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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爱的痛苦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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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爱的痛苦秘密

  这次聚会令蒙克出乎意料地沮丧。从聚会回来后,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写的书永远达不到付梓出版的水平。但还不止这些——远不止这些。因为他知道从某种角度来讲,埃斯特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张大网之中,他的痛苦和绝望与之紧密相连。在她奢华的家里,他曾与那些显贵人士有过交往,他们非同寻常、显赫的命运一直是他羡慕与渴望的遥远目标。既然他已经步入了他们的圈子,同他们一起会面、聊天,但他看到的一切使他充满了沮丧,那是一种令人心寒的压抑感。

  虽然太过于接近事件本身反倒无法理清头绪、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然而,他很快就肯定、确切地明白,一个美好的幻想破碎了。从孩提时起,这个幻想就变得极其强烈、极其重要,几乎成了他所有希冀的动力,所以现在他感到,他自己——指引他前进的全部力量、工作和生活——都受到了挫折、破坏,被撕扯得粉碎,最后被彻底摧毁,无可避免地躺在金色梦想的废墟上。

  第三十六章 四月的死亡幻景

  那年春天——在那个决定性的、命中注定的、招致毁灭的四月,在那个绿意盎然、充满魔力的四月——诸多因素混合而成的癫狂占据了他,并且用死亡、诅咒和恐惧彻底控制了他的身体、思想和精神。他觉得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他并非用死人的眼光,而是用死不瞑目者的眼光来看待生活,他已经在当代荣耀的音乐声里被残忍撕碎,然后摆脱死亡的阴影,重拾曾经失去的荣耀,并以炽热的心灵、无声的呐喊、无言的忧伤、后悔而失落的痛苦来滋养它。

  在他备受折磨、扭曲的脑海中,在凄凉、自怜、绝望的情绪里,他觉得是埃斯特精心策划毁灭了他。他看到她身处腐败、丑恶的社会中心,和那些富得流油、位高权重、玩世不恭者为伍——即那些了不起的、高傲的、长着鹰钩鼻子的犹太人和他们皮肤光滑的夫人们,这些贵妇们使书籍、戏剧和非洲雕刻品成了一种时尚和受人崇拜的对象,而她们自己就是所谓的艺术大师,是画家、作家、诗人、演员、评论家。他们狡猾、奸诈、深谙人情世故、相互憎恨猜忌——在她所处的圈子里,他觉得,唯一能给这些生活在你死我活之中、行尸走肉一般、毫无生趣、充满仇恨的人们带来快乐的事情就是阉割活人的精神。他们利用埃斯特作诱饵,给这个乡巴佬设套。他觉得他们成功了。他最后似乎完全钻进了他们设下的圈套,是他自己的愚蠢使他陷进了圈套,他完全被毁、不可救药了,他永远丧失了力量,而且他觉得,自己再没有任何治愈和获得拯救的希望了。

  他现在已经二十七岁了,像一个等候了太久的人,一直期待着那个长着蹄子的灾难怪兽前来,他就像一个目光呆滞、漫不经心但却信心十足的人,一直守候着洪水的到来,敌人的迫近,或者像一位年轻、无知的斗士,从未受过伤,从未尽情尝试过自己巨大、无情的力量,也从未被无敌的毒螯蛰伤过,从未因突然遭到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的打击而变得小心谨慎。他也像一个傲慢、自负的人,认为自己就是万物的尺度,而且战无不胜。因此,他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被灾难战胜了,被从未预见到的毁灭深渊完全、彻底地吞没了。然而,他觉得从来没有哪一个春天比降临到他身边的那个春天更加美好、更加荣耀的了。失败感、失落感以及可怕的恐惧感使他比以前更加亲切、更加热烈地爱上了春天,他唯恐自己生活中所有的力量和美妙的声音就像一支行军的军队被炸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那样的话,这一切都将一去不复返,还有那些美好的岁月、黄金时代也将一去不复返了,他的灵魂怀着猛虎狩猎时的狂喜与诡秘,巡游于静谧、沉睡大地的那个夜晚不复返了,他的力量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想变得越来越强大,取得了必然、持久、伟大、欢欣鼓舞的成就,那些日子也不复返了——永远失去这一切的感觉非但没有使他厌恶春天和他周围的一切生命,反倒使他比以前更加深刻、更加炽热地爱上了春天。

  在他居住的那幢砖房后院里——这个后院比较狭小,装有篱笆,在纽约很常见,是那个棋盘状街区的一小部分,从古老贫瘠的泥地里,长出了一小块嫩草,旁边还有一株孤零零的小树。那年四月,他每天都认真观察着那棵小树,看着它再次长出全新、繁茂的绿叶。后来,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看见它倏忽间变得极其翠绿,看见跃动的光线透入其里,它的颜色也随着光影以及柔和、难以觉察的轻风变得更深,时而还变幻得深浅不一。它是如此真实、如此生动、如此强烈,显得神奇而神秘,唤醒了所有时代的鲜活梦想和世上所有人的生命,转瞬间,蒙克似乎觉得这棵树和他自己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觉得自己的生命从生到死只是短短的一瞬。

  从绿色带给他的回忆、他对时间的感受这两个方面的影响来看,蒙克觉得,春天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和特性,它能唤起人与生活中一切难懂、热情之谜之间的一致性来。今年的新绿,尤其是这个城市的第一抹新绿,不仅具有将这个城市所有的喧嚣和纷乱汇聚成伟大生活协奏曲的力量,而且还具有超越他所有回忆的神奇力量,他周围不断变动、逝去的生活很快成了生命中的点滴片段。因此,过去变得和现实一样真实,他生活在二十年前的事件中,那些事件具有非常强烈、非常强大的现实感,仿佛一切都是刚刚才发生的。他觉得没有暂时的过去,也没有暂时的现在,现在并不比过去更加鲜活;对暂时连续性的假定已经被推翻,他的整个人生变成了时间和命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在他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个春天富有魔力的绿色,也正是出于这个缘由,他的生命和那个春天构成了某个幻想的焦点。这是关于死亡与毁灭的幻想,始终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存在于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意象之间。他看见整个世界笼罩在死亡的色彩之中,不是因为他想飞离现实,而是因为他想拥抱现实;不是因为他想逃避一种难以忍受的生活,奔向自己编织的某个神话,而是因为多年来,对于知识的渴望一直驱使着他,这个难禁的渴望驱使他从每个目标上汲取核心和精髓,这个渴望也一直驱使他不断向前,迈向生活。但是现在,他似乎觉得生活捉弄了他。

  除了埃斯特每天和他相处的几个小时,以及他去学校上课的几个小时之外,他从晚上到次日凌晨要么在大街上疾走,要么在家里独自冥思苦想。他会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或者枕着交叉的双臂,四平八稳地躺在帆布小床上,显得毫无意识、毫无知觉。但是事实上,即便他一动不动,他所有的官能也兴奋地活跃着。过去和现在的一幕幕就像炫目的闪光在他的脑海里扫过。

  他想起埃斯特、她的世界,以及她给他带来的灭顶之灾,猛然间,他会被那棵小树上鸟儿不停的叫声惊醒。这时,他就从床上站起身,走到窗边。当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棵绿意盎然、神奇的小树时,逝去的点点滴滴随着痛苦的回忆逐渐返回,就和他身处的那座房子一样真实。

  突然,他想起了童年的一幕,他看见一名男子站在他的仇人面前,被对方像老鼠一样抓着甩来甩去,挨人嘴巴子,不断地退缩、不停地求饶着,而他的妻子和孩子面色苍白,眼睁睁地观望着。在那一刻,他知道那个人的精神已经垮了,他的生活也失去了意义,他记住了那一天、那一刻,记住了和邻居们可怕、反常的沉默,他们耳闻目睹了整个过程。之后的几个月,那个男子遇到镇上的人时,所有人都显得非常好奇,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露出轻蔑的神情,而他只能耷拉着脑袋,从旁边走过。当他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或者强作欢颜时,他的笑容十分可怕——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可怜又可卑的苦笑,或者是逢迎、奴才般的傻笑。自那以后,他的妻子和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偷偷摸摸地不敢正视,感到害怕、愁苦和羞耻。还有一次,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见过一位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他妻子的情夫鞭打、掌掴。那个男子外貌寒酸、身材矮小,是一个五大三粗的荡妇的丈夫,她的情夫则是一个身强力壮、五官端正、一脸凶相、有钱有势的主儿,他每天傍晚晚餐过后都会开车接她出去。每当这个时候,他的丈夫都会在屋前给草坪浇水,在那个男子面前,他总会面色苍白地不敢抬头,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从未同他搭过话,当那对奸夫淫妇出双入对的时候,他从未开口说过半句话。

  然而,有天夜里,当那个情夫把车停在门前,按喇叭唤那个女人出来时,她的丈夫突然扔掉了手中的水管,冲过草坪,跑下水泥台阶,来到了停车的地方,声音颤抖、情绪激动地大声咒骂那位男子。坐在车里的高个子男子吃惊地低声咆哮起来,他粗野地甩开车门,把那个女人的丈夫推了一个趔趄。随后,他一把抓住那个矮个子男人,摇晃他、拳击他、扇他嘴巴,还非常下流、野蛮地咒骂着,还故意向街坊四邻和所有默然围观的看客们公开他和这个男子之妻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难以名状的耻辱。然而,最丢人的是那个女人胆小如鼠的丈夫,他最初的那点勇气已经荡然无存,现在就像耗子一样惊恐地尖声求饶着,求他放过他不要再揍他了。最后,他发疯般地从那个男子手里挣脱出来,满脸恐惧,连滚带爬地退缩到了台阶上,他伸出瘦弱的双手做出保护和求饶状。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则脚步沉重地追了上来,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同时还用笨重的拳头击打着。他挥拳的粗笨动作、沉重的喘息、潮湿的空气和赤裸裸的沉默使他的举止显得更加笨拙、更加无耻。这时,那个女人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气急败坏地斥责那位缩成一团的丈夫,说他像“一个笨蛋”,使她和他自己无地自容,然后就像对待一个挨过打的孩子那样,厉声喝斥他进屋去。这个矮个子男子卑躬屈膝、哭哭啼啼地连声道歉,然后低着头,眼泪如流水一般顺着被打得通红、干瘦的面颊流下来。他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那儿才是仁慈的藏身之处。那个女人随后钻进了车子,和她那个骂骂咧咧、高声威吓的情夫坐在一起,并柔声细语、热心地劝慰他,直至他怒火全消。

  车子开走了,快到山脚拐弯处时,蒙克都还能听得见那个女人突然发出的肉麻笑声。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声音和夜晚隐藏的秘密也隐约传来,点点星辰闪烁在夜空中,沿街的门廊处传来左邻右舍的说话声,声音平静而邪恶,令人极度生厌,时不时地还会突然传来他们嘶哑的大笑声。他永远厌恶那个夜晚,他似乎觉得,夜不足够黑,难掩他内心的羞愧。

  此刻,这些回忆和诸多其他的往事重新袭上心头,就像一幅梦靥般的幻景充满了人类的残忍、卑劣、挫败和软弱,使他难以忍受,所以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用颤抖的双手撕扯着床单、咬牙切齿地诅咒着。人类的残忍和恐惧就像一窝毒蛇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着,他对此产生的神秘恐惧感促使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捶击着墙壁,直至鲜血淋漓。

  他在童年时期目睹、见识了这些事,和其他孩子一样发过誓,宁肯死去或被打成一堆毫无知觉的肉酱,他也决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下定决心,咬紧牙关,准备收拾来犯的敌人,他发誓会严阵以待。

  但是现在,就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四月初,敌人似乎来找他了,但和他预料的有所不同,敌人没有从他设想的方向来,也没有他设想的那样凶恶。因为,他似乎觉得敌人已经从暗处扑将过来,他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敌人就已经来了,把他击垮、使他蒙羞,这种彻底的失败比发生在前文提及的那两个男子身上的事情更加恐怖、更加无可挽回。

  然而,就像被敌人击垮并被人阉割的男人一样,他仍然知道任何一种狂热的欲望和曾经拥有的远大理想和抱负,他渴望去创造,渴望去实现。写出十几本书、一百篇短篇小说这样的方案和计划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翻腾着。猛然间,作品的全部形式和内容,从头到尾都完完整整地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会不顾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这种创作的冲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在奋笔疾书的间隙,他常常会在大街上散步,散步的时候心情不错,似乎重新感受到了以往有过的那份快乐。当他对埃斯特痛苦、迷乱的复杂感情同那个春天里他的所思所想所说交织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狂热、充满渴望地盯着每一个见到的女子。

  有一天,他来到那个外观丑陋的角落——位于污迹斑斑、吵闹的高架结构下方,他看到了一位长相漂亮、结实强壮的爱尔兰姑娘,她具有其民族特有的粗犷、野性之美。就在她拐弯的一瞬间,一阵大风突然向她袭来,把她的裙子强有力地吹向两腿间,迎着强风,她的身材曲线清晰地凸显出来——宽阔有力的腹部、丰满的胸部、结实丰腴的大腿极富性感和力量。他立刻感到一股强大的活力从体内涌起,觉得自己能够像旱地拔葱那样,把眼前的高楼连根拔起。那位漂亮姑娘结实、性感的形象永远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也给这条喧嚣、丑陋的大街和穿梭在她周围那些灰头土脸的路人,增添了狂野而愉悦的回忆。还有一次,在百老汇大街南端的一条狭窄、拥挤的小街上,到处都是上个时代修建的破败、污渍斑斑、外观压抑的建筑物,但其中也充满了给人美感的、最基本的生活和商业元素——可以看到一包包、一箱箱力量强大的机械;可以闻到咖啡、皮革、松脂和绳子的味道;可以听到高头大马轻快慢跑时发出的嘚嘚声,车轮碾压鹅卵石发出的隆隆声,司机、车夫、搬运工以及店铺老板们的咒骂声、叫喊声和吆喝声——他站在一家皮匠店铺门前,一位年轻的姑娘从他身旁走过。

  那个姑娘身材高大而苗条,然而却风姿绰约,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是性感。她面容清瘦,皮肤细嫩,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光彩,蕴含着一种暧昧和柔情。胡萝卜色的头发像丝缎一样,带着魔力从她的帽边流泻出来。她身材婀娜、一起一伏地从他身边缓缓走过,嘴角若即若离地挂着一丝纯情却堕落的笑意,透出善良却惹人怜爱、令人迷乱的柔情。他带着一种狂喜和色欲看着她走过,感到无可名状的失落和痛苦。

  他清楚她永远离去了,也绝不可能再见到她了,与此同时,他又十分坚信自己能够找到她,并且拥有她。这就像魔术,这种魔术不仅源自那个迷人的女郎,而且源自那条狭窄的老街,街上处处都是混杂在一起的往日的陈设,各式各样、肮脏不堪、令人毛骨悚然;街上处处都是色彩艳丽、肮脏、令人不寒而栗的混合物,夹杂着那些令人舒适的材料散发出的浓重、清晰可辨的气味;还有那些天然质朴的物质,尤其是皮具店里的皮革发出的宜人气味——都是那些码放在店铺门前的巨大手提箱、提包和行李箱散发出来的,当那个曼妙女郎走过时,这些气味扑鼻而来——所有这一切,加上阳春四月柔和、奇特、明媚的阳光,形成了这样一幅快乐、神奇的景象,他觉得这幅景象永恒存在。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位姑娘、那条街道,以及皮革的气味。这一切成了那个春天无穷快乐和痛苦的一部分。一想起她,他就会莫名地把她和轮船、大海的气息、大型赛艇的船侧、驱动装置和船胸,以及狂热航行的预言联系起来。

  因此,就他而言,在这短暂的间歇内,他的兴致会毫无缘由地再次高涨起来,情绪飞扬,重新回到生活中、陷入爱里、投入写作之中,这种情况会持续一两天时间。之后,他快乐的心情会骤然改变,世界上神奇的美景和荣耀,以及曼妙的乐声会消失不见,虚无缥缈、莫名的恐惧和疯癫会再次攫住他,使他发蒙,他会把井然有序的激情撕扯成千百个碎片。

  有时,当那些年轻的意大利无赖从他的窗户下面走过的时候,他会隐约听见他们在黑暗的大街上所说的话和令人发笑的传闻、沙哑的喊声和嘲笑声;或者看见饭馆的餐桌上某张傲慢无礼的面孔透出的讽刺、逗笑或好奇的表情;还有交头接耳,听不清楚的谈话,这一切都会使他情绪冲动,失去理智,这时死神和恐惧就会一浪接一浪地向他袭来。有时候,甚至根本就没有任何深层次的缘由,没有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原因。当他静静地坐在室内的椅子上时会盯着天花板发呆,有时还看看小床、读几句诗词,或者干脆向窗外望去,看着那棵葱茏的大树,正是在这样的时候,那种情绪便会向他袭来。但不论这种情绪何时袭来,也不论这种情绪袭来的原因如何,其结果总是相同的:工作、力量、希望、快乐以及所有的创造力都会在转瞬间被令人窒息、无可抵挡的潮水吞没、扼杀。他会猛地站起身,疯狂地面对眼前的世界,他就像一个饱受身体剧痛折磨而发狂的人,就像一个疼得在屋子里拼命地跺脚、连碰带撞的人,他身体的每一处组织都被恶性肿瘤的病灶抽干、吞噬掉了一样,他有时候会用双手紧紧地攫住满口生疮、令人恐怖、疼痛难忍的牙齿。

  现在,每当剧痛和恐惧猛然袭来、令他癫狂的时候,他就会去拿那瓶骗人的特效药。他会咕嘟咕嘟地把烈性杜松子酒顺着抬起的喉咙灌下去,就像往下水道里排水一样。狂热的脑细胞和躁动的血液、心脏和突突暴跳的神经变得麻木,失去了活力,眼前很快出现了一幅有关力量、慎思、控制的短暂幻觉。随后,烈酒开始在他的血液里燃烧,并像油一样慢慢地沸腾起来。他的大脑慢慢地开始发热,就像在熏黑的、锈迹斑斑的炭火盆里闷烧的火焰一样。他会麻木地、一言不发地坐在沉闷的夜色中,直到怒火冲冲、气急败坏地跑上街头去寻找仇敌,心乱如麻地诅咒、谩骂,走在成群的老鼠和夜色中闪闪发光、面容苍白、目光呆滞的人群之中。

