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结束与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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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结束与开始
当蝉从地面爬出来,然后进入到它生命周期最后阶段的时候,它似乎并不像一只长着翅膀的东西,而更像一只肥胖的、沾满了泥土的蛆。它费力地爬上树干,用那条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它自己的腿使劲地拉扯着自己的身体。当它移动的时候,动作显得既痛苦又笨拙,好像还没有完全掌握如何使用它们似的。它终于疲惫地停了下来,不再朝前爬行,而是用前爪牢牢地吸附在树皮上。接着突然产生了一阵轻微的破裂声,人们能够注意到它的外衣开始从背部裂开,裂口整齐得就像安装了拉链一样。躯壳里的身体慢慢地开始显现,从开口处向外拉,然后直到身体、头,以及其他部分完全出来。在完成这一惊人的任务以后,这个小动物便慢慢地爬到了一块阴凉的地方,它的身后只留下褐色、毫无生命力的空壳。
此刻,这个富有生命力的、原始的、半透明的、淡绿色的生命正一动不动地待在阳光之下。但是如果有谁耐心地继续观察它们,就会在眼前看到神奇的变化发生。不大工夫它的身体就开始活动起来,然后变得扁平,它身体的颜色就像变色龙那样开始发生变化,身体背部和两侧都伸出小小的翅膀来,然后开始快速地长大。它的翅膀很快变长了,这一点看得很真切!最后变成透明、漂亮的双翅,在阳光下闪着光亮。这时候,它的两只翅膀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然后加快速度,突然发出金属般呼呼的声音,它们在空气中抖动着,接着这个小小的生命便开始闪动着飞走了,一个新生物变成了自然界的新元素。
1929年秋季的美国就像一只蝉。它已经走到了终点,但又走向了新的开始。10月24日,在纽约华尔街的一幢大理石大楼前,产生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这个声音响遍全国。美国僵死而陈腐的躯壳已经开始从背部裂开、破碎,而它生机勃勃、不断变化、饱受痛苦的躯体——真正的美国、不变的美国、未来的美国,现在又开始慢慢出现了。它诞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切令人吃惊,难以理解,它被囚禁的镣铐致残,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处于假死的状态,但却具有蓄势待发的活力。它耐心地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下一个阶段的蜕变。
长期以来,这个国家的领导人把人们的目光锁定在某种虚假的幻想中,所以他们已经忘记了美国真正的样子。现在他们看清了它的模样……看到了它的崭新、它的天然状态、它的力量,于是便把颤抖的眼睛挪开了。“把我们陈旧的躯壳还给我们,”他们说,“在那里我们感到暖和又舒适。”然后他们运用了语言的力量,“基本状态是不错的”,他们这样说是因为他们想重新安慰自己,认为现在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一如永远,永远永远,阿门。
但是他们错了。他们不知道你再也无法回家乡。美国已经发展到某种东西的最后阶段,它也发展到了另外一种东西的初始阶段。但是没有人知道另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由于这种变化与不确定性,以及领导人的错误施政,人们的恐惧和绝望情绪将不断增长,饥饿很快就会蔓延街头。虽然还没有人看到这一切,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即美国仍然是美国,不管出现什么新鲜事物,它就是美国。
乔治·韦伯和其他人一样慌乱而害怕。如果他们之间有所区别的话,那就是他的情绪比别人更加强烈,因为他除了面对普通的危机以外,还要面对他个人的危机。因为这一段时期,他也面临着某种结束与开始。这是他爱情的结束,虽然他们之间没有深刻的爱情;这也是一种共识的开始,虽然不是在名利方面得到认可。他的书将在11月初出版,而这是他热切地等待了许久的事,但是最后的结果却与他当初的预期截然不同。在此期间,他学会了很多以前从来都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在未来的生命过程中,他开始明白了自身的变化与他周围世界大规模的变化是如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22 《群山之家》
乔治·韦伯在利比亚山小镇度过了整个童年阶段,他一直对整个城市的伟大远景充满憧憬。长期以来他一直渴望得到荣耀,想成为名人。他的这个愿望从来没有改变过,而且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反而变得更加强烈。现在,他的这个愿望到了最强烈的程度。但是他对那个自己一心想出人头地的文学世界知之甚少。现在,他正准备找出那些可能会影响到自己幸福的未知来。
他的小说《群山之家》将在1929年11月的第一周正式出版。在经历过那么多影响人类活动的偶然事件后(回头来看,这些事件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一部分),这个出版日期几乎与美国大萧条的开始时间完全一致。
从某些方面来看,10月底开始崩溃的股市就像一块巨大的落石滚进了平静的湖中。这种突然性给人们造成了某种绝望的恐惧,而且在全美不断迅速地扩大。那些远在偏僻村落、城镇、大城市里的数百万人都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危机。这种后果会影响到他们吗?他们希望不会。湖水很快就淹没了巨石,而大多数的美国人很快就跟往常一样投入到每天的工作中去了。
但是恐惧袭击了他们,生活并不完全一样。他们没有了安全感,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恐惧和不祥的预感。正是在这种虚假的冷静和绝望的焦虑之中,韦伯的书出版了。
之所以交代以上内容是想评价一下《群山之家》的优点和不足。需要在此说明的是,这本书是这位年轻作家的处女作,书中有许多优缺点。韦伯和众多的新生代作家一样,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进行创作,但是这却带给他不少的麻烦。
随着年龄不断增加,他越来越相信,如果要写出一本具有一定影响力或有价值的书,作者就要从他的实际生活经历出发。作家和其他人一样,必须使用他必须使用的东西。他无法驾驭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东西。如果他尝试利用那些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东西——许多作家曾经尝试过——他就写不好作品。人人都明白这一点。
因此,韦伯便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进行创作。他写自己的家乡、写自己的家庭和所有熟悉的人。他的写作直接、真实、毫无掩饰,这是非常难得的,但也的确引来了麻烦。
每位作者的第一本书都很重要。对他来说这本书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他也许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韦伯就是这么认为的。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他是对的。他深受詹姆斯·乔伊斯的影响,所写的也是一部类似《尤利西斯》的书。他对家乡那些民众的看法非常重视,胜过所有别人的观点。但是这本书让他们不知所措、深受打击。当然,他们都没有读过《尤利西斯》。而韦伯并不了解这些人。他原来以为自己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一切,但是他的确不了解。他不明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与把他们写进书中有何区别。
通过写作和出版一本书会使作者对真正的生活了解更多。韦伯写书的时候,他撕掉了家乡人一向戴着的面具,但是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等书得以付梓、出版,他才真正地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原初的目的和愿望只是想真实地讲述周围的生活。但是等他完成这件事——校对完毕、书页印刷出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并没有讲出真相。讲出真相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初次写作的新手,往往会满怀畸形的虚荣心、自负、热情,他们的自尊容易受到挫伤,所以让这样的人把一切真相讲述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一些错误和不完善的地方,《群山之家》显得并不完美。韦伯比其他人更加明白这一点,而且没等别的读者告诉他,他就已经知道这一点了。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写了一本伟大的书。有时候他觉得那的确是一本伟大的书,或者说那本书里至少包含了伟大的要素。他知道这并不是一本纯粹描述现实的书,但是其中仍然有一些现实的成分,而这就成了人们主要的担心。正是这些现实的成分令他们恼火不已。
随着出版日期的一天天临近,韦伯开始隐约担心利比亚山的人们是否会接受他的小说。自从他9月返回家乡以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和焦虑。他看到繁荣至极的城市正摇摇欲坠,濒临毁灭的边缘。从街上行人的眼睛里他看出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灾难充满了恐惧和内疚,但是他们依然处在自我欺骗之中。他明白他们都不顾一切地坚守着并不现实的发财梦想,但是不管怎样,这种疯狂是经不住现实考验的。
但是即使他对目前出现的特殊情况还不大明白,他仍然隐约意识到自己将会面临某些麻烦。因为他是南方人,他知道在南方有些事情令人难过。他知道南方人一生都明白某些扭曲、隐秘、痛苦的事情——一些植根在他们灵魂深处、超越一切矛盾的事。这些东西没有人敢写,也没有人敢说出来。
这些事情或许来源于他们以前的战争,来源于巨大的失败、毁灭及其衰退的影响,或许来自更加古老的原因,来自人类奴役的邪恶,来自人类在占有欲的驱动下发动的激烈战争所造成的伤害和道德上的耻辱。它或许也来自炎热南方的强烈生命力,饱受着顽固分子与褊狭神学苛刻而表面的思想折磨与压抑,就像沼泽地里的灌木丛安静而隐秘地晃动着。或许最为重要的是,它来自他们生活的经历,来自塑造他们的形式,来自喂养他们的饭食,来自他们头顶天空的某种未知的恐惧,来自他们周围散发着悲痛情绪的黑暗、神秘的松林地带。
不管它来自何处,它就在那儿,韦伯明白这一点。
但是在美国,不仅只有南部地区受到了伤害,在全美到处都是一道道更深、更神秘、更难以形容的伤口。那是什么呢?这个伤口存在于有关贪官污吏、腐败政府、关键管理部门、庞大的特权和赎职、对罪犯和强盗的包庇、堕落、腐败的民主形式等记录中吗?它存在于“清教主义”这一伟大、模糊的名称中还是别的什么名称?是的,它存在于这一切之中。存在于每天被谋杀者的丧钟声里,存在于全国到处可见的随意血腥屠杀中,存在于出版社轻诺的虚伪中,存在于编辑的抱怨里,尽管他们在报纸头版得意扬扬。
我们不仅必须要从这些外部的形式中找到民族受到伤害的证据,也必须要深入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在那里也能找到证据。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我们要必须探明集体伤口的深处。作为人类,作为美国人,我们不能再畏缩不前、说谎了。难道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体会温暖与寒冷,在美国共同生活、共同担心吗?是的,如果我们看不到这一切,不明白这些,我们就会共同倒霉。
所以乔治·韦伯写了一本书,他将自己耳闻目睹的生活片段比较忠实地再现在书中。现在他担心家乡的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一点。他想有些人会“读它的”。他害怕他们会“谈论它”。他猜测在某些地方的人们可能会提出抗议,而他自己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书出版之后,事情便远远地超过了他担心的程度,他丝毫没有心理防备,几乎快被击垮了。他以前曾感觉到,但是却不知道身在美国的人们是何等脆弱。
在这个时代,那些尽人皆知的南方男女作家们喜欢写一些有关世外桃源的优美传奇故事,或者写一些反映南方古老传统的文雅之事,或者写一些有关查尔斯顿黑人混血儿遭毒打的故事,或者写一些充满热情、有趣、开心的故事,主要讲述在种植园某处,那些神情忧郁的弟兄与他们“高挑的黄皮肤女孩”之间浪漫的通奸行为。在这些书中没有太多的诚实或者基本现实,而这些书的作者并不需费多大劲来面对他们周围生活的真实情况。他们之所以写世外桃源,是因为内容远离现实,用不着担心什么;如果有人想写通奸、谋杀或者任何形式的惩罚,那么就让事件发生在一群黑人的身上,要远比发生在与他共同生活的人们中间更为安全。
《群山之家》这部小说与任何一种标准化了的模式并不相符。它似乎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模式。起初利比亚山的人们几乎不知道这本书写了什么。后来他们从书里认出了自己。从此以后,他们便开始重新生活了。以前从来不买书的人也买了一本《群山之家》,仅仅在利比亚山地区就售出了2000本。这本书令他们震惊不已,并深受打击,最终提出了抗议。
因为乔治·韦伯在创作该书的时候使用了直接、毫不掩饰的手法,而这一地区的人们对这种手法并不习惯。他的著作对整个地区做了详尽的揭露,而最后也彻底揭露了乔治·韦伯本人。
就在该书出版前的一两天,在利比亚山的大街上,玛格丽特·舍波顿碰见了哈利·迈克纳布。他们互相问候完毕后便停下来聊天。
“你读过这本书吗?”他说。
“是的,乔治寄给我一本预发本,”她扬扬得意地回答,“他还签了名。但是我还没有读呢,今天早上刚收到的。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他说,“我们办公室里有一本赠阅本。”
“你觉得怎么样?”她望着他,这位身材高大、态度认真的女人完全听任自己受周围人观点的支配,“我是说……现在你已经上大学了,哈利,”她略带开玩笑地说,但语气也非常热切,“那本书对我来说可能有些难懂……但是你应该能读得懂……你受过教育……你应该能够评价书的好坏了。我的意思是,你觉得它好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干瘦的手指拨弄了一下他黑色的烟斗,若有所思地喷了一口烟,然后说:“玛格丽特,那本书写得相当粗野……不过别惊慌。”当他看到她的脸因焦虑和关切而变得严肃起来的时候,他便快速地补充说:“用不着恐慌,不过……”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盯着天空:“书里……书里写了一些非常粗野的东西,写得非常露骨,玛格丽特。”
她浑身紧张起来,内心充满了恐怖,几乎有些嘶哑地问:“是关于我吗?关于我吗,哈利?你是不是这个意思?书里写到我了吗?”她的脸此刻扭曲起来,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和罪责感袭上心头。
“不只有你,”他说,“哎呀,玛格丽特,所有……所有的人都写进去了。镇上的许多人……你从小就认识他,是不是?你瞧,哎呀……他把所有认识的人全都写了进去。有些内容实在令人难以接受。”过了一会儿,用一句她喜欢使用的词来说,她“彻底地崩溃”了。她开始激动、语无伦次地说起来,一张大脸紧张得变了形。
“哎呀,你听我说,我的确不知道他在书里写了我什么……哎呀,你听我说,如果有人那么认为……我的意思是说,我保证我没有做过任何丢脸的事……你了解我,哈利,”她继续热切地说,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全镇的人都了解我……我在这里有朋友……大家都了解我……哎呀,我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啊。”
“我知道你没有,玛格丽特,”他说,“只是……唉,书里讲到了一些事情。”
她感到内心空荡荡的,双膝发软。他所说的话几乎要将她打垮了。要是他这么说,那书里肯定就写了什么事情,即使她还不清楚他到底写了什么。她只知道她本人出现在了这本书中,而哈利并不喜欢这一点。他的观点代表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是她本人和全镇人都非常看重的。他代表着她心目中那种模糊的“高度文化教养的元素”。他一直是个“出色的人”。他代表真理、文化、学识和高度的完整性。因此,她满脸困惑地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而且,她就像一个年轻的士兵,内脏已经被枪打了出来,她一边将内脏托在手中,一边同她生命的指挥官讲着话,在极度恐惧中说:“这很糟吗,将军?你觉得这很糟吗?”所以,她现在声音嘶哑地对认真倾听的哈利说:“哈利,你觉得这很糟吗?”
