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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

  第一章 返乡

  01 马背上的醉乞丐

  1929年春天,一个怡人、微暗的黄昏,乔治·韦伯双肘靠在后窗的窗台上,望着窗外的纽约。他的眼睛盯着街区末端那新建的、高耸的、巨大的医院。楼层就像梯田一样,一级级朝后退去。夜色中,高耸的大楼墙面呈现出鲑鱼的颜色。医院的这一侧及其背面都属于建筑物的裙楼结构,所有的护士和服务员都住在那里。该街区的其他部分都是破旧的砖房,这些房子密集地排在一起,乔治看到的只是它们的背面。

  空气静得出奇,城市的所有噪声都随着远处的嗡嗡声消失了。这种声音一直持续不断,好像它本身就是静止的一部分。突然,从前面房子敞开的窗户中,传来了对面仓库装载平台上卡车发动时沙哑、杂乱的声音。这种重型发动机启动的时候声响特别大,接着传来齿轮撞击的声音。当卡车驶入大街然后慢慢消失的时候,乔治感到脚下的老房子颤抖着。杂乱声越来越小,然后在嗡嗡的声音中消失了,一切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平静中。

  乔治望着窗外,内心涌起一丝莫名的喜悦,他对着远处医院裙楼中的服务员们大喊。这些服务员正和往常一样熨烫着她们的衬衫和轻薄的小裙子。他仿佛隐约听到远处大街上孩子们玩耍的喊叫声,还有不远处楼房里人们低沉的说话声。他看见夜光在小院里缓缓移动,每束光都包含着某种亲切、熟悉的东西。而光也会洒落在一块土地上,在这土地上,一位头戴草帽、手戴帆布手套的漂亮女士种满了各种鲜花,她每天都会在地里辛勤劳动几个小时。在另一小块新种的草地上,一位男士每天傍晚都会神情庄重地为之浇水,他红色的方脸上长着浓密的胡须。这里有为某些商务人士休闲娱乐提供服务的小屋或场所,还有一张色彩明艳的桌子,几把躺椅,一把条纹图案的阳伞撑在旁边。一位长相俊美的姑娘整个下午都坐在那里读书,她的外套搭在肩头,一只高脚饮料杯放在身体一侧。

  在这令人迷醉的安静中,在西沉的光影中,在弥漫着春天味道的空气中,乔治觉得自己认识身边所有的人。他喜欢这所位于十二大街的老房子,喜欢它的红色砖墙、高大宽敞的房间、陈旧发暗的木制结构以及嘎吱作响的地板。在这神奇的时刻,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因为过去90年来所有的房客而变得意义非凡,有了更多孤独和高贵的气质。这房子似乎具有生命,其中的每件物品似乎都具有某种生机与活力,墙壁、房间、椅子、桌子,甚至挂在浴盆上半湿的浴巾、扔在椅子上的外套以及其他文件、书稿、零散在房间各处的书籍等,无一例外。

  他自己曾是这些熟悉事物的一部分,对此他所产生的喜悦中也包含了一种陌生的因素。他感到自己真正回家了——回到了美国,回到了曼哈顿稠密的砖石结构里,重新回到爱的家园;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将这一切重复了百遍。每每回想起一年前自己在愤怒与绝望中只身出了国,想要逃避眼前的一切,快乐的心情便会蒙上一丝淡淡的自责。

  一年前他做出痛苦的决定,从深爱的女人身边走开。埃丝特·杰克比他的年纪大很多。她是已婚之人,同丈夫和成年的女儿生活在一起。但她却深爱着乔治,这份爱如此之深,如此毫无保留,倒使乔治感到身在圈套里一样。他们激烈地争吵过,而他因为她想控制自己而愈来愈生气,最后失去了理智。他想到了逃离。他离开她前往欧洲。他之所以要远离她是想把她忘掉,但到头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他整天都想着她,什么也干不了。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都是美妙的。她那快乐的脸庞、善良的心、出众的才华,以及所有共同度过的时光都一一再现,并以新的渴求和欲望折磨着他。

  就这样,乔治成了一位流浪异乡的人。他沿途经过英国、法国和德国,去过数不清的新地方,碰到过数不清的人。在穿越大陆的途中他咒骂、上妓院、饮酒、吵架。他的脑袋被人打破过,几颗牙齿被打掉了。在啤酒馆的一次打架中,他的鼻子还被打歪了。在慕尼黑医院康复的那些孤独日子里,他躺在床上,被打伤的脸仰望着天花板。他只能思考,除此无能为力。最后,他终于有所感悟。在那里,他的疯狂渐渐开始消散,平生首次体会到了心若止水的感受。

  他已经认识了爱情,正如人人必然都会认识的那样。在错误和考验、幻觉与幻想、错误与愚蠢、误解与委屈中,在痴傻、自私、进取、希望、信仰、迷惑中,他也了解了一切,正如每个人都一定会了解的那样。躺在医院里,他重又陷入对往事的思索中,渐渐地从中得到了一些教训。每一次教训都那么简单而明晰。他曾经领会过这些,但却不明白为何自己没有真正地明白。一切都绞成了一条结实的绳索,穿越过去,伸向未来。此刻他想起了这些,或许他能重新开始生活,因为内心里有了一条新的方向,但他却无法说清,自己究竟会走向何方。

  他究竟学会了什么?或许,哲学家觉得这算不了什么,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一切已经很了不起了。仅仅通过生活、通过上千个日常琐碎的抉择,他整个复杂的遗传、环境、意识以及深厚的情感都迫使他做出决定,而他也由此知道自己不能两全其美。他深知,尽管自己的躯体既陌生又不合常规,所以常常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肢体分离的生命体,但他仍然是所有有生命之人的儿子和弟兄。他也明白自己无法吞噬地球,这样他就必须认识并接受他的局限。他意识到多年所受的痛苦大多都是自我折磨,这也是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一个成年人决不能成为情感的奴隶。

  他发现,自己所遇到的大多数麻烦,都来自对事物的反击。从此之后,他在抉择之前一定会三思而行。其中的诀窍就是将理性与情感绑在一起,起双重作用,而不是让两者朝相反的方向分离,将自己与它们完全分开。他会尽力控制自己,看清事实的真相。如果自己的脑袋说:“就这么干吧!”他就会全力以赴。

  埃丝特就是这样闯进他生活的,因为他从未想过回到她身边去。他的头脑已经告诉他如果终止恋爱关系,一切可能会更好。但是一到纽约,他内心就会驱使自己给她打电话。而他也就会照做,接着他们见了面。接下来,一切就自然地发展起来。

  他已到了这儿,同埃丝特待在一起——这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事。是的,返回是件令人高兴的事,而这却是其中最奇怪的环节。按理说,他应该为违背理性而感到不快,但事实并非如此。而那就是为什么当他背靠在那里,待在窗边沉思,直到光线暗淡、春日的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虫子啃咬着他的内心,但他却暗暗地思索自己的思想怎会如此落后于行动。

  此刻他已28岁了,早已明白理性有时候是无法解释某些事情的。要想把人生中这么多年既定的情感模式完全丢弃,并不像简单地丢弃一顶破旧的帽子或磨穿的鞋子那样容易。唉,他并非第一个面临如此两难处境的人。难道哲学家们就没有被这困住吗?答案是肯定的——之后他们便写下了至理名言。

  爱默生曾说过:“坚持愚蠢的行动本身就是褊狭者的愚蠢行为。”

  伟大的歌德在谈到人类成长与最终目标两者之间的不一致性时,曾将人类的发展和进步比作马背上的醉乞丐。

  或许,最重要的事并非是乞丐喝醉了酒而头晕目眩,而是他本人身在马背上,一路摇摇晃晃,却向前奔去。

  这个想法对乔治起了安慰作用,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思索它。然而在他的满足中,那丝内疚并未被彻底抹掉,他的论据也可能存在漏洞。他对返回埃丝特身边心存矛盾:是聪明之举还是愚蠢行动呢……马背上的乞丐会永远摇晃下去吗?

  埃丝特像只小鸟似的醒过来。她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她感到自己的躯体充满活力,仿佛之前时刻为充满活力做着准备。

  她马上想起了乔治。他们重新团聚后,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新鲜起来。他们将生活的碎片捡起,将它们与之前的所有美好与强烈的渴望拼接在一起。以前那种使二人关系几乎破裂的愚蠢行为现在完全消逝了。乔治内心充满了难以预测的情绪与幻想,但她却没有看到一丝过去的忧郁和怒火——这种怒火过去曾使他猛击墙壁,直撞得他手指关节鲜血直流。待他回来后,他似乎更安静、更可靠,自我控制力更强了,他的每个举止都会表现出对她的爱意。她从未感受过这种至善至美的快乐。生活多么美好!

  帕克大街上,行人开始走动,城市的街道变得喧闹起来。她身旁桌子上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时间就像小孩子一样,快速地朝着某种想象的快乐奔去。房中一座大钟发出缓慢、庄严的声音。清晨的阳光斜映在屋中的每件物品上,她在内心里说:“就在此刻。”

  诺拉端来了咖啡和热狗,而埃丝特正在读报。她读了有关戏剧方面的闲杂趣闻,然后又读了一出德国新剧目的演出者名单,该剧将于秋季上演,由社区行会举办。她读道:“已经聘请埃丝特·杰克小姐作为演出的设计师。”她笑了,因为他们把她称作“小姐”,也因为想到她读报时,乔治的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夸张表情;还因为小裁缝把她认作他的妻子,而他显露出某种古怪的表情;因为自己的名字多次登上报纸而带给她无穷乐趣——“埃丝特·杰克小姐,她的作品已经使她被公认为是最重要的设计师之一”。

  她感到快活、幸福与满足,所以她将报纸连同其他的剪报一同放进包中。她带着这些东西,走到十二大街拜访乔治。她把这些东西递给了他。她坐在对面注视着他的脸,看着他阅读报纸。她想起评论者们就自己的设计作品所作的全部评论。

  “精妙、敏锐、沉静,具有独特的讽刺效果和令人沮丧的幽默感……”

  “……在这个大量生产毫无价值戏剧的时期,那些灵巧、可靠的艺术手法使这些古老的眼睛开始闪光,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那不加修饰的粗野布景所具有的轻松效果,与我们对她充满热情的设计一起,有时候颇像令人生厌的玉石一样,这出戏剧……”

  “这种超凡的捉弄技巧在古怪离奇的场景中显得调皮、狡猾而且具有嘲讽意味。我们还需要为补充点什么而多说几句或道歉吗,专家?”

  “调皮又狡猾!他妈的,这太可笑了吧!”乔治慢条斯理地说道,“‘让那些古老的眼睛开始闪光!’噢,古怪的小杂种……那个有时候‘令人生厌的玉石!’噢,亲爱的,听我说……‘我们还需要为补充’……我可有点头晕了,亲爱的,把大蒜递给我!”他语言中的轻蔑和绕舌,以及有意中断短语的嘲弄语调,都令她忍俊不禁。

  他厌恶地将报纸丢在地上,然后面对她,故意装得很严肃。

  “嗨,”他说,“你是想让我心烦意乱,还是想让我饿着肚子听你胡言乱语呢?”

  她再也克制不住了,于是便快乐地尖声大叫起来:“我可没有让你饿着肚子!”她喘着气说:“那可不是我写的!如果他们要那样写我也没法子!是不是很糟糕?”

  “是的,你讨厌这个吗?”他问,“你爱听这些!现在你正坐在那里舔着嘴唇,对这些玩意扬扬得意,看着我饿着肚子却幸灾乐祸!喂,难道你不知道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吗?你说我烦不烦?你能不能将你的灵巧艺术技能应用于一盘牛排呢?”

  “没问题,”她说道,“你喜欢牛排吗?”

  “你能否用一块排骨和一份美味的嫩洋葱沙拉使这古老的眼睛开始闪光呢?”

  “可以,”她说,“可以。”

  他走过来用手臂搂住她,眼睛里露着爱意与渴望,紧盯着她看:“你能为我做出精妙、敏锐、沉静的饭菜吗?”

  “可以,”她说道,“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为我而做呢?”他问道。

  这就像一种仪式,两人心照不宣。他们认真地倾听着彼此说出的每个字,因为他们彼此都那么渴望对方。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想填饱你的肚子,然后再爱你。”

  “这样好吗?”他问道。

  “好得难以用言语来表达,”她说,“因为我人好而且漂亮,也因为我能做得比你所认识的其他任何女人都要好;因为我全心全意爱着你,也想成为你的一部分,所以肯定会好的。”

  “你会把这伟大的爱转换成饭菜吗?”

  “会转换成你吃的每一口食物,会以你从未体验过的方式消除你的饥饿。它会像一个真实的奇迹,让你一辈子都变得又好又富有。”

  “那么,这是一种以前从未有人尝过的食物了。”他说。

  “没错,”她说,“正是如此。”

  事实的确如此。在这个世界上以前还从未有哪件事会是如此。春天又回来了。

  就这样,他们现在又生活在一起了。可是一切并不像以前那样平静,即使表面上也不平静。现在他们不再住在一起了。自他返回的第一天起,他就坚决拒绝再回威佛利公寓的房子去,那是以前他们二人曾经工作、相爱、生活过的地方。相反,他在十二大街找了两间屋子,这两间屋子占据了房子的整个二层楼。打开滑门,两间屋子就成了一间大屋子。室内还有一间小厨房,这里小得只能勉强转身。整个屋子的布局完全按乔治的意图布置,因为这里既可以供他居住,也保护了个人隐私。在这里,埃丝特可以来去自由,他们可以保持独立;在这里,他们可以满足内心对爱的需要。

  然而,最重要的是,这个住处属于乔治自己,并非两人共同拥有。这一事实将二人的关系重新建立在一个不同的层面上。今后他打算将自己的生活与爱情完全分开。她有她的戏剧界朋友,而他并不想加入她的朋友圈;而他有自己的写作世界,他想独自拥有这个世界。他会把爱情当作一件独立的事,他要确保自己能够左右自己的生活,保持独立的灵魂与完整的自我。

  她会接受这种做法吗?她会接受他的爱情,却让他独立生活和工作吗?他告诉她事情本应如此,而她也表示同意,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能做得到吗?女人的天性是否就是满足于男人所给予她的,而永远不会去索要她没有得到的?有没有什么先兆让她开始怀疑这个呢?

  一天早晨,她去见他,兴高采烈地讲述她在大街上看到的戏剧。突然,她停了下来,脸上掠过一丝阴云,眼睛里透出不安的神情。她说:“乔治,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是的,”他回答,“我当然爱你,这一点你很清楚。”

  “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吗?”她问,呼吸有些急促,“你会永远爱着我吗?”

  这一突然的情绪变化,以及她轻易的假定使他感到很荒谬可笑,因为她总认为他或其他人都会轻易地为任何人或事做出永恒的承诺。他大笑起来。

  她双手一挥,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别笑,乔治,”她说,“我想知道,你是否会永远爱我,告诉我。”

  她认真的态度,以及自己无法回答她的窘迫令乔治十分恼火。他从椅子边站起身,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屋里来回踱起步来。走走停停一阵后,他转过身面对她,仿佛要说什么,可又觉得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只好又紧张地开始踱步。

  埃丝特的眼睛随着他的走动而来回移动。他们的表情将他们复杂的感受表现得一清二楚,玩笑与恼怒最终变成了惊恐。

  “我到底做了什么?”她想道,“天哪,哪有像他这样的人!你永远猜不出他要干什么!我只不过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而他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尽管如此,这也比他以往要好很多,以前他大发脾气后还要辱骂我。现在他只是陷入自我苦恼中,我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瞧他的模样——就像笼中的野生动物来回踱着步子,就像一个喜怒无常、自我沉思的猴子!”

  其实,兴奋的时候,乔治看起来的确像猴子。他长着桶状的胸部,宽阔的肩膀下垂着,走路时弯腰曲背,不断摆动着手臂,长臂几乎快要到达膝盖的位置了。他巨大的手掌和刮刀似的手指如同爪子一样弯曲着。他的脑袋牢牢地固定在短颈上,移动的时候一直朝前耷拉着。他的整个身体左右摇晃着且呈蹲伏状。虽然他比中等身材还高出一两英寸来,大约五英尺九英寸或六英尺,但他的腿与上肢并不完全成比例。此外,他的脸形较小,鼻子扁平,眼睛深嵌在浓眉之下,额头很低,发梢贴在眉毛上方。当他烦躁不安或对某事感兴趣时,便会全神贯注地朝上盯着,与他整体姿势一起,脑袋朝前倾,身体缓慢潜行,这些特征都使他具有猴子的外表。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有些朋友把他称作“猴儿”了。

  埃丝特盯着他看了片刻,对他不回答问题感到失望,自尊也受到了伤害。他在窗前停下脚步,朝窗外望去。接着她走过去,轻轻地将自己的手臂挽在他的手臂里。她看见他太阳穴上的动脉血管向外凸起,于是明白一切言语都是白费。

  户外,年龄很小的犹太裁缝们从隔壁的联合裁缝铺走出来,然后站在大街上,一个个面色苍白,脏兮兮、油乎乎的,看起来却兴奋极了。他们彼此大声地喊叫着,一边还打着手势。开始时他们仅在对方的面颊上用手轻碰一下,但慢慢地,他们的怒气越来越大,于是便沉闷、嘶哑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再后来,他们的笑容中透露出怒气,开始轻轻地用指尖拍打对方的脸。最后,他们开始尖声叫起来,并给予对方猛烈的掌击。其余的人都高声咒骂着、喊叫着,有些人大笑着。只有几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严肃而阴沉地思索着什么。

  接下来,年轻的爱尔兰警察朝他们冲了过去。他们的脸既粗野又愚蠢,傲气十足,他们的下巴松弛而粗糙。他们朝前挤的时候,嘴里还使劲地嚼着口香糖,口中不停地喊:“嗨!住手!住手!好了!赶快离开这里!”

  发动机突然吼叫起来,人们穿过人行道。在人群中,有些面容是乔治和埃丝特从未见过的,有些是他们非常熟悉的。在不同地方,人们总有所不同,而他们却从不会变化;他们带着无止境的生殖力、无边的多样性、持续不断的运动、永远持续的重复带来的单调从生活中不知源头的泉眼中喷涌而出。其中有3位女性朋友永远地穿过了生命的街道。第一位长着冷酷而性感的脸,戴着眼镜,嘴唇硬而丑陋;第二位长着田鼠一样的大鼻子,面容削瘦;第三位脸庞饱满、肌肉松弛,带着嘲弄的微笑,肥厚的嘴唇上抹了口红,油乎乎的鼻孔呈螺旋状。她们高声大笑的时候,笑声里既没有温情也没有快乐:尖锐、刺耳、难听、歇斯底里。她们只想用笑声招引大家的注意。

  孩子们在大街上玩耍着。他们个个肤色灰暗,四肢强壮结实,举止粗野,就像自己的长辈那样讲话、鲁莽地行事。他们一个跳到另一个身上,将最弱小的丢在路面上。他们看见警察将那些吵闹的小裁缝们赶走时,也都溜之大吉。湛蓝、清新、富有生机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树木萌出了新芽,阳光洒落在街头,洒落在行人身上,散发着勃勃的生命气息。

  埃丝特瞥了乔治一眼,看见他脸上露出苦恼而反常的表情。他想对她说我们都是野蛮、愚昧、粗野、误入歧途的人,所以,怀着恐惧与迷惘,呼吸着新鲜、富有生命力的空气,沐浴在晨光中,我们踏入对这个富有生命、美丽地球的无知中。之所以明白这一点,并非因为我们内心受伤的经历。

  但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疲倦地转身走向窗户。

  “永远会有的,”他说,“永远会有属于你的。”

  02 名利的第一次光顾

  尽管他一贯欢快的情绪有时候会产生某种自责,但现在乔治比起以前快乐多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事实上,他非常开心。过去的愚蠢和疯狂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有时候他也会因自己光荣的信仰感到欣喜——但这并非说明他有了全新的信仰。尽管这个信仰比以往更加坚定——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自他小时候起,当他同亲戚乔伊纳在利比亚山生活的时候,他就像个孤儿。他曾经梦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去纽约,在那里找到爱情、名誉和财富。他多年来一直把纽约当作自己的家乡,而他也获得了爱情。现在,他感到获得名誉与财富的时机已为时不远了。

  满怀信心等待实现自己最远大理想的时候,任何人的心情都是喜悦的,现在,乔治的心情也是如此。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在事情进展顺利的时候,会对自己充满自信。这并不是偶然,不是运气,也不是各种改变他精神状态的事件汇集:他的满足感以及掌控感是他自身所特有的一种天赋和馈赠,这绝不只是一种自然之物。然而,在他的思想变化过程中财富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最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刚刚返回纽约不久,文学经纪人鲁鲁·斯卡德就激动地给他打电话。詹姆斯·罗德尼出版有限公司对他的书稿颇感兴趣,出版社的著名编辑福克斯豪尔·爱德华想与他谈一谈。当然,你根本没法预料这种事,但是一旦有了机会,最好还是抓住为妙。他会马上去见爱德华先生吗?

  当乔治前往小镇的时候,他不停地告诫自己用不着盲目乐观,有可能什么都得不着。以前不就有出版商曾说过那本书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吗?那位出版商甚至在信中写道——当然他拒绝的言语已经深深印在乔治的脑海里了——“那部小说的形式与你的个人才华不相适应”。同样是那部书稿,他一句话都没有改过,也没有删减过一个字。虽然埃丝特与斯卡德小姐曾经暗示说这部小说太长了,所以没有哪位出版商愿意接受,但他还是固执地拒绝对其进行修改。他坚持这本书要么原封不动地出版,要么就干脆不出版。他把书稿留给了斯卡德小姐,然后就独自去欧洲了,他对她找到出版商并不抱多大的希望。

  在国外期间,一想到那部书稿,他想到自己多年的辛苦,想到因书稿而度过的不眠之夜,想到自己胸中的崇高期待,就会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他竭力不去想这些,觉得一切都不顺,认为自己也不够出色,他所有的远大理想、追逐名利的梦想现在都成了自吹自擂的大话。他心想自己就跟众多学校里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老师一样,他曾经离开这个公用文化学校,等假期结束时他又再次返回,在那里讲授英语作文。他们经常谈论自己所写的或者准备要写的伟大书籍。因为他们同他一样,都在竭力寻找某种渠道来逃避教学、阅读作文、评改试卷、努力激发平庸学子产生思想火花等枯燥乏味的重复工作。他在欧洲待了将近9个月,在此期间没有得到斯卡德小姐的任何音信,所以他对某种不祥的预感早就做出了判断。

  但现在她却说罗德尼出版公司的人对他的书稿有兴趣。哎,他们在那部书稿上已经花了不少时间。那么她所说的“感兴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他们或许会告诉他,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审稿,他们从书中发现了某种才华的痕迹,如果加以适当修改,该书是可以出版的。他听说出版商们有时候会用挑剔的眼睛看待这类书稿。他们往往会花很多年的时间来观察和培养有才华的作者,并给予他一些必要的鼓励,以使他们怀有希望并对自己的未来抱有信心。但是这样做的前提当然是在书稿被拒绝后依然继续写下去,直到有一天他能“找到自我”。哼,他已经表明自己不是他们眼中的笨蛋!他绝不会在眨眼间暴露自己的失望,他什么错误都没有犯过!

  如果那天早晨,站在街道拐角的警察注意到一位奇怪的年轻人站在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门前的话,他永远都想不到这位青年竟会为即将到来的会面心存激烈的斗争。如果该警察注意到了他,他很有可能会满怀疑惑地仔细观察他,困惑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阻止一起重要案件的发生,困惑自己该不该同那位年轻人搭个话然后同他聊一聊,直到救护车到来把他带到伯勒屋接受观察。

  因为那个年轻人疾步朝那座建筑物奔去的时候,紧皱着眉头,脸色很严肃,嘴巴闭得紧紧的。在他还没有穿过大街,正站在出版公司大楼前的路边时,他的脚步摇摇晃晃的,接着便停了下来,开始朝四周张望,好像他不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似的。然后,他又迫使自己朝前走,但这时,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迷惑,步态也不稳,好像他的腿很不情愿听从意志指挥似的。他猛地向前冲过去,然后又停了下来,接着又朝着大门猛冲过去,快到大门跟前时却又犹豫地停了下来。他面对着大门站了一会儿,双拳紧握,然后又松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满怀疑虑地朝四周张望着,好像感到有人在周围注视着自己似的。最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将双手塞进口袋深处,坚定地转过身,朝那扇门走了过去。

  这时他慢慢地走着,嘴唇比先前闭得更紧了,他的脑袋僵硬地耷在肩头,好像要通过锁定正前方某个物体来确定自己行进的路线似的。但经过那里的时候,看见门口和展示窗的两侧都堆满了各类书籍。他用眼角快速地扫视了一眼,犹如一个试图弄明白大楼里发生了什么却不想让路人觉察到他行动的间谍。他一直走到大楼的尽头然后转过了身,接着又走了回来。当他再次经过出版公司时,他一直昂着头,并透过眼角悄悄地环视着。就这样,在大约一刻钟或者20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古怪的运动。每次走近大门时,他都会犹豫地侧转身体,似乎要走进去了,但却跟先前一样突然走开。

  在重复了大约15次后,他终于站在与门口平行的位置。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去,紧握住门把手,但马上像被电击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来。他站在路边朝上看着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又在那里站了好几分钟,不安地来回转换着脚,同时盯着楼上的窗户,好像在观察什么。突然,他的下颌肌肉开始紧张起来,然后噘起嘴,下定了决心,猛地穿过人行道,冲向大门,消失在里面。

  一个小时后,年轻人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如果那位警察仍然在拐角执勤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跟一小时前一样,对这位青年的行为感到困惑不解、疑窦重重。年轻人缓缓地走了出来,行动机械,面带迷惑。他的双手在身子两侧机械地摆动着,其中一只手里还攥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纸条。他从詹姆斯·罗德尼出版公司走出来,就像一位神情恍惚的路人。在缓慢而又不加思考的走动中,他一路朝城区走去。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困惑与茫然,一路朝北走去,然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时间已经快到午后了,万物的影子开始快速地斜着朝西倒去。当乔治·韦伯出现在上布鲁克斯荒地附近的时候,他才如梦方醒。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这儿的。突然间,他感到肚子很饿,于是便停下脚步四下张望,这时才明白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迷茫的神情顿时变成了吃惊与怀疑,嘴巴也开心地张得大大的。他的手心里仍然捏着那张长方形的黄色纸条。他缓缓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然后开始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张500美元的支票。他的书已被出版社接受,这些钱是版税的预付款。

  这时,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名利终于敲响了他的大门,同时用它甜蜜的恭维之词向他示好,而他也从中感到一种莫大的光荣和喜悦。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他一直兴奋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事件。他的书要等到秋季才能出版,但在此期间他还有很多事需要去做。就如何剪辑和修订书稿,编辑福克斯豪尔·爱德华向他提了不少建议。尽管一开始乔治反对修改,但令他吃惊的是,他最后还是同意了爱德华的建议,并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了。

  乔治把他的小说取名为“群山之家”。小说中他把古老的卡托巴地区及其家乡父老的一切往事全都写了进去。他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做了一定的提炼,然后也一同写进了作品。现在,出版之事已经确定,他一想到几个月后,全世界都将知道他写了什么的时候,有时候会感到很不安。他从不愿意带给别人痛苦,而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带给别人一些痛苦。但是现在,事情已经由不得他来控制了,于是他开始感到不安。那部小说的内容当然是虚构的,但是它跟所有声誉良好的小说一样,那本书的主要内容也都源自真实的生活。有些人可能会从书中认出自己的原型并因此大动肝火,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他将如何是好?他若要外出走动时,是否一定要戴上墨镜和假胡须呢?他希望自己的人物塑造还没有逼真到那个程度,也想以此来安慰自己。有时候,他却希望那些人物最好逼真一些,心想没有谁能看出什么。

  《罗德尼杂志》也开始对这位年轻的作家产生了兴趣,并打算从小说中摘选出一章作为单独的一则故事放在下一期。这个消息更使他激动了。他渴望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刷出来。在这幸福的期待中,他觉得自己就是多才多艺的唐璜,因为他其实深爱每一个人,包括当年在公用文化学校的同事、无精打采的学生、所有商店的店主,甚至在大街上闲逛的无名混混。当然,罗德尼出版社是全世界最有名、最好的出版社了。而福克斯豪尔·爱德华则是历史上最伟大、最出色的编辑。从一开始乔治就特别喜欢他。而现在,乔治把这位情谊深厚的密友称作福克斯了。乔治知道福克斯信任他,而往往在他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这位编辑的信任,就跟过去那样,帮助他恢复了自信,并为他投入新作品的创作注入了巨大的能量。

  他已经开始动笔创作下一部小说了,脑海中已经为新书做好了构思,很快他就能把一切展现出来。他对今后真正投入写作后的前景有些担心,因为他太了解那种痛苦的滋味了。人就好像被恶魔支配起来,被某种胜过自身力量的陌生力量驱使着。创作的热情一旦到来,就意味着每天要抽掉60支香烟,喝掉20杯咖啡,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感到饥饿就随时随地弄些吃的。这也意味着晚上失眠,意味着远走数英里直到身体疲惫不堪,否则难以入眠。另外就是噩梦,还有第二天早晨的神经紧张与疲惫不堪。他是这样对福克斯说的:“写一部作品会有更好的方法,但是感谢上帝,这就是我的创作手法。我一定要学会容忍这种方法。”

  当《罗德尼杂志》刊登了那则短篇小说后,乔治满怀信心地期待着引起全球的轰动、流星坠地、大街上交通停止、大范围罢工般的效应,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有几个朋友注意到了那个故事,但仅此而已。多天以后他很失望,但不久他就恢复了常态,自我安慰地说人们不会从一本杂志的某一则短篇小说来评论一位刚出道的新作家。那本书将把自己的才华证明给他们看,到那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愿意耐着性子再等一段日子,期待迎接那个注定属于自己的功名。

  渐渐地,等他一开始的激动慢慢消散后,乔治对成为一位作品即将问世的作家的新奇感开始逐渐适应起来。于是他开始慢慢了解出版界及其圈中的人物。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了解福克斯·爱德华,然后是奥特·豪斯尔,他们都是诚实、正直的人,但在其他方面两人却差别很大。就这样,乔治首次对豪斯尔有了真正的了解。

  豪斯尔是罗德尼出版社的一位读者,也可能是该社在全美范围里的最佳读者。如果他拥有更远大的抱负、更深厚的情感、更大的胆量、怀有更加坚定的决心,想寻求一位伟大编辑必须具备的品格的话,他很有可能成为出版社的编辑——一位少有的出色编辑。但是豪斯尔却满足于阅读那些由形形色色荒谬滑稽作家所撰写的具有荒谬滑稽主题的荒谬滑稽作品,诸如《胸前抚触》《每个人的岩石庭园》《莉迪亚·品克汉姆的生活与时代》《丰裕的新时代》等。曾有一段时期,他还阅读过那些情感炽热、闪烁天才火花、反映真理光辉的作品。

  奥特·豪斯尔住在第一大街旁的一个很小的公寓里,某个傍晚他曾约请乔治登门会面。乔治去了他家,两人整整谈了一个晚上。此后,乔治又去过他家多次,他喜欢奥特,也对奥特性格上的矛盾特点感到困惑,尤其是他冷淡、不近人情和逃避现实的性格。

  奥特本人亲自料理家务。他以前偶尔雇过清洁工,但最后彻底放弃了他们的服务。他们没法按他的要求使房间保持干净和整洁,他们会对原本摆放得井然有序的物品随意、胡乱地摆放,这一点令奥特先生十分恼火,因为他是个喜欢整洁的人。他很不喜欢家里乱糟糟的。他的书不太多——只有一两个书架——大多数的书籍都是罗德尼出版社近期出版的。一般情况下,他读完一本书就会把书送给别人,因为书会让家里变得杂乱不堪,而他却不喜欢杂乱。有时候他也疑惑自己是否讨厌书籍。不过他的确不喜欢在家里摆很多书,他一看见书就会生气。

  乔治认为他本人简直就是一个令人好奇的谜。奥特·豪斯尔才华横溢,但是他却几乎不具备同现实生活“共融”的秉赋。实际上,他并不想“融入”现实生活。他对“融入”有一种恐惧感,对从目前的状态朝前迈进心存恐惧感。他想成为出版商的读者,仅此而已。在詹姆斯·罗德尼出版社,他只做他们交到他手中的工作。他对安排给他的任务会认真细致地完成。当有人问他时,他会正直、平静地把自己准确的判断力以及日耳曼人式的精神气质表现出来,但是他也从来不会超越这个。

  在罗德尼出版社,除了福克斯豪尔·爱德华以外还有很多编辑。有一次,一位编辑向奥特·豪斯尔征求意见。下面的一席对话可能是会谈的大致内容:

  “你已经读过那本书稿了吗?”