  然后,从早到晚,他就像一个命中注定要永远生活在可怕噩梦中的生命体,看着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呈现出万花筒般的姿态和活力。他会再次巡游在深夜宽阔、昏暗的大街上,眼睛里永远闪烁着苍白、深邃的光芒。他经常沿着老鼠出没的小巷行走,那些目光呆滞者经常徘徊在那里,而街道、大地、人,甚至连庞大、冷酷的建筑物都和巨人一样,疯狂地在他周围摇晃、舞蹈。小巷里所有面色冷酷、苍白的动物似乎都在怒视着他,他们的面容酷似毒蛇、狐狸、秃鹫、老鼠和猿猴——而他始终在寻找一个真正的人。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但却没有亮光,也没有歌声。他从癫狂中恢复过来,再次用清醒、平静的眼睛注视着,然而,由于筋疲力尽、无法了解的精神,他仔细看着自己以为早已永远逝去的一种生命的中心。

  中午,埃斯特又来了,她有时候似乎是他癫狂的主要根源,现在这一根源只不过是血管中不断蔓延的癌症须根,可以像拔鸡毛一样从他身上根除。有时候,他们最初相处的那个四月的美好又会再次重现,这时她就与快乐的心灵紧紧连在了一起,与他生活中所爱的一切连在了一起,也与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歌声连在了一起。

  但是到了晚上,她走之后,他就再也想不起她在中午时的模样了。没有了光亮、天鹅绒般柔滑的茫茫黑夜正经受着数以千计、难以明了的背叛威胁,正朝他扑来;正午灿烂的阳光,自信、财富、健康之光全都消失不见了。她的脸上凝聚着一股骄傲的力量,在他注视的时候,那张脸就像一颗奇异、丰润的珍珠散发着光辉。在他狂热的想象中,它带着东方安静、难以餍足的激情懒洋洋地闷烧着,这张脸诉说着一种大海般无边无际的欲望,诉说着一个人皆喜爱、但却无法拥有的肉体。

  一次又一次,一幅疯狂、扭曲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像烈火燃烧着。他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奢华貌美的犹太姑娘,她们的面容姣好甜蜜,眸子炯炯有神,酥胸像成熟的蜜瓜。坐拥权力与财富,置身于城市高大、耸立的摩天大楼之间,他看见她们高傲的身上穿着华贵的礼服,随着她们在夜晚金碧辉煌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们来回摆动的天鹅绒衣裙透着无尽的肉欲,古老的珠宝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她们就是活着的受刑架,她们那些信奉基督教的情人们哆嗦的脊背皆为她们而折腰。她们就是现实中的十字架,那些信奉基督教的男人们的肉与髓都钉在了上面。她们比所有沉溺在其激情深渊中的男人们还要堕落,她们的肉体比那些连性命都被其欲望控制的男人们的肉体受到的折磨更多,她们扭曲的身体干枯、毫无生命地悬挂在空中,就像她们强烈的欲望中生长出来的一根枯萎的草茎。在她们身后,那些经常出现在美妙夜晚的都是那些身材高大、长着鹰钩鼻子、皮肤黝黑的犹太人。当他们看见自己的妻女向异教徒的情人投怀送抱的时候,他们显得非常傲慢和轻蔑,流露出令人费解的自豪与难以言表的耐心,带着隐忍、谦卑以及一种古老且不可名状的讽刺。

  因此,埃斯特走后,这种癫狂便会立刻向他袭来,而且他马上就清楚自己已经疯了,然而自己却无力阻止。他站在那儿凝视着那棵树,看着恐怖的死亡和仇恨像波浪一样向他席卷而来。它首先将可怕、黏糊糊的毒液渗入了迂回曲折的大脑,然后又顺着肉体的血管和动脉长驱直入。它用一种乏味而闷热的、杀气腾腾的火焰加热并点燃了他的大脑。但是在他躯体之内的其他所有部位,在某种爬虫毒牙的噬咬下开始变冷、结冰、收缩了。他的心脏在含有剧毒的冰块作用下开始收缩,他的手指失去了感觉,他的肉体开始萎缩,变得麻木、僵死、枯黄,他的脸颊也呈现出淡绿色,舌头变得又厚又大、口干舌燥、嘴唇又酸又苦,大腿和屁股虚弱无力、膝盖骨在身体的重压下已经弯曲,觉得松软乏力,双脚和脚尖越来越冷,变得毫无血色,不停地咳嗽,腹中开始有所不适,变得麻木、头晕、恶心,曾经在欢快、强劲的音乐中跳跃、扭动的腰部,也开始在令人难受、变本加厉的狂怒中变得乏力、酸痛、僵硬。

  当他处在癫狂之中的时候,他觉得女人的虚伪、残忍的柔情、堕落的纯洁根本无药可救、无法缓解,也无法进行报复。情人疯狂的咒骂、诅咒和祈祷无法战胜女人天性中无情的需要。女人所有的眼泪、反抗以及热情的誓言也无法改变它。当女人面对可恨的衰老和死亡的厄运时,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们难以餍足的欲望。尽管益处多多,但是情人想使一个女人忠贞不贰,纯属徒劳之举,就如同冲着一面墙壁大喊大叫,站在桥上向河里吐唾沫,拿一根绳子把飓风拴住,或者在深海中央修筑一道尖桩篱笆。

  难道女人不能撒谎、撒谎、撒谎,而是一直认为她们在讲实话?难道她们不能捶胸顿足、撕扯头发,狠狠地抽打她们该受天谴的情人们的脸,而且高声地说像她们这样纯洁、忠诚、坚定的人自古以来都是闻所未闻的?是的!她们难道非要躺在床上双眼模糊、周身湿透、面色绯红、浑身瘫软、气喘吁吁,因其纯洁、天真和女人特有的情欲而筋疲力尽时,她们浑身上下、每一声呻吟和反抗的呜咽才会体现出高贵吗——然而,难道她们不会在一眨眼、一拐弯的工夫,在这个无路可走、丛林般的城市中,在数百万之一的某个隐蔽、未知、不明的小房间里撒谎、背叛和欺骗你吗?而你的情敌就在这个小房间内,像毒蛇一样蜷缩着,正毒害着信念,并在充满爱情的内心中散播堕落。

  一个令人羞耻的邪恶片段犹如一支浸过了毒药的利箭穿透了他的大脑。他突然想起了埃斯特的一位戏剧界的朋友,大约在三年前,她曾对他说过一些恶毒、狡诈的话,那是唯一公开谴责和指责埃斯特的话,也是唯一敢在他面前说过的有关埃斯特的坏话。当他回想起这些令人憎恨的话时,他也想起了当时他们曾经交谈过的时间、地点、街道,以及那个灰色的、无所寄托的城市人行道。

  他曾在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陪那位姑娘沿她的居所所在的那条大街散步。当她讲出那些话的时候,他们正好经过一幢新公寓楼下的条纹雨篷。甚至在这几句话像毒牙一样刺入他的心脏、令他麻木的时候,他还抬头看了看那幢大楼里一位身着制服的年轻仆人松弛、粗糙、长着脓包的脸,他看见了他制服上烦琐的花边、黄铜纽扣,看见他傲慢无礼地微笑着,他的脸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使他感到既可恨又厌恶。

  这个姑娘看着他,那张充满渴望、丑陋的小脸上带着一丝狡黠和隐秘的怨恨,她谨慎、遗憾地提醒他要当心那位他认识仅有一个月的女人,最后,她突然恶毒、怨恨地大声说:“她喜欢年轻男士。很遗憾,不过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恐怕事实正是这样,的确如此,你也知道的。”

  听完这一席话,他顿时感到眼前发黑,心生恐惧,这些话钻进了他的耳朵里,蕴含着一种恶毒、怨恨的意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所以怒火中烧,他把这个姑娘所说的话看作无耻、居心叵测的行径,是无情、麻木之人对于美丽、热情、愉快之人的嫉恨。但他无法忘记那几句话。这些话一次次浮现在脑海,就像心灵深处腐烂、无药可治的伤口一样令他烦恼不已。

  此刻,就在他癫狂、震惊的一瞬间,那几句难忘的话语勾起了一份肮脏、压抑的回忆,唤起了一系列恶毒的思想和狂乱的遐想。他再次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脸,想起了各种各样随意说出的言辞、举止、语调,不管这一切多么短暂,但是它却隐含了某种虚伪、背叛和邪恶。此刻,在他备受煎熬的混沌头脑中,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理解了那一席话真实、令人不齿的内在意义。

  突然间,他的脑海中闪现出了许许多多背叛的画面,强烈的仇恨和绝望向他袭来,他的精神也因自己狂热的大脑抛射出的画面而备受折磨。他看见她在这个熙熙攘攘、巨大的城市里泰然安处,置身于金钱带来的傲慢、无礼的力量中,并受这种力量的防守和保护。或者,他又一次看见她安全地栖身于这个国家的某个春意盎然的地方,栖身于那些富有、风骚的犹太贵妇们拥有的豪宅和房产中,她们曾帮助并支持过她。

  他看见她穿着柔软光滑、富丽奢华的丝绸织品,情意绵绵地投入某个令人厌恶的小伙子的怀抱中。有时候,会是个满头金发、脸蛋圆润光滑的小伙子;有时候,又会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艺术家,他在女艺术家端来的茶杯面前神情忧郁,倦怠温柔地将浑身珠光宝气、柔软纯洁的玉体揽入怀中;有时候,又会是剧院里某个的可憎的男演员,某个形容瘦削、一脸恶相、长着令人厌恶的络腮胡的年轻人,他是剧场里那些淫荡娘儿们的男宠,有些傲慢无礼——他是我们团里最优秀的男演员之一,在布达佩斯做过某些欢快淫欲之人的年轻情人,在维也纳有过一段风月情史,或者在“纽波特年轻人俱乐部”风景宜人的偏僻地带有过一些愉快的风流韵事,你说怪不怪!从他们幽默、“文明”高雅的言谈举止来看,他们差不多和那些有关欧洲娼妓和通奸者的戏剧作品中令人愉快的、优雅的人一样出色。当他癫狂的大脑想出这些自我折磨的图景时,他的脸因这些憎恨、充满蔑视的言语而扭曲变形,不禁心潮澎湃,痉挛地咆哮着。

  哦,在这些精心编织的爱与背叛中,她是否快乐、开心、机智、思维敏捷、无忧无虑呢?她是否因为时尚的艺术剧院里的喜剧所具有的“轻松”格调而不把它当一回事儿呢?可爱的先生们,告诉我,这算得上轻松、愉快吗?哦,好了!她怎能心安理得地坐着,轻松、优雅地谈论通奸之类的话题呢?她们在谈话这类话题时,是否也像谈仙女和女同性恋等欢快的玩笑那样优雅自在呢?

  哦,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她和她的朋友们,就是那些他在寓所见过的有钱、性感的犹太贵妇们——她们是否对通奸、泛绿的手纸、透明纸、卡尔·柯立芝、健谈者、舒伯特兄弟、禁酒令,以及爱丽丝·福特·麦克道格尔的厨房天井乐此不疲?她们是否对皮兰德娄的剧本印象深刻?她们理应如此。她们虽然健康而时尚,但她们属不属于劳伦斯那一伙人呢?她们有没有读过最新出版的所有书籍呢,亲爱的朋友们?她们是否面带知识分子特有的傲慢、轻蔑的微笑,注视着其他订户们的面容?有没有在幕间休息时欢快的走动中,向晚上所有富有教养的同行们传达出最后的胜利和轻蔑之情?她们认不认识林恩和阿尔弗雷德,我仁慈的上帝?她们有没有见过这些东西,有没有读过那些书,他们是不是“优雅”或“高贵”或“龌龊”的子民呢?她们是否知道所有这些言语,是否记住了所有的答案,是否知道人们嘲笑的所有时机,知道嘲讽事物的尺度,以及所有关于敬畏和崇拜的得体礼仪?

  哦,我可爱的朋友们,她们是否聪明、伶俐、勇敢、时尚,是这个时代最新潮的奇迹,比她们的父辈更加出色吗?他们非常美丽,非常优雅,非常清楚像他这样的泥胚子通常会遇到的哀伤与痛苦,也绝少背负过在浩瀚无垠、永恒的天空下的悲伤与痛苦的重担。

  难道他们没有被岁月和科学的奇迹从仇恨、爱情、妒忌、激情和信念的摧残中解放出来吗?这一切已经深深地根植于人类生活的结构和灵魂达两万年了。哦,难道她们没有告诉你,谁是由更为卑微的泥土造成的,或许在这片卑微的土地上你的内心被填充得严严实实、不堪重负(只要你足够富有!),这位能够分析你身体紊乱的内科医生,会用四十种时髦的治疗方案为你的病痛开列处方,用深奥、古老、痛苦的诅咒一周三次地教导你,用一种时髦的、赎罪的、长达八个月的神秘魔力将你们悲伤、负担过重的精神从其痛苦、愚蠢的混沌中补救出来。

  是的!难道在这种同样的魔力中,她没有使自己从所有的恐惧和人所共有的幻影中永远地解救出来吗?有没有在吃了同样的药之后,变得如此出众、健康、神智健全、精明狡猾呢?而目前,他难道没有哭泣、祈祷、恳求、乞求、威胁自杀和报复吗?没有表现出妒忌、愤怒、痛苦、哀伤、悲愤吗?他难道没有断言自己是世界上最高贵、最不幸的女人,她的悲伤、悲剧和爱情是史无前例的——一切都毫无理性、狂热、放纵、迷乱,仿佛她是始祖夏娃唯一的、有些无知、饱受困苦的孩子,一年四季始终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仿佛她喧嚣、无知的灵魂根本不知道这治愈人伤痛的光芒?一点没错!他们都是一群罕见、捉摸不透的人,是这个时代自由开化的宠儿,超脱了自己卑劣、不完美的泥胎,超脱了这片充满劳作与痛苦的、散发着汗臭味的土地。

  突然间,他很想知道自己是否会像黑夜中的一条疯狗那样被扼死,竭其全力扑向这个由冷酷的幻影构成的世界,因痛苦而发疯,绝望地死在腐臭、冰凉的死尸中,这些死人是一群无牵无挂、无足轻重的人,他们感其所感、想其所想、信其所信,但是他们有能力感知、有能力思考,什么都不相信。如果他爱上了一个从未爱过自己的女人,如果他现在变疯了,那么他是否会因一件易碎的玩具、变幻无常的面团和油脂、在空中嬉戏的蝴蝶和麻雀而感到挫败、迷惘、一蹶不振呢?

  或者,这种背叛是否已经在没有快乐、轻松、敏感、善意的愚弄下秘密地实现了?她是否在某个充满活力、极其迷人的春天,像被鸦片麻醉了一般,柔情似水地投入了某个性感、黝黑的年轻人怀中?或者某个嘴唇厚厚,长着外翻、性感鼻孔的男演员怀里?或者某个浑身潮湿、皮肤白皙且干净、脖颈粗壮、性欲旺盛者的怀里?要么就投入某个皮肤黝黑、闷闷不乐的年轻人怀里,他急躁地叩着桌子,他曾经“在巴黎生活过”,他皱着眉头满腹牢骚,抱怨自己怀才不遇?她有没有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轻轻地抚摩着他瘦削、黝黑的面容,用惊讶的口吻说他的脸真“迷人”,“如此精致”,而且“就像天使的脸”呢?

  她有没有对他说过“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有多么俊美”?她有没有说过:“你具备了我所认识的所有人身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品质,最伟大的能力、最了不起的才华。永远没有人能像我这样了解你高贵、富足的精神。”

  还有,她有没有说起过在那些将他们拆开,让真正的幸福化为泡影的岁月中悲剧般的差异呢?她有没有说到自己生活中的痛苦,有没有在讲述时痛苦流泪,继而起誓说,这就是“她生命中伟大的爱情”,与之相比,以前的爱情和生活都微不足道;她有没有说过以前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也绝不可能相信这种荣耀的爱情竟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且还在整个世界历史上绝对无法与此相媲美的爱情?她有没有夸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有没有在说起崇高的爱情和神圣的纯洁、永恒的信仰、身体与精神的奉献时,就轻易地向自己妥协了呢?