他再次仰起脸望着天空,严肃地喷了一口烟,回答说:“非常糟糕,玛格丽特……但是别担心,我们再看看会发生什么。”
然后他就走了,只留她独自站在那里,神情黯然地盯着狭窄而熟悉的街道。由于看不见熟悉生活中的微粒,苍白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一直站在那儿,憔悴的脸上显出非常入神的表情。她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苍白的脸变得像个瓷娃娃:“我要告诉人们!我太激动了!我知道你们肯定都会非常激动的!嗨,我简直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太想读那本书了!我知道我是世界上最自豪的人!”
玛格丽特僵硬、微笑的嘴唇里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接着独身一人站在那里。由于紧张,她的大脸显得非常茫然。她在镇上继续办理其他事儿,一路机械地走着,但是心里却一直在想:“所以,他写了我们!就这么回事!”她迅速地思索着那些混乱而难以理顺的情感,“哎,我真的不清楚书中写了什么,但是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我是清白的。如果有人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现在,如果他想批评我,”在她心目中这个词隐含着对某个人生活和行为的贬义味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镇子上,每个人都了解我……不管人们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不道德的事。”她所说的这句话只意味着偏离性贞节的标准,“到现在我真的不清楚哈利所讲的难以接受、人们会谈论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自己从来没有干过什么丢脸的事……”
她的内心充满了疯狂的问题,无数顾虑、担心、恐怖向她袭来。但是透过这一切,只有一种顽固的力量和忠诚的态度:
“不管书中写了什么,我知道谁也不会受到伤害的。我们都做过一些自己并不情愿做的事,但是我们都不是坏人,谁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的坏人。如果他想伤害我们,那他也不会伤害我们的。”她又加了一句:“他并不想。”
晚上当她回到家后,她对哥哥兰迪说:“哎呀,我们都被写进书里了!我在街上碰到了哈利·迈克纳布,他说那本书写得非常糟糕……现在,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写你的,嗬嗬嗬……但我是清白的!”
兰迪跟着她走进了厨房,就在玛格丽特做晚饭的时候,他一直同她认真地谈论了很久。两人均因迈克纳布所说的话而感到困惑和不知所措。他们都还没有读过这本书,所以他们在记忆里搜集各种可能被写进书中的事件,但实在想象不出来。那天晚上饭开得很晚,玛格丽特端上餐桌的饭都烧煳了。
3个星期以后,乔治坐在位于纽约第十二大街一间沉闷的公寓里,正读着上午送来的邮件。这些都是他一直盼望收到的信件。现在他终于收到信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多少年来一直期待的信件、所有渴望的信件以及那些从没有到达的信件,在这一刻都像洪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想起自从离开家上大学以后的全部日子,那些数不清的日子里他一直疲惫地等待着什么。他想起离家的第一个年头,那时候他还是个大学新生,他那时似乎一直期待着一封永不到达的信。当时大学生们会一天两次前去领取各自的邮件,午饭和晚饭后各一次。他想起在小镇的大街上那个破旧的小邮局,还有大学生们出入时的混乱情形……整条街上人头攒动,那所破旧的小邮局里挤满了人,他们打开自己的邮箱,取出邮件,然后在收发窗口处乱转。
除了他本人以外,似乎每个人都收到了信件。男孩子们全都挤在角落里,背靠着墙壁、树木,蹲在台阶上、扶着走廊的护栏,站在联谊会会堂的走廊里,全都神情专注地低着头读着来信。其中一位男孩感情非常专一,深爱着一个女孩子,此时他正躲在角落里,远离吵闹、和善的人群。他在那里慢慢地、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她写给他的信,每天都是这样。另一位男孩穿戴得整整齐齐,显得英俊潇洒,他是校园里的大众情人,此时他一边走路一边快速地浏览着十几封散发着香味的书信。他快速翻动着信件,而同伴们都对他最近的巨大收获投去嘲弄的微笑,而他本人则满足而礼貌地作出回应。还有几个男孩正在读来自朋友、其他大学的学生、兄长、妹妹、父亲、母亲、特别敬爱的姑姑、叔叔的信件。他们接到的是来自这些人的友谊、亲情、伙伴情谊和爱意,这些感情使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归属,使他怀有自信,更多地了解家乡,带给他精神的慰藉,使他不至于陷入彻底的孤独之中,不至于在离家的日子里感到自己渺小与无助。他觉得除了他本人以外,人人都收到了信件。
后来,他想起了自己在这个城市度过的前几个年头,想起了多年的徘徊岁月,想起了他完全狐独的几年。他在这里度过的日子甚至比他在大学度过的日子还要多。在那些日子里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一封永远都不会到达的信。那些日子里,他在那间牢房一般的屋子里天天挑灯夜战。那段日子他用力捶打着围困住自己的墙壁,手指的关节上皮肉模糊、鲜血直流。那段日子里,他的渴望、失望、痛苦和孤独胜过以往一万倍,而他将自己不安的情绪全部倾注在那些永不到达的信里。这些信来自那些他本人从来都不认识的高贵、忠诚、高尚的人们,来自那些他从来都未曾结识过的英勇、善良的朋友,来自那些已经把他遗忘了的忠诚的亲属、邻居、同学。
可是,现在他全都收到了……全都收到了……而他却没有预见到这一点。
他坐在自己的房中,读着来信,在城市的轰鸣声中浑身麻木。两束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窗外,一只猫迈着沉稳的步子,一颤一颤地沿着后院的围栏走去。
有人匿名用铅笔在一张方格纸上写道:
喂,作者,
老太太弗拉德昨天收到了一本由她认识的所谓的作者撰写的书以后便离开了佛罗里达州。哦,上帝啊!你怎么会造这种孽呢?我刚离开你亲爱的姑妈玛姬,而她正躺在床上,面如白纸再也起不来了。而这都是你那杀人的笔造成的。待你如同亲姐姐一样的朋友玛格丽特·舍波顿精神崩溃了,因为你把她写得连一个荡妇都不如,这使她丢尽了脸面。你已经谋害了你的朋友,使他们丢尽了人。再也不要回来,你如同死了一般,我们谁都不愿意再见到你。我从来都不赞成使用私刑,但是如果我看见一群人拖着你穿过公共广场,我不会说一句话的。你灵魂深处罪孽那么深重,你怎么能睡得安稳?立刻销毁这本邪恶肮脏的书,一本都不要再出版了,你所犯的罪恶比该隐的罪孽还要深重。
有人将一个明信片密封在信封里,上面写着:“哼,如果你再来这里,我们就宰了你。你知道是谁干的。”
一位老朋友是这么写的:我亲爱的哥们,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书已经收到了,就放在这儿,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现在我只能说,就像那位把你养大而现在却已经死去并被埋葬在山上的那位好心妇人要说的那样:“哦,上帝!如果我早知道……”几个星期来,我除了等待你的书以外,什么都没有等到,而我还把它捧在手心里。唉,现在书已经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你让你的家人所承受的痛苦,同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所受的痛苦相比,后者都显得微不足道。你给你的亲属、众多朋友的脸上抹了黑,你把匕首插进了我们的心里,并在那里转动着,然后放在那里,而它必须放在那里。而我们原本和你本人一样深爱着你。
他能领会一位狡猾的、亲切的朋友所写的信:
……如果我早知道你能写出这样的书,我一定会向你讲述很多故事的。你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呢?这个镇上很多丑陋的事情我都知道,这些你连做梦都梦不到。
像最后这种信件对他的伤害最深。这种信往往使他怀疑自己当初写作的目的和现在的收获。人们对他写作的内容是如何看待的呢,难道都认为那只是纯粹的百科全书式的色情描写吗,是对镇上每个埋葬了的骨架进行淫秽的挖掘吗?他认为他的著作揭露了全镇所有不容置疑的痛苦和预谋,并喋喋不休地予以中伤。他为塑造作品人物而选择的真实原型就像吊在线上的鱼儿,而别人一边舔着嘴唇,一边看着他们在那里挣扎。
那些由于怨恨而饱受精神打击的受害者们开始了他们的反击,他们共同反击一位男子,一位不幸的作者,反击这位他们认为造成他们痛苦的罪魁祸首。日复一日,他们的信件不断飞来,他感到自己内心的痛苦里夹带着某种变态的满足感,现在他渴望自己能够承担所有这些因他的天真和无意而带给别人的耻辱感。他反复阅读了这些字字充满怨恨的信件,而他的知觉与内心已经麻木了。
他们开始说他是与生活作对的怪兽,因为他把自己的窝都给弄脏了。后来他们说他与家乡南方作对,是给家乡抹黑,并玷污了它的纯洁。接着他们用能想象得到的最为严厉的措辞责骂他,说他“不属于南方人”。有些人甚至说他“不是美国人”。对他来说这实在太过分了,乔治心情阴郁,痛苦。他觉得,如果他不是美国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
在新书刚刚出版的那个如同梦魇一般的星期里,从某个他认识的人那里他只得到两股温暖与安慰。
一封信是兰迪·舍波顿写的。不管童年时期,还是后来读大学期间,兰迪一直拥有某种敏捷、纯粹的墨丘特精神。而现在,尽管生活历经了磨难——乔治从他不安的眼睛和皱纹密布的脸上就能看出来——来信表明他仍然是以前的兰迪。他的来信说他本人对那本书很了解,他很清楚写信的目的。而乔治觉得他很精明地评价了那本书的成绩与不足,而兰迪在书信的结尾流露出一种自豪与真诚的快乐。这倒不是因为书中有关他的性格描写,也不是因为镇上的某一句流言蜚语,他甚至连从书中众多人物的描写中辨认出自己都不以为然。
另一份安慰完全与众不同。有一天电话响了,内布拉斯加·克兰在电话另一端大声喊叫着:“嗨,猴子,是你吗?你怎么样了,哥们儿?”
“哦,我觉得还不错,”乔治回答,语气中透露出无奈,这种情绪即使在他听到熟悉、真诚的声音后还是没有能够掩饰起来。
“听起来你的情绪好像不大好,”内布拉斯加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哦,没,没,没什么事。”然后他尽快摆脱了持续多日的郁闷情绪,满怀热情地同老朋友交谈起来,“上帝,听到你的声音我真高兴,布拉斯!我简直说不出有多么高兴!你怎么样啊,布拉斯?”
“哦,没什么不好的,”他精力充沛地大声说,“我想他们可能会跟我再续签一年合同。不管怎么说,情况好像是这样。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可太好了,布拉斯!太棒了……默特尔怎样了?”
“很好!很好……嗯,”他大声吼着,“她现在就在这儿!是她让我给你打电话的。我还想不到呢,你是很了解我的……我们近来经常读到你本人以及你写的书的报道。是默特尔告诉我的,她从报纸上把相关的报道全都剪了下来……这的确了不起啊,你说呢?”
“一切进行得还算顺利,我想,”乔治态度平淡地说,“销售情况似乎还不错,你是指这个方面吧?”
“嗯,我明白了!”内布拉斯加说,“我和默特尔买了一本……我还没有读呢。”他略带歉意地补充说。
“你就别读了。”
“我一定会读的,会读的,”他精神焕发地大声喊着,“一有时间我马上就会读的。”
“你小子骗人吧!”乔治友好地说,“你也清楚你永远都不会读的!”
“为什么呢?我会的!”内布拉斯加态度认真地说,“我只是在等待,一旦有机会就……你写得可真够长的,呃?”
“是的,是很长。”
“这可是我见过的书中写得最长的一本!”内布拉斯加充满热情地大声说,“我觉得读起来很累,就放在一边了!”
“嗯,我写的时候也累得够呛。”
“我觉得你可真是一个意志顽强的人!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写出那么多的字……但是我会读的……俱乐部里有几个小伙子都已经知道了,前两天杰夫兹在我面前曾谈起过这本书呢。”
“谁?”
“杰夫兹,马特·杰夫兹,就是那个接球手。”
“他读过了吗?”
“没有,他还没有读过,但是他的妻子读过了。她可是个大书虫,对你的所有情况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我认识你,这就是他为什么告诉我的原因了。”
“告诉你什么?”乔治突然惊恐地插话。
“怎么了,就是你在书上写的!”他大声叫喊着,“你说对不对?”
乔治满脸通红,开始结巴起来:“嗯,布拉斯,你明白……”
“好了,这就是马特的妻子说的!”内布拉斯加不等回答便高声地喊道,“她说你在书里写到了我,所以每个人都能认出我来……你写了我什么,猴子?你肯定那是我吗?”
