校和不断的旅行之中度过的,旅行地点包括欧洲、南安普敦、纽约和棕榈滩等。她18岁的时候就因美貌而声名远扬,19岁便结了婚,20岁的时候又离婚了,名誉因此大大受损。这是一个声名狼藉、轰动一时的事件。即使在当时,她的行为已经颇令人反感,所以她的丈夫没有花多大力气就打赢了这场官司。
从那以后,就在7年前,她的职业生涯与时间年表并不符合。虽然她现在只有25岁,但是她的生活似乎要回溯到永恒的罪恶中去。因此,人们可能还记得无数和她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丑闻,然后突然带着吃惊的质疑语气对自己说:“哦,不!不可能!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的3年前,从那时起,她已经……为什么她已经……”人们惊愕地盯着那个精灵般的脑袋、狮子鼻和孩子般热切的脸,好像觉得自己正盯着可怕的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女妖),或盯着某一位生命比时间还漫长,心脏比地狱还古老的狡猾魔法师一样。
这一切让时间受阻,使现实变成幻影。人们可以在今晚,在纽约看到这位长着雀斑、开怀大笑的人,而10天以前,人们又会看见她出现在巴黎的某次堕落聚会上,看到她吸食着鸦片,浑身散发出臭味,衣服上溅满了污物,正在水沟里与老鼠拥抱在一起、倒在深深的污水坑里。她似乎是靠污水养大的,但却从来不知道任何别的生活方式。
自从她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她又结了两次婚。第二次婚姻只维持了20个小时,然后便结束了。第3次婚姻是在她的丈夫饮弹自杀后结束的。
从那时起,这里那里,国内国外,七大洋,五大洲,昨日、明日、永远,人们都说她太随便了。不,可不能那样评价她。因为她自由得如同空气,所以人们不能用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形容词“随便”来概括她的全部。她刚刚同某个人睡完觉,可能是白人、黑人、黄色人种、粉红色人种、绿色人种或紫色人种……但是她从来都不随便。
从浪漫主义观点来看这一切都是对一位迷失女性的颂扬,这位戴着绿色帽子的人“从来都没有错过任何东西”。她的故事尽人皆知:她是一位命运多舛的主角,一位倒霉与灾难的牺牲品。她无法控制的悲惨处境令她堕落,但是她对这一切却无法承担任何责任。
艾米·卡尔顿也拥有一些辩护者,他们尽力让她扮演这种角色。有关她“开始堕落下去”的故事不胜枚举。其中一个颇为感人的例子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原本天真、好玩的18岁女孩,在南安普敦的一次由一大帮著名赌徒参加的聚餐派对上,曾经大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据这个故事来看,这位女孩的堕落,就是由这次轻率、无甚伤害的小动作引起的。从这一刻起……故事继续讲道……赌徒们开始决定“抛弃”艾米。于是邪恶的舌头开始到处声张,丑闻开始蔓延,她的名声被人们传得一塌糊涂。接着,这位心情难过的孩子在绝望中步入了歧途:她开始酗酒,从酗酒到寻找情人,从寻找情人到吸食鸦片,从吸食鸦片到无所不作。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谣传。其实,她是一位悲惨厄运的受害者,但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正如亲爱的布鲁图斯的错误一样,她所犯的这种错误是无法归咎于日月星辰的,只能归咎于自己。因为,她拥有许多一般人所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珍贵而难得——财富、美丽、魅力、智慧、充沛的精力,但是她缺乏意志,缺乏韧性。因此,尽管她几乎拥有了一切,但是由于缺乏了这一点,她便变成了自己优势的奴隶。她的财富助长了她每一次的心血来潮,没有人曾教会她说不。
就这样,她成了为所欲为的孩子。她的生活本身就代表着速度、惊人的变化、到处运动,她的生活处在疯狂的节奏中,精力从未耗尽或者停止,而是不住地疯长着。她已经去过了所有的地方,“见识过一切”……如同坐在时速80英里特快列车上的人那样观察窗外的风景。由于她已经厌倦了平常的大千世界,她早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向更加离奇、更加险恶、更加神秘的事物上去了。在这里,她的财富和强大的关系网也向她敞开了大门,而对其他人紧闭。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大城市中,在现在这个最老练、最堕落的群体中,她拥有亲密、广泛的朋友圈。她对奇特事物的狂热,使她开始探索生活中最模糊的方面。她在纽约、伦敦、巴黎、柏林的黑社会中也有熟人,她的这些关系就连警察都羡慕不已。由于她颇具危险的特权,使得警方都开始保护她的财富。只有那些在经济上或政治上掌握巨大权力的人才知道,她曾经靠某种手段弄到了一个警察证,并利用特权弄到了一张驾照,常开着她的那辆跑车。虽然她眼睛近视,但她却会开着车狂奔在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当她疾驶而过的时候,总会有警察很有礼貌地向她敬礼。虽然她曾经撞毁过一辆汽车,弄死过一位同她一起开过车的年轻人,尽管警察也知道她曾经出席过某一场饮酒聚会,在这场聚会上有一位黑社会的头目被杀。
因此,她的财富和权力以及狂热的干劲似乎能让她得到这个世界上想要的一切。有人曾经说过:“艾米下一步究竟会干什么?”但现在他们会说:“她究竟还有什么没有干过呢?”如果生活只以速度和轰动来表现,那么对于她,似乎没有什么没干过的了。生活除了以更快的速度、更多的变化、更多的暴力、更大的轰动来表现以外,再没有他物了——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结束。结局又如何呢?结局只有毁灭,她的身上已经透露出明显的毁灭标记。这一切全都写在她的眼睛里……写在她饱受折磨、破碎了的幻想之中。她的生活让她饱尝了一切……生活除外。她不再尝试了,因为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可挽回地迷失了方向。所以,除死亡以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了。
“要是……”人们会觉得遗憾,杰克夫人一看见她精灵般的脑袋,便开始想道,“哦,要是与她相关的一切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就好了!”然后便拼命地搜寻自己思想的迷宫,想理清她混乱的思绪。接着她说:“在这里……要是在这里……要是在这里……就发生在这里,你瞧!要是……!”
要是男人们都由黏土制成就好了,就像他们都是由血液、骨头、骨髓、热情、感受构成那样!要是他们都那样就好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知道的!……”艾米带着模糊的热情和没有表达完成的思想讲完这一席话后,便从嘴唇上猛地取下了香烟,然后沙哑、热情地笑了起来。她转过身看着她的同伴,好像要急着跟他们谈论某种东西似的,这些东西令她兴奋而得意,“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又大声说了起来,“……你若拿现在他们做的那些东西跟它相比……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简直没法比!”她又一次愉快地大笑起来,仿佛人人都非常明白这些零碎短语背后所隐藏的思想。她又拼命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从嘴唇上猛地取下来。
艾米是这群年轻人光彩夺目的中心,这个群体不仅包括她目前的情人——一位日本年轻人,还包括一位年轻的、曾经是她旧情人的犹太人。他们全都走到挂在壁炉台上的杰克夫人的画像前面,抬起头观望着。这幅画像理应得到人们如潮的好评,这是亨利·马洛早期作品的最佳典范。
“一看到它,就让人想起多年前的事!”艾米兴高采烈地大声说着,快速地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那幅画。
“她当时多么美丽啊!她现在仍然多么美丽啊!”她欢快地大声喊着,嘶哑地笑着,灰绿色的眼睛狂热地朝四周扫视着,“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再次大声说道,同时不耐烦地吸了一口香烟,“简直就没法比!”
然后,当她意识到自己尚未说出想说的内容时,便又接着说:“哦,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差不多用绝望的语气说道,同时愤怒地把香烟投入火焰中。
“整个事件显而易见!”她低声说着,在场的每个人此时比先前更加糊涂了。突然,她冲动地转过身面对着史蒂夫·胡克,此时他正用胳膊肘靠在壁炉的一角。她问他:“史蒂夫,有多久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是20年前吧,对不对?”
“哦,比那久一些,”胡克冷漠、无聊地回答。他激动、尴尬地又朝前挪动了一点,后背都快要转到人群前面了,“快30年了,我想。”他又缩回肩膀,然后用随意、冷淡的神情说出了具体的日期,“我想这幅画应该是在1901年或1902年间作的,对不对,埃丝特?”他问,然后面向杰克夫人,此刻她已经走到人群跟前了。
“大概是1901年,对不对?”
“什么?”杰克夫人问,接着马上快速地说:“哦,是画像吧?不对,史蒂夫,应该是在19……”她迅速地在脑子里搜寻着确切的时间。这一点胡克看得很真切,但是其他人倒没有觉察出来。
“是在1906年。”他苍白而乏味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显现出一种快速而带有警告意味的神色,但是他却低声说:“噢……我忘记了,应该比那个时间还要晚一些。”
事实上,他知道确切的日期,甚至知道具体的月份和日子。他说完话后,仍然在思索不同性别的人的古怪异常行为,他想:“他们为何会如此愚蠢!她肯定明白,任何一个了解马洛个人生活的人都对7月4日这一天不会陌生的!”
“当然了,”杰克夫人说得很快,“当时作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当时我可能还不到18岁……如果说年龄的话。”
“如果照此推算你现在还不到41岁喽,”胡克有些怀疑地问,“如果你现在41岁,那么,亲爱的,他给你作画的时间就应该是20岁才对……而那时候你已经结婚两年了……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讲呢!”他不耐烦地想,感到一种强烈的厌恶。他望着她,并很快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吃惊、近乎恳求的神情来。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乔治·韦伯尴尬、不安地站在通向餐厅的走廊里。“啊,原来是这个小伙子!”他心想。
“她当时曾经告诉过他,”忽然他想起她恳求的目光来,于是内心涌起了一分同情。不过,他仍然低声、冷淡地说:“哦,是的,你那时候不可能有多大。”
“天哪!”杰克夫人大声喊道,“但是我很漂亮!”
她带着天真的快乐说出了这些字,这种快乐里并没有以往那种令人反感的虚荣,人们都深情地冲着她笑了。
艾米·卡尔顿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有力地说:“哦,埃丝特!坦白而言,你是最……但我说的都是真的!”她不耐烦地大声说着,同时把头往上仰了一下,仿佛在对某些隐形的对手做出回答,“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这一辈子,”杰克夫人一边说,一边露出了笑容,“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当时的模样!我是个肤如凝脂的美女呢。你若见了我,眼珠子都会掉下来的。”
“但是,亲爱的!你现在仍然很美啊!”艾米大声地说,“我是说……亲爱的,你是最……不是吗,史蒂夫?”她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狂热而热情地看着胡克。
在她支离破碎的眼神中,他看见了毁灭、绝望的影子,感到既恐惧又同情对方。他用疲倦、肿胀的眼睛轻蔑地望着她,态度十分冷淡地说:“什么?”然后扭过头,说出了一个烦闷的字:“哦。”
杰克夫人面带微笑地站在他的身边,她当年的画像就挂在壁炉台上,那时候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时间的痛苦和神秘深深地刺在她的心头。
“我的上帝,她就在眼前!”他心想,“依旧跟孩子一样,美丽依旧,依然爱着别人……一个男孩……几乎和她多年前一样美丽!当时马洛还是个男孩!”
1901年!啊,时间!人们全都沉醉在舞池中,而他却举起双手,使劲地揉搓着。1901年!那是几个世纪以前吗?多少人经历了生生死死,经历了洪水,经历了无数的爱情、仇恨、痛苦和恐惧、内疚、希望、幻灭和失败的日日夜夜,就在这亘古永恒的地质年代里,在这谜一般的海岛上,1901年!伟大的上帝!那可是人类真正的史前时代啊!哎呀,这一切早在几百万年前就已经发生了!从那时候起,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开始、结束、被遗忘……有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生命真理、青春、衰老,那么多的鲜血和汗水都从桥下流过。哎呀,他自己曾经历过至少上百年的人生。没错,他曾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和痛苦的回忆,他曾经努力过、奋斗过、希望过、否定过,现在看来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永恒的梦境里。如果从现在看来,1901年,这个时刻就是人类神经、骨骼、血液、脑组织、肉体、言论和思想的巨大深谷,所有这一切都凝固在深层、亘古的地层中,所有的女式帽、喧闹、老歌、草帽、圆顶礼帽、被遗忘的马蹄声、被遗忘的车轮碾在砾石上发出的隆隆声,都交织在一起,此刻所有的一切都与这个沉沦世界某个阶层中迷失的思想框架聚合在一起,虽然她……
她……唉,她肯定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她转过身想与别的人谈话,他却听见她开口说话了:“哦,是的,我认识杰克·里德。他以前去过美宝道奇的某个地方。我们都是好朋友……那时候阿尔弗雷德·史蒂格里兹刚好开始举办他的沙龙……”
啊,所有这些名字!难道他与他们没有打过交道吗?或者从表面上看,这一切是不是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出现在这个幻影般的时代中?难道他曾经没有站在她身旁,等待轮船启航吗?难道他们不是色雷斯人群中的俘虏吗?难道就在她带来马其顿王令人兴奋的赦免令时,他没有点亮帐篷中的蜡烛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鬼魂……只有她不是!而她……吞食了时间的孩子……让整个庞大的鬼魂队伍保持不朽,而她本人已经脱落了以往自身的外壳,她所经历的每个生活好像只是一件穿旧的衣服。现在她就站在这儿……就在这儿!伟大的上帝!她就站在这个被燃尽的烛台上……而她的脸上却洋溢着午时的快乐,她仿佛只在星期六才听得见这个大胆的新世界——然后看看明天的一切是否依旧真实!
听到艾米的声音后,杰克夫人又一次转过了身,然后前倾身体静听这位女孩不连贯的喊叫声,仿佛只有多一分关注,她才能更好地理解这位女孩的意思似的。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的……但是埃丝特,亲爱的,你是最……!这是最……!我说的都是真的。当我看到你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简直都无法……”艾米大声说着,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她可爱的脑袋,不耐烦地再一次把香烟丢了出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又大声地说:“糟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胡克傲慢地转过身,想掩饰自己眼中显而易见的痛苦。我们这些人成长得如此之快,然后离开,被消耗,最终死去。他觉得她和他自己一样,倾向于得过且过,从来不知道谨慎和节俭,以便在危险和毁灭到来时能有所用。她们倾向于今朝有酒今朝醉,用光一切、送光一切,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燃尽自己!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你和我一样,如此飞快而短暂,”胡克心想,“都是年轻的孩子们!”他环顾四周,从弯曲而结实的鼻孔里透出一丝轻蔑与欢快。虽然这些人,这些具有古老品质的人……既获得了重生又富有冒险精神,但是他们对火焰却精明地有所提防,他们理应能够坚持下去!啊,时间!
可怜的孩子!