  “是的,”豪斯尔说道,“已经读过了。”

  “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我想这本书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么说你不主张出版?”

  “是的,我觉得它不值得出版。”

  而另一种情况是:

  “你读过书稿了吗?”

  “是的,”豪斯尔会这样答,“我读过了。”

  “那么,你觉得这本书写得怎样?”(令人厌恶,难道不问他,这人自己就不能说点他的想法吗?)

  “我觉得这是天才之作。”

  对方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那么认为吗?”

  “没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但是,豪斯尔先生,您瞧这儿……”对方兴奋地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男孩……这个写这本书的作者……哼,他只是个孩子,没有人听说过他……一个来自西部某地……内布拉斯加州或艾奥瓦州的某个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哪儿,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说明我们发现了一个有才华的人。”

  “我想你们的确发现了一个天才。没错,这是一本天才之作。”

  “但是……(真他妈的弄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犯了什么错?在这里他们有了一项发现……发出如此惊人的声明……好像还没有讨论一棵白菜时的热情高。)……那么,您瞧这儿!你……你觉得不太对头吗?”

  “不,我认为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觉得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

  “可是……(尊贵的先生,这个人可真够古怪的!)……可是你的意思是说……也许照目前这个样子是不大适合出版吧?”

  “不,我觉得这部作品相当不错,可以出版。”

  “但是写得太长了,是不是?”

  “写得的确很长。”

  “我也这么认为,”编辑狡猾地说,“当然,这表明他对写作了解得很少。他不知道如何驾驭写作,他老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他就跟孩子一样,精力旺盛,语言表达丰富,但是他把所有事物都写了足有10遍。在写作方面,我们有上百个作家知道得都要比他多。”

  “是的,我们有那么多人,”豪斯尔同意地说,“不过,他是一位天才般的人,而他们则不是。他的书是一本天才之作,而他们的则不是。”

  “那么您认为我们应该出版这本书了?”

  “没错,我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哎,这是个偶然发现,也许,——他没再说下去!)……但是你觉得这就是他想说的一切吗……在这本书里他是不是已经把所有的都写完了呢……他会不会再也写不出别的作品了呢?”

  “不,我可从来没有那么想过。当然,我也说不准。他们可能会打击他,正如他们经常所做的那样……”(天啊,此人多么悲观啊!)

  “……但是从这本书来看,我觉得他还没有到才思枯竭的地步。他应该能写出50本书来。”

  “但是……(尊敬的先生,多棒的意外收获啊!)……那么您不觉得目前在美国出版这本书时机并不成熟吗?”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我觉得时机合适。”

  “为什么?”

  “因为书已经写出来了。书只要一写出来在任何时候都适合出版。”

  “但是几位最好的书评家都认为时机未到。”

  “我知道他们是那样想的,但是,他们错了。这只不过对他们而言不大适合而已。”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适合他们的应该是评论的时机,这本书是作者的时机,两个时机是不一样的。”

  “那么,你觉得批评滞后了?”

  “他们的时机滞后于作者的时机,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或许并不像您那样认为这是一本天才之作,你觉得别人会这样想吗?”

  “这很难说。也许不会,不过,这都无所谓。”

  “无所谓!嗨,此话怎讲?”

  “我是说这是件好事情,不应该把它毁掉,因为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

  “那么……尊贵的豪斯尔先生……如果您说的话是真的,这就说明我们发现了一位有才华的人!”

  “没错,我想你们的确做到了。”

  “但……但……这就是您要说的吗?”

  “是的,我想是的。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没有了,只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对此感到激动才对!”于是,那个编辑神情沮丧地告辞道,“好的!好的!豪斯尔先生!非常感谢!”

  罗德尼出版社的人大都弄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并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件事。最后,除了福克斯·爱德华以外,别的人都放弃了努力,福克斯仍和往常一样去豪斯尔的那间办公室看望他。福克斯的灰色旧帽戴在脑袋后部,因为他工作的时候是从来不脱帽子的。就在他弯下腰、躬下身体、伸长脖子盯着豪斯尔的时候,他蓝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安和疑惑的神色,好像是第一次注视某位来自海底深处的怪物似的。然后他会转过身走开,他的手搭在外套的翻领上,眼睛里流露出十分惊讶的神色。

  直到乔治·韦伯对这两个人都比较熟悉以后,他才开始试着弄明白其中的秘密。要想真正了解福克斯豪尔·爱德华和奥特·豪斯尔这两个人,只有观察他们在办公室里各自独特的工作方式才行,懂得他们或许就像难以完全懂得自己一样。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把自己品格的神秘源泉暴露在乔治面前。通过这些源泉,人们觉得他们二人既十分相似又完全不同。

  在奥特·豪斯尔平静的精神深处有时候会燃起炽热、稳定的火焰,但那是在他知道如何成为一名伟大的编辑之前是这样。现在他已经看清了这些,也不想再有任何欲求了。因为10年来,他一直观察着福克斯·爱德华,对他的需求了如指掌:黑暗中燃烧的纯净火炬以及得到那个纯净火炬燃烧的目的、为获得精神上知道的一切所采取的不断、平静、不懈的努力;通过其明确的目标以及随时为征服世界的盲目而野蛮的无知、敌意、偏见以及褊狭等力量而进行的奋斗,以及在这种努力的过程中所经受的无以形容的痛苦;这些努力与下面的正好相反——年长的愚人、故作正经的愚人、斯文的愚人、守旧的愚人、矫揉的愚人、顽固的愚人、平庸的愚人、妒忌的愚人,最糟糕的是,在品行上愚蠢透顶的人!

  噢,为了燃烧,就要被这不熄灭的情感火焰燃尽、用完和消耗。但是这样做有何目的呢?目的何在?原因何在?因为某个来自田纳西州的身份卑微的孩子,某个来自佐治亚州住在出租屋里的农民之子,或者北达科他州的某个乡村医生的孩子……由于愚人的标准而使他们默默无闻、毫无根基、得不到尊重。他们具有某种天分,因此努力为自己充满情感的孤独处境做辩护,想方设法在闭锁的精神世界里把自己灵魂深处的语言表达出来,为那些难以言说的弟兄们说句话,以使他在这个坚实、广阔、严酷的世界里寻找一条通道,把自己受到禁锢的创作洪流释放出去。或许,他会在这个浩瀚的生活荒野里不断地进行雕琢与思索……这一切就发生在世界上的某些顽固的笨蛋,无知的笨蛋,懦弱的笨蛋,趋附时尚的笨蛋,嘲弄的笨蛋,赶时髦的笨蛋,对被腐化、被打垮的人怀有仇恨的笨蛋面前。或者出现在某个拥有炽热情感的人面前,他不怕嘲笑、蔑视、否定、忽略等手段,或用不正当成功带来的腐败影响也未能腐蚀坚强意志的愚人面前。正因为如此,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就必须燃烧自己并经受住磨难——以便让他痛苦的火炬永远燃烧在那些经受了启迪但还不成熟的孩子的精神里,直至愚人的世界里把它囚禁起来、背叛它。

  奥特·豪斯尔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到头来会得到什么回报呢?在取得一次又一次孤独却又毫无希望的胜利后,他又看见那些曾经否定过他们的愚人们将胜利据为己有。他又开始追寻了,他保持缄默,静候着什么。而愚人们却把某个人用精神换来的硬币贪婪地装入自己的口袋,自豪地把别人找到的财富据为己有,利用他人的成功预言大声地为自己的独到眼光弹冠相庆。唉,到头来人心总会破碎……福克斯的心和天才的心,那个失落的孩子的人;那个年少、脆弱的心注定会动摇,最终会停止跳动,但是愚人们的心却会永远跳个不停。

  所以奥特·豪斯尔什么都不用操心。任何事都难以让他热情澎湃起来,他会想方设法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然后随它们去。

  乔治刚开始了解他的时候,觉得奥特·豪斯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对友谊的信任中,奥特高举自己心灵的镜子,这面镜子清晰自然地反映出他安静、平易近人、为人正直等品格来。他虽然知道得并不多,但是在同一面镜子中,福克斯·爱德华的形象显得更加伟大、更加熠熠生辉。

  乔治觉得像福克斯这样的人做自己的编辑的确是自己莫大的荣幸。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位长辈的尊崇变成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对他而言,福克斯已经不只是一位编辑和朋友了。他逐渐从福克斯的身上看到了早已去世的父亲的影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在找寻的。就这样,福克斯变成了他的再生父亲……变成了他的精神之父。

  03 来自日本的微型绅士

  在当年乔治居住的旧房子里,高本先生占着一整层楼。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相互熟识了。他们的友谊从神秘中开始,然而逐渐发展成一种稳定、熟识的关系。

  这倒不是说高本先生会谅解乔治所犯的错误,而是常在他屡教不改(此语用得很妙)之前能及时劝诫他。但他极具有耐心,常常诲人不倦。他的性格既忠实又可靠,待人彬彬有礼,所以没人会生他的气,也都会尽力改正。这一切主要由于高本先生与生俱来的欢快和幽默。他是一位来自日本的矮个子绅士,身高虽不足五英尺,但身体却又瘦又结实。乔治的腰很粗,就跟水桶一样,宽阔的肩膀,经常摆动着细长的手臂,他的那双大脚一开始便惹得高本笑个不停。他们首次碰面,是在两人经过大厅时发生的。高本一看到乔治,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当两人并肩走路的时候,小个子边笑边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而且还调皮地摆手指说:“踩!踩!”

  很多天来,只要他们二人在大厅里碰面,高本便会重复他的这一动作。乔治觉得他的话非常神秘。开始的时候他搞不清楚他的话有何意味,也弄不清为何这些词语的发音会令他如此好笑。然而,当他发音时,乔治会吃惊而好奇地看着他,这时高本便会猛地狂笑起来,连腰也笑得弯了下去,而且还会像个孩子似的用他的小脚踩着地板,尖声大叫:“是的——是的——是的!你正在踩!”接着便一溜烟消失了。

  乔治猜测那个令高本大笑不止的“踩”字肯定与自己的大脚有一定关系,因为高本总会在他经过的时候,快速地偷看一眼自己的那双脚,然后便咯咯地笑起来。不过,时间不长,这件事就有了很好的解释。一天下午,高本走上楼敲乔治的门。门打开后,高本咯咯地笑着,露出了他的牙齿,他看起来有些尴尬。过了片刻,他犹豫、难为情地笑着说:“如果你方便,先生,愿意喝茶……同我,好不好?”

  他的语速很慢,明显带有遣词造句的痕迹,接着他迅速、热情而奉承地微笑了一下。乔治说自己很乐意同他喝茶,然后便穿上外套和他一起走下楼去。高本走在前面,举止很轻快,他的小脚穿着毛毡拖鞋,走路时没有声音。下楼的过程中,乔治沉重的脚步声好像又一次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高本迅速停下脚步,转过身指着乔治的脚有些害羞地边笑边说:“踩!你正在踩!”然后又转过身逃一般地跑下了楼梯。等他到了大厅,就跟孩子似的兴奋地大声叫喊着。他站在门口将客人引进屋,然后向那位大概等了很长时间的日本女孩做了介绍,日本女孩长得既苗条又灵巧。最后他带乔治来到了他的工作间,然后沏上了茶。

  这里很不错。高本依自己古怪的口味对这里进行了布置,而且对这个古老、优雅的房间做过重新装修。后面一间大屋子既拥挤又杂乱,几个漂亮的日式屏风将这里分成了几个小隔间。在这里他安置了一段楼梯,房间三面都设有阳台。乔治看到阳台上摆着一个长沙发。屋内挤满了小椅子和桌子,还有一个外观奢华的沙发和垫子,有很多精巧、雕有花饰的物品和摆设。室内散发着浓烈的香味。

  然而,屋子中心位置只有一大块脏兮兮的帆布,还有一个巨大的石膏像。乔治推测高本有可能和一些不法分子从事雕塑交易。当地政治家的塑像有可能会卖到小镇上去,也有可能会卖到阿肯色、内布拉斯加、艾奥瓦以及怀俄明等州的州府,用以点缀公共广场。乔治搞不清楚他究竟从哪里学到这门稀奇古怪的手艺的,但他的技术完全属于日式风格,而且很明显,人们对他产品的需求量大大超过了那些美国雕塑家。尽管他身材很矮小、体格瘦弱,但整个人却显得精神焕发,且能承担巨大的劳动量。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也不知道他的力量从何而来。

  乔治就屋子中央巨大的石膏像问了一个问题,高本遂拉着他做起了介绍,他指着雕像的大脚说:“他就跟你一样……他在踩……是的……他在踩!”

  接着他带着乔治走上楼梯来到阳台,乔治很喜欢这个阳台。

  “是吗……你喜欢吗?”他热情地冲乔治微笑着,显得有些怀疑。接着他指着身旁的长椅说:“我就睡在这里!”然后又指了指天花板,由于天花板很低,乔治只得弯着腰站着。

  “你睡在那里吗?”高本热情地问。

  乔治点了点头。

  高本再次短暂地报以微笑,然后又开始说起话来,不过他显得有些窘迫和踌躇,声调比先前也吃力了不少。

  “我睡在这儿,”他边指边说,“你睡在那儿……是吗?”

  他几乎用恳求的目光瞅了乔治一眼,眼神里有些无奈……突然间,乔治有些明白了。

  “啊!你是说我正好睡在你头顶上方……”高本立刻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有时候我很晚才睡觉,你能听见我的响动吗?”

  “听得见!听得见!”高本不住地使劲点着头。“有时候……”他费劲地微笑着,“有时候,你会踩!”他用一种不好意思、责备的语气边摇手指边咯咯地笑着。

  “我太抱歉了,”乔治说,“当然,我不知道你睡得这么近,都快接近天花板了。晚上当我工作到很晚的时候,我就会来回走一走。这是个不好的习惯,我会尽力改掉的。”

  “噢,不用,不用!”他大声说道,显得非常痛苦,“我并不想……怎么说呢……改变你的生活习惯……如果你愿意,先生!只需麻烦你一点:晚上不要穿鞋了!”他一边指着自己穿着毛毡拖鞋的脚,一边满怀期待地笑着对乔治说,“你不喜欢拖鞋,是不是?”然后又报以劝告般的微笑。

  从此以后,乔治开始穿起拖鞋来了。但有时候他会忘记,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高本便会再次猛烈地敲他的房门,但他从不生气,他富有耐心,脾气也非常好。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总会提醒乔治注意自己的脚:“你又踩了!”他大声地说,“昨天晚上……又……踩了!”而乔治只好说抱歉,并保证以后不再出现这种情况。于是高本便会咯咯地笑着走开了,他偶尔还会转过身来,调皮地摇一摇手指,再次大声地说:“踩!”接着便在尖笑声中朝楼下跑去。

  他们成了好朋友。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乔治每次进房子,都会发现楼下大厅里有几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搬运工。高本从头到脚都沾满了石膏。他的脸上露出担心、恳求的笑容,因为他很担心这些搬运工会损坏他的作品。他喘着粗气,伸出颤抖的双手帮他们搬运。挪动的时候,他的身体痛苦地蜷成一团,但却紧张、恳求、友好地指挥着他们。

  “嗨,如果你——这位先生——能再……一点!你……对,对!”他的脸上挂着很不自然的笑容,“啊!对!如果先生你能……!如果你能往下一点……对,对,对,对!”他恳求、祈祷般的微笑伴随着柔和的咝咝声。

  接下来,搬运工们便会把一些北达科他州的仙女身体零件抬出房子,然后装进敞篷卡车。这些雕像的体积非常庞大,很难想象这位动作敏捷、身体瘦弱的男子是如何做出这样的庞然大物的。

  等搬运工们离开后,高本先生便会利用这一点时间娱乐片刻。他和他老婆,那位身材修长、灵巧的日本女人一起从后院走出来(这位日本女人好像具有意大利血统),两人打起了手球,一打就是几个钟头。高本先生把球打到那幢楼的砖墙上,一旦得分他便会尖声大笑,而且还不停地拍着小手。他会费劲地弯下腰,用手捂着肚子,然后欣喜、快乐地摇晃着。由于笑得太厉害了,有时候都快透不过气来,他会从咽喉里发出急促、尖锐、混乱的声音:“好,好,好!好,好!好!好!好!”

  当他看到乔治站在窗口看着他时,他便会大受刺激,一边摇晃着手指一边大声尖叫:“你踩了!没错,没错,没错!昨天晚上,你又踩了!”

  说完话,他便高兴地从院子里穿过,一路跌跌撞撞,最后靠在墙壁上。等他慢慢平静下来后,他会用手托着自己的细腰,轻声地尖叫着。

  8月盛夏的一个早晨,天气炎热,乔治回到家中,看到搬运工们又在房子里忙活。很明显,这次搬运的作品比以往更大。毫无疑问,浑身沾满石膏的高本先生正在大厅里来回奔走。他紧张地张着嘴笑着,神情不安地围绕着那几个高大强壮的搬运工。

  乔治走进大厅的时候,有两个人正缓慢地走回大厅,他们共同抬着一个巨型石膏头。该头像的下颌相当巨大,面容透出深邃的目光,表情如同政治家。过了片刻,又有3人从工作室走了出来,他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吃力地抬出一个人体石膏部件,嘴里还骂着什么。这个身体部件罩着双排扣的外套,外凸的肚子上裹着背心。刚才出去的两个人此刻又回到了工作室,等他们再次出来时,摇摇晃晃地抬着一个巨大的石膏腿和一只阿特拉斯般的大脚。他们走了过去,而另一位返回准备搬运其他部件的人则站在墙边以便让他们通过,他说:“我的天哪!如果这家伙踩在你身上,肯定会踩出一个大脚印来的,你说呢,乔?”

  最后搬运的是那位贤者的手臂与拳头,上面有一个巨大的食指,且朝上伸着,好像在严厉地说着什么或在责备什么似的。

  那尊塑像是高本的杰作。当那尊塑像经过的时候,乔治觉得那根朝上伸出的大手指是高本艺术的巅峰,也是他生命的完美写照,他最喜欢那根手指了。此前乔治从未见过高本那么激动过。他虔诚地在那些汗流浃背的搬运工身边祈祷着。显然,他们粗鲁的动作令他又紧张又担心。他嘴角的微笑凝固在脸上,表情充满了恐惧。他内心很不安,身体不停地扭动着,手指攥得紧紧的,还不停地哼哼着。如果那只巨大的、朝上伸出的手指发生什么不测,乔治断定他会倒地而死。

  然而,他们最终还是完好无损地把所有的东西装上了卡车,然后开走了。只有虚弱、憔悴、精疲力竭的高本先生留在那儿,眼睛盯着街边。他返回房中,发现乔治正站在那里冲他微笑着。

  “踩。”他轻声说道,然后摇了摇手指,第一次没有笑容,没有了精神。

  乔治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疲惫,也想不起他是否有过疲惫的时候。这个身材矮小的人总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但是此刻,不知为何,当乔治看到他如此疲倦,面容如此古怪、苍白的时候,他的内心产生了一丝莫名的难过。高本沉默了一阵,接着仰起脸,用近乎嘶哑但却饱含真挚情感的声音说道:“你看见塑像了吗?”

  “是的,高本先生,我看见了。”

  “你喜欢吗?”

  “是的,非常喜欢。”

  “那么……”他咯咯地笑着,然后又把手抖动了一下,“你看见脚了吗?”

  “看见了。”

  “我想,”他说,“他会踩的,是不是?”接着大笑起来。

  “他应该会的,”乔治说,“像他那样的大脚,几乎和我的一样大。”他又加了一句,因为他说完前一句后才想到这一点。

  看来高本对他的评论很高兴,所以他尖声地笑着说:“好啊,好啊!”同时强调似的点着头。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若有所思地说话了,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你看见手指了吗?”

  “是的,高本。”

  “你喜欢吗?”他快速、认真地问。

  “非常喜欢。”

  “很大的手指,对不对?”

  “手指还朝上伸着,对吧?”他话中带有愈加明显的成就感。他喜滋滋地说道,笑的时候嘴张得很大,同时伸出自己的小手指朝上指着。

  大约一个星期,乔治一直没见过高本,甚至也没有想起过他。这一段时间正是公用文化学校放假的日子,乔治抓紧每分钟时间,投入到全新、紧张的写作中去。后来有一天下午,他写完一段文字后,把字迹潦草、几乎看不清的纸张随便堆在地板上,然后坐在那里想放松一下。他放眼朝后窗望去,突然想起了高本。他想起自己最近再没有见过他,而且奇怪的是,他甚至再也没有听到过外面墙上小球熟悉的碰撞声,也没有听到过以前高亢、尖锐的笑声。这些因素加上自己的失落感,促使他马上站起身来,来到楼下并按响了高本家的门铃。

  室内无人应答,周围一片静寂。他等了片刻,仍然没有人来。于是他来到了地下室,只有门卫在那里,他便走上前跟门卫说话。门卫说高本先生生病了,但他本人觉得他的病并不严重。医生建议他休息,在疲惫不堪的劳累后要进行一段时间的放松。现在他已经被送到附近的医院进行护理和观察了。

  乔治想去看望他,但由于一直忙于写作,于是一拖再拖。这样过了十几天,有一天早晨,乔治在外面一家饭馆吃完早饭后回家,看见他的房子前面有一辆卡车正在倒车。高本的房门敞开着,他便朝里面望了望,发现搬运工们已将公寓清理一空。以前漂亮而奇特的屋子此刻已经空荡荡的了。此刻,一位年轻的日本人正站在高本曾经制作精美作品的位置上,他是雕塑家高本的熟人,乔治以前多次见过他。他正在监督他们搬运剩下的家具和陈设。

  乔治走了进去,那位年轻的日本人赶忙很有礼貌地抬起了头,露出冷峻的笑容。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乔治向他询问高本先生近况时,他才说高本已经死了。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冷峻的微笑,同时还有一种令人费解的谦恭。

  乔治感到很震惊,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才行,在这种情况下,人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他看了看日本人,想上去跟他说几句话,但最终却发现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双难以捉摸、谦恭、难以交流的亚洲人的眼睛。

  所以,他不想再说什么了。他只说了声感谢便走出了房门。

  04 有些事情永不改变

  透过室内前窗,乔治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对面大街上那座灰暗的仓库。那是一幢陈旧的大楼,楼的外观看起来脏兮兮的,样子很丑陋。褐色的墙面上悬挂着结实的消防带,整个墙面上挂着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子,上面的字母斑斑驳驳,但还是能认得出来——“安全派发公司”。乔治不明白什么是安全派发公司,但自他搬到这条大街以来,这幢难看的建筑物前面每天都会驶来大型的机动卡车,这些车辆缓缓地倒退至磨损严重的装载台的厚板上。那个平台的一头有一个陡峭且平滑的空道,而平台则高出路面四英尺左右。司机和他们的助手们往往会从座位上弹跳起来,然后走进这幢老楼,一眨眼安静的大楼里面就会传来巨大的声响,空气里也会传来刺耳的叫喊声:“倒车,嗨!倒车!快——点!快——点!喂,你们几个,快帮帮忙,你!”

  他们自我解嘲地看了看对方微笑而严厉的脸,嘴里轻声地念叨着“我的天哪”。的确,他们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坚定地恪守着自己的职责界限。

  “我才不管他去哪儿叫!你们得注意点儿,他妈的,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干起活来又快又有力量,而且还非常灵巧,嘶哑高昂的声音中饱含着怒气和不友好。他们在强烈的不安中只顾干活。

  他们的灵魂就跟诸多城市大街上的沥青路面一样。每一天,数千个崭新的强烈感受会向他们席卷而来,每一天,各种声音、景象以及火气全都会在他们毫不屈服的外表下消失。这些人已经度过了上万个充满怒气的日子,而他们都记不起来了。他们就像这个时代长大、成熟的生命体,每个呼吸的瞬间都在脱离过去,他们的生命也在与现实的每一刻同步进行。

  他们永远自信而肯定,但注定是错误的。他们做事毫不犹豫,他们从不会坦白自己的无知或错误,他们对一切毫不怀疑。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在嘲笑、喊叫、毫无耐心的咒骂、热情和喧闹中开始的。中午的时候,他们踏踏实实地坐在椅子里,透过汽油与烟雾,在发热的机器间,在狡猾的竞争者们所施展的花招和计谋下,在暴虐的警察、愚蠢的行人以及比他们技术拙劣的工人们所犯的错误中,对着公众发表自己的诅咒。每天他们都得面对发生在大街上的各种危险,但内心却如同行驶在乡间小路上那样平静如水。由于外界无法影响他们的思想,他们每天都会开始各种冒险行为,即使那些在荒野之地长大的勇敢之士也会在这样的活动中感到害怕,会因孤独寂寞而退缩不前。

  初春时节,他们白天会穿上黑粗棉布衬衣和皮夹克。但现在正好是夏季,他们赤裸着瘦瘦的胳膊,上面纹了图案,棕褐色、鞭绳状的肌肉排布在上面。令乔治产生尊敬与自惭感觉的是他们干活的力量与精确。他的思绪一直处在复杂的纠缠中,还有许多并不明确的目标和规划,他的劳动在希望中开始,却常常半途而废。每当他看到这一切,每当他拿自己与这些完美地发挥和利用自己力量与才能的人相比,就会发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飘摇不定、盲目而茫然。

  到了晚上,情况也相同,一周五次,这些大型的篷车就像一个车队,浩浩荡荡等候在路边。他们的车篷是质地很好的防水帆布,车的两侧亮着绿色的小灯。在香烟的微光中映出司机们的脸庞,他们在那些大型车辆的影子里悄悄地交谈着。乔治若要打听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往往会告诉他,他们要去费城,第二天一早便可以返回。

  朦胧、安静的夜景,以及对新话题的期待,都带给乔治一丝神秘与快乐。这些人是那个偏爱夜晚的伟大公司的一分子,而他觉得自己与他们紧密相连。因为他长期以来对夜晚的喜爱要胜于白天,他感到自己生命的力量在神秘而快乐的黑暗中往往会积聚得最多。

  他懂得这些人的甘苦。他能够看清他们的篷车车队在静谧的夜色中缓缓前进的影子,能够感受到黑暗,也能体味到乡村清凉的香味。他看见司机们蜷坐在方向盘后,在淡紫色的夜色里,他们个个全神贯注,眼睛紧盯着路面,浑然不觉乡村夜晚的孤寂。他也知道他们会在哪儿停车吃饭,在那个整夜不打烊的饭店里正点着温暖而柔和的灯,店中只有一位系着围裙的希腊人正躲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此刻,小店充满了司机们走动的沙沙声和他们偶尔的粗鲁言语。

  他们走进店里,坐在成排的凳子上,点好了菜。就在他们等待上菜的时候,腹中的饥饿感因滚烫咖啡飘来的浓香、洋葱煎鸡蛋、咝咝作响的汉堡而变得更加强烈。他们拿出一支味道刺鼻、价格便宜但却能聊以慰藉的香烟来,香烟在弯曲的指间与紧闭的唇间被点着,然后深吸一口,从鼻孔中缓缓地把烟呼了出去。他们会把大块的番茄酱倒在汉堡上,然后用黑乎乎的手指撕开散着香气的面包片,在强烈的渴望中吞下去。一眨眼,盘子与酒杯便一扫而光。

  噢,他身在他们中间,属于其中的一部分,他为他们而存在。他们是快乐的好兄弟,是对上一次大口进食充满渴望的亲兄弟、是对上次口腹之欲得到彻底平息而产生渴望的亲兄弟、是渴望上一次从他们满怀感激的内心深处产生失意的亲兄弟。在这充满幻景的夏夜,他们的生命似乎也是一种荣耀。经过一整夜,他们终于迎来了第二天的第一缕晨光,迎来了晨鸟的欢唱,体味到了大地带来的新鲜快乐。每当他想起这一切的时候,人类所具有的隐秘、野蛮、孤独的精神便会在黑暗里更富活力与生机了,而且永不死去。

  1929年整个夏天,在乔治面前仓库的巨大窗户里,有一个人一直坐在桌子前,面对着大街张望着。他的坐姿始终没有变化。每次当乔治朝那里看过去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坐在那儿。但是他发现那个人一直无所事事,只是用呆滞、出神的眼睛向外张望着。开始时,那个人只是他周围事物中毫不起眼的一部分,在那个环境中,他似乎在慢慢地枯萎下去,几乎不为人们所知。但后来,埃丝特观察到了他。有一天她边指着他边欢快地说道:“派发公司的那个人又坐在那儿了!你觉得他会派发什么?我从未看见过他做什么事!你以前见到过他吗?”她急切地说:“我的天哪!这可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了!”她开心地笑着,然后迷惑地耸了一下肩。过了片刻,她怀着疑惑认真地问:“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你认为像他那样的人能干什么呢?你觉得他在想什么?”

