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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生命与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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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部 生命与书信

  和埃斯特相处的那个神奇之年已经过去了,并且变成了时间的记忆,而现在,又一个年份来了又去了。

  此刻,乔治·韦伯正投身于一项巨大的工程中。他竭力想勾勒出自己童年时期某一个年份的雏形和感受,那一年被称为“金色年华的终结”。之后,他开始构思如何撰写这部书。在该书中,他不仅想展现出自己的青春画卷,而且还想展现出家乡小镇和他熟悉之人的图景。动笔之后,他才发现一切都在自己笔下鲜活起来,而且不断扩展。随着写作的不断深入,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其他十几本书的写作脉络也逐渐清晰起来,从家乡小镇一直延伸至外面更广大的世界,然后继续扩展延伸、交织,最后形成一幅密集、完整的美国生活全景图来。

  在此期间,他和埃斯特相处的生活也依然如故。也就是说,从表面来看,一切如故,但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变化。起初,他迷惑不解,后来才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二十九章 指环与书

  他年已逝,彼春又至,蒙克才思泉涌,奋笔疾书,不停地写啊、写啊。现在,整个屋子里零乱地堆放着一大堆一大堆完成的手稿,他仍然在写。

  他的脑海里闪耀着一系列密密麻麻的形象,这些形象以光一般的速度,以腾空的火箭发出的亮光在他的脑海里印刻下数以千计壮丽的画面。在这些色彩明艳、转瞬即逝的画面中,埋藏着他的思想和记忆中每一个绵长、痛苦激情的全部收获。

  迄今为止,他的记忆似乎第一次完全、成功地掌控了其生活的每一刻。他不仅能想象并回忆起所有最微小的细节,包括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去过的每一个国家、走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位曾经认识并打过交道的人,以及所有说过或做过的事情;他还能回忆起许许多多转瞬即逝、模糊不清的事情,在纷纷扰扰的过去某个被遗忘的、年代不详的时刻,这些事情在眼前一晃而过。他能够回想起20年前某个年月不详、漆黑静寂的夜晚,一位女郎在当地某条林荫大道上发出的声音和笑声;回想起另一列火车上一张一晃而过的女性脸庞,回想起一颗微小的原子呼啸着冲向这个国家广袤的内陆;回想起一位老者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回想起在某个潮湿、昏暗、阴沉的走廊里一滴水珠滴落的声音;回想起某日里天空的云影掠过家乡郁郁葱葱的山峦;回想起在冬日的冷风中树枝发出的嘎吱声;回想起街角路灯将惨白的亮光照在那所凄凉小房子发灰、脏兮兮的墙面上的情景。此刻,这些细节和其他许许多多的回忆都从往昔的澎湃思绪中返回,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所致。

  此刻,记忆、推理和想象具有了庄严的力量,主宰了他的生活,使他的生活变得有益而快乐,使过去每一天的每一次经历都显得格外生动。这种力量在那个季节之初就已经成熟而确定,这个季节更使人在精神上感到自己生命的短促和大地的永恒。其他任何季节都不具有春天的力量,能唤起个体生命和整个人类命运短暂、动人、转瞬即逝画面的瞬间统一;它具有欢欣、无言的快乐和难以言表的痛苦;它具有不朽之美,然而却会在肉眼觉察不出的光速中出现和消失;它具有不朽之爱,然而却在我们的每次呼吸中消亡;它具有腐朽之物的永恒性;它具有长久、短暂生死的特性,它时刻、无休止地向死亡逼近,它是沾染了瑕疵和污点的绝对、永恒的荣耀,是从长久痛楚之心和悲剧性命运中迸发而出的欣喜和欢悦。

  生活中所有令人心潮澎湃的谜团、具体的矛盾体、无法佐证但却强大有力的统一性都构成了人类生死存亡的每个对立面,它们被春天的灵性唤起,因为其他季节没有这种能力。然而,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每到一年的这个时候,他似乎经常感到纷扰而困惑。他感到,这是个官能涣散的时期,是一个在痛苦、欢乐和渴望中狂野、无声呐喊的时期。那些强烈、破碎、纷繁之物的追求,以及他对那些使他头脑发昏、未知、难以形容之物的渴望令他备受煎熬、心力交瘁。

  那一年,蒙克的心情一如从前。其他一些事情也随着他新近找到的工作和创作灵感一同而来。26岁的他站在窗边凝视着户外,突然间,他好像被初春四月的神奇魔力陶醉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想起了所有已经故去的人们,内心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一种痛彻心扉的孤独感,以及对失落、逝去往事的回忆。每到这样的时刻,他的希望和快乐便会消失,一种无可言表的失落和毁灭感便会袭来。他曾兴高采烈、信心满怀地进行创作的作品此刻正摆在面前,就像摆在桌上的一尊破碎雕像的一截残肢,他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把它放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对那部作品已经毫无热情和兴趣了。此刻,他不仅厌恶它,而且感到羞愧不已。他不会再次投入其中,也不想再看到它。然而,他却无法毁掉它。他把它放进了大行李箱和小箱子里,把它堆在书架上那些摇摇晃晃的书堆中,一看见它,他的心中便会充满厌倦和恐惧感。这些事实都表明该书稿尚未完成,它们就像支离破碎的墓志铭,毁坏瓦解的墓碑石。

  然而,令人感到惊奇、不可思议的是,不出一两天,他的内心会再次诞生希望,生命也会像四月一样充满力量。他的内心会再次欣喜地涌起奋斗的冲动,他会兴高采烈地投入到狂热的创作中去。接下来,他会夜以继日地写作,几乎一刻也不停,除非学校有要事,而花在那些事情上的时间令他惋惜而痛心。他很不情愿、气急败坏地屈服于极度的困倦,在朦胧的睡意中,时间和记忆的巨大压力仍在不断、无休止地产生着作用,变成了一个由经历所构成的庞大体系。紧张的大脑活动像秃鹰的利喙一样啄食着他的睡眠和精力,因此,他早晨醒来时会感到筋疲力尽,而他仍会再次投身于写作中去。

  每每在这种情况下,在他满怀希望、踌躇满志、充满力量进行创作的时候,他就会更爱这个女人,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他无法把这份情感压抑在心底。它就像决堤的洪流从血液和骨髓深处喷涌而出,世上的一切将重新恢复生机。每次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他就会从紧张的写作中突然站起来,虽然疲惫,但是内心却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欢喜。

  每天中午,她都如约而至。她天天来此为他做饭。当食材不够时,他们二人便会外出购物、闲逛,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美食返回。

  有一次,在一家可以将所有东西购齐的绝佳商店里——一侧是卖肉制品的,另一侧是卖杂货的。水果、蔬菜、所有应季的果蔬全都高高地堆在正中央——那儿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埃斯特看见他的眼睛紧盯着她的臀部曲线、胸部缓缓的波动、脖颈上精心梳妆的发辫以及她在蔬菜摊旁走动时身体的起伏;她发现那个姑娘既美貌又比自己年轻,当她注意到他凝视那位姑娘的眼睛闪烁着光彩时,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在打她的主意,顷刻间似乎感到一把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等回到家后,她说:“我看见你的德行了!”

  “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看见你在注视店铺里的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他咧着嘴笑问道。

  “你心里清楚,”她说,“就是你盯着看的那个基督徒小婊子!我看见你的德行了!”

  “哈!”他欢喜地大喊道,然后想要抓住她。

  “没错,哼,就是你,”她说,“我知道你刚才的心思。”

  “哈!”他发疯地大笑道,然后把她揽在怀中。

  “那个小婊子知道你给她抛媚眼,”她说,“所以她才弯下腰,假装看胡萝卜。我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她就是那种不洗澡却用廉价香水遮臭的人。”

  “哈,哈!”他大笑起来,把她搂得快透不过气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干什么,”她说,“你以为你能愚弄过我,是不是?但你错了。我知道有人来过这儿。”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很聪明,年轻人,可我始终都清清楚楚。我在枕头上发现了她们的发夹,而且你总把我的围裙和拖鞋藏起来,搁在衣柜的最上层。”

  “哈,哈!”他大笑起来,“哎哟!女人啊,你在撒谎。”他说。

  “这是我们的地方,”她红着脸说,“我不想让其他任何人来这儿。你不要动我的东西。我想把我的拖鞋摆在那些小骚货们看得见的地方。你不准再带她们到这里来,”她说,“要是哪天被我抓到一个,我就把你的脸打烂,把她的眼珠子抠出来。”

  他发疯似的大笑着说:“你在吹牛,女人!”他说,“你管不着我。我想干啥就干啥。现在你我毫不相干,我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不能随心所欲!”她说,“你永远属于我,我也永远属于你。”

  “你从来就不属于我,”他说,“你已经有丈夫和一个女儿了。你对你的家人负有责任,杰克小姐,”他油腔滑调地说,“尽快矫正你过去生活中的错误吧,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你真诚地忏悔,现在还来得及。”

  “我没什么好忏悔的,”埃斯特说,“我一生向来为人诚实正派。我唯一需要忏悔的就是你不值得我付出如此深的爱。这是我应该后悔的,你这个卑贱的家伙,你不值得我付出真爱。”

  “上天自有公论,小姐,”他用假虔诚的口气说,“哦,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现在已经太迟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小姐。对于耶稣来说永远也不迟,小姐。五十三年前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也就是在这个米迦勒节的时候,我差不多和你一样过着道德败坏、罪孽深重的生活,杰克小姐。一天到晚,除了吃喝和肉欲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受够了肉欲的折磨,小姐。我饱受了难禁的试探和诱惑,小姐。我不但跳舞、打牌,吃大餐,饱食终日,而且还对我邻居的老婆垂涎三尺,想和她勾搭一番。你有没有听说过如此卑劣的事啊,杰克小姐。不过我历来如此。我从未把我内心中隐藏的邪恶思想讲给别人听过。我觉得没有人会知道我的秘密。不过,还真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有人始终与我同在,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小姐?那人就是耶稣。耶稣知道,小姐。我以为唯有我满脑子都是罪恶的思想,但耶稣基督一直在这儿看着我。我以前不知道他就在那儿,小姐。他能看见我,而我却看不到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不见他吗,小姐?因为我的内心因为罪恶而污秽,以至于我自己都看不清它是什么样儿,小姐,如果你见到耶稣的话,你得真诚地去看他,杰克小姐。后来有一天,他对我说话了。我曾受过试探和诱惑,小姐。我几乎禁不住诱惑了。就在我前去同邻居老婆幽会的途中,杰克小姐,当时我们正打算一起外出吃大餐。这时我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小姐。我听到他在很远的地方喊我。我转过身四下环顾,小姐,可我身后一个人也没有,我以为自己搞错了。我就继续朝前走了几步,杰克小姐,这时我又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这次他走到了我跟前,小姐,我能听见他说的话。”

  “他说什么了?”她问。

  但这太罪恶,太亵渎神灵了,他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烈火:在那一瞬间,兰斯·乔伊纳的狂热在他内心涌动,而他深信这是真的。

  “他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小姐。他喊着我的名字。他叫我不要去,听他的话。”

  “你当时怎么办了?”她问。

  “我很害怕,小姐。我想起了自己罪恶的生活,然后顺着大路拼命地跑,杰克小姐。我想摆脱他,小姐,但却无能为力。他就跟在我身后,始终紧紧地跟着。我的脖子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杰克小姐。后来他附耳对我说话了。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了?”她问。

  “他说:‘孩子,没有用。你还是缓口气吧。不管你跑得多快我都会快你一步的。你无法摆脱我,兄弟。我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你现在打算和我说话呢,还是要我追着你跑得更远呢?’”

  “你是怎么回答的?”她用一种着迷的口吻问道。

  “我说:‘主啊,您的仆人在听,请讲吧。’他就对我说了,杰克小姐,他的嗓音很动听。时而像潺潺的流水,时而像四月里山茱萸丛中的习习微风。他说:‘小兄弟,我们就坐在这块石头上聊聊天吧。我要和你坦诚地谈一谈,孩子。我想给你提个建议。我一直在注视着你,孩子。我一直在留心你。我知道发生的一切,孩子。’我说:‘主啊,我知道我做错事了。我想您对我一定非常生气,是不是啊?’主说:‘怎么会呢,孩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不会那样的,兄弟。你冤枉我了。主从不生气,孩子。他不会生气,也不想与人作对。如果你现在用力打了我的脸,我也不会生气的。这就是我的处世原则。’我会说:‘孩子,如果你那样认为,你还可以再打我!’‘为什么呢,我的主,’我说,‘您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的。’主对我说:‘要是你打我会使你觉得好受一点的话,就来打我吧,孩子!你只管冲过来,使劲地打我,小兄弟。’他的这些话使我痛苦极了,杰克小姐。我开始像个婴儿似的大声哭了起来——我的双眼噙满了泪水,鸡蛋般大小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主对我大喊:‘孩子,打我啊!这也许会使我受伤,但如果你想这样就只管动手吧。’我说:‘主啊,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宁可砍掉自己的右手,也不能动您一根指头啊。主啊,还是您打我吧。我做了错事,我该打。主啊,您打我吧。小姐,这时我们俩都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主大声地说:‘孩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不会那样的。我只是受了点伤,孩子。你伤了我的感情,你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你的表现会更好一些的,孩子。’小姐,我也大声地回答主,‘哦,主啊,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主大声地说,‘太好了,孩子!阿门!’我大声说,‘哦,主啊!我知道自己是个道德败坏的罪人,我的内心和地狱一样黑暗’‘你这算说对了!’主大喊道,‘哈利路亚!’‘哦,主啊,原谅我的行为吧。我知道自己是个恶人,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行善事的。’‘光荣归于上帝!’主从石头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你被赦免了,你的灵魂得救了。起来吧,别再犯罪了!’”

  他停住了话头——眼睛里燃起了火焰,面容阴沉起来。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原本自嘲的故事确有其事了;在这一瞬间,他相信世上有专治人们伤痛的神灵;他相信有一个富于怜悯和智慧的大脑,他会对行走在大街小巷的每个肉身凡胎明察秋毫,能够深入所有微小的空间、通道、头骨,揭开混乱、被遗忘的语言和足迹,宽恕我们、记住我们,并且医治我们的创伤。

  后来,他的嘴因嘲弄而变得扭曲起来,他说:“跟随耶稣改邪归正吧,小姐。耶稣就在这里,正看着你呢。他此刻就站在你的肩旁,杰克小姐。你能听见他说话吗?他现在正跟我说话呢,小姐。他说:‘这个女人犯了罪,受到了极大的诱惑。只要她肯忏悔,就会得到救赎。让她想想自己的满头银发,好好思索一下自己做妻子的责任。让她别再犯罪了,重新回到正当的婚姻生活中来吧。消除路上的诱惑吧,我的孩子。站起来离开她。’”

  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紧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疯狂、炽热的爱意。

  “主正在跟我说话,杰克小姐。他让我离开你。”

  “你见鬼去吧!”她说。

  一天,蒙克坐下来注视着埃斯特,她静静地倚在她那张干净的白色绘图板旁,交叉着胳膊,一条修长的美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她身后墙壁上挂着的描图纸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她双臂下方是一张正方形的绘图纸,用图钉固定在绘图板上,用粗黑的铅笔描绘出的三个微型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色彩饱满,活灵活现。她神闲气定地端坐在自己的绘图用具之间;她的画笔、铅笔、颜料以及所有的绘画材料显得干干净净,但都散乱在她周围。身后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一把干净、精确的丁字尺。稍远处靠近窗户的地方挂着一张克拉纳赫所摄的裸体女郎的照片,非常唯美,上下端各固定了一颗图钉。这个漂亮的人物,四肢修长,纤细的腰身上系了一条腰带,胸部又小又窄,腹部微隆,构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绝色佳人,既矫健又纤弱、既像小孩又富有母性、既迷人又奇怪,很好地体现了埃斯特的工作劲头。它似乎完美地体现了她劳作时的敏捷和优雅,同时也体现了作品所蕴含的能量、精巧和美感。

  这个角落属于她,她在这里劳作,总的来说,它会给人这样一种感受:这里仿佛具有一种确信、强烈、优雅、充满力量和快乐的精神。她不仅从自己的工作中获得乐趣,变得富有活力,而且找到了工作的理由。她工作起来就像一个快乐、拼命的悍妇,然而,她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有理有据、有把握。就在蒙克看着她在房间一角快乐地工作时,她似乎成了世上无人能比、最幸运、最富有天资的人了。因为她似乎已经战胜了可能的意外,工作时心灵澄澈,毫无杂念、错讹和糟糕、盲目的摸索。对此,他和其他大多数人都清楚。

  这个创作动机部分跟身体有关,既需肌肉的协调也需精神的呼应和统一,她对自己信心十足。她坚信时间和节奏感是贯穿于最伟大的画家、诗人、作曲家的全部作品的一条“金线” ,只有最出色的运动员才具有——托莱多的登姆普西、蒂尔登、贝比·露丝,以及短跑健将诺米都具有把握时间的能力。

  蒙克知道这是事实。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伟大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创作动机的演进过程,一如露丝手中那根了不起的棒球棒那样不可动摇。在德加的赛马与芭蕾女郎的画作中,在《伊利亚特》、彼得·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及其画作《玩耍的孩童们》等,最终都是以世界上最完整、最完美的形式出现的。在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为伊森海姆神坛所作的巨幅版画中,这位艺术家的每一个笔画和节奏,在那些闪耀着才华、使作品更加丰富的各种空间布局、色彩平衡和图案的衬托下,自始至终都清晰易见。

  但不幸的是,并非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显而易见。有些伟大人物几乎经常获得这样的成功——诸如赫里克、莎士比亚、契诃夫。这些人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幸福的人。赫里克的口吻很轻,但却很柔和,堪称完美,他的诗行从不会有结结巴巴的感觉。他的生活肯定非常幸福,非常快乐。莎士比亚,对于此君我们一无所知,但他能够理解并承受一切,他的生活极有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契诃夫试图自杀,英年早逝;然而他的生活肯定相当美好。如果有哪位妇人生了病并请了医生,或者,如果契诃夫看见一个年轻的学生在黄昏时分穿过田野一路走来,那么这幅画面就成了他笔下的一部文学作品,事物一经他的接触,就会变得十分美好。

  埃斯特似乎具有绘画大师的禀赋。天才画家具有天才诗人不具备的身体素质、动手能力和技巧。因此当一位画家达到其创作的巅峰时,他似乎不会失去已有的任何才华;他会不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直至生命将息。

  但对于诗人,即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也常常面临才思枯竭的境地。柯勒律治是自莎士比亚之后最有天资的诗人,但他留给我们的只有为数不多的辉煌篇章。在某一个时期、某一篇诗歌中,他的创作才华得到了完美、彻底的诠释。那首诗堪与世上任何至善至美的事物相比,但是作者本人却穷困潦倒,在毁灭和失意中了结其生。像他那样的天才,除非掌握了驾驭自己天资的诀窍,否则,他的天资就会像猛虎一样转身袭击他自己:它会带来生命和活力,同样也会置人于死地。

  埃斯特算不上天才,蒙克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像她本人自豪宣称的那样,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但是她的确具有众多伟大艺术家的驾驭能力、清晰的思维和旺盛的精力。蒙克对于剧院的厌恶与日俱增,他不明白那种舞台背景设计怎么能称得上艺术呢,它只是比某种熟练的木工活儿稍好一些罢了,或者说,那个人们喜欢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的艺术影院只不过比一堆垃圾稍强一点罢了。

  但是在他看来,她所接触过的一切,即使是一张仅仅绘制了一只袖子的漂亮、活泼的素描画,也都直接倾注着她强大、精妙、美丽的精神力量。

  有时候,他觉得她生活的真实写照就是在一大群喷洒了香水的猿猴面前抛头露面,被一群该死的垃圾演员玩弄、摆布,接受那些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笨蛋们投来的淫荡秋波、媚眼、喝彩,一想到这些,他就会因羞耻和痛苦而透不过气来。在这种情况下,他似乎觉得如果她出现在舞台上,并且赤身裸体地展示自己,也不会比这更加低俗、更加丢人现眼了。剧院那些人的空虚和自吹自擂、低贱而自私的行为,以及不停地想表现自己的欲望都令他嗤之以鼻。他很想知道,如此高贵、如此优秀的一个女人怎会被如此猥琐的东西玷污。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工作,眼前的她和不断的思绪唤醒了他所鄙视的一切人和事。他想起了她身上具有的某种虚荣,这种奇怪的虚荣似乎兼具天真和幼稚的意味。

  他想起了一出剧目初次上演的某个晚上,他去看了,因为那出剧目的舞台布景是她设计的。他之所以能记得那个晚上,是因为那天他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对他来说,有点不太对劲。就在那天晚上的剧场里,他突然觉得一种奇怪、很不舒服的感觉向他袭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将自己紧紧包围在其中,使他违心地成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

  他看见了她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的妹妹,一言不发,眼睛直愣愣的,表情冷漠;她的丈夫个头不高、胖乎乎的、面色红润、穿着打扮无可指摘、面带优雅的微笑,显得平静而满足,那是一种对其妻子在时装、财富、艺术界取得的众所周知的丰硕成果发自内心的满足感。

  埃斯特,穿着华丽气派,颈上戴着一条高贵、深色的东方珍珠项链,在幕间沿着走廊来来去去,像一朵绽开的玫瑰,倾听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赞美和恭维,她面带微笑,透露出欣喜和满足。观众们个个衣着光鲜、位高权重、腰缠万贯,他们似乎构成了一个整体,一个小小的城市,这些人她几乎全都认识。所以,这里就是她的“城市”——一个同乡间村落一样狭小、闭塞的城市,专注于自我世界的城市。其中生活着阔佬和他们的夫人、著名的男女演员、最成功的作家、批评家、画家、时髦的艺术活动赞助人和冒牌艺术家。

  这些人埃斯特都认识,当她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时,他看见人们都急切地想要和她握手,向她表示致意,并赞美她。他能听见她略带高傲、有些迷惑和谦虚的声音,带着犹太人的腔调。但是她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热切,说话的态度十分友好:“噢,你在这儿,弗利格·海默先生。弗利格·海默夫人和罗斯有没有一起来?……噢,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真的喜欢——呃?”她的声音显得十分热切,透出快乐的情绪,她向前倾着身子,仿佛渴望得到更多的赞誉。

  接下来,她仍然面带笑容、红光满面地应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问候,一边沿走廊朝他走来。就在她快要来到他的座位跟前时,他的身后产生了一阵骚动。身后有一位大块头、鹰钩鼻子的犹太人。他长着一张浑圆、油乎乎的脸,充满肉欲的鼻孔向上翻着,他宽大的晚礼服衬衫上的钻石纽扣闪着光辉,使其面容更加醒目。就在他热切地想接近她的时候,差点跌倒在其他人的怀里。他一路向她挤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虔诚、轻柔地捧在自己手中,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臂和手指,一边滔滔不绝地附耳奉承起来。

  “哦,埃斯特!”他压着嗓子大声说道,“你的背景设计!”他向上翻了翻眼珠,一时语塞,充满敬畏,然后欣喜若狂地低声说,“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太表(漂)亮了!”