16 危险的答案
乔治·韦伯已经饱尝了一遍摆在餐厅里的美食,此刻他已不再饥饿了。他在门道里站了好几分钟,仔细地观察着大厅里辉煌的场面。他一直在思考究竟应不应该大胆地走进人群与别人交谈,或者只是慢慢地吃东西,以拖延时间,延迟精神的折磨。还有一些菜肴他甚至还没有品尝,对此他觉得有些遗憾。他已经吃了很多,由于吃不下更多的东西了,他只好鼓起勇气,泰然自若地应付眼前的情形。
就在他做出决定、感到“此刻身不由己”的时候,他瞥见了史蒂夫·胡克。他认识这个人,也很喜欢他,于是便怀着轻松的心情朝他走过去。
胡克正靠在壁炉架旁,同一位漂亮的女士聊天呢。当他看到乔治走来的时候,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然后伸出柔软而饱满的手,随意地说:“啊,你好啊……瞧瞧。”和平常一样,在慷慨、敏感、富有热情的精神激励下,他此刻的语调流露出漠不关心,但同时又掩饰了一种极不厌烦的情绪。“你有电话吗?前几天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你能不能抽空和我一起共进午餐?”
事实上,直到这一刻,他才产生这样的想法。韦伯知道他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在情感交流的瞬间,为了让他觉得自在一些,让他觉得在这些华而不实、矫揉造作的潮流中,他所遭受的不幸并不算严重,同时给他某种借以依靠的东西。自从韦伯第一次见到胡克,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绝望的胆怯和毫无掩饰的恐惧,马上明白他属于哪种人了。淡漠、疲倦或精心修饰的言语从来没有欺骗过他。在这些伪装的下面,他感受到了正直、慷慨、高贵,以及胡克扭曲灵魂中强烈的抱负。所以现在,他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伸出手同他握手,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湍急的、深不可测的、险象环生的激流里不知所措的游泳者,紧紧地抓住了一件可依靠的东西。他赶忙结结巴巴地表示回应,说自己非常乐意抽空与胡克共进午餐……任何时候……任何时候都可以。乔治在胡克的身旁找了一处位置站定,好像整晚都要站在那里似的。
胡克十分随意地与他交谈了一会儿,并向在场的一位女士介绍了他。乔治想同她说点什么,但是对方却不接他的话题,只是冷冷地望着他,什么都不谈。乔治觉得十分尴尬,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好像要寻找某个人,同时费力地想说点什么,想以此来显示自己毫不在意。于是他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在这跟前见……见到埃丝特?”
他刚一说完,便知道这句话听起来何等僵硬、笨拙、荒谬了,因为人人都能看见杰克夫人正好站在10英尺外的地方与客人们说话呢。
这位女士仿佛一直期待这样一个开始,于是马上就作了回答。她看着他,脸上带着灿烂、优越的笑容,语气中透出冷淡与不友好,她说:“跟前,是的,我想你会在跟前发现她的……就在那儿。”她朝杰克夫人所在的方向点了点头。
她的话并不机智、风趣。在乔治看来,这与自己所说的话一样愚蠢。他也知道,对方隐藏的不友好并非她个人的感情表露,而只是一种时尚标记而已,她宁愿放弃仪态和风度来换取伶俐的反驳。唉,那么,此刻他的脸色是不是因为恼怒而变得通红呢?他为什么会攥紧拳头,气势汹汹地盯着这位身材娇小、面带微笑的人,是不是要收拾她一下呢?
在他满面怒气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就像一个受困的乡巴佬,而这种想法使他感到自己比土包子还要土10倍。他试图想找点话来应对她的回答,但他的思想陷入了瘫痪,只感到脸上、脖子上的灼热感。那位女士——“这该死的坏女人!”他轻声对自己说,“正在笑话自己呢。”所以,他感到彻底被击败了,并非被这位女士,而是被自己的愚蠢击败了。他感到非常狼狈,于是转过身,大步走开。他讨厌自己,讨厌聚会,更讨厌自己愚蠢地赴会。
是的,他原本并不想来的?全都怪埃丝特!她应该对此负责!全都是她的错!他对每一件事、每个人都感到迷惑,都感到莫名其妙的愤怒。他在房间另一侧背靠着墙站着,握紧了拳头,然后又放开,怒视着四周。
但是,他的这种野蛮和不公正的感受不久便平静了下来,他的头脑也逐渐清醒了。这时他才明白了整个插曲的荒诞,并开始在内心嘲笑自己。
“难道这就是你不想来的原因?”他轻蔑地想道,“难道你会害怕某些无聊的傻瓜说出愚蠢的话来刺激你脆弱的外表吗?天哪,你可真傻!埃丝特是正确的!”
但她真的正确吗?在谈到如何成为小说家时,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要想成为一个小说家,他怎么能不接触她的世界呢?难道这就是他自己想要弥补社交方面不足的理由吗?难道他空谈这一通理论,只是为了将自己脆弱的自尊屈服于他刚刚经历的嘲弄与羞辱场面吗?
不,这并不是问题的答案。有很多东西更能说明问题。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完全能客观地看待自己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明白,自己曾经跟埃丝特说过的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到底指的是什么。他把这个措辞看成了某种真实的东西,看成某种本能感觉得到但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物体象征。这也就是为什么她无法理解他的原因。那么,这一切究竟指的是什么呢?他一直害怕的又是什么呢?这不仅仅因为他不喜欢参加大型的聚会,他也知道自己缺乏在这种场合下应有的社交风度。这是部分原因,一点没错。但这只是一部分——最小的一部分,卑微、私人的部分。还有别的一些东西——一些客观的、比他自己更伟大的、对他非常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东西。那么此刻这种东西又是什么呢?最好直面一切,并尽力做好一切。
此刻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陷入对某些问题的思考之中。某些荒谬的小事件让这些问题成为关注的焦点,他环视大厅里的人群。他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的脸,并设法透过他们所戴的社交面具来深入地了解他们,甚至有些无聊地寻找某种可能会有助于解决自己内心谜团的线索。他知道这是一次备受瞩目的盛会。一些事业辉煌、功成名就的男士和漂亮的女士都应邀参加。他们是这个城市里最棒、地位最高的人。但是就在他用警惕的眼睛注视他们的时候,他的所有敏感神经都被他的目的唤醒。他发现,在这群人中有些人的衣着和色彩都与众不同。
比如那边的那个人!他的脸色苍白,眼珠乱转,外表斯文,走起路来屁股一摇一晃的。难道还需要怀疑他的性别吗?韦伯知道,这种人的类型和性别具有一定的特点,人们常会温和地把他们看作哈巴狗和小丑杂交的产物。差不多每个时髦的女主人都会把他们看作这种聚会的核心人物。这其中的原因令乔治感到困惑。是不是某种时代精神的东西使同性恋篡夺了老国王宫廷中驼背小丑的地位和特权呢?他的畸形成了人们公开玩笑与猥亵的对象。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事情本身却不容置疑。这个人假装斯文的举止、滑稽可笑的动作、嘲笑挖苦的言语、女里女气、邪恶的智慧既尖刻又伤人,这些都与古代小丑恶毒的讽刺语如出一辙。所以,现在,正当这个面带傻笑的人迈着小碎步来回走动的时候,他羊皮纸一般的脸上带着白色的斑点,微微偏向一侧,疲倦的眼睛半睁半闭,肿得厉害。他偶尔会停下脚步,像女人那样抬起手腕向房间里的熟人打着手势,嘴里还在说:“哦,你好……你在这儿……你过来!”
他的举止产生的效果简直不可抗拒,所以女士们都会大声尖叫起来,发出阵阵笑声,绅士们则会发出杂乱的哄笑声。
还有角落里的那个女人,那位留着男式发型、鬓角线条清晰、面色光洁的女士,此刻正抓着那位漂亮、局促不安的小姐的手——一位慕男狂,如果世上真有这种人的话。
一听到这支离破碎的词语:“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韦伯转过身,看到艾米·卡尔顿黑色的卷发。他知道她是谁,对她的故事也有所耳闻。但是即使他原先一无所知,他也会从她失去天真的脸上所显露出的悲剧性表情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此刻,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群跟随着她到处走动的男子,其中就有年轻的犹太人和一位日本青年,这让他想起一群狗跟着一只发情的母狗到处走动的情形来。面前的一切如此公开、如此毫无掩饰、如此无耻,他几乎有些恶心了。
他看见约翰·艾庭格站在他妻子和他的情妇跟前,从他们彼此的仪态中,他便准确无误地读懂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些社会的腐败迹象反复出现,这些都是他曾经羡慕过,并作为最高目标追求过的东西。看到此,韦伯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蔑视的神色。接着,他看见杰克先生正彬彬有礼地穿梭在客人们中间,突然,他的脸上涌来一股热血,他想起了自己。他与谁相比更有优势?难道他们都不知道他是谁,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吗?
没错,这些人全都用无声的眼睛彼此相视。他们的谈话随便、快速、妙语连珠,但是他们都不会谈论自己不太清楚的事。他们知道一切、见过一切、已经接受了一切。他们知道每一条新的信息,他们无声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好玩的神色,再也没有什么会让他们感到震惊。一切本应如此,他们觉得生活原本就应该是这副样子。
啊,他明白了!这就是答案的一部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在这一切中,他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这是他们的态度,他们对自己行为的思考和感受,是他们对自己和自己生活的顺从,是他们对美好事物信仰的幻灭。他本人还没有达到这个地步,而他也不想达到这个地步。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同埃丝特的世界融为一体了。
但是,毫无疑问,眼前的这些人都是值得尊敬的群体。他们没有偷窃过别人的牛或驴,他们富有,他们有才华,并且他们赢得了来自世界的掌声。
难道劳伦斯·赫希不是一位了不起的财政和工业部长吗?他也是一位艺术的赞助者,一位超前的领军人物。没错,他就童工问题、收益分成种田制、萨科与凡泽蒂的审判以及其他引起知识分子愤慨的问题所发表的观点,都因其启蒙和自由主义思想而著名。那么谁又会吹毛求疵地认为一个银行家的部分收入可能来自南方纺织厂童工的工作呢?银行家的职责就是把钱投资在回报最高的地方。职责是职责,要说把一个人的社会观点放在他与所得的利润之间便是一种吹毛求疵的行为,一点没错!至于赫希他自己,许多左派的同志都非常忠诚地拥护他。那些迅速做出这种理论批评的人便是幼稚的。不管怎么说,赫希先生的财富与权力都是在偶然间获得的,与此毫不相干。对于他所属的资产阶级来说,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一位俄罗斯的朋友”,一位持先进社会观点的领军人物,一位研究批评家,名气实在太大了,所以只能把他放在启蒙思想的核心位置上。
至于这群杰出客人中的其他人,韦伯站在房间的任何位置便能看得见。他们没有人曾说过:“让他们吃蛋糕吧!”穷人挨饿的时候,这些人也都饱受了痛苦。孩子们辛苦劳作的时候,这些人的心在滴血。当被压迫者、弱者、受灾者、背叛者遭人诬陷并被处死的时候,这些人发出愤怒的抗议声……要是这一问题成为时尚就好了!这些人曾给媒体写过信,曾在灯塔山上竖起标语牌,加入过游行队伍,捐赠过物品,利用他们的威信组织过辩护委员会。
毫无疑问,这一切全都是事实。但是此刻,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韦伯也感到,这些活动可能增强了他们的声音,使他们举着标语牌到处游行,直到世界末日的到来。要不是他们的生命中具有一些根深蒂固的源泉,他们便会依靠普通人的鲜血生活,依靠奴隶的汗水来榨取利润,就跟任何一位金钱、特权的监督者一样。他觉得这些高贵生命中的全部身体组织、这些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爱恋,这些通奸和阴谋,在这一刻全都悬停在半空中,犹如一块布满星星的面纱飘浮于夜空中,与埋葬在泥土中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而人们内心的痛苦却独居其外。
没错,就是这个!这就是答案!这就是问题的真正核心!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位艺术家,要是他对这些特权所带来的无益负担不加以考虑,那么他还能不能算作这个最高特权世界中的一员呢?他能否忠实地把自己所见到的真实生活状态写下来,他能不能说他必须说的东西,同时又被看作这个他不得不写的世界中的一员呢?这两件事有没有可能性呢?难道这个时尚的特权世界不是艺术和真理最可怕的敌人吗?他能否被看成这一个,而放弃另一个呢?难道不正是这些他从城市中最伟大的人那里所获得的特权将他与真理分开,使他不断变化,不断变弱直到最后发生背叛吗?难道他与其他20余位分属于不同阵营的客人们有所不同?他们是虚假财富与安逸幻想的俘虏,是疯狂渴望尊严的俘虏——一种镀了金的假币,但常被人们当作实实在在的硬币而加以使用。
这便是其中的危险,但同时这一切又是真实的。他知道这并不仅是混乱、怀疑的幻影。难道这一切不是一次次重复发生过吗?看看这些青年作家,其中有一些非常不错的人,他们因为自己天才般的才华获得了人们的喝彩,但是后来却拿自己与生俱来的才华同这个世界中乱七八糟的东西进行了交换,这样他们的才华就得不到真正实现。他们开始的时候想寻求真理,但等到梦想消失以后,就变成了某些特殊终极真理的拥护者。正是这些人开始变成了那些追求和他们一样事物的人,在《星期六晚报》和其他一些女性杂志上,他们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时尚。他们有的变成了逃避现实的人,最终把自己卖给了好莱坞,然后消失、沉寂得无影无踪。
有的人会稍微有所不同,只是恪守着同样盲目的原则,他们将自己与这个或那个群体、集团、派别或艺术、政治利益联系起来,同时倡导某些孤立、难解的狂热崇拜与主义。于是这些地位卑微的人便成了文学共产党人,有的成了单纯的纳税者,有的成了备受围攻的素食主义者,有的成了笃信通过裸体来达到拯救的信徒。不管他们最终变成什么——他们的种类多得难以计数——他们如同盲人摸象:每个人都把生活的一部分看成整体,把真理的一部分或一半看作真理的全部,把某种微小的个人利益看作人类高尚且包容一切的利益。要是这一切发生在他身上,那他自己会如何颂扬美国呢?
现在,问题已经开始明朗起来。在这一刻突然产生的幻想所带来的愉悦中,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始明朗起来。他渐渐懂得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了。当他看到那条自己曾经与埃丝特情投意合、满怀希望,甚至欢快地走过的大路尽头时,他终于迅速而坚定地明白——他必须要与她保持独立,必须从她神话般、令人向往的世界原路返回,否则就会失掉一位艺术家的灵魂。这便是他最终总结出的答案。
但是,即使就在他顿悟的这一瞬间,就在他知道一切本应如此并欣然接受的时候,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在痛苦和爱的压力下他几乎要尖叫起来。那么,难道哪里都找不到简单的真理与确信不疑的事了吗?一个人注定要永远生活在痛苦中吗?他年少的时候,曾经怀有兴奋与崇高的灵感,想象过星辰点缀的夜空,渴望与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伟人们共同怀有伟大的梦想,也曾有过伟大的思想。但是现在,就在此刻,他的梦想成真了,他正和自己长期以来一直崇拜的人们站在一起,昔日无私奉献的高贵精神都成了过眼烟云,看见伟大的黑夜本身变成了蜷缩的爬行动物,正期待着什么!青春闪着光芒、毫无确定性,找不到倾听的人,也听不到说话声。他只发现人们的信仰早已经改变,而改变信仰的人却被包围在荣耀之中,他们变成了变换信仰的崇拜者!到头来只发现真理变成了谬误,而谬误却成了真理;善良变成了邪恶,邪恶却变成了善良,整个生命之网不断地变化,如此变化多端,难以确定!