  “噢,我不知道,”乔治漠不关心地说,“我想,什么都没想。”

  于是他们不再提那个人了,话题也转向了其他事,然而从那一刻起,那个人独特的存在方式一直驻留在乔治的思想中,他开始痴迷沉醉般地观察着那个人,对他专注的目光大惑不解。

  从那之后,埃丝特每天刚一走进门,便会望一望对面的街道,然后兴奋地大叫起来,她的语调中带着一种满足与肯定。这是人们在看到熟悉且期待的事物后常有的一种情感。

  “喂,我看到我们的老朋友了,那个派发公司的人,他正在朝外看呢!我真想知道他今天又在想什么?”

  然后她会转过身,大笑起来。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对词汇与韵律很着迷,片刻工夫,便一本正经地思索着词语的节奏,在唇间轻声地哼出一串毫无意义的声音来……“考普——波普——佛普——道普——陶普”,然后会用一种欢快的调子哼唱出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扬扬自得的神情。

  派发公司,派发公司,

  他整日闲坐,无事可做!

  乔治认为她的韵律毫无意义,而她听了,不以为然地把深红的脸庞往后仰一下,捧腹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再嘲笑那人了。那人的姿态虽然不起眼,但他整天无所事事却颇令人不可思议和好笑。他们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对他坚定不移的凝视产生了强烈的感动和钦佩之情。日复一日,繁忙、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从他窗前穿流而过;日复一日,大型篷车出现了,司机、驯兽员、包装工人在他面前川流不息,空气中充斥着他们的咒骂声和叫喊声,那些人虽然情绪烦躁但却专心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但窗内的那个人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似乎从未意识到他们的存在……他只是坐在那儿,静静地朝外望着,眼睛出神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在乔治·韦伯的生活经历里,许多本身并不重要的事情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那些立刻能清楚感知的小东西往往会刻骨铭心地嵌入内心深处。就这样,在某一个夜晚,意外之余,他在时报广场上看见了埃丝特容光焕发、真诚的脸庞,这张脸在众多精神郁闷、毫无表情的人群中一闪而过便消失了,这一情景牢牢被定格在记忆中。同样,他还记得两个聋哑人在地铁里用手语交谈的情景;还记得在夕阳西下时分,荒弃的大街上传来孩子们银铃般的嬉闹声;还记得服务员们为了迎接一位永不会来访的客人,而在后院对面肮脏的小屋里日复一日清洗、熨平、再清洗那些破旧衣物和装饰品的情景。

  而此刻,在他琐碎的记忆里又增添了这个男子的模样……一张皮肤粗糙、苍白、毫无表情的脸沉浸在冷漠而悲伤的凝视里。对乔治而言,这种永不改变、平静而漠然的表情就代表了城市中各种混乱繁忙的事物,成为一种很快被遗忘的永恒象征。

  在后来的岁月里,他每每想起那个人的脸,时光之维便会锁定在夏末的那些日子。天气既不干燥也不炎热,阳光的最后几抹余晖洒落在建筑物热乎乎的砖墙上,罩上了一层悲伤、神秘的光芒。窗户后面,那个人依然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朝外张望着。他从未更改自己注视的方向,眼神显得恬静而忧伤,脸上浮现出一种被囚禁的精神状态来。

  对乔治而言,那个人的脸成了黑暗与时间的面孔。它从不说话,却发出某种声音——某种看似响彻整个世界的声音。这是夜之声,那些已经从白天的炎热与狂怒中挺过来的人们,以及现在安静地靠在夜色窗棂之上的人们的混杂声音便夹杂在其中。当新的一天宣告结束,或当所有的东西——大街、建筑物以及800万市民——在疲倦与伤感的快乐中慢慢呼吸的时候,整个城市便笼罩在黄昏巨大的安静与倦怠中。那个单调的无言之声里蕴含着他们所有语言的知识。

  “孩子,孩子,”他说,“你要有耐心和信仰,因为生命是漫长的,每一个现在都会逝去。儿子,儿子,你曾经愚昧过,酒醉过,狂怒过,蛮横过;你曾经充满仇恨、绝望、在灵魂中有过困惑……但我们都有过同样的经历。相比你的一生,大地太伟大了,你会觉得自己的思想与肌肉难以满足它的渴望与欲求……但人人都是这样。你在黑暗里跌倒过,你曾经被引入相反的方向,你曾犹豫过,迷失过……但是,孩子,这就是大地的历史。现在,由于你已懂得了愚昧和绝望,也由于你会在夜色到来之前再一次不顾一切,我们这些曾经与狂暴大地为敌的人们已被重新扔回了原地,我们这些被无知、痛苦、神秘的爱情愚弄过的人们,我们这些追求过名利,品味过生命、喧闹、伤痛、狂乱的人们,此刻正安静地坐在窗边,注视着那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靠近我们的一切……我们呼唤你能振作起来,因为我们深知所有这一切都已经远去了。

  “我们不断经历了众多时尚的变换与荣光,我们目睹了那么多周而复始的事物,遗忘了那么多的话,见证了诸多火光的闪烁与熄灭;但我们深知,此刻我们全都是陌生者,在无尽的生命之路上,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没有留下足印。我们不应该再一次走进黑暗之中,不应该再一次饱尝愚昧之苦,也不应该承认精神的绝望:此刻,我们已经筑起了一道自我的墙壁。我们不应该倾听陌生空气里传来的时间之声,也不应该在陌生国度的某个清晨苏醒,然后回想荷马:我们的流浪已经结束了,我们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噢,兄弟,儿子,同志,因为我们已经生活了很久,见识了很多,我们现在只满足为自己做好几件事,让其余的千百万件事情都溜走吧。

  “有些事情从来不会改变。有些事情永远保持原样。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吧。夜晚森林之水的声音,黑暗中女人的笑声,砾石在耙齿间发出的嘎嘎声,正午炎热草场上蟋蟀的鸣叫,白天孩子们甜美的声音……所有这一切永不改变。

  “所有属于大地的东西从不会改变……树叶,草叶,花朵,呼啸过、沉睡了然后再次苏醒的风,黑暗中僵硬的枝条碰撞、颤抖着的树木,埋葬在大地之下的情人们的遗骸……所有从大地而生,随四季不断更迭的事物,所有衰退变化然后又归于大地的事物……这些都永远不变,因为它们始自亘古不变的大地,然后又回归到永恒的大地。只有大地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而且将会永远经受得住。

  “狼蛛、蝰蛇都不会改变。痛苦与死亡永远不变。但是,就在如同脉搏不断运动的人行道下,在喧闹、震动的建筑物下,在时间的消耗中,在破裂的城市之骨上方,在兽蹄之下,某种如同花儿一般绽放的事物会出现,从大地深处会再次迸发出某种事物,一切犹如春天再次醒来,永远都不会死去,永远存在。”

  05 隐藏的恐怖

  他好奇地看着黄色的信封,将它拿在手里反复地翻着。这信封令他很不安。透明的信封上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这令他既压抑又兴奋。他以前不怎么收到电报,所以本能地有些排斥它,因为他害怕信封里的东西。他的童年往事使他常常把电报和不幸的消息联系起来。是谁发的电报呢?电报的内容是什么呢?算了,还是打开吧,你这个笨蛋,看一看就知道了!

  他撕开信封,拿出信息条。他首先快速地浏览了一下签名,是舅舅马克·乔伊纳:“你姨妈芒昨夜去世。周四利比亚山葬礼。速回。”

  全部内容就这些,对她的死因并没有做任何交代。最大的可能就是年迈的缘故,没有别的原因可以夺去她的生命。她没生病,要不然他们肯定会在她去世前告诉他的。

  这则消息对他震动很大,但悲痛却没有更深,从本质上而言,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冷漠……一种失落与茫然的感觉,当突然发现自然界的某种伟大力量突然不起作用时会产生这种感受。他8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从此以后,姨妈芒便在他的个人世界里占据了最稳定、最长久的位置。她是母亲与舅舅马克的姐姐,一直未婚。她一直悉心地照顾着他,用她严厉、坚定的热情将他抚养大。她竭尽全力想把他培养成一位乔伊纳先生,想让他为视野狭窄、守旧的山区家族光宗耀祖……但他没有做到,他背叛了乔伊纳家族的诚实与正直,这使她颇为难受。她从未动摇过自己对他的责任。而他早就明白这点了,但此刻他比以往明白得更清晰。他一想她的生活,便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怜悯,那种亲切和情感的洪流几乎要将他窒息了。

  他在记忆里搜索着,似乎觉得姨妈芒是个永不衰老的老太婆,年龄和上帝差不多。他仍然可以听到她讲故事时无休止重现的单调声音。他的童年里留有乔伊纳家族那些在内战前死去且埋葬在西布伦山的先人们的事迹。她几乎把每一个故事都告诉了他,那都是一些关于疾病、死亡和哀悼的历史。她对过去100年中乔伊纳家族的情况了如指掌,知道那些先人们是死于肺结核、伤寒、肺炎、脑膜炎还是烟酸缺乏症,她会饶有兴味地将他们生活中的每一个事件一一重现。他从姨妈芒口中得到了一幅先人们饱受苦难和猝死之苦的画面,一张不时与可怕的迷信活动产生联系的画面。在她看来,乔伊纳家族的人早就具有了某种神秘、巨大的力量,他们会突然出现在乡间道路上并与行人进行交谈。而到后来,人们才发现他们当时身处50英里之外的地方。他们一直不停地倾听着各种声音,想从中获得预感。如果某位邻居突然去世,乔伊纳家的人便会从数英里外的地方聚集一处,开始守灵,他们会在壁炉松木闪烁的光亮中,彻夜长谈。当谈到一周前收到这人即将去世的预感时,他们单调、沉闷的声音不时被塌落的炉灰打断。这就是姨妈芒不倦地在小男孩的精神深处根植的关于乔伊纳家族的形象。他一直认为,在一定程度上,其他人能快乐地生活,然后死去,但乔伊纳家族与他们并不相同,他们独特而超越一般。他们遭遇死亡,并战而胜之,而且还将继续下去。但是,姨妈芒——这位乔伊纳家族中最年长、最不惧死神的人,现在却死了……

  葬礼定在星期四举行,现在是星期二。如果他今天坐上火车,明天就会到达。他知道所有乔伊纳家族的人都会从古老的卡托巴地区的西布伦县聚集起来,举行关于死亡和悲痛的家族仪式。如果他这么快到达,他就难以逃脱他们聚在一起谈话的恐怖场面了。如此说来,还不如再等上一天,然后在葬礼前出现。现在是9月初,公用文化学校将在本月中旬开始新的学期。乔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过利比亚山了,他心想再过一两天就会再次看到那个镇子了。但一想自己要同乔伊纳亲戚们待在一起时,便心存恐惧之意,尤其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他更觉害怕。接着,他又想起了邻居兰迪·舍波顿。舍波顿先生和夫人都已去世了,年纪较大的女孩也结了婚,搬了家。兰迪在镇上有一个不错的工作,他同妹妹玛格丽特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妹妹负责处理家务。他们或许会让他住在那里。他们理解他的感受。就这样,他给兰迪发了一封电报,请求对方给予方便,并告诉他们自己所乘的车次。

  次日下午,乔治来到宾夕法尼亚车站赶火车,这时他已经从姨妈芒死讯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人的头脑对环境有非常了不起的适应功能,这一点在其神秘的自我保护、自我愈合和应变能力中体现得最清楚不过了。如果一个人年轻、健康,并有足够的时间,他的头脑就会接受那不可避免的事,并为下一件事做准备,除非有一件事完全打破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就像一位十分顺从的美国游客,当他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后,会看看他周围的环境,然后神情严肃地说:“哎呀,我该怎么办呢?”乔治的处境正是如此。葬礼令他恐惧,但仍然可以把它当成假期;他还将面对长途火车旅行,他会将自己阴郁的感情放在心底,然后任由自己品味火车之旅带给他的热情与兴奋。

  他走进火车站的时候,大厅里回响着巨大而遥远的时间之声。车站的地板上洒落着斑驳悦目的光影,室内的墙壁和天花板间徘徊着平淡的时间之声,人们的说话和走动声听得更加清晰了。这里有遥远大海的轻声低语,有海滩上无精打采的水流声。对人们的生活而言,这里则显得强大、独立且漠然。在这里,人们就像雨滴在黑夜里汇入从紫色山涧里流出的洪水,形成奔流的大河。

  有几个建筑物非常巨大,里面尽是回音。此刻对乔治来说,没有什么地方堪与火车站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无与伦比,显得合理又恰当。正如地球的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在他们漫长的旅行开始和结束时都会聚集在这里,这是他们互相问候和告别的地方。在这里的片刻工夫,全部人类命运的画面都会一览无余。熙来攘往的人群,经过这里然后消失,在时间之声中一步步朝前走去……但时间之声依然冷漠而不受干扰,从巨大而遥远的屋顶传来令人昏睡和永恒的低语。

  每个人都奔走在自己的旅程中。他们穿越交错的人群,面前只有一条路,一个终点。每个人只顾着自己的旅程,顾不上去理会别人。就在乔治候车的时候,有一位旅行者生怕自己会错过火车。他神情焦急,行动狂热而粗鲁,冲着搬运工大声叫喊着。他来到窗口,发现自己不得不排队买票时,神情紧张,不停地看着时钟。后来他的妻子踩着磨光的地板快速朝他走来,老远就高声喊道:“你买到票了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会错过火车的!”

  “难道我不知道这一点?”他用恼火的语调回敬道,“我正在尽力!”接着又愤怒地大声说道:“如果在我前面的这位仁兄买到票,我就可以买到了!”

  前面的男子满脸怒容地转身看着他。“嗨,等一下,等一下!”他说,“坐火车的不只你一个人,懂吗?我比你来得早,你要像其他人那样等着轮到你!”

  这时他们开始争执起来,其他的旅客也开始发火、抱怨。售票员不耐烦地在他的窗口反复讲着什么,他阴郁的脸朝外扫视着。直到最后,一些态度强硬的年轻人冲到队伍尽头,用愤怒而埋怨的语调高声喊道:“喂,看在老天的分上让他们出去!给我们其他人一个机会!整个队伍都因你们而停止不动了!”

  那名男子终于买到了车票,然后朝搬运工走去,情绪激动又兴奋。一位黑人面带微笑而且彬彬有礼,看起来既轻松又自信:“伙计们,不用着急。你们有足够的时间赶上火车,你们不上车它是不会开走的。”

  时间像蜷曲、微妙的蓝色钢丝卷,装在旅客的口袋里,这里的旅客都是什么人呢?且看下面几位:一位是正欲前往佐治亚的想家的黑人;一位是来自哈德逊波湾庄园、正欲前往华盛顿探母的有钱人;一个是当地负责人以及3位农业公司的代理商,他们已经出席了一个地区领导会议;一位在老卡托巴镇某个濒临倒闭的银行任行长的人在两位当地政界人士的陪同下,正欲前往纽约,向那里的银行家们央求贷款;一位脚蹬黄褐色鞋、手提硬纸板箱的希腊人,他的皮肤黝黑,眼睛里透出不信任的神色。他朝售票窗口瞥了一下说:“请问,到匹兹堡要多少钱?”一位女里女气、来自城市大学的男子正欲前往新泽西的特伦顿为一些女士讲授一周一次的戏剧艺术;一位来自印第安纳某个小镇的女诗人,她正欲前往纽约进行一年一度放荡不羁的狂欢活动;一位职业拳击手和他的经理正欲前往圣路易参加一场拳击;一些普林斯顿大学的男孩们刚从欧洲度完暑假回来,在大学开学前回家做短暂逗留;一位具有典型美军士兵特征的美军列兵;一位刚向纽约校友做完精彩募捐演讲的中西部州立大学的校长;一对来自密西西比州的年轻夫妇,他们的衣服、行李等都是崭新的,他们的脸上露出害羞、敌视、迷茫的神色;还有两位肤色如同棕褐色浆果的菲律宾人,他们身材如小鸟般娇小瘦弱,衣着浮华而短小。此外,还有进城购物的新泽西郊区小镇的妇女;出门度假、狂欢、访友的西南部小镇的妇女、姑娘们;来自各地、打算进城购买新潮时装的服装店老板与客户;属于某个阶层的纽约人衣着俗艳、性感、时尚,显得成熟而自信,他们欲前往大西洋城度假,这里是途中的中转;还有的女性疲劳、精神萎靡、衣冠不整,手里拽着脏孩子的瘦弱手臂;有皮肤黝黑、满面怒容、外表俊朗的意大利男子与肤色暗淡、油光满面的肥胖女人,他们表情阴郁、对欲望与生活中的挫折都听之任之;打扮艳丽、对上床与责骂都毫不屈从的美国妇女,她们的声音坚定、刺耳,目光犀利。她们身材良好,却没有动人的曲线,不管从身体,还是从精神、情爱、欲望、柔情,抑或是从整个地球上所有女性的丰满角度来看,都毫无动人之处。

  不同的人和旅客都会面临不同的处境:穷人的面孔都和所有新泽西人一样冷峻而无神;有的人衣着破烂、长相难看,手中提着装有领带、硬领和衬衫的便宜手提箱。他们的表情如同从飞驰的火车上掉进刚刚发展起来的小镇的脏灰堆里一样,或者就像陷进对某些尚未得到的财富无限的渴望中一样;有衣衫褴褛的无业游民;富有、老到、精于世故的人们曾坐过无数次昂贵的火车与轮船,他们往往走得很远,去过很多地方,所以大都不会向窗外眺望;那些首次从乡下来到城里看望孩子们的人们,会用鸟儿或动物一样敏感的眼睛不停地观察着、怀疑着周围的一切,露出警觉、怀疑、恐惧的神色。有些人什么都见过了,也有些人什么都没见识过;有些人神情疲倦、阴郁、脾气暴躁,也有些人连笑带喊,他们因旅行的刺激而欢呼雀跃;有些人推啊挤啊,而有些人则安静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等待着;有些人脸上显出愉快、优越的神色,而有些人则满面怒容、气势汹汹。年轻人、老年人、有钱人、穷人、犹太人、绅士、黑人、意大利人、希腊人、美国人……所有的人都在这个车站上。当他们步调一致地聚集在这里、低声轻语的时候,他们原本各不相同的命运突然间变得协调一致了。

  乔治的卧铺票位于K19次列车。与其他任何一列普式快车一样,这列车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对于乔治,它却意义非凡。因为每天K19次列车的两个终点都与美洲大陆相连——利比亚山那个诞生自己的伟大城市和小小的镇子,距离这里有800英里远。每天下午1∶35,火车从纽约出发,并于次日上午11∶20到达利比亚山。

  当他走进普式快车的时候,马上就从刚才车站上人们的一般特性中转移到了熟悉的家乡。人们可能会离开故乡许多年,见不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人们可能会行遍天南海北;人们可能会从小时候起就使用过曼德拉草药,或者听过美人鱼的歌唱,或者知道仙女们唱歌的歌词与音乐;人们可能会在曼哈顿的高楼大厦间生活、工作许多年,直到有那么一天,他对故乡的记忆变得如同梦境一般模糊不清……但是,就在乔治踏进K19次列车车厢的时候,这一切重又返回来了,他的双脚踩在大地之上,已经回家了。

  这一切似乎不可思议,最美妙、最神秘之处在于:每逢一天的1∶35人们都会来到这一约定的地点。当人们穿过嗡嗡作响的大街,来到这个巨大车站的入口,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穿过拥挤、历经岁月洗礼的车站裙楼,接着下了陡梯,钻入隧道深处。在这蜂窝状的世界里,人们待在某个适当的地方等待着什么。从外观来看,这节车厢与其他神情冷漠的同类物之间并无太大的差别。

  搬运工面带笑容,手里提着袋子,欢快地冲他打着招呼:“喂,韦伯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是去看望你的亲戚吗?”

  当他们一路穿过绿色通道,走到自己座位旁边的时候,乔治告诉那位搬运工他正欲往家乡奔赴姨妈之丧。那位黑人的微笑一下子便消失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深沉的肃穆与崇敬。

  “韦伯先生,这事让我很难过,”他一边摇头一边说,“是的,先生,这事令我非常难过。”

  在说这一席话之前,从后座上传来另一个问候的声音,而乔治不用回头便知道是谁了。此人正是托格瑞的索尔·伊撒克斯。乔治知道他此行是前往城里购物的,他一年要外出4次进行这种朝拜活动。不知何故,敏感的商业知识使这位年轻人显得既热情又大方,他长着鹰钩鼻子,穿着花里胡哨的衬衫,打着艳丽的领带,甚至连整洁、时尚的淡灰色西装也显得热情大方。索尔是远近闻名的“时尚公子”。

  乔治朝四周看了看,看有没有别的熟人。没错,那位身材高大、瘦弱、冷淡、沙灰色皮肤的人便是银行家贾维斯·里格斯,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有两位当地的要人,他们正交谈着什么。他认出了那位身材圆胖、脾气不好的镇长,他的名字叫巴克斯特·肯尼迪;而在他身子另一侧,是满面红光的巴·奥·弗兰克先生,他懒洋洋地伸展着四肢坐在那里,粗肥的小腿伸向过道,他的脑袋顶部光秃秃的、黑色的头发耷在座位顶部。他讲话的时候,松弛的下颌便会垂下来。此人掌控着利比亚山地区的政治,由于他从没有错过坎普贝利特教堂举行的祈祷仪式,被人们称为“牧师”。他们热情而高声地谈论着什么,乔治只能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

  “市场街——哦,随时都可以把市场街转让给我!”

  “盖·鲁迪要价2000块,他也会同意的。2500,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我不卖。”

  “你记着我说的话,等不到明年底就会涨到3000!而且这还没有结束!这只是开始!”

  难道他们谈论的是利比亚山吗?听起来与他以前所了解的那个沉睡的山区小镇一点都不同。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朝那几个人走了过去。

  “嗨,你好,韦伯!你好啊,小子!”弗兰克牧师歪着脸,露出奉承的微笑和黄色的大板牙来,“很高兴见到你啊。你还好吗,小子?”

  乔治与他们一一握了手,然后在旁边坐了片刻。

  “我进车厢的时候听见你和搬运工在说话,”镇长说道,他疲惫的脸上透出严肃和怜悯的神情,“对不起,小子,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离开家已经有一个星期了,这件事是突然发生的……是的,是的,当然了。你姨妈年纪很大了。这种事谁都会预料到的。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女人。你因为这样的伤心事返回家乡,真有些遗憾。”

  话音一结束,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其他人好像都希望他能理解镇长的这一番话同样也表达了他们的情感。在对死者表达完崇敬之情后,贾维斯·里格斯深情地说:“你应该在家里多等一段日子,韦伯。你可能不了解这个镇子了。现在那里的发展势头很好。嗨,前天迈克·朱迪逊花30万块钱买下了德瑞波布劳克。当然,那是一幢脏兮兮的大楼。他主要是为了买地,每英尺5000块。这在利比亚山地区来说,是个很高的价钱了,你说呢?利维斯地产公司已经收购了帕克山下帕克大街的全部地皮。全镇都在这么干。不出一年,利比亚山就会成为全国最大、最漂亮的城市了。你要记住我的话!”

  “没错,”弗兰克牧师使劲点着头,心领神会,“我听说他们一直试图购买你叔叔位于南大街的那块房产,地点位于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有个财团想要把那家五金商店拆掉,然后再建一个大酒店。你叔叔不想卖,他是个精明人。”

  乔治返回自己的座位,感到既困惑又迷惘。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回家乡,他想要见到记忆里的镇子。显然,他会发现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呢?他无法想象。这令他的思绪难以平静,就像人们意识到自己非常熟悉的某个东西突然随时间而发生变化时产生的触动一样。

  列车像飞弹一样穿过哈德森河底的隧道,在9月的某个下午突然出现在刺目的阳光下。此刻列车正急驰在荒凉的新泽西州草原上。乔治坐在窗边,远望着燃烧着的垃圾场、沼泽地、发黑的工厂,看着它们快速滑过,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棒的事就要算乘坐火车了。这种感觉同站在铁路旁边观察火车飞驰而过完全不同。对于每一个身在火车之外的人,飞奔的列车就像一道霹雳,一柱咝咝作响的气流,一节模糊的闪光车厢,一堵呼啸而过、尖声鸣叫、高声哀号继而消失在远方的运动之墙,人人都在运动,但却素不相识。突然间,观察者会感觉到美国的广袤和荒凉,在穿越美洲大陆的时候,当那些小小的物体被抛在身后,他也会产生一种虚无的感受。

  但是,如果当他坐在车厢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列车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工艺品。与它相关的一切都雄辩地传达了旅行者的目的与方向。当火车靠近河流的时候,旅客会感到它一直在刹车,他们也知道那只戴着手套的、灵巧的手正在使劲扼着它的阀门。那种男子汉气概与掌控欲在火车上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而其他每个人,都是那么地真实!有人看见那位黑人搬运工露出的洁白牙齿和肥大脖颈,也有人热情地与之交朋友;有的人犀利的目光紧盯着每一个漂亮的姑娘,心儿怦怦直跳;有的人怀着极大的热情仔细观察着别的旅客,觉得他们永远都是自己的熟人。大多数旅客都会在早晨清醒过来;有些人会在夜色中安静下来、在如雷的鼾声中平静地睡去;可是现在,他们全部身在普式车厢里,和这节车厢有了一种特别的亲近——这是他们临时的公共家园。

  两个旅行推销员已经利用在吸烟室里吸烟的机会变成了熟人,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同行间的那种强烈的兄弟情谊。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对整个美洲大陆进行了一番规划,对此,他们就像熟悉自家的后院一样。他们谈论去年7月在圣保罗碰见了某某人。

  “你猜一个星期前我在丹佛的布朗酒店出来时碰到了谁?”

  “你不会是碰到老乔了吧,我多年都没见到过他了。”

  “还有吉姆·维特一家人……他们已经把他调到了亚特兰大的办事处!”

  “你打算去新奥尔良吗?”

  “不,我这趟就把事办妥,我5月去过那儿。”

  这种对话很快就让他们熟悉起来。人们很快、很自然地同别人的生活融在一起,然后一起以60英里的速度在大地上整夜飞奔,每个人都是广袤大地的成员。

  或许,这就是我们在美国所面对的古怪的、难以挥去的悖论……这点只有在运动中才能肯定。不管怎样,对年轻的乔治·韦伯来说,事实就是这样。只有身在火车上,他才能真正明确自己将前往何方。只有当他感到他正前往家乡的时候才会产生那种感觉。也只有回到家乡后,他心中无家可归的感觉才会真正开始。

  在车厢的尽头有一个人站起身来,然后退回过道,朝洗手间方向走去。他走路的时候,腿部有点微跛,手里拄着拐杖,另一只空闲的手抓着座位的靠背,以在颠簸的火车中平衡身体。乔治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当那人与他的位置齐平时,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有力、音色优美、温暖、轻松、嘲弄、无畏、不曾改变的声音传来了……和14岁时一模一样:“嗨,我被跟踪了!嘿,你在这儿,猴子!你要去哪儿?”

  一听到他以前的绰号,乔治马上抬起头来。那人原来是内布拉斯加·克兰。他那张长着雀斑、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幽默与亲切,他那双切罗基人的黑眼睛透出一贯的直率与无畏。他伸出褐色的大手,两人紧紧地握了握手。在这一瞬间,好像回到了某个可靠而友好的地方。他们并肩坐在一起,谈论那些时空无法改变、无法分离的熟人。

  自从他第一次离开利比亚山去上大学以来,乔治在这么多年里只见过内布拉斯加·克兰一次,但并没有失去他的音信。没有人会失去内布拉斯加·克兰的音信。当年,那位身材瘦长、无畏的切罗基小伙的肩头常常扛着一个棒球拍,然后来到山下的劳克斯大街,这位醉眼蒙眬的外场手的手套从髋部口袋伸了出来,似乎在预示着他更加美好的未来,因为内布拉斯加已经成了职业棒球球员,并进入了大联盟,他的名字每天都会醒目地出现在当天的报纸上。

  那次他之所以能见到内布拉斯加,报纸帮了大忙。时间是1925年的8月,乔治刚结束首次海外之旅返回纽约。事实上,那天午夜稍前一点,他坐在恰尔兹饭馆里,吃着热气腾腾的小麦饼,喝着咖啡,读着一份刚刚出版的《哈洛尔德论坛报》,这时一则标题映入眼帘:“克兰再一次成功地完成了本垒打”。他仔仔细细地读了有关那场比赛的介绍,心中有一种想要见到内布拉斯加的强烈愿望,他想再度唤回自己血液里流淌的那种美国式真诚。冲动之余,他决定打电话给内布拉斯加。果然,他从电话簿中找到了他的名字,其住址位于纽约的布朗克斯。他拨通了电话,开始等待起来。接电话的是一位男子,最初对方并没听出是他。

  “喂……喂……是克兰先生吗……是你吗,布拉斯?”