  “哦,你真是这么想的吗,麦克斯?”她面带微笑,愉快、兴奋地大声说,“你喜欢那些——呃?”

  麦克斯更加神秘兮兮地凑到她的耳边,狡猾地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嗓子开口道:

  “是整个演出中最好的!”他低声说,“上帝啊,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我不会拿你开玩笑的!你过来之前我还给莉娜说这事儿来着。我对她说——你自己问问她,看看我是不是说这话了——我刚说过的,‘上帝啊,莉娜,全城没有人能比得上她,整个行业内无人能超过她’!”

  “哦,你能喜欢,我太高兴了,麦克斯!”埃斯特开心地大声叫道。

  “非常喜欢!”他热情地断言,“哎呀!都快着迷了!实话说吧,我很喜欢!那是我见过的最棒的舞台设计了!”

  接着,剧院的灯光暗了下来,她走过来坐在蒙克身边,他握住她的双手,模仿麦克斯的样子,嘲讽地低声说:

  “噢!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太表(漂)亮了!”

  他感到她的身体笑得直发颤,她转过脸看着他,这张脸因愉快的情绪而变得通红,就连逐渐暗淡的灯光都难掩她满面的绯红。

  “嘘!”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她假装用惋惜、严肃的口吻继续说,“拙劣的活儿!当初的构思不错——但是却没有更好地呈现出来。”

  不过,她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于是他低声嘲笑地说:

  “你不喜欢,是不是?天哪,你竟然不喜欢!你的背景设计太表(漂)亮了!”他低声说,“见鬼,你快被赞扬冲昏头了!”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抗议和否定的表情,但是她的喜悦和欢欣溢于言表。她的嘴角始终挂着愉快的微笑,她低声、得意地笑了一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听我说!”她兴高采烈地附耳说道,“他们想要超过漂亮的埃斯特,一定得早点行动才行!”说完,她轻声地笑着坦言道,“哎,我们都喜欢这些设计,你说呢?不管怎样,听见人们的赞誉之辞真的不错!”

  突然间,他对她产生了一丝爱意和柔情。她使他充满了希望和快乐。他爱她,因为她是如此矮小、如此强大、如此快乐而美丽,如此才华横溢,还因为她像个孩子似的对那些夸赞自己勤勉和能力的溢美之辞充满了渴望的愉悦和幸福。

  演出结束后,他再次看见她逗留在大厅里,她的家人围在她周围。她面带微笑地接受人们对她的赞美和恭维。看着她和家人在一起,他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亲切、尊敬的感觉。他们站在她周围,极力表现得随意而文雅,但是他们每个人——她的丈夫、妹妹、女儿——都明显透出一种强烈、从容的豪情,一种喜悦之情、一种温柔、忠诚的团结。

  那些了不起的犹太人和异教徒在漂亮女人的陪伴下经过她的身旁,面色阴沉、派头十足,财大气粗、神情傲慢,给人一种强烈的威胁感。但是经过他认真、细致的比照,他发现这些人的所有豪情和权势在她面前顿然全无;在这位个头不高、活力四射的女子面前,她们的傲慢和美貌都黯然失色,显得其貌不扬、毫无生气。

  他似乎觉得,她心中一角所拥有的财富比他们储藏在地窖和金库里的还要多,她每次呼吸时的力量比他们巨大权力堡垒中的力量更加强大,她瘦小的血肉之躯比他们庞大城市里的所有尖塔和城墙更加了不起。因为在他眼里,所有这些人都显得傲慢而虚伪,个个面容苍老、衣着破旧。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无法同她相媲美。

  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能否称得上艺术家,不知道也不在乎她追求的艺术本质是什么。但是,经过认真细致、无数次的比较,他确信她就是一位伟大的女性。正如人们有时候不管一个男子或女子名望如何,也不管他们是否拥有能为他们带来名望的能力或天分,都会肯定地认为他们是“伟大的”一样。

  他并不在乎她的工作如何:他只觉得,不管她做什么,任何经过她触摸的东西——食物、衣服、颜料、戏服、屋子里的书籍和画纸、墙上挂着的画、家具的摆放,甚至连画笔、尺子以及她使用的圆规——都会在她触摸的瞬间透出神奇和生机,显得晶莹剔透,彰显出她的人格魅力来。

  然而,尽管他全身心地爱着她,但他有时候仍会感到一个凄冷的阴影始终萦绕在心头。

  [1]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 1472—1553):是德国著名画家之一,也是16世纪早期的印刷家。他是改革时期的主要画家,他主要绘制祭坛画和肖像画。

  [2]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画家、雕塑家,尤以擅长描绘芭蕾舞演员优美细腻的舞姿而闻名。

  [3]彼得·勃鲁盖尔(Peter Breughel, 1525—1569):16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作为艺术创作题材。

  [4]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 1470—1528):德国画家,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他的画作充满了强烈的戏剧性和情感。

  第三十章 首次宴会

  杰克夫人认识所有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这样蒙克便能了解到这个光辉灿烂圈子里的真实情况。一天,她情绪激动、急匆匆地来找他,告诉他她受邀参加一个聚会,问他愿不愿意同去?

  起初,他有些不大乐意,也很犹豫。出于年轻人的强烈羞涩心理,他克制着自己,鄙视并远离那些虚伪的壮观场面,因为他的心早已如此贴近它们。但她说起时,他却让了步,答应了要去。她热情、兴奋的情绪触动了他,他感受到了这种热情的感染力,心跳也随之加速。

  “你要是更喜欢参加聚会就好了!”她说,“那样的话你的生活会快乐许多!只要你肯来,那么多快乐、有意思的人们都会向你提出邀请的,而且会觉得十分荣幸!”

  “有人邀请我参加这次聚会了吗?”他怀疑地问。

  “噢,当然!”她不耐烦地说,“弗兰克·沃纳很乐意请到你。我跟他说起了你,他说一定要我带你同去。”

  “带我同去?我想,就像猫儿拖东西那样拖去吧。要你带我去,只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他才不得已那么说的。”

  “噢,别傻了!太可笑了!”她的脸上露出恼火的神情,“老实说,你恨不得整个世界都盛在银盘子里端给你!我想下次你就会抱怨他没有向您发送一个镂金请柬了!”

  “未经受邀,我不想去任何地方。”

  “噢,你当然受到邀请了!每个人都想见到你!只要你愿意前往,他们都会喜欢你的!”

  “都有什么人去那儿,你知道吗?”

  “噢,所有人!”她大声嚷道,“弗兰克认识各界人士——都是很有趣的人——你知道,他是个很有教养的人——他认识各界的文人雅士,有些人会去的。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认识一下那些人。我不知道他会邀请什么人——不过,他提到了范·弗里克——他是一位当代的时尚作家,“当然了,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一脸认真地说,同时流露出炫耀的神态,“还有克劳德·海耳,他写了很多书——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其中有一本还是相当不错的——我想,还会有一些从事戏剧的人士,还有——噢,对了——还有那个人人都在谈论的诗人,你知道的——就是那个女人,罗莎琳德·贝利。”

  “就是那个自莎士比亚以来最伟大的擅长写十四行诗的大师。”他不怀好意地说,重复着近期对这个女人的诗集所作的保守称誉。

  “我知道!”埃斯特惋惜地说,“这太可笑了!这些人太愚蠢了,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根本没读过什么书——他们没有品位……不过,你难道不觉得去见见这些人将会很有趣吗?”她满怀希望、平静地说,“去看看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都说她简直漂亮极了……而且,他们都会去的……我不太清楚,这听起来还是让人高兴……他们真的很好……要是他们和我一样了解你,他们会喜欢你的——嗨,一起去吧!”她走近他并抓住了他的胳膊,言语飞快地劝说道。

  “好吧——我想,我还是去看看吧,总比独自一个人待在这个冰冷的屋子里好一些。”

  “啊,太好了!”埃斯特夸张地说,然后她摆了个姿势,用手捶着胸,声嘶力竭地用特维德普先生经典的台词和风格喊道:“太对了,太对了!”

  他沉着脸瞪了她一眼,但是当她花枝乱颤地笑着为自己的足智多谋尖叫时,她愉快的情绪感染了他。很快,他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同时抓住她的胳膊摇了起来。

  “我就知道——”她喘着气,“你就是这副德行——就跟特维多普先生一样——在这个寒冷的阁楼里冻得瑟瑟发抖,独自一人!”她声音洪亮地说道,再次摆出一个戏剧人物的姿势。

  “啊——哈,”他反驳道,“我可没说‘阁楼’我说的是‘房间’。”

  “我知道,”埃斯特说,“不过你所指的就是阁楼!”她大声说道,看到他一脸否认的样子,她再次笑了起来,“上帝呀,你可真是个奇特之人——一点没错!”她平静下来后说道,“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像你这样的人。看起来不大可能了。”

  “你不再搭理我的话,就找不到像我这样人了,”他忧郁地预言道。

  “对极了!”埃斯特喊道。

  他捉住她了,二人扭在一起,接着,他把她扑倒在长椅上。

  随着那个盛大聚会的一天天逼近,空气中洋溢着激动的情绪。既然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迈出了第一步,他的自尊和少不更事最终屈从于渴望的煎熬。他感到了一种紧张、强烈、兴奋的压力感,就像赛跑选手在起跑线上犹豫不决一样。他知道,她所说的那一群人都是当今文艺界最时尚、最高雅的人士。他们所在的那个圈子笼罩着神奇的光芒,他们名字的魅力体现了当今整座城市的魅力。

  既然事情已经定了下来,他们二人都积极努力地做着准备。他没有晚礼服,不过现在他已经做出决定要去买一套,而且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想这是一笔很好的投资,”埃斯特说,“既然你要去会见别人,或许你以后外出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多,” 他眼前呈现出许多精彩的社交场面,“而且,你要知道你以后总会用得着它的。”她再次衷心地说,“此外,你会很潇洒的。”

  他们去了哈洛德广场的一家大商场,在她挑剔且颇具鉴赏力的眼光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或许,这算不上他最合身的衣服,但是再没有更合身的衣服了。对他这个肩膀笨重、上身短、双腿长的特殊人物来说,这种衣服的设计显然不大合适。不过,它就像莫西多那样揭着别人的伤疤自己却不会感觉到痛一样。埃斯特一边审视着他,一边让他转了一圈;她灵巧的手指搭在翻领上,用粉笔在袖子和肩胛骨的地方做了标记,又测量了一下腰身和腿长,指使着试衣服的人,这令他沉默、谦卑、惊讶不已。

  他们出去的时候,在楼下停下来买和晚礼服相配的衬衫、衣领、领扣、袖口链扣,以及一条黑色的领带。她认为他不必购买舞鞋:即使不买舞鞋,花费也不小。等他有节制地买完东西后,他已经花掉了一个月薪水中的大部分。出门会见城里的大人物,即使对方只是一些诗人,其代价也是昂贵的。

  那个盛大的夜晚终于到来了。他俩将在家里共进晚餐,然后再去十点钟才开始的聚会。

  他紧张、兴奋、认真地穿上了盛装。这身华丽、黑白搭配的服饰第一次令他本人震惊不已,他几乎被自己的华贵气派倾倒了。

  他走上街头,引起了街角行人的驻足观看。他就像一位首次踏上盛大舞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人。但是他马上发现人们的表情是友好、赞许的,觉得自己光彩照人。街角的那个擦鞋童詹姆斯正冲他微笑,露出了坚固、洁白的牙齿,他的面容黝黑而结实。他问道:“要外出加入他们了,呃?”他的话里充满了荣耀和兴奋,欢快和幸福——接着那个小黑佬机灵地蹦到他前面,为他叫来了出租车。

  他感觉很好。他在这个城市已经待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了解它——就像日日夜夜独自走在街头的人那样了解它。但是现在他要亲眼去见识它了,而且生平第一次将成为它的一分子。

  “穿上盛装”的经历是一次健康而鼓舞人心的经历。第一次盛装去参加传统的社交活动是一个人一生最值得纪念的经历。他年纪尚轻,处于恋爱之中,经过如此精心打扮,他要在童话般神奇的夜晚会见自己喜爱的人和事,此后就要加入诗人的行列中,结交这个璀璨的宝石之城里所有最漂亮的女人们——还有神奇的美酒、这样的金色蓝图、这样的荣耀和成功——生命中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眼花缭乱、令人陶醉的场合了,而且只要有过一次,就足以让人永生难忘。

  他不仅年轻,正在热恋之中,而且还要盛装去参加他人生中的首次聚会。那晚他体验了帖木儿曾经的心潮澎湃,他觉得那种感觉就像成为伟大的帝王胜利穿过波斯波利斯一样。

  这不仅表明他是一位和百万其他人一样的年轻孩子,胸怀飞蛾扑火般的信念,从乡下遥远、黑暗的地方来到这个富丽堂皇、耀眼的光辉之城,走进那个如同城市一样古老、和大地一样亘古的熟悉的欲望和传统模式中。

  他是一位诗人,是其不朽生命中穿梭而过的飞矛,他吟诵着那些已故诗人们曾经吟诵过的诗文。他是一位诗人,在他的舌尖翻滚着那些曾经活着的诗人们咏叹过的诗文。他是一位诗人,他是自古以来所有活着的或已故诗人们的兄弟、子孙,传递着他们不朽的语言。他是一位诗人,是已故、消失不见的诗人们的子孙,是他自己领域里的伟大诗人。那一夜,在他狂野、无声的血液里吟诵着狂野、无声的黑夜和美国。他是一位诗人,那一夜他必须吟诵的狂野、无声的言语都在他的血液里咏叹着。他站在黑夜的门口,站在不朽黑夜的岸头,站在美国这个无畏、崭新世界不为人知的边缘;他知道潮水仍然会上涨,他知道,即使缪斯女神们仍未长大成熟到她们最美好的时期。

  那一时,那一刻,那个地方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巧合,敲打着他年轻的心扉和他欲望的极点。这个城市似乎从未像今夜这般美丽过。他第一次发现纽约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不夜城。它的美丽如此震撼人心、无与伦比,这是一种现代美,是那个地方、那一时刻所固有的美,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他突然想起了其他城市的美丽夜景——想起了从圣心教堂孤零零的高塔处俯视广袤、神秘灯火中的巴黎,到处闪烁着倦怠、世俗、诡秘的夜色之光。而伦敦之夜的美丽体现在那雾茫茫的光影中,这一幕尤其令人兴奋不已,因为它是如此巨大、如此无边无际——它们的美都有自己的特别之处,都那么迷人,那么神秘,但却没有哪个城市堪与这里的夜色相媲美。

  在他的视野里,这座城市在夜晚的灯光下光彩夺目,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幅情景,仿佛以前从未见过似的。这是一座无情的城市,但它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是一座野蛮但却温柔的城市;这是一座痛苦的、残酷的、充满暴力的、由钢筋、石料以及岩石筑成的地下墓穴,闪烁着刺目的灯光,人和机器无休止地喧闹、拼搏着;然而它又是如此可爱,如此美妙地悸动着,充满了温情、激情和爱,同时也充满了恨。

  就连那勾勒出纽约城的苍穹、夜晚自身的特性都似乎具有了这座城市独特的结构和景象。他发现,这是一座北方之城,它的基线都是垂直的。这座城市的夜晚、黑夜的特色也具有自己独特的结构和框架。巴黎或伦敦的夜晚更加丰满、更加柔和、更加沉寂,与之相比,这里的夜晚更加垂直、更加精瘦,就像一个无际的悬崖,陡峭而清晰。这里的一切都是锋利的。它如此明亮地闪烁着光芒,同时又如此美妙。这个令人激动的凉爽之夜之所以令人难以置信就在于它如此粗糙、清晰,如此自大、傲慢,然而又是如此温柔。总是在这样的夜晚,即使是在晴朗、严寒的夜空,不仅有枯瘦的钢筋结构,还有四月的格调:它们都是傲慢而残忍的,但总会透出一丝轻松的步调,透出丁香般的暮色,透出一些疾速、易逝、几乎可以俘获却飘然而去的意味,就像四月纯洁的处子。

  这里,在这个童话般的夜晚,灯火像点点的繁星。他突然看见这个城市沉浸在自身的美丽之中。突然间,他似乎觉得,除了这个魅力四射的黑夜和星光同灿的百万盏灯火之外别无他物。他忘记了高楼大厦:突然,它们似乎都不复存在了,完全不见了。黑夜似乎成了这千百万灯火繁星的背景。它们就像海伦衣服上璀璨的宝石,散落在黑夜的长袍上,在每个男人的血液中永远闪烁着。

  它的魅力是不可思议的。灯光在他眼前闪烁,在他头顶飞舞,无羁地攀升着,撒播在看不见的墙壁上,高飞在夜空的制高点,镶嵌在黑夜的长袍上,无形且断断续续,但却如此牢固、一动不动,就像结实的砖石建筑,这是一个黑暗、无形的世界,照亮了那些不朽的盛宴。

  他就像一团烈火,毫无掩饰且完美:他的面容因高贵的朝气而备显尊贵,这样的时机太少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就在那一刻,人生的美酒似乎皆已酿成,倾入于他的血脉,这样,他的血液就像生活的美酒,当他拥有了整个人生——它的力量、美丽、遗憾、柔情、爱情,还有它令人难以抗拒的诗情——当他拥有这一切时,在他年轻、纯洁的心田里融进了他自己的成功见识。

  时间无声地向他诉说着,突然间,他听到了整个大地的歌声:

  清晨的蓝烟在龟裂的斜坡上升起,加快了急促的节奏,直到正午时分;白天,街道上人流如织,川流不息;透过连日来愈来愈高的洪流,人们无休止地在水晶般脆弱的蓝色天际里矗立起高楼大厦,钢筋的叮当声处处可闻,铆接机器的声音震耳欲聋。很快又到了夜晚,飞来飞去的神秘仙女,还有夜色中了不起的美杜莎;在悬垂的海洋和硬壳覆盖的陆地之间,黑暗、黑暗,还有清凉笼罩的夜晚,星辰、美国的神奇。在内陆平原上,特快列车在大陆上飞驰时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还有回荡在空中的汽笛声,还有笼罩在八百多英里的麦地上空的烟雾;印第安那夜晚沉闷、沙沙作响的玉米叶;在南部,在路旁,浑身沾满泥巴的乡下黑人心情忧郁地向前走着,汽车偶尔发出的眩光;夜晚闪耀的工厂,光亮玻璃后面强大的轰鸣声,又是松树、黏土、棉花地;稍纵即逝,狂欢节上的喧嚣和吵闹;罪人在教堂的哀诉;河床下无声的耳朵,隧道中为布鲁克林而停止的噪声;落基山脉稀疏的月光,落在多彩岩石上的沉寂月光;在田纳西州,在丘陵地区,在霍尔斯顿河下游,最后一辆车从上面的路上驶过,鸣叫的喇叭,肯定有人听到:“就是这些家伙。他们去了镇上。他们回来了。”接着便是沉寂和霍尔斯顿河;但是在卡莱尔,一扇纱门砰地关上了,有声音在说:“晚安,晚安,奥利。晚安,祝愿……切克斯去哪儿了?你让他走了吗?”沉默,沉默,接着又是“晚安,晚安”,波士顿的警察手里旋转着警棍,“只不过是个孤独的乞丐,”沉思着……“只是一个最常见的孤独乞丐——那就是今天;好了,晚安,乔,”窗户上全是刺鼻的水汽,“先生……噢——哈,先生,”如此地迫切、忧郁、陌生,带着恳求的口吻——在路旁,在枯干的河道里有一辆散了架的福特汽车,一个死人,两名喝得酩酊大醉的墨西哥人,“先森(生),”狼嚎声由远而近,“先森(生),”到圣菲还有七英里路。

  还有全美国的嫩叶发出的沙沙声,“说吧!”声音野蛮、年轻、低沉——接着剧烈地喘着气,“哦,我不会说的!”语气坚定而野蛮,“你会说的!现在说吧!说吧!”——叶子轻声说,“说吧!说吧!”——然后有些让步、绝望、野蛮地说,“那么……如果你肯答应!”——叶子,叹着气,“答应,答应”——急切而愤怒,“好吧,我答应!”——“我会说的!”——“那就说吧!说吧!”接着迅速、低沉、轻声说道,“……亲爱的!……喂!我说过了!”——野蛮、欢快地说,带着男孩的口吻,“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狂野、断断续续地说,“噢,你答应了!”狂野而热烈地说,“噢,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绝望、迷茫地说,“你答应了!”——叶子悲伤地说,“答应,答应,答应了”——“噢,亲爱的,可是你答应了!”——全美国的叶子都喊道:“答应,答应,答应,答应,答应了。”

  穿过无处不在的不朽黑暗,有个东西在夜色中移动着,有个东西困扰着人们的心灵,有个东西在他们狂野、无言的血液里哭泣,狂野、无言地说出了它巨大的预言——清晨即将来临,清晨即将来临:哦,美国。

  建造公寓的人实现了双重胜利:杰克夫人最终放弃了快车道附近的漂亮老屋,搬到派克大街的一幢大宅里。蒙克所乘的出租车在入口处停靠后,穿制服的看门人很快就走出来站在路边,他打开车门说:“晚上好,”令年轻人大感意外的是,这位身高马大的人却十分亲切。在里面的服务台,接电话的姑娘从总机上抬起头来看了一下,文静地冲他微笑着,并告诉了他房间的号码。他走进电梯,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上升去。

  杰克夫人的家人已经出去了,一顿闲适的晚餐已为四个人准备妥当。史蒂芬·胡克和他的姐姐玛丽都在那儿。胡克脆弱的身体无法适应喧闹、纷繁的生活。他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对他母亲孝顺至极。他很冷淡、超然,热衷于多彩的生活和感官的享乐。即使没有能力去感受欢乐,他强健的大脑仍然清楚如何得到欢悦。他几乎完全生活在别人的生活中,但他聪明、敏捷的大脑却清晰而狂热。

  十年来,胡克越来越多地与纽约的某些犹太人为伴。他的心灵开始疲倦地退缩,他早已厌倦了那种清教徒般、单调无味、毫无生气的生活状态,渴望着富贵和奢华。他想,他清楚这种生活的温暖和滋味正在枯竭。“现有那些枯燥、乏味的事物”支配着这个世界,他觉得这种普遍的萎靡,尤其是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生活的状态,并非真实的。

  犹太人喜爱生活中美好、有趣的事物。犹太人,不管其富有还是贫穷,都充满了活力和好奇心,富有的犹太人没有美国富豪的那种空虚,后者常会模仿英国人的高雅生活。当这帮精明人士对纽约、纽波特、棕榈滩、尼斯等地适宜的四季趋之若鹜时,富有的犹太人却在四处奔波,洞察事理。他们建起了剧院,让美国佬付钱;他们和萧伯纳共度周末;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为他们进行心理分析;他们购买巴勃罗·毕加索的画作;他们资助激进的报纸;他们乘飞机飞往俄罗斯;他们从腐朽的皇室租来游艇去探索挪威的海湾;他们度过了愉快的时光,他们的妻子具有深色的皮肤,楚楚动人,浑身珠光宝气。

  至于穷犹太人,他们是一群卑微、群居的人,胡克不厌其烦地观察着他们——当出租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布朗克斯区或者纽约东区贫民区的高架路桥柱之间时,他的脸就像思乡的幽灵贴在出租车的玻璃窗上。他们拥挤着;他们打斗着;他们讨价还价;他们用手掐着蔬菜,用手指戳着肉;他们一边交谈,一边用肮脏的手指比画着;他们诅咒自己会被抢劫或者上当受骗——他们吃着、喝着、随意地乱搞。穷犹太人也能享受生活。

  后来,蒙克总会想起那顿奇妙的晚餐——那高雅的餐厅,精美的餐桌,静谧的烛光照在四个人的脸上,显得那么纯洁,那么令人难忘。不知何故,他知道这顿晚餐为他而准备——为他和埃斯特以及另外两个人准备,他们好像也知道这一点,似乎要与他共享这份快乐和青春。玛丽·胡克的蓝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彩,她精明地望着他,发出睿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她红色的头发在烛光下显得出奇地美。他以前见过她一次,但是现在和她在一起,她独身女性的特点暴露无遗。显然,她是一位老姑娘,但是在那一刻,这位老姑娘却如此富有魅力,以至于蒙克觉得世上的每一个女人都应该像玛丽·胡克这样才好。

  直到他看见埃斯特时才改变了想法。于是他又认为,世上的女人都应该像她才行。她容光焕发。他发现那天晚上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身后墙上的画像,那是亨利·马洛斯在她迷人的二十五岁时画的,然后他又带着惊奇看看她的脸,心想:“上帝呀,她简直太美了!”在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和真实的女人之间看来看去,时间的神奇令他困惑不已。

  她穿着一件简单却华丽的紫红色天鹅绒晚礼服,露出了光滑的肩膀和胳膊。她的胸前戴着一串或一件珠宝饰品。她目光炯炯,闪着光彩;一如往常,她温柔的面孔就像一朵粉红的鲜花。她是如此光芒四射,欢快而开心,健康而生机勃勃,只需瞧她一眼就足以让人失魂落魄了。他沉醉于眼前的情景之中,几乎忘记了享受美味佳肴。他痴迷地看着她,就像父母观察自己专注其事的孩子一样;她的美令他神魂颠倒,甚至连她对食物的贪婪——一个健康之人对可口美食的浓厚兴趣,也使他觉得开心、有意思。她张大嘴巴,正欲抬头美美地吃上一口时,他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两人都大笑起来。

  那是他吃过的最开心、最愉快的一顿晚餐了。玛丽·胡克看着他们,被这两位兴高采烈的欢快情绪逗得笑了起来。就连胡克也难掩这两位相爱之人带给他的逗乐和趣味,在他惯常无聊、冷漠的面具背后——只是为了掩饰令他本人痛苦的那种羞怯和敏感,但却无法掩盖他品性中真正的热情和慷慨。

  女人们开始相互交谈起来,这个年轻人的眼神迅速、逐个地扫视着她们。很快,他的眼神和胡克的眼神碰在了一起,在这一瞬,两位男士蛮有意思地交换了各自的看法,这是两位正在观察世上女性的男士的眼神交流,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交流,似乎在说:“噢,没错。她们就是这样!”

  至于那些女人,她们一个个兴高采烈。他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快乐的感觉,对异性的相伴从未如此完全、彻底地沉醉过。这种感受无疑是通过性别传达的,因为只有女性在场时才能感觉得到,但它却有别于原始的冲动或肉体魅力的诱惑。

  直到九点半他们才离开餐桌,道别时已近十点,蒙克和埃斯特前去参加聚会。在驱车前往市中心的途中,她快乐、欢欣的情绪仍然持续着。

  杰克夫人的朋友,弗兰克·沃纳,是一位单身汉,他在格林威治村的班克街上有一套公寓。该公寓位于一幢十分舒适的公寓楼内,属于十分常见的那类房子,同时也是那一带比较好的房子。那是一幢普通的三层红色砖房,整洁的绿色百叶窗,一小段楼梯,殖民地白人喜欢的那种优雅拱门。那是八九十年前流行的建筑风格,那时候还不流行当下这种正面用褐石建造的房屋。当然,人们会认为那是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但它仍然设法保留了殖民地先辈们的一些优雅、简洁的格调。即使这种简洁的结构并不具高雅的艺术构思,它也远比后来那种精心制作、更注重装饰的丑陋结构好看得多。绿色、整洁的百叶窗欢快而明亮,纤尘不染的拱形门廊,光亮的门把手,洁净、闪亮的铜质楼梯扶手,如果不是近年的新式产物,至少也是后来的构思。因此,这个地方透出一种殖民时期的风格——格林威治村特有的殖民风格——只是带着一丝古怪而精心设计的意味。

  那是一幢看起来很舒适的房子。蒙克以前曾多次见过这类房子。对一位孤独、无依无靠、生活在出租屋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房子显得温暖、亲切、华贵,会使他觉得很舒适。不仅如此,在这个喧闹、纷繁的都市生活中,它还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全感,一种自在惬意和闲适的生活感。它似乎就是“作家和艺术家”应该居住的那类房子。他一瞥见这类房子,看着里面舒适的房间、摆满书籍的书架、温暖却宁静的灯光,他的内心就会涌起一种想要更好地了解它和房子主人的渴望。他会觉得,这里的居民就像艺术家那样睿智、舒适、平静地生活着。

  因为在他看来,那些富有创造力的人的生活就是这种安全感的具体体现。他似乎觉得,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是能够避免同现实发生残酷、猛烈的冲突的,他曾称之为一种胜利——对世界上野蛮争斗的胜利。怀着年少的无知和憧憬,他似乎觉得,这种房子里温暖、舒适的灯光就是一种真切希冀的圆满实现,认为那就是艺术家应该过的一种生活。对此,少不更事的他无法理解,或许也不愿面对严峻的现实:一个人和现实的冲突是永不停歇的;生活是一种磨难,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必须展示、磨砺出与日俱增的毅力;对艺术家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个艰难的世界里毫无安全可言;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必须从岩石中汲取营养,在卧薪尝胆后才能赢得荣耀和心灵的救赎——况且对他来说,只要生命还在延续,那么在绿色的百叶窗和温暖的灯光背后,根本就没有舒适的归隐可言。

  弗兰克·沃纳的公寓就在这栋舒适房子的二楼。他们走上楼梯,在前廊的一排整齐的名字和门铃中看见了他的名字和门铃。他们按了按钮,门锁咔嗒响了一声,他们走了进去。大厅里铺着地毯,室内还有一张光亮的桌子,一面镜子,还有一个银质托盘。他们爬上一段典雅的楼梯,正爬着,上面的门打开了,他们听到了热情、兴奋、杂乱的声音,弗兰克·沃纳走到楼梯平台处,等着他们,他们听到了他欢迎他们的愉快声音。

  他是个保养得很好、形象不错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休闲服,但却透着浮华和优雅。他身穿灰色法兰绒长裤,厚底鞋,剪裁合身的英式花呢大衣,一件翻领白衬衫,打着一条红领带。他有一张讨人喜欢、令人愉快、敏感聪慧的面孔。他略高于中等身材,但过于瘦弱,但是他的面容却显得红润而健康。他突出的前额和部分发秃的脑袋被太阳晒得黝黑,布满了雀斑,好像他经常从事户外活动似的。他正叼着一支很长的、外观十分昂贵的琥珀色烟斗,里面点着一支香烟。他看起来神采奕奕,情绪愉快,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人们会以为他总有这样的好心情。

  他们上来后,他抬高了声音,欢快地向他们打招呼。他咯咯地笑着,露出他珍珠般、保养良好的牙齿。他轻轻地拍着杰克夫人的手,以示欢迎,同时轻轻地吻了吻她绯红的脸颊,说道:“亲爱的,我觉得你今晚可真漂亮。”他笑着看了看那位年轻人,“看来她已经找到可以永葆青春的神泉了,我们其他人总是白费力气,你说是不是?”他俏皮地冲这位来客微笑着,然后再次转向杰克夫人,活力充沛、兴致勃勃地笑道:“哈,哈!的确如此!”他大声说道。他的口吻相当做作,有些过于斯文了,但其本意却是友善的。

  他们走进的这个房间大而优雅,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温暖、舒适,宁静。那儿有数千本精美的书籍,整面墙都镶了书架,直抵天花板。这些精美的书籍封面似乎呼应着整间屋子的温暖和色彩。在屏风背后有一个壁炉,里面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松枝。室内的家具很简单,具有殖民时期的风格。墙上有一些精美的城市蚀刻画,带罩的灯散发出橙色的光芒。

  一扇门连接前后两屋,两间屋子面积相同。在正前方有一个小房间,里面摆放着弗兰克·沃纳的床。在后方一侧有一间小厨房,另一侧是浴室。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舒适而宁静,富有文化气息。要是更近、更仔细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这样的公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过于浮华了。这里的一切太精致、太一丝不苟了:铁质木柴架,毫无意义、一无用处的长柄暖床器,这些都有些过于昂贵了。这一切都彰显了室内设计家的风格。

  在前屋里有好几个人,后屋里也人声嘈杂。一对年轻男女正站在那里交谈,他们的手里端着鸡尾酒杯。那位姑娘十分漂亮,有点像时髦小说里的年轻女主人公。那位年轻男士则满头金发,说起话来一副娘娘腔,口齿不清。还有两位男子坐在火炉边。其中一位面色阴沉,红色脸膛,银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口龅牙不时从半张的嘴里露了出来。另一位更矮、更黑,皮肤呈黄褐色,他的上嘴唇上方有一缕毛茸茸的小胡子,具有闪米特人的外貌特征。除主人之外,其余的人都着装正式,尽管没有明显的原因来解释人们为何会在这样一个宁静的环境里盛装打扮,但事实表明,主人的独树一帜只会使他的简朴显得有些做作。

  弗兰克·沃纳开始做介绍,那个黄褐色皮肤的男子站起身,非常热情地向杰克夫人致意。他名叫莫里斯·内格尔,是著名的戏剧联合会的会长,她的好多朋友都与这个联合会紧密相关。

  那名长着龅牙、被沃纳称为保罗的男子名叫范·弗里克,是一位小说家。他的书正广受欢迎。那都是一些非常矫揉造作的书,有关于文身女公爵的,有关于后印象派女电影演员的,还有关于会说希腊语的黑人职业拳击手的。这些书向世界充分表明,对于那些高深玄妙之事,美国人也有自己的观点。

  范·弗里克没有起身招呼新来的人,他甚至没有说话。他只是扭过他那张红润、阴沉的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这种凝视里透出一种伪装的单纯,这个复杂、诡秘的人总在寻找别人的复杂和诡秘。显然,他在新来者身上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在闷声不响地打量了他们一阵后,他转过了头,继续和内格尔交谈起来。

  那名年轻女士说了声:“你好!”语气既不友好也不热情,然后便走开了,好像她感到了自己粗鲁态度里强烈的率直。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那名年轻男子却兴高采烈,热情奔放。他是一位著名女演员之子,很快就滔滔不绝地告诉杰克夫人,他对她在剧院的舞台背景设计十分了解,认为它“太了不起了”!

  就在这时,罗莎琳德·贝利从后面那间屋子的门里走了出来。人们一下子就认出了她。她的冷艳是出了名的,她的照片尽人皆知,而且,公正地说,她本人和照片上的她一模一样。虽然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她的长相却异常年轻。她给人的印象有如少女般纯洁,但却毫不做作。她拥有少女般修长、笔直的美腿,她身材高挑,举止傲慢。她的脖子和高昂的脑袋显得年轻、傲慢而美丽;她乌黑的头发从中间梳开,像一对翅膀搭在脸的两侧;她的眼睛深邃而黑亮,目光骄傲而坦率。每位见过她的人都会永远记住她窈窕少女般楚楚动人的身姿,记住她高昂的脑袋,记住她目光中的坦率和半孩子气半成熟的美,也会记住她的热情与冷漠。但是,她的举止马上变得古怪起来。她没有理会新来的人,而是快速穿过门口,傲慢而愤怒地站在沃纳面前。

  “弗兰克,”她冷漠、坚定地说,“我不会!”她抬高了声音,“待在这个屋子里的,只要保罗在场。”

  蒙克为这句荒谬的话大感震惊,因为她是自愿走进这个房间的,她显然是来找麻烦的,她肯定早就知道范·弗里克在那里。

  “好了,罗莎琳德,”范·弗里克抬起头来,脸色阴沉地盯着她,无礼地说,“我不会和你交谈的。”

  “我是不会待在这里的,何况他还说出那样的话!”她语气强硬地大声说,看都不看范·弗里克一眼,就像一位饱受了侮辱的女神。

  “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范·弗里克说完便转身走开了,言语中透出一股愤愤不平的口吻。

  “我不会待在这儿的,”她说,“要是保罗用他那种侮辱人的口气说话的话。”

  “可是,亲爱的,” 沃纳轻声反驳道,他明显感到吃惊,想尽力安慰她,“我相信他并非有意——”

  “我不想听他的话!”她再次傲慢地大声说,“我可不想这样遭人侮辱!”

  “但是,罗莎琳德!”沃纳态度温和地辩驳道,“我相信他并非有意要侮辱你。”

  “不,他是有意的!”她气愤地大声说,“他说埃莉诺拉·杜丝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说出这句惊人之语的时候,一层愤怒的薄冰似乎在她那双炽热的眼睛里噼里啪啦地碎裂了。

  “我不会再跟她说话了,”范·弗里克说,气冲冲地凝视着炉火。

  她第一次转过身看着他,冷冷地说:“你有没有,”她嚷道,“有没有说过杜丝是你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我不会再……”范·弗里克重复道。

  “回答我!”这位女神的怒火似乎被唤醒了,她大声嚷道,“你说过没有?”

  “我不会再……”他又开始重复起来,然后慢慢地转过他的椅子,面色阴沉地盯着她,“说过,”他说。

  她突然哭了起来,然后转过身扑进刚走进屋的丈夫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抽搐、啜泣起来。“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她哭诉着,“他说——他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愈加悲痛地抽泣起来,“我简直难以忍受!”