这一切与他曾经的想象多么不同……他突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竟然浑身抽搐地、本能地伸出手臂,露出痛苦而失落的姿态来。
17 “时尚男子”
埃丝特注意到了乔治的姿势,但她却不明白那种姿势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离开与之交谈的人群,向他走过去,眉头紧皱,脸上露出关切的表情。
“亲爱的,”她热情地说道,同时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认真地盯着他,“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在混乱与痛苦中,他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了。他刚要回答,内心突然涌出一丝内疚。接着,他像是在为自己争辩,生气地说道:“谁说我不舒服了?”他态度严厉地质问她,“有什么原因会让我不舒服呢?”但是就在他看到她温柔面容的一刹那,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一种说不清的、强烈的悔恨。
“噢,那就好,那就好,”她声音很快地安抚他说,“我只想知道你是否……是否愉快?”她边说边勉强笑了一下,“难道你觉得这次聚会不好吗,呃?你想见见谁?这里面肯定有你认识的人。”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李莉·曼德尔已经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了杰克夫人的面前。
“哦,埃丝特,我亲爱的,”曼德尔小姐用一种催眠的语调说道,“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她看见杰克夫人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以后,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哦,你好,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她的声音中夹带着一种不欢迎的语气。
他们二人以前曾经见过面,但只是偶然的一次机会。于是他们握了握手。突然间,杰克夫人的脸上绽放出愉快的神色,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扣住这一男一女的手,然后小声对他俩说:“我的两位、两位全世界最亲爱的人,你们一定会相互了解并喜欢对方的,就像我对你们俩那样。”
她感情真挚地用力抓着他俩的手,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而另外两个人仍然笨拙地握着手。过了片刻,他们才尴尬地放下双手,手垂在身体两侧,互相望着对方。
这时赫希先生缓缓地朝他们走了过来。他神情平静而自信,似乎不愿跟随任何人。他的双手插在晚礼服的裤袋里,他算得上是一名时尚男子了。他神态安逸、彬彬有礼、随意漫步在喧闹的人群中,他消息灵通、行动敏捷、世故老练、举止文雅、冷静而超然……他理应是金融、文学、艺术、启蒙等原则方面的伟大典范。
“哦,埃丝特,”他说,“我必须要对你们说一说我们在这件事中发现的情况。”他说话的语调既客观又从容,带着一种平静而令人信服的权威感,“两个无辜的人被处决了。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从来不允许公布于众的证据,这些证据无可争辩地证明当时凡泽蒂身在犯罪现场50英里外的地方。”
赫希先生平静地说着,眼睛并没有瞧曼德尔小姐。
“这可太可怕了!”杰克夫人大声说。她看着赫希先生,眼睛里充满了义愤,“在这样一个国家竟会发生这种事情,真是太可怕了!这是我听过的最为恶劣的事情了!”
此时,赫希先生才第一次看着曼德尔小姐,他的神态很随意,就像刚刚才知道她也在场一样:“是吗?”他说,语气里透着一种迷人但不过于热情的亲密,一切都在他平静的热情范围之内,“难道你不觉得……?”
实际上,曼德尔小姐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观察他,眼睛里露出厌恶的神色:“什么?”她问,然后对杰克夫人说:“真的!我简直无法……”她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非常失望地走开了,身子性感地摇晃起伏着。
赫希先生并没有和她一起走开,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在看到、听到或者注意到某个事物一晃而过时会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神情,而是继续用压抑的声调同杰克夫人谈着话。
在他谈话的过程中,他突然注意到了乔治·韦伯。“哦,你好,”他说,“你好吗?”他从自己雅致的衣服口袋里抽出一只手,快速地伸向年轻人,然后又看着杰克夫人,她这时仍然因他刚才所说的事件而义愤填膺呢。
“这些可怜的人竟被判这样的罪!”她大声地说,“这些卑劣的、可怕的富人!这足以使人想发起一场革命!”
“哎呀,我亲爱的,”赫希先生用冷漠、讽刺的语气说,“你可以实现你自己的愿望,这并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如果革命到来,他们仍然有可能会重新遭殃的。当然了,审判工作将会非常残暴,而且法官也有可能会立即被解职。”
“想一想竟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杰克夫人大声地说,“你知道,”接下来,她态度认真且有点不着边际地继续说,“我历来是个社会主义者,我赞成诺曼·托马斯,”她的言语中透出简单、诚实的自尊,“你知道,我历来就是个工人。我完全站在他们那一派。”
赫希先生的态度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超脱,好像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再集中了:“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他说,而且好像非常喜欢这些词的发音一样,又自命不凡地重复了一遍,“一项伟大的事业。”
接着,这位受人尊敬、举止优雅、性格内向的人,把两只手从裤袋里伸出来,随意地搭在身后,便又开始在大厅里走动起来。他走向曼德尔所在的大致方位,然而似乎并没有跟着她过去。
“哦,贝多斯!贝多斯!”
这种兴高采烈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人们一听到这几句话,全都停止了热火朝天的谈话,有些惊恐地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过去。
“哦,肯定是贝多斯!”声音比先前更欢快了,“哈哈哈!贝多斯!”笑声中包含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每个人都必须,当然,他们都必须!”
说话者是塞缪尔·费策尔先生。他不仅是杰克夫人的一位老朋友,而且显然也是在场许多客人的老相识了。因为当他们认清彼此之后,他们都互相微笑着,低声地议论着:“哦,是萨姆啊。”好像这句话便解释了一切。
在他所处的整个圈子里,塞缪尔·费策尔是人人都知道的“好书之人”。他的长相便说明了全部。人们只需瞧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一个讲究饮食、对文学作品很有鉴赏品味的人,是一个偏爱稀有版本的收藏家和鉴赏家。人们只需半睁着眼便会知道他就是那种在某个阴雨的下午出现在古旧书店的人,他会盯着成堆的书籍,用手碰一碰,然后绕着书籍不停地转悠,偶尔用手翻翻一些破烂的旧书,他红润的脸庞洋溢着柔和、小孩子般的兴致。不知什么原因,他会让人联想起英国乡村迷人的茅草房、管道、一只粗毛狗、一把舒服的椅子、火焰旁温暖的地方、一本古书、一只硬壳的瓶子……一只丢弃在老港口的瓶子!事实上,在他说出“贝多斯”这几个字时发出的音节就欢快地表明他本人就是一只老港口的瓶子。他从唇间迸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就好像刚刚把一瓶历史悠久、稀有的佳酿倒进了自己的杯里,然后带着评价的姿态喝下了第一口酒。
他的整个外貌向人们证实了这种印象。他的面容显得愉快、敏感、散发着光芒,常常跟孩子一样面露得意的神色,他高高的前额透出健康的棕色,仿佛已经在野外跋涉了很久,露出饱经风霜的样子。他穿着棕褐色厚底的英式散步鞋,羊毛袜,灰色绒布裤,上身穿着一件略微下垂但却时髦的牛津服,一件褐色条纹的花呢大衣以及一件柔软的白色衬衫,衣领处打着一条红色的领带,所以他的衣着和其他身穿晚礼服的客人并不相同。有人说,一看到他马上就知道他肯定是从沼泽对面散步过来的。而现在,在疲惫和快乐中,他期待能与自己的狗一起,坐在火炉旁,拿起一只老港口的瓶子,以及贝多斯,轻松地度过一个夜晚。人们永远都猜不出来——其实他是某个著名剧院的导演,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经常与百老汇那些都市社会中最为文雅的群体生活在一起。
此刻,他正在同曼德尔谈话。离开杰克夫人以后,曼德尔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然后向他提出了一个挑衅性的问题,这个问题激起了他非凡的表现热情。曼德尔小姐本人对艺术很在行,对某些罕见的晦涩事物有很深的研究。她经常向人们提出的问题有:如何看待威廉·贝克福德的《凡太克》,西里尔·图纳尔的剧本如何,兰色勒·安德鲁斯的语言如何,或者就像刚才所提出的,贝多斯的作品如何。
她准确的问题是:“你有没有读过一个名叫贝多斯的人所写的东西?”
曼德尔小姐就有这样提问的嗜好,当她说到一些自己喜欢的著名作品时,有时候甚至会用间接的方式来说明。因此,她会问别人是否知道“一个叫普鲁斯特的男人”,或“一个名叫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女人”。她在提这类问题的时候,会和过去一样,神情诡秘而含蓄。她的神态表明,有很多东西是无法透过眼神看得出来的。正是这种神态使曼德尔小姐显得既渊博又微妙,她深刻而不着边际的探索是无法用大英百科全书或者其他的标准工具书里的陈词滥调来加以形容的,所以除了可能与T. S.艾略特安安静静地说说话……或者,由于他不在跟前,通过试探性地向某个智商更高一点的人提出一些不太乐观的问题以外,她就再没有什么手段学习新东西了。如果别人按她的兴趣,连续不断地将自己的所学倾泻而出时,曼德尔小姐习惯性的评论只有一个简单且模糊的“嗯”。这时对方不得不折服,深感自己已经黔驴技穷,感到自己既幼稚肤浅,又可怜愚钝了。
然而,塞缪尔·费策尔先生却与众不同。当曼德尔小姐无精打采地问身边的费策尔:“你有没有读过一个叫贝多斯的人写的东西?”她往往会大吃一惊的。因为她碰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一位可爱的对手。一点不错,他是一位仁慈的对手,一位性格欢快、言语非凡、热情洋溢的对手,但只不过是个对手而已。因为费策尔先生不仅读过贝多斯的作品,而且对贝多斯还颇有研究。贝多斯是费策尔先生的文学宠物。因此,他不仅准备好回答曼德尔小姐的问题,而且长期以来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回答她的问题。几乎未等她的话音落下,他便抢过了话头。
他愉快的脸上洋溢着无邪的快乐,大声说道:“哦,贝多斯!”他热情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曼德尔小姐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像有人把一个点燃的鞭炮扔在了她的脚下,“贝多斯!”他大笑道,“贝多斯!”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哈——哈——哈!贝多斯!”他往后仰了一下头,然后摇了摇,得意地大笑着。接着他详细地说出了贝多斯的出生日期、他的生平、他死亡的时间、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们、他的姐妹、他的堂兄弟、他的阿姨,很多与贝多斯相关的著名事件,以及全世界只有他本人才知道的有关贝多斯的奇闻逸事。
“哦,贝多斯!”费策尔先生第16次大声喊道,“我喜欢贝多斯!人人必须要阅读贝多斯的作品!贝多斯是……”
“但是他疯了,是不是?”这个平静、有教养的声音来自劳伦斯·赫希先生,他刚好走到他们跟前,像是被他们的热情吸引而来,但表面上似乎并没有跟随哪个人,“我的意思是,”他的神态表明他正打算向曼德尔小姐作出和蔼的解释说明,“这是一个精神分裂症的典型例子,你说呢?”
她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好像在看一个原本认为不错的栗子中的大蠕虫一样。
“嗯,”曼德尔小姐说,她的脸上显现出催眠、厌恶的表情,然后便走开了。
赫希先生并没有跟随她一起去,他看起来相当镇定,而把身子转向红光满面的费策尔先生了。
“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通过到处提出有意思的问题来显示教养和聪慧,我觉得这就是典型的人格错乱,是过时的伊丽莎白。你觉得呢?”