  “喂,”由于山里人同陌生人讲话时总显得既谨慎又怀疑,所以内布拉斯加的声音有些犹豫、缓慢且不够友好,“你是谁?喂……是你吗,猴儿?”猛然间,他一下子听出了他,“嗨,我被跟踪了!”他叫道。他的语气既高兴又震惊,这时开始友好地问候起来。他几乎像山里人打电话时那样高声喊叫起来,他的声音饱满、浑厚、粗犷,有点让人莫名其妙,好像他是在某个凉风习习的日子,当秋风掠过树木时,冲一位站在对面山峰上的人大喊一样,“你从哪里来?小子,你他妈的还好吗?”乔治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开始喊了起来,“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直在欧洲,今天早晨刚回来。”

  “嗯,我被跟踪了!”他依然带着震惊、高兴、友好的口气,“我什么时候能过来看看你?明天怎么样?我给你安排住处。我想一下,”他又快速说道,“如果你能坚持到比赛结束,我带你上我家见见我老婆和孩子,好不好?”

  他们约定好了。乔治前去看比赛,看到内布拉斯加赢得了另一场主场比赛,但最好的记忆却是比赛之后的。等球员们淋浴完毕穿戴整齐后,他们两个朋友便离开了球场。他们一出门,等候在门前的一大群年轻男孩就把他们围了起来。他们都是些深色皮肤、深色眼睛、黑色头发的淘气鬼。他们就像从纽约糟糕的人行道上突然跳起来的龙种。但奇怪的是,在他们坚毅的脸上、沙哑的声音里仍然保留着孩子们的天真与信任。

  “布拉斯来了!”孩子们乱叫起来,“嗨,布拉斯!嗨,布拉斯!”他们呼啦一下蜂拥而来,把内布拉斯加围了起来,顿时尖叫声、乞求声震耳欲聋。他们拉扯着他的衣袖,用尽办法引起他的注意。他们伸过脏兮兮的小纸片、铅笔头、破旧的笔记本,请求他签名。

  他表现得自然且友好,快速地在破旧的小纸片上潦草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同时很熟练地应付着那帮又喊又叫、连推带撞、欢呼雀跃的人群,他的责备中始终带有一种逗乐、风趣和友好。

  “好的,那么递过来……嗨!你们这些小家伙为何不去找别的人……我说,你这个小子?”他突然朝下望着一个不幸的孩子,一边用责备的语气指着他说:“你今天又来这里干什么?我至少已经给你签了十几次名了。”

  “没有,先生,克兰先生!”小淘气认真地答道,“老实讲——以前都不是我!”

  “真的吗?”内布拉斯加边说,边询问其他孩子,“难道每天到这里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他们都咧着嘴笑了,对同伴身份的暴露觉得很开心:“没错,克兰先生!那小子已经有一整本你签名的纸了。”

  “啊——”小淘气大声叫了起来,然后心情难过地看了看他的背叛者,“你们几个想干什么……放聪明点好不好?老实说,克兰先生!”他又一次热情地抬起头望着内布拉斯加,“……别相信他们的话!我只是想要你的签名!拜托了,克兰先生,很快就签完了!”

  内布拉斯加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假装态度严厉,但最后他还是接过了递上来的笔记本,并在页面上快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了他。同时他把大手搁在孩子的头上,粗笨地拍了拍。接着,他轻轻地、开玩笑地推了他一下,便朝大街走去。

  和布朗克斯区的成百上千的其他公寓一样,内布拉斯加的公寓毫无特别之处。丑陋的黄色砖房正面显得极不协调,屋顶的各个角落里安置着毫无意义的小角楼,透出一种虚假的奢华意味。原本狭小的房间因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古兰特·拉彼兹家具而更加拥挤。起居室的墙壁斑斑驳驳,早已褪了色,上面除挂着几幅抒发情感的彩色绘画作品以外,再没别的东西了。而壁炉上方的荣誉之地挂着内布拉斯加小儿子两岁时所拍的精美放大照片,他严肃的目光透过镀金的椭圆镜框直盯着所有的来客。

  内布拉斯加的妻子名叫默特尔,是一位身材矫小、体态丰满的女人,她长得跟洋娃娃一样漂亮。她的头发像玉米丝穗般卷曲成环状,她胖乎乎的脸和肉感的嘴唇在浓重的胭脂和口红衬托下显得非常醒目。但是她的谈吐与仪态却自然而朴实,乔治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报以热情友好的微笑,以示欢迎,然后说她曾经听过许多与他相关的事情。

  他们一齐坐了下来。这时候他们的孩子已经有三四岁了,开始时总显出害羞的样子,抓着母亲的衣服站在身后偷偷地窥视。过了一会儿便跑到父亲身边,爬到他身上去了。内布拉斯加和默特尔询问了乔治的近况:诸如他在做什么,做过些什么,曾经访问过欧洲哪些地方。在他们眼里,欧洲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任何去过那里的人都会具有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与浪漫气息。

  “那么你去过哪些地方?”内布拉斯加问道。

  “哦,去过很多地方,布拉斯,”乔治说,“有法国、英国、荷兰、德国、丹麦、瑞典、意大利——欧洲各地。”

  “嗯,我会被跟踪的!”他露出明显的惊愕表情,“你真的是在周游各地,不是吗?”

  “跟你们不太一样,布拉斯。你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旅行。”

  “谁——我吗?哦,见鬼,我可没有到处走,只是待在一些老地方——芝加哥、圣路易、费城等。我去过这些地方的次数太多了,所以即使蒙上我的眼睛我都能找到路。”他挥了一下手表示这些都不值得一提。接下来,他突然盯着乔治,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一样。然后他凑过去,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大声说,“嘿,我会被跟踪的!不管怎样,你近来还好吗,猴子?”

  “哦,我还行,你呢?其实我并不需要问这个,我在报上经常读到关于你的事。”

  “是的,猴儿,”他说,“这一年我混得还不错。但是,哥们儿……”他突然摇了摇头,咧嘴笑道:“所有的狗都会嗅得到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平静地说:“自1919年以来我就在这儿了——7年了,我从事这项比赛时间已经不短了。其他还没有谁比我干得更久的。当你跑得足够多的时候,你的腿会有所反应的。”

  “但是,我的天哪,布拉斯,你说得对!嗨,你看起来就跟小雄马一样!”

  “是啊,”内布拉斯加说道,“也许我看起来像个雄马,但我感觉自己就像耕田的马。”他又沉默了,接着他用自己的棕色大手在朋友的膝盖上轻轻拍了拍,猛地说道:“不,猴子,你若像我这样长期干这一行,你就会明白怎么回事了。”

  “哦,行了,布拉斯,你别开玩笑了!”当想起眼前这位球员只比他大两岁时,乔治说,“你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嗨,你才27岁!”

  “当然,当然,”内布拉斯加平静地回答,“但正如我说的,你无法像我这样在这一行待这么久的。当然,科布还有其他那些人在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平均数是8年,而我在这里已经有7年了,所以如果我过几年,就不得不离开了……他妈的!”过了一会儿他用自己特有的真诚口吻说道,“我不会走的,决不走。如果明天要我走,我仍然觉得我干得不赖。你说呢,呃?”他态度亲切地问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孩子,同时用他强有力的手臂抓着男孩并舒适地摇着他,“老布拉斯干得不赖,对不对?”

  “我和布拉斯就是这种感受。”默特尔说。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坐在椅子上来回摇晃着,惬意地嚼着口香糖:“去年以来,布拉斯好像要被转卖掉了。有一天他在比赛前对我说:‘喂,老婆,如果我今天进不了球,我们就去旅行吧。’我问他:‘去哪里呢?’他说,‘我不知道’,但如果我进不了球的话,他们会把我卖到河那边去的,而且有些事实表明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只是看着他,”默特尔继续说,“我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你想让我今天去吗?’你是知道的,如果布拉斯进不了球,他是不会让我去的——他只会怪运气不好。但当时他看了我一眼,而我能看得出他在思考什么,突然他下定决心说:‘说得对,如果你愿意我们就走吧;我的运气已经糟透了。不行,或许事情会有所转机的,你的动作得快一点。’就这样,我去了,我并不知道会不会带给他运气,但最后竟真的带去了运气。”默特尔边说边在椅子上得意地摇晃着。

  “她要是不去就麻烦了!”内布拉斯加轻声地笑着,“那天我共打了4次,有3次击中了球,而且有两个本垒打!”“没错,”默特尔附和道,“费城的快速投球手也参赛了。”

  “他的确参赛了!”内布拉斯加说。

  “我知道,”默特尔继续说,神情平静地嚼着口香糖,“后来我听到有些小伙子说,他当时就像背着手把对手从看台上扔出去一样。一个小伙子说,对方有一半时间甚至连球都找不着了,但布拉斯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很幸运,因为他击中了两个本垒打,那个投手可不喜欢这个。布拉斯击中第二个的时候,他竟然跺着脚像疯牛一样来回奔跑起来,好像非常生气。”默特尔依然是惯常的平和语调。

  “当时他的样子是我见过的最恼火的人了!”内布拉斯加快活地叫喊着,“我还以为他要在地上挖一个直通中国的洞呢……但这是事实。她说得对,那是我最为得意的一天了。后来我听一个小伙子说:‘布拉斯,我们都觉得你会发挥出色的,你的确做到了,你说呢?’这就是比赛。我看见贝柏·鲁斯一连几个星期都进不了球,但突然间他就做到了,好像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会失误了。”

  这一切就发生在4年前。此刻,两个老朋友再度重逢,肩并肩坐在飞快的列车上,一边交谈一边互相倾听着对方的经历。等乔治解释完他回家的缘由后,内布拉斯加吃惊地张着嘴望着他,他真诚朴素的脸庞与眉宇之间透出真切的关注。

  “嗨,你知道这件事吧!”他说,“对不起,猴儿。”他一想起这个便沉默了,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阵子他摇了摇头说:“嘿!你姨妈可是个大厨师啊!这一点我永远都忘不了的!你还记得她是如何喂饱我们那几个小淘气的吧?”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对方,腼腆地笑着说:“现在我太希望能有一把她做的可口饼干了!”

  内布拉斯加的右脚踝打着绷带,两膝之间撑着一支沉重的拐杖。乔治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拉伤了肌肉,”内布拉斯加说,“我被解雇了,所以我想不妨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亲戚们。默特尔来不了——因为孩子要上学。”

  “他们还好吗?”乔治问。

  “哦,很好,很好,他们都很好,”他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面带切罗基人宽容的微笑,望着面前的朋友说,“但是我已经骨折了,猴儿。我想我无法长时间站立了。”

  内布拉斯加只有31岁,乔治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而内布拉斯加却又自然地微笑起来:“我算是棒球界的一个老球员了,猴儿。我21岁就站在球场上了,到现在时间也不算短了。”

  这位球员的黯然退役带给乔治的是一丝悲伤。他觉得,面前这个昔日坚强无畏、以勇气和坚毅面对生活的人,如今却在谈论如何接受失败,令他很难过,觉得自己很难面对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

  “但是,布拉斯,”他提出了自己的反对观点,“你在本赛季做得和以往一样好!我已经在报纸上读过有关你的报道,所有的记者都在报道这一事实。”

  “哦,我还能打球,”内布拉斯加安静地附和,“问题倒不在于打球,那倒不值得牵挂。不管怎样,我的结局就是这样,当我与其他队友交谈的时候,他们都说这就是他们的结局,”他暂停了一下,接着又低声说,“假如我的这条老腿痊愈了,我就能回到比赛中,把这个赛季打完。要是我幸运的话,或许他们会把我留下来再打几年球,因为他们知道我还可以打球。但是,他妈的,”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他们知道我的状况,他们已经把我的路给封死了。”

  就在内布拉斯加说话的时候,乔治看见他身上透出那股切罗基人的精神气质仍然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豁达的人生观历来是他力量和勇气的源泉。这就是他为何从来不去害怕什么的缘故,他甚至连死亡都不怕。但是,一看到乔治脸上流露出惋惜之后,内布拉斯加笑了,接着又用轻松的语气说:“就是这么回事,猴儿。要是你的状态好,他们就会好好关照你。一旦状态不佳他们就会把你丢开。他妈的,我打不了球了。我曾经走运过。我已经走运10年了,比大多数人都走运。我参加过世界上最关注的3项赛事。如果我能再坚持4年或者两年……如果他们不让我离开或把我转卖掉……我想或许我还可以东山再起。我和默特尔把一切都看透了。我得帮帮她的家人,我给妈妈和爸爸买了一个农场……他们早就想拥有了。”

  “我在西布伦买了300英亩的土地,全都付清了!今年要是我的烟草价格不错的话,我就能净赚2000块。所以,如果我能在联盟中再多待两年,再打一次世界大赛,哎……”他宽阔的脸望着朋友,长着雀斑的棕色脸庞露出了笑容,就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到那时一切就妥当了。”

  “你是说你会安于现状?”

  “嗯?安于现状?”内布拉斯加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已经见识过、目睹过……诸多大城市以及成群的观众、喊叫的人群——还有报纸、大字标题、世界巡回赛等,3月初的时候,在圣彼得堡你又能见到所有的队友,还会参加春季训练……”

  内布拉斯加轻轻哼了一声:“嗨,这又有什么用?”

  “春季训练,那你不喜欢它喽?”

  “我喜欢!前3个星期,真他妈的没劲。当你年少的时候这倒没什么。你在冬季体重增加得不多,春天一来,只需几天就可以让身体彻底地放松下来,接下来就可以打球了。过不了两个星期,你的身体就跟散了架一样。但只要我在场,就得紧着头皮上场!”他大声说笑着,一边摇了摇头,“兄弟!你第一次击中一个地滚球后,你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不大一会儿你的身体便放松了,但你还得继续加油直到肌肉不再疼痛为止。就在赛季开始的整个4月,感觉一直都很棒。到5月时,感觉身体就像着了火的房子一样,这时你会对自己说,你和从前一样出色。到6月时,你的身体依旧很结实。接下来,到了7月,那是在圣路易的比赛中,我击中对方两个本垒打!哎呀,哥们儿!”他一边摇着头一边笑了起来,大门牙露了出来,“猴子,”他平静地对朋友说道,“7月你去过圣路易吗?”此刻他的脸上露出印第安人严肃、阴沉的表情来。

  “没有。”

  “嗯,这没关系。”他声音柔和但却有些轻蔑地说,“7月你没在那儿打过球吧。你若上场打一场球的话,浑身都会汗流浃背的。等你走到前面想寻找投手位置的时候,面前却出现了4个人。看台上的观众都穿着长袖衬衫。投手投球的时候,球也不知道从何处飞来,好像是从看台上所有穿着长袖衬衫的观众那里飞过来的一样。等你发现它时,它已经到你的头顶上方了。哎呀,不管怎样,你只得竖起脚全力以赴,奋力一击,说不定还能打个正着呢,这样你就解决了一个快球。要是有两个基地供大家使用就好了。以前,这是不大可能的,但现在,听着,兄弟!4月的时候那个地方全都是荒草,但到了7月1日,”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妈的!那个场地上铺上了混凝土!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那些家伙说,‘哥们儿,我们就等在这儿吧!’可是我还得继续赶路,你知道老板可一直在盯着你呢,你若找不到另外一个基地,那就不好办了,因为这很可能会对比赛产生影响。而那些新闻记者也一直紧盯着你……他们老早就开始说老克兰已经投身于比赛了……而你有可能还在思考明年或参加另一项重要赛事呢……但愿老天保佑不要把我转会到圣路易去。否则,如果像20世纪队在芝加哥赛场中那样获得第二位,那就得溜之大吉了。在你站起身想看看自己的身体部件是否还完好的时候,你不得不倾听其他基地人的玩笑话:‘着什么急呀,布拉斯?难道你会担心赶不上退役球员的聚会吗?’”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乔治说。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嗨!本赛季某一天我问一个小伙当时是几月,他告诉我是7月中旬,我听后对他说:‘7月,他妈的!现在要不是9月,我会把你的帽子吃掉的!’‘那么,吃吧’,他说,‘因为现在不是9月,布拉斯,现在是7月。’我说:‘那么今年的月份肯定是60天。这个7月是我经历过的最漫长的月份了!’我告诉你,我是不会错过的,因为要是我错过了我就会遇到麻烦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若要变老,肯定只会在7月,但是你却认为现在是9月。”他沉默了片刻,“但一般说来,如果你还能打球,他们会把你留下来的。如果你只能击碎一只烂苹果的话,那他们就不得不用胶水把你散架的部件粘起来,送你上那儿去。所以要是我足够幸运,我还可以再打一两年的球。要是再能打这么长时间,他们或许会让我一直等在那儿的,每次比赛中当老布拉斯击中一个地滚球后其他所有球员都会发出轻蔑的哼哼声的!”他笑了笑:“我还没到不中用的时候,但是快到了,我快要退役了。”

  “这么说,到你不得不退出的时候,你也不会在意喽?”

  他没有立刻作答,只是坐在那里望着窗外新泽西州破旧的工厂,然后疲倦地笑了一下:

  “兄弟,这次火车之旅对你可能很特别,但对我却没什么。嗨,这一带我来去的次数太多了,我不用看窗外就能准确地告诉你火车现在经过哪个邮政地区。哎呀,他妈的,一点不会错!”此刻他大声笑着,声音同当年一样富有感染力,“我过去数过这些地区——而现在我为它们一一起了名字。”

  “你觉得今后你能适应在西布伦的生活吗?”

  “适应?”内布拉斯加的声音里仍然透出年少时的那种轻蔑和反抗语气。过了一会儿,他吃惊而反感地望着他的朋友,“嗨,你在说什么呀?那可是世界上最棒的生活了!”

  “那你父亲呢,他还好吗,布拉斯?”

  棒球手面露微笑,摇了摇头说:“哦,他老人家很快乐,他一生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儿。”

  “他的身体还好吗?”

  “对他来说,再没有比上床睡觉更好的事了,他壮得像头公牛,”内布拉斯自豪地说,“现在他还能跟狗熊摔跤并能咬掉它的鼻子呢!他妈的,这可是真的!”棒球手眼里露出一种坚定的神色,然后继续说道,“他能把我认识的任何两个人从肩头扔过去!”

  “布拉斯,你和我小的时候,你父亲是个警察,你记不记得他同那些到镇上来的专业摔跤手进行比赛的事儿?那些人有几个还是相当厉害的。”

  “你小子当时的确在场!”棒球手点着头说,“汤姆·安德森,当年的南大西洋冠军,还有那个彼得森,你能想起来吗?”

  “当然了,他们称他勃恩——一个战无不胜的瑞典人,那时候他几乎天天去那儿。”

  “没错,正是他。他曾打遍全国无敌手,他老待在那里,而且是那个行当中最棒的一个。老人家把他摔倒了3次,有一次甚至还把他给摔了出去。”

  “还有一个名叫土耳其杀手的人……”

  “对,他也不赖啊!不过他不是土耳其人,那只是他自封的称呼而已。老爸曾经对我说他有点宾州钢铁厂波莱克或波胡克的派头。这就是他之所变得那么强壮的原因。”

  “还有那个泽西巨人……”

  “对啊……”

  “还有旋风菲尼根……”

  “对啊……”

  “还有公牛达科他、得克萨斯吉姆·赖恩以及蒙面马维尔吧?你还能想得起那个蒙面马维尔吗?”

  “当然了,只有那个地方才会把这些人都吸引过去,那些浪迹天涯的家伙都把自己称作蒙面马维尔。老爸将其中的两个给摔倒了。而真正的蒙面马维尔却没有现身。老爸说有一个真正的蒙面马维尔,但我一直在想这个人的摔跤水平真他妈的太好了,以至于连利比亚山都不敢来了。”

  “布拉斯,你还记得在市礼堂的那个晚上吗?当晚你父亲正在与一位蒙面马维尔进行角力比赛。我们都坐在前排为你父亲加油助威,他当时用手拧了一下蒙面人的面具,那个面具便掉了下来。而那个小伙子根本不是蒙面马维尔,只是车站旁比柔咖啡馆里上夜班服侍太太先生的一个希腊人。”

  “没错——嗬——嗬!”内布拉斯加把头朝后仰过去,大声地笑起来,“我差点把那个该死的希腊人给忘了,但他的确就是那个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嚷嚷着要拿回自己的钱。猴子,说真的,能见到你的确很高兴!”棒球手边说边把他棕色的大手放在同伴的膝盖上:“看来并不是没有时机,你说呢?一切都会回来的!”

  “是的,布拉斯,”乔治望了望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内心涌起一丝难过与迷茫,“一切都回来了。”

  乔治坐在车窗边,看着窗外毫无生机的大地飞驰而过。9月天这么热,热得有些反常。一连好几个星期都没下过雨了,整个下午东部的海岸线在炎热的气雾中渐行渐远。空气干燥、尘土飞扬,在耀眼而燃烧的天空下,粗糙的黄色草原、干枯的杂草在铁轨两侧挣扎着,闪动着。整个美洲大陆似乎正在喘着粗气。细小的炉渣粉末穿过窗户口的网格吹进炎热的车厢。在车站逗留的片刻,车厢两侧小小的风扇开始嗡嗡地旋转起来,发出和炎热本身一致的声音。就在火车停留的间隙里,旁边钢轨上巨大的蒸汽机缓缓地冒着蒸汽,静止在那里喘息着,犹如一只毫无生气的大猫。机车里的工程师们擦拭着自己灰暗面孔上的黑色污物,而乘客们大都无力地拿一卷报纸当扇子用,他们坐在潮湿、闷热的车厢里,神情沮丧。

  乔治在窗户边独自坐了很长时间。他的眼睛努力捕捉着每一个不断变化的细节,但他的内心却在不断思考着什么,他沉醉在自己与内布拉斯加再度重逢的记忆里。庞大的列车沉重地在新泽西大地上轰隆隆飞驰着,穿过宾夕法尼亚,穿过特拉华,然后进入马里兰州。不断展现的大地就像一个时间之轴的序列正在他面前缓缓展开。乔治感到既困惑又不舒服。与老朋友的一席谈话将他带回了多年前的岁月。内布拉斯加的变化与他对失败的坦然接受在他的心头产生了一丝模糊、不安的预感,这种感觉在他与银行家、政治家、镇长的谈话中早就体会出来了。

  快到巴尔的摩的时候,火车放慢了速度并在灰暗的车站停下来时,他快速朝窗外的站台上瞥了一眼,看见了一张脸。那是一张瘦削而苍白的面容,以及一张下陷的嘴,但在嘴角处他似乎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某种微笑的影子……模糊、邪恶、可怕……一看到那副模样,某种突然、不可名状的恐惧便笼罩了他。莫非那人就是拉姆福德·布拉德法官?

  当火车再次启动、穿过城市另一端的隧道时,一位盲人出现在车厢尾部。其他人有的交谈、有的在阅读、有的打着瞌睡,那个盲人平静地走了进来,竟无人注意到他。在车厢尾部,他找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火车行驶在9月某个日薄西山的时刻,乔治望着四周,看见他独自坐在那里。他只是静静坐着,虚弱的手抓着一个沉重的胡桃木杖,失明的眼睛呆滞地朝某个空无人影的地方张望着,瘦而深陷的脸上露出全神贯注倾听别人的神情,他在倾听那些只有盲人才能明白的东西。他的嘴角透出一丝微笑,这一丝不容易被人察觉到的微笑饱含着某个堕落天使的可怕生命力和机智善变的诱人力量。这正是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

  乔治已经有15年没见过他了。当年他还没有失明,但视力已经开始减退。乔治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想起他经常深更半夜的时候独自徘徊在空荡荡大街上的情形,而其他所有的人都安睡着,城市也已经死去,这一幕在小男孩的心头留下了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即使在他尚未失明的时候,某些黑夜的力量驱使他在暗淡、模糊的路灯下寻觅荒芜的通道,经过永远黑暗的窗户,经过永远被锁死的门。

  他出身于古老而显赫的家庭,和100多年前所有的先人们一样,也以法律为生。他曾做过治安法庭治安官,从那时起,他就被人称为“法官”了。但他的家族地位一路下滑。乔治·韦伯童年时,他是一名执业律师。在一个破旧的老建筑里,他拥有一间简陋的办公室,身为大律师,他的名字就写在大门上,可是他的生活却不得不依靠其他并不正当的手段来维持。的确,他的执业技能和知识更多是用来规避法律和正义,而不是用来维护法律和正义。他的“生意”几乎全部来自镇上的黑人居民,而他的主要业务项目便是高利贷。

  在广场上,他那幢摇摇欲坠的双层破败砖楼便是人们所说的“商店”。这是一家二手家具店,它占据了一楼和地下室。当然,这个地方除了盲人与他的黑人主顾们进行非法交易外,再也没有其他交易活动了。在对室内堆积如山的、气味难闻的垃圾做过快速、粗略的检查后便会发现,如果店主仅仅靠出售自己店里的物品的话,不出一月他定会关门大吉,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在肮脏的窗口旁有一张台球桌,是从某个黑人台球桑拿中心掠夺至此的。但这又是怎样的一张台球桌啊!在全国再也找不到这副模样的老古董了。球桌的表面布满了硬块、凹陷和凸起。所有的球兜底部都开了洞,洞眼大得连棒球都能掉出去。绿色的桌面已经严重磨损,有十几处已经松脱。桌子边缘和桌面上有无数香烟烫过的印记。尽管如此,这张破旧的东西可能是整个商店中最高档的物品了。

  当人们朝屋内窥望时,他会发现这个地方集中了所有最了不起的黑人垃圾。这些东西堆到了一层楼和地下室的天花板上,所有物品全都混杂在一起,仿佛某个巨大的蒸汽铲张开了大嘴,然后所有的东西都倾倒了进去一样。这里有破烂的摇椅,镶有破镜子的五斗橱,没有底子的抽屉,少了一条、两条甚至三条腿的桌子,烧断了炉格的橱灶,乌黑烟筒的弯肘,发黑且沾满经年油污的煎锅、熨斗、切菜板、饭碗、大水罐、洗衣盆、尿壶,以及其他上千件物品,但是都很陈旧,有的开了口子,有的碎了。

  既然这家店里的玩意儿大都值不了多少钱,甚至对最贫穷的黑人也无甚用处,那么这家商店为何还要存在下去呢?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利用它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某个黑人若惹出麻烦,急等一笔钱来支付警方和法院的罚款、医生的费用或别的紧急债务时,他就会前来找法官布拉德。他有时候只借5美元或10美元,有时则高达50美元,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借这么多。因此,法官布拉德就得想办法了解贷款的安全性问题。黑人往往除了几件个人物品以及其他一些可怜的家具——床、椅子、桌子、橱灶等外,就有可能一无所有了。在这种情况下,布拉德法官就会派他的收货员、斗牛犬以及行政中尉——一位名叫克莱德·比尔斯,面若干雪貂的男子登门检查他们可怜的家产,要是他觉得这些垃圾物件重要得可以抵押贷款时,他就会放款,并从中抽取第一笔利息。

  从那时起,一场赤裸裸的高利贷游戏便开始了。利息按周来支付,时间定在每个星期六的傍晚时分。如果借贷10美元,法官布拉德就会从中提取50美分的利息;借贷20美元,一星期的利息为1美元,如此等等。这便是贷款数额很少超过50美元的缘由。不仅因为大部分黑人的穷窝棚值不了那个价钱,而且还因为每周支付两美元大都超过大多数黑人的支付能力。大部分男性黑人的周工资可能不超过6美元,而女性——比如在镇上做饭或充当家政服务员——可能只有三四美元。支付完生活费用后就没有什么余钱来支付利息了。这种游戏的目的和高明之处就在于借款的数额稍稍大于黑人的周工资与他后期的还款能力,而且每周的利息要处在他微薄的工资范围之内。

  在法官布拉德的账本上,记录着多年来周付50美分或1美元黑人的名单,他们最初的借款额为10~20美元。那些贫困、无知的人中有许多人都无法理解其中的秘密。他们只能对自己所受的培训教育,以及所处的条件感到难过和无奈,只能像奴隶一样顺从地接受。很久以前,一旦有了钱,他们就会花掉,尽情欢乐一番,但现在,他们必须向某种特权不断缴纳贡金。这样的男男女女,每逢星期六傍晚都会来到那个光线暗淡、污秽不堪的地方。在这里,布拉德法官本人身着黑色长袍、白色衬衣,坐在肮脏、污迹斑斑的灯泡下,开始了他的私人法庭:“怎么回事,嘉丽?你有两个星期没有按时支付利息了。这个星期你得支付50美分了吧?”

  “不会是3个星期吧,我的账目肯定出差错了。”

  “你的账目没有搞错,正好3个星期,你还欠1美元50分,总共就这么多吧?”

  对方闷闷不乐地道歉说:“是的。”

  “你什么时候能凑齐余款呢?”

  “有个叫迪的小伙子说他会给我的……”

  “这不要紧,以后你还想继续付款吗?”

  “我正想谈谈这个,只要等到星期一,那个小伙子就……”

  对方态度严厉地说:“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霍兰德医生那里……”

  “你给他做饭吗?”

  态度阴沉、带着黑人特有的无尽悲伤说道:“是的。”

  “他给你多少工钱?”

  “3美元。”

  “你的意思是你入不敷出?你每星期拿不出50美分?”

  嘉丽的脸色看起来阴沉、暗淡、悲伤,她怀疑而迷惑地问:“我不知道,好像我已经支付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款项了啊……”

  对方的回答如同毒药般严酷,如一条发动攻击的蛇:“你从来就没有付清过。你一分钱都没有付。你只是在偿还利息,而且至今还拖欠着。”

  她的脸色显得既阴沉又困惑,仍然满怀疑惑地用手指粗笨地来回摸索着一沓油乎乎的收据,那是刚从一个破旧的钱包里掏出来的:“我不大清楚,好像我早已经把10美元还清了。我这样还要偿还多久啊?”