  他茫然地盯着跃动、神奇的绿色中心,一幕幕令人厌恶的图景穿行在他疯狂的大脑中,接连呈现出死亡和羞耻的恐怖画面。他陷入了一个愚昧、堕落、疯狂的陷阱之中,他憎恨生活,憎恨湮没了他生活的一切可恶之事,在世界专注、冷酷的注视下,在毫不掩饰的悲哀中被剥得一丝不挂,他无法避免也无处藏身,他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负荷在他心头的邪恶和恐惧。

  有时候在中午,当他看着埃斯特绯红、健康、讨人怜爱的面庞时,他就会想起过去所有美妙的时光和歌声,就会满心欢喜、神智健全;当埃斯特离去之后,她在夜晚和不在身边时冷酷而不祥的幻景,以及这个腐化、无耻世界上的巨大、邪恶之花,就会再一次在他身上被唤醒,带来强烈、明显的恐惧。癫狂就会像恶性的污点一样再次向他涌来,毒害他的骨头、大脑和血液。

  这时,他就会打电话给埃斯特,如果他在她家里找到她的话,他会恶毒地诅咒、辱骂她,问她的情夫在什么地方,她刚才是否和他在一起,即便她发誓说没有别的人在场,他也会认为他已经听到了那个情夫在他背后低声耳语、窃笑。然后,他会再次咒骂她,告诉她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找他。接着,把电话机从墙上猛扯下来,扔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狠狠地踩上几脚,似乎这个玩意儿就是毁了他的那个邪恶、恶毒的罪魁祸首。

  但是,要是他打电话找不到她的话,如果她的爱尔兰女佣接电话,告诉他她出去了的话,他就会陷入无穷的绝望和疯狂之中。他常常会气急败坏地问那位女佣上百个问题。她的女主人去哪儿了?她什么时候回来?他怎样才能立刻找到她?她和谁在一起?她给他留了什么口信?要是这个女佣不能准确、迅速地回答他所有的问题,他就会觉得自己被人傲慢、轻蔑地欺骗、嘲弄了。

  他把那位爱尔兰女佣油滑、敬重的客套之辞曲解为暗中的嘲弄,觉得是这个嗜钱如命、卑鄙、自信的女佣在恶意取笑他,觉得她自己的生活是被人收买了的、有污点的,觉得她的生活在心照不宣和勾结共谋中被收买、玷污、污染。他会放下电话,然后拼命喝酒,直喝得滴酒不剩,然后就夺门而出,跑到街上骂人、打架,与整个城市、与所有的人——在隧道里、大街上、沙龙里或在饭馆里的人打架,整个世界就像巨人一样疯狂地跳着舞,在他的周围不停地旋转。然后,在某个黑暗、拥挤的世纪里,从一个早晨到另一个早晨,从日落到黎明,他会在数百个街头游荡,观察一张张青紫色的面孔,每张脸上都能看见死亡的影子,到处都能感到死亡的存在。

  他穿过隧道,急速来到这个庞大城市的某个边远地带,来到布鲁克林区的边缘,在清晨昏暗的微光中出现,行走在贫瘠、空旷、满是污渍和垃圾的地方;狭小的房子不加遮掩地出现在贫瘠的地面上。一幢接一幢,连成了一片片街区,就像机械、愚蠢地复制出来的一样。有时候,在这样的地方,疯狂和死亡的阴影会突然间神秘地离他远去,一如它们轻轻地来。随后,他会在清晨时分再次返回,从死亡返回清晨。

  他常常感觉自己脚下的大桥富有生命、充满生机地颤动着,感到它气势磅礴、振翅欲飞。这时他就会闻见新鲜的、有点儿腐臭的河水气息和失事船只油乎乎的气味,失事的沉船预示着欢腾的大海和远航,还有煮咖啡浓郁的芬芳。他能看见脚下庞大的海港涌动着闪闪发亮的波涛,壮丽的船只来来往往;他看见这座美丽城市高大巍峨的建筑物矗立在眼前,清晨明媚的晨光在这个城市数不胜数的尖顶和高楼上闪耀。

  就这样,在那个最后的、决定性的、毁灭性的四月里,在绿色的魔力中,他的心境就是如此。他厌恶所有人,把自己身边的一切都看成死亡和冷酷的堕落;然而,他同时也极度地热爱生活,拥有一种狂热而无法抗拒的渴望,所以每天夜里他就像一个幽灵、异乡人或陌生人,再次造访这个伟大地球的海岸,他的大脑中充满了强烈的悔恨,永不知足地渴求一种快乐、荣耀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种生活。

  [1]皮兰德娄(Pirandello,1867—1936):意大利剧作家、小说家, 荒诞戏剧的创始人。

  第三十七章 争吵

  从各个角度考虑,那年四月造成他生活癫狂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对埃斯特的爱,由于自己的妒忌、对她所处的那个圈子的厌恶、内心的毁灭感和幻灭感,他对她的爱已经转换成了强烈的仇恨。自从第一次遇见埃斯特并爱上她之后,已近三年了。现在,他就像一个从惨烈的战争中鲁莽溃退的人一样,转身眺望整个战场时,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属于这支溃败的军队,终于清晰地明白了自己战败的最后一条信息,因此,现在对蒙克来说,他完全有可能明白自己和她的爱情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有一段时间,他感受到了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欢喜的豪情和虚荣,他觉得那是一种辉煌的征服——赢得了一位漂亮、聪慧女人的爱情——这是内心空虚的一个特征。

  随后,他的虚荣和征服某个人带来的快感被谦卑和对爱情的崇拜所取代,到最后,他的每一次心跳、所有的精力和生命的激情皆因她而饱受困扰。

  后来,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猎手反被捕获,征服者反被征服了,骄傲自负者变得卑贱、低声下气,她栖居在他的体内,彻彻底底地吸附在他的血液中,他似乎再也无法将她从自己的体内驱赶出去,再也不能用恰当的眼光看待生活,再也不能回到他青春的美好孤独中去了,再也不能从他的灵魂和肉身中驱除出爱情可怕的侵害,这种侵害掠夺了他们各自保守的秘密、深藏的孤独和欢唱的寂寞之歌。

  当他第一次意识到爱情具有的强烈排他性,意识到这种排他性会吸走他所有的思想和精力时,他感到自己为此付出的代价过于高昂,他开始因自己倾心锻造的镣铐而感到愤怒和恼火。

  终于,那些不断出现的疑惑、猜忌、仇恨,以及最终毁灭并控制了他全部生活的癫狂,破坏、玷污了所有他曾为之着迷、屈服、备感骄傲、得意的爱情之歌,使之变成了刺耳、杂乱的噪声。

  在这种狂暴激情的爆发过程中,给他留下了无数往事的回忆,留下了无数扭曲的阴影、瞬间、思想和感受,这一切都因为无言的痛苦、欢乐、温存、爱情、残忍和绝望而充满生机,所以,它似乎要用全世界的各种绚丽之物来满足自己,精确、有记载的时代已经被打破,这三年的确比蒙克之前经历的任何十年都漫长得多。

  他以往生活中所见、所为、所感、所读、所想或者梦想到的一切似乎只是当前的食物和财富。随着蒙克的头脑逐渐清醒,他开始彻底、有意识地明白,她侵入了他的生活并征服了他,这一点似乎不可容忍。他觉得自己被毁灭了、被击败了,这个念头深深地根植在他的心底,他发誓要把自己解脱出来,像从前那样独自生活,否则就会死去。

  某天夜里,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凝望着屋内的天花板,透过漫漫长夜,他有了这个想法并下定了决心。第二天,当埃斯特和往常一样到来的时候,她快乐、红润的脸庞在他看来就是一种挑衅。他如此消沉,而她却精神焕发,他觉得这一点颇为奇怪。很快,他的内心又开始痛苦起来。

  她进门后,像往常那样开心地向他打招呼时,他在癫狂时候臆想的那些关于她背叛自己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他茫然而笨拙地在眼前挥动了一下手,视野变得恍惚不定、模糊不清,他用一种粗哑、愤恨的声音说:“哈!”他用一种夸张、强调的语气说,“你又回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你又来了,每天来这里和我待一两个钟头!我想我应该感激你才对,感激你还没有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嗨,你到底怎么了?”她问,“我的上帝啊,你在说些什么啊?”“你他妈的最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猛地后退了一步说,“你别想永远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了!也许我目前只是一个乡巴佬,但我很快就会广受人们的欢迎的!”“哦,好了,乔治,”她安慰道,“别再犯傻了,不就是因为你昨晚上打电话时我不在吗。凯特说你打过电话,我很抱歉当时我不在家。但是,我的老天啊!你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好像我昨天和别的男人鬼混去了。”

  “觉得!”他低沉地说,然后突然爆笑起来,怒吼道,“觉得!哎呀?你这个该死的东西,我不觉得,我清楚地知道……是的!每次我不在的时候!”

  “老天啊,我从来不会那样的,”她声音颤抖地说,“你很清楚!自从我第一次遇见你,我对你一直很好,对你毫无二心。从未有人接近过我,从未有人动过我一个指头,你内心邪恶、信口胡言,你心里很清楚!”

  “天啊,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他一边摇头一边吃惊地问道,“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被噎死真是奇迹!”

  “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她说,“如果你的脑袋没有被邪恶、狠毒的猜疑毒害,那么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你对每个人都不信任,因为你觉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顽劣、卑鄙!”

  “这用不着你操心!”他火冒三丈地大吼道,“我会信赖任何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知道什么时候信赖别人,毫无疑问!”

  “哦!你知道,你知道,”她讥讽道,“天啊,你知道个屁!即使事实摆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

  “我很了解你,真的!”他大喊道,“我也了解你整天周旋的那帮王八羔子!”

  “你给我听着!”她大声地警告道,“也许你不喜欢那些和我共事的人……”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不喜欢那些和你共事的人!”他大吼道,“我讨厌那些人——那些住在派克大街上的漂亮的犹太娘们儿,她们只知道往钱眼里钻,幻想着与人通奸的快活!”接着,他平静、冷峻地看着她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站在她的对面说,“告诉我,埃斯特,你知道娼妓是什么样子吗?”

  “什、什么?”她支吾、含糊地问,末尾的音调又高又尖厉,“你刚才说、说什么?” 他猛地向她扑过去,抓着她的胳膊、使其动弹不得,然后狠狠地把她的后背往墙上撞。“回答我!”他发疯地咆哮道,“听着!你可真会利用信仰、爱情、忠诚这一类的字眼啊!但是,当我问你知不知道娼妓是什么样子时,你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娼妓可不是指住在派克大街上的那些漂亮女人,是不是?这个词不能用在她们身上的,是不是?你他妈的说得对,那个词儿是不恰当的!”他慢慢地低声咕哝着,气得喘不过气来。

  “放开我!”她说,“把你的手拿开!”

  “哦,不——不,现在还不能放你走!等我给你讲完什么是纯洁、美丽和天真后,你再走也不迟!”

  “哦,好啊,没问题,你说吧。”她愤愤地说道,“我丝毫不怀疑,你是这方面的权威!这正是你现在面临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在说到正派的姑娘时,你满脑子都是男盗女娼和邪念的原因!在认识我之前,你从未接触过什么正派的姑娘。你一辈子尽和肮脏、堕落的女人厮混——你只认识那种货色的女人。那是你唯一能理解的一种人了!”

  “是的,我对她们很了解,埃斯特,和你那些往腰缠万贯、异想天开的狐朋狗友相比,我更了解她们。你说的那种女人我足足认识两百个——就是出没于街头、贫民窟的普通妓女——我认识十几个国家的妓女,但是所有人都和派克大街上的那些漂亮女士们有所不同!”“她们根本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她平静地说。

  “她们没有百万家财,没有住在拥有二十个房间的套房里!她们也不会自怨自艾,也不会说自己的爱人太粗俗而无法理解她们。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她们都算不上漂亮、优雅,但是她们清楚自己是妓女。有些人已经是肥胖、衰老的老妪了,她们大腹便便,没有了门牙,嘴角还流着口水。”

  “你还是把你这些宝贵的知识留给那些想听的人吧,”埃斯特说,“但是这些东西只会让我感到恶心!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从贫民窟搜罗来的那些伟大智慧。”

  “哦,得了,打住吧!”他平静地嘲讽道,“这就是把生活看得透彻而全面的杰出艺术家吗?这就是那个到处寻找真理和美的女人吗?既然如此,你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对下层人士不屑一顾了呢?你或许不喜欢我这样的下等人吧?但是,如果是一个类似艺术剧院的贫民窟——如果是一个漂亮的、古老的、位于维也纳或柏林的贫民窟——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吗?如果是法国马赛某个贫民窟的一条肮脏、潮湿、流淌着污水的下水道,那么情况如何呢?这才是真实的东西,不是吗?事实上,你曾为马赛的一个贫民窟做过设计,不对吗?就是讲述一个妓女的那出戏剧,那个妓女是所有世人的母亲,在她包容一切的肚皮中生育和抚养了世界上所有的弃儿和流浪者——那就是得墨忒耳夫人!也许我给你说过这个人的一些事儿,因为我正在旅途中,小亲亲,虽然我从未邂逅过那位讲究的女士!当然,我卑鄙、下贱的本性是无法欣赏那出戏剧深层次的、象征主义的美感的,”他咆哮着说,“虽然它或许给了你一点启发,让你去了解这个老街区和这条小巷中腐烂的臭鱼、水果、排泄物发出的恶臭和各种气味,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是不是?我的视力很好,嗅觉也很敏锐,具有超群的记忆力——但是我缺乏深入的洞察力,不是吗,亲爱的?除此之外,我卑微的灵魂永远也无法达到马赛或布达佩斯古老贫民窟的美丽境界的——甚至连南方某个黑人小镇的贫民窟都达不到!当然,这一切都是普通、客观的现实——算不上艺术!”他瓮声瓮气地说。

  “好了,安静,安静,安静!”她温柔地说,“不要那么激动,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悲伤地望着他说,“上帝啊,你在说什么啊?怎么会说起贫民窟、小巷子和剧场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呢?这些与你我有什么关系呢?跟我爱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嘴唇发青,很不自然地颤抖着,脸色变得惨白,在疯狂、茫然的狂怒中扭曲、抽搐着。他的确不太理解自己所说的话。突然间,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发疯似的摇晃起来。然后,又抓住他的头发,猛扯着他的脑袋,他震惊、呆滞地看着她。

  “听我说!”她尖声地说,“你听我说!”他神情阴沉地盯着她,她稍停了一下,眼睛里涌出气愤的泪水,瘦小的身体倔强不屈地颤抖着,“乔治,如果你不喜欢我从事的工作和那些与我共事的人——我很遗憾。如果那些男演员和剧院里工作的其他人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卑鄙而堕落,我也很遗憾。但是,并不是我让他们那样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他们是那种人。虽然我知道他们当中有不少人的确虚荣、可悲、可鄙,是一群没有任何才华和灵性的可怜虫,但他们并不是你说的那种卑鄙、邪恶之人。我一向很了解他们。我的父亲是个演员,他曾经和你现在一样野蛮而疯狂,但是,他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拥有一个愉快而美丽的灵魂。”

  她的声音发颤,眼泪禁不住地从眼里流了出来,“你说我们全都是卑贱、可耻、没有信仰的人!哦,你这个傻瓜!我曾听见他在深夜里大声地呼喊我——我冲进屋去,发现他躺在地上,嘴里鲜血直流!我感到自己具有十个人的力气,于是扶起他,把他背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停了一下,声音一直在颤抖,暂时无法继续了,“他的血浸透了我的晚礼服垫肩——至今我还能感受得到——他说不成话了——他就这样死去了,死的时候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一直盯着我——这是大约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你说我们全都卑贱、可耻、只爱自己。你觉得我能忘记他吗?不,永远,永远,永远都忘不掉!”她闭上眼睛,轻轻地仰起绯红的脸颊,紧紧地抿着嘴唇。随即,她更加平静地继续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从事的工作和与我共事的那些人的话,我感到十分遗憾。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工作——我最喜欢的工作——乔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以自己从事的这份工作感到自豪。我是一个出色的艺术家,我知道我的价值。我知道大多数的剧目都是不名一文的垃圾——是的!有些演员也一样!但是我知道它所具有的荣耀与神奇,到时候你会发现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堪与之相媲美!”

  “啊!荣耀与神奇——胡说!”他咕哝道,“他们人人都在胡扯什么荣耀与神奇!那是发骚的婊子们的荣耀与神奇!所有人都在放纵、寻找风流韵事!和我们最优秀的年轻男演员有染,不是吗?”他抓着她的胳膊,气急败坏地说,“和我们还不到二十五岁的准易卜生有染!是不是啊?和我们年轻的场景设计、木工、电工——以及所有长着苹果般脸蛋的天才小伙子们有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就是你所说的荣耀与神奇吗?没错!荡妇们的荣耀与神奇!”

  她使劲从他紧握的手中挣脱出来,突然把她纤小而有力的双手举到他面前,平静而自豪地说,“看看这双手,你这个可怜的傻瓜,看看吧!这是一双荡妇的手吗?这双手干过的活儿比你认识的任何一个男人干的活儿都多。”

  “这双手充满了力量,而且能干,学会了如何缝衣服、绘画、设计和创作——这双手现在能做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做不了的事情。这双手为你烧饭!为你做出了你从未吃过的美味佳肴。”她狠狠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向自己,她涨着通红的脸,抬头望着他说,“哦,你这个可怜的、疯狂的傻子,”她一本正经地说,就像一个神志昏迷的女人,“你想把我甩了——但我跟定你了。我跟定你了!”她用一种欢快、得意的口吻低声说。

  “你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你诅咒、辱骂我——但我跟定你了。我跟定你了!你一直在折磨我、虐待我,让我遭受了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痛苦——但你甩不掉我,”她欢快地大声笑着说,“你甩不掉我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爱你胜过一切,永世不渝。哦,我已经我跟定你了!你这个可怜的、疯狂的家伙,我已经跟定你了,因为我爱你,而且在你疯狂且备受折磨的精神世界里,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美丽和荣耀!”

  “你是最棒的,最棒的,”她低声说道,“你是疯子,是恶魔,但你是最棒的,这就是我黏住你不放的原因!我要竭力从你身上发现最棒、至高无上的东西!我要把我的力量和学识奉献给你。我会教你怎样发挥出自己最大的潜质。哦,你就不会误入歧途!”她几乎扬扬自得地说,“我不会让你误入歧途,也不会让你发疯、不会让你犯错、不会让你变得粗俗、不会让你逊色于任何人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一边大声说一边使劲地摇晃着他,“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我会帮你的。我给你详细地说说我的计划,我的思路,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我会教你怎样摆脱这种状况。我不会让你失去你身上纯洁而美好的东西,即使你身处虚伪和邪恶的人群之中。我不会让你把自己的生命毁在酗酒、游荡、下贱的妓女和卑贱的妓院里。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会帮你的。”她猛烈地摇晃着他,“告诉我!告诉我!”

  他紧紧地盯着她,眼神茫然、迷离且疯狂,在他的眼神掠过的瞬间他又看见了她的脸,他疲倦、朦胧地清醒了过来,感到震吓而疑惑,接着他又继续讲起了刚才被打断的内容,就像一个机器人在不断重复着同样的话,听起来单调、沉闷、毫无音调的起伏变化,他说:

  “他们生活在一个南方小城黑人聚居区的小房子里,或许就住在铁路的对面。他们的百叶窗上系着链子——这是他们的标记——房子的周围有一个棚架。有时候,在炎热的午后去那儿,鞋子上就会覆上白灰,在炎炎烈日之下一切都是滚烫、安静、粗糙、污秽而丑陋的,你会困惑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而且感到你认识的所有人都在盯着你看。有时候,在寒冬的午夜去那儿时你会听见黑人们在他们的棚屋里大喊和歌唱,看到他们昏黄的灯罩下冒着黑烟的小灯盏,但是一切都封闭起来了,显得很幽静,一切声音都被隔绝了,你会觉得有数千只眼睛在盯着你。偶尔会有一个黑人从你身边悄然走过。你会在黑暗中等待、倾听,就在你想点燃一支香烟的时候,手却抖得很厉害,火也熄灭了。你能看见街角的路灯闪烁不定,忽明忽暗,散发出刺目、阴冷的光亮。你会看见光秃秃的树枝照在地上形成的僵硬、摇晃的阴影,还有灯光下黑人区里冰冷、粗糙的泥土。”

  “你在黑暗中的十几个角落周围游荡,在你按响门铃之前,你总会在房门前走动十几次。屋子里总是热乎乎的,门窗紧闭,可以闻见油亮的家具、马鬃、清漆和杀虫剂浓重的气味。你能听见有人出去时,房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有一次,有两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打扑克。她们让我在她们两人中选一个,然后又接着打牌了。在我临走的时候,她们冲我笑了笑,露出了没有牙齿的牙床,她们叫我‘孩子’。”

  她面色通红、痛苦地噘着嘴转过脸去。

  “哦,那肯定很迷人……肯定很迷人!”她平静地说。

  “有时候,在某个廉价小旅馆里,你整夜不睡,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小床上。你给那个黑鬼给了一美元,然后就一直等着,直到值夜班的伙计入睡,这时,那个黑鬼就会把那个女人给你带来,或者把你带进她的房间。他们来的时候坐一列火车,在半夜走的时候坐另一列,警察总是跟踪着他们。整个夜里你都能听见火车在调度场内更换机车的声音,你也能听到走廊里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们尽可能轻手轻脚但仍然发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还能听见廉价公寓里的活动床铺嘎嘎吱吱的声音。房间里的一切都散发出污浊、模糊、发霉的气味。你的嘴唇干涩,你的心脏就像铁锤一样跳动,每次听到有人嘎吱嘎吱地从走廊经过时,你的五脏六腑就会麻木,然后会屏住呼吸。你会紧盯着门把手,期待着门被打开,你以为轮到自己了。

  “多美好的生活啊!多美好的生活啊!”她挖苦地大声说。

  “我要的不止这些,”他说,“我当时十七岁,出门在外上大学。我得到了我所能得到的一切。”

  “出门在外!”她挖苦地大声说,“好像这倒是借口!”随后,她狂乱、痛苦地说,“是啊!多好的家庭啊,不是吗?他们打发你走出家门,然后就不再管你了!哦!多好的一帮人啊,你的那一群亲戚们,那些基督教教徒们!一帮好人!多好的生活!你竟敢骂我和我的家人!”