“噢,一点儿没错!”费策尔先生大声说,立刻给予热烈的肯定,“你知道,我一直保持着……”
赫希先生表面上听得很仔细,但其实对谁的话都没有太在意。他的两只眼睛紧盯着塞缪尔·费策尔的脸,但他的表情却说明他的思想早已游离在别处了。
赫希先生整个晚上都不断地从一个小圈子转移到另一个更加成熟的小圈子。他一边点着头,一边露出温和的微笑,与所有见到的人互相交换文雅的幽默。他一向表现得冷静而沉着,显得相当自信且富有审美的眼光。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会散发着明亮的光芒,好像他走过的时候留下了一块块富有启迪意义的光亮。有的人在这儿散布关于萨科和凡泽蒂的小道消息,有的人在那儿传播华尔街的第一手信息,有的人正开着老练的玩笑,还有上周有关总统的滑稽逸事,或者关于俄罗斯的一点东西、对马克思主义经济的敏锐观察……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与贝多斯有关的东西。他们所说的内容包罗万象、非常现代,人们从来不会觉得那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而是认为所说的一切代表了各类事物的最新模式。不管美术、文学、政治还是经济都是如此。这是一出不同凡响的演出,一个鼓舞人心的例子,这个例子中所有奔碌的人若能置身其中,都会有所收获。
除此之外,还有曼德尔小姐。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她,但是不管她走到哪里,他都会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人们永远都知道他就在她的跟前。整个晚上,他每走到一群人跟前,便会发表自己敏锐的观察,然后随便转过身,都会发现曼德尔小姐近在跟前,他仿佛要将她包括在听众的圈子内。而她却只会淡漠地瞧他一眼,然后就走开了,所以难怪劳伦斯·赫希先生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尽管如此,他并没有捶胸顿足,没有撕扯头发,也没有高声喊叫,“悲伤只有压在心底!”他仍然镇定自若,仍然是那个兴趣广泛的人,仍然是一位具有威信的人,因为他可以继续等待。
他没有把她拉到一边,并对她说:“你很漂亮,我亲爱的。瞧,你多么漂亮,你的眼睛多么迷人。”他也没有说:“哦,告诉我,我的心肝儿,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他没有对她说,她美得像蒂尔泽,或者跟耶路撒冷一样美丽,也没有像高举旗帜的军队那样可怕。他没有请人与他一起共同畅饮,没有通过吃苹果来安慰自己,也没有向别人坦白自己已厌倦了爱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她说:“你的肚脐就像一个空空的圆形酒盅,你的肚子就像一堆小麦,周围摆放着百合花。”
他虽然没有痛苦得大声喊叫,但是他的想法却是:“你可以嘲弄我、鄙视我,在我面前炫耀,你可以拿脚来踹我,用恶语来辱骂我,像践踏虫子一样来踩我,像吐出灰尘一样把我唾弃,在你的朋友面前斥责我,让我谦卑、缓慢地远程爬行,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都能忍受得了。但是,哦,看在上帝的分上,注意我吧!同我说一句话吧,哪怕满怀仇恨也行!请在我跟前待一会儿,轻碰一下,让我快乐一点儿——哪怕你充满嫌恶地靠近我,你的接触犹如重击我都无所谓!你可以随意地对待我,但是我求你了,哦,心爱的,”当她又一次走开的时候,他透过眼角注视着她走路时优雅的一起一伏:“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你能感受到我就在这儿!”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表明他的丝毫感受。他深深地受到了伤害,但是他可以等待。除了曼德尔小姐以外,没有人知道她会让他等多久。
18 吊线木偶戏
现在马上就要轮到裴济·洛根先生表演他著名的吊线木偶戏了,此前他一直隐藏在自己的客房里。他一走进大厅,喧闹的人群立刻产生了兴奋的骚动。餐厅里的人全都涌到了门口,他们的手里都端着叮当作响的酒杯和装满食物的盆子。甚至连老杰克·阿布拉姆森也好奇地离开长长的饭桌,来到了门口,嘴里还啃着一只鸡腿。
裴济·洛根先生专为今天的表演穿上了一件简单却特别的衣服。他套了件蓝色的厚毛衣,这是30年代深受大学男生钟爱的一种毛衣。不知道何故,他还在自己的前胸部位上亲手缝了一个字母Y。他穿着一条白色的旧帆布长裤,脚穿一双网球运动鞋,膝上绑了一副职业摔跤手戴的破烂护膝。头上戴着一顶老式足球头盔,帽带隐藏在他笨重的下巴下面。穿戴完毕后,他就走出了房门,两手提着沉重的箱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人们敬畏地为他让开了道。沉重的负荷下洛根先生不停地哼哼着,把东西猛地放在客厅的地板上,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把大沙发,所有的椅子、桌子、其他家具全都搬到一边,直到房间中央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把地毯也卷了起来,然后从书架上取下书,一股脑儿堆在地板上。他在房间各处腾空了十几个书架,然后在空位上贴上了巨幅马戏海报,每张海报都因为时间关系而泛黄了。海报上绘制着各种为人熟知的动物种类,比如老虎、狮子、大象、小丑、空中飞人表演等,此外还有一些描述性的记录,比如“巴诺姆&贝利——5月7日和8日,”“玲玲兄弟马戏团——7月31日。”
就在他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的清理、破坏活动时,在场的客人们全都好奇地望着他。等他完成一切工作后,便又返回到他的箱子跟前,取出了里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微型马戏团圆环,都是由圆形的锡或铜条制成的,全都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有吊架和飞行秋千,还有品种多得惊人的各种造型,全都是由金属丝制成的,代表各种动物和演员。此外还有小丑和空中飞人,杂技和翻筋斗者,马和无鞍女骑手等。这里几乎拥有一个完整马戏团所拥有的一切,而且全都是用金属丝制成的。
洛根先生戴着护膝跪在地上,正紧张地忙碌着,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他的工作上,好像室内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匆匆忙忙地做好了吊架和飞行秋千,然后精心排好了每个金属丝制成的形象,诸如大象、狮子、老虎、马、骆驼以及表演艺术家等。他显然非常具有耐心,用将近半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才把一切安排妥当。就在他的准备工作结束的时候,旁边早已竖起了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正门”。所有第一次看见他的人都显得很好奇,但到这时大家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他们重新开始聊天、吃饭、喝起酒来。
洛根先生总算把一切准备停当了,他向女主人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他马上就要开始表演了。她用力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开始注意了。
但就在这个时刻,门铃突然响了,诺拉带进来许多陌生的面孔。杰克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因为这些新来的人都是彻底的陌生人,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年轻女性都露出和斯朋思小姐一样的神色,而有些特点表明这些年轻人都是最近毕业于耶鲁大学、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的学生,他们都是网球俱乐部的成员,而且都与华尔街的投资经纪人有些往来。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位长相有些衰老的妇人。人们能看出来她年轻时也算是个美人,但是现在,她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手臂、肩膀、颈部、面部、喉咙都已经浮肿从而变得松软,犹如一张优雅但已被腐蚀的照片。这张照片就是艾米·卡尔顿从现在开始到30年后的样子,如果她小心谨慎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有人可能会因为她曾在欧洲,或许曾在里维埃拉待得太长而觉得不大自在,或者因为她乌黑透亮的眼睛、一小撮胡子、抹着发油的头发里具有的某种东西——某种年轻、隐蔽、令人厌恶的东西而觉得不高兴。
陪同这位妇人的是一位身穿合身晚礼服的老绅士。他的胡须经过了修剪,戴着假牙。每次当他停下来舔他的薄唇,并结结巴巴地说出“什么?什么?”的时候,他的假牙便会显露出来。如果亨利·詹姆斯曾在后来堕落时期生活过并创作过的话,这些人看起来特别像他的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这帮后来的人吵吵闹闹地涌进屋内,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穿燕尾服、打着白色领带的人,人们简单地称他为亨·沃尔特。显然他是洛根先生的一位朋友。事实上,他们看起来都好像是洛根先生的朋友。杰克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侵入弄得不知所措,这时她走上前来迎接他们,并真诚地向他们表示问候,但是他们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并没有搭理她,而是径直涌入房间,欢快地冲洛根先生大声地喊叫着。而洛根先生却没有从他的护垫上站起身,只是怜爱地冲他们微笑着,并伸出满是雀斑的手示意他们到墙边的某处去。他们都挤了过去,站在他手指的地方。这时一部分被邀请的客人只好退到了墙角,而新来的那几位似乎并不在乎这一点。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任何人。
接着人群中有人看见了艾米·卡尔顿,并开始远远地同她打招呼。她走了过去并加入到他们之中,看起来她好像认识其中的几个人。人们能看得出,那几个人都听说过她。这些初出茅庐的人一个个显得颇有礼貌,但是却不大合群。双方见过面、打过招呼以后,年轻人们便都退回到原地,然后用好奇的眼睛偷偷地打量着她,他们的眼神显然在说:“原来这就是她!”
年轻男子们都不太拘谨,所以他们很自然地同她谈起话来。亨·沃尔特非常诚挚地同她打招呼,他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压抑、快乐和激动。这倒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因为它太含糊了,就好像包裹着一块浓痰似的。
他露出得意而欣喜的神态,然后大声地说:“你好,艾米!我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傲慢,这一情景似乎表明一切既怪诞又无法接受和认可,他的话也表明在这里发现一位熟人是多么令人吃惊。
他的声调及其暗示深深地刺伤了她。她长期以来一直都是人们恶语闲聊的对象,对此她可以泰然处之,不为所动,但是如果有人对她敬重的人进行侮辱,她是决不会容忍的。她喜爱、敬重杰克夫人。所以,这一刻她绿黄色的眼睛里饱含着愤恨,于是便生气地回答道:“什么风把我吹到这里?哎呀,这里可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地方了……我说得一点没错!”她尖声地笑了起来,猛地把香烟从口边取下,然后愤怒、不耐烦地把自己的黑色卷发向上扬了一下,“我说得一点没错!毕竟,我是受到邀请而来的,这你们是知道的!”
她本能地做出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将手臂搭在杰克夫人身上。此刻她的脸上透出迷惑的神情,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怀疑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埃丝特,亲爱的,”艾米说,“这位是亨·沃尔特先生……以及他的一些朋友。”她朝这群初入社会的青年和他们的护卫者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脸,没有特意和哪个人说话,也没有降低声音:“上帝啊,他们简直太可怕了……我说的是真的……你也看到了!”此刻她开始冲那位镶有假牙的老者讲起话来:“查理……以上帝的名义,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个吃嫩草的老牛,你……我说的是真的!毕竟,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对不对?”她又开始打量这群女孩了,然后转过身,发出简短而沙哑的笑声,“这帮小贱妇!”她小声说道,“上帝……不管怎样,她们怎能容忍你这个老浑蛋!”她用相当自然、温和的声音说,好像她所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味似的。然后她略略笑了一下,接着又补充说:“你为什么不多来看看我呢?”
老者神情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还没有说话假牙就已经露了出来。
“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去看你,艾米,但是后来嘛,想顺便去拜访……事实上,前一段时间我去过的,但你刚好外出远航了……后来嘛……你已离开了,不是吗?后来嘛……”
就在他断断续续说话的时候,他依然挑逗似的舔着嘴唇,同时用力地抓着自己,还把手猥亵地伸进右边的大腿内侧,好像在暗示他穿的是羊毛内衣。他做这种动作的时候,还无意识地提了提裤子,站在那里,露出了袜子上端白生生的皮肤来。
与此同时,亨·沃尔特灿烂地微笑着,滔滔不绝地对杰克夫人说:“你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进来,可真是太好了,”这位可怜的女人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裴济·洛根告诉我们说没什么关系。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不会的!”她礼貌地表明了自己的观点,但脸上仍然带着迷惑的神色,“洛根先生的朋友都是……你们不想喝点什么,或者吃点什么吗?那里有很多……”
“哦,老天爷,不用了!”沃尔特先生快速说道,“我们已经在托尼那里暴食了一餐!要是再多吃一口,我敢肯定我们都会爆炸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欣喜若狂的神色,好像他本人就是一个大而潮湿的气泡随时都会爆炸。
“哎呀,这么说来,你肯定你们都吃过了?”她开始说道。
“哦,一点没错!”沃尔特先生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他马上就要进行表演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观看表演,错过这种表演简直就是一场悲剧……哦,裴济!”他大声向他的朋友喊道,到现在他还跪在护膝上,脸上露着微笑,“开始吧!每个人都急着要看……我已经看过十几遍了,”他兴高采烈地对在场的所有客人宣布,“一次比一次引人入胜……所以,如果你们都准备好了,那就请洛根先生开始吧。”
洛根先生已经准备就绪。
后来的这群人靠着一面墙站定,而其余的人此刻已经往回撤了一点。这样一来,全体观众就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阵营:一部分富裕有才华,而另一部分富裕而时尚。
洛根先生做了一个动作,沃尔特先生便从他所在的群体中走了出来,抚弄了一下他的燕尾服,然后优雅地跪在他的朋友身边。然后,他按照对方的指示,开始大声地朗读洛根先生递给他的一份打印文件。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文件,目的在于调动每个观众的情绪。因为这份文件指出,为了享受和理解马戏,人们必须竭力恢复他早已失去的青春和孩子般的精神。沃尔特先生饶有兴味、文雅地宣读着,在场的全体观众听后都乐得前仰后合。他读完以后便站了起来,重又回到他原来站的位置,接下来由洛根先生开始表演。
和所有马戏开场时一样,首先要展示阵营盛大的演员和出场的动物。洛根先生用他厚重的大手将这些提线木偶绕在一个圆环上,然后庄重地退场。由于演员及动物数目众多,演一遍要花不少时间,但开场结束的时候,观众都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接下来表演的是无鞍骑手。洛根先生指挥他的提线大马飞奔进入圆环,然后移动双手,让它一圈一圈地打转。接着他把骑手放在提线马匹上,并稳稳地靠在一起,让它们并肩转动。接下来是小丑表演,他巧妙地用双手操纵着这些木偶,让它们不停地翻滚。然后表演的是大象游行。这一表演赢来了又一阵如雷的掌声,因为洛根先生巧妙灵活地模仿了大象摇摇摆摆、沉重缓行的举动,还有一个原因是人们搞不明白它的每个动作所代表的意思。一旦等他们领悟到每个动作所代表的意思之后,人群中便会爆发出愉快的笑声,于是会用拍手的方式表示他们对其意义的领会。
此外,还有各种各样非常不错的动作,最后进行的是飞人表演。首先要将它与其下方的小网进行连接,这要花去不少的时间,因为洛根先生一丝不苟,争取将这一表演做得非常逼真。但就在这一幕即将开始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拖延了很长时间,主要因为洛根先生没法按往常那样正常操作。他让小提线木偶悬吊在空中,这一项表演顺利地完成了。然后他设法让一只小木偶离开他所在的秋千,从空中飞过,接着伸出手接住另一位木偶。但是这一项表演并没有取得成功。小木偶一次又一次地飞入空中,伸出双手去抓另一只木偶,但都遗憾地错过了。这的确很令人惋惜。观众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尴尬地瞧着,但是洛根先生并不尴尬。每次失败以后,他都会愉快地咯咯笑着,又开始尝试起来。就这样一遍又一遍,20分钟过去了,洛根先生还在重复他的尝试,但是一直徒劳无功。最后,看到明显没有什么希望的情况下,洛根先生用肥大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一只木偶,递到另一只手中,并小心地钩在别人的手上,总算结束了这场表演。然后,他抬头看了看观众,发出咯咯的笑声,迷惑的停顿之后,人群中发出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此刻,洛根先生已经为更加宏伟的高潮做好了准备,以应对刚才所发生的尴尬场面。这是他有名的拿手绝活。他的一只手拿起一只小玩偶,里面填充了纤维填料,外面粗糙地涂上了色彩;另一只手拿起一根很长的束发夹,几乎快要把它弄直了。他把发夹的一头刺进了玩偶的嘴巴,然后开始耐心、有条不紊地把它进一步伸入玩偶的喉咙里。人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们都明白了洛根先生的意图,这时他们都面面相觑,迷惑而怀疑地微笑着。
洛根先生不停地进行着他的表演,情形开始变得越来越可怕。他用肥胖、试探性的手指不停地把束发夹伸入木偶的体内,当体内某种填料阻碍了发夹时,他便会抬起头愚蠢地微笑一下。伸进到中途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阻住再也插不下去了,但他却仍在坚持……坚持往里插。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场面,这个场面为那些生活在这个黄金年代、善于思考的生活和风俗历史学家们提供了有趣的素材。看到这么多聪慧的男男女女们耐心地聚集在此,充满敬意地认真观看裴济·洛根先生的表演,的确令人惊奇不已。这些人早已习惯了各种旅行、阅读、音乐和审美修养,他们通常都显得那么不耐烦、呆板、无精打采、无趣。表演已经持续了很久时间,人们都感到有些困倦了,这时有些客人已经开始退场。他们两个人或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然后悄悄地溜到走廊里,或者再次朝餐厅的方向走去。
然而,还有很多客人似乎决心要坚持下去。那个后来的年轻群体,个个都带着浓厚的兴趣继续观看着。事实上,当洛根先生不断地用他的发夹在木偶体内试探的时候,一位长相清纯、面容清秀的年轻姑娘对他身边的青年男子说:“我觉得他表演的方式真是太有趣了,你说呢?”
这位年轻男子用明显肯定的语气,简单地说了一声:“嗯!”这声回答几乎可以说明一切,但是这一刻显然是表示赞同。同这帮人中的其他对话一样,他们二人之间的思想交换也都奇怪地压低了声音,语言也很简洁。这一对青年男女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巴,他们说话的时候,嘴唇几乎都没有张开。这似乎成了这群人说话的一种时髦方式。
洛根先生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动作,继续将束发夹往木偶的身体内刺,突然间,那只鼓胀的木偶被撕开了,体内的某些充填物开始向外露出来。李莉·曼德尔小姐脸上露出毫无掩饰的恐惧表情,认真地盯着看,当木偶的内脏开始外溢时,她拿一只手压住自己的胃部,做出一种作呕的姿势来,然后“啊” 了一声便匆忙地离开了。其他的人都跟在她身后。表演刚开始的时候,杰克夫人披了一件金线外套,就像一个顺从的孩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神情专注地坐在艺术大师和他的木偶面前。但是此刻,她终于站起身来,走进了走廊,而她大多数的客人早已聚集在那里了。
除那些不请自来的特殊朋友以外,几乎没有谁继续留下来观看裴济·洛根先生马戏的结束场面了。
杰克夫人在外面的走廊里发现李莉·曼德尔正同乔治·韦伯谈话,便走了上去。她的脸上带着欢快、充满感情的微笑,并满怀希望地问:
“你喜欢这个表演吗,李莉?还有你,亲爱的?”她充满柔情地问乔治,“你喜欢吗?你玩得愉快吗?”
李莉用厌恶和反感的语气作答:“当他不断地拿那根长束发夹刺木偶的时候,木偶的内脏开始溢出来,啊!”她的脸上露出恶心的表情来,“我简直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太可怕了!我只得离开了!我感到我都快要吐了!”
杰克夫人的肩膀颤抖着,脸也变得通红,于是气喘吁吁地低声说道:“这我明白!简直糟透了!”