  他们——她的丈夫、那位漂亮的姑娘、沃纳、莫里斯·内格尔,全都围聚在她周围,劝说她,安慰她,恳求、祈求她,好言哄她——只有范·弗里克没有这样做,他闷闷不乐、神情严肃、漠然地坐着,凝视着炉火。

  这是一伙了不起的人——一群有特权的名人,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中为各自赢得了令人羡慕的地位。他们置身于当今的上流圈子之中,而这个圈子的领袖、尊贵皇冠上的宝珠、受人崇拜的偶像,则是女诗人罗莎琳德·贝利。

  她既是偶像又是自己时代的受害者。作为一个活着见证了自己不朽声名的人,她对此确信不疑,只是她不清楚自己的声名如何短暂、稍纵即逝。

  可怜的济慈大声呼喊:“此处长眠者,声名水上书,”说完便死了。罗莎琳德的崇拜者喊道:“这里生活过一位把名字写在不朽铜匾上的人。”但是她还没有死。或许这只是那个时代的象征,他们需要借助这样一些已故名人崇高的声誉来维持自己永恒的幻想。在这样的时代,似乎一切都来了,去了,消失了,快速、悲哀地被遗忘了——今天的热情在明天看来,可能就像一周前的新闻那样陈旧而毫不重要——他们认为需要某种更加确定的价值观——神圣而能够经受时间考验的价值观。

  而那个女人就是那种激情化身的女王。在这人世间,在一定时期,诗人们曾经年轻、故去、成名——最后成为男子汉。但是现在,作为高贵和命运的不幸之子,诗人已经发生了变化。现在,神童成了女性,男人消失不见了。

  [1]特维德普:狄更斯《荒凉山庄》中的人物。

  [2]莫西多:莎士比亚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人物,曾取笑朱丽叶的相思之苦,罗密欧对他说:“没有受过伤的人总爱嘲笑别人的伤疤。”

  [3]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女,特洛伊和希腊联军为她大战十年。

  [4]英国著名诗人济慈的墓志铭。

  第三十一章 神秘的插曲

  蒙克从不知道逝去了多少个日子、多少个月,但是一年四季仍然按部就班地交替、轮回着,他工作着,沐浴在爱河中,他走在夜晚喧闹的街头。现在,他的书即将圆满完成了。

  与此同时,几乎在不经意间,他和杰克夫人的关系也呈现出不同的基调和色彩。他们的爱情仍然美好,仍有欢歌笑语,但是现在,他们的爱情也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了一些灰色的阴影。有时候,他那焦躁不安、备受折磨的灵魂会变得愤怒、失去理性,这时,他们的爱情就会陷入紧张、对立的境地。时间,黑暗的时间不断洗沥着他们,使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对这个女人的征服已不再新鲜,相反成了一件平常的事情。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开始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他们共同编织的大网里。他仍然爱着她,清楚自己再也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别人了;但是他越爱她,他就越觉得她已经成为他自己生命中唯一的需要,也就越觉得他自己——这个猎手,反被别人猎获了。每每想到这一点,他就会把她看成自己命运的缔造者,就会严厉地斥责她,即使他清楚自己深爱着她。就在他严厉斥责她的时候,内心会涌起越来越多的羞耻和愤怒,快要把他压垮了。

  同样,尽管他需要她的忠诚,每当他毫无根据地担心、捕风捉影地假想着她的虚伪和水性杨花时,往往快要把自己逼得发疯,然而,他自己的欲望和渴望会漫无边际地飘荡,难以控制。他当然不会去爱别的女人;他的爱只献给她,只献给她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自己仍然会做出越轨的事。

  但是埃斯特没有改变。她仍然一如从前。犯错的是他自己,而且他越来越认识到,至少他自己觉得,只有爱是不够的,爱情使他如此依赖于她。这使他感到,没有了她,自己将陷入无望、无助的境地,将会变得毫无价值。对他这样的人来说,爱是心灵的牢笼——他渴望自由的心灵,现在开始向封锁它的牢笼用力撞去。

  然而,他们的生活仍在继续。有时候,他全身心地爱着她,就像起初几个月那样爱着她。那时候,爱情多么美好、多么新鲜,尚未失去光泽。她就像清晨一样来到他的身旁,欢快而喜悦,就像四月的阳光。当他再次沉浸在自己阴暗的思想里,他似乎觉得,她就是生命中微妙、强大的诱饵,是这个傲慢、邪恶之城神话般的诱惑,巧妙地染上了天真、清晨的色彩,破坏了年轻人邪恶的陷阱,在生者心中散布着堕落,顺理成章地攫取了他们的所有幻想和力量。

  有时候,就在他向她表达爱意时,脑海里会突然闪现出疯狂、羞耻、死亡这些阴郁的想法,他就会拼命地大喊,喊出自己绝望的负担。

  “哦,你发疯了!”她会说,“你的心灵是阴郁的,充满了邪恶的想法!”

  但这些死亡和恐惧的想法很快就一闪而过,一如它出现时那样迅速,好像他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声音,然后他怀着不断增加的喜悦心情,肯定地告诉她他全心全意地深爱着她。

  而那只猫仍然迈着大步,颤着身子、神情漠然地沿着后院的围栏爬行着。马蹄声和车轮声从街头响过。城市上空神话般的陡壁和尖塔,时间之声,永无休止地低语着,永远盘旋在高天之上。

  第三十二章 慈善家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该讲述这一部分的时候了,在这一部分我们有幸让读者知道一件事,他肯定一直热切地期待了好长时间——也就是说,这位年轻的主人公踏入了这座伟大城市的文学生活,或者说,对于我们这些去过法国、并懂得法语的人来说,他开始进入了神秘的La Vie Littéraire。

  这位年轻人——如果可以这样描述的话——是以极其谦虚的态度进入文学生活的,几乎没有侵犯任何方面,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上,如果说他进入了文学生活的话,不妨说他是从侧门进去的,而且——直率一点来说——开始时他曾被别人踢下楼,从鹅卵石上抬起撞伤的屁股,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开,嘴里肯定在嘟囔着:“罗马终有一天会听命于恺撒的!”

  蒙克撰写了三年之久或更长时间的书在那个丰收之年的伊始就完稿了,当时是公元1928年,正值卡尔文·柯立芝执政。杰克夫人说不能让宝石淹没在黑暗中。简言之,她说“我们应该把它拿给别人瞧瞧”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这也是作者长期以来的想法,但是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一种完全无助的感觉却困扰着他,他所能做的就是愚钝地看着这位女士,然后问她:“拿给别人瞧瞧?拿给谁?”

  “嗨,”杰克夫人不耐烦地说,“拿给那些懂得这些东西的人呗。”

  “什么东西?”

  “哎呀,就是书啊!”

  “谁会懂得?”他问。

  “嗨——评论家、出版商——那一类的人呀!”

  “你认识哪家出版商?”这位年轻人边问边愚钝、呆呆地盯着她,就像在说,“你认识鹰马吗?”

  “嗯——让我想想!”杰克夫人若有所思地说,“对了,我认识吉米·莱特——我以前和他很熟。”

  “他是出版商吗? ”蒙克问,仍然盯着眼前的这位女士,脸上露出一种不大相信的呆相。

  “对,他当然是!”埃斯特说,“他是罗恩-莱特公司的合伙人——你一定听说过他们!”

  他听说过他们,每个人都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不相信他们的存在。首先,他的书现已完成,他不相信任何出版商的存在。出版商是凭浪漫想象虚构出来的事物,是撰写第一本书的年轻作者为熬过阴郁的时期而设想出来的使他心情愉快的虚构之物!但是,在这现实的寒光下,他惊骇的眼睛落在他已经完成的大堆手稿上,现在却要认真地相信,这样一个被称为出版商的事物的确存在着——要找到一位愿意出版这个大部头的出版商——不,真是不可思议!这不大可能!要相信一个出版商确实存在着,行动着,并在这个巨大城市的楼宇之间活生生地存在着,就像相信世上存在妖魔鬼怪一样!这个事物以及他所处的世界就是一个神话,一个寓言,一个传奇。

  如果相信出版商的存在是一件困难之事的话,那么要相信罗恩-莱特公司的存在就更难了。他的确听说过他们;他们是当时最有名的出版社之一,但是他听过的每件事都是难以置信的,令人着迷却不可能存在,那只是茶余饭后用来逗乐的逸事——但是在寒冷、灰色的黎明时分,在清醒冷静之中,一切又是如此难以置信。

  首先,据他对罗恩-莱特出版公司的了解,他们好像只出版书,却从不读书。事实上,罗恩先生——那个传奇式的海曼·罗恩,是一个身材高大、长相酷似东方人的绅士,他出身于罗恩·斯坦家族,但是已经更改了名字,毫无疑问,是为了图简洁——在露天表演、鸡尾酒会、高档地下酒吧,以及其他提供食物和酒类的公众集会上,罗恩先生都是尽人皆知的人物——但是从未有人见他读过书。此外,他本人也承认这一点。正是罗恩先生本人构想出了下面这句有名的至理名言:

  “我不读书,但我出版书!”

  罗恩-莱特出版公司是出版行业里一支新兴、非传统的力量。女人、美酒、歌声长时间、频繁的调剂常常给保守的出版业带来活力。有时候,他们的出版判断可能会出错,但是他们在美食方面却很在行。他们欢快的办公室里很少摆放书籍,但是那里却有一个大型、设施完善的酒吧。他们为其作者举办聚会、茶会和晚宴,届时大部分的公众人物都会受到邀请;可以想象得出,这些聚会缺乏清晰明确的构思,但奢侈的生活却无穷无尽。

  那么,如此看来,这家雄心勃勃的出版公司属于那类被称为“凭直觉出版”的新兴派别。尽管罗恩先生曾公开吹嘘自己从未读过一本书,但莱特先生却博学多才,他时常断言,就读书而言,他无须再读书了,因为他已经“读够了”。至于阅读他们自己出版的书还是阅读送来让他们审阅的作者手稿,当然,这听起来既过时又荒唐——事实上,这种事情已经破坏了整个出版行业,这种刻板、缺乏想象力的程序只有那些被罗恩和莱特先生称作“保守的出版社”才会执行——例如斯克里布纳、哈珀、麦克米兰——但是对于罗恩和莱特先生来说,天呀,他们从不会那样做!

  “审读手稿?”有一次当被问及这一点时,罗恩先生大声说道,“审读手稿?”他又大叫了一声,然后用他胖乎乎的手指轻叩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极其轻蔑地张了张他那肉乎乎的鼻孔,“别搞笑了!”罗恩先生不悦地大声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读手稿?我根本无须阅读!我只需拿起它,感受一下即可!”说完,他富于感情地摇了摇自己的四根胖手指——“我只需拿起它,闻一闻就行了。”说完,他张了张肉乎乎的鼻孔,表明对某种气味做出了判断,“如果感觉好——行!我就出版!如果闻起来好——行!我就出版!要是感觉差,闻起来恶心——”罗恩先生骄奢淫逸的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他伸出那根胖乎乎的大拇指,谴责地向下指了指,“扔、扔、扔了它!”他粗声大气地说,“这东西很臭!我可不想拿它下赌注!”

  而且,这也是出版社的规矩——或者称它为未被明言、但却充满激情的信念——从来不在公司的办公室里谈论业务。就让那些“保守的出版社”干那种傻事去吧!就让那些“保守的出版社”遵照传统生意经的条条框框去吧,那只会遏制想象力,阻碍整个事业的扩大。就让那些“保守的出版社”继续那个假想,认为出版业是商业而不是艺术的一个分支,认为艺术家那脆弱、犹豫的心灵不会在谈论合同、版税、出版日期时受到伤害等,好像他自己是那种在证券交易所里的愚蠢俗人!就让他们——那些“保守的出版社”——在他们险恶的私人办公室里继续进行那种古老、隐秘而狡诈的游戏吧。那是一种窃窃私语的阴谋,秘密的协定,暗地里进行的外交!这种手段毫无益处,只会滋生怀疑,引起日后的误解;它们是毁灭性的——毁灭性的!难道这些诡诈的老家伙不知道吗?——他们已经使出版业走到了今天这样悲惨的境地。

  至于罗恩和莱特先生,他们就没有这种想法。他们给出版业带来了新的生命。正如他们所言,他们像“一阵清新的微风”吹进了出版界——现在他们即将刮起龙卷风!就让其他出版社继续拥有商业办公室,保留他们乏味的氛围吧;比起他们的竞争对手,罗恩和莱特先生更懂得如何巧妙地协调艺术气质,他们拥有工作间、接待室、放着许多靠垫的长沙发。这些东西透出一种审美情调,而非商业气息。

  要是非得和作家讨论业务——罗恩和莱特先生本人为这种必要性感到遗憾——要让这种讨论在没有隐瞒或怀疑的气氛中进行,要自由、坦诚、精神饱满地进行,要邀请公众人士来参与。按照这一原则,所有的业务谈判和公司的安排都在众所周知的地下酒吧进行,这家酒吧十分便利,位于褐石建筑的地下室里,在街道下面有三扇门。在这儿,几乎白天或夜晚的任何时候,都会发现该出版社的一些成员在讨论计划、方案,向任何一位愿意倾听的人宣布出版社的业绩。罗恩和莱特先生手下的员工最令人愉快的特点就是毫无秘密。到处都洋溢着愉快、友爱的气氛。办公室的勤杂工几乎和两位伟大的领导一样对公司的各项事务了如指掌。如果有什么新的进展,不出一刻钟,服务员、调酒师、酒鬼以及每一位听觉范围在一百码内的人,都会亲切地谈论起这件事来。

  所有和作家的谈判都尽可能地达成协议。由于他们了解艺术气质的本性,而且还充分了解——而且还同情地避而不谈——那种艺术气质带来的细腻和敏感,所有和合同、版税、或预付款相关的事宜都需在酒过六巡之后谈起。要是谈论的事情比较简单——一些例行的公事处理,如要求作家在含有“普通条款”并对他的下八本书拥有选择权的合同上签字——六七杯苏格兰威士忌下肚之后,再加上海曼·罗恩先生循循善诱的声音引起的难以抗拒的催眠和冲动,就能使作家的情绪舒缓,茅塞顿开,签下这笔并不愉快的生意,毫不拖延地结束它。

  当然,艺术性情有时会表现出恼火和敌视来,在这种棘手的情况下,对其进行更长时间的劝说和准备工作是至关重要的。如遇到争执——而且,不幸的是,我们必须承认,这种不幸的争执有时候的确会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对这些拥有艺术气质的作者而言,有些人过于敏感,甚至蛮横多疑,海曼·罗恩先生的怜悯之情就会像大自然那样宽广,像大西洋那样至深,也像上帝之爱那样温柔而仁慈。

  “我亲爱的孩子,”在酒过十一巡后,他会轻声、温柔、亲切地说道,就像在跟小孩子说话,“我亲爱的孩子,你觉得我从事出版这一行当图的是什么?——为了赚钱吗?”

  “嗯,”作者蛮横、诧异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恩人,或许会这样回答,“呃!难道不是吗?”

  这时,海曼·罗恩先生就会从喉间轻轻发出心领神会的一笑——这是一种既同情又责备的笑。然后,伸出一根肥乎乎的手指在肥大的鼻子前面晃动着,然后说:“不!不!不!不!不!不!……我亲爱的孩子,你不明白!……钱!我亲爱的孩子,我不喜欢钱!钱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要是我在乎钱,”他扬扬得意地大声说,“我他妈的为什么还要干出版这一行?……不!不!不!你想错了!我追求的不是钱!没有哪个出版商会把钱作为追求的目标!我要是追求钱,就不会干这一行了。我亲爱的孩子……你完全想错了!出版商不赚钱!……不!不!不!……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一点呢!”

  “噢,我明白了!”这时候作者可能会愤愤地说,“只是一群——呃!——具有高尚气度的慈善家,唔?——做生意——呃!——只是为了身体健康!”

  这时罗恩先生的态度变得非常严肃而神秘。他俯下身子,用他胖乎乎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同伴的膝盖,低声却感慨地耳语道:

  “你说得对!……你完全正确!……你一针见血!……我们就是那样的人——慈善家!”

  “是啊!”对方肯定地说,语气中透出讥讽和中伤的意味,“那我的版税呢?你从我上一本书上赚的钱都去哪儿了?”

  “版税?”海曼·罗恩先生茫然而心不在焉地说,仿佛在很久以前的童年时期他在某个地方听过这个奇怪的字眼,“版税?……噢,版税!”他突然大叫起来,好像刚刚领会这两字的意思,“你说的是版税吗?这就是让你担忧的东西吗?”

  “一点没错,我就是为此担忧!怎么啦,呃?”

  “我亲爱的孩子,” 罗恩先生同情地说,“你为什么不早说呢?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心中的话讲出来呢?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把这一切告诉我呢?我早就知道这回事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因为我们了解这些事情!所以,当这种事情再次出现时……当它开始令你担心时……看在上帝的分上,来找我吧,说出来!……别让它困扰你!……你们这些人常常为此烦恼不已——你们这些人全他妈的太敏感了!……当然,如果不这样,你们就不是作者了!……不过,在我面前你们不必如此,乔!……和我打交道你们用不着害怕什么……你知道的,不是吗?……好了,别那么敏感了!”

  “敏感!嗨,你——敏感!……你所说的敏感究竟是什么意思?”

  “正如我所说的,”罗恩先生说,“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用担心什么。这就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想跟你说的——我能看得出来你已经开始自寻烦恼了——所以我只想带你来这儿喝一两杯,想告诉你一切都很好。”

  “告诉我!你能告诉我什么是一切都很好?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好!他妈的一点好的迹象都没有!”

  “一切都很好的!要是不好,我会让它好起来的!……听我说,乔,”他又低声、平静地安慰道,罗恩先生神秘、富有说服力的眼神盯着他,手指郑重其事地叩着作者的膝盖,“算了!……我能看得出你在自寻烦恼……算了吧!人生太短暂了!我们希望你能感觉好一些……所以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知道,只要有我们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你什么也不欠我们!”

  “欠你!嗨, 你这个老——嗨,欠你!你说的欠你是什么意思?”

  “正如我所说!……我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从这一分钟起!……我们一切从头开始!……该做的都做了!……该结束的都已经结束了!……我们相信你的未来,我们希望你能免于忧虑,这样你就能做我们知道你能做事情了……所以忘了吧!……道路畅通, 一切顺利——我们就是这样认为的!”

  “你是这样认为!一切顺利?该死的,根本不是!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知道你不这么认为,”罗恩先生平静地说,“不过,那是因为你太敏感了!你觉得你欠了我们什么!你觉得你对我们负有某种责任。不过,那只是因为你的自尊心太强了!”

  “亏欠!责任!自负!嗨——”

  “听着,乔,”罗恩先生又平静、亲切地说,“这就是我刚才打算告诉你的,但是你却不愿听!我告诉你我干这行不是为了赚钱!……要是我想赚钱,我就不会干这一行了!……我干这一行是因为——”罗恩先生嘶哑的声音颤抖着,他那双神秘的眼睛闪烁着泪光,但是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简单地说:“唉, 我干这一行是因为我爱这一行……是因为我可以交到朋友……因为,或许……好了,乔,我并不想说这些的……我知道这会让你难堪……我理解当任何人谈起你的工作时,你会有多么厌恶,但我还是要说……我知道再过百年后没有人能记得我,”罗恩先生悲哀却无奈地说,“我知道自己只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小人物……我活着还是死去都无关紧要,他们不会记得我的。……但是百年之后要是有人拿起你的一本书,在它上面看见我的标志,他会说,‘嗯,我不太清楚这个家伙是干什么的,不过是他首先发现约瑟夫·道格斯的,是他给了他第一次机会……’嗯,那么,我想我的一生也没有白活!……那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老弟!”这时罗恩先生的声音明显地沙哑了。“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干这一行的原因!这绝不是为了金钱!……不!不!”他眼睛湿润了,痛苦地笑了笑,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在鼻子前晃了晃,“我觉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或许还是有用的……觉得自己或许对你这样的人还是有点用的……在你人生之路上帮点小忙……让事情变得稍微容易一些,这样你就能实现你的才华了。所以你一分钱都不欠我!更不用说一毛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债务!……你的友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为自己能成为你的出版商感到自豪!……所以别再提这事了!你不欠我什么!”

  “什么也不欠你!……嗨——你——”他抬高了声音,发疯似的尖叫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看一下这份版税单!”