  “你……你的家人,”他慢慢地重复着,声音单调而沉闷。这时,就在她的那些话的意思渗入他的意识的时候,一股仇恨和怒火猛地涌了上来,他猛然转身对着她大喊道:“你的家人又怎么样呢!”

  “你的疯劲又来了!”她大声警告道,面容因激动涨得通红,“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了,一点没错!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信口胡言,可是我刚一开口……”

  “我什么都没说过,你才信口胡言呢!”

  他的怒火猛地消退了下去,一如蹿起时那样突然,他疲倦、恼怒地耸了耸肩,默认了。

  “好了!好了!好了!”他不耐烦地说,“我们把这些都忘掉吧!别再提这个话题了!”他做了个放弃的手势,脸上显出阴沉、忧郁的神色。

  “这可不是我引起的,我可没有先提起这个话题!是你挑起来的!”她再次用抗拒的口吻说。

  “好了!好了!”他恼火地大声说,“我告诉你,到此为止!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提了!”

  接下来,几乎在转瞬之间,他又低声、轻快地继续说起来,声音里夹杂着粗野、恼怒、嘲笑的语调:

  “所以——我肯定没法谈论你那些高贵的家人!对我来说,他们太优秀、太高贵了!我无法理解他们,不是吗,亲爱的?我地位卑贱、粗俗,无法欣赏那些住在派克大街上的犹太阔佬们!哦,是的!至于你的家人——”

  “你少说我的家人!”她尖声地警告道,“别用你那张臭嘴提起他们!”

  “哦,不会的,真的不会。我肯定不会张开我的臭嘴。我想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警告你!”她带着哭腔大声喊道,“你要是敢说我的家人半个字儿,我就把你的嘴打烂!我们对你太好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以前从未遇见过正派人,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未和好人打过交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低俗、无赖的脑袋一样卑鄙、顽劣!”

  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气得紧咬双唇,泪水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她态度倔强地站在那儿,浑身发抖,一言不发,双手放在腰部,一会儿紧握一会儿又松开,想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然后,等她稍稍平静下来后,她开始用一种起初几乎听不见,但却充满激情、愤怒的颤抖声调接着说:

  “妓女!荡妇!犹太人!你就用这些恶毒的字眼来称呼我,我一生中始终本分、忠实!天哪!你的头脑多么纯洁、多么高尚啊!我想,和你在老卡托巴家乡学到的那些好东西相比,这些字眼更加优美!你真是一个奇才,一点没错!你肯定是在一个了不起的圈子里成长起来的!天哪!你还有脸说我!你的家人……”

  “把你的嘴闭上,少说我的家人!”他大叫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们!他们是一帮可恶的人,但是比起和你来往的那一群道德败坏、厌世骇俗、卑鄙的戏子们要好得多!”

  “哦,没错!他们肯定太了不起了!”她恶毒地挖苦道,“他们为你做了不少好事,不是吗?你十六岁的时候,他们就撒手不管了!上帝啊!你的那些基督徒亲戚们可真是一群有意思的人!你还有脸说犹太人!那么你倒是找出一个那样对待自己亲外甥的犹太人来!你母亲的娘家人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就把你一脚踢出了家门,现在他们更不会管你死活了。”

  “他们有没有想起过你?你什么时候收到过他们的一封信?你的姨妈和舅舅什么时候给你写过信?哦,你不必说了——我知道!”她愤愤地说,想故意刺痛他,“你向我讲述你那些高贵的家人已经有三年时间了。你辱骂、忌恨我身边所有的人——那么现在,我倒想问你,谁和你关系要好,你的朋友在哪儿?现在,你说实话。你觉得你从小赖以长大的那群人在乎你吗?你觉得他们会理解并看重你所做的一切吗?你觉得他们会在乎你的生死吗?”她讽刺地大笑起来,“别再惹我发笑了!”她说,“别再惹我发笑了!”

  她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的自尊,当她看到这些话触怒了他时,不禁感到一阵狂喜。他的脸色因痛苦和恼怒变得煞白,嘴唇木然地动了动,但她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因为她的怨恨和伤痛太强烈了。

  “你经常说起的那位伟大父亲为你做了些什么?”她接着说,“他除了让你完蛋以外还做过些什么?”

  “胡扯!”他口齿不清地说,“这简直——是——胡扯!你胆敢再说他!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认识他的人都这么说!”

  “是啊,是个了不起的流浪汉!”她挖苦道,“一个了不起的酒鬼!一个了不起的好色之徒!他就是这样的人!他给了你一个幸福的家,不是吗?他给你留下了一大笔财产,不是吗?你应该好好地感谢他为你所做的一切!感谢他让你成为一个弃儿、流浪汉!感谢他使你的内心充满了对爱你之人的仇恨和敌意!感谢他为你带来了阴暗、扭曲的灵魂和你疯狂的仇恨!感谢他使你厌弃你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谢他把你变成一个怪物,让你深深地刺伤朋友的心,然后弃之不顾!那么,你瞧瞧你和他有什么区别!既然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就步其后尘吧,看看你在哪些方面还不如他卑劣!”

  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一切,她的内心充满了仇恨和痛苦,她只想把那些最残忍、最伤人心的东西说出来刺激他。她打算像他伤害她那样刺伤他,她盯着他的时候感到一种可怕的喜悦,因为她亲眼看见自己深深地刺伤了他。他的脸变得煞白,嘴唇也变得麻木、发紫,双眼闪烁着复仇的光芒。他想说话却开不了口,等他开口反驳的时候,嘴唇已经僵硬了,以至于她起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从这儿滚出去!”他说,“从我这儿滚出去,再也别回来!”

  她没有动,她也不能动,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向她狂吼:

  “出去,你这该死的,否则我会抓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到大街上!”

  “好啊,”她声音颤抖着说,“好啊,我走!我们到此为止。但是我希望有一天全能的上帝会让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人。总有一天,我希望你会像我一样受到折磨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对我做了什么。”

  “对你做了什么!”他说,“哎呀,你这个该死的,我把我的生命都给了你!这就是我为你做的!你靠我的生命和精力变得富有、辉煌。我已经被你敲骨吸髓了,你以我的付出换来了新的青春——是的!你又把青春还给了剧院,还给了那座破烂不堪、妓院般的剧院。”“哦,天哪,你听着!”他讥笑道,疯狂、做作地模仿她抱怨的样子,“你为我做了些什么,你这个残忍的家伙?你为这个美丽、动人的美国女人做了些什么呢?她几乎不知道鸡奸和强奸的区别,她是多么纯洁和天真!”“你这个道德败坏的恶棍,你二十四岁的时候勾引这个四十岁的纯洁、迷人的姑娘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该为夺去这个百老汇挤奶工宝贵的贞操而感到羞耻吗?真为你丢脸,你这个乡下大骗子,你来到这儿,混迹于这些天真的、轻信别人的城市混蛋中间,在那些天真、忸怩的姑娘身上发泄你罪恶的兽欲,而她们的情场经验还不到二十五年!真为你感到耻辱,你这个举止傲慢、年赚两千美元的富豪老师,你用闪闪发光的金子勾引她,诱使她们摆脱了曾经习以为常的单纯快乐。你见到她的时候,她尚不拥有三辆皮雅士-雅路汽车——虽然清贫,但是她很快乐,”他讥笑道,“而且对犹太百万富翁的单纯快乐、他们妻子天真的通奸行为感到满意!”

  “你很清楚我绝不是那种人,”她浑身发抖、气愤地说,“你也清楚我从来没有和那些人有过往来。乔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自豪地说,“你的无耻谰言和指责对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直在努力工作,向来为人正派,我一向看重那些美好、漂亮的东西。我是一位出色的艺术家,我知道自己的价值,”她用自豪、颤抖的声音说,“你所说的那些改变不了事实。”

  “为你做了什么!”他似乎根本没听见她说的话,“你毁了我的生活,你使我疯狂,我也会这样报复你的!你向敌人出卖了我,他们现在正偷偷地讥笑我呢!”他的喉咙里迸出一大堆污言秽语,他的嗓子因暴怒和仇恨变得嘶哑。户外,人们沿着大街来来往往,他能听见窗下的路人来回走动的声音。突然间,有人大笑起来,这笑声从大街上传来,是那种阴郁、刺耳、沙哑的大笑。这个声音猛烈地冲击着他的耳朵。

  “你听听!”他发疯地大吼起来,“上帝啊,他们正在嘲笑我呢!”他疾步走到窗户跟前,冲下面大喊道,“笑啊,笑啊,接着笑啊,你这头肮脏的蠢猪!你们全都见鬼去吧!我不理你们!现在没有人能让我伤心了!”

  “没有人想让你伤心,乔治,”埃斯特说,“除了你自己,没有人是你的敌人。你在作践自己。你的脑袋中有一种疯狂、邪恶的东西。你必须从中摆脱,否则你就完了。”

  “完了?完了?”他笨拙、木讷地重复着这句话。然后,突然尖叫道,“滚出去!现在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我恨死你了!”

  “你不了解我,而且你也从来没有了解过我,”她说。

  “你想恨我,你想把我说成一个堕落的女人,你觉得你靠扯谎就可以达到这样的目的。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虽然我没做过什么可耻的事情,但是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多年来,我一直都是个品性优良、端庄正派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比任何人更加爱你,我对你忠贞不贰,我是你至亲至爱的朋友,而你现在却要抛弃对你最好的人。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清醒一下,别再疯癫了。你实际上是我认识的人中能力最强、魅力最大的人,现在,你身上附着一个疯狂的幽灵,它正在慢慢地毁灭你。”她停顿了一下,在这个间隙,他疯狂的大脑重新闪现出一丝理性的光辉,感到一丝麻木、卑劣、深深的羞耻感,一种无助的悔恨,一种无法抵偿的罪责和无可挽回的失落感。

  “你觉得那是什么?”他咕哝着说。

  “我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自从我初次遇见你起,你始终都是这样。你一直在瞎胡闹,直至彻底完蛋。”

  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嘴唇了,她的喉咙里迸出一声极度绝望和悲伤的尖叫,她发疯地用攥紧的拳头捶打自己,泪如泉涌。

  “哦,上帝!这一切已经把我击垮了!过去我是多么坚强和勇敢!我相信自己什么都能做,我曾坚信自己能够帮你摆脱这可怕的一切,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做不到!我曾那么热爱生活,我觉得生活处处充满荣耀和多彩,而且一直在蒸蒸日上。而现在,我一睁开眼睛就会困惑自己怎样才能挨过这一天呢。我已经厌恶了生活,已经走到了一切的终点,我想一死了之。”

  他目光呆滞,茫然地盯着她。他粗笨地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手,这一刻,他的眼睛里似乎重新恢复了神采和理智。“死?”他含糊地问道。这时,仇恨和邪恶像一股洪流再次扫过他的脑海。

  “死!你是说,死!死!”他发疯般地说。

  “乔治,”她用颤抖的声音激动地乞求道,“我们一定不能死,我们要活下去。你必须把邪恶从你的灵魂中驱走。你必须热爱生活,厌弃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乔治!”她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地大声喊道,“我告诉你,生活是美好的。乔治,相信我说的,因为我已经这把年纪了,经历过许多事情,我的内心深处有许多美好、多彩的东西,我会把这一切都给你的。乔治,看在上帝的分上,伸出手来帮帮我,我也会帮助你的,这样我们都能得到拯救。”

  “撒谎!撒谎!撒谎!”他咕哝道,“我听到的一切都是谎言。”

  “都是活生生的事实!”她大声说,“上帝啊,帮帮我吧!这是事实!”

  他不说话了,愚蠢地呆望着。过了片刻,他再迸发出疯狂、仇恨的怒火,冲她尖声叫道:

  “你怎么还站在这儿?从这儿滚出去!滚出去!你对我撒谎,欺骗我,现在还想用这些话来捉弄我!”

  她没有动。

  “滚出去!我说!滚出去!”他低声说。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朝门口拖去。

  “乔治!”她说,“这就是结局吗?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吗?你永远也不想再见我了吗?”

  “滚出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了!再也别回来!”

  她发出一阵绝望、失落的悲号。

  “哦,上帝!我想死了算了!”她用胳膊蒙着脸,痛苦、无助地大哭起来。

  “死!死!去死吧!”他大喊着,粗暴地把她推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1]得墨忒耳:在古希腊神话中,她是主管生产及保护婚姻的女神。

  第三十八章 被蝗虫吞噬的年月

  走廊之外是茫茫的黑夜,房间里除了寂静之外,什么也没有。埃斯特顺着倾斜、吱嘎作响的破旧楼梯往下走,她听见了寂静和时间的声音。

  她听不见时间的倾诉,但是时间却在古老、昏暗的墙壁上盘旋,在茂密的树林里盘旋,在幽静深邃、古老有序的自由空间盘旋。它的面容黝黑、沉静,具有王者一样的心灵,高深莫测,在它的内心有无数卑微的生命和四万个日日夜夜,以及被蝗虫吞噬的全部岁月。

  她站在楼梯上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希望那扇门会打开。但是门并没有打开,她走出去,来到了街上。

  街上洒满了初升的明媚阳光。就像春天和青春一样,阳光倾泻在脏兮兮的建筑物的破砖墙上,洒在这座城市狂热的生活里,赋予一切以生命、欢乐和柔情。

  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辛苦劳作、衣冠不整的人,那里透出迅速、紧张、刻板、无休无止、丰富多彩、变化多样的气氛来。几个胳膊上刻了文身的男子正在往一辆卡车上装运箱子:他们把钢制的钩子楔入白净的木箱,肌肉像鞭绳一样鼓了起来。一些脸色黝黑,留着黑色拉丁发式的孩子在街上打棒球。

  他们在洪水般的行人和车流中身手敏捷地玩耍着,他们的双腿结实、矫健,在车流当中左躲右闪,他们声嘶力竭地相互叫喊,货车、摩托车轰鸣着朝同一个方向驶去。街上人流如织、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地,有些人渴望自己能有圆满的结局。他们的躯体在这个城市的冲击下变得干枯、变得僵硬,他们的面容黝黑憔悴,毫无信仰,大多数人都傻里傻气的。

  突然间,埃斯特想冲他们大声叫喊,想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不要那么匆忙、不要担忧、不要在乎,也不要害怕,告诉所有的人他们拙劣的劳作、辛苦的努力和干劲、狂热、他们为微薄的利益和微不足道的成功而辛苦地权衡估算、他们渺小的信念和虚假的保证,到头来都是没有任何益处的。

  江河永远奔流不息,当它们刺耳的声音因混乱默不作声时,温馨宜人的四月会随着一声尖叫降临人间。

  是的!至于他们所有的争吵、疯狂、不安的热情,她想告诉他们,没有人会听见他们的叫喊声,他们的爱将会受到轻视,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苦痛,但是春天的荣耀仍然会平静、快乐地闪烁,而这时他们的肉体都全腐烂。有朝一日,其他的路人也许会在怜悯和谦卑中想起他们,想起他们所做的努力和坚持,甚至想起他们所犯的罪恶和吹嘘的能力。

  在四月明媚的春光中,一个老妇人、一个精神错乱的丑陋老太婆,嘴里咕哝着,干瘦的手指在垃圾桶里翻动着腐烂变质的蔬菜。突然,她面向太阳仰起了干枯的老脸,露出了发黄的牙齿,挥动着瘦如枯柴的拳头,然后再次伏在垃圾桶上,随后又扼着手腕走开了,泪水从她又黏又湿的眼睛里汩汩流出,她大声叫着:“惨啊!哦,惨啊!”接着,那个老太婆又站住了,她把肮脏的裙子提到了臀部,露出了松弛、枯黄的大腿,然后扭扭捏捏地跳起了舞来,装出十分快乐的样子,从她黯淡的记忆中回想了支离破碎的往事,咯咯地大笑着。

  除了一个举止邋遢的警察之外,没有人注意到她,当他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注视那个老太婆时,悠闲地摆弄手里的警棍,嘴里塞满了口香糖,像反刍的牲口一样不停地嚼着。几个小混混站在附近嘲笑着,他们脸上带着粗野的微笑,欢快地互相捶打着,一边高喊着:“天哪!”