“嗯,你听着,布拉斯,是这样的……”
“你怎么了,哥们儿?那是我吧,对不对……哎呀,你知道吗?”他大声喊着,表情惊异而喜悦,“老布拉斯出现在书里了!”他的声音变低了,但是显得更加激动了,很明显他在对默特尔说话:“是我,没错!”然后他又语气严肃地对乔治说:“喂,猴子,你可真让我感到自豪!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打电话说这件事的原因。”
23 猎狮者
他的书在纽约大受欢迎,程度超过了他的家乡。作者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没有人在乎他究竟采用了何种写作技巧。虽然这算不上优点,但它至少给人提供了评价其优点的机会。
令人惊讶的是,大部分主流报纸和杂志都给了这本书很高的评价。也就是说,有些评论符合出版商所谓的“好”。他们对这本书讲了不少好话,人们读后都不由得想要购买它。乔治本人希望有些评论人士,甚至包括有些把他称为“一大发现”并冠以最高形容词的人士,能够再多一点鉴赏的能力。他偶尔还想阐明一下自己最初的写作意图,但是等他读了老朋友和邻居们的来信以后,再也不想同任何一位愿意和他平心静气谈话的人争吵了,而他对整个媒体的反响还是满意的。
他贪婪、激动地读着各种评论,而他最终肯定会读到所有的报道,因为出版商会把来自全国各地的报纸剪报一齐给他的。他会带一大捆回家,尽情地阅读。当他热切的眼睛捕捉到一个称赞之词的时候,他的内心便会充满神奇的感觉,于是便狂喜得来回踱起步来。如果他读到某个粗暴、苛刻、并不表示认同的评论时,就会觉得自己的精神快被打垮了,即使它来自南方某个偏僻的乡村小报,他的手指都会抖动起来,脸色变得苍白。他会把报纸揉成一团,然后激烈地咒骂着。
如果在某个最好的杂志或周刊杂志上出现有关他那本书的评论,他既不马上投入阅读,也不会躲开它干脆不读,而会蹑手蹑脚地靠近它,像从尾巴上抓起一条蛇那样拿起它,一看到他的名字他的心就会怦怦直跳。他会从最后一行仔细读起,然后狂热地投入其中,快速而急切地读起来。如果他觉得文章的评论是“好的”,便会涌起强烈的欢喜和快乐,他真想跑到窗户边大声地欢呼。如果某个评论对他的书予以“贬低”,他就会在痛苦中细细地阅读着,内心产生巨大的失落,觉得自己真没用。他会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和失败者,感觉自己可能再也写不出一行字了。
等出现了更为重要的评论,他的邮件才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并不是说家乡父老洪水般的信件已经停止,而是说除了这些信件以外,开始出现了另外一种形式的信息,这些邮件来自一些彻底的陌生人,他们读过他的小说并开始喜欢他。这本书的销售情况似乎非常好,甚至出现在某些畅销书榜中,接着有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他的邮箱很快就塞满了来自书迷们的邮件,电话也整天响个不停,一些富人、有文化的人都想邀请他共进午餐、喝茶、吃大餐、看戏、聚会、到乡村去度假,如果他愿意去,什么样的活动都有。
难道这就是名利的价值吗?好像是的。在他初次的激动与狂热中,他几乎忘记了利比亚山,而且很轻易地就投入到他以前素未谋面的人伸开的怀抱中。他接受了各种各样的邀请,整天都忙忙碌碌。而在他看来,每一次外出都像是前去捕获期待以久的黄金与神奇。而此刻,他真的就要在城市的众多伟大人物中,在一个更加幸福、更加美好的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了。他同每一位新朋友的会面,都像是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某种美妙、令人沉醉的幸福。
但是他从来都没有找到过幸福的感觉。尽管多年来一直住在纽约,但是他仍然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男孩,他不懂得如何巴结社会名流。他们属于一个特别的族群,栖居在城市的丛林边缘,完全靠某种来自艺术的崇高物质生活。他们深爱艺术——事实上,他们更喜欢艺术家,所以他们终其一生追逐他们,而他们最喜欢的体育活动就是俘获文学方面的名流。更勇猛的猎人只捕捉到发育完全的狮子,这些狮子表现杰出,成就斐然。但是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女猎人,他们更喜欢捕获一只幼崽。幼崽若经过驯服和严格的管教,就会变成非常好的宠物,它要远远胜过一只哈巴狗,因为一双温柔的手能教给它无穷的生活技能。
几个星期以来,乔治一直都是这些富人、有文化人士垂慕的对象。
一位新近认识的朋友曾对他说过,有一位颇有修养、品格高尚的百万富翁非常渴望同他见面。而他从别处听到的消息也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说法。
“这个人对你的作品很着迷,”有人对他说,“他一直渴望见到你。你应该见见他才行,因为像他那种人可能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他们告诉乔治,这个人曾经询问过很多有关他的问题,也知道他生活穷困,不得不在一所公用文化学校任职,以此来赚取微薄的工资。这位百万富翁听说这些以后,他那颗伟大的心开始为这位年轻作家感到难过:“这简直无法容忍,”他说,“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美国是世界上唯一允许这种事情存在的国家了。在欧洲的任何地方……没错,即使在可怜的小奥地利……艺术家们都会得到资助的。他所面临的丑陋的、令人厌恶的贫困威胁会远离他,他最佳的精力将会投入到他最优秀的作品中去……”而且,感谢上帝,他乐于见到乔治也能摆脱贫困的威胁!
对这种事情乔治却从来没有期待过,他不明白这种事情会降临到谁的头上。然而,他一想到这位善良的百万富翁,就十分渴望与之见面,觉得他就跟亲兄弟一样,并开始爱戴他了。
就这样,有人开始安排乔治与那人见面,那人待他非常好。这位富翁曾经多次邀请乔治到他家里吃过饭,并向他介绍了多位有钱的朋友。这位富翁曾经向他介绍过的一位漂亮女子当晚就把他请到了家中,并且款待了他。
后来这位百万富翁到国外短期出差。乔治来到船边为这位朋友送行,他充满深情地摇了摇乔治的肩膀,直呼其名,并说他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只管对他说,可以给他拍电报,他很快就会帮他解决问题的。他说至多一个月就会返回,因为太忙,所以不便写信,但是回来以后定会与乔治取得联系。说完这些话后他便握了一下乔治的手,然后挥手道别了。
过了一个月,6个星期,两个月,乔治再也没有听到来自这位富翁的任何消息。直到过了新年,他才再次偶然见到了他。
一位年轻的夫人曾经邀请乔治在某个饭馆与她共进午餐。他们刚一走进饭馆,乔治便看见那位百万富翁朋友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乔治立即高兴地叫了起来,同时走过去伸出手同他打招呼,但由于动作太过于匆忙,他一下子四脚朝天地跌倒在桌子与两把椅子之间。当他从地板上站起身的时候,那人的脸上露出惊讶而困惑的神色,但是他并没有弯下腰握住年轻人伸出的手,而只是冷淡、开心、宽容地说:“啊……又是我们的作家朋友吗?你还好吗?”
这时候,乔治显得既垂头丧气又神情尴尬,而那位富翁见此情景,不免有些感动。他冷漠的态度一下子缓和了许多。于是乔治只好把年轻女子领到百万富翁的桌旁,他们3人便一起共进午餐。
在吃饭的过程中,那位富翁变得非常友好而周到。他似乎不知道怎么照顾乔治才好,一直忙着往他的盘子里夹菜,往他的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每当乔治看他的时候,他都会发现这位富翁紧盯着他,明显露出一种同情的表情,这迫使他不得不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
“啊,”他说,同时摇了摇头忧郁地叹了口气,“读了以后我感到很遗憾。”
“读了什么?”
“唉,”他说,“奖呀。”
“什么奖?”
“难道你没有在报纸上读到吗?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唉,”他说,“你没有得到。”
“没有得到什么?”
“奖呀!”他大声说,“奖!”他说的是每年颁发一次的文学奖,“我以为你肯定会得到的,但……”他暂停了一下,接着忧伤地说:“他们把奖给另一个人了……你得到了提名……你是亚军……但……”他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你没有得奖。”
他与这位百万富翁朋友的会面就此结束了,乔治再也没有见过他。然而,没有人会说乔治会因此而难过。
后来出场的是多萝西。
多萝西属于神奇、浪漫的纽约上流社会,她往往白天睡觉,傍晚时分醒来,似乎永远生活在小镇上尽人皆知的娱乐场所里。她接受过费用高昂、时尚生活的教育。她为自己赢得了学识渊博的美誉,因为人们都知道她曾经读过一本书,所以,乔治·韦伯的小说刚被列入畅销书的排行榜后,她很自然地就买了一本,然后把它放在自己寓所中显眼的位置。接下来她给作者写了一封散发着香味的信,邀请他与她共饮鸡尾酒。他如约而至,在她的要求下,他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她。
多萝西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她身材很不错。她并不是那种长相丑陋的荡妇。她从来没有结过婚,很明显她认为自己没有必要结婚,因为她曾经低声对别人说过自己很少一个人睡觉。有人听说她不仅施恩惠于那些年龄跟她差不多的男子,还会取悦于一些临时的勇猛之士,比如她家的送奶工、迷路的出租车司机、达达派作家、职业自行车选手、荒原派诗人、戴着塑料衣领的城市小混混等。所以乔治期待他们的友谊能快速地开花结果,但是令他异常惊讶和失望的是,他们二人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和多萝西相处的那个晚上,两人轻言细语,谈话充满了智慧。多萝西纯洁得跟尼姑一样,于是乔治便开始怀疑她是否受到人们粗鲁、邪恶的诽谤。他发现她的知识和审美情趣非常单调,很多次令他乏味至极,但是她一直追求他,并寄给他许多便条和信件,一般都把信的内容写在镶有红边的纸上。而他也会不断地去看她,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他很想搞清楚这位女子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弄明白了。有一天晚上多萝西邀请他到一个很时尚的餐厅就餐。而这一次,她把自己目前的性伴侣也带来了,那是一位黑头发的年轻古巴人。乔治坐在他们中间。就在古巴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食物时,多萝西开始与乔治谈起话来。他懊恼地得知,她之所以把他从众多人群中挑选出来,只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神圣的激情”。
“我爱你,乔治,”她俯下身子,凑在他的耳边大声说,声音里夹带着威士忌的味道,“我爱你,但是我对你的爱是纯洁的!”她充满热情地望着他,“你,乔治——我喜欢你的脑袋,”她小声地说,“因为你的思想!但是米格尔……”这时她的眼睛转向了那个古巴人,而他坐在那里正拿双手往嘴里送着食物,“米格尔!我爱他的身体!他没有长脑袋,但是他的身体很棒,”她在他耳边轻声、淫荡地说,“他有非常漂亮的身体,那么苗条,那么男孩子气,极富拉丁味儿。”
她沉默了片刻,再次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夹带着某种不祥的味道:“今天晚上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来,乔治!”她突然说,“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我想让你靠我近一点。”
“但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多萝西?”
“我不知道,”她小声嘀咕着,“我还真的不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哎呀,昨天晚上我以为他走了!昨晚我们打架了,他踩在我的身上!这些拉丁美洲的人太自负、太敏感了!他抓着我看着另一个人,而他起床后就把我丢在那儿……如果他把我丢下,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乔治!”她喘着气,“我觉得我会死掉!我想我会把我自己给杀了!”
她的眼睛望着她的情人,陷入了沉思。那位古巴人此刻正弯着腰,露着牙,瞅着举起的叉子,叉子上叉着一大块美味的烤鸡。他似乎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于是便抬起头,叉子悬在半空中。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然后就把那块鸡肉送进了嘴巴,同时又喝了一口酒,把鸡肉给冲了下去,接着又拿起一张餐巾纸擦了擦他的油嘴。这些动作结束后,他又优美地抬起一只手挡住嘴,把指甲放在牙齿间,挖出了一块食物,然后优雅地弹在地上。在此期间,多萝西一直充满爱意地望着他。然后他又拿起叉子,开始愉快地享受美食。
“你不应该担忧什么,多萝西,”乔治对她说,“我觉得他不会离开你多久的。”
“我还是死掉算了!”她低声地说,“我觉得这一切无法让我再活下去了……乔治,你今晚一定要跟我们一起来啊!我只想让你靠我近一些!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会感到很安全,很可靠!你很结实,乔治,很舒服!”她说,“我想和你谈谈话,如果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你能拉住我的手,安慰我。”她边说边抓住了他的手,捏着它。
但是那天晚上乔治并没有去,后来的晚上也没有去。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多萝西,但是绝对没有人会说他对此感到难过。
还有一位女性,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前些日子她的丈夫去世了。在写给乔治的信里她提到了这些令人悲伤、难过的事。当然,他也接受了与她一起喝茶的盛情邀请。这位漂亮的女人几乎很快就向他大献殷勤了。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一起亲切地畅谈诗歌,不一会儿她便面容痛苦地说这里太热了,问乔治如果她脱掉衣服,他会不会介意,于是她便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了,赤条条地站在那里,然后又爬上了床,将乱蓬蓬的红色头发披散在枕头边。她狂热、痛苦地转动着眼珠,有气无力地喊着:“哦,阿尔杰农!阿尔杰农!阿尔杰农!”这是她前夫的名字。
“哦,阿尔杰农!”她一边叫一边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摇摆着火焰般的头发,“阿尔杰农,亲爱的,我为你效劳!阿尔杰农,回到我身边吧!阿尔杰农,我爱你!我的痛苦令我难以忍受!阿尔杰农!不,不,可怜的人!”就在她大叫的时候,乔治打算从床上溜走,这时她却抓住了他的手臂。坦白而言,他并不清楚她是否已经精神失常,或者在跟他开一些邪恶的玩笑。“别走!”她在耳边温柔、轻声说,一边搂住了他的手臂,“你只是不太懂!我想对你好一些,但是我所做的、所想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阿尔杰农,阿尔杰农,阿尔杰农!”
她向他解释说自己的心早已安葬在她丈夫的坟墓里了,她是一位真正“死了的女人”(她已经告诉他,她是一位伟大的心理学读者),爱的行为只是想表达对亲爱的老阿尔杰农的忠诚,是她想为能够再次与他重聚所做的一点努力,并想把这些行为变成这种美好回忆的一个部分。
这一切非常美好、高尚、不同寻常,当然没有人会觉得乔治会对这一份美好的感情嗤之以鼻。虽然这一切太美好了,但是他还是无法明白。因此他便起身告辞了,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可爱、悲伤的遗孀。他知道他并不够好,然而,谁也不会觉得他曾为此痛苦过。
最后,在乔治·韦伯短暂的辉煌时期,他还碰见了另一位女孩。她是一位美丽而勇敢的年轻女人,在乡村长大,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现在住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在那里你能看到东河、桥梁,以及所有繁忙的拖船和驳船。对他来说她并不稀罕,并不高尚,虽然她很喜欢同她进行严肃的交谈,想了解一些文学界的重要人物,想让自己了解一些新的文学流派,并对那些取悦于孩子们的时髦方法颇感兴趣。乔治非常喜爱她,于是整夜都待在那里,直到黎明时分才离开,这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巨大的建筑物疲惫、惊人地矗立在那儿,在这苍茫、纯美、寂静的黎明中他好像是第一个看到它们的人。
他很喜欢她。有一天晚上经过长久的沉默后,她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把他拉到身边,亲吻着他,然后悄声地问:“如果我请你做事,你愿意为我做吗?”