  “等一下!”这时罗恩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压抑、专横,“我说过我是认真的,我对自己说的话负责!……我说过你不欠我什么,我是当真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想让你忘了这些年来我们提前预支给你生活的费用……”

  “那些钱!……嗨,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愿意为你这个作家的未来投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相信你……而且我们愿意取消债务,因为我们仍然相信你和你的作品,不希望看到你为自己的债务而担忧……你还不满意?你还不相信?你还在为版税单担心,是不是?……好吧!”罗恩先生严厉、果断地说,“这是我想知道的!那么——瞧!”说完这些话,他拿起那份引起争端的版税单,把它撕成了两半,又斜着一撕,再把它们叠了起来,最后小心翼翼地撕成了碎片。然后,他平静地看着对方说:

  “现在——这样行了吗?我现在告诉你,你什么也不欠我们,你该相信了吧?你相信了吗?”

  为了不使读者因进一步的阐述而厌烦,在此必须承认的是,在罗恩和莱特先生的所有作者中,确实有一些作者难以被说服,即使是在最仁慈的劝说之后亦如此。

  唉,在社会各行各业里都有这样的人,倒也并非闻所未闻,但是对那些从事伟大而慈善的行业——如出版业——的慈善家们来说,人们却十分熟悉。好了,虽然有些难以置信,我的朋友们,这些毒蛇的名字不值一提,你可能会发现他们爬在最古老、最受人尊敬的出版社的草丛里,宁愿怀疑慈善的目的、道义的忠诚、对纯文学的神圣敬重,正如每个公正的人所知,这些正是推动每个出版商使之名副其实的动力——甚至对罗恩先生深情描述的说法——出版是为了坚持纯洁博爱的精神——的说法表示质疑,他怀疑出版商偶尔在生意方面利用作家,迫使他们接受苛刻的条件,在合同上附上狡诈的合同条款——总之,感到怀疑、不信任,对这些神圣的出版卫士们愤慨不已,但没有他们的帮助,这些创作书籍的无名作家则一事无成。没有必要尖刻地指责这些不值一提的可怜虫。他们就像渎巢的恶鸟,是恩将仇报的杂种。但他们确实存在着——即使在那些忠诚于理想、神圣而无私事业的出版社,如罗恩-莱特出版公司这样大的出版社里也有这样的人。

  要是罗恩和莱特先生在他们中间发现这样的阴险之人,他们只会做一件事——他们把这阴险的人逐出去。他们和善、不动声色、难过、遗憾地把他逐出去;不过,他们会彻彻底底地把他逐出去。用他们的话来说,他和他们对事物的看法不再一致。因此,他们被迫“让他走”, “到其他出版领域寻找机会”,“在其他地方谋求发展”,但是他们会“让他离开”。

  他离开了,而且遗憾的是,他是带着怨恨离开的,还对他从前慈爱的援助者恶语相加。他离开了,而且常常会说他们一些难听的话——没错!甚至还撰写文章抨击他们——下面这几行拙劣的诗句就是出自一位满腹牢骚、阴险者之手,在此复述出来,仅仅为了证明这些卑劣、忘恩负义之徒的恶毒远胜于毒蛇的牙齿:

  诗是傻瓜写的诗,

  书是罗恩和赖特出的书;

  火焰和歌曲造就了诗,

  天知道谁造就了罗恩和赖特!

  每当我看到他们两位,

  我就庆幸世上这种人没几个。

  每当罗恩冲我点头,

  上帝!我宁愿是赖特而不是罗恩;

  直到赖特来,我才明白,

  我宁愿是罗恩而不是赖特。

  [1]法文,意思是:文学人生。

  [2]鹰马:神话中鹰头马身带翅的怪兽。

  第三十三章 期待荣名

  当然,上述的关于著名罗恩-莱特公司的事实,是不为蒙克所知的,尽管,毫无疑问,他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但也许在这样的时刻无知反倒是件好事,因为这位准作家日常的痛苦就够多的了,要是在他期待和怀疑造成的折磨之上,再加上罗恩和莱特先生的标准和规则的话,他在艰难时期的痛苦就会无以复加了。

  五个星期过去了,他从他们那儿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在那段日子里……

  但是,我们该如何描述那段热切的期待呢?那就和生第一胎的感觉一样。此刻,分娩的阵痛已经过去,家长痛苦、紧张地等着医生的诊断。孩子健康吗?体重达标吗?它的智力和器官都健全吗?它身体健康吗?它有没有伤疤或外貌的损伤?它会不会是唇裂或腭裂?它会不会是斜视或畸足?它有佝偻病吗?它身上有胎膜、皮疹、疣体、胎记之类的东西吗?或者说,他是否四肢健全、身体匀称地来到这个世界,生机勃勃、精力充沛地乱踢着吗?医生现在会不会进来说“我很荣幸地告诉你,你生了一个欢蹦乱跳、健康的儿子”?

  是的,生产时的阵痛已经结束,但痛苦等待的阵痛才刚刚开始。这位作家经历着折磨!他处处可见未来的迹象和象征;变得神经错乱而迷信;起床的时候不会从左边下床,唯恐带来厄运;从这扇门进去,又从另一扇出去;更换了香烟的牌子,然后又换回来;做什么事都会犹豫不决——是过马路还是不过,是买这个还是那个报摊上的报纸;猜测穿过房间会有多少步,然后均匀地量出十一步来——总之,变得混乱而疯癫,内心充满了难以抗拒的冲动,到处都是数字所暗含的预兆,各种征兆、迷信、磁力般的影响——一切都恳求似的指向罗恩和莱特先生和他的手稿,而现在手稿还命悬一线,有可能打个喷嚏就能成就——或毁灭它!他期待着,祈祷着,胆战心惊地屏住呼吸,量着步子,就算没什么用,至少也希望它不会扰乱命运的进程。

  因此,年轻的作者等待着、磨炼着——不!他并未在地狱里磨炼;他的处境远比地狱更加痛苦;他到过地狱的边缘:说到地狱,它至少是比较可靠和明确的——人在那里永远受火焚烧,受冰冻,受魔鬼鞭笞,受到饥渴和难禁欲望的折磨。但是在地狱的边缘,人只能四处飘荡:他没有根,就连地狱般的根基也没有!他在悬疑之海上颠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万物的始末!

  很快就到了这一年的春季。我们的作家翘首企盼春季的来临会带来希望。不久后树木就会在一夜之间变得葱绿——噢,上帝是慈悲的!但愿罗恩和莱特也是慈悲的!

  夜幕降临,二月严寒的天空星光灿烂,微风拂过三月之夜的黑暗——我们的主人公满载初次成功带来的名利,兴致高涨。清晨来临,黑夜的狂野渐渐消退——此刻的情绪变得阴沉而低落。接着一闪到了中午,天空如蓝宝石般湛蓝,生活中的一切就像闪烁的火花——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晴朗日子里怎么会有片刻的怀疑!接着,这一切犹如闪电般迅速掠过,街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光明淡出——罗恩和莱特给了回话,明确的失望最终结束了悬念!

  但阴影消失了!阳光重新出来了,街对面的陈旧红砖房在三月里充满了生机,显得十分明亮,天空中所有闪耀的光辉,蓝宝石般的天空,又回来了。不,不!他们并未做出最后的决定,他们最后的回话并非严厉的回绝,他们最后的决定还悬而未决——罗恩先生只是沉思地皱着眉头,莱特先生有一丝的怀疑——但是现在他们都诚挚地点了点头,他们对这部大部头的作品有了狂热的兴趣——他们痴迷地读着——罗恩嘶哑地喘着气说:“上帝呀,这个吉姆!这个孩子是多么伟大的作家!看看这文字,你看看!”接着莱特,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天哪!如此大胆、欢快的幽默!自从老拉伯雷以来还没有这样的作品问世!”

  罗恩缓慢、心悦诚服地说:“这就是美国人翘首企盼的那本书!”

  莱特:“这个国家早就应该有这样的作家了!”

  罗恩:“我们一定要出版它!即使要我亲手排版,我也要出版!”

  莱特:“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是的,我们一定要出版它!”

  罗恩欢欣鼓舞地:“它的美还在于这个孩子才刚刚起步!”

  莱特兴高采烈地:“他还没有起步呢!他还能写出上百部的书呢!”

  罗恩:“简直就是宝库!”

  莱特:“一个金矿!”

  罗恩:“一份奇妙的财产!”

  莱特:“是我们出版社前所未有的!”

  罗恩:“这就像碰上了金矿!”

  莱特:“这就像大街上捡到了钱!”

  罗恩:“这就像久旱逢甘露!”

  莱特:“这就像不图回报的行善!”

  然后两个人一起:“这就是上苍赐予的!……这就是仁慈的眷顾!……这简直太棒了!”

  同时,阳光仍然来来去去,阴暗过去后,晴朗的一天总会再来,蓝宝石般的天空又会暗淡起来,光辉灿烂的日子又会到来——所有的希望、欢乐、恐惧、怀疑、苦难,所有的成功和必然,所有的死亡、失败,所有迷惘、沉闷的绝望——所有的荣耀和歌唱,还有——哦,生活中、心灵里,那些美好的、愚蠢的、罪恶的、自豪的和无辜的——潜在的、可爱的、错误的青春!

  尽管阳光总是来来去去,但是那只猫仍然悄悄地、大摇大摆地迈着漠然的步子沿着后院的围栏爬行着,每天中午他都会听见楼道里响起她的脚步声,埃斯特欢快、苹果般红亮的面颊,像清晨欢快、热情的小鸟:“有没有消息?今天有没有消息,小伙子?”

  而蒙克这时像熊一样乖戾暴躁地瞪着眼,咕哝道:“没有。”

  她说:“你收到他们的信没有?”

  他说:“没有!还没有收到他们的来信!”

  她说:“嗯,你当然不能指望这么快就收到。你得给他们一些时间才行。”

  他的双手紧握在一起,身体前倾,盯着地板:“我已经给了他们时间。我压根儿没指望收到来信。”

  她不耐烦地说:“哦,别像个傻瓜似的乱说!你知道你会收到他们的回信的!”

  他说:“你说话才像个傻瓜呢!你知道,我是收不到他们的来信了!”

  她有些恼火地抬高了声音:“老实说,我没想到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蠢话来。”

  他说:“我无能,所以每天要花八个小时来听你胡说八道。”

  她高声、激动地警告道:“你那副德行又来了!”

  他痛苦地说:“我祈求上帝,你快闭嘴吧!但我知道没有什么希望的!”

  她激动、颤抖地高声说:“哦,所以你想让我走,是不是?你想甩掉我,是不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

  他低声说:“好了!好了!好了!你错了!我没错!你赢了!”

  她的声音有些胆怯地颤抖着:“因为,如果你希望结局如此,那我就不再说了!要是我不受欢迎,我也不会多待一会儿,你是不是想让我离开?”

  他和先前一样阴沉着脸低声说:“好了!好了!好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的声音有些短促、刺耳:“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希望我离开吗?你想要摆脱我吗?你想让我走——呃?”

  他厌烦地低声说:“噢,看在上帝的分上!”然后站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咕哝道,“做你他妈的想做的事情去——离我远点,就这样!”他用双手撑在窗台上,沮丧地看着外面的后院,阳光钻出来,然后消退,消失了。接着又钻出来,再次消失了。就这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然后穿过云层,最后消失了。

  她歇斯底里地高声说:“这就是你希望的结局——呃?这就是你希望的?你想要摆脱我吗?你就这样告诉我你和我一刀两断了吗?你想让我离开你——走远点,离开你——别理你吗?”

  他用手捂着备受折磨的耳朵,发疯似的转过身,大叫一声:“天啊——是的!……滚出去!滚开!……你想怎样就怎样去做!”然后又吼道,“让我清静一点,看在上帝的分上!”

  她高声、嘶哑地说:“我现在就走!……我现在就走!……再见……我就走!……我再也不打扰你了!……我走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她慌乱地来回走动着,就像一个轻信别人、类似奥菲莉娅的人,用献花时戏剧般的口吻说:“再见!……结束了!……了断了!……他抛弃了她!……他厌倦了她!……她爱他,来给他做饭……她忍受了他所有的虐待,只因为她崇拜他……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受够了她!……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想要的,利用了她有用的价值……现在她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他像个走投无路、发疯的动物突然转过身,咆哮起来:“利用你!嗨,你——你——你这个荡妇,你——你说我利用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利用我!”

  她这时更像奥菲莉娅了,显得温柔而沮丧、心碎而无助,她古怪、恍然醒悟地摇了摇头,仿佛在向某个身处宇宙的人说:“好吧!我明白了!……他抛弃了她!……这些年来她为他做牛做马……支持他,安慰他,信任他……她以为他爱她,现在她已明白这是一场误会 ……好吧!好吧!她现在要走了!……她对他没用了,所以他现在告诉她滚出去!……把她赶走!……她没什么用了!……他从她身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她把所有的爱给了他,为他奉献了一切……她还以为他想要这一切,但他现在再不需要了……他利用了她有用的一切价值……现在他用不着她了……”

  他发疯般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抬头望着天上的某个知已,嘲弄道:“利用她!利用完毕了!哎呀,让我该死的灵魂下地狱去吧,这简直太有趣了!利用她!现在用不着她了!”然后用一种嘲讽、装腔作势的优雅口吻说:“这难道不好!难道这些话他妈的不动听!利用她!那么现在干脆交给牧师——惩罚一下吧!”然后突然又回到那种粗暴、随意的狂乱状态:“嗨,他妈的,我曾利用你的唯一办法就是把我的青春献给了你——我的生命——我的力量——我的信念——我的忠诚——还有我的痴情;把我所有的激情、诗情和青春的自尊、无知和纯洁都给了你,——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嗨,就让我这该死的、不幸的、悲惨和注定失败的人下地狱去吧——因为我爱她——因为我爱她胜过自己的生命!……利用她!是的,上帝,爱她就是利用她——这个女人的想法应该有中年妇女的沉着——其他女人都会如此!——应该把她为数不多的时日花在同上帝的和解上!是的,我可以说,我是拿年轻人的崇拜和忠诚利用她,用年轻人一生的激情、诗情、天才和灵感去点亮她的才华!利用她!是的,该死的,我让月亮弄昏了头,我神魂颠倒,我以前就像抽了鸦片的王八蛋,以前是,现在仍然是!我就是这样利用你的——我罪有应得!”

  她克制地、平静地喘着气:“不,不!……不是这样的,乔治!我爱你……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既然你想让我走,我现在就走……但是至少公平、诚实地看待这一点……你得承认我爱你。”她带着淑女般高贵的沉静继续说,“当然,我曾以为你也爱我……我以为你回应着我的爱……但是——”露出一丝苦笑和先前的平静和高贵,“我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我现在才明白自己犯了个错……但你现在至少要公平点,因为是你在赶我走。”然后手和肩膀微微动了一下,又回到先前那种安静的神态中,好像在同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说话,但却透出美好、淑女般的高雅,“我爱你,这是真的……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当然,对你来说爱情似乎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东西,但是……唉——” 又露出一丝苦笑,“我却不同……爱情不是来去自如的东西,爱情不能时而热时而冷,爱情不像水龙头可以任意开关。”她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豪情,“爱情需要忠诚!……爱情需要持久!”她痛苦地说,“我们不像你这个高贵的基督徒……不像你们这些了不起的外邦人。”她激动地喘着气说,“噢,那些高贵的家伙,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睿智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给我说过这些……那些妓女们,跟那些随便的女人睡觉,在遇到我之前和那些小婊子们乱搞关系……我知道!我都知道了!你给我讲过你父亲的事,不是吗?……噢!他可能是最伟大的父亲了,是不是!…… 为了一个妓女离开你妈妈!”

  他用几乎快要窒息的声音说:“好了,你听着!别把我父亲扯进来!……你滚出去!”

  她仍然平静地站着,不过情绪慢慢地激动起来:“我就走……我现在就走!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不会再打扰你的……不过在我走之前,我要说……有一天你会想起今天的!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会明白你曾把你最好的朋友拒之门外……把爱过你的人扔进了水沟……故意藐视并践踏了一个人毕生付出的最伟大的爱情!”

  他呼吸嘶哑、恶狠狠地说:“你走还是不走?”

  这时,她的声音再次变得高而颤抖:“我就走……我现在就走!……不过,在我走之前,我要说我希望你能活到那一天,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对我做了些什么。”她的声音歇斯底里地颤抖着,眼泪流了下来,“我希望你能活到那一天……来承受我今天所承受的痛苦。”

  他呼吸嘶哑,摇动着她的胳膊和和肩膀,推着她向门口走去:“滚出去!我说了,你从这儿滚出去!”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一半啜泣一半尖叫着:“乔治!乔治!……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不,不要让你的灵魂犯下这等恶毒的罪行!……不要这样说分手!……多一点爱,多一点仁慈,多一点同情,温柔些,我求求你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这样结束!”她尖叫着,“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门已经打开,她抓住门框不放,嘶哑地哭泣着,“不,不!我求求你,不要这样结束!”一只手被粗鲁地从门上猛地扯下来,她声音嘶哑地哭泣着,然后被推进了走廊。他砰地关上了房门,像只困兽似的靠在门上喘着粗气。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专注地倾听着。黑暗中的大厅里没有任何声音。他看上去忧虑、羞愧,像只动物似的撅着嘴唇退缩着,他把手放在门把上,想要开门,却又狠下心来。他再次转过身坐在自己的帆布床上,弯下腰,阴沉地盯着地板,神情比刚才更加忧郁,更加沮丧了。

  阳光仍然来来去去,照过来,穿过云层,然后消退,接着又来了。周围一片沉寂,滴滴答答、无休止的静默吞噬了缓慢、阴郁的时间——终于一声响!门外的地板轻轻地响了一下,门把手慢慢地转动起来。他迅速抬起头,然后又低下了头,固执、阴沉地看着地板。门打开了,埃斯特站在那里,脸色通红,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小巧的身材非常坚定,但却像淑女一样高雅,犹如一幅尊贵、端庄、严肃的画像。

  埃斯特非常平静地说:“我很抱歉,又打扰你了。……不过,我把东西落在这儿了……是我设计的一些东西,我的设计材料……要是我不再来这儿,我需要带走它们。”

  蒙克垂头丧气地看着地板,喃喃地说:“好的!好的!”

  她走到她的绘图桌前,拉开了抽屉,取出了一些设计图案和文具:“这似乎是你想要的,是不是?……你告诉我让我走开,离开你,不要再来打扰你……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他像先前那样疲惫地说:“好吧!好吧!你赢了!”

  她平静、但却酸酸地嘲讽道:“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智慧吧,是不是?……这位娴熟驾驭语言、言语诙谐的年轻作者!”

  他沉重、沮丧地低头盯着地面:“好了。你说得对!你赢了!好了!”

  她突然发起火来:“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说点别的吧,好不好?不要像个白痴似的坐在那儿含糊其词、一个劲儿地说‘好了’,”然后厉声地命令道,“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接着不耐烦地说,“噢,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来,说话做事像个大人!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他像先前那样说:“好了!好了!你赢了!”

  她缓慢、怜惜地说:“你——这个——瞎了眼的——傻瓜!……想一想你竟然冲一个爱你的人……一个崇拜你的人……一个为你付出那么多的人发火!……还想把这个无价之宝扔了!……我那么了解你——”她捶了捶胸口,“我这儿蕴藏着伟大的爱情——这儿!这儿!……为你一倾而出……这是我所见、所感、所知的最珍贵的宝贝……只要你开口就是你的……你的,全是你的……不是别人的,是你的……任何人都想得到的最珍贵的宝贝……这么丰富、美丽可以满足你的才华……就这么扔了,浪费了……只因为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你不肯接受它!……只因为你是如此盲目无知,你再也看不见它、使用它、利用它了!……噢,就这样邪恶地、随意地、罪孽深重地丢弃了——而我还一厢情愿地为你付出全部——为你付出了我的灵魂——把我所有的宝藏都给了你——而你却扔了它,只因你是如此愚蠢——盲目——和无知!”

  他沉重、沮丧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你赢了!你是对的!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她仔细、认真、挑衅地看了他片刻,然后又非常安静、直接地说:“听着!你是不是一直在喝酒?你喝酒了吗?”

  他疲惫、沮丧地说:“没有,一杯都没喝,一滴都没喝——”然后忧郁地说,“屋里什么酒都没有。”

  她厉声询问道:“你确定吗?”