“但是那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律师罗德里克·海尔问道,此刻他正朝他们走来并加入到他们中间。
“哦,你好,罗德!”杰克夫人说,“你觉得这场表演如何,海尔?”
“我搞不懂,”他说。他面露恼火地朝客厅看了看,裴济·洛根仍然在那里耐心地进行着他的表演,“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究竟代表什么意思?这个人是谁?”他恼火地问道,好像他合法、寻求事实的头脑被他无法明白的现象困扰似的,“这就跟某种颓废的形式一样。”他低声地说道。
正在这时,杰克先生朝他妻子走了过来,神情迷惑地抬起了肩膀,然后耸了耸肩说:“这到底是什么啊?我的上帝,我都快疯了!”
杰克夫人和李莉·曼德尔两个弯腰靠在一起,两人的身体无助地抖动着,就像女人们彼此低声说笑时那样。
“可怜的弗里茨!”杰克夫人微微地喘着气说。
杰克先生朝客厅里投去迷惑的眼神,观察着那里的残局,然后简短地笑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
“我要去我的房间了!”他态度坚定地说,“我想看看他有没有把家具搞坏!”
19 意外的高潮
洛根先生的演出结束的时候,客厅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传来人们的说话声。那帮时尚的年轻人围在洛根先生的周围,七嘴八舌地向他表示祝贺。然后,他们没有关注任何人,也没有向女主人告别,便悄悄地离开了。
这时候,别的客人全都聚集在杰克夫人周围,向她告别。他们有的独自离开了,有的两个人一起离开,也有的几个人结成一伙离开,不大工夫人就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关系较亲密的朋友和那些总喜欢在大型聚会结束后最后离开的人——杰克夫人和她的家人、乔治·韦伯、曼德尔小姐、史蒂夫·胡克、艾米·卡尔顿。当然,还有忙着收拾残局的洛根先生,他正忙着往他的两只大箱子里摆放他的提线玩偶。
此刻,整个聚会现场的气氛变得非常奇怪。这是一种空荡荡的、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感觉。每个人都能体会出这种颇像圣诞节过后或者婚礼结束后一小时的那种味道,也有点像大型班轮停靠在某个深水港口的时候,大部分乘客都已经下船,而那些还没有下船的乘客们则伤感地意识到自己的旅程已经结束,稍等片刻自己也就要离船了。
杰克夫人看着裴济·洛根和他所制造的混乱场面,然后怀疑地瞥了李莉·曼德尔小姐一眼,好像在说:“你能明白这一切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曼德尔小姐和乔治·韦伯用不加掩饰的厌恶表情观察着洛根先生。史蒂夫·胡克的态度仍然冷淡而烦躁。杰克先生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送别客人们。他一直徘徊在电梯旁边,直等最后一个客人离开。这时候,他透过大厅的大门朝客厅里张望着,然后滑稽地举起手说:“怎么回事嘛?”在场的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甚至当杰克先生走进客厅,疑惑地望着洛根先生的时候,洛根先生都没有抬起头,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完全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只是愉快地、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散布在他周围的东西。
与此同时,两个面色红润的女佣正忙着清理杯子、瓶子、冰碗等,诺拉看起来非常无助,而艾米·卡尔顿则伸展着四肢躺在地板上,把手垫在脑袋下面,紧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其余的人都露出明显的迷惑神色,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或者坐在周围,期待洛根先生尽快完成他手边的活,然后离开。
整个屋子里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聚会时刻被关闭在外、被人遗忘的城市喧嚣,此刻又透过巨大的建筑物墙壁再次响彻在他们的耳边。大街上又一次响起城市的噪声。
在户外,在楼下,传来消防车急促的汽笛鸣叫声。杰克夫人走到窗户边朝外望去。此时,别的几辆卡车都从不同的方向汇聚在角落里,一共有4辆。
“我想知道到底是哪里起火了,”她好奇地说。另一辆卡车沿着大街轰鸣而过,驶进了帕克大街,“肯定是一场大火——共有6辆消防车开过去了,大火肯定就在这附近。”
艾米·卡尔顿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于是大家都开始猜测大火到底是从哪里燃起的。但是,很快他们又开始关注洛根先生了。经过漫长的劳作,他的工作似乎就要结束了。他合上那两只大箱子,然后系上了带子。
就在这时,李莉·曼德尔把头转向了大厅,然后使劲地吸着鼻子,突然说道:“你们有没有闻到烟味?”
“啊?什么?”杰克夫人问。然后,她走进大厅,激动地大声叫道:“啊,我闻到了!这儿有浓重的烟味!我想我们还是下楼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她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我想我们最好……”她说,“大家都快下楼吧!”然后又说:“哦,洛根先生!”她抬高了声音,浑圆而丰满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喜好探知究竟的表情来,“我的意思是——我想我们最好到外面去,洛根先生,我们去看看大火到底从哪里燃起的!你做好准备了吗?”
“好的,没问题,”洛根先生愉快地说,“火?”他神情迷惑地问,“什么火?着火了吗?”
“我想是大楼着火了,”杰克夫人平静地说,但带着很强的讽刺口吻,“所以我们最好还是到外面去,除非你宁愿留在这儿。”
“哦,我不愿意,”洛根先生愉快地说,接着便笨拙地站起身来,“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谢谢你,不过我想换一下衣服。”
“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等一下你,”杰克夫人说。
“哦,那几个用人!”杰克夫人突然大声叫起来。她一边把戒指戴上又取下,一边朝餐厅的方向小跑而去,“诺拉——珍妮——梅儿!姑娘们!我们都到楼下去,楼上某个地方着火了。你们和我们一起下楼去,看看火是从哪里着起来的。”
“着火了吗,杰克夫人?”诺拉盯着女主人,傻乎乎地问。
杰克夫人一看她呆滞的眼神和通红的脸庞,心里就明白了:“她又喝酒了!我早就知道这一点!”然后她不耐烦地大声说道:“是的,诺拉,着火了。让女孩们都到这儿来,并让她们和我们一起下楼去。哦!库克!”她快速地喊道,“库克在哪儿?快去把她叫来,必须让她和我们一起下楼!”
这一则新闻显然使女佣们很慌乱。她们彼此惶恐地看了看,然后便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起来,好像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要不要带上我们的东西,杰克夫人?”诺拉目光呆滞地盯着她问,“我们有时间收拾吗?”
“当然不需要带了,诺拉!”杰克夫人喊道,她已经没有一点耐性了,“我们不是搬家!我们只是下楼去,看看哪里着了火,了解一下火势……诺拉,快去把库克叫来!你知道她肯定慌乱得不得了!”
“好的,夫人,”诺拉惶恐地盯着她说道,“就这些吗,夫人?我的意思是……”她又噎了一下,然后继续问,“我们还需要别的什么东西吗?”
“我的天啊,诺拉……不需要了!除了你的外套什么都不需要,让其他用人和库克都把外套穿上。”
“好的,夫人,”诺拉口齿不清地回答,她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过了一会儿,她便稀里糊涂地地穿过餐厅走进了厨房。
就在这时候,杰克先生也已经来到了走廊,他正在按电梯的鸣铃。不大一会儿,他的家人、客人们、仆人们全都站在那里了。他静静地观察了一下现场的所有人。
埃丝特由于兴奋,此时感到脸上一阵阵发热,但是她的妹妹伊迪斯,这位整夜都没有开口说话、几乎无人注意到的女人,脸上却依旧苍白而平静。好姑娘伊迪斯!他的女儿阿尔玛也迈着小碎步加入到这场冒险行动中了,他满意地观察着。她看起来冷静、美丽、有点儿无聊。当然了,客人们都把她看作百灵鸟……为什么不呢?他们没有损失任何东西。除了那位年轻的绅士以外——他的名字叫乔治,现在你瞧瞧他,他看起来精神振奋且紧张,正来回走动着,狂热的眼神四处移动。你或许会以为起火冒烟的正是他的住处呢。
但是裴济·洛根先生在哪儿呢?刚才还有人看见他溜进了客房。这个笨蛋是不是正在换衣服呢?“啊,他来了!”杰克先生诙谐地想,“那肯定是他,如果不是,那还会是谁呢?”
洛根先生从客房里走出来,沿走廊走动的时候,他的形象的确非常特别。所有的人都转身望着他,发现他决不愿意在任何火灾里失去他的小提线玩偶和他的衣服。他仍然穿着刚才表演时穿的那件衣服,两只手各提着一只大箱子,正呼哧呼哧地走过来。他的一只肩膀上搭着外套、背心和长裤。他用鞋带拴着自己又笨又重的棕褐色鞋子,并把它悬挂在脖子上,走路的时候鞋子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把一顶整洁的灰色帽子戴在足球头盔上面。他就这样穿戴后,喘着粗气一路走了过来。快到电梯的时候,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直起身子,欢快地笑着。
杰克先生不断地按着电梯的鸣铃。不大一会儿,从下面一二层楼的电梯通道里传来电梯操作员赫伯特的声音:“好的!好的!等我把这些人运下去后,我马上就上来!”
电梯里其他人兴奋、叽叽喳喳的声音穿过电梯的通道传了上来,接着电梯的门砰然一声关上了,只传来电梯下去的声音。
他们无能为力,只有等待。走廊里的烟味越来越重,虽然看起来谁都没有特别惊慌,但是就连一向慢条斯理的洛根先生也开始有些神经紧张了。
不大工夫,人们就听见电梯开始向上运行了。电梯运行得很平稳……然而却在下面某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他们能听见赫伯特摆弄操作杆和大门的声音。杰克先生不耐烦地按着电梯的鸣铃,但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捶打大门。这时候赫伯特又高声喊了起来,声音如此接近,以至于人们都能听见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杰克先生,请你们使用送货电梯吧。这一台电梯坏了,我们再也上不去了。”
“哎呀,你瞧瞧。”杰克先生说道。他戴上圆形礼帽,一句话都没说便沿着走廊朝送货电梯走去。其他人都默默地跟随着他。
就在这时,灯光熄灭了,整个楼道笼罩在漆黑之中。在这短暂、可怕的一瞬间,人们能听见妇女们急促的呼吸声。黑暗中的烟味越来越重、越来越刺鼻、越来越强、越来越呛人,他们的眼睛也刺激得无法睁开了。诺拉呻吟了一声,接着大家都开始呻吟起来,仆人们开始像困兽一样原地乱转。但是杰克先生平静的声音使大家得到了一丝慰藉,于是他们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埃丝特,”他冷静地说,“我们不得不点起蜡烛了。你知道蜡烛在哪儿吗?”
她向他说明了放蜡烛的地方。于是他走进房间,走到桌旁,把手伸进桌子的抽屉,取出了一只手电筒,然后穿过一道门,来到了厨房。很快他就拿着一盒蜡烛重新出现了。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只蜡烛,并把它们点燃。
现在他们的样子颇像一群野鬼。女人们都手举蜡烛,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慌乱的神情。女佣们的脸映照在稳定的烛火下,显得茫然且惊恐。库克的脸上露出一成不变但又慌张的微笑,而且还轻声地说着她的家乡话。
兴奋的杰克夫人满腹疑窦地问身边的乔治:“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她轻声问,“这件事难道不奇怪吗?我是指整个聚会、所有的人,还有这场大火。”说完她又把蜡烛向上举了举,扫视着这帮鬼魂一般的人。
突然,乔治的内心涌起一种几乎难以忍受的爱恋与柔情。因为他明白,她和他自己一样从心底里感受到了生活的神秘与陌生,他的情感更加炽烈。同一瞬间,在剧烈的痛楚之中,他想起了自己所做出的决定,也明白他们二人已经到了分手的地步了。
杰克先生把蜡烛弄得更亮一些,并以此作为信号,带领大家一齐朝走廊走过去。伊迪斯、阿尔玛、曼德尔小姐、艾米·卡尔顿、还有史蒂夫·胡克都跟在他身后。洛根先生落在后面,陷入左右为难的窘境。他无法兼顾两只大箱子和蜡烛,所以经过一番犹豫,他吹灭了自己的蜡烛,并把它放在地板上,然后抓起他的大箱子,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脖子以防帽子从足球头盔上滑落下来。就这样他一路摇晃着跟随在撤退的妇女们身后。杰克夫人和乔治紧跟在杰克先生的后面,仆人们走在最后。
杰克夫人到达通往运货电梯的大门后,便把大门打开了。她听到队伍后面传来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于是沿着走廊的方向回头望过去,看见两盏摇曳的烛光在厨房的位置消失了。那是库克和诺拉。
“哦,上帝!”杰克夫人的语气中透着无奈和绝望,“她们究竟想要干什么?诺拉!”她尖声喊道。库克已经消失了,但是诺拉听到了她的喊声,迷惑地转过身,“诺拉,你要去哪里?”杰克夫人迫不及待地高声喊道。
“哎呀——哎呀,夫人,我只是想返回来拿点东西。”诺拉粗厚而慌乱地回答。
“不,你并不是想拿东西!”杰克夫人气愤地大声吼道,同时痛苦地心想:“她大概想偷偷地折回去喝酒!”
“你快跟我们一起走!”她尖声命令道,“库克在哪里?”就在这时,她看见梅儿和珍妮这两个惊慌失措的用人正不停地乱转,于是一把抓住她们的胳臂,朝大门的方向轻轻地推了一把,“你们这些用人们全都一起走!”她大声地喊着,“你们想待在这里干什么?”
把诺拉赶到走廊之后,乔治再次重新折回到厨房去找库克。杰克夫人手里举着蜡烛跟在他身后,焦急地问:“你在这儿吗,亲爱的?”然后又大声地喊道:“库克!库克!你在哪里?”
突然间,库克像只幽灵似的出现了,她的手里仍然举着蜡烛,正沿着仆人住处狭窄的走廊,从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
杰克夫人气愤地吼道:“哦,库克!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赶快跟我们来!我们正等着你呢!”然后她在心里又想:“她大概是一个老守财奴,我想她肯定把她的包裹藏在某个地方了。这就是她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儿的原因。”
库克又一次消失不见了,这次她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短暂、愤怒的沉默后,杰克夫人看着乔治。在这奇怪的光亮和情境下,两个人突然都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的上帝!”杰克夫人尖声叫着,“难道这不是最该死的……”
这时库克又一次出现了,正朝走廊的方向走去。他们都冲着她大声地喊叫起来,并且跟在她的后面。她刚要把自己锁进一个浴室时,他们一把抓住了她。
“你听着,库克!”杰克夫人愤怒地大声说,“现在快点走!你必须得走!”