“亲爱的,我愿意做一切事!”他说,“如果我能,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她在黑暗中把他拉到身边,静静地待了一会儿。
“我想让你利用你的影响力,让我进入大都会俱乐部。”她充满柔情地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接着黎明来临,星辰渐渐消失了。
这就是他在这个伟大的艺术、时尚以及信件里所明白的最终意义。
如果我自己写了可耻的事情和可耻的人,那么我会感到内疚。我唯一的目的是想把乔治·韦伯的真实生活记录下来,但是我保证,他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不会压抑自己的人。所以我觉得我的写作并不可耻。
乔治·韦伯认为,唯一的耻辱只存在于他生命的某一个阶段,只是一段较短的时期。他剥开面包,和其他的人坐在同样的桌前共同进餐,而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存在真实、温暖的友谊;或者在他呕心沥血的劳动之余碰见一位散发着香味的妓女,而她很有可能更看重沾满油污的钞票。他觉得这是唯一的耻辱。这种耻辱如此巨大,于是他怀疑自己今后的生活是否足够漫长,以便洗清污染了自己大脑和血液的最后一个污渍。
然而,他并不感到痛苦。
24 作家与真人
有一点现在非常清楚,乔治·韦伯从来没有痛苦过。有什么原因会使他痛苦呢?当他从猎狮者的手中逃脱的时候,他便返回到十二大街上那间孤独、昏暗的公寓房中,这便是他的解决办法。他仍然不断地收到来自利比亚山地区朋友们的来信。他们并没有把他忘掉。自那本颇引人注目的书出版4个多月以来,他们不断地给他写信,每个人都煞费苦心地让他明白他们的感受。
这段时间里,乔治经常收到兰迪·舍波顿的来信。兰迪是唯一一个乔治愿意与之交谈的人,所以乔治在给兰迪的回信中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表达了进去。也就是说,他可以同他畅谈一切,只有一个话题例外,那就是作者的家乡父老对他的怨恨,因为作者在书中把他们的生活暴露在公众面前。两个人都没有提及这一点。在第一封信中兰迪有意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认为忽略所有难听的流言蜚语,并让它们悄然消失或者遗忘掉或许会更好一些。而对于乔治,他所受的打击太大了,几乎有些一蹶不振了,所以他也不会率先谈论这个话题。就这样,他们的话题主要还是集中在那本书上,他们互相交换意见和看法,对各种评论发表个人的观点。
但是等到来年3月初,那种有谴责言语的邮件变得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只会偶然地收到一封。有一天,兰迪收到了乔治的来信,这是他一直害怕收到的信。
乔治在信中说:
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阅读和重新阅读所有来自以前老朋友和邻居的信件上了,这些都是在这本书出版以后寄来的。现在人们对这本书的投票已经结束了,而结果令人吃惊而困惑。有人把我比成犹大、本尼迪克特·阿诺德、《恺撒大帝》中的布鲁图斯。我也被看作弄脏了自己窝儿的鸟、一个无辜百姓怀中的毒蛇、一只捕食了自己亲人和朋友腐肉的乌鸦、一个不近人情的食尸鬼,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甚至连值得尊敬的死者也难以幸免。我被称作秃鹫、臭鼬、故意懒洋洋地躺在泥潭里的公猪、女人贞节的玷污者、响尾蛇、公驴、巷子里的猫、狒狒。虽然我无法想象所有这些特点集于一身的动物会长成什么样子,而这也值得任何一位小说家花时间去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形象,但是有时候我还是觉得他们说得对……
在这种轻松的假象背后,兰迪能够看出他的真诚与不安,他明白乔治的灵魂在饱受煎熬,他能够想象得出他的痛苦有多深。而这些很快也就流露了出来:
伟大的上帝!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有时候我被一种可怕的、难以挽回的内疚感所压垮!在过去的这一个星期里,我明白了艺术家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是多么巨大啊,以前从没有领会得这么清楚。
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可以在明确的良知中审视我的作品。我的遗憾和不满是每个作家都应该具有的。这本书应该写得更好一些,它并没有我当初设想得那么好。但是我并不感到惭愧,因为我认为当初之所以写它,纯粹是源自一种内在的必要性,所以我必须要写。只有通过写作,我才会忠实于我内心唯一值得要做的事。
然后一切都迅速发生了变化,我在写作中变成了富有生命力的人——一个社会的人、一个朋友和邻居、一个儿子和某个种族的兄弟。当从这个角度看我所做的一切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还不如一条狗。我看到自己给我熟识的人所造成的全部创伤和痛苦,同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他们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没错,即使我的作品和《李尔王》一样伟大,与《哈姆雷特》一样意义久远,我能有什么理由自圆其说呢?
虽然这一切可能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相信,在这几个星期里当我在阅读这些辱骂、诅咒、威胁的信件时,内心深处反倒产生了一种怪诞而可怕的愉悦感。当我看到有人用任何他能想出或能杜撰出的言语诅咒我,或者扬言如果我再次踏上利比亚山的大街,他便会把子弹送进我的脑袋时,我的内心便会产生一种痛楚的释怀感。不管怎样,我觉得那个可怜的魔鬼在写作中还是得到了满足。
但是那些既不咒骂也不威胁的信却像刀子一样刺进我的心中,并不停转动着。写这些信的人是那些以前从来没有责怪过我的人,在震惊和痛苦中他们给我写了信,总体的语气仍然充满了善意和信任,他们并不了解我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满怀痛苦地提笔写信时,他们的精神在颤抖、在公布于众的耻辱面前如皮鞭抽身。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提出那个令人迷惑而难以回答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我在阅读他们来信的时候,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我没法回答他们。作为作家,我明白,以前也很明白,这个答案包括了一切。当初我写的时候的确直言不讳,试图把每一个相关的细节、情况都能写下来。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不这样写便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有所保留或加以修饰都是虚伪的行为。我觉得事情本身是这样,就应该如实地写下来。
但是现在一切都已经写完了,我不再确信什么。我在最最强烈的怀疑和难以忍受的遗憾中饱受折磨。有时候我会觉得如果自己不写这本书,不出版这本书,我就能重新获得美好的生活。现在除了给镇上那些曾与我的生活紧紧相连的亲戚、朋友们造成心灵上的创伤以外,我到底得到了什么?现在我除了自己收拾这一残局外还能做些什么?
“艺术家的正直。”你可能会说。
啊,没错,要是我能用这个安慰自己的良心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未曾沾染上人类脆弱的正直呢?要是我在书中所写的每个字、短语和事件都是我最喜爱的,而且做到公正、不带偏见就好了。但是我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对我说了那么多话,说了那么多反对的话,而这些必须要在与艺术或正直完全无关的精神支配下才能写成。我们都是由尘埃筑就的躯体,而我们又会重新回到那里!重回到那里!这样的话,哪里还会有什么纯粹的精神创造物呢?
在整个倒霉的过程中,也包含了某种冷酷、可怕的幽默感。非常滑稽的是,几乎在所有的这些信件中,我都因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没有说过的话而受到诅咒。甚至更为可笑的是,有人勉强称赞我从来不具有的优点。有些信——甚至包括那些马上就要到达的信,以及那些否认我有一丝才华的信(只认为有点淫秽天分)——赞扬我“记忆力超凡”。他们中的有些人指责我像个8岁的小孩子,常常在口袋里塞着笔记本,耳朵从头顶上冒出来,眼睛向外突出着,鬼鬼祟祟地到处图谋搜集这些善良、可信的乡亲们所说的每一个字和词语。
“这是我看过的最肮脏的书了,”一位市民中肯地评价道,“但是我要给你一项荣誉——你具有超人一等的记忆力。”
而这正是我所不具备的能力。我要搞懂一件事,非得读上千遍才行。他们以为这些事是我凭记忆写出来的,他们说他们能回忆起某件事情来,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见过那件事。而有些我需要读上千遍才能记住的东西,正是他们能够想起来的东西。
兰迪暂时停止了阅读,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乔治所说的都是事实。从书出版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本人亲自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了那本书。
他知道书里没有哪个细节与真正的现实是完全一样的,几乎没有一页内容不经过乔治想象力的加工与更改。但是读者阅读的时候会迅速地产生一种真实感,于是就开始咒骂书中所写的内容不仅“来自生活”,而且是对真实事件的记录,从而发出了强烈的抗议和愤怒的谴责。
但是事情并非就这么简单。令人可笑的是,你可以听到人们谈论和争论一些书中出现的场景和事件,确信不疑地认为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他们能记得有些事件的来龙去脉。更为荒唐的是,正如有些人目前正在做的,他们证实自己亲自经历过某些事件,但是这些事件其实都是作者在想象中完全杜撰出来的。
“哎呀,”当找不到最后证据的时候,他们便会这样大声地说,“他把一切都写了进去!都按照事件本身原封不动地写进去了!一点儿都没有变动!瞧瞧那个广场!”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广场。因为在《群山之家》中,广场占据了突出的位置。乔治描述广场的时候加入了他非常多的想象,几乎每一块砖、窗玻璃以及鹅卵石都印在读者的心中。但与这个广场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它位于利比亚山吗?人人都说是。当地的报纸曾经拍了黑白照片,并把它描述成“我们当地的时代记录者用照片描述广场”。于是人们便亲自开始阅读这本书,并对他的说法表示赞同。
所以,和他们争辩已经无济于事了,除了向他们指出书中有上百处不同,指出书中的广场与他们的广场并不是一回事外,其他全都无济于事。当他们第一次发现艺术模仿了生活之后,一个个都表现得既生气又可怜。现在当他们发现生活也可以模仿艺术之后,便开始对自己的无知感到可笑了。
兰迪微笑着摇了摇头,又开始读起信来。
天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真正按照内心的真实感受与情节的必要性而从事写作的,还是我那个并不快乐的母亲怀孕并产下了一名倒行逆施的怪物,然后这只怪物却玷污了死者,背叛了家人、亲戚、邻居和某个人类的族群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现在能做什么呢?如果你能帮我什么忙,或者能为我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那么看在基督的分上请告诉我吧。我觉得自己就像飓风过后吹落的树叶,不知道方向在何处。只有你能帮助我,别走开……给我写封信吧……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吧。
你的朋友,
乔治
在写给兰迪的信中,从每一句话中都很容易看出乔治内心的痛苦来,兰迪阅读的时候不自觉地退缩起来。他能体会到朋友赤裸裸的痛苦,仿佛是他自己的伤口在隐隐作痛。但是他明白,不管是他本人还是任何别的人都没办法为乔治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找到答案,而这是他唯一能够学会点东西的途径了。
因此,兰迪回复乔治来信的时候,尽量让书信的内容显得随便而轻松。他并不想加强镇上人们的强烈反应。他在信中说,如果他是乔治,他也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因为他本人并不是一个作家,但是他总觉得作家就应该描写他所熟悉的生活。为了让乔治高兴起来,他又补充说利比亚山的人让他想起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只有那些对世界文学一无所知的人,在听说某个地方出版了一本好书的时候,才会既惊讶又震惊。
然后,在一种温和的语气中他附带说了一件事:镇上最有名的酒鬼蒂姆·瓦格纳,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会妙语连珠。这个人一开始就成为该书的热烈支持者,但是作出了一项保留:“哎呀,妈的!要是乔治想写一个偷马贼,那就没什么问题。我只希望他下次别把他的地址留下来,也没有必要留下电话号码。”
兰迪知道这会让乔治感到开心,所以才这么写的。事实上,后来乔治对他表示这是他迄今得到的最棒、最宝贵的评论了。
兰迪在回信的末尾安慰乔治,说他即使成了作家,也应该把他本人看成他们族群中的一员。他还补充说,他希望书后增加一个令人欣慰的后记,把那些来自国外的愤怒言语也写上。另外,镇上一位重要的商人对他低声、神秘地讲过一件事,并告诉他别对任何其他人说。这个人是利比亚山地区最大的银行行长,同时也是一位绝对可靠的昔日英雄,他正步履蹒跚地走向毁灭的边缘。
“所以你瞧,”兰迪总结道,“连他这种值得崇敬的人都算不上完美,那么你即使犯了错误,仍然是可以得到宽恕的。”
25 大灾难
收到兰迪答复后不久,某天早晨正当乔治阅读《新纽约时报》的时候,内页上的一则小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则新闻所占的版面还不到两英寸,位于该专栏的底部,但是利比亚山的日期变更线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南部银行面临危机
利比亚山,3月12日:该市公民信托银行已经停业关门了,一天之内这则关门的消息便四处传播了开来,附近及周边地区迅速蔓延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气氛。这家银行是西部卡托巴地区最大的银行之一,多年来人们普遍认为它是保守管理模式和财政实力的典范。崩溃的原因目前还不清楚。有人担心这个地区老百姓所面临的损失可能会非常巨大。
当天晚一点的时候,由于银行倒闭而引起的恐慌变得更加严重了,原因是有人发现镇长巴克斯特·坚尼·肯尼迪突然神秘死亡了。人们看见他尸体的时候,发现他头部中弹,一切可以得到的证据似乎都表明他是自杀的。镇长肯尼迪是一位非常亲切而欢快的人,并没有什么敌人。
这两件事情把这个山区特有的平静大大地搅乱了。这两件事非常巧合,引起了不少猜测,但是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就没有人清楚了。
乔治心里感到震惊。他一边思考一边心存顾虑地放下了报纸,“终于到来了……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曾说过什么?”