  他说:“我当然确定。”

  她说:“但你的行为举止似乎表明你喝了。”

  他说:“哎呀,我没有喝。”他神情阴郁地沉思了片刻,突然握紧拳头在他膝盖上打了一拳,然后抬起头来,脸上显出严厉、坚定的神色,接着又大喊起来:“上帝啊,我想喝一杯!……我想喝很多杯!”然后慢慢地、更加痛苦和坚定地说:“我要出去,要像他妈的英国海军那样喝个烂醉!所以上帝帮帮我,我想去,即使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

  她问:“你吃过早餐了吗?”

  他愁眉苦脸地说,“没有!”

  她问:“难道你一整天什么都没吃?”

  他面不改色地说:“没有!”

  她说:“当然,你应该吃点才行。你这个傻瓜,这样会毁了你的健康的……因为你要赶我走,所以我会担心你的……不管怎样,我以前还能让你按时吃上饭——你必须承认这一点!……以后谁会为你做?……我知道,你是不会自己做的。”然后用讽刺的口吻说:“也许你带到这儿来的那些小娼妇中的某个会为你做吧——”又愤恨地说,“他妈的,她们会做的!——”讽刺地嘀咕着,“我倒想瞧瞧她们怎么做!”

  他没有回答。

  她迟疑地说:“我要是给你弄点午饭吃,你愿不愿意?”然后又匆匆说道:“我不会留下来的,做完后我马上就走……我知道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但是在我走之前要是能为你弄点吃的 ……至少,我知道你吃饱了。……我以后也就不这么担心了。”声音里又明显地带着一点遗憾:“当然,糟蹋这么可口的食物似乎有点可耻……多么可耻的浪费,尤其是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在挨饿……但是——”她轻轻地耸了一下肩膀,古怪地苦笑着,语气有些无奈,“既然你那样认为——唉,结局就会那样,你说呢?”

  他沉默了片刻后,抬起了头:“你说的可口的食物指的是什么?”

  她尽量用自然、愉快的口吻说:“噢,我今天来市区时买的食物……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共进午餐……我想我们都会先赞同这个主意……我一直期待着……但是既然你有自己的想法,既然你想让我走 ——”她叹了口气,“好吧,那么——就在那!”她用头指了一下桌子上的那只大购物袋,“你想怎么处理它就怎么处理吧——你可以把它扔进垃圾箱——也可以把它送给看门人……只是我希望你能提前告诉我你的想法……这样还省得我麻烦。”

  经过片刻沉重的沉默后,他抬起头,好奇地盯着那个大袋子:“袋子里有什么?”

  她愉快地说:“哦,没多少东西!没什么特别的!我也没做多少准备!……嗯——你可能已经忘了,但是我告诉过你我要准备一顿非常简单的午餐。……所以我在来的路上,在第六大道的那家有名的肉店停下来——你知道的,就是那家所有的肉贩子都认识我们的肉店——他们的块肉总那么好——我问肉贩子有没有特别好的肋骨肉——他给了我一块确实很鲜美的一寸厚的肉——所以我就买下了……况且——”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有多完美,“还有春季的小土豆……那种搁在嘴里就能化掉的……嗯,你以前非常喜欢我做的……上面浇了一层化了的黄油,再拿一些细芹装饰一下……我还看见了一些可爱、鲜嫩的小莴苣,所以就买了一根,还有一些橘子、苹果、一两个梨和柚子——嗯,你非常喜欢我用法式沙拉酱做的那种水果沙拉——不太甜也不太酸,就是你喜欢的那种口味……我还看见了一些刚上市的新鲜草莓——我想你可能会喜欢的,所以我买了一篮子,还买了一品脱的冰淇淋。”她有些悲伤地笑了笑,“哎呀,浪费掉真是太可惜了——不过我觉得这也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你说呢?……这就是生活!”

  他停顿了片刻之,然后一边若有所思地摸着他的胡子茬,一边说:“烤牛排要花多长时间?”

  她说:“噢,我把它放到烤炉里几分钟后就好了……当然土豆花的时间要长一些……不过——嗯——不管怎样,在这一切发生后,你现在也不想这些了,是不是?”她转过身,好像要走,但是脚步却拖延着。

  他站起身,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拦着了她,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你有没有记得买一些黄油?”

  她说:“噢,当然了,黄油很不错——我记得我们用光了,就买了两块。”

  他迷迷糊糊地用手在她的手臂上搓了几下,说道:“啊——哈!……那么做沙拉酱的油呢?”

  她很快地说:“噢,当然,也买了!我记得我们用光了橄榄油——所以我在那家正宗的意大利商店停了下来,买了一些……噢,对了,我刚才忘了——还有一些细嫩的小蒜苗——嗯,要是你知道怎样做就好了——就像我做的那样!——不要放太多——只需拿一小瓣放在碗边刮一刮就行了,”又用拇指和食指描述性地比画了一下,“要是用得适度,没有什么能比它更能给沙拉添味了!……还有,噢!我希望你能看一下我买的水果——你很难想象,在这个季节里市场上还能买到那些东西——可爱、鲜嫩的小莴苣头——还有苹果!……还有梨!……还有蔬菜!”她兴高采烈地低声说,“那些鲜嫩的菜豆、豌豆和萝卜!……还有几小把可爱的胡萝卜!……噢,多么美味!……难道它不是可口的美食吗?……还有新鲜的芦笋!……我都可以看到它们盛在盘子里,滴着那种只有我知道该怎样调制的黄油酱……还有花椰菜!……你还没见过这样的花椰菜,尤其在这个季节市场上竟然有卖的……还有——噢!——洋葱!……美味的小洋葱……它们就像大珍珠!”接着,她急切地说,“难道洋葱不神奇吗?……这么便宜,这么多的洋葱,真是太棒了?……你可以任意烹制!……有十几种做法!……只要烹饪恰当,它就能入口即化——我就知道怎样去做!……要是洋葱成了一种罕见的蔬菜,难道你不觉得人们应该不惜代价去购买它们吗?……它们是如此常见的蔬菜,这难道不神奇吗?”

  他沉思地说:“嗯!是的。”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舔了舔嘴唇。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遗憾:“当然了,我其实一直打算做的是——”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悲伤的笑容,淡淡地问道:“但是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不是吗?……一切都完了,因为你要赶我走。”

  他和先前一样,沉思地说:“嗯!打算做什么?你一直打算做什么?”

  她遗憾地说:“嗯,我本打算星期四晚上早早来……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我来——要是你没有其他的事——比如说,五点钟左右,为你炖肉——你知道,就是我做过一次——”

  他若有所思、疏远地说,“嗯——是啊!……你是说,炖肉吗?”

  她说:“是的,你知道我是怎样做的——取八磅上好的涂了油的牛肉——当然,我只用最好的……我今天早上就是这样跟肉贩子说的——他向我保证只给我最好的……当然,这需要时间!……真正做好至少也得三四个小时——你知道,放在我的大铁锅里……我走以后,你若找了女佣为你做饭,你一定要坚持让她要用铁锅为你做饭。哦,这样会更好!会更好!你要是想做好就只能这么做——但是,没有几个女人知道这一点——一千人里也挑不出一个来……然后,你要慢慢地炖——噢,非常慢,炖好几个小时——这个步骤是非常精细的——你得时时留心着它——现在的女人很少有几个愿意下这样的功夫……但是这需要慢慢地、仔细地炖,直到所有的蔬菜里都浸上了牛肉的香味,牛肉里也有了蔬菜的清香才算好。”压低声音,继续认真地说:“这就像一部杰作——一部专题论文集,你知道——每个部分都精巧地混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温柔、轻缓、狂喜地说:“你是说蔬菜吗?”

  她说:“是的,当然——我刚才说的就是蔬菜!这些嫩绿、新鲜的春季蔬菜!”

  他出神地问:“所有的蔬菜都和炖肉烩在一起,你是说?”

  她快速说道:“是的——当然,还有黄油——很多的黄油!你应该常用黄油做饭!……告诉你的女佣……再放一点点辣椒!——没有比它更好的了,要是你知道怎样用——只需一点点,你知道——所以很少有人知道怎样做……还有辣椒和盐!……噢,告诉你也没用——不管怎样,现在没用了,是不是?——因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他迷迷糊糊、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地说:“是——是呀!……嗯——嗯!……黄油,你是说?”这时,他用胳膊搂住了她,“少许的辣椒?”

  她突然开始强烈地反抗起来,做出似乎要挣脱的样子,但并未挣脱:“不!……不!……你不能这样!……现在已经太迟了!……你说过让我离开,别理你!……你赶我出去!……不!……不!……我不允许你这样!……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坚决地摇摇头:“太晚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欢快地一笑了之,但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安:“哎呀——啊——哈——哈!——嗨!……我只是在开玩笑……你知道的!……我只是想找一点乐趣……这只是一个玩笑……你知道我没有当真!”

  她脸色通红,喘着粗气:“不,你是!你说的每句话都是当真的!”愤怒地,“你可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高手!——你在开玩笑的时候会用那么精致和优雅的语言,是不是?”恨恨地,几乎眼泪汪汪地,“对一个喜欢你的人,一个为你付出了一切的人!……你把扔她进臭水沟里,喊她为婊子,而她却愿为你会出她的生命!——噢,你是一个爱开玩笑的高手!——我想你是在浸会学院学到这些动听的话的吧!”喘着气,挣扎着,她用手推着他,“不,不!——你不能那样——你不能上一分钟还在刺激我,咒骂我,侮辱我,但……但……但是下一分钟就这样做。——不——不行!”

  他欢快地说:“哎呀——我该死的娇贵至极的可人儿,我亲爱的!哎——呀,哎——呀——”他不安地瞪着眼睛,寻找着合适的语言,费力地呼吸着;突然他把她揽在怀里,带着狂野的喜悦大声喊道:“好了——你这个粉嫩的小天使——我要吻你——我就想这么做!……上帝,我要!”他猛烈地吻了她。然后他嘶哑地、不安地呼吸着,搜寻着更多的言语:“我……我……我要吻遍你这该死的快乐的小脸!”他就这样做了,然而她一副抗拒的姿态,他粗声地呼吸了几分钟,然后突然坚信地喊出来,仿佛他找到了解决很久以来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的办法,“我要吻你一万遍,上帝!”他这样做了。她尖叫着,微弱无力地抵抗着,“牛排,嘿?——我要把你当成牛排!”他这样做了,“炖肉,嘿?——唔,你——你就是我的炖肉!”

  她无力地尖叫着:“不,不!……你没这个权利!……现在太迟了!……”

  但是对爱情来说又怎么会迟?

  最后,他到窗前,胳膊靠着敞开的窗台,向外看着。阳光来了又去再来,明媚日子里所有的歌唱又回来了。

  埃斯特低低地呆呆地问:“有没有像我们这样的爱情!……有史以来这世上还有没有这样的爱情?”

  蒙克低声地,凝视着窗外,慢慢地自语道:“我相信——上帝,我只相信——”

  她仍然全神贯注地问自己,问着头顶的宇宙:“你认为这世上还有人会像我们这样相爱吗?究竟有没有人不知道——”

  他和先前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但情绪愈加高兴地说:“我相信——是的,阁下,我只相信——”

  她对她天上的知己说:“可能理解它的模样——其中最伟大的诗篇,就像星星一样带给我的永恒之美——真理——辉煌——这精彩的——这磨人心神的——这个——这个吞噬一切的魔力——”

  他突然心情愉快、得意坚定地说:“是的,阁下!上帝,我知道他们会怎么做!我知道!”他转过身,一拳砸在手心里,大喊道:“我告诉你,我知道了!我彻彻底底地知道了!”

  她说:“这伟大的、甜美的、有力的——”

  他欢快地叫喊着:“上帝啊,他们会接受它的!”

  她说:“这光荣的、永恒的——”

  [1]奥菲莉娅: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女主人公。

  第三十四章 迟来的荣名

  五个星期过去了——这五个星期交织着光明与黑暗,这五个星期充满了飞扬的希望和痛苦,充满了沮丧的无助,这五个星期充满了欢乐和悲伤,忧郁和荣耀,泪水和欢笑,爱情和——牛排!

  蒙克最合理的希望是,他的手稿已落入一个智者的手中,而且正在被仔细地阅读着。他不知道罗恩先生的感觉和嗅觉测试。他要是知道有嗅觉测试的话,他只能希望并祈祷他所写的一切对罗恩先生那嗅觉灵敏的鼻孔来说,会有香甜、宜人的气味。但是至于感觉测试——一本十英寸厚、一千四百多页长的手稿对出版商来说怎能不震惊?只消看它一眼就足以让一个读者发抖,让编辑脸色苍白,让印刷工惊恐不已。

  而且,事实上,这本书还没有通过初步测试。它的命运在它到达罗恩和莱特先生的办公室不到一个小时就已经决定好了。罗恩先生走出办公室,突然停下脚步,把胖墩墩的手往额头上一拍,指着办公室里勤杂工桌子上的庞然大物大声问道:“我的上帝!这是什么?”

  他被告知这是手稿时,他嘴里哼哼了几声。他小心翼翼地围着它走来走去,怀疑地、难以置信地从各个角度打量着它。他缓慢、谨慎地靠近它,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它——它一动不动。最后,他用他肥胖的手夹住它,拉了拉,用力举了起来——掂量了它的重量,又哼哼了几声——然后把它扔在桌上!

  “不!”他大声说,横眉怒目地瞪着办公室的勤杂工。

  “不!”他又说,并朝前走了两步,又退后一步,停了下来。

  “不!”他坚定地喊着,迅速挥了挥肥胖的手,摆出一副恶臭难闻、强烈反对的样子。

  “不!不!不!”他喊道,“把它拿走!这个东西太臭了!呸!”然后,用手捏着鼻子,跑开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现在,这部被遗忘、未读过的手稿上布满了灰尘,放在一堆旧账簿的上面,而罗恩和莱特先生却在大街靠南隔着三道门的路易酒吧里喝着美酒。

  而此时,蒙克已经处于一种疯癫的狂躁状态,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处于清醒还是昏睡状态,是在走路还是坐着,要吃饭还是不吃,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昼夜轮回他都活在梦魇般的嘈杂中,饱受疯狂的梦想折磨。他每天从早到晚企盼着来信——一封重要的、可怕的、望眼欲穿的信——一封日夜期盼却始终不来的信。

  苦等了好久,在第五周的周末,他的血肉、灵魂、精神再也无法忍受了,他打算放弃希望,但却无法承受彻底失望的痛苦,当食物或饮料或书籍或文字或工作或写作或对埃斯特的爱,这一切都无法带给他片刻的平静、无法使他暂时遗忘精神之痛时——他坐了下来,给罗恩和莱特先生写了一封信,询问他们是否已读过他的书,以及他们有何看法。

  不到两天他就意外地收到了回信。他用麻木的手指撕开了信封——表情呆滞地看着信。刚读完前面的十几个字,他就知道结果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

  “我们已经拜读了您的大作,但是很遗憾,我们不能采纳它。尽管作品偶见才赋,但是总体来说,我们觉得似乎还达不到出版要求,此外,您的大作如此冗长,即使找到愿意出版的出版社,也很难找到愿意阅读的读者。该书稿显然是自传体——”(尽管罗恩和莱特都没有读过手稿,尽管他们二人都不清楚“自传体”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哪些作品相比较而言更具有“自传体”的性质,但是他们觉得假定这部手稿属于这一类型会更保险些,因为很明显所有年轻作者的首部作品肯定都是“自传体”的。)“书稿显然是自传体,由于我们去年至少出版了六七本同类型的书,而且全都亏本了,我们不想在您的大作上冒险,尤其要指出的是,这部作品没有什么写作技巧,业余而烦琐,所以这样的书基本上不会有成功的希望。或许可能说,小说的形式与您的才华是不匹配的——”(谈到这里,甚至只字不提那位饱受打击的书稿主人)“但您要是想尝试一下其他的书,”(一想到此他就不寒而栗!)“我们只希望您能选择更加客观的材料,这样可以避免新手最容易犯的错误。如果您能写出这样的一本书,我们当然很荣幸能见到它。

  同时,对我们无法给你一个更具鼓舞性的答复深表歉意。

  谨致问候

  詹姆斯·N·莱特”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哭泣,骂人,打架,争吵,酗酒,诅咒, 野蛮地发怒,陷入疯狂和绝望之中?不,这一切都结束了。他就像一头愠怒、冷漠、受困的公牛,瞪着大烟鬼般迷离的眼睛,脸上带着梦游者般的凝固表情——视而不见的眼睛、充而不闻的耳朵、毫无触觉的手、消沉的思想和精神——他并未陷入幽深、漫无目标的绝望之中,相反却湮没在更加深不可测、盲目、沉默、无声、无味、毫无感觉、黑暗、神秘的海底。

  他坐在自己那张凌乱的帆布床上,伸展着一条腿,嘴巴半张着,神情阴沉,目光呆滞。那块小小的纸片——他的死刑判决书——捏在手指间。这时,阳光仍然照过来、掠过去、消失不见了,那只猫大摇大摆地爬行着。中午时分,轻盈、迅速的脚步声再次在楼梯上响起。门开了。他瞪着眼睛,像一只刚被屠夫用大锤重击了脑部的野蛮动物,没有任何知觉反应。

  埃斯特从他手里抢过信,闪电式地读了一下,然后厉声尖叫道:“噢!——”接着又轻轻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蒙克声音沙哑、含糊地说:“今天早上。”

  她问:“手稿在哪里?”

  他说:“在橱柜里。”

  她走到橱柜前,打开柜门。手稿正面朝下摊开着,在橱柜板面上散落着一堆书页。她轻轻地把它托起来,将皱巴巴的书页抹平,合上封皮,把它搂在自己怀里。然后她把书稿放在桌子上。

  她问:“你就这样对待你自己的手稿——你的心血和汗水吗?这就是你对它的尊重吗?”

  他沙哑、麻木地说:“不想看见它!把它扔进橱柜里!关上柜门!”

  她厉声说道:“噢,看在老天的分上!振作起来,像个男子汉!你竟然对自己的劳动如此没有信心和尊重——而且甘愿在你初次遇到的霉运面前认输!”

  他默默地说:“他说我的作品不行!”

  她不耐烦地:“啊,别说废话了!谁说你的作品不行?”

  他说:“莱特这样说的。”

  她轻蔑地说:“哦,谁他妈的会在乎他所说的话!他知道什么?你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读你的书稿呢!”

  他说:“他说他读了,还说我不行!”

  她说:“噢,废话!谁会在乎他所说的话,你应该理智一点,不要理他!”然后,过了片刻,她严厉地说:“你的手稿是什么时候送回来的?”

  他呆滞地:“不是送来的,是我去拿的。”

  她问:“去哪里?”

  他说:“去出版社取的。”

  她问:“你看见人了吗?”

  他说:“是的。”

  她问:“看见谁了?” 她不耐烦地弹了一下响指,“不要像个白痴似的坐在那里盯着我!说话啊,告诉我!你看到谁了?”

  他说:“罗恩 。”

  她问:“你没有看见莱特吗?”

  他说:“没有,我看见罗恩了。”

  她愤怒地说:“好吧,那么看在老天的分上,告诉我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什么也没说。”

  她不耐烦地说:“噢,废话!他肯定说了些什么! 你去找他们,他们不可能不看你,也不会连句话都不说,是不是?”

  他忧郁地说:“不,他们没有说话。他没有说话!”

  她气愤地说:“那么好吧,他在做什么?他肯定在做什么。”

  他说:“是的,他手头忙着什么。他从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她说:“有人和他在一起吗?”

  他说:“是的。”

  她得意扬扬地说:“这就对了!他跟别人在一起。他很忙。”然后愤怒地说,“哦,你这个傻瓜!”

  他说:“我知道这一点。我没有用。”

  她不耐烦地弹了一个响指说:“那么,继续说吧!不要像个弱智似的坐在那里!你肯定和其他人说话了。”

  他说:“是的,我说了。”

  她说:“嗯,是谁?”

  他说:“一个犹太人。”

  她用激动、警告的口吻说:“你又说废话了!”

  他说:“我没有。你问我,我就告诉你了。”

  她说:“好吧,那么,他在做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你要是再不说出来,我就会被逼疯了!”

  他说:“他看着我说,‘嗯,有什么事吗?’”