  人们从她身边走过,有些人投来鄙视、嫌恶的目光,有些人厌恶地撅着嘴,对这种有失体面的行为感到恼火,但是大多数人都毫无耐心、粗暴冷漠地盯着这瞬间的一幕。这时候,那个老太婆放下了裙子,转过身冲着路人挥舞着拳头,没有人理睬她,她又回到了垃圾桶旁。四月柔和、明媚的阳光洒在这个干瘪的老妪身上,她有气无力地哭泣着。埃斯特经过一家医院,医院门前的路边停靠着一辆救护车。司机面容瘦削,皮肤苍白、粗糙、毫无精神、满脸震惊。他趴在方向盘上,目光呆滞、神色迷离、粗枝大叶地浏览着一份街头小报:

  “偷情者在爱巢中狂欢”

  “‘爱上他使人心碎!’海伦在哭泣”

  “重婚,哭泣的舞者:寻求慰藉”

  她经过时,报纸上那几个扎眼、乏味的字眼跃入他的眼中,他们邪恶、不怀好意、卑劣地看着她,使她想起了一幅黑暗、乏味、愚蠢、空虚、暴力、罪恶的生活图景,在这幅生活图景中爱情这个字眼被某种卑俗的心态嘲弄,在这心态下谋杀行为也不再骇人了。到处都是血腥味和廉价香水的气味。下面都是人类情感的写照:

  激情——就是一张茫然、美丽却无知的面孔,以及两个肥胖、好色的男子。犯罪——就是镜头中野蛮的面孔、灰色的帽子、路边的汽车、破碎的车窗。爱情——就是“实话告诉你,宝贝,如果不能马上见到你我会发疯的。我为你发狂,心肝儿。我简直一刻也忘不了我心爱的宝贝。我在梦中见到了你那张可爱的面容,我的心肝。你的香吻令我热情澎湃。实话告诉你,宝贝,如果我得知别的男人和你待在一起,我会把你俩都宰了”。痛苦——就是一位母亲在她的孩子被烧死三小时后,拿着照片痛哭流涕。她的心也死了。

  “好了,莫菲夫人,我们想拍一张您看着孩子鞋子的照片。”但她的心已经死了。

  “就这样,妈妈。来点儿表情,莫菲夫人。做个母爱的表情,妈妈。别动!”但她的心已经死了。“妈妈,人们今晚就能在报纸上看到你了。他们会完全相信的。妈妈,我们会把你的照片贴满整个头版。”她的心已经死了。她的心已经死了。

  那么,在伟大的苍天明媚、荣耀的光辉照耀下,在这个自豪的、熠熠生辉、远离海岸的海岛上,这艘巨轮的周围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威严地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海浪中,在喧嚣的大街上,在这个拥挤、她如此喜爱的城市里,她找到了美、快乐和华丽,这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无法给予的。她发现一群可怕的活死人已经长大,它们毫无人性的残暴是如此令人可恨、厌恶、残暴,以至于活人只能厌恶、恐惧地观察它们,盼望它们能与它们创造的所有可怕生命一起在腥咸的潮水下面突然消亡。这一切会不会是真的呢?

  这个城市是否用它刚强的胸膛哺育了一群野兽般残忍的机器人,一群由石头和沥青构成的混合物,一群没有人性、成群结队的无名小卒,咆哮着在一群无动于衷的死人中间穿行,用污言秽语不停地反复咒骂着;就像这个大地、就像某个活人的血液和激情,无根无基;就像以疯狂的速度在喧闹的街头横冲直撞的漂亮的甲壳虫汽车,是这样吗?

  不。她并不这么认为。在这块生命之石上,在这些极其宽阔的大街上,有足够的肥沃土壤供人行走,这里拥有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拥有的激情、美、热情和丰富多彩的生活。

  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身着白大褂,从医院里走出来,把他的包胡乱地往救护车上一扔,简短地对司机说了几句就爬上了车,一屁股坐下,漫不经心地伸长了腿,搭在另一个座位上,然后车子叮叮当当地响了几声电铃便稳稳地驶入了车流。这个实习医生慵懒地回头望了望熙熙攘攘的大街,她知道返回的时候就会载着一位非死即伤的人,一个肢体残缺或心跳减缓的人。然后,这个实习医生就会去吃他吃了一半的午饭,那个司机就会迫不及待地去看他的报纸。

  在此期间或者永远,闪亮的河流在生命的孤岛周围流淌。在这家医院二楼宽幅的玻璃窗内,幼儿们站在洒满阳光的帆布小床上;动作麻利、板着面孔的护士们弯着身照料着他们,孩子们天真、好奇地望着外面喧嚣的大街,满心欢喜但却留不下任何记忆。街道上面的阳台上有几个总担心自己时日不长的病号,此时,他们正坐在阳光下晒太阳,知道自己还会活下去。他们获得了重生和希望,他们的脸上挂着病人特有的自豪和傻乎乎的神情,他们感到死神之手已经攫住了自己的心,但是现在,他们都怀着一种不得不信、却又不能肯定的信念,开始了自己的重生。他们穿着病号服,身体显得十分瘦小。因饥饿而瘦削、苍白的脸颊上长了一丛胡须。微风吹拂着他们稀疏、毫无活力的头发,他们迎着阳光,下颌张得大大的,脸上挂着傻乎乎、开心的微笑。其中一位病号抽了一支廉价的雪茄,他皮包骨头的手慢慢地、颤颤巍巍地取出一支雪茄放到唇边,然后向四周看了看,咧着嘴笑了。另一位则忐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

  他们像重生的孩子一样表情中带着某种傻傻的、困惑的、开心的东西。他们用自己瘦弱、深情、贪婪、因病痛折磨而衰弱的身体吸收着阳光与空气,他们失去了做工和抗争的那份粗俗,完全沉浸在太阳的温暖之中。有时候,步履轻快的护士来来往往,有时候他们的亲友穿着只有在礼拜天、节假日和到医院探病时才穿的笔挺、体面的衣服,笨手笨脚地站在他们身边。在红砖砌成的两堵墙之间长着一棵又细又高的树,时值四月底,树上的叶子生机盎然、青翠欲滴,探过木板做成的围篱。在大街的喧嚣、钢铁和石头构成的粗糙氛围里,这种玉树临风的美就像一首歌、一次凯旋和一个预言——骄傲、迷人、修长、突兀、震颤——就像一声呐喊,用人类简短、凄美的音乐在咏叹永恒、不朽的世界。

  埃斯特目睹了街上的这些事和人,一切事物和所有犯了错的人都兴高采烈、疯狂地为生活而呼喊着;对此,她从内心最深处就明白,他们都没有错。接着,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因为她是如此挚爱生活,因为所有胜利的音乐、权力、荣耀,以及对崇高爱情的歌唱都将历经岁月的沧桑,最终归于尘埃。

  第三十九章 懊悔

  当蒙克把埃斯特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之后,他的精神被强烈的怜悯和悔恨撕扯着。他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站了好久,为自己的行为和生活感到羞愧、悔恨和震惊。

  他听见她站在了楼梯上,明白她正在期待自己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一句表达爱意或友谊的话,然后把她领回房间。突然,他感到一种莫大的欲望,想出去把她带回来,想把她搂在怀中,再次锁进自己的心与生命中,荣耀、痛苦地告诉她,不管发生什么事,无论她比自己年长十五岁、二十岁抑或三十岁,变得像老巫婆恩多那样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他都会把她尘封在自己的脑海和心灵中,除了永远爱她之外,他不会再爱上其他任何人,坚定不移地与她同生共死。

  他的自尊倔强可怜地与悔恨和羞愧做着斗争,他并没有迈步走到她面前。很快,他就听见沿街的门关上了,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把她赶上了大街。就在那一刻,她离开了这座房子,只留下令人心痛的冷清与孤独,在他遇见她之前的许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但是现在,她已经窃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仿佛有一个充满仇恨、嫌恶的敌人正栖居在自己明显、冷清的心灵空白处。它居住在这座古屋的墙壁上、椽子上、幽静而孤寂的沉默中。他知道她已经离他而去,把他孤零零地留在房子里,她的离去就像鲜活的精灵占据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像一个苦苦挣扎的动物痉挛地伸长了脖子,嘴巴因痛苦而扭曲着,一只脚突然间从地面上抬起,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在了腰间似的狂野、无言的怜悯和悔恨像一面薄薄的刀片切割着他的心脏,他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迷惑而痛苦地挥舞着手臂。突然,他开始像一只发疯的野兽咆哮起来,用拳头猛砸墙壁。

  他无法表达自己的困惑,但是他现在确信无疑地感到有一种恶魔、故意作对的否定存在着,它无所不在,存在于整个宇宙中,并在人的内心不停地发挥作用。它是狡猾、精明的骗子,是生活的嘲弄者,是时间的祸害之源。在他看来,人类在其荣耀、短暂、悲惨的一生中,就像一个愚钝的奴隶对劫掠走他所有快乐的窃贼俯首叩头、愤懑地忍耐着、向邪恶的巫术顺从屈服。

  在任何地方他都能见到并认出那张黑色的脸。在大街上,在他周围,大批行尸走肉者不断朝他涌来:他们用稻草填饱肚子,充满饥渴和欲望的眼睛盯着美味的食物,看到这些事物触手可得,从大地的庄园上突然显出金黄、丰饶的庄稼,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拿分给他的那一份,他们全都用稻草填饱了肚子,没有一个会吃别的东西。

  哦,如果他们曾艰苦卓绝地斗争过,但却无法摆脱将生命血淋淋地从他们手中夺走的宿命、并且绝望地躺在他们面前死去时,他们会在自己丑恶的失败中获得一丝安慰。但是他们就像一群愚钝、震惊的奴隶那样死去,为一块面包屑而站在搁板前阿谀奉承对方,为自己想要的食物而痛苦呻吟,但却没有勇气伸手去拿。这真是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他似乎觉得,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的确有一个恶毒、嘲讽的统治者,他就像驱使恐怕喜剧中的木偶一样驱使着他们,用一种无能力量的巨大错觉嘲弄着他们的无能。

  那么,他是否属于这个可憎的、饥饿的、半人半鬼的族群,虽然他们渴望吃到东西,但却没有胆量越雷池半步,他们不停地寻欢作乐,在上千个污秽、灯火闪烁的娱乐场所厮混、玷污了夜晚,他们渴望快乐和同志般的情谊,然而由于他们无聊、慎重的意图,他们每次相聚时,整个聚会就会变得令人反感,使人恐惧、羞愧、嫌恶。他是否属于一个令人憎恶的族群,经常谈起他们失败的经历,却从不起身抗击,他们把自己的财富浪费在培养令人厌腻的无聊上了,但却没有气力或精力设法填饱肚皮,也没有胆量去死?

  那么,他是否属于那些瘦弱的奴隶,他们软弱无力、毫无活力地怒骂着,无法满足一时的饥饿、不幸和爱欲?那么,他肯定属于那个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族群了,他们把自己的欲望捻捏在苍白的手指间,偷偷摸摸地把情人带到犄角旮旯里,或者慌乱不安、哆哆嗦嗦地把情人按压在破烂不堪的沙发沿上,或者颤颤巍巍地把情人带到廉价旅馆里嘎吱作响的破床上,对吗?

  他一定要像他们那样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永远偷偷摸摸、谨小慎微吗?在做任何事情时都那么木讷,那么战战兢兢吗?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那样的年轻人可能会患病、不再受人欢迎,内心痛苦地变成满头白发、软弱无力的中年人,而且会厌恶快乐和爱情,因为他们缺少这些,所以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获得它们,仍然谨小慎微、缺乏坚持、缩手缩脚。

  为什么?为什么要拯救他们?是为了拯救他们可能失去的可怜性命,为了使那个在坟墓里直挺挺地躺着并腐烂掉的可怜肉体忍饥挨饿,是为了欺骗、否定、愚弄他们自己,直到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埃斯特痛苦、绝望、控诉的哭喊:“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可怜、愚蠢的笨蛋!这是你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你却要抛弃它!”

  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她对他说的都是事实。他曾没日没夜地在大街上游荡,在过去的数百个疯癫的时辰中,他搜寻着无数的面孔,想看看是否有人和她一样快乐、清新、美丽,看看是否有人具有她的一丁点儿魅力,是否有人具有她在举手投足和生活风貌中显露出的显赫、富足、欢乐和高贵的美丽。他从未见到能够与她相媲美的人,与她相比,她们都会黯然失色,毫无生气。

  很多天的疯狂过后,他觉得在他们激烈的争吵中,他咒骂她时产生的强烈仇恨此刻却以十倍的力量转向了他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她的爱情,欺骗了她,把她出卖给了那些愚钝、胆小的奴隶们。如此一来,他已经背叛了生活把它出卖给了乏味的死亡。她曾义愤填膺、乞怜地对他说:“如果我不爱你,那我为何还要整天围着你转呢?我为什么每天来这里,为你做饭,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给你清理房间,听你的凌辱和无耻的辱骂,我辞去了工作,放弃了我的朋友们,追随在你后面,在你要赶我走的时候,我却舍不得离开你。如果不是爱你,我会这样做吗?”

  哦!她说的是事实,这是袒露无遗、清楚不过的事实。为了什么目的,为了什么狡诈、险恶、诡计多端的目的,这个女人会在三年里把她全部的爱和柔情倾注到他身上呢?她凭什么舍弃自己奢华漂亮的家,来到他这个乱糟糟的穷窝,和他在一起度过一万多个钟头呢?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她为什么每天都要来到这个极其混乱、空荡荡的屋子呢?不管她多么悉心地努力使之保持整洁干净,这个屋子似乎总是那么混乱不堪。所以,他狂乱的精神犹如闪电一般击中了所有的物品,屋内的一切——书本、衬衣、衣领、领结、袜子、脏兮兮的咖啡杯里塞了半杯湿乎乎的香烟头,还有明信片、五年来的信件、洗衣店的缴款单、学生的命题作文、一堆堆摇摇晃晃的手稿、笔记、破旧的帽子、衬裤的一条腿、一双干皲起皮且没了后跟的皮鞋,鞋底上有两个磨穿的窟窿,还有《圣经》、伯顿、柯勒律治、多恩、卡图卢斯、海涅、斯宾塞、乔伊斯和斯威夫特等人的作品,还有十几本厚厚的各种体裁的选集,有戏剧、诗歌、散文、小说,还有一本破旧的、封面磨损严重、破破烂烂的《韦氏词典》,不是摇摇晃晃地摞在一起,就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小床的四周,上面落满了灰土,那是他睡觉前把书本正面朝下丢在地上的缘故——这些都是过去十年里的垃圾、灰尘构成的大杂烩。还有一些剪报、零碎物品,以及他云游诸国时买来的纪念品,所有这些物品都保存良好。每每看到这些东西,他就会产生一种厌倦的感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爆炸的巨大力量抛进了这种难以置信的混乱之中。

  为什么这样一位优雅、迷人的女人每天来到这个疯狂、混乱不堪的地方?她紧紧地抓着他不放、爱他、把她的无限柔情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面对他的种种责难、伤害和辱骂,她始终依恋着他,她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他心底泛起一阵阴冷、自责的怒火,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深藏不露、密谋已久的诡计是什么呢?使他疑窦丛生、几近发疯的狡猾背叛又在哪儿呢?她为他精心设计的陷阱又在哪里呢?她觊觎的财宝,她阴谋从他身边窃取的无价财富在哪儿呢?她以爱情的名义设下的这些圈套最终的目的和意图又是什么呢?现在明白原因了吗?是因为他的巨额财富和社会中崇高的地位吗?是他在一家规模庞大、人潮汹涌的大学里拥有的讲师头衔吗?是他与一千八百个胆小怕事、怨天尤人、缺乏生气的矮个子男人们共同分享的尊贵荣誉吗?是他与那些令人生厌的打字员和那些皮肤黝黑、浑身散发着异味的小青年交流时所需要的、非同寻常的文化修养和突出能力吗?那些小青年们只会用沙哑的声音高喊“更高的价值”、“自由的见解”、“更理性、更深刻、更全面的观点”。是用于理解他们沉闷、震惊、愚钝的脑袋,鉴别埋葬在他们无知的作品中的宝石所需的精妙、富于同情心的感知力吗?是悸动在《我生命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中令人心潮澎湃的刺激和热情,还是《我在伊拉斯谟斯高原的最后岁月》中昭示的简单、丰富、感人至深的真理呢?

  那么,要么就是他本人的优雅举止、讲究的穿着、温柔且迷人的谈吐、他出色的身材和俊美的容貌令她神魂颠倒?还是他温文尔雅、冷峻威严的气质令她着迷呢?在这种气质下,他的双膝和臀部更使他的大肚子显得高贵威严,犹如漂亮的老袋鼠肚兜。一点没错,透过这些老袋鼠肚兜,他的背影闪烁出夺目的光芒。但是除此以外,他还有什么时尚之处,还有什么自信和从容的姿态呢?

  是他身穿外套,也就是身穿那件雅致的、下面两个纽扣已经脱落的“三排扣大衣”时的优雅从容让她着迷吗?那件外套上还清晰地沾着去年的牛排和肉汤的残渣呢。要么就是被街头顽童们讥笑的、笨拙难看的身体,像鸟雀一样蹦跳疾走的步伐,宽厚、无精打采的双肩,下垂的双臂,蓬乱、浓密的头发,与水桶般的身材不相称的小脸和粗短的双腿,他前倾的脑袋,鼓胀的下唇,阴沉、向上看的怒容?难道是这些俘获了这位女士的芳心吗?

  或者是因为其他某种她赞赏的东西——更优雅、更高贵、更深沉的某些东西?是不是因为他伟大、美好的心灵、他的权力和丰富的“才华”迷倒了她呢?难道是因为他是一个“作家”吗?这个称号在他的意识中闪现而过,令他羞愧而不安,让他想起了一幅残酷、徒劳、绝望、空洞、虚假的图景。突然,他把自己看成了他所鄙夷的那个卑劣群体中的一员:那些面色苍白、毫无出息的艺术追求者,自恃灵魂高贵却身份卑微、敏感的年轻人,他们的情感太过于脆弱和细腻,认为自己的才华在那些粗鄙、庸俗的世人看来太珍贵、太高雅了。他认识他们已经有十年了,听过他们说的话,也见识过他们无关痛痒的傲慢,所以对于他们软弱无力的观点和模仿习以为常了,他们令人不可救药的无能使他感到厌恶,他们令人难以置信的灰色恐怖和忧郁的轻浮言行令他大为震撼。现在,在这个令人丧失理智的可耻时刻,他们转而用骇人的秘闻嘲笑他了。

  他们面色苍白、毫无生气、虚弱、痛苦——数不清的一大群人——怨恨、不满地噬咬着指甲,因自己的才华受人轻视而愁眉苦脸,既妒忌又瞧不起比他们更有能力、更有天分的人,他们缺乏信心,用自己不曾具有的才华来慰藉自己,靠他对某项他们始终完成不了的工作的模糊构思来麻醉自己,这些他都见过——虚弱乏力的爵士狂想曲、连环漫画、纯朴的美男子、荒原主义者、人文主义者、表现主义者、超现实主义者、新原始主义者以及文学共产主义者。

  他又想起了他们说过上千遍的、虚假的骗人之辞,突然间,他似乎觉得,他们对他的生活做出了最终的裁决。如果他不是愁眉苦脸、阴沉地抱怨自己缺这个、少那个,抱怨某些阻碍物限制了他才华的充分施展,那结果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他并不因为自己在这个未受污染的天空中失去人间天堂而哀叹的话,他珍贵的灵魂会得意地投身于伟大的劳动中去吗?