普式车厢洗手间的整个场面一一浮现在他面前。他又看到身体虚弱的盲人突然转向他们,用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们,然后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们应该对城市的毁灭负责任时,那几个利比亚山的领导人和统治者们露出的刻板而无言的恐怖表情。一想到这些,乔治便开始坐在那里认真思考自己刚才阅读过的那则新闻。他认为,银行的破产和镇长的自杀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必然、直接的联系。
的确有些联系,其实这两件事达到高潮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贾维斯·里格斯是一位出身贫寒,但却备受人尊敬的银行家。他15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于是他不得不退学去上班,以供养他的母亲。他曾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直到18岁的时候,他才在国家招商银行谋到了一份收入一般但却稳定的差使。
他是一位能干、奋发向上的人,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爬,终于爬到了出纳员的职位上。马克·乔伊纳在国家招商银行有存款账户,所以他经常在回家的时候与贾维斯·里格斯谈天说地。那些日子里,贾维斯·里格斯似乎已具备了日后成为重要人物时所具有的那种雷厉风行、自信的工作作风,头发闪烁着明亮的黄金色。他的脸颊圆润,常常显得生机勃勃、精神焕发:“早上好,乔伊纳先生!”或“早上好,舍波顿先生!”……一旦有客户到来,他就会显得友好、有礼貌、热情且乐于助人。他做起事来富有条理,且精明能干。他的穿戴也很整齐,人们都知道他赡养着自己的母亲。所有的这些事情都使得人们非常喜欢、尊重他。他们希望看到他取得成功,因为贾维斯·里格斯是美国穷孩子从早年困境中受益、最终“出人头地”的传奇故事的真实印证。人们都会相互会意地点着头,议论着他。
“年轻人已经走上正道了。”
“是的,”他们会说,“他正在走向某个更高的地方。”
到1912年的时候,传言有几个行事保守的商人开始商量成立一家新的银行,而贾维斯·里格斯将会出任银行出纳一职,当时的形势非常好。银行家们解释说他们并不会与现存的银行产生竞争关系,有人做出预言,认为像利比亚山这样的镇子会不断发展,人口会稳定增长,会有无限商机,所以另一家银行的出现众望所归。这家新的银行是按照实践证明最为优秀的金融原则组建而成的。但是它也会成为一家渐进式的银行、具有前瞻性的银行,并时刻关注着未来的发展动向。有一点毫无疑问,即利比亚山地区肯定有一个辉煌和黄金般灿烂的未来。因此,它一定会成为年轻人的银行,于是贾维斯·里格斯加盟其中。
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人说这家新企业的最大资产是贾维斯·里格斯。他历来做事手段高明,也不得罪任何人,从来不树敌,始终保持一种谦虚、友好但却非常客观的态度。他似乎并不想引起那些富豪和权威人士的注意。人们都说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人人仰慕的名牌大学里体验过生活,在名牌实用学校里获得经商和银行经营方面的能力,所以大家都认为如果贾维斯·里格斯成为新银行的出纳,那么,新银行肯定会一帆风顺的。
贾维斯亲自四处走动然后开始在银行里出售股票。他办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他清楚地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财的。他仅把出售股票当成一种安全而稳妥的投资,而每个人也都这么认为。这家银行的资本总额很小,只有25000美元,每股100元,共计250股。贾维斯持有100股,其余的150股由“几位经过挑选的商人”持有。正如贾维斯所说,这家银行其实是“一个社会企业,其首要和唯一的目的就是为社会服务”,所以不允许个人获得高额利息。
这就是公民信托银行成立的过程。贾维斯·里格斯很快就从出纳升职到副行长,然后又升到了行长。他自己成了那些有出息的穷人孩子之一。
在最初的几年时间里,银行的发展过程显得不温不火,也很保守,人们并没有对其稳定的发展有所关注。美国卷入战争之后,银行从国家的繁荣中获得了相应的好处。但是战争结束后,到了1921年,银行的发展暂时变得缓慢起来,于是开始进入“调整”时期。后来到20年代中期,形势开始变得严峻起来。
唯一能解释所发生的一切的办法就是“跟着感觉走”。似乎人人都意识到快速、轻松生财的前景,到处都有迅速扩展的迹象;似乎处处都有赚钱、享受、成为富翁的机会,以前这些连想都不敢想。于是人们便开始放松了警惕,就等胆大之人抓住良机了。
再没有人比贾维斯·里格斯更能抓住有利的时机了。时机一旦到来,他就会下定决心走出去,向世界证明自己能做什么。公民信托银行开始刊登广告,宣布自己为“全国增长最快的银行”。但是它并没有宣传在哪些方面它增长得最快。
就在这一时期,巴克斯特·肯尼迪,这位把握着全镇命运、为人和善的人开始出任并没有什么实权的镇长职位,成了政治和商业集团的头目,开始让一切活动都围绕着银行进行。这个镇子开始迅速地繁荣,然后疯狂地发展起来。人们对金色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人们都盲目地进行公共借贷行为,从来不管后果如何。银行不断发行数额巨大的债券,直至城市的信贷结构变成摇摇欲坠的倒金字塔形状,而利比亚山地区公民脚下的大街也不再被他们拥有了。这些数额巨大的借款全部存放在银行里。而银行又以巨额贷款的形式把这些存款返回到政客或商业伙伴、支持者、盟友、信徒的手里,他们只需要提供简单而微不足道的担保就可以了,他们的目的主要是从事秘密的个人投机活动。他们把这个过程称之为“环”,开始的时候只是由几个雄心勃勃的人组成的一个内环,但是后来却发展成全镇数千人都参与的、把整个社会结构都联结起来的一张巨大、复杂的网络。这时一切都开始围绕着银行进行了。
这种复杂而疯狂的网络、投机活动以及对这个“环”的特别的钟爱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虽然有很多人持相反的观点。肯定有朝一日,银行内部的压力会大到人们难以承受的地步,而且,发生初步震荡并警告人们崩溃即将到来的时刻肯定也会到来,只不过人们不知道这样的时刻何时会到来。人们往往会看到士兵正在向前迈进,突然向前跌倒了,这时就知道他被打中了,但是没有人看见他被击中的那一刻。
对银行和贾维斯·里格斯来说,情况也一样。人们能肯定的是,他们的时刻来到了。这一刻的到来会发生在华尔街股票大幅下跌,并波及全国之前。在利比亚山地区发生的事件同其他地方一样,并不是一切的主要起因。发生在华尔街的事只是最初的爆炸,这个爆炸在未来几年会在全国引起一系列程度较轻的爆炸,最终将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暴露出隐藏致命气体的神秘口袋。这种气体是由美国生活表面之下某个虚假、恶毒、腐败的组织所释放出来的。
在爆炸性的崩溃到来之前,贾维斯·里格斯早就与整个镇子一起被彻底地摧毁了。他感到自己一手制造的局面发生了震动,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毁灭。不久之后,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一点,知道他们会和他一起完蛋。但是他们却拒绝承认这一点,他们也不敢承认。相反,他们假装对此一无所知,想以这种态度回避这件可怕事件的发生。他们的投机活动变得越来越疯狂、激烈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一向开朗、随和的镇长终于明白了这件事,而他周围的人早在几个月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当时是1928年的春天,也就是银行倒闭前的两年。他明白真相后前去找贾维斯·里格斯,并把他本人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然后要求撤回城市的资金。
银行家盯着面容惊恐的镇长,取笑地说:“你怕什么,巴克斯特?”他说,“你是怕被套在其中吗?你想现在撤回城市的资金吗?那么好吧,你就撤走吧。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这样做,银行就会完蛋的,明天就会关门大吉。如果银行关了门,那你的城市怎么办?你宝贵的城市也会完蛋的。”
镇长脸色苍白,眼睛里露出愁苦的表情。贾维斯·里格斯身体向前倾斜着,声调带着更多的劝诫语气:“把你的钱撤走吧,如果你这样做了,你的城市会完蛋的。但是你为什么不愿同我们合作呢,巴克斯特?我们会让这件事顺利过去的。”这时候,他面带着微笑,表现出相当自信的样子。“现在我们正处在一个暂时的萧条期,一点没错。但是6个月后我们就会脱离险境,我知道我们会的。我们会变得比以往任何时期都要强大。你可不能廉价把利比亚山给卖掉了,”他说此话的时候使用了一个当时流行的词汇,“我们还没有看到我们的进步,但全镇的解救任务,以及镇子的命运都攥在你的手里。所以,你可要下定决心啊。你打算怎么办呢?”
镇长做出了决定,不幸的人。
一切都在继续,时间慢慢在流逝。
到1929年秋季的时候,四处有传言说公民信托银行已经出现了危机。9月乔治·韦伯返回家乡的时候,曾经亲耳听见有人这么说过。但是当时这只是一件模糊的事,而且经常有人附耳对他轻声说:“哦,啐!没什么,不可能的!你明白他们的意思。”
但是整个冬天谣言一直持续着,到来年3月初的时候谣言变成了一个令人不安而且呈现出险恶的蔓延态势。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些谣言来自何处,它似乎像是从整个镇子的精神、头脑、内心中蒸馏出来的毒药。
表面上似乎什么都看不出来。公民信托银行保持着一贯的坚固外表、务实的效率、希腊神庙一般的神圣。宽大的厚板玻璃窗面朝广场大开着,让一束束阳光透进来,整体环境显得非常明晰。那些宽大的窗户似乎在向世界宣告它们的公开与诚实,它们似乎在说:“这就是银行,这里的人全在银行,全体银行的人都公开办公。看看吧,市民们,亲眼看看吧,你们会明白没有什么好隐藏的。银行是利比亚山,而利比亚山就是银行。”
一切显得公开透明,有人禁不住会走进去看看情况如何。有的人会站在外面的人行道上朝里面张望,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出纳员的办公室在右边,而左边有一个栏杆隔开的区域,那里的管理人员坐在奢华的红桃木平顶大桌后面。里面一张最大的桌子后面坐的就是贾维斯·里格斯本人。他正坐在那里一本正经、神情傲慢地与人交谈着什么,好像在对一位顾客发号施令。有的职员正饶有兴趣地阅读着桌上厚厚的文件,有的人坐在那里不时地望着天花板,或者陷入沉思,或者背靠在转椅上轻轻地边摇边思索什么。
一切跟平常一样。
但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1930年3月12日这一天将会永远留在利比亚山的史册里。双重悲剧终于登台上演,而且在接下来的星期里可怕地延续着。
如果让小镇的全部消防警报在早晨9点的时候突然同时响起,恐怕也没有公民信托银行倒闭的消息传得快。人们口口相传,一眨眼的工夫,所有人都脸色苍白地从四面八方朝广场涌去,有系着围裙的家庭主妇,她们手上的洗碗水还没有擦干;有正在上班的工人和机械师,他们手里还拿着发热的工具;有不戴帽子的商人和职员;有怀抱孩子的年轻母亲。似乎全镇的人一听到这则消息后都一齐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涌上了大街。
很快广场就因人们的疯狂涌入沸腾起来,人们不断忙乱地互相问着同样的问题:“这是真的吗?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糟到什么程度呢?”
人群在银行前面显得更加震惊。他们迟早要到这里来,因共同的绝望与希望而来,想亲眼看看情况是否真的如此,人群如一支行动迟缓的水流慢慢地朝前流动着。当人们看到那个紧锁的黑色大门时,他们就知道全部希望都破灭了。有的人满面愁容地盯着看,有些妇女不停地呻吟着、哀号着。有些身材强壮的男子汉眼中流出了泪水,其他人都不停地发出咕哝声。
眼前的崩溃令他们一筹莫展。人群中的许多人失去了他们一生的积蓄,他们存放在银行里的存款全部消失了,而且还不止这些。现在大家都明白他们面临的繁荣时期已经结束了。他们知道银行的倒闭会使他们所有的投机活动骤然停止。这样一来,他们就难以摆脱困境了。昨天他们还在计算自己拥有1万还是100万,而今天却一贫如洗了。他们的财富已经消失不见了,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却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还有所不知,市政府也已经破产了。将近600万美元的公共资金也消失在这个紧闭、沉默的大门背后。
在这个不吉利的日子里,就在中午之前,人们发现镇长肯尼迪死了。发现者是一位盲人,这在整个事件中又增加了一丝可怕的讽刺味道。
审讯的时候,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说他离开办公室到广场那个摇摇欲坠的楼上去,走进大厅,朝厕所方向走去,打算去方便。当时那里一片黑暗,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可怕的笑容。地板咯吱咯吱地响着,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因为他认识路。他说即使他想迷路都迷不了。在走廊的另一头他能听见有规律的滴水声,声音缓慢而单调。此外,从小便池发出强烈的味道,这些都是通过嗅觉知道的。
在黑暗中他来到了厕所门前,然后伸手推开了房门,突然他的脚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弯下腰,用苍白、干瘦的指头向下摸去,突然一堆又湿又黏、热乎乎的东西沾满了手指,5分钟之前,这堆东西还是一个鲜活生命的脸和脑袋。
……不对,他并没有听到枪声……外面广场上到处都是恶魔般的骚乱声。
……不对,他不明白他是如何到那里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走着去那儿的,市政厅距此只有20码的距离。
……不对,他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位受人尊敬的镇长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他做出这种选择的原因。但是一个人若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这位性格软弱、为人随和、办事拖延、心地善良的利比亚山镇长巴克斯特·肯尼迪就这样被人发现了,尸体是被一个邪恶的老盲人在黑暗中发现的。
银行关闭后的几周时间里,利比亚山地区呈现出一种悲惨的景象,这一景象在全美都未曾出现过。不过,未来几年内,这一幕很快就会在许多城镇不断上演,且因地区不同而有所变化。
利比亚山的毁灭程度远远超过了银行关闭、经济和金融秩序的崩溃。的确,银行一旦倒闭破产,所有与其相关的各种巨大、复杂的组织,那些延伸在每个社会生活要素中的部分全都倾倒、破产了。但是银行的倒闭就跟降落伞的打开过程一样,绳索一旦拉开,就会把整个东西带出去。这样一来,所有内部的东西便会暴露无疑,而且破坏得更加严重。而这深层的毁灭——灾难的本质——便是人类良知的毁灭。
这个镇上有5万人放弃了每一个与人、社会相关的正直原则,更不用说普通常识和体面得体了。所以他们在面对眼前出现的打击时,根本就没有任何办法应对。其实整个镇子已经耗尽了力量,10天内就有40人自杀身亡,还有很多人纷纷效仿。而且,正如经常发生的,许多毁灭自己的人都是那些内疚程度最轻的人。其他的人——那些最震惊的一部分人——突然意识到他们毁灭性的内疚达到他们无法面对的程度时,都变成了一群嚎叫的狗,开始撕咬对方。他们复仇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停地叫着要找贾维斯·里格斯算旧账,但是这并没有多大的作用。对他们来说,摆在他们面前的那种崇高、具有讽刺意味、不可或缺的公正性,以及认识到只能自己对一切负责的心情,都令他们气愤不已。他们的怒火和复仇的呼喊因之而起。
一些突然出现的经济学家们把发生在利比亚山及其他地方的事件描述成“制度”的崩溃,即资本主义制度的崩溃。没错,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崩溃,但是远远不止这一点。在利比亚山地区,这相当于人们多样的生活方式的解体。比起简单地删除银行账户、取消账面的利润、发生财产损失,这件事情更加严重。对有些人来说,他们外在成功的象征一旦被摧毁,就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了,连内心可以提取的一点力量都消失了。有些人发现自己的价值观是虚伪的,而且物质上也一无所有了,他们到最后只能面对空虚的生活,因此就想到了自杀;而那些没有亲手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谁能说清人的精神源泉为何会彻底干涸?当人们观察街上18岁青年的时候,会看到成为他生命的疤痕,这时就会想起10年前、他8岁时的青春岁月,他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尽管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他会知道生活什么时候会突然停止,这种疤痕什么时候开始形成;他觉得如果自己能找到原因和医治的办法,就会明白现在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在利比亚山,生命停止生长、疤痕开始长大的时刻的确到来了。但是“这种制度下”有学问的经济学家是不会在意这一点的。对他们来说,这属于形而上的世界——他们对此毫不在意,也不会费心在乎它,只希望把现实局限在小小的围栏里,但是他们无法做得到。只谈论微妙、错综复杂的信贷结构、政治和商业的阴谋、浮动的债券问题、通货膨胀的危险、投机和不健全的价格或银行的衰败是不够的。他们把所有的这些事实全都加了起来,但仍然没有找到答案,因为需要说的还有更多。
利比亚山也一样。
人们不知道这一时刻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有人怀疑在孤独、漫长、静谧的夜晚它早已经开始了,而所有的人都躺在黑漆漆的床上等待着什么。他们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只希望能够实现那些刺激的但却无法实现的事情,希望能带来荣耀的财富,摆脱压抑的生活,希望能最终摆脱沉闷与乏味。
但是他们的希望最终却没有实现。
与此同时,僵直的大树枝干在街角昏暗的灯光下吱吱作响,而整个镇子都在等待着,囚禁在沉闷与乏味之中。
有时候,有人偷偷地把走廊的门打开又关上,赤裸的脚行动迅速,镶铜的支架发出隐秘的响动,在陈旧、斑驳的屏风后面,在黑人区的一角,萌动着单调而令人作呕的欲望。
有时候,在夜晚的收容所里人头拥挤,混杂着辱骂、喘息、殴斗。
有时候,在静寂的空气里,会传来一声枪响,黑夜里鲜血喷溅。
常常在断断续续吹着的风里,车站上换班火车头的引擎声沿着河边传向远方,突然火车头前轮的轰响声、钟声、孤独的哨声全都又传回来了,一直向北退去,朝希望、承诺、未知的世界退回去。
同时,树枝在昏暗、毫无生气的灯光里吱吱作响,上万人在黑暗里等待着,一只狗在远处嚎叫着,法院的钟声依然回荡着。
没有答案?这不可能吧……那么——要是他们在那儿——就让那些没有在黑暗中等待的人,找到他们自己的答案吧。
但是如果言语能概括精神所表达的意思,如果舌头可以告诉孤独心灵知道的事情,那么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细小往事,答案一定会被找到的。期待的人们能找到那个还没有说出的答案。
在星辰满天的夜里,拉姆福德·布拉德法官站在办公室黑暗的窗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陷的下颌,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俯视着这个遭了难的城市。今晚的空气凉爽而清新,生命中无数的承诺就像空中的抒情诗。山上的灯火犹如一条看不见的链子连成一串,也把整个镇子连成了一个圈。他摸了摸下陷的下颌,若有所思地发出幽灵一般的微笑。
今夜这么凉爽、美好,春天已经来到了。他们说从来没有哪一年的山茱萸能像今年这样美丽。今晚的天空里有那么多令人兴奋、隐秘的东西——一阵笑声,年轻、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以及伴舞的音乐声。就在这个盲人面带微笑并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下陷下颌的时候,谁能明白他正在俯视这个遭难的城市呢?