  “直到你把10美元都还清为止……好吧,嘉丽,这是你的收据。你下个星期把余款都缴清。”

  至于其他比嘉丽更聪明一点的人,他们对这种事情很清楚,但还是会继续偿还下去,因为他们一时无法弄到足够的钱好让自己从这种枷锁中解放出来。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会有能力弄来足额的钱把自己重新赎回来。还有其他一些人,在一周周、一月月的绝望里彻底放弃了还清的念头,然后永不再支付。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克莱德·比尔斯就会像秃鹫一样,会不断地采取哄骗、威胁等手段,到最后他如果觉得实在弄不来更多的钱时,便会拉走借款者的家具。这就是那个商店里堆满各种各样臭气熏天的垃圾的原因。

  嗨,也许有人会问,像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所从事的这种明目张胆、赤裸而无耻的高利贷行为,难道就没有违背什么法律规定吗?难道警察不知道他的收入来源及其获得手段吗?

  他们对一切了如指掌。他从事可耻业务的商店距市政厅只有20英尺远,距小镇监狱的侧门只有50英尺远,在这些建筑的石阶上,不知有多少黑人一次又一次地被依法传讯、虐待并被投入监狱。像他从事的这种违法行为到处都有,因此当地官员都视而不见。许多南方白人也都不择手段地采取相似的做法,通过牺牲受压迫者和无知者来中饱私囊。其实,像这种和“一撮黑人”打交道的高利贷行为,在很大程度上都得到了法律的默许与纵容。

  而且,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也清楚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是不会告发他的。他知道在复杂神秘的法律面前,黑人总是怀着敬畏的心情,往往对其知之甚少,他们对其残暴的威慑力心存恐惧。对黑人而言,法律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桩与警察相关的事,而警察就是一名穿着制服的白人男子,他有权力逮捕他,拿拳头或警棍揍他、殴打他、用枪射死他,或者将他锁在一个黑暗的小牢房中。因此,没有哪个黑人愿意让自己同警察扯上关系。他并不知道一个公民应有什么权利,也不知道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侵犯了哪些权利。或者说,即使他隐隐地知道了自己的权利,他也不大可能去请求那些只知道殴打、逮捕、关押的人为他提供什么保护。

  法官布拉德的办公室就位于那堆杂乱不堪的黑人垃圾上方,也就是那幢楼的二楼。木制的楼梯被靴子踩得非常陈旧了,在众多双黑手的抚摸接触下,扶手就像一颗经年的老牙,显得既松散,又光滑潮湿,一直朝黑暗的走廊伸去。在这牢狱般的环境里,从尽头某处传来准时而单调的滴水声,同时激起了锡皮便池的强烈气味。这过道的敞口处便是光滑的办公室门,房门上记录着传奇经历的黑色油漆已经部分地剥落了。

  在室内,前面的一间屋子里陈列着律师使用的杂物。地板上什么物品都没有,只有两张圆面桌,都因时间的漫长而有些发黑。两个装有玻璃门的书柜里放满了破旧的猪皮色卷宗、一个铜质大痰盂,里面装着烟草汁。几把古时的转椅,以及几把嘎吱作响、供客人坐的直背椅子。墙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文凭——松岩学院,文学学士;老卡托巴大学,法学博士;还有一张老卡托巴律师的从业执照。在这间屋后的一间屋子里有几个装满书的大书架。里面的书都是些很厚的书,封面都发了霉。另外还有几把椅子,一张豪华沙发倚墙而立,除此就没别的陈设了。或许有人会低声问,“他的老婆住在哪儿?”在朝向广场的窗户上沾满了苍蝇留下的斑斑污渍,它们死的时候盖茨堡风华正茂。在这前面有两个又破又旧、磨损严重、污渍斑斑的金黄色窗户遮篷,其年龄同加菲尔德一样长,上面依旧标注着醒目的名字“肯尼迪与布拉德”。老律师事务所的肯尼迪是镇长巴克斯特·肯尼迪的父亲,是合伙人之一。老将军布拉德曾是拉姆福德的父亲。他们都已去世很多年了,但上面刻的字却没有改变。

  以上这些是乔治对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的一些回忆:当年的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是“贷款担保人”“家具商”“黑人高利贷主”等,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美国步兵准将、陆军参谋长之子、律师协会成员,经常身穿一尘不染的白色或黑色细布衣服。

  那么此人究竟为何会如此腐化,以至于最终改变了自己真实而令人尊重的人生呢?没有人知道。毫无疑问,他拥有惊人的才华。在他年少的时候,乔治听见镇上某些信誉更佳的律师坦言,如若靠诚实的手段来展现自己的才华,那么很少有人在技巧与能力方面堪与布拉德法官相提并论。

  但他的双手却沾满了罪恶。某些相当陈旧、腐败的东西存在于他的生活与精神中。这些东西已经流进了他的血液,流进了他的骨骼,流进了他的血与肉中。在他欢迎你的时候,在用瘦弱的手接触你的时候,这一点就会显而易见地体现在他的口气中,体现在他瘦削、苍白的面部皮肤中,体现在他稀疏、毫无光泽的棕色头发中。最重要的是,在他深陷的嘴角周围始终透着一丝幽灵般的笑意。这种笑只能被称作幽灵般的笑,可是说真的,这根本就不能算作笑容。如果说有点笑意的话,那也只是嘴角留下的一点笑影而已。当人们仔细观察的时候,这种笑意却不见了。但人们都知道,它就在那儿——淫荡、邪恶、讥讽、极度腐化而且表现出无限的活力与死亡般的幽默,这些都是从他黑暗的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东西。

  法官布拉德进入成年阶段后,娶了一位美丽却放荡的女人,两人很快就离婚了。此后他对女人的玩世不恭态度或许部分来自这件事。自从他离婚以后,他就单独与其母亲生活在一起。她的母亲是一位态度严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长期以来,他给予了她忠实、细致周到的照顾与关心。有人认为他的这份孝道带有一种讽刺和嘲弄的意味,但老太太本人却认为这种观点完全没有任何根据。她本人住在一所舒适的老房子里,那里摆满了各种享受的东西。如果她曾经怀疑过这些奢侈品的来历,那她也从未问过儿子。法官布拉德将普通女性大致划分为两个类别——母亲和妓女——除了他自己的家人,他唯一感兴趣的就属第二类了。

  就在乔治离开利比亚山的头几年中,他的眼睛逐渐开始失明。他那张瘦削、白皙、时常挂着神秘笑容的脸庞,在黑色墨镜的映衬下,显得既阴险又特别。他在巴尔的摩市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接受治疗,每隔6个星期就会前往那里,但他的视力状况却越来越糟。医生已经将他的视力情况告诉了他,都认为他的双眼已无恢复的希望。摧毁他视力的病因是一种令人憎恶的疾病,而这种疾病多年前就已经被检查出来了,他本人坦言正是这种疾病在不断地损害着自己的眼睛。

  尽管法官布拉德在品格、精神、人格上具有某种邪恶和令人厌恶的事实,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总给人一种非常强烈的吸引力。每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此人很坏。不对,“坏”这个字眼尚说明不了什么。人人都知道他很邪恶——真正、深不可测的邪恶——他所具有的邪恶是一种带着庄严和高贵气质的邪恶,并非那种至善的高贵和庄严。事实上,他内心的那种至善从未彻底消失。在他担任治安法庭官员期间,人们都普遍认为,法官布拉德处理案件时既公正又严明,而且速度很快。不管这一切的形成原因如何,却没有人能理解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个光环。也正因为此,人们一旦遇到他,很快就被迷惑住了,并会向他靠拢,他们即使做出抗争的企图也无甚作用。就在他们碰面的那一刻,人们会感觉到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份死亡与邪恶之力。他们也会感觉到——哦,或者将这种力量称作某个了不起人物的幽灵、光辉、失落的灵魂。随着对他本人品德的逐渐了解,人们会突然产生某种巨大的遗憾,这是一种“多么失落、多么羞耻”的感觉,然而,却没有人人能够说出个中的缘由来。

  由于天气临近秋季,黄昏来得很早,列车一路朝南飞速奔驰,朝着弗吉尼亚的方向前进。乔治坐在窗口边,望着穿外黑暗的树影一一闪过,接着他回想起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过去的所有往事来。他以往给人所留下的厌恶、恐怖和神秘的吸引力至今仍然存在,以至于他感觉到一个人都无法再坐下去了。车厢中部其他来自利比亚山的旅客此时都聚集在一起,发出嘈杂的声音。贾维斯·里格斯,镇长肯尼迪和索尔·伊撒克斯都伸长四肢坐在那里,弗兰克牧师站在过道上,一边说话一边神态认真地向前倾着身子,同时将手臂伸向几位旅客共同的座位靠背上。在这伙人当中,人们注意的焦点就是内布拉斯加·克兰。当他走过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他,于是大家都把他给围了起来。

  乔治站起身朝他们走过去。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又朝布拉德所在的方向扫视了一眼。他身上穿着平时经常穿的那件式样陈旧但却讲究的衣服,以及一件宽松、简洁、厚重的黑色外套,里面还有一件硬领白衬衫,一件低领内衣和一条黑色领带,头上是那顶常戴的宽边巴拿马礼帽。在帽檐下方,他棕色的头发此刻已经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白色。这一点与他失明的眼睛一起构成了他身上少有的几处变化。除此以外,他的模样跟他15年前相比毫无相异之处。自他进入车厢后始终没有什么情绪上的变化。他身子坐得笔直,上身微微朝他的拐杖倾斜着,双目紧盯着前方,苍白、下陷的脸上表现出一种热情和沉默静听的神态。

  当乔治加入车厢中间那一伙人时,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房地产的价值问题——除内布拉斯加·克兰以外,所有人都在谈论。弗兰克牧师弯着腰,充满热情地微笑着,大板门牙也露了出来,他正在讲述最近的一些交易情况,诸如某一块土地卖给了某某人等等。“恰好就在查尔斯街附近的地方,与布拉斯你住的地方不远!”棒球手对这一类奇特之事所给予的反应都大致相同:

  “嗨,我会被跟踪的!”他吃惊地说,“你们都了解多少呢!”

  银行家现在倾身向前,自信地拍拍内布拉斯加的膝盖。他规劝似的用友好的而狡猾的语气同他说话,希望他把积蓄投资在房地产投机活动中来。他拿出了威力最大的全部逻辑和数学解释,拿出铅笔和笔记本,来计算出精明投资一两块地产,然后等时机成熟卖掉后,会有多少收益。

  “你可不能出差错啊!”贾维斯·里格斯有点狂热地说,“镇子肯定会发展的,哎呀,利比亚山现在正处在发展的开始。你把钱拿出来派上用场吧,小子,到时候你会明白的!”

  诸如此类的对话持续了好一段时间。但在他们的怂恿之下,内布拉斯加仍保持着他独特的态度。他性情温厚、尊重别人,但生性喜欢对事物抱有怀疑的态度,或从根本上说,他有些顽固。

  “我已经在西布伦买了一个农场,”他微笑着说,“钱都全部付清了!等我不再打棒球后,我就会回到那里耕田种地。那300英亩土地可能是你们所见过的最棒的土地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现在我已经没什么别的奢望了。”

  内布拉斯加谈话的语气既简朴又平易,从他说话的神态看来,他就像一位大地之子,未来的日子在他面前安静地展开。他是一位做事独立、性情固执的人,他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也是一位做事沉稳、命运早已确定的人,他对自己的命运与要求心知肚明。他本人完全脱离那个狂热的时代……脱离狂热的繁荣小镇……脱离那个全国范围更大的狂热。其他人不断地谈论着土地,但乔治却发现只有内布拉斯加·克兰是唯一一个把土地看作生活之所的人,是唯一一位把生活在某处土地上看作真正生活的人。

  最后,内布拉斯加离开了那伙人,想回到自己的座位抽支烟。乔治跟随他走了过去。就在他尾随内布拉斯加穿过车厢过道,正好同最后一个座位处于平行位置时,突然听到一个安静却索然无味的声音:“晚上好啊,韦伯。”

  他停下脚步转过了身子,看见那个盲人男子就坐在他面前。他差点把他给忘了。盲人男子说话的时候身体丝毫没有动弹。他仍然微微斜视着他的拐杖,他那张削瘦而苍白的脸朝前探着,好像在倾听着什么。和以前的感受一样,此刻乔治再次感受到了某种神奇的魅力,这种魅力隐藏在他嘴角的邪恶笑意之后。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布拉德法官。”

  “坐下吧,年轻人。”乔治就像一个深受风笛蛊惑的孩子一样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就让死人埋葬死人吧,坐到盲人中间来吧。”布拉德说这一番话的时候语调相当呆板,但却犹如某种残酷而毫无生命的蔑视赤裸裸地穿过整个车厢。车内其他人的谈话声停了下来,人们一个个都转过了身,就像触了电一般。乔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尴尬之中他脱口说道:“我——我——这列车上有很多老乡,我刚才一直跟他们在聊天……镇长肯尼迪也在,还有……”

  盲人始终没有挪动身子,他用他那刺耳、可怕、呆板的声音插话道:“是的,这我知道,他们就像一帮杂种聚集在一节狭窄的普式车厢里。”

  全车厢的人都因震惊而默默地倾听着。那伙位于车厢中部的人互相惊恐地彼此望了望,不大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兴高采烈地交谈起来。

  “我听说你去年又去法国了,”那个声音说,“你觉得法国妓女与本地妓女有什么不同吗?”

  这番赤裸裸的谈话,加上说话者平直邪恶的语调,就像从车厢划过一道极其恐怖的闪光。所有的谈话都停了下来,人人都惊呆了,全都凝固在那里,一动不动。

  “到头来你会发现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布拉德法官一边平静地注视着乔治,一边用不变的语调说,“梅毒让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亲戚。如果你想失去视力,你完全可以在我们这个伟大的民主国度里染上它,当然也可以在世界任何别的地方染上它。”

  这时,整个车厢就跟死一样沉寂。

  经过以上这一幕之后,布拉德那张煞白、下陷的面容始终不动声色,他鬼影般的微笑依旧残存在嘴边。可是此刻,他却压低声音,神情轻松地对年轻人说:

  “你还好吗,小伙子?我很高兴见到你。”在这个盲人简朴的问候里透出一种恶魔般的幽默,虽然他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你——你——一直生活在巴尔的摩吗,布拉德法官?”

  “是的,我有空会来霍普金斯。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益处。这你是知道的,小伙子,”他低沉而友好地说,“自上次见过你以后,我就彻底失明了。”

  “我并不知道此事。不过,你不会是说你……”

  “哦,完完全全!完完全全!”法官布拉德一边作答一边突然朝上仰起了头,同时还发出阵阵讥笑声,将发黑的牙齿边缘露了出来,好像他说的这番玩笑太棒了,以至于可以持续下去似的,“我亲爱的孩子,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已经彻底失明了,两步之外我再也没有能力区别出当地最著名的杂种了……你听着,里格斯!”他突然大声朝倒霉的里格斯所在的方向喊去,声音中夹杂着一种责备的语气,而里格斯此刻依然大声地谈论着地产的价值……“人人都知道,这些全都不正确!哎呀,老伙计,从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你在撒谎!”他又一次仰起脸,那张脸随着恶魔般宁静的笑声微微地抖动着,“我打断了你的谈话,实在抱歉,年轻人,”他继续说道,“我想我们谈话的主题是关于私生子的问题。嗨,你相信这些吗?”……他再次朝前俯下了身子,用长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磨得光溜溜的拐杖突起部位……“就私生子而言,我想我再也没法相信我的眼睛了。我完全依赖于我的嗅觉,而且……”由于疲倦和厌恶,他的脸第一次开始刻意地低了下去……“靠这个就足够了,人们只需要嗅觉。”此刻他又突然改变了话题说:“你的亲戚都还好吗?”

  “唉……我姨妈芒去世了,我——我这次正是返乡奔丧。”

  “她死了吗?”

  这就是他所说的全部。没有习惯性的客套话,没有礼貌的惋惜,只有这句话,再没别的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这是要赶去安葬她喽?”这是他经过周详考虑后说的一句话,好像经过好长时间的沉思才说出来的:“你觉得你又可以回家了吗?”

  乔治有些惊愕和迷惑不解:“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法官布拉德先生?”

  他又爆发出一阵神秘、邪恶的笑声:“我的意思是,你真的以为又可以回家了吗?”然后他又用尖刻、冷酷、不容置辩的口气大声说:“请回答我!你认为你可以再次回家了吗?”

  “这个——这个嘛……当然可以了!怎么了……”年轻人壮着胆子问道,这时他几乎有些害怕了,但他还是认真、恳求地问对方,“怎么了,我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坦白而言,我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啊!”

  对面又传来低声、恶魔般的笑声:“你敢肯定吗?”

  小时候有过的某种恐惧感此时又让他有些疯狂了,“怎么了——怎么了,我当然肯定!哎呀,布拉德法官,以上帝的名义,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他在脑海里使劲地回忆那些疯狂、粗野的事情,感到既难受又内疚,但却不知道为何如此。他心想:“他有没有听说过我的书呢?他是否知道我在书中写过那个镇子?难道他指的是这个吗?”

  盲人咯咯地冷笑着,沉浸在同年轻人玩猫捉老鼠游戏时所带来的邪恶快感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不对,年轻人?”

  乔治先是心烦意乱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我没犯什么罪呀!”然后又气愤地说:“他妈的,我可什么都没干!”接着他开始慷慨激昂、情绪激动地说:“我可以昂着头面对任何人!我可以正眼瞧他妈的整个世界!我不会道歉的……”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盯着瞎子嘴角驻留的那丝幽灵阴影般的邪恶微笑,“那个病!”他心想……“那个毁了他眼睛的病……或许……嗨,没错……这家伙肯定是发疯了!”于是他缓慢而简洁地说:“再见,布拉德法官。”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发现瞎子的嘴角依然带着微笑,但他说话的语调却显得非常温柔,与先前大相径庭。

  “再见,年轻人。”说完后他明显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不过你可不要忘记我警告过你的事啊。”

  乔治怀着沉重的心情,浑身颤抖地快步走开了。布拉德法官所说的“你以为你又可以回家了吗”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他脸上那种邪恶、平静、嘲讽的微笑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他听到了什么?他知道什么?还有别的那些人……他们也都知道吗?

  很快他就发现,这个瞎子带给他的担忧和恐惧,整个车厢的人全都有。甚至那些从来没有见过法官布拉德的人也听说过他直白、无情的话。此刻他们亲眼看见了他,因此个个都显得惊恐万状。至于其他来自利比亚山地区的人,这种恐惧感更为强烈,而那些了解他的人就更加害怕了。他蛮横、无耻地想在他们中间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表面上他虽然受到人们的尊重,但其实早已名声扫地。然而,他对镇子上人们因畏惧而尊重他的事实表现出冷酷、狠毒的蔑视。至于弗兰克牧师、贾维斯·里格斯、镇长肯尼迪等人,他们只是害怕他那双失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虽然没有谁愿意见到他,但他在车厢里的突然出现,却唤起了人们潜藏在心底的强烈恐惧感。

  乔治走进洗手间的时候,突然碰见了正在水池里清洗假牙的麦耶。乔治发现,他那张一贯透着假装快乐和亲切的胖脸,此刻却显得毫无生气。当他听到身后有声音,麦耶便转身看着来人。有一会儿,乔治看见他无神、棕色的眼睛有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他颤抖的手指拿着假牙,嘴里发出紧张、语无伦次的咕哝声,好像对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无所知似的。他古怪地挥舞着假牙,这个姿势好像在说明……上帝知道一切……但其中却包含了某种绝望与恐惧。之后他又把牙齿塞进嘴里,无精打采地微笑着,抱歉似的轻声低语着,声音里透出惯有的亲切感。

  “嗬,嗬!哥们儿,这一次你算逮着我了,一点没错!一个人没了牙齿就说不了话了!”

  现在这种事情到处都有。乔治在人们的眼神里、在双手的活动中、在睡觉者迷离的神情中都可以观察到。商人伊撒克斯把他拉到一旁,低声地说:“你听说他们是如此谈论银行的吗?”他迅速环顾左右,然后看了看自己,好像对自己的低声言语感到害怕似的:“哦,一切都正常!的确如此!只是银行一时发展得有些太快了!现在一切都很平静……不过还会卷土重来的!”

  此时他们又开始谈论起乔治先前听到的话题了:“这样做都是值得的,”他们都充满热情地聊着,“一年内就会获得双倍收益”。他们以非常友好但却亲切的样子抓着他的翻领,说他应该在利比亚山永远定居下去……“你应该清楚,这可是世界上最棒的地方了!”他们自信地发布着关于财政、金融、市场趋势以及土地价格的公告。但是在这一切的背后,乔治此刻只能感受到某种毫无掩饰的恐惧——一种人人都知道自己已经自毁但却不敢承认这一点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惧感。

  午夜之后,伟大的火车趁着月色,跨越弗吉尼亚一路朝南挺进。来自小镇的乘客都躺在各自的铺上,倾听着汽笛的悲鸣和火车呼啸而过时传来的咆哮声。他们在铺上辗转不安,梦想着尽快回到远方美丽的城市。

  在K19次列车的车厢里,大部分乘客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内布拉斯加·克兰早就上床睡觉了。但乔治却还醒着,银行家、麦耶以及政治家们也都没睡着。他们是一群愚蠢、疲倦、毫无想象力的人,兴奋得就像坐火车时从不睡觉的小孩子一样,此刻全都挤在一间烟雾弥漫的盥洗间里。绿色的窗帘背后传来混杂的声音,这声音随着他们在厕所里谈论的一个个故事而忽高忽低。他们以平静的、悄悄的、带着狡猾的喜悦,开始回忆布拉德法官大胆、无耻、令人厌恶的奇闻逸事。每次回忆一结束,总会从那里传来令人透不过气的大笑声。

  等他们的笑声和拍击大腿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时,弗兰克牧师会向前俯下身子,急切地同别人说话。他会用低缓、神秘、类似于阴谋家的语气说:“你还记得那次他……”

  突然窗帘被拉开了,所有的脑袋都呆住了,法官布拉德走了进来。

  “听着,牧师,”他用责备的腔调说道,“还记得什么?”面对他那张瘦脸上失明、冷酷无情的双眼,坐着的几个人全都默不作声。他们的眼睛里透出某种比恐惧本身更加恐惧的东西来。

  “还记得什么?”他再次厉声质问道。他笔挺、瘦弱的身子立在他们面前,双手平放在拐杖顶部,拐杖牢牢地固定在地板上。他转过身,对贾维斯·里格斯说:“你还能想得起你曾经吹嘘过的那家‘全国成长最快的银行’吗……它是不是发展得太过于引人注目了?”他转向弗兰克牧师说:“你还能想得起那个被你们称作‘孩子’的人吗,牧师……还记得有一个‘孩子’从那家‘发展得最快的银行’借了钱,然后在河对面的山上购买了200亩土地的事吗?”他转过脸问麦耶,“后来他把土地卖给该镇的一处新墓地了?不过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又转向牧师弗兰克,“难道有哪个笨蛋会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埋葬他们家的死人,我不明白!”

  他特别夸张地停顿了一下,好似一个乡村律师正摩拳擦掌,准备向陪审团做一番最后的总结:“还记得什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又高又尖锐,“我能想得起,牧师,这么多年以来你是如何操纵整个镇子的,我也能想得起你是如何从政治活动中沽名钓誉的,而你历来对公职颇感兴趣,是不是这样,牧师?哦,不对吗?那你可太谦虚了。你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帮热心于公益的市民,他们伟大的心脏为服务他们的乡亲而猛烈地跳动着!啊,一点没错,这的确是一家非常不错的私营企业,对不对,牧师?所有的‘孩子’都是股东,而他们获得利润分红,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呢,牧师……你还记得什么?”他又大声地嚷道:“现在我是否可以推测,整个小镇的人都在等待、担心、想办法推迟即将来临的破产?嗨,牧师,一点没错……这些事情我都能想得起来。不过我却没有直接参与其中,因为,我毕竟是个身份卑微的人。”他蔑视地点了点头:“靠某个到处乱挤的小黑人,靠从黑人社区得来的微薄收入,靠一点非法贷款,靠一个小型高利贷的轻松生意生活……但我的欲望很少,我的品味很简单,我是个很容易知足的人,比方说,我对一星期5%的利息就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所以我是挣不了大钱了,牧师。我能记得起很多事情来,但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的生命为喧闹的人生早已消耗殆尽,才能早已枯竭,而虔诚的清教徒们早已背叛了他们的城市,将所有的服务全身心地用在毁灭自己的同胞中去了。”

  这时又出现了一个不祥的停顿,而当他继续讲话的时候,声音却变得很低很低,几乎透着一种单调、冷漠和嘲讽的语气:“长期以来我一直担心自己充其量只是个老眼昏花的人,牧师,我担心自己的晚年生活将在回忆过去的琐事中度过。这些琐事包括小镇上发生的各种风流韵事、押注、赛马、打牌、赌博、喝酒、苏格兰人的事、黑麦威士忌的事等,以及其他各种令人讨厌的事情,而那些每周都去参加教堂祈祷的圣徒们,牧师,他们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我想我会用自己的回忆来让我的罪孽变轻一些——直到最后入土为安,能像所有的行善者与正人君子那样,与镇上的公共慈善家一起同埋在镇上昂贵的山中墓地里……但我还记得别的一些事情,牧师。所以你也能想得起来。也许在我本人卑微的领域内,我已经实现了我的目标——成为众多显赫市民中一个毫不起眼的人。”

  他们坐着,彻底沉默了。他们的眼睛露出惊恐、内疚的神色,每个人都似乎觉得那双冷酷、看不见事物的眼睛早已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又过了一会儿,法官布拉德依然站在那里,苍茫、单调的面部肌肉没有丝毫的变化,但下陷的嘴角却露出了可怕的笑容,犹如阴影驻留在那里。

  “先生们晚上好啊,”他说道。接着他转过身子,用他手中的拐杖将窗帘掀到一边,“我还会见到你们的。”

  整个晚上,乔治都躺在黑乎乎的卧铺上,他的眼睛注视着弗吉尼亚古老的大地在静谧而梦幻般的月夜里快速飞过。远处的田野、山峦、峡谷、溪流、树林,以及亘古不变的大地、广袤无垠的美利坚,都在沉静的月色中一一掠过。

  透过鬼魅般寂静的大地,火车发出无休止的巨大噪声,这种声音同上千种音响交融在一起。这些声响将那些早已淡忘的回忆重新唤回:古老的歌曲、古老的面孔、陈旧的往事以及人们了解过、生活过、感受过的所有奇特、无言、难以表达的事物。但是却无法用一种语言来解释某个神秘时代的传说故事、生活中的难过瞬间以及那些不为人知但却萦绕在心头的生活奇迹。正如他在童年的时候经常听到的一样,此刻他再次听见了火车车轮发出的冲撞声,远处传来的丧钟声、汽笛声。他也回想起那些声音如何从他小时候生活过的小镇河边传来,时常唤起他某种神秘的快乐、对陌生之地的郑重许诺,以及对早晨,对心目中某个光辉灿烂的城市所充满的难以言表的憧憬之情。此刻,这列伟大的列车正一路孤独地呼啸而过,带着某种重新回返的陌生感同他一起交流,因为他又回家了。

  他上床时心里涌起的那份恐惧、小镇变化带给他的那份伤感、次日葬礼的阴沉景象全都叠加在一起,使他的此次返乡之旅变成了一桩可怕的经历。自从他离开家乡以来,返乡之旅是他希望,也最令他欢欣的事情。但实际情况与他想象的情形差异太大了。他仍然只是城里某个大学不为人知的教师,他的小说还没有正式出版,不管从任何标准来衡量,他都算不上真正的“成功”。当他想到“成功”这个字眼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很在乎来自家乡小镇居民的严厉、审判的眼光和世俗的评价,这一担心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加强烈。

  他想起背井离乡的岁月,想起在异国他乡浪迹的日子。不知多少次,他曾想起自己的家乡,他的情感如此炽热,以至于每每闭上眼睛,便能想起家乡的每条大街,想起每条大街上的每栋房子,想起父老乡亲们的脸庞,还会想起他们曾经说过、如今密集地交织在一起的数不清的历史片段。明天他又将看到一切,但是他倒希望这一切不要到来。拿工作和别的事务作为借口为自己做辩解当然会很容易。但是在那个地方这样做,就会让人觉得很愚蠢。

  但是他为何总会感觉到来自家乡的强烈吸引力呢?要是他一点都不在乎,要是这个小镇和它周围永恒不变的群山不是他在地球上唯一的家园,那么结果会怎样呢?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那些如流水一般逝去的岁月,知道总会有一天,人们会重返家园的。

  火车在月夜中朝前奔去。

  06 回家

  次日清晨,当他透过车窗朝外望去的时候,看见远处的群山依旧横亘在那儿。它们巨大的身影耸入湛蓝的天际,空气突然间变得凉爽起来,四周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在他身子的一侧,隐隐约约显现出广阔的绿色旷野、山涧沟谷、峭崖陡壁。他看见远处土堆旁边建造起来的小茅舍,还有低凹、狭窄的溪谷。当火车爬上蜿蜒的弯道时,经年静默的大地同它费力、缓慢的身影完美地融为一体。他对某些长期以来十分熟悉的事物产生了全新的感受——那是些遥远的、近在眼前的、陌生的却又十分熟悉的事物……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些山峦,所有逝去的日子就像梦境一般。

  蜿蜒的火车终于穿过了一段长长的斜坡,滑进了车站。火车还没有完全停稳之前,乔治就一直在注视着窗外,他看见兰迪·舍波顿和他的妹妹玛格丽特正焦急地朝火车的窗户里左右张望着,他们正在寻找他。玛格丽特高大的身体长得很结实,她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腰间,目光正紧张地从一节车厢投向另一节车厢。乔治提着手提箱从普式列车的梯子上走下来,大步穿过路基的石碴以及闪光的钢轨。靠某种奇特的直觉,他马上就清楚双方在见面的那一刻会说些什么。

  此刻,他们两人也已经看见了他。他看到玛格丽特激动地同她哥哥说着什么,而且还朝他逐渐靠近的身影打着手势。这时,兰迪朝他跑了过来,他伸出宽大的手掌表示欢迎,浑厚的男高音也开始高喊起来。

  “你还好吗,哥们儿?”他喊道,“把东西放下吧!”他边走边热情地说,然后用力握住了乔治的手,“很高兴见到你,猴儿!”他嘴里一边大声地问候着,一边走过来想试着提起箱子。这时两人开始热情地争抢着提箱子。很快,兰迪获得了胜利,然后便提起箱子,两人一起朝月台走去,兰迪用嘲弄的语气对刚才两人的争执作了回答。

  “哦,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别这样了,好吧!等我们到了镇上以后我会登门让你好好给我做些事儿的……这是玛格丽特!”快走到月台的时候,他向他介绍道,“我知道她很高兴见到你!”