  是这个堕落、发臭、肮脏地球上的太阳过于炎热,风太凛冽了吗?季节的交替、气候的变换对于他漂亮、白皙的皮囊来说是不是过于猛烈、变幻莫测了。难道他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和他认识的人都不能获得卑微的利益,不能拥有可怜、肮脏的目的吗?难道这不是一个贫瘠、肮脏、丑陋的世界吗?在这个世界上,这位艺术家的灵魂逐渐枯萎、死亡。如果他改变了自己的天空——哦!如果他能改变自己的天空就好了!——同样,难道他不能改变自己的灵魂吗?难道他不能在意大利明媚的阳光下盛开、绽放吗,难道不能在伟大的德国成长,像玫瑰一样在温柔迷人的法兰西绽放吗?难道不能在古老的英格兰扎根,结出丰硕的果实吗?如果他也像那位他在巴黎邂逅的、来自堪萨斯州的、自我流放的美学家那样,能够只身“前往西班牙,写点儿东西”的话,难道他就不能完全实现自己的意愿吗?

  要是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或几年里,没有像他们那样摸索前进、虚度光阴、犹豫不决、装腔作势的话,情况会怎样呢?如果他没有诅咒这个世界,又会是什么情况呢?尽管这个世界对他未为人知的才能没有做出任何颂扬,反倒恶毒地吞噬了他的肉体,对更为出色的人所做的工作嗤之以鼻,冷嘲热讽。如果他不向窗户外张望、笨手笨脚地瞎折腾、皱着眉头抱怨、无所事事地瞎混光阴——那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写了一本没有人愿意出版的书!

  她是一位少有的杰出艺术家,具有丰富、细腻、确定的天赋,她是一个知性、果断、有魄力的人,她工作努力、富有创造力而且多产,她忍受了一切痛苦,关心着他,原谅他的懒散,信赖他。他不断地诅咒抱怨生活的艰辛、放任自己的性子、整日哀叹自己因学校里疲倦不堪的工作而无法静下心写作,这个女人像巨人一样承担了繁重的活计:她操持起了这个家庭、管理家务、制定计划并在乡间修建了一幢崭新的房子,在一家制衣厂担任首席设计师,不断地提高、增强自己的艺术修养,为三十出剧目演出进行过策划和服装设计,清早当他还呼呼大睡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尽管如此,她还腾出时间和精力来他的住处,为他烧菜做饭,每天陪他八个小时。

  他突然想到埃斯特不屈不挠的勇气和干劲、她的工作能力以及在处理重大事务和应对生活中诸多关键时刻的过程中恰到好处的决断力,这与他本人的虚度光阴、浑浑噩噩、犹豫不决正好相反,羞耻和自嘲像铁锤一样狠狠地将他击倒了。相形之下,他突然发现这间房子具有明显的两种特征。他居住的那一部分就像龙卷风袭过一样杂乱不堪,而在窗户旁边的角落里,埃斯特摆放桌子的那一部分却显得整洁、宽敞、利落、活跃且井井有条,随时可以投入工作。

  一些崭新的绘图纸固定在白净的桌面上,绘图纸上满是服装设计的样稿,每款设计都充满了大胆、自信的活力,精细而清晰,栩栩如生,不仅显示出她真实的才华,而且反映出穿着这些服装的人物特性来。左右两边都是她挚爱、使用起来得心应手的绘画工具和材料,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伸手可及。

  桌上摆着一管管、一盒盒的颜料、美工笔、计算尺、闪亮的圆规、削得整整齐齐的细长铅笔,还有桌子后面的墙上挂着的丁字尺、码尺、三角板。她曾经用过的、拥有过的一切,她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的每一点痕迹,都冲着他怒气冲冲地大声呼喊,做出自己的评判和极大的后悔之意。

  在现实的静寂中,这些物品比黑色的复仇怒火更无情、更迅速,复仇的怒火曾经穿过黑暗、危险的天空,即将降临到一个受到驱策的人身上,这些物品比责难和复仇更有说服力。这些散放在各处的东西虽不会说话,但它们的存在却唤起了她的生活图景,这幅图景比两万个日子的详细记述更加完整、更加彻底,因为它就像一根金线穿越时间、城市的喧嚣和混乱,把她与陌生、失去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而他从不了解这个世界。

  此刻,他的大脑受到了某种强烈欲望的驱策,他很想了解她、见到她、得到她、拥有她,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她的生活从时间无底的深渊和城市生活的喧闹和遗忘中挖掘出来,并融入其中,翻寻、分离她所见、所知、所用的一切细枝末节的东西,并据为己有。所以,他像野兽一样回溯往昔的丛林,用他不知疲倦、永不知足的搜寻她三年来所说的每一个字眼、所讲的每一个故事、发生的每一个场景和瞬间,以及每一个景象、声音和气息所传达的终极限度和最终用意。

  他像一只可怖的蜘蛛编织着这张网,借某种神秘、神奇的机缘把太阳底下最遥远、最不相同的两个世界、两种生活和两种宿命编织在了一起。她的网,就是繁忙的都市街巷,是熙熙攘攘、喧嚣匆忙的人群,是大城市的喧闹,是响亮的马蹄声和走过鹅卵石马路的车轮声,是模糊、豪华的棕色建筑物结实的正面。他的网,就是神秘独居者的生活,两百年来他们一直静观云影轻轻飘过青翠的荒野,他们的尸骨埋葬在美洲各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对那些伟大的名字和面孔的记忆,就是人群的喧嚣和拥挤,是正午时分欢快的城市里传来的呼喊,是盛大游行队伍的脚步声,是街头嬉戏的孩童们刺耳的喊叫声,是傍晚时分静倚在破旧、昏暗、棕色窗台上的人。

  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夜间呼啸的山风,是在冬季的寒风中嘎吱作响的枯枝,是渐渐模糊、消失在无限渴望尽头的酱紫色群山,是钟声,是在风中呜咽、消失在北部和西部蓝色山口和关隘的汽笛声。

  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曼哈顿上空被人遗忘的、夹杂着缕缕浓烟的雾气,是船只之间蔚为壮观的空隙、是以贸易和航海为生的海上城市。对她而言,这张网就是柔和的丝绸和奶油色的亚麻布,是古老的黑暗的森林,是闪烁着光芒的醇香美酒,是沉甸甸、古老的银器,是可口多汁的美味珍馐,是奢华的丽人丝般柔滑的香背和具有傲人曲线的酥胸,是演员们脸上华丽的面具和表情,是他们迷失、被掩藏的眼睛。对他而言,这张网就是冬日里关得严严实实、安装了百叶窗的斗室里的灯火,是樟脑球和苹果的气味,是壁炉里的灰烬闪耀的光芒和迸出的碎屑,是姨妈芒声音里的时间灰烬,是不惧死神的得意之声,是死亡和忧伤的长长拖音,是他父亲生活中的罪责和耻辱,是一百多年前重归山里的乔伊纳亲属之灵。

  甚至当构成他自身的所有火、土元素,并不坚定地在给予他活力的狂野血液里运动时,她已经是个在城市街头走动的孩子了。甚至当他还在母亲体内发育的时候,她已经是个青春少女了,她失去了双亲,缺乏关爱,尝尽了悲痛、失落与心酸,她意志坚强,满怀希望。甚至当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孩童、躺在舅舅家门前的草地上做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成熟、漂亮的女人了,深谙情爱之道,依偎在她丈夫的怀里。甚至当他还是个少年,眺望神话之城里壮丽的高楼时,他浑身充满了喜悦,坚信自己能在那里获得荣耀、爱情和权力,那时候她已经成了掌握着重大特权的女人,没有困惑,对自己的才华和能力胸有成竹。

  这样,他的思绪在他们二人杂乱的境遇之间来回穿梭,直至融为一体。最后,他终于明白,这个对自己的能力如此肯定、对自己取得辉煌人生的力量充满自信的精灵,第一次遭遇了自己无法克服的事情,于是在绝望、可怜的怒火中疯狂地予以反击,仿佛在同某种难以容忍的不公正、与人类无法战胜的公敌进行斗争——芳华已逝,爱人离去,老之将至,身心疲惫,人生的尽头也会随之而来。所有生者身上烙有的这个最终、残忍的必然印记是她无法接受的,但她也难以逃脱、难以拒绝。她不惜一切代价与之抗争。这是一种沉默、不屈不挠的抗争,当他们二人激烈、粗暴地争吵时它就会出现,它置身局外,静静地期待着。它拥有时钟般令人敬畏的判断力,也就是对永不停歇的时间具有判断力。

  在他们极具侮辱和斥责的语言面前,它沉默无言;在爱情、仇恨、信赖和猜疑面前,它沉默无言;它的面孔严肃、坚定、不动声色。她不会屈服于它,也不会接受它做出的命运裁决。她挥舞着拳头砸向命运无情的铁面。当他看到这种绝望、徒劳的抗争时,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后悔和对她的怜悯撕扯着,因为,不管她在整个尘世间的命运如何残酷、如何普通。他知道她是对的,即使当她走进坟墓时,嘴上仍然带着诅咒和强烈的否定,她也是对的,因为她拥有的美丽、勇气、爱、青春和力量是不会老去的,也永远不会死亡。不管这个吞噬一切、战无不胜的敌人多么无法避免,真理永远站在她的一边。

  当他明白事情的真相后,全人类的生活画面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觉得,人类的全部生活就像一小簇跃动的火焰短暂地燃烧在无边无际的可怕黑暗中,人类的伟大、可悲的尊严、英雄般的荣耀都来自这簇短暂、渺小的火焰,他似乎知道这簇火陷微不足道,迟早会熄灭的,唯有黑暗是无边永恒的。他知道自己死去的时候,嘴角挂着蔑视。他知道自己仇恨和否定的呐喊会随着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响彻在吞噬一切的黑夜里。现在,那邪恶、难以忍受的羞耻感再次向他袭来,令他恶心,使他对生活充满了敌意,因为,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背弃了他知道的唯一可信赖的、坚强、不容怀疑的东西。在背弃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仅玷污了生活、当着爱人的面出言不逊,而且把那个爱他的人赶到了那些只有死人才去的陋街僻巷;但是,他也背叛了自己,同死人为自己的毁灭和失败讨价还价。因为,如果他的心已被毒害,大脑已被癫狂扭曲变形,生活已被玷污并且化成了泡影,那么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什么仇敌会施于这样的邪恶呢?

  人类在遥远、孤寂的地方拥有自己的幻想,而人类伟大的幻想、拥有的权力和荣耀都以这个城市为终极目的。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他像众多年轻人一样,怀着希望和坚定的信念,愉快地来到了这座城市,坚信自己有能力出人头地。如果他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守孩提时期就拥有的信心、勇气和信仰,他就能拥有实现一切的力量、信念和才干。他有没有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充分利用每一天、勇敢地生活呢?没有,相反地,他对赋予自己的荣耀恶语相向、背弃了爱情,像一个怨天尤人的奴隶,悲惨地把自己的生活拱手让给了别的奴隶。时至今日,他和他们一样,嘲笑自己的愿景是乡巴佬的白日梦,用虚假、愚蠢、忧郁的笑声嘲弄年轻人的激情和信念。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曾向她说过,他因她而感到“耻辱”。除了向那位挚爱着他、他也挚爱的女人说出一大堆侮辱、伤害的话外,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羞愧万分的呢?竟然感到耻辱!全能的上帝啊!在什么面前——或者在谁面前感到耻辱呢?那么,他必须要在街上那些面色苍白、陌生路人的注视下低头匆匆走过吗?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他们!他们!那些吸引他竖着耳朵在大街上倾听,或留意补锅匠咒骂其故作清高的他们,到底是谁?他们!他们!他们是什么人,竟使他出卖了这位高贵的女人、这位出色的艺术家?对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中,任何一位涂抹了廉价香水的小婊子或势利小人而言,她都是真正的贵族。

  感到羞耻了!道歉吧!给谁道歉!仁慈的上帝啊,难道他要在乡村俱乐部里那些优雅的老普林斯顿人的鄙夷下悄悄溜走吗?难道他要在精神饱满的年轻女子协会会员们傲慢的神色下战战兢兢吗?难道还要红着脸忍受哈佛大学俱乐部那些年轻后生们嬉皮笑脸、可恶的嘴脸吗?在遇到海斯和加菲尔德家族的无赖后嗣时,难道要战战兢兢地溜掉吗?尽管他们很少流露出父辈们曾有的痞子气。伟大的上帝啊,难道要在《星期六评论家》编辑嬉皮笑脸、讥讽、不屑一顾的眼神面前,在德克斯和贝塔斯优雅、深厚的修养面前,或者在公用文化学校那些窃窃私语、狡猾地用肘轻推对方、面色灰白的马屁精和可怜虫面前局促不安吗?

  他们!他们!他们是谁?是世界上那些没有勇气怀疑自己的猿猴、老鼠和鹦鹉,是街头那些微不足道的、好嘲笑挖苦的人,他们会心地傻笑着挤眉弄眼,样子色迷迷的,交流着道听途说的肮脏和污秽。他们!是城市里那些软弱的乡巴佬,他们挖苦着、嘲笑着、把兜里不值钱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说着低俗下流的笑话聊以解闷。他们!公用文化学校那些可怜而无能的小教员们,是那些最不入流的文学混混,他们冷酷无情,没有坦率承认的勇气,没有热爱生活的勇气,没有怜悯、爱心和任何坚定的信念,他们的嘴里全是邪恶的诽谤之辞,喝上一丁点儿劣质的杜松子酒就会变得放浪形骸,就会一边窃笑一边悄声交换女同性恋演员、有恋童癖的诗人的流言蜚语,或者交换困扰着某个名人的毫无根据的谣言,而要是能见到那个名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愿意。

  他们!他们!哎呀,他怎么会比任何一个该死的、愚钝的奴隶更好呢,那个奴隶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点头示意,然后贪婪地吞下一个更为精明的仆人扔给他的谎言和残羹剩饭,说道:“好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我知道了!你知道怎么回事了,是吗?……不!”这个可怜的傻瓜天生就是瞎子和白痴。

  是的,他曾在这样一群人的注视下退缩、犹豫过,但是他父亲却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去过蛮荒之地,在任何人的注视下都不会退缩、犹豫。他们的精神是否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突然间,他知道这种精神并没有消失。他看见它存在于自己周围的空气中,而且知道它仍然属于人类生活一部分,就像曾经那样真实而鲜活。

  难道在他之前的千百万人没有把他们的力量和才华、青春美好的传奇故事带进这座城市吗?难道他们没有听见自己踩在金属楼梯和入口处的瓷砖上时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咔嗒声,没有看见那些人冷酷无神的眼睛,也没有听见把这些避难用的小屋子提供给他们的那些人的冷漠、毫无感情的问候吗?难道他们没有火热的心,没有因巨大的孤独而产生极度的渴望吗?他们难道没有冲出这些小屋子、再次奔向大街小巷?他们的眼睛变得狂野,大脑变得绝望而疯狂,难道他们没有诅咒过这些既没有弯转和中断又无法进入的大街吗?他们在绝望中寻找无数个面孔,然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被这个城市丰富多彩的可怕幻景嘲弄,被残酷的、谜一般的现实嘲弄;身处八百万人之间却感到孤独,身处这个权力和财富无边的城市而实际却贫穷而凄凉。是这样吗?

  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黑暗的小屋里咒骂过吗,没有用痉挛的手指撕扯过红纸张,没有用拳头砸过墙吗?难道他们没有在夜晚的大街上多次见过有人遭受侮辱的场面、没有闻见那些野蛮的特权阶层肮脏的恶臭,没有见过罪恶的权贵们露出的淫荡目光、腐败的讥笑、冷漠的权威吗?难道他们没有因羞耻和恐惧而发疯吗?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变得心灰意懒、目光呆滞,也没有无聊地盲目模仿那些乏味之人喋喋不休的唠叨。所有人都没有绝望得发疯,以至于失败。因为有些人早已看到了这个城市麻木、无数的残酷行径,他们以仇恨为生,但是并未变得冷酷无情。有些人在鹅卵石中获得了仁慈,在小小的蜗居中找到了爱情,在喧嚣的大街上找到了大地和四月的盎然生机和丰饶多姿。有些人敲碎了这个城市坚硬的心脏,带来了清澈透明的流水,从她钢铁般的胸膛中奋力奏响了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他们艰难地明白了她不屈灵魂的秘密,用他们生命的力量和激情从她那儿获得了青春年少时追求的一切。

  难道仍然没有人满怀信心地阔步走在生机盎然的大街上吗,难道没有人在他们从日常工作中知道了坚韧、危险和忍耐,但却在傍晚时分平静地倚靠在自家的窗台上吗?难道没有人在匆忙、燥热、喧闹的正午坐在铁路货车里哑着嗓子大声咒骂,灵巧的手上戴着手套,按在节流阀上,恶鹰般闪闪放光的眼睛注视着铁轨。他们扯开嗓子喝令那些皮肤黝黑、汗流浃背的苦工,这些人喜欢酗酒、斗殴、嫖娼,而且食量惊人,但是内心却勇敢、热情、慷慨?

  当他想起这些时,这个世界就因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存在而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坚强地从大地的手中获取了欢乐和激情,正如现在,整个小屋都因埃斯特的生命而生机盎然。她面容瘦小、深受伤害,她就像一个小孩子,其欢快的情绪和情感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摧毁,因惊讶和忧伤变得面容愁苦,这些回忆犹如一把无情、复仇的利刃刺进了他的心脏。

  但是现在,他的生活陷入了这种疯狂、绝望、爱恋、仇恨、信任、怀疑、强烈的嫉妒和极度的悔恨所构成的狂野舞蹈中,他感到天旋地转,以至于他无法知道自己的咒骂、祷告、自责是否合理、是否虚伪;不知道自己是发疯了还是神智正常,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和肉体是否受到了邪恶之物的诱惑和腐蚀,或者受到了某个美好之物的喂养和滋补。最终,不管什么真、假、美、丑、老、幼、善、恶,以及自己想到的别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她已深深地根植于自己的生活中,他必须拥有她。他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脸,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狂野、无言的呼喊。他猛地冲出自己的房间,冲出家门,跑上大街去找她。

  第四十章 追逐与收获

  突然,她看见他从人行道上走来,走路的身影就像猿猴。

  在明媚的晨光中,那个身影甩着长长的胳膊、两条长腿大步流星、动作怪异地随她而来,她的心猛地一怔,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悲喜交加。但是她没有回头看他,仍然倔强地低着头往前走,就跟没看见他一样,那个身影从她身后赶了上来,走在她的身旁,和她并肩而行,她仍然没有瞧他,他也一声不吭。

  最终,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羞愧、固执、没好气地说:“你究竟怎么了?你要去哪儿?到底怎么啦?”

  “你让我走的,”她气愤地说,感到自尊受到了侮辱,于是使劲想抽回胳膊,“是你让我走的,让我永远别再回去,是你把我赶出了家门。是你!”