库克瞪眼望着她,用逢迎的语调低声说着家乡话。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库克?”杰克夫人愤怒地问,“你现在必须得走,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等一等!等一等!”库克语气温和地恳求道。
直到最后,她把一样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并满怀渴望地望着她,任由自己被人连推带搡、驱赶到厨房,然后通过主走廊,再来到外面的运货电梯平台。
此时,其他的所有人都聚集在那里等待他们。杰克先生正在检查运货电梯的鸣铃,但是他的努力没有任何回应,所以过了一会儿,他只好态度冷静地说:“唉,我想我们只有走下楼了,除此以外我们再也没别的法子了。”
他立刻朝电梯旁的混凝土楼梯走去,到地面安全的地方共有9段楼梯,其他的人都跟在他身后。杰克夫人和乔治一边走在队伍后面赶着用人们,一边等着后面的洛根先生。洛根先生双手紧提他的大箱子,一路喘着粗气,每走一个台阶箱子就会碰撞一下,发出很大的撞击声。
楼道的电灯依然昏暗地亮着,但是他们的手里仍然本能地紧握着蜡烛。在这一刻,他们都觉得这些原始的工具比现代科学的奇迹更值得信赖。烟雾越来越浓了,事实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烟以及不断变化的烟柱,人呼吸的时候感到极不舒服。
从上至下,楼梯显现出惊人的景象来。这时候,每一层的大门都大开着,其他的住户全都涌了出来,一齐加入到逃生的难民中。人们形成了一支非常巨大的队伍——这是由各个阶层、类型、性格的人构成的队伍。除了在纽约的这种公寓楼里有此景象以外,别的地方根本难以见到这种场面。有的人身上穿着华丽的晚礼服,在珠宝和昂贵服饰的装点下,漂亮的女人们显得光彩夺目。还有的人身上穿着睡衣,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然后便匆匆地穿上了拖鞋、晨衣、和服或者其他任何在情急之下能抓到的衣服。队伍中有年轻人和老年人,主人和仆人,十几个种族的人混杂在一起,发出杂乱的声音。有德国厨师和法国女佣,英国管家和爱尔兰仆人;有瑞典人、丹麦人、意大利人和挪威人,零星点缀着几个白俄罗斯人;有波兰人、捷克人、奥地利人;有黑人、匈牙利人……所有的人全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齐加入到楼梯逃生的大军中。他们叽叽喳喳、指手画脚,在寻求安全的共同目标下,每个人的利益都联结在一起。
当他们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一些头戴头盔的消防员将正在下冲的人流朝后逼得倒退了几步。有几名警察跟在他们身后,想设法消除他们的恐慌情绪。
“一切正常了,各位!没有什么问题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警察欢快地高声喊道,边喊边走过杰克等人,“大火已经熄灭了!”
这些原本平静的人一听到这话,反倒乱了阵脚。警察的本意与实际的效果恰好相反。乔治·韦伯跟在队伍的后面,一听到这些话,他马上就停了下来并命令其他人调转方向沿原路朝上走。刚发完命令,就看见警察发火了。在一段半楼梯的上方,乔治看见警察的脸上带着怒气,并使劲地给乔治打手势,几乎是在恳求他不要往回走,也不要鼓动其他人往回走,而应该尽快地离开这座大楼。乔治再次发出命令,其他人开始四下张望,都立刻明白了这出哑剧。于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感到了恐慌,又掉转头拼命地朝楼下逃去了。
这一瞬间,乔治本人也同样感到了恐慌,于是疾步跟随在队伍的后面。这时他听见运货电梯的通道里传来了敲击声和锤击声。这声音好像是从上面某个地方传来的。他犹豫了一下,停下脚步倾听了一阵。敲击声好像又开始了,然后又停下了,接着又开始,又停止了……这似乎是某种信号,但是他搞不明白。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于是他便跌跌撞撞地跟着其他人跑下了楼梯。
等他们跑出大楼来到中央大院的时候,刚才的恐慌情绪很快就减弱了,这种恐慌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在外面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人人都感到如释重负,感到活力充沛,精神焕发。洛根先生的圆脸上汗珠直流,大声地喘着粗气,对周围身材苗条的美女们视而不见。他鼓起最后的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挤过人群,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杰克先生队伍里的其他人此刻都聚集在一处,连说带笑,又警觉地注视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
他们身为其中的一部分,感到这种场面实在太惊奇了。就像莎士比亚和布鲁格尔家族中某个成员的共同杰作,人类生活的全部戏剧成分全在其中。一切都显得这么真实却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出幻景,既近在咫尺,又紧张刺激。空旷而巨大的广场周围矗立着高耸的大楼,这里挤满了身穿各式服装的人们。环绕广场的拱形回廊有十几个入口,一群群人穿过入口不断地从密密麻麻的公寓楼里涌了出来,使得原本就已经颇为壮观、喧闹的场面显得更加丰富多彩、人影如织、熙熙攘攘。在人群和拱形回廊上方,14层的巨大建筑物直入高空,在满是星斗的夜空中形成了一幅剪影。在另一侧,杰克先生所在的公寓里此刻灯光全都已经熄灭了,黑乎乎的一片,但是其他地方却仍然明亮如常,与明亮的广场相映成辉,透出一丝暖意。许多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仍然透出光亮,尽管那里已经人去房空了。
除大厅以及楼道里还有少量的烟味以外,再没有什么着火的迹象了。直至此刻,很少有人领会这次事件的意义,他们很轻易便从自己温暖舒适的窝里逃了出来,一齐涌至这个露天广场上。大多数人要么觉得迷惑、莫名其妙,要么觉得好奇、刺激。偶尔也会有人觉得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受到了威胁,因而显得非常恐慌。
比如正对着杰克等人的那个入口位置,有一个人站在二楼的窗口处。他是个秃子,脸色因惊恐而变得通红。他的精神很明显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打开窗户,歇斯底里地大声疾呼起来:“玛丽!玛丽……”他朝下喊叫的声音听来几乎像在尖叫。
人群中有一位女子来到窗户下面,抬起头平静地说:“我在这儿,艾伯特。”
“我找不到钥匙了!”他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着,“门被锁上了!我出不来了!”
“哦,艾伯特,”那名女子用更加平静,但显然有点尴尬的语气说,“别慌,亲爱的。你没有危险,钥匙肯定在什么地方。如果你找一找,我保证你会找到的。”
“但是我已经说过了,钥匙不在这儿!”他含混不清地说,“我已经找过了,钥匙不在这儿!我找不到!喂,你们那几个!”他朝砾石广场对面几位正在拖动沉重水管的消防员喊道:“我被锁住了,我想出去!”
大部分消防员根本连理都不理他,但是其中有一个人抬头望了望他,简短地说:“好的,长官!”然后便又开始他手头的工作了。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那名男子尖声叫着,“你们那几个消防员,你们!我告诉你们……”
“爸爸……爸爸,”地面上那位妇女的身旁有一名年轻的男孩,这时他平静地冲上面喊道,“别慌,你那里没有什么危险,火在另一侧,他们上来以后会很快把你弄出来的。”
在广场的对面,也就是杰克一伙人出来的那个通道口,一名男子身着晚礼服,他的旁边站着他的司机,此时已经来回拖出了很多笨重的账本。这些账本全都堆在砾石地面上,并由他的管家看护着。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人只顾搬运东西,完全没有觉察到四周来来回回走动的人群。此时,他刚要和司机冲进烟雾弥漫的大楼,便被警察给挡住了。
“很抱歉,先生,”警察说,“你不能再进去了,我们已经得到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去。”
“但是我必须要进去!”那个男子高声地喊道,“我是菲利普· J.拜尔!”一听到这个颇有影响力的名字,所有听见他声音的人马上就认出他是那位在动画界很有影响力的富豪。他的账户最近接受了某个政府机构的调查。“这个公寓里保存有价值7500万美元的录音材料,”他高声喊着,“我必须得把它们搬出来!它们必须要保存起来!”
他试图强行进入,但是警察猛地把他推了回来。
“我很抱歉,拜尔先生,”他执拗地说,“但是我们有命令,你不能进去。”
一瞬间,他深感震惊。拜尔先生的生活原则是金钱至上,他觉得金钱可以购买一切。但在这一刻,他的这一原则受到了蔑视。他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人,贪婪的脸上长着一只鹰钩鼻子。这时他变得像一只野兽,像一只食肉动物。他在人群中横冲直撞起来,如果谁能帮助他挽救珍贵的资料,他一定会支付高额的酬金。
他冲到一伙消防队员面前,抓住其中一个人的胳臂,一边摇晃一边大声说:“我是菲利普· J.拜尔,我就住在那儿!你一定要帮帮我啊!如果谁能把我的材料拿出来,我就给他1万美元!”
结实魁梧的消防员转过他饱经风霜的脸,看着这位有钱人:“你给我让开,伙计!”
“但我告诉你!”拜尔先生高声喊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
“我不管你是谁!”消防员说,“你现在给我让开!我们还有活儿要干!”然后便粗暴地把这位大人物推到了一边。
在这不寻常的情况下,人群中的大部分人都经受住了压力。实际上由于大家没有看见火焰,所以他们都在不停地转动,斜着眼好奇地互相瞅着对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邻居,在这一刻,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来互相观察对方。由于恐慌和沟通之需,不大工夫,他们便冲破了矜持的壁垒,开始表现出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兄弟情谊和热情。平时见面只会点一点头的人,很快也就聚在一起又说又笑了,就像结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亲密。
有一位著名的女情场高手,身上穿着她年迈、有钱的情人送给她的栗鼠呢大衣。在这一刻她脱下自己这件华丽的外衣,走到一位面容娇美、气质高贵的老妇人面前,把大衣披在老妇人瘦削的肩膀上,同时用坚定但却充满善意的声音说道:“你把这个穿上吧,亲爱的,你看起来有点冷了。”
这位老妇人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然后又优雅、温柔地向这位面色晦暗的妹妹连声道谢。然后这两个女人便站在一起,像老朋友一样攀谈了起来。
一位看似颇像荷兰后裔的傲慢保守分子正在同一位坦慕尼协会的政治家真诚地交谈,后者由于腐败行为臭名远扬。从任何社交意义上看,他们的这种友谊在一个小时之前会使保守分子感到愤怒而加以蔑视。
在这一刻,那些顽固地守着他们世袭血统的贵族正在同某位一夜暴富而名利双收的平民亲密交谈着。放眼望去这种场面到处皆是。一位以自己高贵的身份为荣的贵族正同一位有钱的犹太人聊天,一位仪容庄重的女士正同一位歌舞喜剧女演员畅谈,一位著名的女慈善家正同一位名妓谈心。
与此同时,人群仍然好奇地注视着消防员们的一举一动。虽然没有什么清晰可见的火焰,但是大厅和走廊里还是有不少烟雾。消防员们从广场的各个方向拖来许多白色的长软管,偶尔会有一队戴着头盔的人冲进大楼一侧黑乎乎的入口,朝楼上跑去。人们能清楚地看见他们跑上楼梯时的样子,因为他们移动的时候,手电筒的光束会映照在黑乎乎的窗户上。其他的人从地下室或者其他一些地下通道跑上来汇集在一起,同他们的队长或者领导亲密地交换着意见。
突然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什么,并用手指着它。人群中出现了沉闷的声音,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的大楼顶端搜寻着什么。从杰克家的公寓再向上4层,有一个敞开的窗口,人们可以看见一束束烟柱从那里缓缓向外冒出来。
很快,这些烟柱就变得越来越浓。突然间,从窗口喷出来一团巨大的黑烟,其间还伴随着闪烁的火星。见到这幕情景,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恐得屏住了呼吸,周围一片安静。其实,这种惊恐只是人们看到明火以后表现出来的好奇和狂热的快乐。
烟柱迅速加重。很明显,顶楼的单间是唯一受到大火影响的地方,但这时候,浓烟像黑油一样翻滚着涌了出来,屋内的浓烟夹带着一丝微红,显然是由火焰引起来的。
杰克夫人盯着楼上,看得专注而入神。她看了一眼胡克先生,轻轻地抬起一只手,紧贴在胸脯上,然后缓慢而轻声地说:“史蒂夫,难道这不是……最奇怪的?”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向的惊奇神色,她静静地站着,轻握着一只手,眼睛盯着他。
由于恐惧、渴望、入迷和惊奇,胡克的内心感到一阵厌烦。对于他,整个场面太强烈、太恐怖又令人难以忍受。他因此感到厌烦、感到头昏。他想让自己独身世外,想把自己封闭在某个地方。在某个荒凉而安逸的地方,他的肉体将永远不会受到这种恐惧的折磨。他就像一位极度口渴的人,饮用了海水并因此而患了病,但他却仍然不停地喝水,因为他抵抗不了那种湿润的、冰凉的感受。所以他怀着强烈的恐惧感注视着、深爱着这个场面。他明白其中的神奇、陌生、美丽、魔力与亲近。这一切是这么真实,胜过一切幻想所能达到的效果。整个场面不可抗拒,整个事件具有难以置信的预感。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心想,“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一切都发生了!”
而且事情的确发生了。他没有错过任何东西,但是他却滑稽地站在那里,头上戴着圆顶的窄边礼帽,手塞在上衣的口袋里,天鹅绒衣领在脖颈上翻起。他的脸跟平常一样,有四分之三被隐藏起来,浮肿、疲倦的眼睛露出轻蔑,正冷淡地注视着整个场面,好像在说:“真的,多么奇怪的聚会!我身边这些来回转悠的人都是谁呢?为什么他们对每件事情都如此好奇、如此热心?”
一群消防员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他们的手里拖着镶有黄铜端口的巨大水管。水管拖动在砾石地面上就像一条巨蟒的坚硬外皮。当消防员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克听见他们的靴子踩在石子上发出清晰的声音,他看见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也能明白他们简单的行动目的。他的心在往下沉,由于恐惧、惊奇、渴望,对某种自发力量的爱、欢乐、能量、生活本身的暴力而感到心烦意乱。
就在这一刻,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醉醺醺、狂暴,而且近在咫尺。这个声音穿入他的耳朵,他觉得很恼火,于是充满恐惧地希望这个声音不要靠近他。他微微转过身看着杰克夫人,用乏味的语气低声回答:“奇怪吗……嗯……是的。这是一次对本土习俗的有趣展示啊。”
艾米·卡尔顿看起来心情很高兴。这天夜里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的仪态或外表没有任何的变化。她说起话来又快又激动,措辞也不够连贯,笑起来嗓音沙哑,很喜欢感慨抒怀。她漂亮、乌黑、卷曲的头发,狮子鼻和满是雀斑的脸都没有任何变化。尽管如此,她的身上还是有了一些变化。她破碎的性格好像在强大、奇妙的火焰作用下完全结晶了。除了她内心的煎熬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得到释放、她的心灵还算完整以外,她一直保持着自己从前的样子。
可怜的孩子!这一刻,在那些熟悉她的人看来,她和众多的失落者一样,很明显并没有完全失落——如果大火一直在那里燃烧的话。这位姑娘无法接受早晨起床、晚上就寝的秩序,也不会接受按部就班地做事。但是她却能够接受,而且已经接受了大火。在她看来大火是非常神奇的事物。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感到高兴。她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置身其中,是一位重要的、受神灵启示的参与者。她似乎到处都有认识的人,她不停地周旋在不同的人群中,她长着乌黑秀发的脑袋不时晃动在人群中。她的声音热切、沙哑、生硬、自负。当她重新回到自己所在的群体时,她的眼神里包含着所有这些特点。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知道的!”她大声喊道,“瞧瞧这些消防员!”当他们拖着消防管冲进浓烟弥漫的入口时,她连忙指着他们说道,“当你想到他们不得不明白,他们不得不做什么……我曾经有一次冲进过大火!”她脱口而出,作了补充解释,“我在消防部门有一个朋友,我说的都是真的!”她得意扬扬地笑着,“一想到他们不得不去……”
就在这一刻,大楼里面发生了崩塌。艾米快活地大笑起来,还做了一个快速而突然的动作,好像这个动作回答了一切。
“不管怎样,我说的都是真的!”艾米大声地说。
正在此时,一位身穿晚礼服的年轻姑娘随意漫步到他们的跟前,用平淡的、带着鼻音的、单调的中西部口音问史蒂夫·胡克:“你觉得这一切不会太糟吧?”她边问边抬起头望了望大楼顶层窗口里冒出的烟雾和火苗。谁都没有回答,接着她又说:“但愿不要太糟了。”
胡克因为她古怪的提问感到一丝惊恐,他扭头过头没有瞧她,而是用几乎闭着的眼睛看着旁边的地方。小姑娘便对杰克夫人说:“如果那里发生了什么麻烦,情况会不会很糟呢?”