  她正在那儿等着他,朴素的脸上挂着笑容。作为邻居,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就跟亲姐弟一样。乔治10岁时,玛格丽特已经12岁了,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田园诗般浪漫的童年时光。在那些日子里,双方都曾许下诺言要钟爱对方一生,而且双方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长大后一定会结婚的。但是岁月却让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当她的父母双双去世以后,她就承担起了照顾兰迪的担子。现在她待在家里,管理家庭事务,一直未嫁。乔治看见她站在那里,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容,除了她高大的身材和善良的气质以外,她的眼睛里依稀流露出大姑娘特有的神情来。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同情和昔日的挚爱深情。

  “你好,玛格丽特!”他既笨拙又兴奋地说,“你好吗,玛格丽特?”

  他们握了握手,接着他举止笨拙地在她脸上亲吻了一下。她感到既害羞又快活,朝身后退了一步,脸上浮现出小时候常有的滑稽表情。

  “哎,哎,哎!”她说,“看来你变化很大啊,乔治!或许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我还以为我早就了解你了呢!”

  接着,他们开始平静地聊起姨妈芒和即将举行的葬礼,说的都是一些人们在谈论死亡时总会说起的事情,这都是些令人不大舒服、尴尬的事情。说完这些,他们稍停了一会,接着又继续回顾往事了。

  两个年轻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微笑起来。当他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乔治记得兰迪比任何人更像墨丘特。他的头又瘦又小,长着金色的头发;人长得蛮帅气的;他做起事来雷厉风行,一切都显得自然而优美;他有清晰的思路,愉快的精神状态,性格直接得好似锐利的托莱多刀锋。上大学期间,他仍然锐气袭人:不仅各门功课学得好,还是一位游泳健将,而且还担当校足球队的四分卫。

  但是此刻看着他,看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道道印痕的时候,乔治感到自己的喉咙里似乎噎了个什么东西。兰迪消瘦的面容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岁月已经在他的鬓间留下了灰白色的标记。他的头发在额头两侧显得越来越稀疏,眼角处布满了网状的皱纹。当乔治看到他已经变老、变得饱经风霜的时候,他心里既难过又替对方感到惋惜。但最令他难忘的还是兰迪的眼神。他的眼睛过去是那么明亮,能够敏锐且客观地审视外面的大千世界。但是现在,这双眼睛却充满了不安,似乎内心深处饱受着某种困扰和折磨,即使他此次见到老朋友时流露出的快乐也难以将这种困扰彻底摆脱掉。

  正当他们站在那里说话的时候,贾维斯·里格斯、牧师弗兰克以及镇长等人慢慢地走下了月台,开始兴致勃勃地同镇上某位地位显赫的地产商交谈起来,那人是专程前来迎接他们的。兰迪看到他们后仍然笑嘻嘻的,他朝乔治递了个眼色,然后用手指捅了一下他的肋骨。

  “哦,到时候你就明白了!”他用一贯的夸张语气喊道,“在任何时候,从拂晓到凌晨3点钟……没有人会受到限制!你到这后会发现他们都在恭候你的到来!”他大声笑了起来。

  “谁会等我?”乔治问道。

  “啊哈!”兰迪笑着,“嗨,我敢打赌他们现在正在门廊前面排着队呢,一个接待委员会正等着割断你喉咙呢,这个镇子上每个该死的房地产商都在等你呢!包括‘马面’老巴恩斯、‘活剥皮’迈克·朱迪逊、‘臭鼬眼’蒂姆·瓦格纳、恶魔地产商,老吸血鬼西蒙斯、维德以及阿肯色孤儿……全都在那儿!”他幸灾乐祸地说,“玛格丽特告诉他们你已经在途中了,所以他们都在等着你的到来哪!现在该轮到你了!”他大声地说,“她对他们说你正在路途中,所以他们现在或许正在抓阉看谁能搞到你的衬衣,谁能搞到你的裤子和内衣呢!啊哈!”……他又用手指捅了一下朋友的肋部。

  “他们从我这儿什么都得不到的,”乔治笑着说,“因为首先我什么都没搞清楚。”

  “那没关系!”兰迪叫道,“如果你得到一个附加的衣领按钮,他们就会把它作为第一批付款,然后……啊哈!他们就会收紧您的衬衫袖的链口、袜子和吊裤带,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溜走,他们会让你安安心心掏钱付清的。”

  他站在那里,看着老朋友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然后开怀大笑起来。当他看到妹妹投来责备的目光后,突然又捅了一下妹妹的肋骨。她尖声地叫喊起来,然后恼怒地拍打了一下他的手。

  “哎呀,兰迪!”她恼怒地大声喊道,“你究竟怎么回事啊?嗨,你怎么老像个十足的白痴!我敢说你就是个白痴!”

  “啊哈!”他又大声说道。接着,他似乎更清醒了一点,但仍然面带笑容:“我想我们只能让你睡在车库里了,猴儿,老哥们儿。戴维·麦瑞特恰好在城里,他有多余的房间。”就在他提到麦瑞特的名字时,他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敬重,但他还是继续轻快地说:“或者如果你喜欢……啊哈……查尔斯·蒙哥马利·霍泼夫人那里有非常不错的房间,她见到你肯定会很乐意接待你的!”

  当他提到查尔斯·蒙哥马利·霍泼夫人时,乔治感到很不自在。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夫人,而他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他却不愿住在她的寄宿公寓里。玛格丽特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于是笑着说:“哈,哈,哈,哈,哈!瞧你说的什么话?游子返乡,我们不是让他住在霍泼夫人的公寓就是让他住在车库里!这还算有人性吗?”

  “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乔治说,“我觉得睡在车库真是棒极了,再说……”他们再一次相视而笑,两人胸中都揣着多年炽热的友情,“到了晚上,我如果想外出走一走,返回时我就不会打扰你们了……不过你刚才提到的那位麦瑞特先生是谁?”

  “嗨,”兰迪回答说,此刻他又刻意摆出了一种咬文嚼字的认真劲儿,“他……他是公司里的人……我的老板,你知道的。他到各分公司检查工作,看看各项工作是否运行正常。他是个很不错的人。你会喜欢他的。”兰迪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把你所有的事告诉了他,他也很想见到你。”

  “我们知道你不会介意的,”玛格丽特说,“你知道,这是生意上的事,他现在就在那个公司上班,不过对麦瑞特好一点肯定是上策。”但很快,由于这样的安排同她一贯的热情好客和诚挚性格并不一致,于是她又补充说:“麦瑞特先生人很不错,我喜欢他。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很高兴见到他。”

  “戴维是个好人,”兰迪重复道,“我知道他想见到你……一点没错。”他说话的时候,眼神中再次流露出一丝困惑,“如果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就走吧。现在我应该回办公室了。当然,麦瑞特在那儿。我想把你带到那里,让你待在那儿,接下来我会过来看你的。”

  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兰迪再次笑了笑,乔治觉得他有些紧张。兰迪提起箱子,疾步朝车站月台的方向走去,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子。

  在下午的葬礼上,乔治看见那幢由老拉斐特·乔伊纳——姨妈芒的父亲以及乔治·韦伯的祖父多年前亲手修建的房子依然保持着他小时候记忆里的模样,一切都没发生变化,但比起他记忆里的房子似乎变得更小、更寒酸、更破旧了。这所房子距离大街有一段距离,一侧就是舍波顿家的房子,另一侧是他叔叔马克·乔伊纳住的大砖房。大街上排着汽车,许多车子又旧又破,车身上布满了从山上溅上去的红色黏土。在屋前的院子里,许多男子庄严肃穆地围成一个个小型的团体,正在低声谈话,他们光秃秃的头顶同庄重礼拜日黑色礼服搭配在一起,使他们看起来既胆怯又拘谨。

  在屋子里面,小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人群中死一般的安静不时被捂住的咳嗽声和令人窒息的哭泣、抽噎声打断。许多来客都是乔伊纳家族的人,他们都是近3天内从山里赶到这里来的……这些人有脸上印有辛劳和苦难印记的老头老太太,有堂兄弟、姻亲、姨妈芒的远方亲戚等。其中有些人乔治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但他们个个都带着乔伊纳家族的印记。他们悲痛的脸上、薄薄的嘴唇宣告他们自己在死亡降临的时候取得了无情的胜利。

  当年姨妈芒就是坐在前厅的小房间里,在冬天某个炉火摇曳的炉子前面,在煤油灯下,没完没了地为他讲述死亡和令人难过的故事。现在她却躺在黑色的棺木中,棺材的前端和顶部敞开着以供人们瞻仰。乔治一进屋子,他马上就明白了。如何战胜死亡是生活中困扰姨妈的一大问题。虽然她一生未嫁,但她的内心总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总担心有朝一日,某个男人会看到她的尸体。随着她年事渐高,她越来越害怕死亡,也甚至病态地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有人会看见他的身体。正因为此,她对从事殡仪服务的人员心存恐惧,于是她嘱咐自己的弟弟马克和他的妻子玛格做出郑重承诺,不允许任何人看见她在棺材中的裸体,她的入殓工作要由妇女来完成。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体不得做防腐处理。从她死亡到现在已经有3天了,3个漫长、闷热的日子。乔治觉得,那个小房子留给他的最后记忆似乎是个无情但却十分恰当的结局。在他的童年里,这间房子充满了生与死的腐臭味道,而现在却只有死亡的气味了。

  马克·乔伊纳诚挚地与外甥握了握手,说乔治能够回来参加葬礼令他十分高兴。他的举止朴实、高贵,性格内向,显出非常难过悲伤的神情,因为他历来喜欢自己的这位姐姐。他的妻子玛格,这位50年来一直与姨妈芒冲突不断的女人,今天已经被任命为主要的哀悼人员,而她本人倒也乐于接受这项重任。在漫长得令人厌烦的仪式进程中,施洗礼的牧师用鼻音背诵他的长篇悼词,然后对姨妈芒的一生做了回顾,这时候玛格便会用大声的哭泣来打断他,同时还夸张地把她沉重的黑色面纱往后撩一下,然后用手帕使劲擦拭着她红肿的眼睛。

  牧师装作没有觉察到她的这些举动,显得不动声色,继续重复着整个家族的奇闻逸事。他向众人宣告,当年乔治·韦伯的父亲如何抛弃妻子阿米莉亚·乔伊纳,然后不知羞耻地公开与另一名女子生活在一起,不久阿米莉亚便“心碎而死”。他继续讲道,兄弟马克·乔伊纳和他信仰上帝的妻子玛姬·乔伊纳二人的内心充满了正义与愤怒,他们来到法庭要求从罪孽深重的父亲手里领走那名失去母亲的男孩;他还说,“现在躺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好女人”承担了抚养外甥的责任,并让他信仰基督;他还说,那个恪守自己应尽职责的年轻人今天重返家中,想以此来报答他对死者深深的感激之情,这一点令他非常高兴。

  在整个仪式的举行过程中,玛格一直在做作的悲伤中夹杂着窒息声和咕哝声。乔治坐在那里,厌恶地咬着嘴唇,眼睛盯着地板,浑身直冒汗。他紧咬着牙齿,羞辱、愤怒、恶心令他脸色发青。

  下午渐渐过去了,仪式终于结束了。人们从房子里涌出来,形成一支朝墓地前进的、漫长而缓慢的队伍。乔治感到如释重负,他离开亲戚去找玛格丽特和舍波顿,他们两人正负责照管为举行葬礼而专门租来的豪华轿车。

  就在汽车刚要出发,仍然停在路上的时候,一名女子打开车门,坐了进来。她是迪莉娅·弗拉德夫人,姨妈芒生前的一位老朋友。乔治从小就认识她。

  “哎呀,你好,小伙子,”她爬进车子的时候对乔治说,然后就坐在他的旁边,“如果你姨妈知道你远道而来参加她的葬礼,那她肯定会觉得今天是个骄傲的日子。孩子,她一直想着你啊。”她漫不经心地朝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我看到你们这儿有个空位,所以我想空着蛮可惜的,于是就钻进来了,我想里面的人可能就是你,所以不必客气了。我还心想,‘或许还有别人呢’”。

  迪莉娅·弗拉德夫人是个寡妇,膝下无子。她早已过了中年,身材矮小,但却强壮而结实。她拥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双棕色的眼睛小而敏锐,此外还有一条永远安静不下来的舌头。谁若遇上她,她就会把谁牢牢地固定住,然后没完没了地一直讲下去。她是一位女地产商,最喜欢的话题当然就是房地产了。事实上,在房地产投机活动开始兴旺、价格不断飞涨之前,她早就沉迷在地产的买卖交易中了,她本人对房价有精明的判断力。她常常依靠第六感觉,清楚判断未来发展的可能位置。一旦等事情按预期发展进行时,她早就囤积了上等的地段,就等着卖个比买进时高得多的价格呢。她的生活既简单又节俭,但人们都普遍认为她过着富足的生活。

  弗拉德夫人沉思般地静坐了一会儿。等出殡队伍慢慢沿着小镇的大街朝前行进的时候,她开始使劲地朝车窗外面张望起来。很快,在毫无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她又开始对自己经手的各处房产作起了评论。她娓娓道来,既全面又彻底。她讲啊讲啊,一刻都停不下来,这期间还不停地打着简单的手势,有时候会稍稍停顿一下,然后点一点头用以强调自己的观点。

  “你们都明白了,对不对?”她边说边自信地点着头,只要面前有木偶般的听众在场,她一般根本不会在乎他们听与不听,“你们明白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吗,呃?哎呀,弗雷德·巴恩斯、罗伊·西蒙斯和迈克·朱迪逊……所有那帮人……哎,一点没错……就在这里……我敢肯定……”她一边大声说一边思索似的皱着眉头……“难道我没从报纸上读到过吗?难道这些都没登过报……你瞧瞧!一两个星期前……他们竟然想要把整幢建筑物都推倒,然后在这个地方盖个豪华停车库呢!哦,停车库会占据整个街区,你们都知道,他们要在上面盖八层大楼,楼上可为更多汽车提供停车空间和医生办公室……嗨,一点没错……他们甚至想要在楼顶建一个屋顶花园和一个大餐厅呢。建成之前,整个项目的费用超过50万美元……哦,一英尺就要2000美元!”她大声说道,“但是,哼!为什么要按主干街道的价格定价……你们完全可以在市中心购置房产嘛!我本来想对他们说明这一点的……但是他们……!”她轻蔑地摇了摇头,“他们只想在这里建,其实任何地方都不想去……不行,先生们!如果他们一切顺利,那可真是太幸运了!”

  乔治和玛格丽特对她的言论没有作任何评论,但是弗拉德夫人并不以为然。当出殡队伍越过大桥进入普瑞斯顿大道时,她继续说道:“看那边的房子和地皮!那是两年前我花25000块买到手的,如果论其值钱的话,现在它起码值5万块。没错,我都会弄到手的。哼!你瞧那儿!”她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他们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他的那两下子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有谁会说迈克·朱迪逊没找过我?有谁会说他没有试着和我做生意?哦,你们知道的,就在这一带,去年4月初,”她不耐烦地说道,同时挥了一下手,好像人人都该清楚这些似的,“那帮人个个都围着他转……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我再清楚不过了。他说,‘我会让你知道下一步我将干什么。我们都知道你是个精明的商人,我们很欣赏你的判断力,所以想邀请你入伙,’他说,‘只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干,嗯,我会拿我在里奇伍德的匹尼克莱斯特路上的3处地皮与你在普瑞斯顿大道上的房子和地皮进行交换。’他还说,‘你用不着多加一分钱,只需要和我们一起干,我会与你做公平交换的!’‘哎,’我说,‘那你可真是太好了,迈克,我很感谢你的夸奖。如果你想要普瑞斯顿大道的房子和地皮,我想你一定能得到的。你知道我的出价,’我说,‘是5万块钱。你里奇伍德的地皮值多少钱?’……你知道,这是我随口问问的,‘哎,’他说,‘那儿的地价一直在上涨。’我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很不错,迈克,但我清楚那些地皮值多少钱,它们还不够你的花费呢。整个镇子现在正朝另一个方向发展。因此,如果你想要换我的房子和地皮,你只需付现金,就可以得到。但我可不愿同你的地皮作交换。’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当然,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哦,没错,我早就看清了他的动机,全都看清了。”

  接近墓地的时候,送葬的车流穿过一块没有铺砌的土路,这条路穿过田地一直通向几株孤独的松树。在与主干公路相交汇的泥土道路两侧立着两个外形如纪念碑的花岗岩切块,就像一座还没有建好的奢华城市的标记,这座城市可能会从群山中巍然崛起,然后与河中延展开去的绿色原野交融在一起。可是此刻,这个华丽的入口,以及在田野中竖起的大型广告牌便成了这一切的证据。弗拉德夫人注意到了那个招牌。

  “咦?那是什么?”她声音尖锐、气促地喊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他们经过广告牌的时候,全都伸着脖子看着它,乔治开始大声朗读牌子上的内容:

  RIVERCREST

  向本地的全体人民

  以及为即将建成的

  荣耀、伟大之城致敬

  弗拉德夫人听后,明显表现出满意的神态:“啊——哈!”她从容、认同地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就是这儿!”

  玛格丽特用肘轻轻推了推乔治,然后俯耳低声说:“致敬!”她用嘲弄的口气低声嘀咕道。然后,她假装优雅地说:“这样难道很好吗?他们要切断你的喉咙,榨取你的每一分所得!”

  这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墓地,送葬队伍沿着迂回的道路蜿蜒缓行,最后在山顶上乔伊纳家族的墓地里停了下来。那块墓地的一个角落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槐树,乔伊纳家族的人全都埋葬在那棵大树底下。该家族的墓碑是一块灰色、金属般的花岗岩,其表面打磨得光洁明亮,上面刻着浮雕。墓碑一端是为拉斐特及其妻子所撰写的铭文,他们的名字与生卒日期依然清晰;在他们四周的缓坡上,是乔伊纳子孙们并列排放的坟茔。这些墓旁都立着尺寸相对较小的独立墓碑,在姓名、生卒日期下方刻着用弯弓体铭刻的挽诗。

  在墓地的一侧,新挖成的墓坑在光秃秃的地里张着褐色的大嘴,旁边是一堆松散的黄土。附近的小山包上摆着几排折叠椅。人群从车上下来,开始朝这些椅子移动。

  马克、玛格以及其他乔伊纳家族的孝子们坐在前排,乔治、玛格丽特、弗拉德夫人仍然紧靠在他们旁边。其他人——包括朋友,远亲,熟人等——都站在人群后面。

  远远望去,这个地方方圆一二英里都是浓重的深绿色,被茂盛树木遮盖的斜坡与空地一直向蜿蜒的小河退去。穿过那条河便是小镇的中心商业区了。新旧建筑物的尖顶、各式大楼、旅馆、车库、教堂,以及光彩夺目、设计类似的新建筑脚手架、混凝土结构均清晰可见。这里的视野非常好。

  人们各自都站好了位置,看着抬棺者缓慢、沉重地登上山顶,然后履行其最后的职责。弗拉德夫人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遥望着对面的城市,然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她的嘴唇由于反对和遗憾而噘着,好像在自言自语。她低声说道:“嗯!嗯!嗯!糟了!糟了!糟了!”

  “怎么了,弗拉德夫人?”玛格丽特靠近她低声问道,“什么事糟了?”

  “哎呀,他们竟然选择了这样一处墓地。”她遗憾地说。她降低了声音,低得几乎跟舞台耳语差不多了,但她周围的人还是能听得到:“哎呀,前几天刚好我对弗兰克·坎德勒说过,他们把两个最好的建筑用地拱手送给了黑人和死人了!我总在说……市里那两处景色优美、地理位置极佳的建筑用地都变成了黑人的墓地了。多年前我早就对他们讲起过……如果他们的眼光能放远一点的话,他们自己完全能明白这一点的……等到有朝一日这个小镇发展起来后,这里就会成为非常值钱的地段!哎呀,哎呀,究竟为何?他们在寻找墓地的时候究竟为何找不到巴科思顿山,哎,哪里有美丽的景色,哪里的地价不贵?就是这儿!”她小声地嘟哝着,“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天然的好地方!人们可以在这里拥有舒适的家园!对于那些黑人,我过去总在说,要是他们能在车站附近的公寓里面安顿下来的话,就已经很不错了。当然,现在一切都太晚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她一边嘀咕一边摇着头,“这一点我的心里总是很清楚!”

  “嗯,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玛格丽特低声答道,“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但是我觉得你说得对。”她用肘推了推乔治。

  抬棺者放好棺材后,牧师便开始致悼词,然后举行庄严的下葬仪式。灵柩被缓缓地放入了墓坑。就在黑色的棺盖从视线中消失的一瞬间,乔治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痛苦和悲伤。但他心里明白,他的这种痛苦感受并非因为姨妈芒的离去,而是同情自己和所有人而产生的,其中饱含了对短暂的人生、生命的渺小,以及突然到临的无尽黑暗的理解。现在姨妈芒已经离去,整个家族中他已经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了。他感到一个时代的轮回已经在他面前结束。他想起自己即将独自面对茫然前程,顿时觉得如同一个迷途的孩子内心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因为此刻他感到那根维系自己与故乡大地的纽带已经断裂,而他自己成了无家可归、背井离乡、孤独、失去方向、在广袤大地上找不到归宿的人。

  此刻人们开始渐渐散去,一个个缓慢地走向自己的汽车。而乔伊纳家的人依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直到坟茔上拍上最后一锹土,他们才站起身,这时职责才算真正履行完毕。他们中间的某些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安静地交谈着,其余的人在墓碑之间来回闲逛着,时而弯下身子阅读碑文,时而又直起身相互回忆着死者某些被遗忘的生活片段。最后,他们也慢慢散去了。

  乔治并不想和他们一起返回,他不想听到姨妈芒那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然后又拼贴起来的人生片段。因此,他挽着玛格丽特的手臂,领着她穿过那座山,来到它的另一侧。不大一会儿,他们便双双站在斜阳的余晖中,面朝远方,安静地注视着那轮巨大的红日沉入西山。雄伟多姿的美景同他身旁安静的女人一起,在这位年轻人不安的精神深处注入了一丝平静与安闲。

  等他们返回时,墓地似乎已被遗弃,空荡荡的。但当他们走近乔伊纳的墓地时,却看见迪莉娅·弗拉德夫人仍然等着他们。他们差点把她给忘了,而马上又意识到目前只剩下一辆车子停在下面的石路上了,那位雇来的司机此刻歪倒在方向盘后面睡着了。在迅速黯淡的夕阳余晖中,弗拉德夫人徘徊在坟墓之间,不时停下来俯身观看碑石上的铭文,然后又若有所思地伫立在那儿,远眺着小镇。太阳的余晖开始在小镇上闪烁。当乔治二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神态自然地望着他俩,好像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离开,然后她又开始了独特而不连贯的讲话,想从自己的思想深处搜罗恰当的词汇。

  “嗨,你们想一想,”她若有所思地说,“他竟然会把她迁移走!想一想,男人的心竟会那么狠哪!噢!”她紧皱眉头,厌恶得浑身直抖,“一想到这个我全身的血液都快冷却了……当时人人都这么对他说的……当时他们告诉他……想一想他竟然把她从埋葬的地方迁走了,这是多么仁慈的举动!”

  “那个人是谁?弗拉德夫人?”乔治茫然地问道,“把谁迁走了?”

  “哎呀,当然是阿米莉亚,你的母亲呀,孩子!”她不耐烦地说,然后对着饱受岁月侵蚀的碑石微微打了个手势。她弯下身子,再次读起来:

  阿米莉亚·韦伯

  日期下刻有如下诗句:

  她熟悉的声音依旧长存我们心间,

  深爱的面孔却已不在,

  她纯洁的精神,

  与天使共存。

  我们悲痛,我们难过,

  只有我们的欢乐,

  会在天堂,在上帝的御座边,

  再次同她紧紧相伴。

  “有一件事促使他开始迁移行动的!”弗拉德夫人说,“要不是因为阿米莉亚,没有人会想到来这个地方!”她烦躁地大声说,“他产生迁墓想法的时候,女人去世已经有一年多了……他真是不可理喻啊!哎,你舅舅马克·乔伊纳……他就是那个脾气,你简直没法跟他争论!”她吃惊地大声说,“哎,是的,一点没错!那时候他们和你父亲的关系搞得很不好,孩子。他离开你母亲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但我还是想说一说这件事!”她坚定地点了点头,“阿米莉亚死后,约翰·韦伯很体面地安葬了她……把她按妻子的身份给安葬了!他在旧墓场买了一块地,然后把她葬在那里。但事隔一年多以后,这你是知道的,孩子,当马克·乔伊纳与你的父亲就你的抚养权问题发生矛盾以后……一点没错,他就将你父亲诉于公堂,并最终胜诉了……唉,就这样,由于约翰的缘故他开始有了迁墓的想法。他说他绝不会让他的妹妹躺在韦伯家的地盘上!他已经拥有了这块地,就在这个山的那边,没有人会去那儿的。那只是一小块私人用地,后来,又有几个家族使用过,就是这么回事。”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朝镇子的方向望去,过了片刻,她继续说:“你姨妈芒曾经试着跟马克谈过这件事,但好像隔着石墙谈话。当时她把一切全都跟我讲了。但是,没什么用,先生!”她坚决地摇了摇头,“他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在这件事上做出让步!她说,‘马克,我觉得你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对!阿米莉亚应该待在她原来下葬的地方!’你知道,她并不喜欢那里。‘即使死者也有属于她的权利,’她说,‘从哪里倒下,就让她躺在那儿!’……这就是她对他说的话。但没有用!他不会听的……你根本没办法与他交谈。他说:‘如果我这一辈还要做件事的话,那就是将她迁走!即使要让我亲自把她挖出来扛着棺材一直走到河对岸的山顶上,我也要那么干!那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他说,‘你不用再争辩了!’唉,到后来你姨妈芒见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用了。但是,唉!那可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啊!一个巨大的错误!”她自言自语,慢慢地摇了摇头,“所有的迁墓、花费全都一文不值!如果他想迁墓,那么就应该在她刚去世的时候,首先想到这里!但我本人认为那场官司和他心中的怒气是他产生那个想法的主要原因,”她非常平静地说,“埋葬在这里的其他人也都基于相同的原因。”——她的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事情就是这样的,好啦!哎,一点没错!等旧墓地填满后,他们就不得不重新再找新的地方……哎,市政厅帕森·弗兰克那一帮中有个家伙觉得阿米莉亚墓地周围过于喧闹,于是便想到了所有这些旧墓地周围的空地。他觉得自己可以把它们便宜买到手,而且也的确买下来了。事实就是这样,”她说,“但我对此一直很后悔,从一开始我就后悔了。”

  她又沉默了,只是严肃地看着面前饱受岁月侵蚀的碑石。

  “唉,正如我后来所说过的,”她继续冷静地说,“当你姨妈芒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根本不会改变想法的时候……唉,她那天就走到旧墓场里把她给迁走了,而她叫我一同前往,你知道的。哦,那是3月的一个大风天!阿米莉亚死的时候正好也是那种天气。瑞恩夫人和艾米·威廉姆森夫人都是阿米莉亚生前的好朋友,她们当然也都一起去了。当然,我们刚到那里的时候,她们都很好奇……她们都想瞧一瞧,你知道的,”她冷静地说,她在讲述这种可怕的情景时却没有惊恐或其他情绪上的变化,“她们也想让我看一看。你姨妈芒感到身体很难受,于是马克只得用马车把她拉回家了,但我却站着没动。‘不行,’我说,‘如果你们想看,就只管满足你们的好奇心吧,但是我可不想看!’我说,‘我宁肯在记忆里留下她原来的样子。哎呀,她们最后还是去看了。她们找来了一位验尸老汉……你知道的,他就是在马克家干活的老黑人……他们让他打开了棺材,而我却转过了身子,并朝远处走了几步。她们都走过去查看了,’她平静地说,“不大工夫我听见她们返回了。我转过身看着她们,哎,你们好好听着,”她神情严肃地说,“她们的脸太耐人寻味了!哦,她们的脸色变得煞白,浑身都颤抖着!‘哎,这下你们满意了吧?’我说,‘你们看到想看的了吗?’‘啊!’瑞恩夫人面如死灰,全身发抖,不停地搓着手。‘哦,迪莉娅!她说,‘简直太可怕了!我真后悔我看了!’她说,‘啊哈!’我说,‘我警告过你们,瞧见了吧?’而她说:‘噢,全都没了……全都没了……全都腐烂了,你几乎认不出来她了!她脸上的东西全没了,只有牙齿!指甲长得那么长!但是迪莉娅!’她说道,‘头发……头发!噢,你听着,’她说道,‘头发长得把其他东西都盖住了……这可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头发了!但是别的东西……噢,我真后悔我看了!’她说。‘哎,我想是那样,我想是那样!’我说。我知道你会后悔的,所以我就不看……但已经看了就算了,”她以无所不知者的满足感平静地说。

  乔治和玛格丽特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而弗拉德夫人却没有觉察。此刻她正看着阿米莉亚的墓碑,若有所思地噘着嘴巴,过了片刻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想起过阿米莉亚和约翰·韦伯——他们去世已经有很多年了。她躺在这里,而他在镇子另一头孤独地躺在自己的地盘上,看来他们前世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了。”她边说边抬起头,然后颇为自信地说道,“我相信他们会重新和解,走在一起,过得幸福的。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在天国同他们见面,与我的所有朋友们一起……快乐地过着新的生活。”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扭过头,朝小镇的方向望去,此刻那里已经灯火通明了,在夜幕之下显得非常光亮。

  “快点儿走吧!”她兴高采烈地大声说,“天黑了,我们该回家了!”