新的法院和市政厅在黑暗的夜色里看起来非常辉煌,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都是在他双目失明后建成的。建筑物前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所以人们都说,在稳定、幽静的灯光下它们就像华盛顿的国会大厦。那位盲人沉思般地摸了摸他下陷的下颌。唉,它们应该非常辉煌吧——那肯定花了不少钱。
在星斗满天的夜空下,空气中活跃着某个东西,新叶也发出沙沙的响声。在草根之处今晚也有什么东西活跃着。在草根和地皮之下,在露水打湿的鲜花花粉下面,有某种东西在活跃着。在地下,深深的地下,不断在荒弃房子底下穿行的虫子开始活跃起来。今天夜里在虫子守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安静地待在那儿呢?
盲人发出了可怕的笑容。在他不断的注视下虫子开始活跃起来,但是有很多人却在他们的坟墓里腐烂,其中64个人的头骨上留下了子弹穿过的裂纹。上万人今夜躺在自己的床上,虽生却犹如躯壳一般。他们虽然没有被掩埋,但是已经死去了。他们早就死了,所以想不起活着的模样。在他们加入到虫子守夜的地方、加入到被掩埋的死者队伍之前肯定度过了很多个痛苦的夜晚。
此时永恒的虫子还在守夜,而盲人则摸着他的下颌,慢慢地又把眼睛转向了遭难的城市。
26 受伤的神
利比亚银行倒闭10天以后,兰迪·舍波顿抵达了纽约。他是突然做出这个决定的,而且事先并没有让乔治知道。他此行有好几个原因。一方面他想跟乔治谈一谈,看看他能否帮他调整一下心情。他的信里流露出很绝望的情绪,所以兰迪有些不太放心。另外,兰迪也想离开利比亚山一些日子,想借此摆脱那些倒霉、毁灭、死亡的气氛。现在他终于自由了,没有什么事能阻止他前来,所以他就来了。
一大早他就到了,时间才8点过一点。他打出租车从车站来到第十二大街,并按响了门铃。他等了一会儿,又按了一下门铃,开始时门锁有点响动,于是他便走进昏暗的走廊。楼梯很暗,整个房子正在沉睡。他的脚步在安静环境中发出很大的声响。这里空气密闭,散发着各种味道。其中他能分辨出满是灰尘的旧木材与旧铺板发出的气味,还有好久都没有吃完的饭菜发出可怕的味道。二楼楼梯处的灯光还没有亮起来,显得阴沉而黑暗,所以他沿着墙壁摸索着,直到找到门并用指关节轻敲起来。
房门猛地拉开了,乔治的头发蓬乱、眼睛因睡眠而发红,他匆匆在睡衣上搭了件浴衣,站在门口,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睛。兰迪大吃一惊,他现在的样子同6个星期以前最后一次见他时显得大不一样。他一向年轻甚至有点幼稚的脸,此刻变得苍老、冷峻。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厚重的嘴唇朝外突出着,好像在对来人发出威胁的挑战,而他长着狮子鼻的脸就像一只长相粗鲁的牛头犬。
等兰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后,就热忱地大声喊道:“且慢!且慢!可别开枪啊!别看错人啊!”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乔治吓了一跳,接着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喜悦的微笑:“哎呀,我真该死!”他大声地叫着,说完便一把抓住了兰迪,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几乎要把他拉进屋中,然后两个人便站在一尺之外,都露出了愉快而惊奇的笑容。
“那就好啊,”兰迪假装放心地说,“我担心这会成为永恒呢。”
这时他们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称呼着粗鲁、略带侮辱性的绰号,他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喜欢用这种方式表示欢迎。接着乔治便迫不及待地问兰迪银行的情况如何,兰迪把实情告诉了他。乔治认真地听着,对灾难的细节感到震惊,实际情况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于是他便接二连三地抛出了问题。兰迪终于说:“嗯,全部就这么多了。我已经把知道的全都告诉了你,但是过会儿我们还可以谈的。我想知道的是,你小子到底过得怎么样?你总不会也崩溃了吧,呃?你的上封信让我深感不安啊。”
由于重逢,他们既感到喜悦,又急着想聊天,所以一直站在门口。而就在兰迪触及乔治的痛处时,乔治感到很吃惊,他没有回答,只是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兰迪发现他的精神非常疲倦。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好像没有睡好觉,而他没有剃须的脸看上去也非常憔悴。他身上穿的旧浴衣的纽扣全都掉光了,衣服上的带子也不见了,在腰上系了一条旧领带。这件特别的衣服使他显得更加疲倦、没有精神。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非常紧张的表情。他抬起头来,快速地望了望兰迪,这时候眼睛里流露出担心和顾虑。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诚实而直率地望着兰迪,脸上露出一丝严厉的神情:“好吧,让我们来谈一谈吧!他们现在都在说些什么?”
“谁?谁说什么了?”
“老家的人。你说的是他们吧,对不对?从他们信中写的、当面对我说的,我能想象出他们会在背后说我什么。我们谈过这个后就把它们忘掉吧。他们最近有没有说什么?”
“唉,”兰迪说,“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哦,他们开始时说得挺多,说的跟信中的内容差不多。但是自从银行倒闭以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他们说起过你。他们现在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了。”
乔治似乎将信将疑,然后便放心了。他在地板上又走了一会儿,一句话没有说。他的心情慢慢变得宽慰起来,他原本焦躁的神情逐渐平息下来,这时他面带微笑望着他的朋友。突然他马上意识到兰迪还靠在门边呢,想起自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于是不禁大声、热情地喊了起来:“我的天哪,兰迪,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我都几乎忘乎所以了!快进来坐下吧!你能找把椅子吗?天哪,这里乱七八糟的,所有的椅子都跑到哪儿去了?”
说完这话,他便来到了一把椅子跟前。椅子上堆着厚厚的手稿和书籍,他把这些东西随便地堆在地上,然后把椅子递给了他的朋友。
房间里很冷,乔治感到十分抱歉,并且毫不相干地解释说门铃把他从梦中吵醒了。他让兰迪穿上他的外套,这样过一阵子就会暖和起来了。然后他便走进门口一个散发着恶浊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在那里他打开了水龙头,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装满水的咖啡壶。接着他把水倒进窗边的一个烧水壶里。一切完毕后,他便蹲下身子,在下面望了望,划亮了一根火柴,打开了阀门,调整了火焰。壶底猛地喷了一下,不一会儿水壶就开始发出了响声,喷气口发出咯咯的声音。
“这是天然气,”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爬了起来,“这是最糟糕的事了——我每天要花几小时在这里忙碌,真令我头疼不已。”
在他忙碌的同时,兰迪朝四处望了望。房内的两间屋子合并在一起,因为分割两间屋子的滑门此时推进墙里,所以房子就跟大仓库似的。前窗面对着大街,而后窗正对着另一排建筑物后院荒芜的小地块。这里留给兰迪的第一印象就是死气沉沉:整个公寓清楚地表明这里住着人,而且某些已经结束的事情再也不会重新出现了。不仅到处混乱无序——到处都是书籍、成堆的手稿、随便乱扔的袜子、衬衫和领带、旧鞋子、里朝外未经压整的长裤。在肮脏的杯子和碟子里塞满了烟头,上面沾满了腐臭的咖啡,堆在桌上零乱的杂物之中。生活就是靠这些东西度过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就像肮脏的旧杯子和燃尽的烟头,显得冷酷、疲惫、陈腐。
乔治就生活在这些令人厌恶的废物中,情绪愤怒而不快乐。兰迪明白他的到来正处在他工作之间的过渡时间,只有作家才会真正理解自己的工作多么折磨人。他刚刚结束一件事,还没有真正着手做下一桩事。他正处在一个愤怒却激动不安的阶段,而不仅仅是他在进行下一桩事之前度过的酝酿时期。兰迪意识到他第一次经受了来自利比亚山野蛮的攻击,知道他所受的折磨远远胜过写一本书。他态度激烈地将他与故乡连接的全部友谊和情感纽带撕得粉碎,而这一切令兰迪不知所措,几乎被打垮了。现在他正置身于自己一手造成的冲突旋涡中。他还没有打算开始另一项工作,因为他的精力仍然倾注且被耗尽在第一件工作的影响之中。
而且,正当兰迪环视房间的时候,他的眼睛落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上,这种难以置信的杂乱正是这些东西造成的。在一个尘土飞扬的角落里,他看见一件绿色的小工作服或围裙,皱巴巴的样子似乎表明它已经疲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它的旁边,一只小而沾满泥土的鞋子从内向外翻卷着。上面落满的灰尘表明它已经放在那里有好几个月了。这些都是触动人心的东西,而兰迪清楚这个屋子里某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逝去了,那是乔治曾经做过的事。
兰迪理解乔治的生活状况,认为任何决定性的行动都会对他有好处。所以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乔治,你为什么不收拾收拾房间,把这些杂物都清理出去呢?这些全都用过了,结束了,只需花上一两天时间就能处理完毕。振作一点然后到外面去走走。到某个地方去……任何地方……享受早晨起床后看不见这些东西的那种舒适感吧。”
“我懂你的意思,”乔治边说边走到一个表面下陷的沙发跟前,把一堆脏兮兮的床上用品掀在一边,然后疲惫地坐了上去,“我早就想过。”
兰迪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没有用。乔治不得不在这些东西的包围中工作,这是他的生活方式,他也乐在其中。
乔治刮过了脸,穿好了衣服,两人便一起出去吃早餐。然后他们又返回住处,整个早晨一直在聊天,突然谈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了。
乔治拿起了电话。兰迪从话筒传出的声音中听出打电话的是一位女性,喋喋不休,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很长时间乔治都没说什么,只是有礼貌地说着客套话。
“嗯,现在还好……我真的很感激……你真是太好了……嗯,你能打电话过来我当然高兴。我希望你能替我向他们问好。”然后他又默不作声,只是认真地倾听着。从他面部的表情,兰迪能看出他们的对话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他带着一丝疑惑的语气慢慢地说:“哦,他是……是他干的?嗯……”语气有点不确定,“那他可太好了……是的,我能想起……非常感谢你……再见。”
他挂上了电话,疲惫地笑着。
“又是一个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已——逐——字——读——过——那——本——书——太——棒——了——的南方女人。”他的话里不自觉地透出一种古怪的腔调,显然是在模仿某个南方女人娇滴滴却不怀好意的声音。
“哎呀,我要告诉你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我简直激动死了!这可是我读过的最棒的东西了!真是难以置信啊!哎呀,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人能把语言驾驭得这么好!”
“但是你一点都不喜欢这些吗?”兰迪问道,“即使她们都是在拍马屁,你肯定也会感到非常满意吧。”
“我的天哪!”乔治语气疲倦地说,然后走回来躺在沙发上,“你要是知道!像她这样的有上千个人!他们都给我打过电话,”他用拇指指着电话说,“我已经把这些人作了分类,根据他们声音、语调、打电话的时间来确定是属于哪一类。”
“这么说作家已经厌倦这些了,已经厌倦了首次成名的滋味了?”
“成名?”他厌恶地说,“这根本算不上成名,都是他妈的乱七八糟的事!”
“那么你是觉得这个女人不够真诚喽?”
“没错,”此时他的脸庞和声调都显出苦恼的样子,“她具有小嘴乌鸦般的诚意。她会回去告诉别的人,说她已经跟我说过话了。以后就再也不会跟我来往了,而是会编造一些故事,让镇子上的有些人觉得好奇,并在今后的半年里当作笑料。”这听起来不太合理也不太公正,兰迪语气快速地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做法不够公平吗?”
乔治沮丧地低着头,甚至都没抬头看一下;他的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只从鼻子里发出某种莫名其妙的、轻蔑的哼哼声。
乔治看起来像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子,这使兰迪感到懊恼和失望,所以他说:“你瞧瞧!你现在应该长大、懂事了,但是你似乎有些过于自负。你觉得这样待人对吗?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如果他一意孤行,恃才傲物,到头来恐怕很难取得成功啊。”
他神情不悦地低声嘀咕着。
“也许那位女士是个傻瓜,”兰迪继续说道,“噢,很多人都是傻瓜。也许她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明白你认为读者应该明白的东西,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尽力了。我认为你不仅不应该嘲笑她,还应该感激她才对。”
乔治抬起头:“那么你听到刚才的谈话了?”