  “回去吧,”他沉着脸羞愧地说,他站在前面一动不动,仿佛要让她转身回家一样。她猛地从他手里甩开胳膊,继续往前走。她的嘴唇颤抖着,一言未发。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在不断加剧的羞愧和不知所措中,他突然又变得暴怒起来,于是大步跳到她身后,发疯地大喊起来:“回去!回去!该死的!别在大街上扫我的颜面了!”他再次抓住她的胳膊咆哮道:“你不要大吼大叫了!我求求你不要大吼大叫了!”他大叫声喊着。“我没有大吼大叫,”她说,“我也没有让你颜面扫地!丢人的是你!”有几个路人停下来看着他们,他发现后,转身恶狠狠地冲他们吼道:

  “关你们屁事,你们这些讨厌的贱猪!看什么看?”他转过身,脸都气得歪了,哑着嗓子恶狠狠地对着瘦小的她说:“你瞧见了吧,是不是?看看你干的好事!他们在看着我们呢!万能的上帝啊,他们巴不得这样呢——你看他们垂涎欲滴的样子!你觉得这很受用吧!”他大吼着,“你喜欢这样!我的天啊,只要惹眼你什么都喜欢!你就是想丢我的脸、毁了我、羞辱我!” 他扯住她的胳膊,顺着大街往回拖,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她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快点!”他用疯狂、乞怜的口吻说,“快点,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会把我毁掉的!求求你快点!”

  “我跟着呢!我跟着呢!”她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不是说你再也不想要我了吗!”

  “没错,”他说,“你哭!大声哭!让甘油般的眼泪尽情流吧!”

  “不,是真正的眼泪,”她郑重地说。

  “哈,是润滑剂,是狗屁!我倒霉死了!喔,哟哟!当众演戏!赚取他们的同情!”

  突然他放声狂笑起来,冲着街上的人挥着胳膊,大声喊道:

  “喂,伙计们!走过来瞧瞧!我们马上就要进行一场由最出色的艺术影院的女演员表演的精彩节目了,只需要一个镍币、五分钱、也就是一美元的二十分之一!”

  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然后再次刻薄地大叫起来:

  “得了,你赢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我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耍把戏,”她说,“耍把戏的是你!”

  “漂亮、该死、细腻、红扑扑的小脸蛋!这是不是你的又一出把戏啊?你跑出来在这大街上,让你的泪珠儿顺着你那纯洁、甜美的脸蛋儿往下流,多有女人味儿啊!”

  “你才是那种人呢!”她哭喊着说。突然,她停下脚步看着他,满脸通红,翘了翘红润的嘴唇,仿佛要做出最具侮辱性的评判。她平静、轻蔑地说:“你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像什么吗?好吧,我来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就像一个基督徒,你就是这样一副德行!”

  “你的所作所为像个犹太人!像个该死的、狡诈的、无耻放荡的犹太女人!你就是这副德行!”

  “对犹太人来说,这样的评价倒没什么,”她说,“我们对你太仁慈了,这就是根源。你对我们一无所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就永远无法让你那恶毒、卑劣的灵魂理解我们。” “我明白!”他大喊道,“噢,我再明白不过了!你自以为很了不起、很神秘,可你不是!我们都太恶毒、太卑劣了,根本没法理解你们有多高贵、多伟大,是不是?那么,你给我说说,”他情绪激动、气势汹汹地大叫道,“如果我们像你所说的那样卑贱,那你为何不坚持自己的种族气质呢?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为何都要竭力找个基督徒呢?你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听见了吗?”

  又一轮激烈的争吵之后,他们停住了,现在他们站在人行道的中央,面面相觑,气呼呼地涨红了脸,忘记了他们周围过往的所有行人。

  “胡说!胡说!”她强烈地反驳道,“不许你这么说。不是那么回事,你心里很清楚,事情不是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他用巴掌重重地拍着脑门,做出向上苍苦苦哀求的姿势,愤怒地狂笑着,大声说道,“不是那样的!我的上帝啊,这个婆娘,在这个地方,在我跟前说这话的时候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你清楚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言!哼,你们这些该死的,不管是男是女,个个都趴在地上——没错——爬在地上盘算着,就等着傍上一个异教徒……主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刻薄地狂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满怀怒火地笑道,“天啊,你真是疯了!你多半时候都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你胡说八道!”

  “回答我啊!”他声音嘶哑地说,“难道不是事实吗?你他妈的最清楚不过了,这全是事实!”

  “我走了!”她激动地高声喊道,“你的疯劲又来了!我告诉过你,我再也不想听你的无耻谰言了!”她使劲从他的手中扭开胳膊,快步走开了,气得脸色通红。他立刻尾随而至,挡住她并紧紧地把她的双手抓在自己热乎乎的手中,低声哀求道:“哦,够了!”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试图一笑了之,“跟我回去吧!我不是有意的。难道你看不出我不是有意的吗?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在开玩笑吗?难道你不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吗?”他迫不及待地说,然后又大笑起来,想以此来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笑声响彻在空旷的大街上。

  “好啊!你玩笑开得不错啊!”她轻蔑地说,“你开的这个玩笑简直可以让人笑断脖子!这就是你喜欢的那种玩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激动得有些歇斯底里,接着又说,“你不必告诉我。你总是辱骂我们。总之,你是看不清我们的真实情况的,你讨厌我们这样!”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在他的眼中,爱与恨、确信与猜疑、清醒与疯狂的烈火在一瞬间凝聚成了一团烈焰,在这烈焰后面,他的灵魂静静地观望着,就像某个受困的动物,绝望、憔悴、迷惘、不知所措。突然间,她的脸在他的幻象中清晰地闪耀着光彩,他看见她娇小的面容涨得通红、深受伤害,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她的愤慨、憎恨之辞。

  接着,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意识到她说的是实话,也意识到在极度的愤怒和刻薄的咒骂中,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用恶毒的、只想让她痛苦的语言来攻击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现在来说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也是永远无法收回的。一阵难以忍受的羞愧感再次让他感到无地自容,内心充满了挫败和绝望的情绪。他似乎被这种癫狂完全控制了,他控制不了那种必然、确定的冲动,就连五分钟也办不到。驱使他跑到大街上去找她的冲动、极度懊悔的冲动、信仰和坚定的信念,在他刚刚对她说完那些话之后,就已经被忘在了脑后,而他因为一大堆让人难以承受的污言秽语和侮辱之辞使他本人和她再次蒙羞。

  此刻,由于自感羞愧,他不敢正视她的脸,而是盯着大街,他清楚地看见大街仍然是老样子——乱七八糟的建筑看上去很不舒服、很笨拙。外表粗陋突兀的新建楼房、浑身污垢脏兮兮的破楼、凹凸不平的房顶、生锈的消防通道、脏兮兮的仓库,以及偶尔散发着光亮和华彩的古老红砖建筑,还有更加平静的时间。这是典型的美国大街,他见过类似的街道千万次了,这样的大街没有弯曲、没有中断,也没有规划的一致性。

  他们站在沿街为数不多的一棵小树下,那棵小树长在一小块孤零零的、夹在一幢破旧的红色砖房和灰色的人行道之间的土地上,稚嫩的树干上长满了如烟的新绿,阳光洒在埃斯特宽阔的帽檐和翠绿色的连衣裙上,形成了许多闪闪发光的小光点,像金色的蛾子一样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她平坦、瘦小的肩头。由于内心受到了伤害,此时,她的脸气得通红,看起来就像一朵藏在帽檐下的奇异、迷人的鲜花,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他从她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不下万次了——那是一种孩子般率直、自豪、忠实的神情,伤心、迷茫而天真,具有她那个种族的女人们特有的黝黑肤色。他看着她,内心涌起了一股柔情,想把她轻轻地搂在怀里,深情地爱抚她。他慢慢地挪动自己的手,用指尖碰了碰她的双手,柔声说道:“别这样了,埃斯特,我不恨你。我爱你甚于爱自己的生命。”然后,他们互相挽着胳膊,转过身返回了他的住处。他们之间的一切又和往常一样了。

  第四十一章 织网

  蒙克僵硬地斜倚在窗外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石头上,叉着双腿,背对着埃斯特,身体的重量全都靠伸展的双臂和手掌支撑。他的头向外伸着,半个头埋在肩胛骨下,他脸色阴沉地左右扫视着大街。四月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脑袋和肩膀上,一阵微风从街上吹来,在他身后,墙上的绘图纸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又过了一天。她皱着眉,把手上那枚旧戒指敏捷地摘下又戴上——这是她在焦虑、急躁、认真思考或做决定时的习惯性动作——埃斯特面带一丝凄苦的微笑,注视着他,流露出温存、恼怒、鄙夷的神色。

  “现在,”她想,“我完全明白他的想法了。在这世上还有几样事情不能称他的心意,所以他希望这些事情有所变化。他的这个愿望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吗?非常合情合理!”她痛苦地想着,“他只想名利双收,对我已经厌倦了,他希望我能离他远点,让他独自好好想想。他又想让我和他待在一起。我是他所爱的那位,是他快乐的犹太小尤物,深受他的喜爱和贪恋,我也是可恶的淫妇,躺在床上等着傻了吧唧的乡下汉子。我是他生命中的快乐和荣耀,同时也是险恶、堕落的哈耳皮埃,被黑暗的强力利用,去破坏、毁灭他的生活。”

  腐化堕落的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谋划如何陷害他、毁了他。犹太人厌恶基督教徒,同样也爱他们。犹太女人们经常勾引年轻的基督教小伙子,因为她们爱他们,又想毁了他们。愤世嫉俗、听天由命的犹太男人们则乐呵呵地搓着手在一旁看热闹,因为他们也对基督徒又恨又爱,也想毁了他们,因为他们喜欢幸灾乐祸,但实际上非常喜欢他们,因为他们对那些年轻人既同情又怜悯,然而却什么也不说,因为他们从旁观中得到了一种淫荡的性欲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苍老,富有耐心了,而且他们知道自己的女人七千年前就背叛了自己,他们必须承受并且容忍这一切。

  织吧!织吧!织吧!他疯狂、备受折磨的大脑没日没夜地编织着这一切,直到爱因斯坦也摸不着头脑——可是他觉得这一切再清楚不过了。犹太人是世界上最慷慨、最开明的民族,他们的餐桌上摆着世界上最可口的食物,但是当他们邀您享用美味的时候,他们会一直等着,直到美味下咽至喉咙、你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时,他们才会讲一些残忍、阴险的事情给你听,目的是使你食欲大减。

  由于再次受到了她的种族古老、世俗的气质的触动,她微笑着露出反讽的神情,同时她在想:“为了使你们食欲大减!你们倒胃口的样子真是太糟糕了!我为你做饭已有三年了,年轻人,你唯一一次没有胃口是你吃得太多、再也无法往嘴里送进一叉食物的时候!让他食欲大减!天哪!那家伙的脸皮真厚!我看见他吃得两眼放光,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一连三个小时只知道像猪一样哼哼。一点没错!甚至在你来看我们大家的时候——你说我们都是一群可怕的人——你没有胃口,不是吗?”

  上帝啊,我还能忘掉他来的那个夜晚吗?当时我们正在吃晚餐,他说:“不吃,一点都不吃!一点都不吃!我刚刚在蓝带酒店吃过大餐,再多一口也吃不下了……对了,”他说,“我想喝一杯咖啡倒无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你们吃饭,我喝咖啡。”

  我的上帝啊,直到喝完后他才想起咖啡!你刚才喝的是弗里茨的一瓶上等圣朱利酒,我的孩子,这个你很清楚——如果我喝上一杯,我是不会介意的,弗里茨——他还点了一支高级雪茄,还喝了两杯他珍藏时间最久的白兰地!一杯咖啡!那就是你所谓的一杯咖啡啊!上帝啊!他走后我们听艾尔玛讲到这些时,全都笑得喘不上来气了。“我的妈啊,如果那就是他所谓的咖啡的话,那么让我们高兴的是,他没有要一份火腿三明治。”甚至连弗里茨也说:“是啊,我们很走运,因为他当时还不饿。我知道今年的庄稼不如去年的好。”提起那杯咖啡,我们简直笑翻了!并不是我们当中有人舍不得给你一杯!由于你一向冷酷、不公,所以,你也就别对我们说三道四了。那种小家子气和吝啬就是你们基督徒的特点。

  她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微笑。

  “你的咖啡!哦,别担心那个了,我的小伙子!你会喝到你的咖啡的,绝对没问题!只是要等到你娶一个道德败坏的基督教小姑娘才行——她会给你端来咖啡的。基督徒的咖啡!一大桶腐臭的泔水中给你放上两粒咖啡豆!那就是你要喝的咖啡!是的!到时候谁会给你饭吃?谁会给你做饭?”她淡然地苦笑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某个长着一缕黄头发,屁股像搓板一样肥大,长着一双死猫眼的异教女人……我现在明白她会给你什么了。我能想得到!把牛肉吃掉后剩下的罐头牛尾汤,捡来的鳕鱼,上面还有一坨恶心、白兮兮的胶黏物,基督教徒常吃的沙司,一片黑面包,酸奶和一块发霉的蛋糕,这块蛋糕是那个小婊子看完电影回家时在路边的面包店里捡到的。‘过来吃吧,乔治,亲爱的!要做个乖孩子。你还没有吃可口的煮菠菜呢,亲爱的。它对你的身体很好,宝贝,富含优质健康的铁元素。’(健康的铁元素,你奶奶的!不出三个月,你就会变得面色苍白、肚子疼痛、消化不良……每吃一口,你会想起我对你的好!)不,你这个坏家伙!你再也吃不到奶油薄片牛肉了。这个月你已经吃了三次肉了,过去的三个星期你已经吃掉了六又八分之三盎司的肉食,这对你的身体可不太好。首先,你要知道,你会尿酸超标的。”

  “如果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宝贝,我会让你在下下周吃一块上好的烤羊排。我已经把未来两周内的美味饭菜安排好了。这都是我从《科斯日报》的莫里·梅斯莫尔美食栏目中看来的。哦,哟!哟!哟!你若看到我为你准备的美食时,肯定会流口水的,亲爱的。(是的,如果要我说他的反应,他肯定还会流眼泪的!)下个星期我们吃鱼,亲爱的。我们只吃鱼,宝贝,行不行啊?(哦,行啊!那简直好得没法说。)梅斯莫尔说,鱼肉对你的身体很好,小乖乖,你的身体需要大量的鱼肉,是补脑的,亲爱的,要是我的大帅哥需要开动他了不起的、神奇的大脑,想出所有这些奇思妙想,他肯定要做一个好孩子并且像他妈妈告诉他的那样,吃很多的鱼肉。星期一,亲爱的,我们吃进口的匈牙利鲶鱼拌鸡窝面条;星期二,宝贝,我们吃美味的烤长岛亚口鱼;星期三,我的爱人,我们吃用牛奶作基料熬炖而成的熏鲱鱼,味道和戈贡佐拉干酪差不多;星期四,我的甜心,我们吃奶油鳕鱼加猪肉肥肠汁;星期五——星期五是真正的吃鱼日,好宝宝,星期五我们要——你这个坏家伙!把你脸上难看的阴沉表情给我去掉!我可不想看到大帅哥英俊的脸庞因为丑陋的眉头而起了皱纹。现在,把嘴张开,把这一大勺美味可口的李子汁咽下去!好了!现在他感觉是不是好多了?这对我心上人的肠胃大有裨益,你明天早晨醒来时感觉一定非常棒!”

  她脸色通红,露出傲慢、严肃的表情,不断地把手指从戒指里抽出来又滑进去,面带淡淡的微笑和成功的得意,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哦,你会想起我的!你会想起我的,肯定会的!你以为自己可以忘了我,但是你做不到!如果你把别的一切都忘了,那么每次当你往嘴里放进一小口基督徒的食物时,你必然会想起我!”

  “织吧,织吧,织吧!”他想,“织吧,你这个疯子,这个令人讨厌的编织者,直到自己被无助地困在自己编织的网里!你从不善待自己拥有的东西,却因妄想得到没有的东西而疯狂。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你知道吗?你能说说看吗?你想得到什么,难道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待在这儿,不待在这儿;待在维也纳、伦敦、法兰克福、奥地利的蒂罗尔。待在你的房间里,同时又待在户外的大街上。生活在城市里、结识数百万的朋友,生活在山顶上、只认识三四个人。只要一个女人、一所房子、一匹马、一头牛、一小块地、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以及所有东西的其中一样,要娶一千个老婆、生活在数十个国家、坐数百条船出行、品尝万余种菜式和饮品、过五百种不同的生活——所有一切都是一同事!

  要看穿砖墙,看到数百万间屋子里所有人的生活,看透我的内心、把我撕扯开来、问我一百万个问题、一直想着我、想起我就发疯,想象一下有关我的数千件丑恶、癫狂的事情,然后立即相信这都是真的,把我嚼碎、吞下去、直到我尸骨全无——随后忘了我的一切。为你即将干的工作、即将撰写的作品——打算写的书和小说,制定出上百种计划,构思出上百种新的想法,着手进行数十件事情,最终一事无成。

  想要像个疯子似的工作,然后四仰八叉、梦游般地盯着天花板,希望会有某种东西像幽灵一样从你的躯体中出来,希望铅笔会自己在纸上走来走去,替你完成那些令人厌恶的工作,修改、写作、删减,嘴里骂骂咧咧、跺着脚四处走动、用头使劲地撞墙、充满忧虑,大声叫喊:“主啊!我要疯了!”后来累了,绝望了、发誓永远放弃,然后坐下来,满头大汗,一边咒骂一边继续拼命地写作。

  “哦,如果把生活的那一部分截掉的话,难道它还不辉煌吗!如果荣耀、名誉、爱情召之即来的话,如果我们想做的工作和我们想得到的满足感,在我们希望得到的时候径直来到我们身边,在我们厌倦工作的时候就会走开,让我们保持清静,那样的话,生活不是也很美好吗!”她看着他,眼睛里闪现出烦躁的神色。

  “他就在这儿挥舞着鞭子,把自己打成了碎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的目的很明确,每次电话铃响的时候,每次有人请他喝酒的时候,每次当傻子在门口敲门的时候,就是让他免受这些事情的烦扰!他强烈地渴望得到自己没有的一切,但是得到之后马上就失去了兴趣!他希望通过乘船去国外为拯救自己,想通过迷失自我来寻找自我,想通过改变住址来改变自己,想通过发现一片新的天空来开始新的生活!当世上所有的荣耀和富足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仍然坚信自己会在某个地方找到某种奇特、富足、荣耀的东西,他发现,完成并保留一切的唯一希望就在于他自己,也得靠自己!”