  他们3个人默默地走下山坡,来到停车处。当他们走到汽车跟前正欲上车时,弗拉德夫人停了下来,她把手放在乔治的肩头,显得热情而轻松。

  “年轻人,”她说,“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久了。有人曾经说过,世界在运动!你未来的人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但是现在听我给你讲点别的事吧,孩子!”她突然用直勾勾、略带恨意的眼神望着他,“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游他个够,”她大声说,“然后回来告诉我,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一个比家乡更好的地方!我这一辈子已经看到了各种巨大的变化,在我死之前还能看到更多。还有许许多多了不起的东西等着我们哪!巨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都会成为现实。或许我这一辈子看不到了,但是你却能!我们在这里拥有一个美丽的小镇,这里伟大的人民定会让它发展起来的。当然目前我们还没有做到。我亲眼看着它从一个小乡村发展成现在的样子,有朝一日这里会变成一个大城市的。”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期待对方作出回答并对她的判断给予支持,乔治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于是她便以为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就接着又说:“你姨妈芒总希望你能回到家乡。她说你一定会的!她说,在这个地球上再没有比这些山更好或更美的地方了……总有一天你会回来并留下来的。”

  07 繁荣的小城

  姨妈芒的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星期里,乔治对他的家乡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次令人不安的经历。当年他度过童年的小山村一直处于沉睡之中,如今变化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了。多少年来,他记忆里熟悉的街道,一直是空空荡荡、昏昏欲睡的,但是现在却充满了生机,挤满了各种高级车辆,到处都是自己不熟悉的面孔。偶然间他也会碰到一个熟人,而在这种陌生里,他们就像黑夜里闪烁在孤寂海岸边的灯火一样。

  他所关注的主要对象就是人们的面部神色——他只要一看见某个人,就会仔细观察起来。人们的面部神色令他疑虑重重,害怕不已。但当他试图用某个词来形容它的时候,他只能想到一个词:疯狂。人们眼中紧张、兴奋的光芒似乎只属于疯狂。本地人和陌生人的神色都差不多,似乎都被某种隐秘而邪恶的欢快激励。就在他们飞奔、躲闪、推搡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似乎会产生一种跃动的力量,犹如某种威力巨大的猛药驱使着他们。他觉得他们就像集体喝醉了酒一样,在永不会使他们疲倦、死亡或迷醉中醉酒。这种沉醉从来都不会消失,只会不断激励他们继续蹦跳、欢快地朝前奋进。

  他小时候就认识的人会在大街上冲着他大声地喊,他们会一边握手一边说:“嗨,你在这里啊,哥们儿!看到你能回家乡真的很高兴!有空能与我们一起出去玩吗?好的!我等着再次见到你!我现在不得不去同大街那头的一个人见面,要签署一些文件!能见到你很高兴,哥们儿!”然后,他们会连拉带拽地握握他的手,在暴风骤雨般的寒暄与不停的脚步中消失不见了。

  他听见各个方向都有人们的说话声——令人恐惧而且持续不断。这些喧闹的声音汇集成一首单调的合唱——投机与房地产。人们兴致勃勃地聚集在药店、邮局、法院及市政厅前。他们沿着人行道充满热情地谈天说地,时而还会漫不经心地朝路过的熟人点一点头。

  到处都是搞房地产的人。他们的汽车和巴士满载一群群潜在的客户,一路轰鸣着穿过城市的街头,驶进乡村。人们可以看见他们站在门廊旁,手里摊开设计图纸及地产简介,冲着耳聋的老妇高声做出诱惑人心、催人暴富的承诺。在他们眼里每个人都是有利可图的猎物——高中生、黑人卡车司机、汽水生产者、电梯工、擦皮鞋者,此外还包括跛子、瘸子、瞎子、内战老兵,或者领取养老金的年迈寡妇等。

  大家都在购买房产。不管是从名义上来看,还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人都成了地产商。理发师、律师、杂货店主、屠夫、建筑工人、裁缝全都拥有这样一个共同的兴趣,并为之着迷。在他们眼里,有一个规则似乎永远正确——买,不断地买,要多少就支付多少,然后在两天内不惜任何代价再次卖出。这种买卖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镇子的大街上,土地的所有权不断发生改变;当街道供不应求的时候,新的街道便会在周围的旷野里疯狂地被创造出来;甚至在这些街道还未铺设完毕,房子还没建成之前,土地早就被一售而空,然后再次被转售,按英亩、按地皮、按英寸,动辄成千上万美元。

  这种疯狂的浪费和破坏行为随处可见。小镇的最佳地段以极为昂贵的价格被肢解。在小镇中心地段有一块美丽的绿地,到处都是碧绿的草坪和名贵的树木、花坛、金银花簇,这里曾经有一个体积巨大、外观破旧的老木制酒店。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迷雾中的山景。

  乔治还能想起当年那幢酒店宽敞的门廊、舒适的摇椅、层叠的屋檐、屋顶两端的山形墙,以及错综复杂的两翼和走廊、厚厚的红地毯。摆放着古色古香真皮椅子的大厅在人影中显得既空洞又清晰。还有烟草的味道以及大杯冰镇饮料发出的叮当声。这里还有一家很不错的餐厅,里面充满笑声和各种各种安闲的声音,熟练的黑人侍者穿着白色的外套,他被一位来自北方富人所说的笑话逗得发出轻轻的笑声,腰也弯下去了。他优雅地为客人们端上了各种用古式银制餐具盛装的美味食物。乔治还能想得起富人妻子和女儿的微笑,以及她们的温柔和美丽。随着这些富有的旅客远道来此,那些他没有去过的金色世界对他产生强烈的精神召唤,那里有漂亮的城市,还可以获得荣耀、名利和爱情,所以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这样一个秘密。

  这里曾经是小镇最为舒适的地段之一,现在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了。一大群人手执铁锹来到这个美丽的绿山上,将它平整成一块丑陋的黏土地,然后在上面铺上了令人厌恶的白色混凝土,盖起了商店、车库、办公楼和停车位……看起来崭新但却粗糙。新的酒店在原来的酒店位置上拔地而起。这是一座16层的钢筋混凝土压砖结构建筑。这个酒店跟其他酒店类型很相似,犹如从同一个模具中冲压而成,这样的酒店已经在全国各地制作了上千个类似的复制品。要说这种整齐划一的造型中哪个更加华丽、更具欺骗性的话,那么利比亚山豪华宾馆便算得上了。

  有一天,乔治偶然碰见了萨姆·佩诺克,他是乔治儿时的朋友,也是在松岩学院上大学时的同窗。萨姆走在繁忙的大街,动作迅速,大步流星,突然间,他一个问候没打,便用一贯急促、沙哑的声音讲起话来,但这一刻似乎比以往更加热情:“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然后,还没等到对方回答,他便粗鲁地用质问和不耐烦的嘲笑语气问道:“哎,你以后准备干什么——想一辈子当教书匠,领年薪2000块的工资吗?”

  他轻视的口气中带着高傲的意味,乔治早就从当地人的态度中体会到了这种意味,这是一种膨胀了的财富与成就感。这种意味促使乔治予以尖锐的反驳:“有很多事情比教书更糟糕!比如,成为名义上的百万富翁便是其一!至于2000块工资嘛,那是你能实实在在得到的,萨姆!这可不是房地产的钱,它是你可以用来买东西的钱。你可以拿它买一个夹心火腿。”

  萨姆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他说,“我不会责怪你的,这的确是事实!”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主啊,主啊!”他说,“他们现在都发疯了……一切都和我以前见过的大不一样了……哎呀,他们都疯了,就跟狂人一样!”他大喊道,“你无法同他们交谈,无法同他们讲道理,他们不会听你的,他们把这里的房价炒到连纽约都无法达到的程度了。”

  “他们真的能把房价炒上去吗?”

  “哎,”他边说边假笑了一下,“他们第一个买进的时候用50万美元,再以100万卖出去。”

  “这需要多长时间?”

  “我的天哪!”他说,“我不知道,这要看你想让它花多长时间,我想……没有时间的限制!这根本无所谓……你第二天就可以卖到100万了。”

  “没错!”他一边大声说一边笑了起来,“这样你就可以赚50万了。天啊!疯了,疯了,疯了,他们就是这样赚钱的。”

  “你也赚到钱了吗?”

  一眨眼,他的态度变得既狂热又热情:“哎,这是你听过的最该死的事了!”他说,“赚钱易如反掌!在过去的两个月内我赚了30万美元,哎,这可一点没错!昨天刚做完一笔交易,两小时前刚转手把那个地皮给卖了,这样一下子就赚了5万美元!”他捻了一下手指,“你舅舅会卖你姨妈芒曾经住过的那座位于劳克斯大街的房子吗?你有没有跟他谈起过这个?他会不会考虑出售呢?”

  “如果房价给得足够高,我想他会考虑的。”

  “他要多少钱呢?”他急切地问,“他会开价10万吗?”

  “你能不能替他卖呢?”

  “我可以在24小时内转手卖掉它,”他说,“我认识一个买家,他会在5分钟内买下来……你听我说,猴子,如果你能劝他出售,到时候我会分佣金给你的,我会给你5000美元。”

  “行,萨姆,可以试一试。你能给我开一个50美分的账户吗?”

  “你觉得他会卖吗?”他急切地问。

  “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想他有可能不会卖的。那个地方是我祖父的,在整个家族中已经有很长的一段历史了。我猜他想留着它。”

  “留着它!那有什么意义……现在正是房价最高的时候,他永远也卖不到更高的价格了!”

  “这我知道,但他还指望在后院有重大发现呢。”乔治笑着说。

  正在这时,繁忙的大街上出现了一阵骚动。一辆豪华轿车从车流中开了出来,疾速驶向路边,然后平稳地停了下来——合金部件、玻璃车窗,以及金属车身闪闪发光。从车上走下来一位衣着花哨的人,他朝人行道走去,透出一种懒散的神态。那人的右腋下夹着白藤手杖,缓慢而认真地从被烟草熏黄的手上脱下柠檬色手套,然后对穿着制服的私人司机说道:

  “你可以走了,詹姆斯。半小时后再给我打电话!”他长着瘦而干瘪的脸,皮肤跟死人一般苍白——只有那只鼻子除外。那只鼻子跟灯泡一样鲜红,上面错综复杂地排布着粗大的血管网络。他的颌骨上镶着一副巨大的黄金假牙,露在嘴唇外面,这副假牙似乎带着骷髅般的冷酷,正笑对着眼前的世界。他的身体虽然沉重,而且走路时拖着脚,但却左右摇晃,呈现出游手好闲的仪态。他朝前走的时候脸上带着虚假的微笑,身子重重地靠在拐杖上。突然间,乔治认出了这位地头蛇,他从小就认识这位蒂姆·瓦格纳。

  J .蒂姆·瓦格纳姓名中的“J”完全是他近来自己加上去的。按他本人的话来说,他自己也认为他应该在处理镇上的各种事务时保持同样尊贵的地位,他是镇上某位显赫家族的败家子。那时候,乔治·韦伯还只是个孩子,蒂姆·瓦格纳早就成了幻灭思想的牺牲品,他觉得自己不会再得到什么尊重了。

  他是镇上有名的酒鬼。他获得这个头衔乃实至名归。此外,他甚至还有别的喜好。他声名狼藉,有上百种奇闻逸事与他有关。例如,某天晚上,有无事闲逛的人在麦考密克的药店前看见蒂姆吞咽着什么东西,然后浑身开始抽搐、哆嗦起来。他的这种举动不断重复了好几次,闲逛者们的好奇心最后被激发起来,于是开始暗中密切观察他。几分钟后,蒂姆·瓦格纳狡猾地伸出手在金鱼缸中摸索着,然后把手撤回,指缝间有一个东西在扭动。接着他快速将那东西吞了下去,但身体却仍然不停地抽搐、哆嗦着。

  他20岁之前继承了两笔遗产,但全部被挥霍一空。当蒂姆继承了第二笔遗产后,他便开始了他的快活之旅,但是那次旅行却留给人们无数滑稽的笑料。据说他包租了一辆私家车,车内装满了各种酒,然后邀请了镇上一些名声很不好的酒鬼、无业游民、流浪汉做他的旅伴。这帮酒徒驾车周游全国,花了8个月进行那次堕落之旅。他们沿途将喝空的酒瓶摔碎在落基山的护墙上,把空桶丢弃在旧金山海湾里,把啤酒瓶扔在平原上。这伙人最终来到华盛顿,在那里才算过足了酒瘾。于是蒂姆用最后剩余的一点遗产,包租了一个豪华酒店的整层楼。到最后,他们终于三三两两地漂流回乡了,将他们一路上当年罗马皇帝都难以望其项背的酒神故事讲给乡亲们听,只留下蒂姆一人孤独地待在空荡荡的酒店套房里。

  从那时候起,他便快速堕落到麻醉的精神状态中。即使如此,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仍然吸引着别人。人们宽容他,对他怀有特别的情感。除了给自己造成伤害以外,蒂姆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从来不会伤害别人。

  夜色中他游走在大街的身影早已为人们所熟悉。从夜暮降临开始,他有可能出现在小镇的任何地方。从他走路的姿态便可以轻易辨认出他酒醉的程度来。他走起路来从不摇晃。他不会在路上穿梭前进,相反更喜欢在彻底迷醉的时候,在小碎步中直冲疾行。他走路的时候会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迅速而滑稽地左右扫视,透出小负鼠特有的神色。如果他完全麻木,他就静静地站着斜靠在什么地方——比如灯柱、门廊、建筑物的一侧或者药店的前墙。他会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待上数小时,偶尔还会打个嗝。他瘦而松弛的脸,以及那个灯塔状的红鼻子在这样的时刻便会默默地罩上酒醉后的庄严表情。在这种情况下,他会变得非常警觉、敏锐、富有自控力。他很少出现完全崩溃的情况,对别人的问候几乎能马上做出回应。

  连警察都很宽容他,他们对他行使着友好的监护权。通过长期观察积累的经验,每个警察都非常了解他的外部症状,他们只需要瞧一眼便可以明白他酒醉的程度如何。如果他们觉得他已经越过了最后的界限,认为他很快会倒在门廊或者水沟里时,他们就会马上采取措施并友好地同他说说话,但往往会带着严厉的警告语气。

  “蒂姆,如果你今晚再次逗留街头,我们就会把你关起来。现在你赶快回家睡觉去吧。”

  这时候,蒂姆往往会精神焕发地点点头,然后快速而友好表示同意:“我会的,克莱恩上尉,你说的话我会照办的。现在就回家,好的,先生。”

  说完这一席话,他就会快步穿过大街,双腿迈着飞快的小碎步,眼睛滑稽地来回扫视,消失在街角处。然而,过不了10分钟或者15分钟,他有可能会再次出现。他会小心翼翼地潜行在黑暗的建筑物阴影里,一直走到街角,狡猾地左右窥视着,看看警察是不是在附近。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接近于流浪状态。他有一位富足的姑姑,她想让他从事某种职业以使他能部分地恢复到正常状态。于是,她把位于镇子上繁华地段的一幢建筑物后的空地送给了他,这块空地的位置距麦尔大街还不到一个街区。目前机动车数量很大,所以停车场就显得尤为重要。蒂姆姑姑同意他把这块地皮变成停车场,他可以自由支配所得收入。他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的收获大大出乎任何人的预料。他除了待在那个地方以外,几乎什么事都不干,只要有足够的玉米威士忌,就可以很容易控制他。

  在此期间,一些地方选举游说人员曾经找过蒂姆,想让他报名参加他们候选人的竞选,但他们一直找不到他的住处。主要原因是他多年来一直没有和别的家庭成员一起生活过,而且调查也找不到任何住所。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蒂姆·瓦格纳住在哪里?他究竟在哪里睡觉?”没有人能弄清楚。在别人的反复催问下,蒂姆一直狡猾地回避正面作答。

  不过,有一天,终于有了答案。机动车开来了,来得这么彻底,以至人们都被埋在机动车的世界里。马拉灵车早已成为永恒的过去。因此,当地某殡仪公司告诉蒂姆,如果他能将他们废弃不用的马拉灵车从原地拉走,就可以把它送给他。蒂姆接受了这个可怕的礼物,并把它停放在自己的停车场里。有一天,蒂姆缺席未去参加竞选,助选便跑来想继续打听他的住址,想接收他为候选人。他们看见了那辆破旧的灵车,看见灵车的乌黑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决定要进行深入的调查。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灵车的车门,发现里面有一张帆布床,还有一把椅子,里面布置得跟卧室完全一样。

  他的秘密就这样被发现了。从此以后,全镇的人都知道他住在哪儿了。

  这就是15年前蒂姆·瓦格纳留给乔治的记忆。自那以后,他不断沉溺于酗酒中,身体变得越来越接近崩溃的边缘,而他最近佩戴了稀奇古怪的皇家小丑服饰。人人都很了解他,但是……事实却的确难以置信……现在蒂姆·瓦格纳已经成了美国城市奢侈愚蠢者的最佳体现。比如,有的赌徒在押赌注时,突然产生某个古怪的念头,于是会将钱塞入某个陌生人的手中,并恳求他笑纳,而这样做仅仅是因为那人头发的颜色是幸运色;或者某个赛马手会蹭一位跛子的背部想以此给自己带来好运。所以现在全镇的人都会虔诚地听从蒂姆·瓦格纳说出的每个字。在各种投机活动中,他们都会向他征询意见,然后根据建议马上采取相应的行动。没有人能知道他究竟用什么办法,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成了全镇的高级牧师,成了所有疯狂行为的先知。

  人们都知道他已经生病,身体已经崩溃,心智已经被酒精腐坏,但他们却像利用占卜棒一样利用他;他们尊重他就像俄罗斯的农民尊重村里的糊涂虫一样。他们都认为,只要坚决地、毫不犹豫地信任他所具有的某种直觉和力量,就会使他们的一切判断永不出错。

  刚刚在路边越过乔治·韦伯和萨姆·佩诺克并在路边停下来的恰好就是此人,他醉眼蒙眬但却充满了威严。萨姆狂热、急切地转向乔治,突然说道:“稍等一下,我一定要跟蒂姆·瓦格纳说点什么!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乔治吃惊地看着他。蒂姆·瓦格纳依然在扯自己手上的手套,他的脸上透出一丝乏味和冷漠。他缓步朝麦考密克药店的入口走去,他的脚步不再短促,因为他的身子沉重地伏在拐杖上。萨姆奉承、恳求地在他身后,高大的身体站在他面前屈身施礼,然后嘶哑地抛出一连串问题:“房产位于西利比亚……要价75000美元……决定期明天截止……乔·英格拉姆有一块地在我的地皮旁……不想卖……坚持要5万……我的地皮位置最佳……但弗雷德·拜纳姆说距离大路太远了……您是怎么看的,蒂姆……那块地值那个价吗?”

  在这一连串、急促的提问过程中,蒂姆·瓦格纳甚至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连瞧都没瞧一眼这位恳求者,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他停了脚步,把手套塞进口袋,眼睛狡猾、快速地朝四周扫视着。突然间,他猛地握紧拐杖然后平稳地站定了。接着,他挺直身子,就像一位刚刚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人一样,似乎才开始意识到萨姆在等待他的答复呢。

  “什么?你刚才在说什么,萨姆?”他快速地说,“他们愿出多少钱?别卖,别卖!”他突然用强调的语气说,“现在正是买进的时候,不是卖出的时候,总体趋势是朝上发展的。买!买!不要卖,不要卖!这就是我的建议!”

  “我不卖,蒂姆,”萨姆激动地大声喊道,“我会考虑买进的。”

  “哦——没错,没错,没错!”蒂姆快速、低声地说,“我明白,我明白。”这时他才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提问的人。“你所说的那处房产位置在哪儿?”他声音严厉地问,“在深树林吗?好的!好的!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买!买!”

  这时他走进了药店,其他人马上恭敬地为他让开了路。萨姆疯狂地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几乎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蒂姆!不是深树林!在另一条路上……我已经说过了……是在西利比亚山!”

  “什么?”蒂姆叫道,“西利比亚山?你为何不早说呢?那可就不同了。买!买!不会出问题的!整个镇子都在朝那个方向发展,那里的价值会在6个月内翻番的。他们想出多少?”

  “75000块,”萨姆喘着粗气说,“明天是最后的决定期限……要5年内还清。”“买!买!”蒂姆一边大声喊,一边朝药店内走去。

  萨姆大步流星地朝乔治走去,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你听到他的建议了吗?听到他所说的了吗?”他用嘶哑的声音问,“你全听到了,是不是……他可是他妈的全世界最棒的房地产评判……从不会犯错误的……‘买!买!6个月内价值翻番!’你正好站在这儿——”他盯着乔治,嘶哑而指责地说道,“你听到他说的了吧,是不是?”

  “是的,我听到了。”

  萨姆粗鲁地瞥了他一眼,紧张地用手指在头发里梳了好几下,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疑惑地摇了摇头说:“一次交易就能得到75000块的利润……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等好事!主啊,主啊!”他大声说道,“我们将会得到什么呢?”

  乔治曾经写过一本书,而且该书即将出版的消息很快就四处传开了。当地报纸的编辑听说了以后,马上派一名记者前来采访他,并在报上做了相关报道。

  “你写了一本书?”记者采访时说,“这是怎样的一本书啊?是关于什么的?”“这个嘛,我——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乔治支支吾吾地说,“是一本小说……”

  “是关于南方的小说吗?与这个地区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嗯——是——是的——是关于南方的,没错——是关于老卡托巴家族的——不过……”

  当地男孩写的关于老南方的传奇

  乔治·韦伯,已故约翰·韦伯的儿子,当地五金商人马克·乔伊纳的外甥,写了一本以利比亚山为背景的小说,今年秋季纽约詹姆斯·罗德尼公司将出版该书。

  昨晚接受采访之际,这位年轻的作者表示,他的著作是关于老南方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紧紧围绕战前该地区一个显赫家族的历史展开。利比亚山和郊区的人民都怀着特别的兴趣期待着该书的出版,不仅因为很多人会想起这位土生土长的作者,而且因为老卡托巴家族过去的辉煌时代与美国南方文学史所给予的应有的荣耀地位不相符合。

  “我们都知道,自从你离开家乡以后,你去过许多地方。你去过欧洲很多次吗?”

  “是的,去过。”

  “您觉得,这个国家的哪个地区能与你见过的国家相提并论?”

  “嗯……嗯……嗯……呃……好的……我的意思是,很好!就是……”

  本地更美丽

  在回答记者提出的本国哪个地方堪与其他国家相提并论时,这位前利比亚山人坦言:“我旅行过的地方——包括英国、德国、苏格兰、爱尔兰、威尔士、挪威、丹麦、瑞典,还有法国南部、意大利海滨,以及瑞士的阿尔卑斯山……哪里都没法同我们的小镇相比。”

  他热情地说:“我们这里拥有真正的大自然,这里是空气、气候、自然风光、水的天堂,这一切使这个地方成为全世界最理想的生活之地。”

  “你有没有想过再搬回这里来住?”

  “嗯……是的……我想过……不过……你知道……”

  定居下来,在这里创业

  在被问及他对未来作何计划时,作家说:“许多年来,我最大的愿望和抱负就是有朝一日能够重新返回这里,在这里生活下去。凡是了解这些魔力之山的人是永远不会忘记它们的。所以,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自己能永远回到这里。”

  “我觉得,没有哪个地方能与这里相比,”作家充满深情地继续说,“没有哪里更能使我找到写作的灵感。从风景、气候、地理,以及任何别的方面来说,现代文艺复兴的理想地点恰好就在这些山里。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不出10年,这个地区会变成伟大的艺术殖民地。届时这里将会成为全世界伟大艺术家、音乐家、时装迷们向往的地方,就跟萨尔斯堡一样。杜鹃花节就是朝正确方向迈出的一步。”

  “从现在起,这里就会成为我人生目标的一部分,”年轻作家认真地说,“我要尽全力推动这项伟大的事业,同时我会呼吁所有文艺界的朋友到这里定居,使利比亚山成为名副其实的美国式雅典。”

  “你打算再写一本书?”

  “是的……是……我希望如此。事实上……”

  “你想不想谈点那本书呢?”

  “嗯……我不知道……这不好说……”

  “说点嘛,兄弟,别难为情了。我们都是你家乡的乡亲嘛……嗨,就拿朗费罗来说吧,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作家!你知道像你这样有写作能力的人应该干什么吗?他应该到这里来,就像朗费罗当年为新英格兰地区做实事那样,能为这里做点事……”

  计划创作本土长篇家族传奇

  经过记者的一再催促,作家对他今后打算创作的文学作品作了详细的说明:

  “我想重回到这里,”他说,“想把西卡托巴史诗般的传奇生活、历史和发展记录下来,就像当年英国诗人朗费罗纪念新英格兰乡村田园生活和民间故事那样。我的构想是写一个三部曲,以早年第一批开拓者定居在该地区作为开篇,这些人包括我本人的祖先,同时还会回溯利比亚山从其建立、铁路的引入到现在具有国际知名度,让人引以为豪并被誉为‘希尔地区精华之城’的发展历程。”

  乔治一读到这篇文章,内心变得颇不平静,然后开始咒骂起来。这篇文章几乎没有太多符合事实的准确报道。他感到既气愤又尴尬,同时也很内疚。

  他坐下来写了一封语气严厉的信,但写完后又把它撕掉了。不管怎样,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益处呢?记者把他的友好声调、手势以及犹豫慌乱时脱口而出的语气词和短语大大夸张化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把乔治谈及自己工作时的沉默也给夸大了。但是很明显,那个记者对虚构的东西很善于添油加醋——或许他本人并不清楚这只是虚构的东西。

  接下来他也在思考,人们或许会坚决不同意那些将他说成是性情暴躁者,说他是个十足自负者的言论。你没法用单纯的否定挽回负面的影响。如果他对那些口无遮拦的人撒了谎,人们可能会说他与全镇为敌,与那些养育过他的人作对,所以最好还是少跟这些人打交道为妙。

  因此,他什么都没有做。但奇怪的是,这件事以后,人们对乔治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改变,他们对他没有以前那么友好了。他只觉得人们只不过认可了自己,这本身给他一种平静的成就感,仿佛商业认同的邮票已经贴在了自己身上。

  跟所有的美国人一样,乔治曾经对物质上的成功情有独钟,所以现在当家乡的父老乡亲觉得他已经达到了目标,或者至少即将达到目标时,他的心里非常高兴。此事中有一件事给他带来了好运。那个愿意出版该书的出版商是一家资格老且备受人们尊重的公司,人们都知道该公司的名气。所以凡是在大街上见到他时,人们就会抓住他的手说:“听说你的书马上由詹姆斯·罗德尼公司出版了?”