“没有,都是你告诉我的。”
“那么这么说,你对整件事情并不清楚了。如果她打电话只是因为书的事,那我倒不会介意,但是你要知道……”他非常诚挚地向兰迪靠了靠,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膝盖,“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自负的傻瓜。在过去这几个月里,我已经经历并且明白了某些其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事。我实话对你说吧,那个女人给我打电话并不是因为喜欢我的书才这样做的。”他苦恼地说:“她打电话是想听听我的口气,看看她能否从我这里听出点什么,想以此来拿我寻开心。”
“哦,你这个人呀!”兰迪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没错,这就是她的目的!我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认真地说,“有些事情你还没听过呢——她一直在到处打听我的情况,最后终于打电话给我了。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但她是一位叫泰德·里夫的人的妻子。很明显他觉得我把他写进那本书里了,所以一直威胁说我一旦回家,他就会杀了我。”
这是真的,兰迪在利比亚山就听说过了。
“事情就是这样,”乔治痛苦地冷笑着,“那个女人打电话的意图,正是大部分人打电话的意图。他们都想与那位制造大动乱的野兽谈话,试探他并告诉他:‘现在泰德一切都好!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吗?你听着!他起初有些不安和心烦,但是他现在把你所写的那一切都看开了,一切都好。’她就是那么对我说的,所以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傻瓜!”
他显得既认真又兴奋,兰迪并没有回答。接着,他稍稍定了定他烦乱的心情,感到乔治的话里还是有些合理成分。
“你接到很多这样的电话吗?”兰迪问。
“哦,”他疲倦地说道,“自从这本书出版以后,我觉得几乎每天都有人从家乡打电话给我,他们的说话方式各不相同,有人说话的语气,好像我是某种‘食尸鬼’:‘你好吗?’他的声音微弱而安静,就像在进入辛辛那提某个死亡之屋前同某个有罪之人讲话一样。‘你还好吗?’接着他的神情变得惊慌起来,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了,我还不错?是的,我还不错!谢谢了!’于是就开始打听你,看看你是否还在那儿。接着他们便会用同样平静的声音说:‘噢,我只是想知道……我打电话只是想知道……我希望你还好。”
乔治痛苦迷茫地盯着兰迪看了一会儿,然后爆发出一阵无奈的笑声:“这一切已经让我受够了!他们讲话的神态会让你觉得我就是开膛手杰克!那些人甚至还打电话嘲笑我,那种毫无正经的态度好像表明我写这本书完全是想看看那些我不喜欢的人多么肮脏、多么污秽不堪。没错!”
“看来来自老家最大的支持者也就是那些令人失望的、从来没有获得成功的无赖、神情沮丧且从来没有去过乡村俱乐部的浪子。‘你的确引起了吉姆那种人的兴趣!’他们给我打电话说。‘你的确让他很生气!当我读到你关于他的描写时,我不由得要大笑,小子!’或者说:‘你为什么不谈谈查理那个杂种,名字应该没错吧?那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欺骗他的!’……天啊!”他愤怒且无奈地用拳头打了一下膝盖。
“这些就是他们的想法:除了肮脏的闲话、诽谤、怨恨、嫉妒、打击报复以外,再就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给人的印象就像以前从来没有读过书一样,”他一边认真地说,一边朝兰迪俯下身来,“你告诉我,除了你以外,难道还有谁对这本书本身做过什么评价?还有谁把这本书当作书读过?有谁知道它的内容、理解其中的真正意义呢?”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终于说出来了——这正是兰迪一直担心并竭力避免的。他说:“此时此刻我觉得你应该比任何其他人更能明白这一切。毕竟,你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了解这些。”
但此时乔治把必须要说的话都讲了出来,而这也是他所担心的。乔治烦乱地盯着兰迪望了一会儿,然后痛苦地笑了笑,并开始大声咆哮起来:“好吧,那么就让这一切全都见鬼去吧!全都见鬼去吧!”他开始粗暴地诅咒起来,“那些对丈夫不忠、欺骗人的、狗娘养的东西!让她们全都见鬼去吧!我已经让她们折磨够了!”
他的这一席话既难听、毫无意义又不真实。见他陷入狂暴的自责中,并将自身最为软弱的一面表现了出来——曲解、偏见、自怜,兰迪觉得这些都是他应设法克服的东西,否则就会迷失自己,于是急忙打断了他:“听着,再别说了!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来吧!如果有很多可恶的笨蛋读过你的书却无法理解,那并不只是利比亚山如此,整个世界全都如此。世界各地的人都差不多。他们觉得你写了他们,而你事实上的确写了,所以他们对你感到生气。你伤害了他们的感情,你触及了他们的自尊。更严重一点来讲,你揭开了很多人的旧伤口,并在有些地方撒上了盐。你很清楚,我这样说并不同于那些你抱怨的人!我明白你写的东西,也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写。同样,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去做的,如果你不做,完全有可能写出更好的书来,所以现在不要再发什么牢骚了,不要把自己看作一个受难者。”
但是乔治已经深陷落难的情绪当中。兰迪见他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脸色阴沉,脑袋耷拉在笨重的双肩之间。他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开始时,他显得非常幼稚,并不了解别人会对他所写的东西产生什么想法。后来,当第一封谴责信到来时,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内疚的感觉超过了内心的痛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指责更加恶毒,于是他想到了反击和自我辩护。当发现他的反击和自我辩护都无济于事的时候,当人们只知道拿威胁与侮辱来回答他的辩解信时,他的内心便充满了无限的痛苦。直到最后,在经历了这一切痛苦和自我折磨之后,他便深陷自怨自艾的泥沼中。
这时,乔治开始谈论“艺术家”,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当代所有知识界与审美情趣方面发生的微小变化。艺术家似乎是一种神奇、稀少且非常特别的人,他们与“美”和“真理”生活在一起,他们的思想非常微妙,所以常人难以理解他们,就像一个杂种狗不停地朝月亮吠叫,却无法理解它一样。因此,艺术家只有通过不断地飞进神奇的树林,进入到某个神奇的地方,才能获得他的艺术。
他的这一席话如此不合常理,兰迪的内心深受触动。而使他最为恼火的是,乔治的知识水平其实远高于此。他肯定明白他的这一席话既虚假又毫无意义。最后兰迪轻声地说:“乔治,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就你应付精神打击的能力最差。”
但是乔治却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所以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他只是说:“是吗?”然后他又开始说起话来。他说:“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都注定要被社会抛弃,他最终的命运就是被他的部族赶出去。”
这些都是一派胡言,所以兰迪也失去了耐心:“看在基督的分上,乔治,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你说起话来就跟傻瓜一样!”他说,“你并没有被赶出某个地方,只是家乡的人对你有些不满而已!而你却在这里大谈特谈什么‘美’与‘真理’!我的天啊!他妈的,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好不好?难道你就不明白,真理就是你第一次为你想做的事找到一个立足点。你的书得到了外界很好的评论,销售情况也非常不错。现在正是你继续前进的时候,但是你有没有找到方向呢?毫无疑问,所有这些恐吓信让你觉得自己像个离家出走的流亡者,但是他妈的,小子!你已经流亡了许多年了,而且是自愿的!你清楚你已经不想再回到家乡生活。但是,就在他们叫嚣着要剥你皮的时候,你却愚蠢地觉得自己是被逼无奈才回不了家的!至于你所说的一个人想要获得‘美’就要逃避那些已知的生活,难道事实不正好与此相反吗?难道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在十几次信里讲的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乔治脸色阴沉地问。
“我的意思是,拿你自己的书为例,那里面讲的每一个精彩事件都没有脱离实际的生活,而恰恰就是你的生活经历,因为你知道如何理解并运用已经知道的生活,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这时他沉默了。他开始思索起来,脸上露出了愁容,然后开始慢慢地放松、软化,直到最后他才抬起头,露出了很不自然的微笑。
“有时候我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他边说边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惭愧的表情,接着笑了起来,“当然你说得没错,”他态度认真地说,“一切也应该如此。一个人必须驾驭他熟悉的东西,他驾驭不了自己不清楚的东西……而这就是为什么有些评论家让我非常生气的原因。”他率直地补充说。
“怎么会这样呢?”兰迪问,当他听到乔治又开始正常说话以后,心里开始高兴起来,“哦,你知道的,”乔治说,“你已经看过评论了,那些人有的说这本书‘太自传了’。”
令人吃惊的是,兰迪的耳边回荡着利比亚山愤怒的呼喊声,而屋里回荡着乔治回应这些呼喊的古怪咆哮声,兰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听得真切,只能坦诚、惊讶地说:“嗯,这是一本自传体小说——你无法否认这一点。”
“但并不是‘太自传’,”乔治继续神态认真地说,“如果评论者正好这么说并在适当的地方表示它的‘自传性并不够强’,那他们就说对了。而这正是我的不足之处,也是真正的错误所在。”毫无疑问,他的态度是严肃的,因为他的脸突然由于痛苦、挫败与羞愧而扭曲起来,“我的年轻主人公是一位呆头呆脑的人、一个笨蛋、一个死板的人、一个势利的人,就跟黛德拉斯一样,跟我的书一样,都有不足之处。哦,我知道……在书中有很多自传性的因素,但是我对此并不感到羞耻,我连接全书的线索并不够理想。那算不上真正的自传。现在我已知道了这一点,也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足来源于虚假的人物塑造。我对此很内疚,而年轻有才华的人都会经历这种事,就是你刚才讲到的精神创伤。这一切会嵌入其中,动摇幻想。这种幻想可能会精明、微妙、有眼光,处在上千种特殊编造的框架中,准确并具有乔伊斯气质。但是在更大的框架中,这种幻想就会显得虚假、造作且不真实。最重要的其实就是整个大框架。”
在这一刻,他是认真的,而且情绪极度沮丧。兰迪看得出来他非常痛苦。此刻他和先前一样,似乎又要走向极端了,语气听起来非常倔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很容易一蹶不振,于是兰迪说:“但是什么事情才算做得好呢?又有谁取得成功了呢?”
“哦,有很多人!”他急切地说,“当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莎士比亚写《李尔王》、马克·吐温写《密西西比河上》第一章时都是这样。当然他们并没有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从来没有。只不过他们的不足之处并不会影响到什么:他们可能把铅球扔得远了一点——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虚荣而萎靡不振,并没有被他们该死的自我意识束缚起来。这些会导致失败,而这正是我的失败之处。”
“那么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呢?”
“按本人的兴趣任意选择内容,选用我拥有的任何内容。将奶水挤干,直到挤出最后一滴奶,直到什么都没有。如果我把自己看作剧中的某个人物,毫无保留、按本来的面目审视和描述自己——把坏寓于好中,把伪劣寓于真实中,就像我必须设法审视、描述其他人物那样。那么就再没有什么虚假的人物塑造了,没有妄自尊大,没有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受伤的感情了。总而言之,要将受伤的神杀掉。”
兰迪点了点头:“没错。现在该怎么做呢?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他坦白地回答,他的眼睛里表现出困惑的神情,“这正是困惑我的地方。倒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上帝!”他突然笑了起来,“你听说过有些人写了一本书,然后就再也写不出另一本了吗?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写!”
“你不会担心这一点吧?”
“天啊,不会的!我所面临的麻烦与此完全不同!我有太多东西要写。这些东西不断朝我袭来,”他用手指了指屋子里成堆的手稿,“直到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不知道如何才能确定让这些东西流动起来的框架、模式、渠道、方式!”他拿拳头使劲地拍了一下膝盖,声音里流露出绝望的语气:“有时候,我居然认为一个人可能再也写不出什么东西了,因为他已经淹没在自己的分泌物中!”
“这么说你并不会担心自己才思枯竭喽?”
他大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差不多盼望出现这种情况,”他说,“有时候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可能40岁以后……我会才思枯竭,就像骆驼依靠驼峰生活那样,这时候我的心里就会有一丝安慰。当然了,我也大可不必对此太在意。才思枯竭并不是件好事,这其实就是一种死亡的形式……不,惹我烦心的事并不是这个。我一定得找到某种出路!”他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兰迪,然后又用拳头砸了一下膝盖,大声说:“出路!出路!你懂吗?”
“我懂,”兰迪说,“我觉得我懂,但是又能怎么样呢?”
乔治的脸上充满了困惑……他默不作声,使劲想找个词来说明他的问题。
“我正在寻找出路,”他最后说,“我觉得这可能与人们在谈论小说时隐约表达出来的意味差不多。也许是一种传奇,一个由全部知识、人生体验所组成的故事。并非事实,并非自己生活的记录,你是明白的。但这些东西要比事实更真实,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中提取出来的并将转化成某种普遍适用的形式。这便是最好的小说了,对不对?”
兰迪笑着点了点头表示鼓励。乔治一切正常,他不必担心他,他会走出泥潭的。因此,兰迪高兴地说:“你已开始写新书了吗?”
他开始快速地说起话来,而兰迪从他的眼神中又看到了他的担心和紧张。
“是的,”他说,“我已经写了一大堆东西,全都在这儿,”他用手指着放在桌上的一大堆手稿。
“所有这些全都是,”他的手臂在屋中挥了一圈,“这些都是新作。我保证足有50万字以上。”
接着他们在谈到作品的时候,兰迪犯了一个外行常会犯的幼稚错误。
“关于什么的?”他问。
乔治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但是他并没有回答。他又开始在屋里来回走了起来,激烈地思索着什么。最后他在桌旁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兰迪。带着一种补偿性的诚恳语气,他直截了当地说:“不,我还没有开始我的新作呢……上万字,”他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厚厚的书稿,“上万种想法、场景、片段,但还没有形成书……”此刻他眼睛周围的皱纹更深了,“时间在推移!自从上一本书出版已将近5个月了,但是现在,”他怒气冲冲地朝屋内的杂乱之物挥了一下手,“我都成了这个样子!在我明白之前时间已经过去了!时间啊!”他大声地喊着,同时握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着沉思的光芒,紧紧凝视着,就像看见了鬼一样——“鬼!”
他的敌人便是时间,或许也是他的朋友,谁也无法确定。
兰迪在纽约待了几天,这两位朋友从早晨起一直谈到晚上,从晚上又谈到了早晨。凡是想到的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谈论的内容。在与兰迪谈话的时候,乔治会在屋里不安地大步来回走动,也会突然在桌边暂停下来,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个屋子似的。他把手重重地放在手稿堆上,然后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写这些东西吗?好吧,我来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我他妈的太懒了!”