杰克夫人的脸上充满了友好、安慰的神情,她马上就温柔地回答了她。“不会的,亲爱的,”她说,“我想不会太糟的。”她抬起头,不安地望着滚滚的烟雾和火焰。从现在的情况来看,那里似乎不仅很糟,还非常紧急、危险。然后,她又马上掩饰住自己不安的眼神,用鼓励的语气对小女孩说:“我敢肯定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
“嗯,”小女孩说,“我希望你说得对……因为,”她补充道,显然经过了一番思考,她转过身走了,离开前说,“那是妈妈的房间,如果她在那里,就太糟了,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但愿一切都不要太糟。”
她用一种平淡、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完了这句惊人的话后,便走进了人群之中。
人群中暂时出现了死一般的沉寂。接着杰克夫人惊恐地望着胡克,好像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是对是错。
“你都听见了吗?”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不过你说得没错!”艾米说完后简短、欢快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20 失控
突然间,大楼里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整个广场都笼罩在漆黑之中,只有顶楼公寓里的火焰发出一丝可怕的光亮。人群中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和不安的骚动。几位自作聪明的年轻人趁此机会打着手电筒在人群中来回地走动,他们傲慢地让手中电筒的光束照在人们的脸上。
这时候,警察开始在人群中来回走动。他们善意但态度坚决地伸出手臂,把人们赶出了广场,让他们穿过拱廊,穿过旁边的大街。一束束水管横七竖八地躺在大街上,消防车发出巨大的鸣笛声,这时所有的正常声音都消失了。警察像赶牲口一样,随意地把大楼里的居民赶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人们只得在拥挤的人潮中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
有些女士发现自己穿得太少,难以抵挡寒夜的空气,于是便来到附近的朋友家里寻求暂时的避难。而其他不想再站下去的人都来到酒店里等候着或者干脆在那里过夜。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一直硬撑着,他们对最终的结果感到既好奇又充满渴望。杰克先生带着伊迪斯、阿尔玛、艾米和两三个艾米的熟人到附近的一家酒店去喝酒,其他的人都站在原地好奇地观察着。但是不久,杰克夫人、乔治·韦伯、曼德尔小姐、史蒂夫·胡克等一伙人也结伴来到了附近的一家杂货店。他们坐在柜台前,要了咖啡和三明治,然后便与其他难民兴致勃勃地聊起天来。
所有这些人的对话都很友好、随便,有些话题甚至很有意思。但是在这一刻,他们的谈话也夹带着一丝不安、迷惑和不确定的因素。富人、有权势者这时候早已携妻子、家人和其他家眷离开了,其他人待在这里只有等待,此外别无办法。大多数人都被赶进了杂货店、酒店的大厅,或者像受难的旅行者那样裹着衣服挤在街角里。有些人隐隐地觉得自己已经被某种神秘、无情的力量吸引住了,他们就像拴在转轮上的瞎眼苍蝇一样,浑然不觉却不停地向前冲。其他人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网,这张网的分支是那么巨大而复杂,所以他们身陷其中,但不知道何处是开始,网的结构如何。
因为在他们居住的这个有序的世界中,有些事情是突然发生的,而且已经失去了控制。作为地球的主人,他们具有权威也习惯于发号施令,但是此刻他们却失去了控制。觉得一切既奇怪又无可奈何,他们无法掌控局势,甚至搞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
但是,与他们盲目、杂乱无章的认识有所不同,事件的结局却是冷酷而无情的。
在那个巨大、烟雾弥漫的走廊里,两名脚穿靴子,头戴头盔的人正认真地交谈着什么。
“你找了吗?”
“找到了。”
“在哪里?”
“在地下室里,长官。根本就不在顶楼,那上面有一个通气口,但其实是在下面。”他用拇指比画着。
“嗯,那么,去抬上来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情况很麻烦,长官,很难抬出来。”
“有什么麻烦呢?”
“如果我们朝地下室喷水的话,我们就会淹没两道铁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眼睛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年龄大一点的人猛地仰了一下脑袋,便朝楼梯走去。
“快点,”他说,“我们下去。”
在地下室,有一个房间里整天都亮着灯。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一位戴着绿色遮光眼罩的男子坐在桌子旁边,拿起电话回答道:“你好……哦,你好,迈克。”
他仔细听了一阵,突然热情满怀地朝前倾了倾身子,把香烟从嘴边拿掉了。
“他妈的!你刚才说在哪里?在32轨道吗……他们要去放水……妈的!”
在巨大的建筑物底部,亮着绿色、红色、黄色的灯光,这光芒在永恒的黑暗中保持着沉默,就像记忆里的痛苦那样美丽而尖锐。突然间,整个钢轨泛出微光,绿色、黄色的眼睛闭上了,只有闪动的红色在警示着什么。
在几个街区之外、令人惊叹的地铁车站,明亮的钢轨泛着光芒,高速快车戛然而止。火车停得如此平稳,乘客们早就站起身来准备下车了。他们只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然而,就在刚才还拉着巨大的车身奔驰数英里、跨越哈得孙河的电力机车的驾驶室里,工程师向外面张望着,仔细观察着信号指示。当他看到黑暗中耀眼的指示灯发生改变以后,张口骂道:“他妈的怎么回事嘛?”
巨大的列车缓缓停止,第三轨的电流被关闭,机车电机的轰鸣声突然沉默了下来。工程师将他的工具递给另一个人,平静地说:“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快速列车像一个无力的钢体,安静地停了下来。而不远处水流开始蔓延过来,像河流一样漫过轨道。500名热爱自己生活、从美洲大陆各个城市、镇子、乡村来的男男女女,此刻都困在地下,面容疲倦、心情烦躁、神情沮丧,再有 5分钟就到了他们渴望的终点和目标——伟大的车站。而在车站里,数百人正在等待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他们个个神情不安、疑惑、焦虑、对事由一无所知。
与此同时,在人员撤离的大楼楼梯第7段位置,消防员正用斧头使劲地劈着什么东西,此处弥漫着浓烟。消防员都戴着口罩,一个个汗流浃背。他们手中的手电筒成了唯一的光亮。
他们敲扁了电梯通道的大门,其中有一个人俯身下到被困电梯的顶部,在半层楼的位置拿利斧劈开了顶部。
“打开了吗,埃德?”
“是的,马上……我快要进去了……再来一下,我想就可以了。”
斧子又开始砍了起来,屋顶总算被劈开了,然后他说:“好了……稍等一下……你把手电筒递给我,汤姆。”
“看到什么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说:“是的……我要下去了……吉姆,你最好也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出现了简短的沉默,然后那名男子又一次平静地说道:“好了……我下去了……喂……吉姆,快下来扶在胳臂下面……好了吗……好了……汤姆,你快下去帮一帮吉姆……好吗?”
他们携手把一个人抬出了受困的电梯,然后拿手电筒照着瞧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放在地板上。那个人看起来苍老、疲倦、一动不动,非常可怜。
杰克夫人走到杂货店的窗口,望着街对面的大楼。
“我想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对身边的朋友说,同时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你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有没有把大火扑灭呢?”
从这些巨大、高耸的大楼墙面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有迹象表明大火几乎已经熄灭了。大街上还有一些水管,人们可以看到消防员正在往卡车上拖那些水管。所有消防车的发动机仍然轰响着,但是连接消防栓的水管都已经卸下了,此刻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来了从消防车上喷出的水,然后排进了下水道。警方仍然命令人群站在远处,不允许居民返回他们的公寓。
那些很早就抵达现场的记者们,现在都已经走进了酒店,向他们的报社汇报事件的经过。这些人员衣着各异、破旧而俗套,旧帽子上别着记者证。有些人的鼻子发红,说明他们已经跟别人交谈了好几个小时。
这些人即使没有记者证,人们只需瞧一眼便能看出他们都是记者,因为他们的某种标记准确无误。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厌倦的神色,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疲惫、毫无精神。某些东西显现在他们的脸上、语调上、走路的姿势上、吸烟的动作上,甚至长裤的下垂,尤其是头上戴的旧帽子上,人们马上就能识别出他们的记者身份。
这是一些疲于接受、疲于嘲弄、疲于应答的东西:“我明白,我明白,但事件本身呢?这喧闹声是怎么回事?”
然而,这也是人们所钟爱的东西,是一些已经被腐坏,但却仍然良好的东西,是一些曾经充满了希望和愿望的东西,比如:“当然,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而且我要尽力写点好东西,现在我只是一个妓女,我要出卖我最好的朋友来弄到一篇故事,我要出卖你们的信任、你们的信仰、你们的友爱,把你们所说的一切都扭转过来,直到你们所说的话里存在的任何真诚、意义、诚实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小丑的唠叨……如果我觉得这样会使故事更好的话,我决不会在乎事情的真实性、准确性、实际情况、这里的人与事、你们的生活、你们的言论、你们的表情、特殊的品质、语调以及大火现在的状况,除非这些对故事本身起到帮助作用。我竭力想得到的就是看待事件的特殊视角。今晚这次事件充满了痛苦、爱意、恐惧、喜悦,整出人生的戏剧都在这里上演了。但是如果我只能让读者在明天早晨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揉一揉眼睛,那么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文不值的。要是我惊恐地说莉娜·金斯特小姐的宠物蟒蛇从笼子里逃跑了,警方和消防部门正在努力寻找,而且公寓的所有住户现在陷入恐慌之中……那么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的手指泛黄,眼神显得很疲倦,成天酒气熏天,头天晚上的宿醉残余未尽,我希望能在电话里把新闻发到报社去,这样老板就能让我回家了,而我就能到埃迪那儿再喝上两杯掺冰的威士忌,到第二天再打个电话。但是别对我太刻薄了,否则我会让你声败名裂的。没有谁的名声会在我这里永远保险的,如果我把你编到新闻里去……但实际上我并不是那种坏人。我一次又一次违反体面的标准,但是我的内心历来向往体面。虽然我不会讲出真相,但是我的内心历来就有一种强烈的正义感。我有时候会看着我自己的脸,然后讲一讲真相,以此来了解真正的自我。我讨厌造假、虚伪、假装、欺诈、拐骗,如果我确定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哦,主啊!那么明天我们要出版什么样的报纸呢?我也具有幽默感,我喜欢快乐、食物、饮料、和谐的对话、融洽的友谊、刺激而美好的生活。所以别对我太严厉了。有些事我不得不去做,但我真的没有那么坏。”
这些虽然并不十分确切,但是很明显这都是这些记者的标记。好像这个污染了他们的世界也带给他们一些温暖的质朴——对他们丰富的经历、智慧与善解人意的优点给予的补偿,是对他们辛辣的言辞中所透露出的质朴和情谊的补偿。
有两三位记者开始在杂货店里走动起来,开始了他们的采访工作。他们所提的问题既滑稽又不恰当。他们来到一些年轻漂亮的姑娘面前,问她们是不是就住在对面着火的大楼里,然后又天真而急切地问她们是不是被收进了社交界名人录中。如果有哪个姑娘承认她的名字被收录进那个名录了,记者就会马上写下她的名字、出身等细节。
与此同时,一位没精打采的记者正通过电话向地方新闻报纸编辑部汇报他的最新发现,他长着红红的球形鼻子,牙齿稀稀拉拉的。此时他正把自己的脚伸出窗外,帽子推在脑袋的后面。乔治·韦伯和其他众人站在杂货店后面,距电话亭很近。他刚走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位记者,一下子被他倦怠、冷漠的表情吸引。乔治此刻似乎在倾听周围人海阔天空的聊天,但是他其实正在认真倾听那位记者所说的每个字。
“……当然了,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你记下来了吧……警察也到了,”他继续傲慢地说着,好像对自己的新闻文体十分着迷似的,“警察已经到了,并在大楼周围围起了警戒线。”接着这位红鼻子男士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粗声粗气地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一个中队!是警戒线……什么……我说的是警戒线!警——戒——线,警戒线……看在彼得的分儿上!”他又用不满的语气说,“你在报社工作多久了?难道你还没有听说过警戒线吗?那好,你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着,一边瞧着自己手中写下的潦草的笔记。“在市民中有很多社交界名流,还有一些更为年轻的名人……什么?怎么会这样啊?”他突然非常困惑地发出了一声:“哦!”
他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四周,看看是不是有人在偷听什么,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说:“哦,当然了!两个……不对,只有两个……其他的消息都不对。他们找到老妇人了……但这是我告诉你的!大火着起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明白了吧!她的家人全都出去了,他们还以为她被困在里面了。他们最终找到了她,她就在下面的人群中。那位老妇人是第一个跑出去的人……没错,只有两个。两个都是电梯管理员。”他压低了声音,然后看了看自己的笔记,认真地读了起来:“约翰·恩博格……年龄64岁……有3个孩子……住在牙买加的奎恩……记下了吗?”他接着读道:“赫伯特·安德森……年龄25岁……未婚……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布朗克斯南林荫大道841号……记下了吗?对,哦,没错!”
他又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又压低声音说:“不,他们出不去……他们全都在电梯里,正在上楼运送住户呢,明白吗?有人在慌乱之中拉错了电闸,他们被困在电梯里面了……对,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停在两层楼之间的地方……恩博格已经被抬了出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们不得不拿斧子……对,对。”他朝电话听筒点着头,“就是被烟熏死的。他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就这么多。只有两个……不,他们都不清楚。没有人知道。物业部门想要尽力保持沉默……什么?嘿!大声点,你不能大声点吗?你的声音太小了!”他高声、暴躁地冲着电话听筒叫喊着,然后又认真地倾听了一会儿。
“没错,马上就结束了。但是还很麻烦啊,他们在那里遇到了问题。火是从地下室里引起的,然后通过一个烟道到达了楼顶……对,我知道,”他点着头,“这就是问题所在。楼下面有两股铁路。他们开始的时候不敢往地下室里放水,担心会有风险。他们想用化学材料解决问题,但是没有成功……对,所以他们在那里打开了水龙头,把水放了下去。现在他们可能把火车逼退到阿尔巴尼了……对,他们正在抽水。我想马上就结束了,但还很棘手……好的,迈克。要我继续留在这儿吗?……好的。”他说完后便挂上了电话。
21 失落的世界
火已经熄灭了。等他们听见第一辆消防车离开后,杰克夫人便和其他几个人一同来到了大街上。杰克先生、伊迪斯和阿尔玛站在人行道上,他们刚刚在酒店里见到了几位老朋友。现在艾米和她的同伴们待在一起。
杰克先生看起来精神状况很不错,神情温和、心情愉快,表明他已经享用了一顿美餐。他的胳臂上搭着一件女式外套,此时,他一边往妻子的肩上披外套一边说:“这是费尔德曼夫人送给你的,埃丝特,她说你可以明天送回去。”
从傍晚到现在她只穿了一件晚礼服。她曾经不停地提醒仆人们穿上外套,但是她和曼德尔小姐却忘记了穿。
“她可真是太好了!”杰克夫人大声地说,她一想起人在危难的时候大家都彼此十分友好,脸上就开始绽放出光彩,“你不觉得大家都很友好吗?”