  当人们在已经知道事实的情况下,提出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本身就具有一种很不错的感觉。这样问不仅暗含着他对那本书即将出版表示祝贺,同时也暗示着罗德尼公司已经幸运地将那本书弄到了手。这话听起来如此,但说话者很可能也正是这个意思。因此,他觉得自己在家乡父老面前“已经实现了抱负”。他不再是一个白白消耗精力的古怪青年,老幻想自己变成一位满腹经纶的作家了。现在他成了真正的作家。他不仅成了作家,而且还成了一位即将由一家历史悠久、广受尊重的出版社出版其作品的作家。

  人民欢迎成功的方式有些是可取的,或者其他任何加盖了成功标记的事情都是这样的。这的确不是什么坏事。人们之所以喜欢成功是因为大多数人都觉得它会带来幸福,而且,无论它以哪种形式出现,他们都会觉得理应如此。对美国人来说,更是如此。人们把这个标签贴在自己向往的形象上,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识过另一种幸福的形象。所以从本质上讲,喜欢成功并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它会唤起普通却高尚的反应,即使这种反应可能会带功利目的。人们会为你获得的幸福而感到幸福,因为他们多么渴望获得幸福。如此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不管怎样,这背后的想法是好的,唯一的不足便是选错了方向。

  乔治觉得事情就是这样的。他曾经历过一个漫长而艰苦的试用期,而现在他已得到批准和认可,这令他异常高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能像成功的感觉那样令人肩膀轻松了。他的包袱已经卸下了,所以乔治不想同任何人作对。他第一次感到回家的感觉真好。

  这并不等于他本人没有任何忧虑。他知道自己在书中写了多少与父老乡亲和家乡有关的事。他知道他赤裸、直接地描写过他们,描写的程度在当前的美国小说中还比较少见。他担心他们能否接受这一点。甚至在人们向他祝贺这本书的问世时,他也无法彻底摆脱那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他担心书一旦出版,人们读后会说些什么,或者会想些什么。

  某天晚上,这些顾虑牢牢地控制了他。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他只知道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无名的耻辱。这一切难以言说,如雾霭般没有形态,然而他的全部精神与灵魂都因痛苦的憎恶与自我蔑视而退缩。他感到如此厌恶与自责,以至于羡慕杀人犯犯罪的现场,世界曾在那里体验猛烈的怒火。他妒忌所有不断使人类蒙羞的违法分子——小偷、骗子、恶作剧者、亡命之徒……他们的名字被人们诅咒,被人们痛骂,但仍然被提起;由于他已经犯下了无名的罪行,那些弄不明白又无法修复的污点最终使他变得腐朽,那些无法获得救赎也无法复仇的卑劣与腐化使他堕落。同样,这一切也远离同情、爱、恨、微不足道的诅咒。如此而言,他在燃烧的天空下逃离,穿过难以测量、贫瘠的蛮荒之地,成为行星空洞中心的一个流亡者,这个中心就跟他可耻的自我一样,在生者与死者之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里既没有闪电般的复仇也没有埋没的仁慈。因为在整个无际的范围里没有阴影,也没有屏障;没有曲线,也没有拐弯;没有山峦和树林,也没有山谷,只有一只毫无掩饰的巨眼——炽热却难解……一切难逃,无助的灵魂浸浴在深不可测的耻辱中。

  接着,在极其明亮和清晰中,梦想终于发生了改变,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在其中,正面对自己多年前早已知道的事物。他是一个旅行者,在他童年时期就知道的地方徘徊多年,然后返回。当他再次走上小镇街头的时候,这种可怕但却难以言说的堕落感仍然不祥地萦绕在心头,他也明白自己已经重返天真与健康之泉,并以此得到拯赎。

  当他来到小镇的时候,他觉得那份内疚感始终伴随着自己。他见到了儿时熟悉的人们,见到了和他一起上学的男孩、和他一起跳舞的女孩。他们曾经出现在各种各样的生活与工作中,他们之间具有深情厚谊,但是当他走近他们,伸出手表示欢迎时,他们却投来茫然的表情,这种凝视的眼神里没有爱意、没有仇恨、没有厌恶,也没有任何别的情感。他们以往见面时友好热情的面孔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他们没有任何认识或欢迎的迹象;他们会简短、毫无情感地回答,问什么答什么。他们用沉默、冷漠、直勾勾的凝视来打消他所作的任何重温旧情的企图。当他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既不笑、不嘲讽、不用肘轻推,也不小声地耳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好像只需做一件事——让他尽快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一直沿着熟悉的老街道朝前走着,穿过再度因他而存在的房屋和地方,经过那些安静等待他经过的人。无言的内疚感深深地扎根在灵魂深处。他感到自己早已彻底消失在这些人的生活之中,比他人死去消失得更为彻底,他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人。

  不久他就离开了那个小镇,然后再次来到蛮荒之地,逃离了那片无情的天空。那里赤裸的眼睛在莫大的耻辱中散发出烈火,一直将它看穿。

  08 “公司里的人”

  乔治觉得自己能住在舍波顿的小车库里真是很幸运。另外,他觉得此次回乡探亲能同戴维先生的回乡赶在同一时间,的确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因为他与麦瑞特先生的初次见面令他备感愉快。他是一位面色红润、身体圆胖、精神状态很不错的人,年纪大约45岁,喜欢开玩笑,待人很随和。他的口袋里经常鼓鼓囊囊地装着高级的香烟,他常把香烟递给别人提神。兰迪称他为“公司里的人”,虽然乔治不清楚“公司里的人”是何职务,但麦瑞特先生让他们感觉很自在。

  当然,乔治知道麦瑞特先生就是兰迪的老板,他听说麦瑞特先生每过两三个星期就会到镇上来一次。每次到来时他就像一个仁慈、脸颊红润的圣诞老人,一边开着令人愉快的玩笑,一边发香烟给其他人,同时还会把胳膊搭在别人的肩头,总的来说,他的这些举动会让人很舒服。他自己是这样说的:“我一定要来瞧瞧小伙子们的表现如何,你们可别收木制硬币啊。”

  说到这儿,他滑稽地冲乔治眨了眨眼,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然后他递给乔治一支大雪茄。

  他似乎扮演着大使的职能。他总会带兰迪和公司的其他推销员到外面吃午餐或晚餐。除了在办公室里作短暂的逗留以外,他的大部分时间似乎都用在培养良好心情和高质量的生活上了。他常去镇上同别人见面,先是拍拍对方的背,然后直呼其名。一个星期后,他便吸着香烟不再操心利比亚山的那些推销员了。他到镇上来的时候,总会住在“外面”,人们都知道玛格丽特会为他做好可口的饭菜,预备好上等的饮料。麦瑞特先生自备酒水,因为他随身老带着很多价格不菲的饮料。乔治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了,从他的身上透出一种朋友般的义气,而这正是麦瑞特先生在场的时候总会让人开心的原因。

  麦瑞特先生不仅是一个好人,而且也是“公司里的人”。不久,乔治便意识到“公司”在他们的生活里扮演着极其重要且神秘的力量。兰迪大学毕业后就进了公司。他被派往总部办公室,并在北方的某个地方接受了公司的培训。然后他又回到南方,从推销员一直干到地区代理——成为销售组织中非常重要的成员。

  “公司”“地区代理”“销售组织”——这些名称都很神秘。但最令人感到宽慰的是,乔治在利比亚山同兰迪、玛格丽特相处的那一个星期里,每逢吃饭的时候,麦瑞特先生通常都会在场。一到晚上,他就会同他们一起坐在屋前的门廊里,边开玩笑边大声地笑着,用他欢快的言行逗得人们开心极了。有时候他会同兰迪谈起生意方面的事,谈起公司里的事,以及他本人在组织过程中的经历,没过多久乔治便对一切有了很清晰的认识。

  联邦度量计算公司是一个表面复杂、本质简单的遥远帝国。它的核心和灵魂,即它的生命,便是它的销售组织。

  他们将整个国家分成若干个销售区域,每个区域任命一个代理商。这种代理商反过来会雇用一些销售员,并由他们负责各个小区域的业务。每个区域还有一个“办公室主任”,当代理商及其业务员不在场时,办公室主任便会出席各种商业性的活动。此外,还有一位“修理工”,他的主要职责是检修受损或者出现故障的机器。这些人共同形成一个机构,全国就这样被分割开来。平均来看,每个机构负责大约50万人的区域。因此,全国共有260~270家分支机构,而主要劳动力就是代理商及其推销员,总人数有1200~1500人。

  公司的员工几乎从来不会提及这个工业帝国的更高目标,就跟人们平时不会直接轻率地说出神的名字一样,而只是简单地用“公司”这一模糊的发音来体会——这些更高级的目标同样简单又出色。这些都是大人物保罗·S .安波顿Ⅲ在他著名的演讲中总结出来的。每年,他都毫无变化地重复这些目标,他常把这些目标作为全国销售组织成员代表大会的结束语。一年一度的大会闭幕时,他总会站在前面,举起手臂,用一种伟大的姿势在巨大的美利坚地图上挥舞着,那张地图将他身后的整面墙壁都盖住了,他说:“你们的市场就在那儿!走出去卖吧!”

  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更漂亮的吗?还有什么比能将他强有力的想象表现出来更加雄辩呢?在现代商业编年史中,这种想象已经得到了人们的夸赞。他的讲话具有宽广的范围,既朴素又直接,在人类历史的各个时代,大凡伟大的领导人讲话时都具有这一特点。拿破仑在埃及时曾对他的军队说:“战士们,从远处的金字塔顶开始,他们4000年来一直瞧不起你。”佩里上尉曾经这样说过:“我们已经碰到了敌人,该由我们拿下了。”杜威在马尼拉湾说:“准备好了就开火,格雷德里。”格兰特在斯波茨凡尼亚法院说:“如果需要整个夏天,那么我建议就从危险处解决它。”

  因此,当保罗·S.安波顿Ⅲ对着墙壁挥舞着他的手臂并说道:“你们的市场在那儿!走出去卖吧!”销售组织中的上尉、中尉以及列兵们都知道目前在地球上尚有巨头存在,而浪漫时代还没有死去。

  的确有一段时间,这个公司的发展曾经受到过制约。当时该公司的创始人保罗·S.安波顿Ⅲ的祖父态度和蔼地说过:“我希望每一家商店、每一个需要我们的产品且有支付能力的公司都能购买我们的机器。”但是这位创始人的言语中所提到的条件早就过时了,听来完全就像是在维多利亚时代。戴维·麦瑞特先生本人也承认这点。虽然他并不想说任何人的坏话,尤其不愿意诋毁公司的创办人,但他还是坦白地表示,如果按1929年的标准来看,那位老绅士的确缺乏眼光。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了,”麦瑞特先生边说边摇头,冲着乔治眨了眨眼,仿佛要用笑话来消除自己对创办人的背叛似的,“我们现在的做法早就远远超过了这些!”他带着一种可以谅解的自豪感大声地说,“哼,如果我们现在还等着把机器卖给需要机器的人,那我们早就完蛋了。”这时他冲兰迪点了点头,言语间带着严肃与自信,“我们不能等着别人来买我们的机器。如果他们没有机器也能凑合时,我们就要采取一切手段让他来买我们的机器。我们要让他明白自己的需要,你说呢,兰迪?换句话说,我们要创造出对产品的需要来。”

  麦瑞特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按他的说法,这种销售方式的专业术语叫作“创造性推销术”或“创造市场”。这种诗一般的营销概念是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的杰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现在担任公司领导的保罗·S.安波顿Ⅲ。这一观念也是在偶然的一瞬间闪现出来的,就像帕勒斯·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中降生一样。麦瑞特仍然对那一重大时刻记忆犹新,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似的。那是在一次公司的全体员工大会上,安波顿先生在演讲中激情飞扬,同时也因自己伟大的幻想而沉醉。讲话的中间,他突然停了下来,就好像一个人走进房间,突然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神奇、未知的迦南远景一样。最后,他又继续讲了起来,但是声音中却增添了某种颤动的情感。

  “我的朋友们,”他说,“虽然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如何去创造市场,但其实,市场的可能性是无限的!”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会儿,麦瑞特先生说这位伟大的人物当时已经脸色苍白,说话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晃,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而且低得几乎都听不见了,好像连他本人也无法理解自己伟大构想的重要性似的:“我的朋友们……”他沉重地咕哝了一句,想要扶住讲坛来支撑自己的身子,“……我的朋友们……对一切都能应付自如……”他的声音又开始慢慢大起来,小号角般的声音此刻变得跟响铃一样,“……我们有理由让每一个美利坚人都拥有我们的机器,不管男女老少!”接着他又恢复了刚才在地图前做出的庄严、人人都熟悉的姿态来:“你们的市场就在那里,小伙子们!走出去卖吧!”

  从此以后,这一远大的设想便成了保罗·S.安波顿Ⅲ先生构建辉煌大厦的基石,也成为该“公司”生活信仰的一块基石。在这一设想的实现过程中,安波顿先生建立了一个类似火车头活塞那样漂亮而精确工作的组织。在推销员上面是代理人,代理人上面是区域总监,区域总监上面是区域经理,区域经理上面是总经理,公司总经理上面是……如果不是上帝,那么就是仅次于上帝的人,因为代理商和业务员总会用崇敬的语气把他称作PSA。

  安波顿先生还发明了一种独特的俱乐部,人们都叫它百乐社。PSA是全体会员的领导,公司里所有的推销员,连最底层的推销员都包括在内,不论其级别高低都有资格加入。百乐社是一个社交团体,但其活动范围远远超出社交的定义。每位代理商和销售员都有一定的“配额”——换句话说,他们的销售额按他本人所在地区的正常平均数给予事先约定。由于各区域的大小、经济发展程度、个人经验与能力等的差异,每个销售员的“配额”都不相同。有的配额是60,有的可能是80,还有的是90或100。如果他是地区代理人,那他的配额就要比单个的销售员高一些。但是,不管其配额的大小如何,每个人都有资格加入百乐社,唯一的限制条件就是他必须100%地完成他的配额。如果他完成的数量达到平均数以上——也就是说如果他完成配额的120%,就会有相应的荣誉和奖励,不仅在社交上,在经济上也是如此。推销员要么完成任务加入百乐社,要么完不成任务而无资格加入,因为这个团体在很多方面几乎与共济会差不多了。

  配额制的单位是“点数”,一个点的业务量为40美元。因此,如果某位推销员的配额是80,这就意味着他每个月至少要卖出3200美元由联邦度量计算公司生产的产品。也就是说,一年内需要出售4万美元的产品。当然他们的回报也很高。推销员的提成从销售额的15%到20%不等;而代理人的提成则是20%~25%。完成或超过配额以后,除了提成还有额外的奖金。因此,对普通区域的一般销售员来说,一年赚6000~8000美元是有可能的。对于位置非常好的区域,一个代理人一年内可以赚来12000~15000美元,甚至更多。

  以上就安波顿先生的天堂俱乐部谈了很多。但如果这个俱乐部里没有痛苦,那么还会有这个所谓的天堂俱乐部吗?一个人的配额若达到了某个值,公司是不会再向下降低的。比如,某一位推销员的配额是80,如果在这一年里完成了配额,他就必须要做好准备,因为第二年他的配额将会增加到90。人们必须不断朝前走,而且前进的速度是比赛的关键。

  虽然公司并不强制员工加入百乐社成为会员,但是保罗·S.安波顿Ⅲ是一个加尔文似的神学家,他对如何结合自由意志与预先规定了如指掌。如果有谁没有加入百乐社,那他也就快要离开安波顿先生了。对代理人、业务员来说,不参加这个组织,就等于生活在铁轨的另一头。如果有人加入不了公司的天堂俱乐部,或者中途退出,他的同伴往往会谨慎地问:“这些日子乔·科路兹到哪儿去了?”答案总是含糊其词。随着时间的推移,没人再会提起乔·科路兹。他很快就被淡忘了,他不再与该公司合作了。

  除了这一项发明外,保罗·S.安波顿Ⅲ先生再没有其他特别的创造了。安波顿深情地把这项发明作了一番描述,但是有这一项发明就已经足够了,他从来都不会让他的辉煌与魅力黯淡下去。每年4次,即每个季度开始的时候,他便会对面前的总经理大声叫喊:“怎么回事,埃尔默?你的业务做得不好!市场在那儿!你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否则……!”然后,总经理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传召各个区域经理,并重复PSA的言语与神态,而区域经理又会在各区域总监面前将这一切重新演一遍,而各区域总监又会把内容复制给代理商们,代理商们又将同样的内容传达给推销员。由于推销员手下没有人供使唤,他只好“走出去到处奔波,否则……,”这就是所谓的“保持组织的士气”。

  戴维·麦瑞特先生坐在前面门廊里讲述他本人在公司的经历,但是他的言语中所传达给乔治·韦伯的内容要远远超过实际的说话内容。他的一席话慢慢地渗进他美好的记忆中,而戴维·麦瑞特先生一边开玩笑,一边惬意地吸着雪茄。他讲话的语气中暗示出“同公司相连是多么美妙的事!”

  他举例说,所有百乐社的会员每年都会聚在一起共度“狂欢周”的美妙时刻。这是“由公司掏钱”的年度郊游活动。会议的地点可能在美国的费城或者华盛顿,也有可能在热带的富庶之地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或者在一艘包船上——一艘穿梭于大西洋路线(驶往百慕大或哈瓦那)的体积小巧但却豪华的两万吨级游船。不管它驶往何方,百乐社社员都获得免费服务。如果在大海上旅行,那么大游船便属于他们——为期一周。世界各地的美酒都任由他们支配,他们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还有百慕大的珊瑚岛,或未得许可特权的快乐哈瓦那。在这一周内,他们遇到的一切问题都可以非常体面地得到解决,而他们的公司——不朽、父亲般慈爱的公司——将“支付全部费用”。

  但是,就在麦瑞特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述他经历过的快乐时光时,乔治·韦伯却看到了另一幅图景。这是一幅由1200~1500人组成的画面——在这些朝圣者中,一般情况下女人(或至少妻子们)都不包括在内——这1200~1500名美国人大多数都是中年人,他们一个个精疲力竭,显得精神忧虑、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他们从全国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然后“由公司掏钱”来度过一个短暂、粗野、奢侈的7天。乔治心中暗暗思索,从整个活动的策划到员工的人生规划,这样的玩乐并不能带给他们光明的前景。此刻他也开始明白,时间改变了兰迪的一切。

  在利比亚山度过的一周的最后一天,乔治去火车站购买返程车票,顺路在兰迪的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一点钟还没到,他准备和兰迪一起回家中吃午饭。外面的展销室内,摆着光亮的量器及计算机,全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桃木基座上。现在这个展销室已被遗弃了,他就坐下来等兰迪。展销室的一面墙上挂着巨大的彩色海报:“8月是联邦历史上的吉利月份!”上面写着,“让9月更吉利!市场在那里,代理先生,其余的就看你们的了!”

  展销室背后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兰迪把它当作办公室来用。乔治等待的时候,忽然从隔间里听到某种神秘的声音。首先是翻阅文件的沙沙声,就跟翻动分类账本时发出的声音一样。偶尔也会传来急速、平静、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神秘且不祥,其中还夹杂着人们的哼哼声和有些压抑的叹气声。接着突然传来两声巨大的砰砰声,听起来就像一个大账本被猛地合起来然后扔在桌子上的声音。经过一阵沉默,里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在外面能听得很清楚。他很快就辨认出其中一个是兰迪的声音——低沉,沮丧,吞吞吐吐,非常不安,而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从来没听过。

  但是仔细听这声音的时候,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嘴唇也发白了。因为那人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对人类的侮辱。当发现那个声音、那一席话都是冲他朋友说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说清且被伤害的感觉。令他困惑不安的是,那个魔鬼般的声音好像出自某个熟悉的但一时却想不起来的人之口。

  接下来,他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说话的人是麦瑞特!虽然这一切令人难以置信,但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身体壮实、精神焕发,每次见面都充满热忱、兴致勃勃的人。

  现在,透过小隔间光滑的玻璃、涂漆的木板,那人突然变得如同魔王。这简直不可思议,乔治听后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就像人们在梦里想到自己认识的某个人突然行为异常、令人厌恶时产生的感觉一样。但是,最可怕的还是兰迪的声音:谦卑、低沉、顺从,带着恳求。麦瑞特的声音犹如一口吐在空中的痰,恶心又刺耳,而兰迪的声音温柔、吞吞吐吐、深感不安,不停地回答着对方。

  “哼,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不想要这份工作了吗?”

  “哎——哎,不,你知道我想要的,戴维……嗬,”兰迪不安的声音又升高了一点,然后抗议似的笑了一声。

  “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有拉来业务?”

  “哎……哈!”他又小声笑了笑,感到既尴尬和不安:“我原以为我……”

  “哼,但是你没有!”这声音如响雷般刺耳,“我们这个区域的业务量要比配额高出30%才行,而且公司也是这么要求我们的……要不然你要想尽各种办法拉来生意!明白吗?否则公司不会给你一分钱的!一切都取决于生意的好坏!我们没有完成任务!你干这一行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但是你他妈的并不比别人给公司做的贡献多!你想不想知道,其他那些没有完成任务的小伙子们将会面临什么结果……难道你不想知道?”

  “哎……哎,是的,戴维……但……哈!”他又小声笑了起来,“但……老实说,我从没想过……”

  “我们不会给你他妈的‘从没想过’一分钱的!”又传来一声冷酷的声音,“我早就警告过你!你必须要跑来业务,否则你就走人!”

  光亮的玻璃门猛地被推开了,麦瑞特大步走出小隔间办公室。当他看见乔治的时候,不禁吃了一惊。他立即换了一副模样,一贯饱满而红润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然后用诚恳的口气大声说:“哎,哎,哎,看谁在这里!这不是老弟嘛!”

  兰迪尾随他走了出来,麦瑞特转过身,滑稽地朝他眨了眨眼,好像开玩笑一样。

  “兰迪,”他说,“我觉得乔治变得越来越帅了。他有没有为谁心碎过呢?”

  “我敢肯定,你在大城市里一定会让那些女人们热血沸腾的,”麦瑞特边说边看着乔治,“比方说,我在报纸上读过有关你那本书的报道。那是本好书,哥们儿!我们都为你感到自豪!”

  他亲切地拍了拍乔治的后背,然后转过身,露出扬扬得意的神色,然后抓起帽子愉快地说:“嗨,哥们儿,你们想不想去旧农庄尝一尝玛格丽特的拿手饭菜啊?嗨,你可不能扫我的兴啊,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他悠闲地穿过大门,红润的脸上带着微笑,身体壮实、精神愉快,对整个世界充满善意。两位老朋友只是站在那里面面相觑,脸色煞白而憔悴,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迷惑。兰迪的眼睛里透着耻辱的神色,但他带着那份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忠诚说:“戴维是个好人……你……你也清楚,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他是公司里的人。”

  乔治一言未发。因为就在兰迪说话的时候,乔治想起麦瑞特曾经讲过的与公司相关的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来。这是他曾经在某个画廊里见过的图片,画面描绘的是一长队人排着队从大金字塔绵延到伟大的法老住宅门口。伟大的法老手里拿着一根皮鞭,无情地用这根皮鞭抽打背部和肩部赤裸的监工长;而监工长的手里握着一条尾巴似的鞭子,肆无忌惮地用它抽打不幸者颤抖的后背,他们是监工长的助手;这位助手手中的牛皮鞭有力地落在发抖的中士班长身上;而中士班长手里拿着一个邪恶的连枷,用它痛打着一群呻吟的下士;而每个下士手中都拿着一根带节的皮鞭,用它来重重地抽打整队奴隶。这些奴隶连推带拉,长时间辛苦地工作,汗流浃背,建成了金字塔的高耸结构。

  乔治什么也没说,他说不出口。他刚才发现了生活中他不曾知道的一些事情。

  09 失落者之城

  那天下午,乔治邀请玛格丽特一同前往墓地,于是她借了兰迪的轿车驱车外出。半路上,他们停在一家花店门前,然后买了一些菊花,乔治将这些菊花放在姨妈芒的坟头。由于那一星期刚下过大雨,新坟堆起的土堆下沉了一两英寸,在边缘处留下了锯齿形的裂缝。就在他把鲜花放在潮湿、粗糙的地上时,他猛然间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吃惊。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过了好一阵子,他还对自己的这种举动感到迷惑不解。起初,他并没有想过要这样做。但当他们开车经过花店时,他望了望花店的窗口,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停下来,买了鲜花。此刻那些花正躺在那儿。

  此刻他已经明白了这样做的原因以及他为何要重回墓地。在他梦里萦绕多次的利比亚山回乡之旅,与他想象的多么不同,从各个方面来看这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离别了。那根维系他和家乡的纽带已经断裂了,他从这儿走出去闯荡世界,正如每个人都必须要做的那样,独自面对。

  此刻,夜幕又一次降临了,下面的山谷也笼罩在幕色中。镇上的灯光开始陆续亮起来。他站在原地眺望远方。玛格丽特就站在身边,她似乎明白他的情感,显得很安静,一言未发。然后,乔治低声对她说起话来,他需要向别人谈谈自己在家乡这一个星期里的全部感受。兰迪不在跟前,玛格丽特便是唯一可以倾诉的人了。当他谈到自己的著作和未来的希望时,她一直静静地倾听着,没有插话。他尽可能详细地把那本书的内容讲给她听,而且还担心小镇上的人们可能会不喜欢它。她信赖地朝他的胳臂靠了靠,毫无疑问,这个姿势比任何话语更加雄辩。

  他没有再提起兰迪和麦瑞特。他不想给她造成不必要的惊慌,因为掠夺一个女人最基本的平静与幸福并没什么意义。此前发生的事已经够多了。

  但是,他最后还是谈到了镇子本身,谈了谈自己亲眼目睹的所有投机疯狂行为,以及自己对此的看法。这个小镇以及小镇的居民未来会如何呢?他们经常在谈论更加美好的未来,谈论即将建成的大都市,但是乔治觉得,所有这些言论都表明他们已经深受某个古怪且野蛮的欲望驱使,已经几乎不顾一切了,他们似乎非常渴望走向毁灭和死亡。他觉得,他们全都被毁掉了,就在他们大声说笑、叫喊、互相拍打背部的时候,毁灭已经开始了。

  他们将巨额资金浪费在一些毫无意义的街道和桥梁上。他们把古建筑拆掉,建起新的、大得可以容纳50万人的城市。他们夷平小山、洞穿山脉,在宏伟的隧道中铺设双车道、砌上闪亮的瓷砖……隧道从一头进入田园式的荒野。他们把一辈子积攒下来的积蓄用来抵押下一代人的财产。他们毁掉了自己的城市,同时也毁掉了自己、他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

  镇子已经不受他们控制,他们已经无权拥有它。北方某个债券公司已经控制了它,抵押额高达5000万美元。他们脚下的街道已经被卖掉了。高额支付文件上已经签下了他们的名字,并会再转售给其他的疯子,那些疯子同样轻率、潇洒地把自己的一生都签了上去。理论上讲,他们能获得巨大的利润,但是他们的“繁荣”早已结束,他们再也看不见了。他们身陷债务之中,震惊地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支付任何费用……但他们却依然在买进。

  当他们从各个方面将小镇毁坏、挥霍完毕后,便一窝蜂地朝旷野涌去,朝富有诗情画意的蛮荒之地涌去,那里可以为人们提供土地,因此他们早已圈起了小地块,围起了小山包,如果可能还会在大海中央用桩子围起篱栅。他们给那些地产起了愚蠢、花哨的名字:“野石”“阴凉地”“鹰冠”等等。森林、田地、缠结的灌木丛全都有了价格,这些地方价格高得足可以买下一座山。有些地方没有道路,没有街道,没有房子,只有一队拿着斧子的坚强开拓者们才能到达。这些地区中人口较为密集的商店、住宅、街道、公路、俱乐部等地方都被人们标在图表和图纸上了。有些地方则成了艺术家、作家、文学评论家们田园诗一般的居住地;传教士、医生、演员、舞蹈家、高尔夫球员、退休机车工程师们也有了他们的聚居地。每个人都为自己开辟了相应的地方,而且,更有甚者,他们之间还不断地进行着土地交易!

  但是,尽管人们闻风而动,竭尽全力,但他们缺少对全局的设计和规划,他们的生活已经面临饥饿,身体已经明显瘦弱。他们高谈阔论的美好生活已经变成了枯燥而莫名其妙的手势。他们所做的一切只是为自己建造更加肮脏、更加昂贵的住房,购买新汽车,加入乡村俱乐部。他们为实现这些而疯狂行事。在乔治看来,他们全都在寻找充饥的食物,但却没有找到。

  他站在小山上,望着脚下涌起的黑暗,路灯的排列模式勾勒出大街和缓慢行进的车流。他想起童年时期,小镇夜色里荒凉的街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和荒凉又一起在他酸楚的记忆里燃烧起来。到了晚上10点钟,这些街道显得赤裸而荒凉,这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单调、一束强烈的光芒和空旷的人行道透出的疲惫感、偶尔被徘徊者的脚步惊醒的麻木感。那些不顾一切、饥肠辘辘、孤独的人都想让过去的希望和信念予以实现,他们想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得到舒适、温馨和爱,希望能发现一扇进入某种秘密、富足、丰富生活的门。这样的希望还有许许多多,但是他们从来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他们已经在黑暗里死去——没有目标、没有确定的目的,没有门。

  乔治觉得,这就是万物存在的方式,这就是自然的规律。没错,这一切就在那里——就在过去多少个长夜的疲倦里实现,在千千万万个镇子和荒凉的大街上,饥饿者的所有热情、希望和渴望就像黑暗中剧烈跳动的脉搏一样——不在其他地方,就在那里,这种疯狂已经酝酿成熟了。

  当一想起15年前那些阴冷、荒凉、熟悉的街道时,乔治不禁又一次想起了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他不安地穿过这座正在沉睡、孤独的小城,觉得一切那么熟悉,内心再次涌起一种恐惧。也许他正是这出悲剧的核心。也许拉姆福德·布拉德正在黑暗中寻找生活,这倒不是因为他的身上具有某些邪恶——虽然他的确邪恶——而是因为某些还没有完全消亡的好东西。人身上的有些东西常常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东西,包括无聊、偏见、谨慎、自满、贫乏、缺乏快乐等。他曾经在夜色中寻找过某些更加美好的东西,寻找一个温暖、富有而有情谊的地方,寻找黑暗、神秘的时刻,寻找即将到来却未知的冒险和刺激,寻找一次捕猎的机会、追求或者俘获,还寻找过欲望的满足。对于整个生命都变成公开耻辱和奇迹的盲人来说,这有可能吗?是不是曾经有过某种温暖和力量,能使镇上冷酷的价值观得到加强,在寻找某种独立但已不复存在的快乐?这是不是毁坏他身体的原因呢?他会不会是一个迷茫的人——迷茫,仅仅因为镇子本身已经真正地迷茫了,因为人们不再接受他的才华,他的能量闲置不用,他有力的肩膀无担可挑——因为他不得不放弃拥有的东西,包括希望、智慧、好奇,那里没有了温暖,全都这样迷茫了吗?

  没错,这个镇子的困境与法官拉姆福德·布拉德面临的困境是一样的。他在列车上所说的:“你以为你能再回家乡吗?”以及:“别忘了,我设法警告过你。”如此说来,难道这就是他的意思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乔治此刻终于明白了。

  当乔治想到并谈及这些的时候,周围的空气充满了慵懒与昏睡的暖意。知更鸟发出最后的一声夜啼,灌木丛中树叶发出嗖嗖的摩擦声,破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风中的声音、孩子的喊叫、狗吠声、牛铃的叮当声。这里散发着醉人的清香——松树脂的气味、青草与温暖三叶草的气味,这一切一如往昔。但他童年时的镇子,以及寂静的街道、在树叶之下模糊不清的老房子都已变得无法辨认,已被坚硬、明亮的混凝土块以及新建筑未经处理的垃圾场破坏得满目疮痍。它看起来就像战场,布满了弹坑和弹壳、被猛烈炸飞的砖块、水泥和惹眼的新灰泥——在中间空隙处只有古老、宜人的小镇所留下的掩映在树后的残余物——羞怯、退缩、不知所措——使人想起午时人们回家吃午饭时,在安静的街道上传来拖足而行的柔和皮鞋声、笑声以及夜间树叶沙沙的低沉声。因为这些已经迷失!

  一缕古老、悲惨的光束淡淡地照耀在永恒山上。乔治想起迪莉娅·弗拉德夫人及其说过的话。她说他的姨妈芒曾经希望他终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故乡并定居下来……他站在那里,玛格丽特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那束过去日子里古老、悲惨的光束淡淡地照在他们的脸上。刹那间,他觉得他们就像命中预言的那样固定在那里,四周是山峦与河流。有些东西已经失去,令人难以忍受。人们早就对此作出了预言,如今已经变成了现实,有些东西如同古老的时间和命运——具有某种他难以言说的魔力。

  此时,他们乘着暮色,来到山下河流的边缘。在那里,他们听见了钟声,听见了汽笛声,听见火车穿过夜色开进小镇时发出的车轮撞击声,这声音短暂地停歇了半个小时,然后又继续它北上的旅程。火车一扫而过,只把它雷鸣般的声响与炉中的火焰留给了这里的群山;当巨大的火车穿过河流时,只传来沉重的车轮声和轰隆隆的车厢撞击声……接下来,除了寂静再没有任何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火车在远离小镇的地方传来哀鸣声。这声鸣叫再一次把他带回到童年永恒的记忆里,带回到疯狂与窃喜中,带回到旅行的痛苦中,带回到清晨胜利的许诺中,带回到陌生的土地和闪亮的城市中。他的内心深处有个东西一直在对他说,就像一个恶魔在低声谈论着逃跑与黑暗:“快!快!快!”

  他们上了车,然后迅速离开这些沉寂的大山、离开面向灯火的女人、离开居民和镇子、离开面向列车的男子、离开这座城市及其未知的未来。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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