  她再次激动、警告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走了。”

  他说:“我没有说废话。你问我他在做什么,我就告诉你了。”

  她余怒未消地说:“好吧,你最好当心些!我刚才说了!你要是再废话,我会忍受不了的!”然后突然不耐烦地:“嗯,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嗯,他问,‘什么事?’——我就告诉他怎么回事。”

  她不耐烦地说:“噢,告诉他什么是什么!你说话像个白痴一样。”

  他说:“我告诉他我想要的是什么——我的稿子。”

  她问:“怎么样?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你告诉他后,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说,‘噢,你就是那个人!老天!’”

  她问:“嗯,然后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他找到了手稿,把它给了我。”

  她问:“怎么样?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我把手稿上的尘土吹了吹。”

  她问:“好了,继续!继续!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我走了出去。”

  她问:“从哪里出去?”

  他说:“出了门!”

  她不大相信地问:“再没了?”

  他说:“没了,没有了。”

  她问:“你没有和其他的人说话?”

  他说:“没说,没有。”

  她说:“哦,你这个傻瓜,你!你竟然让这么一件小事把你给打垮了!你竟然没有一点自豪和自尊——对你自己的作品没有一点信心!”

  他说:“我没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求求你快走吧。你走之前把那稿子扔了——想扔哪就扔哪儿——垃圾桶里——厕所里——橱柜里——看在上帝的分上,只是别再让我看见它,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他疲倦地站起来,“好啦,我来扔吧!”

  她一把夺过处境危险的手稿,抱在怀里: “不,你不能这样做!……这稿子是我的!……是谁这些年站在你身旁,支持你,鼓励你去写它,还那么信任你,忠于你?……要是你现在对它没了信心,想要扔掉它,我可不允许你这么做!……我要把它保存起来!……它是我的,我告诉你,是我的!”她严厉地大喊道:“乔治!你想要干什么?”

  他的神色依然疲惫,但却固执地说:“得啦,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我要把它放在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她喘着粗气,把它紧搂在胸前说:“不,不行!……你不能!……乔治,我告诉你——”

  他们争抢着手稿,用力拉扯着,扭在一起;装订起来的手稿在他们手中撕成了两半,他拿着一半,她拿着另一半。他举着他的那一半,把它狠狠地向墙上扔去,书页飞散得到处都是。他打开了橱柜门,一边咒骂一边恶狠狠地踢着那堆令他厌恶的手稿,直至书稿全被踢进了黑乎乎的橱柜。然后他摔上了门,穿过房间,再次沮丧地坐在他的帆布床上。

  埃斯特喘着粗气,眼泪汪汪地瞪着他,把她手里的那部分手稿搂在胸前,上气不接下气、骇然地说:“噢……你……你这个可恶的家伙!……太缺德了!……这就像……就像用脚踢自己的孩子!……噢!……太卑鄙了!”眼泪开始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急匆匆地在房间里到处拾捡松散的书页,冲到橱柜跟前,抓出来一些碎片,搂在胸前——她紧紧地抱着这些乱糟糟的书页,哭泣着说:“你无权这样做!……它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蒙克在帆布床上疲惫地伸直了身体,把脚搭在床尾,神情疲惫地说:“请走开。帮帮忙,好不好?你他妈的行行好,快走吧。我没用,我不想让你待在我身边。”

  她激动、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哦,是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又想甩掉我,是不是?”

  他又重复道:“请走开。”

  她说:“这都是我的错,我想!……仅仅因为有人写信说你不行,你就怪罪到我头上来了!”

  他更冷漠地说:“是的,你说得对,你说对了。这都是你的错。”

  她眼里噙着泪,愤慨地说:“全是我的错,只因为有人说你不行,你是这个意思吧?你现在开始指责我了——呃?”

  他极不耐烦、平静地说:“没错,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你说得对,全都是你的错。我没有用是你的错。让我看见你是你的错。我遇见你是你的错。我本应该死掉而我现在却活着也是你的错。我过去自欺欺人地觉得我是一个作家,这也是你的错。我过去以为自己能行也是你的错!”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走!我走!……你竟这样对我!……你赶我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把脸转向墙壁,不耐烦地低声说:“请你他妈的快出去,好不好?我没有用,我想平静地死去——如果你不介意。”

  她:“哦,卑鄙……哦,多么邪恶的家伙!”然后疯狂地说:“再见!再见!……你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这次是真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木然地面对墙壁说了声:“再见。”

  她跑了出去,气得面容通红,把手稿搂在胸前。门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然后是她下楼的脚步声,接着大门也砰地关上了。他转过身,疲倦地听着,喃喃道:“我没用——罗恩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得对,我没有用;莱特是这样认为的,他不会错的。”他疲惫地叹了口气,“嗯,无论是谁——反正我知道自己没用。那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从现在起我该如何消磨时间?多么漫长的等待。”

  时光飞逝——白天,黑夜,清晨——然后又是阳光明媚的中午。一切都一如既往。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感觉不到,听不见,没有感觉,毫不在乎——甚至连中午楼梯上再次响起的轻盈脚步声也毫无感觉了。

  埃斯特开了门,走到帆布床前,坐在他身旁。她轻轻地问:“我走后你有没有吃东西?”

  他说:“不知道。”

  她问:“你是不是一直躺在这里?”

  他说:“不知道。”

  她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喝酒?”

  他说:“我不记得了。希望如此。是的。”

  她把他的头发捏在手里,轻轻地捋着:“哦,你这个傻瓜!有时候我真想掐死你!有时候我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喜欢你……如此优秀的人竟会这么傻!”

  他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去问上帝。去问罗恩和莱特吧。”

  她轻声地说:“你知道吗,我熬到半夜才把你的手稿粘好——”

  他说:“真的吗?”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她说:“你太邪恶了,竟想毁掉它。”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难道你不觉得羞愧吗?”

  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嗯——你知道,我另外还有两本呢。”

  她震惊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哦,你这个坏蛋!”她突然把头往后一仰,大笑起来,这是一位女性扯开喉咙发出的吼叫:“上帝,世上还有像你这样的人!我想那些不认识你的人肯定不会相信世上还会有你这种人!……好了,不管怎样,我已经把它都弄好了,今天上午我把它拿给谢默斯·马隆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说:“知道。他就是那个正在来访的爱尔兰人,他为杂志撰写东西,是不是?”

  她郑重其事地说:“一个非常出色的人!他无所不知!他无所不读!当然,他认识出版界的每一个人……他到处都有交情。”然后漫不经心、但却自命不凡地补充说:“当然,他和他的妻子都是我的老朋友——我认识他们已经有好多年了。”

  他觉得她似乎和每个人都有多年的交情,于是好奇、饶有兴趣地问:“他会对我的书有什么帮助吗?”

  她说:“他会亲自阅读书稿的。他告诉我他会马上开始的,几天之内会让我知道结果。”然后急切、深信不疑地说:“噢,我知道一切都会顺利的!马隆认识所有的人——要是有人知道怎样处置一本书,那么他就是最佳人选!他很快就知道该怎样处置你的手稿——要把它送到哪儿去!”然后轻蔑地说:“吉米·莱特!他知道什么——那个家伙!像他那种人怎能看出你的才能!你对他们来说太深奥了——他们都是些鼠辈!”她蔑视地抱怨着,她那张快乐的小脸因愤慨而变得通红,“嗯,这简直太可笑了!他竟无耻地给你回那样一封信,就算他再活一千年,也无法了解你的!”她低声、平静地说,声音里透出崇拜的温情,“你是我的乔治,世上最伟大的人之一!”然后痴迷、陶醉地赞美起来:“伟大的乔治,伟大的乔治!……乔治,伟大的诗人!……伟大的乔治,伟大的梦想家!……”她低声说着,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水,吻着他的手, “你是我伟大的乔治,你知道吗?……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人……最伟大的诗人……最杰出的天才——”然后,她出神、自言自语地说,“有一天全世界都会像我这样明白这一切的!”

  他低声地说:“你是当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她悄悄地说:“亲爱的,我全都明白。”

  一片沉默。

  他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时常会审视自己,感到我身上具有一些伟大的东西。我会看着我自己,看着我的鼻子,看着鼻头上翻的模样,看着外突的耳朵,看着我的眼睛是怎样看东西的。我会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直到内心涌起一股毫无遮掩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我在和我自己的心灵推心置腹地交谈一样——在和赤裸的灵魂交谈。然后我会对眼睛说:‘我想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我现在和你单独在一起,现在是三点钟——我听见壁炉架上木制时钟的滴答声——我觉得我会成为了不起的人,会找到完美。我现在觉得,一切皆在我的心中。你觉得呢?’而我的眼睛,棕色的眼睛,是如此无所掩饰,如此严肃,如此诚实,它会回答,‘是的,你会的!’——‘但是,’我会说,‘也许每个男孩都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我看着奥古斯塔斯·波特汉姆,兰迪·谢泼顿,内布拉斯加·克兰——他们都觉得自己很棒,他们知道自己很优秀,他们相信自己具有独特的才能。那就是我看着自己时想到的一切吗?我觉得自己具有某种天赋——有时候我对这一点十分确信——但是我却无法了解自己——无法确信我是否和其他男孩子有不同之处。’眼睛会回视过来,严肃、毫无掩饰地说:‘不,你不同。你是一位天才。你会做出了不起的事情,找到完美的。’……(停顿了一下)……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完美已经消失了。我知道再也得不到了;我知道自己做了无法弥补或补偿的事情;我知道自己身上有污点了;我毁坏了自己的名声,玷污了自己的清誉……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二十岁的小伙子了,不再是一团燃烧的火;我知道我快三十了,常常感到疲倦……然而那件事一直在我心中爬行。我还想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想在了结之前恢复一点自己的声誉,尽管从未达到完美,但我一直在努力,力争更强大、更勇敢、更出色、更明智,像个艺术家,做个真正的男子汉……(又停了一下)……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事情的结局不同于你的想象……我过去以为,到了三十岁自己就能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人。现在我快三十了,还没有人听说过我。我梦想过光辉的成就和黄金般的国度,年轻、显赫的女人,轰轰烈烈的爱情,永远不厌倦的婚姻!……这些都没有实现!没有光辉的成就,虽然有些事做得不错。我没有见过黄金般的国度——尽管每个国家都有金子。我所认识的女人中,不管年轻或年老的,没有一位真正能使人感到荣耀的;也没有经历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整个人生记录都是斑斑驳驳的,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我年少时梦想的辉煌之城满是拥挤、污迹斑斑的砖瓦和石块。没有碰到儿时梦想中傲慢的吉布森女郎,相反,我却遇到了——你。”

  她警告地说:“你又开始你那一套了吗?”

  他说:“没有。这个世界原比我想象的好——虽然它乌七八糟——虽然它丑陋、单调乏味、残酷、恐怖、邪恶——但它是一个光辉明亮的地方,比我原先想象的好得多!生活也比一个小学生梦想中的空洞形象更加充实,更加丰富多彩,更具有意义,尽管它到处都是黑暗、廉价的贫民窟。而且杰克夫人,以及其他女人——那些贫穷、不完美、怪异、疯癫的荡妇——她们大多数都远比吉布森姑娘漂亮、强壮、富有……(停顿了一下)……可怜的杰克夫人!可怜的杰克夫人,头发灰白,她有善良、受人尊敬的家人——杰克夫人会流泪,哭泣,还会抗议——杰克夫人前一分钟还扬言要自杀,后一分钟就会谈论永恒的爱情——杰克夫人哭泣着,流着泪,痛苦地从这儿离开,二十分钟后回到家里就会绽放出笑容——杰克夫人谈论着永恒,会把五分钟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杰克夫人有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她的眼睛不会错过任何事——杰克夫人出入于满是女同性恋、好男色者、演员、女演员的场合,出没于百老汇,出没于到处是诽谤、谎言、不忠的场合,那里爆发出邪恶、神秘、欢快、暧昧的微笑。她对此假装视而不见,到处寻找幸福、幽默、甜美和光明的世界——杰克夫人有她的谋略,她的诡计,她的虚荣,她的自私——杰克夫人具有女性聪明的头脑,还有天真无邪的狡猾——杰克夫人具有她的热情,她的富裕,她的美丽,她的爱情,她的奉献,她的忠诚,她的诚实,她独特、吸引人的才华……我没料到会遇到你,杰克夫人——生活中没有一件事是按我的预料实现的——但是,就和上帝一样,如果你不存在,它有必要塑造出你。你对我的看法可能是正确的,也可能是错的——他们说你错了。正如你所言,我可能是一位天才,一位了不起的人。我也可能只是一位无足轻重的人,一个傻子,一个可怜的庸才,幻想自己拥有不真实的才华。当然,儿时的梦想已经破灭。有时我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成就我曾经梦想的大事。人生的记录已被玷污,烙印已被打上;荣耀的人生、辉煌的成就、一尘不染的纯洁都已有了污迹。”

  “因为对你所犯的不可抵赎的罪行,我已弄脏了我的心灵,使我的精神伤痕累累。我辱骂过你,杰克夫人,对你残忍又刻薄,用诅咒和驱赶来回报你的忠诚。没有一件事按我所想的那样发生,但是,杰克夫人,杰克夫人,——你也有每个人都有的缺点、错误、弱点、不完美、不同种族特有的歇斯底里,以及占有欲——你是我曾拥有过的最好、最真的朋友,是唯一一个在任何时候都能与我风雨同舟,站在我身旁,坚信我能完成这本书的朋友。你不是吉布森女郎,亲爱的杰克夫人,但你是我所见过或认识的最好、最真、最崇高、最伟大、最美丽的女人,你是无与伦比的。愿上帝拯救我不幸而痛苦的灵魂,饶恕我所有的罪恶与过错——你是我所爱的女人,不论我到哪里或者离开你,我有此打算,我会在内心深处永远爱你的。”

  第三十五章 希冀永恒的春天

  几天后的一天早上,埃斯特在她每天中午来的前两个小时打电话给他。很明显,她激动的声音表明她有相当重要的消息要说。

  “哦,喂!”还没开始说话,她就大声地喊了起来,“我有消息告诉你。我刚才已经和谢默斯·马隆通过电话了,他对你的书兴奋不已。”

  他后来发现,这一点被严重夸大其词了,但是在当时那种令人沮丧的情形下,任何一棵能抓住的稻草,都可以看成一棵橡树,埃斯特就把它当成橡树抓住了。

  “真的,”她兴奋、快速地说,“他很想见见你,并和你聊聊。他想提一些建议给你。他告诉我,他的一个朋友刚刚开始做著作经纪人,他觉得不妨把手稿给她,看她能不能想点办法,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她认识各行各业的人——我想她可能是做这类事的最佳人选。你介意她看一下稿子吗?”

  “不,当然不会。有总胜于没有。要是我们可以找到人来读它,那就有希望,不是吗?”

  “是的,我也这样认为。而且你也不要再担心了,亲爱的。我确定总会有结果的。谢默斯·马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了——他是一个非常有修养的人——作为一个评论家他有很高的名望——要是他说某个东西是好的,那他肯定是有把握的……还有露露·斯卡德——就是他说的那位朋友——他说她很有活力!如果你让她拿着你的手稿,她可能会到处拿给别人看的!那样的话,难道你不觉得把手稿给他不是个好主意吗——呃?”

  “是的,我想是的。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说不定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也是这样想的。无论如何,这好像是我们的最佳时机,让她试一下也没什么害处。我就知道有些事迟早会发生的。肯定会的!你的作品——太——太棒了——绝不会被忽视的!他们迟早肯定都会发现你的!你等着瞧吧!我很有把握——我早就知道!”然后突然又迅速地作出决定,“好吧,那么,喂!我来说一下我的计划,我打算为我在星期四晚上认识的朋友们举办一个小型的聚会——谢默斯·马隆和他的妻子都会来。你为何不一起来呢?那只是一个非常简单、随意的小型聚会——只有家人,几个老朋友,一些搞戏剧的人,史蒂夫·胡克和他的姐姐玛丽,还有马隆一家。这是你认识谢默斯先生并和他谈一谈的好机会。你为何不来呢?”

  他当然会欣然前往。

  当蒙克在晚上九点半聚会开始的时间到达杰克夫人家时,相当一部分受邀的客人已经到了。他刚一走出电梯、迈进气派的公寓走廊时,就明显感觉到了。走廊里满是兴奋、混乱的喧哗声,夹杂着欢快、杂乱不清的声音——欢笑声、冰块在高脚杯里的叮当声、男性洪亮低沉的声音以及女性银铃般甜美的声音。

  杰克夫人在走廊里会见了这位年轻的男士。她身穿一件绚丽的莎丽服,非常漂亮。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满面笑容,浑身洋溢着特别欢欣的情绪。她的朋友们以及聚会欢快的气氛,通常都会使她感到快乐。她神情愉快,春风满面。她牵着他的手,温柔地握着,然后立即把他带进了巨大的客厅。

  在这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派壮观的场景。这位夫人“简单、小型的聚会”变成了如此盛大、辉煌的喜庆活动。现场至少有三四十人,大多数都穿着晚礼服。

  他一走进房间,仿佛置身于科瓦鲁维亚斯的画中,画里的所有人物都有了生命,一切就像他们自己的漫画,而非实际的生活场景。范·弗里克突着他的大龅牙,正在一个角落里和一个黑人交谈;史蒂芬·胡克斜靠着壁炉,带着一丝乏味和冷漠的表情,其实只是想掩盖自己强烈的羞涩;还有评论家科兹伍尔德,一个脑袋圆圆的矮个子,他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一个口蜜腹剑的老手;还有许多艺术界、文学界以及戏剧界的著名人士。

  他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就像蒙克所想的那样,他们看起来就应该是这种样子。所以,他挺直了身子,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嗯,名流云集啊。”

  史蒂芬·胡克正站在炉旁和某人交谈,他肥胖的身体斜对着他的同伴。他的脸又白又胖,极为敏感的脸上隐隐透出一贯具有的无聊、乏味、超然的神态。蒙克刚一进来,他就猛地抬起头来,说道:“嗨,你好吗?”干脆、利落地伸出他的胖手,然后又转过身走开了。然而,他仍然给人一种友好、热情的奇怪感觉。

  在这些杰出的人群里,蒙克还看见了一些他认识的人。长着火红头发的玛丽·胡克显得生机勃勃,她比她的弟弟更加轻松自在、更加友好,更加直率、务实,但是同样给人一种妩媚、正直、热情的感觉。杰克先生和女儿阿尔玛也在场。

  到处都是人们的谈话声——由三十多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古怪、萦绕不绝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欢快的声音,汇聚成奇怪的沙沙声,犹如时间之声一般。但是在这所有的声音中,有一个独特、无孔不入、引人注目、包容一切的主导声音,它穿透并盖过了所有声音。

  毫无疑问,这是蒙克听过的最为奇特的声音了。首先,这个声音极其圆润,而且洪亮得难以形容,包含着爱尔兰人声音里特有的那种紧凑的共鸣。但是这种凯尔特人所具有的圆润、洪亮的声音完全透出地狱之火般的意味来。这个声音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正在袭来的洪水,使人产生一种恶毒的感受;就像深不可测的愤怒之泉在体内膨胀,随时都会致人于死命。

  这个引人注目的声音就是谢默斯·马隆先生发出的,他的相貌和他的声音一样不同寻常。他是一名五十出头的男子,身体相当瘦弱,但是他惊人的胡须却给人一种粗野的假象。他满脸都是胡子,剪得整整齐齐,不太长却很浓密,就像墨水一样呈蓝黑色。在胡子上面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正轻蔑地观察着这个世界;这种整体的效果使马隆先生看上去颇似受难耶稣的外形特征。

  马隆先生的声音浑厚,当然,是透过那丛浓密的黑胡须传出来的。他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话——人们会不安地发现两片浅红色的嘴唇,厚厚地就像橡胶一样,隐藏在黑色的胡须之下。这两片嘴唇伸张极其灵活,马隆先生说话时,它们像两条蛇一样翻动扭曲着。它们有时在嘲弄的微笑里分开,有时在骤然的咆哮中清晰地在脸上扭动着。但它们总是很忙,从不会沉默片刻,洪水般恶毒的言语穿过它们一倾而出。

  马隆先生坐在沙发的一端,就和许多其他客人一样,他的手里也举着酒杯。他身旁围了好几个人,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话。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妻子,他们二人——大张着嘴巴,眼睛里闪烁着心驰神往、陶醉的神采——都向前倾着身体,屏气凝神地听着马隆先生博学、洪水般的慷慨之词。

  “很明显,”马隆先生说,“很明显!噢,这个词表达出多么丰富、响亮、令人窒息的嘲弄之情!”很明显,那个家伙没读过多少书!他显然只读过两本每个在校学生都读过的书——即雅各布·罗比索尼所著的《驴桥定理》,该书一四九七年春天由博洛尼亚的帕契西出版社出版,另一本是安布罗修斯·格鲁奇斯所著的《大祭司》,该书于一四九八年在比萨出版。”马隆先生咆哮道,“他一无所知!他没读过多少书!当然——”他橡胶似的嘴唇像蛇一样在浓密的胡须下扭动着,“当然,在一个所谓的文明中,优雅博学的信息标准是由阿瑟·布里斯班先生冥思苦想的著作以及《星期六晚邮报》里精湛的文章决定的,毫无疑问,像这样一个家伙的自命不凡竟被看成百科全书式的无所不知!……但他什么都不懂!”马隆先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同时,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恼怒而徒劳的手势,“他其实没读过什么书!上帝啊,你能指望他什么呢?”