“我倒不觉得这是个懒人住的房子。”兰迪笑着说。
“但事实的确如此,”乔治回答,“这就是这里呈现出这副样子的原因,你知道的,”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显现出沉思的神情,“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很多工作都是由懒人完成的。他们工作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太懒惰了。”
“我不明白你的话,”兰迪说,“不过,继续说下去吧……全部说出来……一吐为快。”
“嗯,”他神情非常严肃地说,“是这样的:因为你心中有所担心,所以才会去工作。因为你不得不强迫自己要加快步伐开始,所以就不得不工作。一旦着手工作起来,你就会发现开头很难,你会担心重新开始。你宁愿做任何别的事情,也不愿意再痛苦地重新开始,所以你不断地工作,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你不断地工作直到有一天你想停都停不下来了。你会连吃饭、修面、换件干净的衣服这些事情都忘记的。你几乎忘了睡觉,而当你想睡的时候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因为崩溃已经开始,而且整天都在进行。人们会问:‘为什么不停一停呢?为什么不暂时把这些忘掉呢?为什么不休息几天呢?’而你却停不下来,因为你根本就做不到。即使你对此有过担心,你自己也难以停下来,因为开始了一件事,就会有许多辛苦的工作去做。于是人们就会说你是一个酷爱工作的人,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正是懒惰——正是普普通通、该死、简单的懒惰,这就是全部。”
兰迪又笑了。他不得不笑——这一点很像乔治——没有其他人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令他觉得可笑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知道乔治也明白其中的幽默,但他却一本正经。他觉得经过了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认真思考,乔治才得出了这个似是而非的结论,而此刻他就像一条经过长期潜行后的鲸鱼,终于浮上了水面,开始喷气、呼吸了。
“嗯,我明白你的观点,”兰迪说,“也许你说得对,但至少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懒惰形式。”
“不对,”乔治回答说,“我认为这可能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形式。现在来看看你读过的一些人物吧,”他继续兴奋地说,“拿破仑、巴尔扎克、托马斯·爱迪生,”他得意扬扬地脱口说出几个人物来,“这些人每次睡觉从来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并能够日以继夜地工作,唉,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喜爱工作,而是因为他们真的很懒惰……由于他们知道自己很懒,所以担心自己不工作,哎,他妈的一点没错!”他继续满腔热情地说,“我知道这些人就是这样的!”他轻蔑地说,“现在老爱迪生到处都对人们谎称自己不断工作是因为喜欢工作!
“难道你不相信?”
“他妈的,不是的!”他的语气中透出一种轻蔑,“我敢打赌,如果你真的能在老爱迪生的头脑里找出什么事情的话,你会发现他希望每天能睡到下午两点!起床洗漱完毕后再去太阳下面走一走!与乡村小店的小伙子们共同聊聊天,谈谈政治。这些小伙子们即将获得明年秋季世界职业棒球大赛的冠军!”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非得这样做呢?”
“哎呀,”他不耐烦地叫道,“因为懒惰啊!就这么回事。他知道自己懒得要命,所以才会有所担心,才这样做的!他对懒惰感到羞愧,生怕被人揭穿!这就是原因!”
“啊,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为什么会觉得羞愧呢?”
“因为,”他认真地说,“每次当他想要睡到下午两点时,他就会听到他的老人的声音……”
“他的老人?”
“对,就是他的父亲。”他使劲地点了点头。
“但是爱迪生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年了,不是吗?”
“没错,但这并不要紧,他照样能听到他的声音。每次只要他在床上多躺一两个小时,我敢肯定他一定会听到老爱迪生在他脚下的楼梯口冲着他大声地喊叫,叫他起床。因为多睡一会儿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他当年在这个时间早就起来4个小时了,而且早就把一天的活都干完了。当时他是个贫穷、可怜的孤儿!”
“真的,我并不知道这一点,爱迪生的父亲是个孤儿吗?”
“是的,当他们在脚下的楼梯处向你喊叫的时候,他们都是孤儿。学校至少在6英里之外,他们总光着脚去上学,天总在下雪。啊,上帝!”他突然笑了起来,“所有的老人当年似乎只去过处在极地条件中的学校,他们全都一个样。而这就是为什么要早起床,为什么驱使自己这样做,因为你害怕自己起不了床,害怕你身上该死的乔伊纳家族的血液……所以我担心这种状况会出现在我的身上,直到我的生命将息。每次当我见到法兰西,或者阿奎当,或者伯伦加莉亚重现在河对岸,在周六相继浮现,看到倾斜的烟囱以及白色的船身时,我的喉咙就哽住了,我突然听见美人鱼在歌唱。我也听见老人从我能够想起的历史时刻开口说话了,他说我并不重要。而每次我梦到热带岛屿、梦见从树上采摘面包果,或者梦见自己四肢伸展地躺在萨摩亚的棕榈树下,身边一位迷人的佩戴着最新串珠的当地女士替我扇着扇子时,我会听见老人的声音。每次我梦到自己与彼得·布鲁格尔四仰八叉地躺在世外桃源的时候,我就会听见老人的声音。某种责任感令我感到怯懦。我很懒惰,但是每次当我向自我妥协的时候,老人总会在楼梯处冲着我大声地喊叫。”
乔治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于是就反复谈论着。兰迪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听众。但是有一天,就在兰迪即将结束其拜访时,乔治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即他的朋友如何能在工作中腾出这么多时间来看望他。对此他询问了兰迪。
“我失业了,”兰迪平静地回答,同时尴尬地笑了笑,“他们把我赶出来了。”
“你是说麦瑞特那个家伙吗?”乔治开始有些愤怒了。
“哦,别责怪他了,”兰迪插话说,“他也没有办法。上级让他这么做,他就只能服从。他说我没跑来订单,这是事实……我没有拿到订单。但是公司其实并不了解,再没有人能做生意了。已经没有生意可做了,从去年开始就做不了了。你在家乡的时候就能看出这一点的。人们把每一分钱都花在房地产的投机上了,这是唯一能做的买卖。当然了,现在这项买卖也已经因为银行的倒闭而停止了。”
“你的意思是说,”乔治评论道,语气缓慢而有力,“你是说麦瑞特瞅准时机把你解雇了?哎呀,他妈的……”
“是的,”兰迪说,“银行刚倒闭一个星期我就被解雇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麦瑞特看准了摆脱我的最佳时机还是巧合,但这有什么区别呢?很久以前我早就看到事情的苗头了,大概一年前或更早我就看出来了。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说的是实话。”他平静而强调地说:“我他妈的已经摆脱了那种生活。以前我天天担惊受怕,知道这一天快要到来了,而且我也无力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滑稽的是,现在我倒觉得踏实多了。”他露出了一贯阳光的笑容:“这是事实,”他说,“我从来没有胆子提出辞职,我赚了不少钱,这你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我却被解雇了,我感到很高兴。我已经忘记了自由人的感受。现在我又能重新抬起头来看着大人物保罗·S .安波顿,并且亲口骂他一句了。这种感觉非常棒,我喜欢。”
“但是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兰迪?”乔治的语气中透出明显的关切。
“我不知道,”兰迪愉快地说,“我还没有任何计划,这些年来我在原来的公司一直生活得不错,但是我也在设法节省开支。幸运的是,我并没有把钱都存在公民信托银行里,也没有投资房地产,所以我还拥有一些资本。我现在有老家的房子,玛格丽特和我生活得还不错。当然了,像以前那种薪酬的工作并不是到处都有的,但是美国是一个很大的国家,好人总会有一席之地的。你有没有听说过好人找不到工作的?”他问。
“嗯,你可不要太自信,”乔治怀疑地摇了摇头,“也许我错了,”他继续说道,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但我认为股票大跌和利比亚山的银行倒闭并不是互不相干的独立事件。我预感我们可能会遭遇某种新的问题——要比美国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都严重。报纸已经开始认真对待了。他们把这种状态称为大萧条,似乎每个人都很害怕。”
“哦,哼!”兰迪笑着说,“你的情绪太悲观了。那是因为你住在纽约的缘故。这里的股票市场就是一切,当它涨得高的时候,时代就是好的;当它跌得低的时候,时代就不好,但纽约并不代表美国。”
“这我知道,”乔治说,“但我所考虑的并不是股市,我考虑的是美国……”他继续慢吞吞地说道,就像某个人在黑暗中摸索一条并不熟悉的路一样,“有时候我觉得,美国已经在某个地方脱离了正常的道路,返回到内战时期或刚结束不久的时期。它并没有朝前沿国家建立之始的路线发展下去,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现在我们环顾左右,才发现我们已经走到了我们并不想走的地方。突然间,我们会意识到美国已经变成了某种丑陋、堕落的东西,它的核心已被轻易获得的财富、贪污和特权严重地腐蚀了……而最糟糕的就是人们的不诚实,这是一切腐败滋生的基础。人们都不敢诚实地思考、不敢面对自己、不敢正视事实的本来面目。我们已经变成了广告宣传统治的民族,用‘繁荣’‘粗俗的个人主义’‘美国方式’这样的字眼把这一切潜在的事物概括在内。而像自由、机会平等、正直、个人价值等这些早就属于美国梦的字眼都失去意义了。它们的真实内涵已经不复存在,已经不再真实了……你自己就是一个例子。你说你失去了工作,终于找到了自由。我不怀疑这一点,但这是一种滑稽的自由,而你又有多少自由可言呢?”
“嗯,我感到有这些自由就已经足够了,”兰迪由衷地说,“不管滑稽与否,我都比以往更加自由。在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到处走一走,我想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相信一切都会顺利的。”
“但是你的下一步将要干什么呢?”乔治问道,“你在利比亚山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一切东西都被清理完毕了。”
“他妈的,我并没有绑在那个地方!”兰迪说,“我会去任何地方。记住,我一辈子都在做推销员,我已经习惯了到处走动。在整个推销生涯里我结识了不少的朋友,在其他行业也有朋友,他们都能帮助我。做推销员有个好处:如果你能卖出一种东西,那你就能卖出任何东西。推销不同的产品很容易,我知道我该选择哪条路,”他坚定而满怀信心地总结道,“你用不着担心我。”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临行前兰迪在火车站对乔治说:“哎,再见了,哥们儿!你会好起来的,但是别忘了清除那个受伤的神!至于我,我并不清楚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但是我已经启程了!”
说完他便登上了火车,离开了。
但是乔治仍然对兰迪放心不下。他越是想到他的处境,就越是觉得不放心。显然兰迪并没有被发生的一切所打垮,这一点很好;但是在灾难面前,他的态度中表现出的某种开朗和乐观好像都是假装出来的。在乔治认识的人中,他是头脑最清楚的一位,但又好像关闭了大脑的一部分,不再使用似的。这是令人费解的。
“在人们的各种事务中都会有很多潮汐,”乔治心想,“有时会涨潮,有时会退潮……它们该来的时候就会来的,谁也无法凭主观愿望阻碍它们的到来。”
或许现实就是如此。乔治觉得兰迪现在恰好处在低潮,而他本人却不知道。而这正是他显得既古怪又令人费解的原因。他和所有人一样,不可能明白这一点。
此外,他曾经谈起过不想再与过去的一切纠缠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所经受的可怕压力只存在于他曾工作过的公司里,难道在其他地方就没有和他同处相同境遇的人吗?他认为简单地通过调换工作就能逃脱这种状况吗?他相信通过这种转换就能享受昔日曾经梦想过的荣耀地位、远远超过普通人的收入和生活却不会以别的方式付出代价吗?
“你将会拥有什么呢?上帝说,付出代价然后接受这一切吧。”爱默生在那篇优美的散文《论补偿》中曾说过,每一个美国人都应该按法律规定去读书。其实这是正确的,一个人总要付出某些代价的……
上帝啊!难道兰迪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乡了吗?
对所有的美国人来说,接下来的几年似乎都是可怕的,对兰迪·舍波顿更是如此。
他并没有找到新工作。他做过许多努力,但都没有奏效,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就业机会。成千上万的人都停工了,而且再也没有哪个人重新就业。
18个月以后,他的积蓄全都花光了,他陷入了绝境。于是他不得不出售老家的房子,却只换回一点点的收入。他和玛格丽特租了一个小公寓,在那里节俭地过日子,生活了大约一年左右,不久卖房所得的收入也花光了。兰迪变得一贫如洗,不久便病倒了。他的病与其说是身体上的不如说是精神上的。终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和玛格丽特只好搬离了利比亚山,住到已婚的姐姐家里。他们与姐夫一家人共住在一起,在几位好心的陌生人资助下生活着。
这一切结束之后,兰迪——这位长着清澈的眼睛、思维敏捷的人,这位谁都不会觉得傻的人,这位热爱真理、总能直接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只能依靠救济来生活了。
这时候乔治觉得他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在兰迪的悲剧背后,乔治感到他从这个阳光、花言巧语的年轻人的外形之下看到了一种个人的堕落。在没有任何信念的时候,他的穿着就像旅行推销员,表面上流露着自信,而且大声地喊着:“信念!”没错,推销术是一项非常有效的工作。推销术——一种商业领域的特殊恳求形式——是自身利益的忠实奴仆,是真相的劲敌。乔治记得兰迪曾经对他看待问题的方式不够理解,他认为那些问题既抽象又完整、明确,因为在他的梦想之影中毫无任何自身利益可言。他可以拯救别人,但是他却救不了自己,因为他再也不可能明白自己的真实处境。
乔治觉得兰迪的悲剧就是美利坚合众国的悲剧。美利坚合众国——伟大、无可匹敌、无与伦比、不可战胜、永远强大的超级大国,它就像学校女生的肤色一样纯净,它覆盖了地球的广大面积。我愿意徒步一英里去大师声音唱片店——五分之四的人都拥有一张唱片——并向他们打听蓝盘特色派美食。美国是特殊广告、推销术,各种容易使人上当、蛊惑人心的诡辩术的大本营。
难道美国的真正统治者——商人,对大萧条的开始没有什么责任吗?难道他们没有对这一切表示过轻蔑,或者试图用言语消除过这一切、拒绝正视这一切吗?难道他们不是口口声声说繁荣触手可及吗?难道他们所谓的“繁荣”不是已经消失了吗?难道那个即将到达的角落不是已经发生了变形,急速转变成饥饿、匮乏和绝望的转弯了吗?
那么,兰迪对受伤之神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现在乔治已经明白了,他的自我怜悯来源于自己竭力想成为作家这个宝贵的自我实现。兰迪并不知道,在商业中也有受伤的神。而这种神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消灭的物种,因为商业是自我实现的最宝贵形式——以美元价值衡量的自尊。用事实将这一切消灭,还能留下什么呢?或许是更好的生活方式,但是它不会建立在我们已知的商业之上。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