这时候,其他的难民也开始往回走了,他们的眼睛四处扫视着。但是警察却把他们拦住了,并让他们继续等待着。大多数的消防车都已经开走了,剩下的仍然平静地轰响着,表明它们马上就要撤离这里。体积巨大的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消失了。于是警察立刻发出了指令,让住户们都返回自己的住处。
史蒂夫·胡克道了声晚安便告辞了,其他人穿过大街朝大楼的方向走去。人们从四面八方一齐涌进拱廊的入口,进入到广场。他们站在那里开始召集自己的女佣、厨师、司机等。人群重新出现了杂乱和权威。主人和女主人对仆人们发出的命令声随处可以听得见。拱形的回廊里站满了男男女女,他们正安静地朝大楼的入口走去。
这时候,人们的精神状态与几个小时前完全不同了。所有的人都再一次表现出往常的那种自信与沉着。在恐慌时刻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随和与友善在这一刻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们似乎对刚才欠考虑的热情和少有的睦邻关系感到不好意思。每个小型的家族集团都已经冷淡地撤回到自己单独的个体中,然后陆续走进自己的舒适房子里。
杰克一家人也返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室内的空气中弥漫着陈腐、刺鼻的烟味,这些烟味仍然吸附在墙壁上,但是电已经恢复了,电梯又重新运行起来。杰克夫人不经意间注意到,运载她们上楼的人是门卫亨利,于是便向他打听赫伯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他只是微微地顿了一下神,然后语气淡漠地回答:“是的,杰克夫人。”
“你们肯定都累坏了吧!”她热情地说道,语气中流露出同情,“你们难道不觉得今天晚上很刺激吗?”她继续热情地说,“你们这一辈子有没有见过像今天晚上这么刺激、这么混乱的事?”
“您说得没错,夫人,”那名男子古怪而生硬地说。杰克夫人听到这句话后停顿了一下,和前几次一样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心想:“这人好奇怪啊!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可真大啊!赫伯特为人热情、欢快,充满了人情味,和他聊天非常投机。但是这个人却如此僵硬、刻板,你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如果你想同他说话,他总会显得十分冷淡,对你爱理不理的,好像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她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精神非常沮丧,难免有些恼怒了。她自己一向待人友好,所以她也希望周围的人,甚至仆人都能像她那样友好待人。但是现在她内心里开始对门卫古怪、难测的性格有些厌烦了。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想,“他看起来总不开心,心里总怀着不满的情绪,总感到很委屈。我想知道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哦,唉,可怜的人,我想他的生活状况会让每个人都感到难过的——打开公寓大门,叫来出租车,扶人上下车,整夜不停地回答人们提出的问题。但是话又说回来,赫伯特的生活就更糟了——他一天到晚关在这个密不透气的电梯里,不停地上上下下,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儿,但是他却总那么和蔼可亲!”
接着,她又说:“我觉得今天晚上赫伯特比你们任何一个都更加辛苦,他把这么多的人都运了出去。”
亨利一言未发,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在他们的目的楼层停了下来,然后打开电梯,用冷淡、呆板的语调说:“你们到了,杰克夫人。”
他们几个人走出电梯之后,电梯又下去了。这时她觉得非常生气,然后满面通红地对她的家人和客人们气愤地说:“说真的,这个家伙真是气死人了!他老是阴沉着脸!他越来越让人讨厌了!他竟然都不愿意搭理人了!”
“哎呀,埃丝特,也许他今天晚上太疲倦了,”杰克先生平静地说,“他们全都累坏了,这你是知道的。”
“难道说我们错了?”杰克夫人讽刺地反问。然后,她走进了客厅,再一次看了看洛根先生表演以后留下的混乱场面,脑海里突然快速地闪过一丝幽默,然后滑稽地耸了耸肩膀说:“哎呀,我们应该来一个火灾大甩卖!”这句话使她又恢复了往常的风趣。
奇怪的是,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自从他们慌慌张张地离开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房间里散发着空气流动不畅所形成的腐败味道,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烟味。杰克夫人命令诺拉打开了窗户。接下来3个女佣又自动恢复了往常的工作,迅速地收拾起房间来了。
杰克夫人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把外套脱掉以后挂在衣柜里,然后仔细地刷了刷灰尘,而且还理了理有些零乱的头发。
接下来,她走到窗口跟前,猛地一下把窗户升得老高,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令人神清气爽的空气。她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在这10月凉爽的气流中,屋内的最后一丝烟味也被荡涤得干干净净。在白色的月光下,曼哈顿大街上的尖塔和城墙透出一股淡漠的魔力,闪烁着光芒。她心情平静,浑身舒适,生活显得多么坚实、多么壮丽、多么美好!
一阵轻微、快速的震颤穿过她的双脚。她停顿了一下,感到有些惊讶;她等待着,倾听着……难道自己与乔治的情感纠葛又一次触动了她的灵魂?他今天晚上显得出奇地平静。怎么回事呢,他今晚几乎没说上两句话。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晚他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谣言?是不是听到了股票下跌的事?在聚会高潮的时候她听见劳伦斯·赫希说过诸如此类的事,但是她当时并没有太在意,现在她却想起来了,“市场的轻微震动……”,他就是这么说的。这个与市场的震动有关的话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啊,这样已经两次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又传来火车的声音!
它在地下穿过的时候,大楼微微地颤抖着,只留下10月蓝色的天际。她的眼睛里再次出现了微笑,因短暂的烦扰而紧锁的眉头此刻已经舒展了开来。她朝客厅的方向望去,眼神中透出愉快和天真,就像某个孩子结束某天的冒险行为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神情。
伊迪斯和阿尔玛一回到家马上就睡觉了,而李莉·曼德尔却走进卧室去拿她的包裹。现在她已经回来了,身上穿着她华美的斗篷。
“亲爱的,这一切可真是太棒了,”她用嘶哑、疲倦的声音说,然后深情地吻了一下杰克夫人,“大火、浓烟、裴济·洛根……所有的一切,我真是太喜欢了!”
杰克夫人笑得浑身颤抖。
“你们的聚会真是太棒了!”曼德尔小姐总结说,“你永远都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说完她便告辞了。
这时候,乔治也打算走,但是杰克夫人却抓住了他的手,她婉言相劝道:“先别走,再待一会儿,和我聊聊天吧。”
显然,杰克先生已经做好了睡觉的准备。他轻轻地吻了吻妻子的脸颊,然后随便地向乔治道了晚安,然后就睡觉去了。年轻人来去自由,但是杰克先生要去睡觉了。
外面,天气越来越冷,空气中透露出细微寒霜的迹象来。巨大的城市已经进入了熟睡状态。街道空荡荡的,偶尔只有一辆出租车驶过,为那些在深夜里有急事的人提供便利。人行道上也空荡荡的,偶尔会有独行者的脚步声传来,那声音一直转过街角。他朝北面的方向轻快地走去,直接回家去睡觉了。高耸的办公大楼里灯光全都熄灭了,黑乎乎的高墙上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表明某个对事业负责的工作狂正在连夜起草第二天早晨需要提交的乏味报告。
在巨大的公寓大楼侧门入口处,在对面空荡荡的大街上,一辆深绿色的警方救护车安静地停了下来,汽车的发动机喘息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此刻,没有任何人围观。
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很快就被打开了。两名警察走了出来,手里抬着一副担架,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一条布单。他们小心地把担架推进绿色救护车的后部。
很快,地下室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了,一位警官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两位身穿制服的男子,手里也抬着第二副担架,他们用相同的方式安顿好了这副担架。
救护车的后门被关上了。司机和另一名男子绕到车子前面,坐到救护车的前排座位上。他们与警官说了两句话后便静静地离开了,救护车一路鸣叫着转过了街角。
余下的3位官员低声地谈了很久,其中有一人在他的小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然后便开始告别、敬礼,他们每个人所走的方向都不同,准备继续执行新一轮的任务。
与此同时,在宏伟的前门入口处,在回廊的灯光下,另一位警察正与门卫亨利交谈着什么。门卫回答的时候语气显得平淡、单调而阴沉,警察把谈话的内容全都记录在另外的一个小本子上。
“你说那个年轻人还没结婚吗?”
“是的。”
“多大年龄了?”
“25岁。”
“他住在哪里?”
“布朗克斯。”
他的声音低而阴沉,几乎像是在小声地嘀咕,所以警察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问:“住在哪里?”
“布朗克斯!”亨利怒气冲冲地回答。
警察记录完毕之后,便把笔记本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若有所思地对他说:“好吧,我可不愿意住在那个地方,你呢?他妈的可太远了。”
“不会!”亨利猛地说道,然后不耐烦地转过脸说:“如果你要问的就这么多……”
“就这么多,”警察粗暴、讽刺地说,“就这么多了,兄弟。”
他冷酷的眼睛里流露出严厉、欢快的神色,一边在身后挥舞着警棍,一边注视着门卫离去的背影,看着他走进大楼然后消失在电梯所在的方向。
楼上杰克一家的客厅里,只有乔治和埃丝特在一起。空气中散发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味道。聚会已经结束了,大火已经扑灭了,其他客人全都走了。
埃丝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便坐在乔治的身旁。她朝周围望了片刻,脸上浮现出沉思的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这时候有人到这里来,他绝对无法想象刚才发生过什么事。
“难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很奇怪吗?”她若有所思地问,“聚会本身,然后又着了火……我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有点奇怪,”她的语意有些模糊,好像她根本无法表达有些东西似的,“我不明白,但是洛根先生表演结束以后,我们都坐在这里……紧接着消防车就突然经过……我们不知道……我们以为他们要到别的地方去了呢。这些事情可真有些蹊跷啊。”她一边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感受,一边紧皱起眉头来,“你害怕了?对不对?——不,我不是说大火!”她快速地说,“火并不能解释全部。虽然没有人受伤,但还是相当可怕的,真的……我的意思是,”她的语气再一次变得模糊而充满迷惑,“你一想起这些事情……多么……夸张……我的意思是,现在人们的生活方式……在这些大楼里……火怎么能在自己居住的房子里着起来呢,而且人们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可真可怕,你说呢……我的天哪!”她突然急切地说,“你这一生中有没有见过这种事?我是指那些为人友善的人……当他们涌到广场以后对待人的态度?”
她笑了一下然后又停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脸上露出专注的神色,并轻声温柔地说:“但是我一直在想你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全都走了……全都走了……除了你和我,再没有别人了……你知道……”她平静地说,“早晨我一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从那天以后我成天都想着你,就在这儿想你。”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胸口,然后又神情专注地继续说:“你填满了我的生活、我的心田、我的精神、我的整个身体。哦,你觉得自从这个世界诞生以来,有没有别的爱情胜过我们之间的爱情呢?还有没有别人会像我们二人这样深爱对方呢?如果我能谱曲,我一定要把这份爱谱写成伟大的音乐;如果我会歌唱,我一定要把它变成伟大的歌曲;如果我能写作,我要把它创作成一部伟大的故事,我曾经编写过故事!”她笑容满面,脸颊红润,正对着他说:“难道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吗?”
他摇了摇头。
“我敢肯定这会成为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她兴致勃勃地说,“这种爱似乎充满了我的全身,我都快要爆裂了。但是当我尝试写作的时候,我只能说:在漫长的黑夜里,我躺在那里……一直想着你。”
她突然情意绵绵地笑了起来。
“我只能写那么多。但是你不觉得这是个漂亮的开头吗?现在一到晚上,快到我睡着的时候,这个我难以驾驭的故事线索便会出现,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响彻耳边。‘在漫长的夜里,我躺在那里……一直想着你。’这就是那个故事。”
她向他身边靠了靠,冲着他抬了抬嘴唇。
“啊,亲爱的,这就是那个故事。在整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什么了,有爱就足够了。”
他无法回答她的话。因为就在她说话的时候,他很清楚那一切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故事。他感到既忧郁又疲惫。他们多年的爱情、美好的时刻、付出、痛苦和冲突,再加上她全部的信仰、柔情、崇高的忠诚——曾经属于他的整个爱情世界,只有一个房间的栖居之处——就在这一瞬,全都返回来折磨着他。
因为今夜他已经明白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还要有某种比这种温情的束缚更为崇高的奉献精神,必须要有一个比这种拥有财富和特权的世界更加强大的世界。在他的整个青壮年时期,这个美丽、安逸、豪华、权力、荣耀和安全的世界似乎具有人类最终的野心、具有人人都能达到的最大渴望极限。但是今天夜里,经过了上百次惊心动魄的时刻,他终于看到了它的真正核心。他看到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没有丝毫的防备。他明白整个虚假的社会结构所组成的空心金字塔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以及它是如何在人类鲜血、汗水和痛苦的共同基础上支撑、存在下去的。所以现在他已经明白,若想在写作上取得成功,他就必须得转向某些更加崇高的东西。
他思考着自己想做的事。不知什么原因,他在今天晚上所看到的事件竟然帮助他化解了许多内心的混乱和迷惑。很多在以前显得复杂不堪的事情此刻却变得简单多了。这些可以归结成一点:诚实、真挚、不与现实妥协……这些是任何艺术都必须具备的要素。不论一个作家还具备其他什么品质,他若没有这些品质便只能是一个平庸的文人。
这就是埃丝特和她的世界,在美国各地,没有哪一种特权能与真诚取得妥协,特权与现实没法和谐共处。他心想,若把一枚银币放到距离眼睛足够近的位置,它会遮住阳光的。在美国,有一种潮流比任何一位富有魅力的人在今天夜里所了解、所梦想的更加强大、影响更加深远。这些都是他们想要明白的深度。
他一想起这些,今天晚上某个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某个词语便又冒了出来,像是在提醒今晚的所见所闻。
被时尚蹂躏的人将会被时间蹂躏。
唉,就在埃丝特话音刚落之际,他低首看着她仰起的欢乐面容,内心涌起一股怜爱之情。他一定要那样:他有他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
但是今晚,他不能在今天晚上告诉她,明天再说吧。
是的,明天他会告诉她,那样可能会更好一点。他会直接向她表明,按他此刻理解的方式……向她讲明一切,这样她就会明白了。但是一定要把事情说明白,把一切都忘掉——明天再说吧。
为了让一切更加容易,为了她也为了自己,有一件事他是不会同她讲明的。他不会告诉她他一直爱着她,他会永远爱着她,没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爱并不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紧握双手。这样做会更加稳妥、更加快捷、更加宽容。他必须要让她明白,这是最令他痛苦的事情。如果她不知道这一点可能会好得多,因为如果她知道了,她就永远不会理解。
明天她不会理解的。
这是流淌在男人心中的一股潮流。
他必须要离开。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他便站起身来,神情沮丧、疲惫地离开了。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