  这一席话使他筋疲力尽,他大口喘着气,一只脚疯狂地抖动起来。他匆忙喝了一口酒,然后坐了下来,仍然喘着气,不过稍稍平静了一些。他喘着气说:“整件事情简直太荒唐了——他引起了轰动!那个家伙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一个笨蛋——他狗屁不懂!”

  在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时,杰克夫人和蒙克来到了大师所坐的地方,沉默、敬重地等待着,一直等到他的讲话结束。这时,他稍稍冷静了一些,膝盖和脚尖也不再晃动了。杰克夫人弯下腰,悄声对他说:“谢默斯。”

  “啊?嘿?怎么了?”他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吃力地呼吸着,“噢,你好,埃斯特,是你呀!”

  “没错。我想向您介绍一下我给你提起过的那个年轻人——韦伯先生,您一直在读他的手稿。”

  “哦——哦——你好吗?”谢默斯·马隆说。他伸出自己湿冷的手,那两片浅红色的嘴唇扭动着试图露出友好的微笑。在这微笑背后好像透出某种值得同情的东西,透出一种真正的热情,一种渴望友谊的真正天分,这一点从其备受折磨、混乱不堪的生命背后体现了出来,还透出某种真正打动人的东西,此刻,这种东西正透过他本人无法控制、易怒的种族脾性显现出来。也正因为如此,在他所有的仇恨、嫉妒、自怜中,他感到生活以某种方式欺骗了他,事实上这一切尚未结束,他的才华尚未枯竭;他感到自己的才华没有得到公允的评价,事实上已经得到了人们的良好评价,而且还会有更多的评价;他觉得那些臭名昭著的吹牛大王、傻瓜、不学无术的家伙、白痴、笨蛋、那些被人们奉为天才、被掌声包围的人,全都沉溺于成功之中,尽情地享受甜蜜的奉承和崇拜的谄媚,愚钝的大众献给他们的那些令人作呕的溢美之词都应该给是他的!他的!他的!——不是给别人的,而是给他的,伟大的上帝呀!——如果说在这个该死的,可恶的,笨蛋当道、背信分子横行的世界里还有一丝真理、荣誉、人格、智慧和公平的话!

  但是现在,在见面后所作的简短、痛苦的寒暄中,他说了句:“噢,是啊!你好吗?……我近日一直在拜读你的大作,”这一席话令他很不自在。接着他极为洪亮的声音里又开始透出蔑视的口吻。

  “当然,说实话,我还没有读呢,”谢默斯·马隆大声说,并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敲着沙发的边缘。

  “没有一点才能的人是不会试图阅读手稿的,不过我已经浏览过了!……我已经——我已经读了好几页。”显然,承认这一事实费了他好大的力气,但是最终他还是痛苦地说出来了。“我已——我已经想到了它里面的一两个方面——看起来不是太糟糕!不太坏,就是说——” 这时他兴致勃勃地大声说:“和通常那些令人作呕、已经出版的胡言乱语相比,在这个追求文学精品的崇高、开明国度是值得赞赏的!”这时,他浅红色的嘴唇在他腮边的胡子下面扭向了一侧,几乎快要歪到右耳的耳垂了。“和辛克莱·刘易斯所写的那些关于边远蛮荒林区的废话相比,”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说,“不太坏!和那个来自密苏里州、拘泥于小节的神经质新英格兰人——T. S. 艾略特先生相比,不太坏!此人通过出版那些难以理解的胡言乱语,如《荒原》《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迷惑了始终热心的大众,多年之后又出版了用蹩脚拉丁语写的诗歌,以及用不纯正的法语写成的诗篇,并为他在卡拉马祖的唯美主义者中间树立了博学的盛名,而任何一位修道院的女学生都羞于承认那种诗是她自己创作的。但是现在,我的朋友们,他倒成了先知、牧师、政治革命家。现在,不列颠群岛——这个伟大、信奉不可知论的共和国里所有具有选举权的人都震惊地得知——我的天哪!——这位从密苏里州来的艾略特先生,已经成了一名保皇分子!请注意听,一名保皇分子,”马隆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还成了英国国教高教会派的教徒!天哪,这个消息足以让每一位英国的工党党员恐惧!英国无神论的根基开始处于危险状态了!……如果伟大的艾略特先生继续这样公开侮辱每一位真正忠诚的英国人的政治和宗教信仰的话,天知道我们还能期待什么,但是我们必须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要是我听见他现身赞成议会政体,还要求迅速在伦敦设立一个警察部门,以便结束大街上普遍存在的目无法纪、暴动横行、革命性暴乱肆虐的局面的话,我是不会感到惊奇的!”

  稍稍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马隆先生说:“不,这个年轻人的书我没看多少——只是这儿看几句,那儿看一章。不过和艾略特先生怪异无聊的文章、桑顿·怀尔德香气四溢的废话相比——”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来回摇晃起来,眼睛里跃动着老练的红色光芒,“西奥多·德莱塞笨拙的言语——各式各样感伤、无聊、甜蜜的诗歌——出自米莱、罗宾逊、怀利、琳赛之流,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之手——舍伍德·安德森所写的那些神经错乱、语无伦次、白痴般的作品,那个卡尔·桑德堡,那个埃德加·李·马斯特斯——林·拉德纳——欧内斯特·海明威之流的‘愚公’学派——由弗洛斯特、奥尼尔、杰弗斯、卡贝尔、格拉斯哥、彼得金、卡瑟、布罗姆菲尔德和菲茨杰拉尔德之流进行的各种形式的骗子行为——加上那些活跃在这块世上独一无二的伟大国度里的不太知名的骗子们,那些堪萨斯州的托尔斯泰们、田纳西州的契诃夫们、南达科他州的陀斯妥耶夫斯基们,还有爱达荷州的易卜生们——”他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和这七百九十六种不同的废话、甜言蜜语、蠢话和胡言乱语——那些专门传播废话的主要艺术家们用他们的无聊废话愚弄了这个伟大共和国的热心民众,和他们的作品相比,这个年轻人的作品不算太坏。”他又前后晃动起来,粗重地喘着气,终于开始发作起来,“那些都是垃圾!”他咆哮着。“他们出版的全都是垃圾!……要是你能找出四个不是垃圾的字眼来,嗨,那就是——”他喘息着,再次把手伸向空中,“出版!出版!”

  在提及了相当一部分美国现代作家之后,如果说他并未完全满意的话,至少可以说他已经疲惫不堪了,马隆先生前后摇晃了好几分钟,像鲸鱼一样大口地吸着气,同时抖动着膝盖和脚尖。

  在这长篇大论之后是一阵尴尬的停顿。很少有人敢对谢默斯·马隆先生提出质疑。在对种情况下,马隆先生会像龙卷风一样迅速、彻底地瓦解对方的观点,所以,反对者的观点即使不显得软弱无力,至少相对来说也会显得毫无价值。即便他们不会落个惨败的下场,最终也会像一群乌合之众被他贬得一无是处。

  然而,在一阵痛苦的沉默之后,没有比继续恢复礼貌交谈更好的理由了,其中有一位听众——那位携同美丽的妻子一同前来的年轻人——怀着一丝尊重和迟疑问道:

  “您——您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呢?”乔伊斯先生,事实上,似乎是当代文学废墟中残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人物之一了。“您——您认识他,是不是?”

  显然,这个问题是不合时宜的。马隆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红色的火花,他的双手已经在他瘦骨嶙峋的膝盖上来回摩擦了。

  “我——”马隆先生开始用一种极其复杂、不祥的语调开口了,“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还问我认识他吗?我认识他吗?……恕我冒昧,先生,”马隆先生继续说道,语调十分缓慢,“你是在问我,我是否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吧,此人以前是都柏林的市民,但是现在,我想——”说到这儿,他那苍白的嘴唇开始扭动起来,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他生活在巴黎左岸。你问我是否认识他。是的,先生,我认识詹姆斯·乔伊斯先生已经很久了——很久了,事实上——太久、太久了。我很荣幸——或者说,应该称之为值得自豪的荣幸——”他的呼吸明显很吃力了,“我搬到都柏林以后,一直看着年轻的乔伊斯不断成长。而且,我的朋友们,毫无疑问,对于我这样身份卑微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自豪的荣幸了——”说完后,他轻蔑地挺了挺他脆弱的胸膛,“能宣称和现代文坛伟大的胡诌大王拥有如此光荣、亲密的关系,这位知识分子中的先知会在一本书中写完一切——更不用说那些拜读其大作的读者了……我认识乔伊斯吗?那么,我来谈一谈和他愉快、荣幸的交情吧,”马隆先生嘴唇微微抖动着说,“我认识这位先生大概有三十年了,即使不像亲兄弟——”他揶揄地说,“那至少也有相当好的关系!……你问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哎呀,”马隆先生用若有所思、洪亮的声音说,“让我想想,我觉得乔伊斯先生怎么样?……乔伊斯先生,首先,他是一位视野狭隘的爱尔兰小资产阶级,他用毕生的时间在欧洲大陆完全徒劳地试图克服那种狡诈的偏执、童年时期培养起来的偏见和狭隘。乔伊斯先生开始他的文学生涯时只是一个五流的诗人,”马隆先生继续来回地摇晃着,“从那时起,他开始成为一名七流的短篇小说家,在熟练地掌握了这一领域之后,他又成了一名九流的剧作家,在此之后又发展成为一名十三流的文学胡诌主义者,现在在为数不多的文化阶层人士中享有极高的声望,”马隆先生嘲笑道,“我认为他现在正致力于创作一部二十七流的、毫不连贯的文章——好像这个领域中的潜在价值还没有被大师先前的作品耗尽。”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马隆先生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说自己觉得《尤利西斯》的部分章节写得相当好,听到此,有些大胆之人开始低声地议论起来。

  马隆先生对这种小小的分歧不以为然。他前后摇晃了几下,然后挥了挥细白的手,做出一副同情、妥协的姿态,说道:

  “噢,我想此人有一些才华——不管怎样,有一些才华的细微痕迹。当然,严格地说,这个家伙是一位教师——就是那种学究式的人,他应该在某个耶稣会修道院里教六年级……但是,”马隆先生说,并再次挥了挥手,“他有那么一点才华——但是并不多,只是有一点。……当然——”这时他的声音开始升高,眼睛里放射出红色、邪恶的光芒,“当然,令人吃惊的是,这个家伙是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得到名声的。这可太有意思了。”马隆先生嚷道,他的嘴唇再次扭动起来,想要发笑,“在都柏林至少有十几个人能达到乔伊斯创作《尤利西斯》时的写作水准——而且会做得更好!”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格提能做到,他要比乔伊斯强二十倍,A.E.能做到,欧内斯特·博伊德能做到,叶芝能做到,就连——就连摩尔或史蒂芬斯也能做到。”他来回摇晃着,突然咆哮道:“我也能做到!……为什么我做不到?”他愤怒地质问道,他提了一个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心中都会有的相同疑问,“唉,只因为我根本不感兴趣!那对我们任何人都没什么意义!我们感兴趣的是——是别的事——是生活!……当然,”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所有现代文学的历史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是不是?这解释了出版的作品空洞、枯燥、乏味的原因。所有真正能写作的人都置身事外。为什么,因为,”马隆先生高声说,“他们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别的东西!”

  此刻,他感兴趣的是他的威士忌酒杯,他四处望了望,发现了它,然后伸手端起来喝了一口。然后,他微笑了一下,对那个年轻人和他美丽的妻子说:

  “好了!我们谈点别的吧——谈点更有趣的!我听说你最近要出国?”

  “是的,”那位年轻人如释重负地迅速回答,“我们要出去一年。”

  “一想到要出去我们都非常激动,”那位年轻女子说。

  “当然,我们以前也去过,但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我们知道您在那里生活了很久,要是您能给我们提一些建议,我们将感激不尽。”

  “你们要去哪里?”马隆问,“你们——你们只是到别处逛逛——”他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还是想在某个地方定居下来?”

  “噢,我们要在一个地方定居下来,”那个年轻人快速说道,“这就是我们的部分想法。我们想去体验一下欧洲的生活——也可以说,想真正地融入进去。我们想定居巴黎。”

  出现了一阵沉默,接着,年轻的妻子有些热切地向这位大人物倾了倾身子,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马隆先生?”

  要是在五分钟或五个月前让马隆先生表达他的意见,他肯定会认为,去巴黎并在那里生活一年是个好主意。他曾在许多场合这样说过——他在那些场合里谴责过美国狭隘的地方主义、美国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美国的粗俗和美国人对大陆生活的无知。此外,他还多次质问过美国人为何不去巴黎定居一年,静静地生活,观察那里的民众,学习他们的语言;相反,他们为什么要循着地图疾奔,试图一口气走遍欧洲各国。此外,如果那位年轻男子和他的妻子宣布,他们打算在伦敦定居一年,那么马隆先生的态度是很容易预料出来的。他苍白、橡胶般的嘴唇肯定会在他的胡须下面轻蔑地扭动起来,而且还会讽刺地询问:

  “为什么要去伦敦?为什么——”说到这儿,他就会急促地喘息起来,“为什么要让你自己饱受英式生活中沉闷的地方主义,乏味单调的英式食物,可怕、古板的英式思维带来的痛苦呢?而本来你只需七个小时穿过海峡,就可以有机会廉价、经济地生活在世界上最美丽、最文明的城市,过着舒适、豪华的生活。在巴黎的花费只是你在伦敦花费的一小部分,此外,你还能和最快乐、最聪明、最有教养的人士交往,而不是和英国资产阶级那些视野狭小的市侩阶层打交道。”

  那么,这两位年轻人表达了他们的意愿,而这也正是马隆先生曾经敦促人们做的事情,但是,他习惯性的嘲弄神情为何又涌出来了呢?

  嗯,首先,是他们亲口告诉他的——他无法容忍这种轻率的行为。其次,他宁愿认为巴黎是他个人的发现,但是却有太多该死的美国人已经去了那里。所以,他觉得没有自己的首肯,任何人都不能去那里。

  那么,现在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亲自决定要去巴黎居住一年,他觉得他们那种欢快、傲慢的态度是不能忍受的。在那位年轻男子和他的妻子说完后,出现了片刻的沉默;马隆先生的眼中冒出红色的火花,他轻轻地来回摇晃着,揉着自己的膝盖,暂且控制住了自己。

  “为什么要去巴黎?”他问,语气十分平静,但是声音里透出一丝挖苦和讽刺,“为什么要去巴黎?”他又问。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那是个好去处吗,马隆先生?”那位年轻女子不安地询问。“我不知道,”她继续快速地说,“可是——可是巴黎听起来非常快乐——非常有趣——而且还有点儿刺激。”

  “快乐?……有趣?……刺激?”马隆先生缓慢、严肃地说,神态认真、若有所思,“噢,我想还是有些快乐可寻的,”他承认道,“这就是说,如果美国中西部的游客,贪婪的旅馆老板,还有各位托马斯·库克之流的先生们还没有完全破坏剩下的一切……我想,当然还是有快乐可寻的,”他有些气喘地说,“你会和你所有的同胞一样——成天和文人们待在圆屋顶上或者和平饭店的露台上,一坐就是十二个小时,到年末回国的时候,你还没有真正见识过巴黎,没有见识过法国,没有感受过巴黎人真正的生活,而你自己还坚信已经了解了一切!”他狂笑起来,然后说:“真的,如今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疯狂地涌往巴黎的,这可太有趣了,你说呢?……你们这些年轻人或许都很聪明,而且,不管怎么说,还有足够的财力支持你去旅行——那么你要去哪里?”马隆先生嘲笑地问,“巴黎!”他吼出了这个词,好像这个词恶臭无比,令他作呕,“巴——黎,是这个世界上最枯燥、最沉闷、最昂贵、最吵闹、最不舒服的城市……要和那些斤斤计较的店主、骗人的出租车司机和服务员、可怕的法国中产阶级,以及库克之流的游客们生活在一起。”

  他们沉默不语,脸上露出愁苦的表情。年轻、漂亮的妻子看起来饱受打击,不知所措;这时,年轻男子清了清喉咙,有点紧张地说:

  “那么——那么要是你,你会去哪里呢,马隆先生?你能想到任何——任何比巴黎更美好的地方吗?”

  “比巴黎更好的地方?”马隆先生说,“我亲爱的,有几十个比巴黎更有意思的地方!去任何一个地方都行,但不要去那里!”

  “那么去哪里好呢?”年轻女子问,“您会建议到哪里去呢,马隆先生?您觉得哪个城市好呢?”

  “嗯——嗯——嗯——哥本哈根!”马隆先生突然得意地大声说,“想尽一切办法,去哥本哈根!……当然,”他冷笑道,“这个消息可能尚未传到左岸格林威治村的波希米亚人、中西部的教师或其他类似的环球旅行者耳朵里。他们也许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有点儿远离他们平常所走的路线。要是他们知道哥本哈根是欧洲最快乐、最愉快、最文明的城市,住在那里的人是世界上最有魅力、最有智慧的人,他们可能会感到惊讶的。毫无疑问,这则消息,”他嘲讽道,“将使我们左岸的波希米亚朋友们大感震撼,很明显,他们对欧洲完整的地理概念并没有超过埃菲尔铁塔。但是哥本哈根恰好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去哥本哈根,想尽一切办法去!巴——黎——” 他咆哮着,“即使再过一百万年也不要去!哥本哈根!哥本哈根!”他叫喊着,然后举起双手,这个姿势把他对人类愚蠢举动的恼怒和无奈之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同时还抖动着脚尖和膝盖,急促地喘着气。

  这时,他突然看见年轻的韦伯先生憔悴的身体和有些震惊的脸,看见他迅速、强烈地沉醉在那些想象中的伟大人物之间,觉得这一切竟如此奇怪,年轻韦伯的面孔仿佛猛地使他想起了年轻时期的马隆,还有所有那些和韦伯、马隆相似的人们,马隆先生转向他,热情而富有感情地大声说:

  “不过我觉得,我所到过的——”就在这一瞬间,他苍白的嘴唇痛苦地在他蓝黑色的大胡子下面扭动着,然后——噢,苦恼的人!——他的情绪变得轻松了一些。他十分亲切地对年轻的韦伯说:“我喜欢你的书。祝你好运!”

  谢默斯·马隆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乔治·韦伯就是这样进入伟大的文学生涯的。正如我们上文所说,这种进入的过程没有侵犯任何方面的利益,但是,尽管如此,要是他早知道的话,这个过程其实充满了预兆。有句格言是怎么说的?“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好了,不要再抑制读者强烈的好奇心了,事情是这样的:

  马隆先生把年轻人的手稿给了露露·斯卡德,然后她尽了一位文学代理力所能及的责任,最后——是的,最后——有了结果。但是在结果出来之前仍需煎熬好几个月。与此同时,蒙克——年轻无助、充满希望、倒霉的蒙克——陷入了比以前更深的自我怀疑、黑暗的绝望之中。

  [1]米格尔·科瓦鲁维亚斯(Miguel Covarrubias, 1904—1957):墨西哥画家、漫画家,以其在《名利场》、《纽约客》上关于著名人物的漫画而闻名全美。

  [2]塞纳河从巴黎蜿蜒穿过,将城市一分为左右两岸。人们一向将左岸看作文化的象征,将右岸看作金钱和政治的象征。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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