  她仇恨失败、憎恶优柔寡断和迷惑不清,几乎用物质价值来衡量成功——衡量一个人是否明智地生活,明智地发挥自己的天赋,衡量一个人是否能把自己的知识用于明确的目的——她把拳头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眼睛盯着他,气得直发抖,下定了决心绝不后悔,她心想:

  “上帝啊!如果我能把自己工作和办事的能力给予他一点儿的话!如果我能让他步入正轨,让他坚持到成功的话!如果我能教会如何让他振奋力量,并将其用于好的目的,那我就能从他身上发现宝贵的东西——是啊!那最好了!那最好了!因为这是唯一尽善尽美的!——可不能让他白白虚掷光阴,像废物一样消沉下去,也不能让他埋没在一堆虚伪的、毫无价值的垃圾下面!我要是能教给他怎样去做就好了——上帝啊!”她就这样想着,紧握的拳头搭在身体两侧,“我会的!”

  [1]希腊、罗马神话中的鹰身女妖,身是女人, 而翅膀、尾巴及爪似鸟的怪物。

  第四十二章 分离

  四月已经过去,五月业已来临,但蒙克没有一点改变,也没有改变的希望。

  在他纷扰、混乱的头脑里,无数怪异的思绪飞来飞去,他的生活就像一只逆风冲向大海的飞鸟在狂魔的舞蹈中艰难地搏击着。但是,在他眼里,他始终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自己的生活,然而却永远无法把握得住。他的生活就像善变的原子,具有不断变换的面孔,也像不变的真理,已经在他狂热的奋斗中,像彩色的烟雾一样,慢慢地消散了,徒留下困惑、迷茫的他,就像一只发疯的动物狠狠地拳击大地坚实的墙壁,直至手指鲜血淋漓。

  有时候一段记忆、一种高尚纯洁的召唤平静地滑过他的脑海,留给他片刻的纯净和短暂的欢愉。这时他就不会再思慕那富饶的安乐乡了,不再渴望那多情的肉体和被成熟的葡萄染成了紫色的双唇,但他会渴望宽广、永恒的天空,渴望用未经打磨的石头砌成的矮墙,渴望那双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眺望着静谧、波澜不惊的大海,海水富有节奏地拍打在岩石上,发出声声叹息。时间流逝在永不停息的波涛声里,甚至连天空也悲悯地高悬在众人的头顶,他们渴望生活,但却冷静地知道他们必将死去。时间的痛苦、短暂岁月的哀伤驻留在他们身上,永远挥之不去。他们的生活就像交替的四季,各得其所:

  春天,万物复苏,处处莺歌燕舞,波光粼粼的池塘里跃动着朝气蓬勃的生命,这是一个狩猎、捕获和角逐的季节。

  夏天是奋斗的季节,强大的手臂挥出迅速、有力的一击,在毫无怜悯和道义中取得胜利,在心悦诚服中失败。到了十月份,他们心怀智慧的种子,显得成熟而从容。他们平静的眼睛看见了不朽的一切——大海、高山和苍天——他们并肩走来、严肃地交谈着人类的命运。他们的成就便是真理和美,他们一起坐在坚硬的垫子上、品尝着美酒、橄榄和一块硬面包。

  十二月来临了,房间里没有悲伤,他们平静地倚在墙边,长着灰白头发的脑袋静静地搭在长袍上,死去了。

  那么,这就是答案吗?他摇了摇头,想把这幕景象从眼前抹去。不,不。没有答案,如果这样的人还活着,他们早已被我们的不幸、疯狂、痛苦触动了,狂怒的肉体就会明白。折磨和疯癫的大脑既属于我们也属于他们,长久以来,在人类生活短暂的历史过程中,这条大河奔流不息,河水昏暗、昼夜不舍、难以捉摸。

  现在这只蠕虫又开始噬咬他的生命,一把利刃穿透了他的心脏,并在那里绞动。他突然变得面无表情、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开始腐烂。

  那天中午,埃斯特刚回来,看见了他。他坐在床上,闷闷不乐、面无表情、脸色铅灰,对一切漠不关心,也没有兴趣和她说话。见到他这个样子,她想以轻松愉快的方式,给他讲一讲前天晚上看过的一个剧目,想让他说说话。她给他从头到尾讲了那出剧目,如演员是谁、演技如何、观众的反应如何,在她把剧场中的情景搬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她滔滔不绝、轻松活泼地说那场演出多么出色、多么宏大、多么精彩。这些表面上简单的话语从她能言善辩的嘴里说出后刺激了蒙克,令他勃然大怒。

  “哦,漂亮!哦,宏大!哦,精彩!”他粗鲁地模仿埃斯特的声音,恶狠狠地闷声吼道,“上帝啊!你们这些人让我觉得恶心!你说话的那个德行!”说完,他又忧郁地不吭声了。埃斯特一直在房间里轻轻地走着,但是此刻她猛地转过身看着他,她涨红了脸,突然愤怒地大声说:“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人!”她情绪激动地尖声喊道,“以上苍的名义,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和什么人说话呢?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她结结巴巴、气愤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是吗,你肯定很清楚!”他阴着脸、有气无力地咕哝道,“你们全都是该死的王八蛋!你跟他们一个德行!都是一丘之貉!”

  “一丘之貉?”埃斯特愤怒地说,“我跟谁都不同——我只是我自己,我就是我!你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你厌弃整个世界,你诅咒、辱骂所有的人!你多半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你们这些人!你总是管我叫‘你们这些人,’”她讥讽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哦,没错,我的确不知道!”他阴沉着脸说,“你们全都是该死的——一丘之貉!”

  “和谁一丘之貉?和谁一丘之貉?”她大声问,同时痛苦、气愤地大笑起来,“上帝啊!你干脆一天到晚就嘀咕这句话吧,真是不可理喻!”

  “那一群该死的腰缠万贯的犹太人和异教徒艺术家——我指的就是他们!你们一个劲地问别人‘你看过这个吗?’‘你读过这本书吗?’总是对著作、戏剧和绘画发表一些愚蠢的废话,哼哼唧唧谈论艺术、美、生活的追求,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在乎他妈的正经事,只想赶时髦!哈,你们真让我觉得恶心!——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只知道讲一些仙女和同性恋的笑话,还有你们的著作、戏剧和黑鬼的雕刻艺术!”他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错。你对此清楚得很,不是吗?想通过阅读杂志来瞧瞧自己的真实模样——一旦发现你们那群肮脏的人——你的朋友和赞助人反对和你的观点相左时,你就会食言、改变主意、连半分钟之前说过的话都不愿承认了!”他爆发出一阵气愤、不大确信的笑声,“主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这个可怜的傻子,你简直就像个疯子似的胡言乱语。”

  “那个好人——真正的艺术家——正儿八经的诗人——就应该完蛋死掉——”

  “哦,完蛋死去,哎呀!”

  “被那些腰缠万贯的傻冒、搞艺术的王八蛋以及他们淫荡的婆娘们凶狠、恶毒地弄死!” 他讥笑地说,“我对你现在创作的作品很感兴趣!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我们需、需要你这、这样,”他近乎无声地低语着,“你不想来、来喝杯茶吗,星期四?只有我、我、我一个人……那些婊子!恶心的婊子!”突然,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低吼起来。接着,他又用一种哀叹、诱惑、勾引的口吻说,“我们可以在一起好好地长聊一番!”

  “我很想跟你一起说说话!我感觉你有很多话要给、给我说!啊哈,肮脏的母猪!就是你!你!你!”他大口地喘着气说,“这就是你们那群人!难道这也是你们的把戏吗?”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了仇恨的低语,在沉默中非常吃力地呼吸着。

  她没有立即接他的话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伤心地轻轻地摇着头,流露出鄙视、怜悯的神色。“听着!”她终于开口了。他转过了阴沉的脸,不去看她,但她却抓住了他的胳膊,一把拉了回来,用命令的口吻尖声说道:“听着,你这个可怜的傻子!我来告诉你!我来告诉你,你现在出了什么毛病!”

  “你诅咒、辱骂所有的人,你觉得每个人都对你有怨气、都想要加害于你。你觉得每个人都在反对你、深更半夜连觉都不睡、盘算着占你的大便宜,你觉得所有人都在谋划着打压你。好,我来告诉你,”她平静地说,“你在脑子中虚构的这种事情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是你自己造成的心魔在作祟。乔治,看着我!”她厉声对他说,“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管你说我什么,我敢肯定,这种邪恶的想法除了存在于你的脑子里之外,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你咒骂、抱怨的那些人从来没有恨过你,也不想加害于你。”

  “哦,”他恶狠狠地挖苦道,“那么,我觉得他们很爱我!我觉得他们不遗余力地打算为我做好事了!”

  “不,”她说,“他们和你无仇无怨,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他们很多人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你。他们既不想伤害你,也不想为你做什么好事。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你是谁。”她缓了缓,哀伤地望着他,接着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即便他们认识你,事情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别人根本就不是那样想的。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她情绪激动地大叫着,“别再让这些卑鄙、丑恶的思想玷污自己的心智、扭曲自己的生活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用信任和理智来考虑别人吧!他们根本就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没有人想伤害你!”

  他沉着脸傻呆呆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癫狂起来,他带着一贯的羞愧和厌恶,有气无力地望着她。

  “我知道他们不想,”他含混不清地说,“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我骂他们,是因为我知道我一无是处……哦,我不能告诉你!”他说完后猛地做出了一个绝望、迷惑的动作,“我不能告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讨厌所有的人——尽管我说了他们不少的坏话。我谁都不恨,只恨我自己。”

  “埃斯特,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到底怎么了?我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我过去的力气能抵得上二十个人。我热爱生活,我有能力和勇气去做任何事情,我像一台大马力的发电机一样,精力充沛地工作、看书和旅行。我曾想吞掉地球,用世界上所有的书、所有人和所有国家来充实自己。我想了解所有人的生活,周游全球,像一位伟大的诗人那样去观察和了解世上的一切,我漫步、游荡在街头,如饥似渴地理解人们的言行,永远也不觉得满足。”

  “所有的一切都荣耀、胜利地向我大声欢唱,我确信自己有能力、有才华去实现我想做的一切。我渴望名誉、爱情和荣耀,我确信自己有能力获取这一切。我想要把工作做好,使我能出人头地,在我的事业中,我将永远不断地成长、日趋完美、积蓄力量。我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说出自己想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不是一个丑陋、软弱的家伙,这有什么可耻的呢?……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讨厌我的生活和我身边见到的一切。仁慈的上帝!如果我老了,不中用了,而且从未从生活中获得我需要的一切,那么,我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的!”他突然大声喊道,“但是,我才二十七岁,我已经不中用了!我的上帝啊!我成了一个二十七岁、不中用的老年人!”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然后开始使劲地用拳头捶打墙壁。

  “哦,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哎呀!”她突然爆发了一阵简短、愤怒的笑声,“从你的行为来看你的确不中用了!你存心想教训我。你胡说八道,把所有人都教训了一通。你折磨自己,把脑袋往墙上撞!但是——不中用了!你已经像哈德逊河那样不中用了。”

  “哦——不要——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要再说了!”他愤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然后伸出胳膊,迷惑、愤怒、焦躁地挥舞着,“不要再奉承我了。听着,我告诉你真相吧!我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我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希望和信心,也没有了以前拥有的精力和体力了。该死的,婆娘,你听不懂吗?”他狂怒地说,“难道你自己明白不了吗?你不知道我已经喊不出声音来了吗?”

  他大吼着,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怒视着她,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难道你不知道,我有半年没有大声尖叫过了?”

  对于一个不在场的听者来说,虽然最后的这几句话听起来荒谬可笑,但是他们二人都没有笑。相反,他们都神情认真、怒气冲冲、表情严肃、情绪激动地面对面站着。她能理解他的心情。

  难以理解的是,在他最近几个月来因癫狂、愤怒而饱尝的折磨中,他所说的“尖叫”在他看来似乎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其实,这只是精力充沛的动物发出的一声呼号。自他幼年时起,在一阵不断膨胀的快乐中,他的内心便会升腾起这种无言的号叫,所有的痛苦、欢乐、喜悦都会聚集在他的嗓子眼上,然后迸发出一声狂野的山羊叫声。

  有时,它来自某个胜利或成功的时刻,有时它毫无切实的缘由,而是由某些令人费解、莫名的起因所致。在童年时期,他曾有过上万次这样的经历,它会在数百万短暂事物的光亮和色彩中到来。永恒大地无尽的美好和荣耀,无穷的痛感和快感,对生活在大地之上的人类的无穷认识,皆在那一声伟大的呼喊发出的一刻汇聚在了一起,尽管他不知道它是如何汇聚的,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有时候,它在简短、稍纵即逝的瞬间到来——存在于新磨咖啡浓郁、沁人心脾的香味中,或者存在于金秋十月寒霜初落的傍晚从邻家传来的煎牛排的香味中。有时候,它存在于大雨过后上涨的、混浊的河水中;或者存在于整整齐齐码放在乡间四轮马车上的硕大西瓜中,西瓜下面铺着干草;它存在于夏日人行道上炙热的柏油气味中。

  同样,它也存在于那些老字号的杂食店散发出的香味中——突然,他想起了童年时期一个被遗忘的片段,当时他就站在这样的一家杂食店中,看着夏日的乌云逐渐聚集,形成了一场暴风雨,乌云呈现出墨黑、酱紫色的色彩。十分钟后,他看见倾盆大雨像开闸而出的洪水落在杂货店老马苍老、沮丧的脑袋上,落在它瘦骨嶙峋、灰白色的屁股上,落在它冒着热气的身体两侧。这匹老马套在车上,停在一段铺地块料上,忧伤、耐心地站在路边等待着。

  这个朦朦胧胧、已经忘却的瞬间再次回到了他的记忆之中,这样的场景给他带来了久违的、不可思议的快乐。他还记得店里所有的物品和人们——穿着围裙的伙计,他们戴着稻草做的护腕,袖子上贴着臂章,耳朵后面别着铅笔,头发中间留着一条笔直的分发线。他们收取那些若有所思的家庭主妇们的订单时,露出虚情假意、逢迎讨好的声调和神态;店里那些巨大的储物箱和桶子里散发出的浓郁香味;腌渍在亚特兰蒂斯大木桶中的泡菜发出的气味;地板、柜台上的木板发出的气味,那些木板仿佛已在各种各样的香料中经历了十来个年头。

  还有巧克力、茶叶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从研磨机上倒出来的新磨的咖啡香味;黄油、猪油、蜂蜜和烟熏腌制肋条肉片的气味;熏火腿以及从一大块上切下来的楔形奶酪的气味;还有花园里新鲜蔬菜和果园里水果的泥土气息——鲜脆的豆荚、西红柿、青豆、新鲜的玉米和刚出土的土豆,还有苹果、桃子、李子以及结实而熟透了的、敲起来砰砰直响的绿色大西瓜,给闷热的夏天带来独特的刺激。

  那天的整个场景——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还有闷热的空气、黑乎乎的光线、倾泻而下的豪雨浇过了整条空荡荡、闪着微光的人行道,浇过了杂货店那匹灰色的、身体两侧还冒着热气的老马,也浇过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刚结婚不久,当她把订购单交给恭候在她面前的店员时,狐疑地咬着粉嫩的双唇——这一切在这个年轻人的内心唤起了一阵强烈的快乐、满足、自豪和得意的感受,一种无法抵挡的胜利感和满足感,尽管他不知道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他在孩提时发出的那声响亮的呼喊却更常见、更模糊地来自更隐蔽、更巨大、更加难以明了的快乐之源中。那时候,这幅内容丰富的图景还没有清晰地绘就,而且相关的影响、成功与满足的无限遐想还不明朗,也无法表达出来,但是,他对快乐的信念已经像这幅图景完成和确定时那样强烈了。

  有时候,这声呼喊融会于青葱山巅之上的流云中;又有时候,在他一生莫大的狂喜中,它存在于森林亮丽的绿意中,存在于荒野杂乱的诗情中,存在于树冠下凉爽、光秃秃的空地中,存在于金色、闪亮光芒中,在凉爽、无边无际的绿色魔力中,这光芒显得奇特而令人心醉。

  在这神秘的美景中将有一个斜坡、一片林间空地、一泓泉水,四周青苔如茵;一棵腐烂的大橡树横卧在路上,远处水晶般的清澈溪水跌落到岩石上,水塘中有一位姑娘光着腿,露出丰满的大腿,身穿百褶裙,她的四周是这神奇的金色、无尽的绿意、岩石、蕨类植物,以及像毯子一样松软的林中泥土所散发出的奇特光芒,还有午后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快速移动和突然轻拍的声音,有鸟儿疾飞发出的窸窣声和嗡嗡声,一切皆从她身边传过、中止、消失,然后又再次出现。

  这声呼喊在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午后钟声里响起,穿过昏暗中暖意融融的草地和丁香花散出的幽香,在夜间橡果雨点般坠落地时响起,也会在秋日高空呼啸的风中响起;它存在于黄昏街头嬉耍的孩童们大声、自由的喊叫声中,也存在于夏末的低语中,存在于夜间大街上某个女人的说笑声中,存在于一片树叶在树干上的挣扎中。

  存在于夜间的浓雾、星光和从远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存在于鲜活的树叶之中,存在于突如其来的暴雨中,也存在于即将来临的大雪中,存在于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窗户玻璃上的时候,存在于第一缕曙光、黎明和马戏团中,存在于黑暗中跳舞摇摆的灯笼中,存在于打旗语时闪烁的绿色灯光中,存在于机车加速的声音和黑夜里货运车厢碰撞、震动的刺耳声中,存在于马戏团演员的喊叫和咒骂中,存在于打桩的节奏中,存在于画布、锯末和沸腾的浓咖啡的气味中,存在于狮子的臭味、老虎的黑黄花纹中,存在于高大、茶色骆驼的气味中,也存在于他们带给这个小城的所有陌生的声音、景观和气息中。存在于平静田野所透出的忧郁和快乐中,白天的燥热已经在田野上消散;存在于逐渐转凉、进入黑夜的大地之躯上,平静地呼吸着白天的最后一缕光亮。存在于黎明时分打破街头寂静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中;存在于破晓的鸟鸣声中;存在于黄昏时分耕牛坚硬、分叉的蹄子中,它正从田里归来,行走在大路上;存在于傍晚时分光芒暗淡的夕阳里,它穿过山间的草地,消失在树林深处;存在于傍晚时分静寂的大地上;也存在于对远方小镇的清晰观念、痛苦和快乐中。

  他的嘴里发出的这声呼喊包含了以上所有的事物和所有来来去去的运动,会使人想起新大陆、城市、轮船和女人;想起车轮和铁轨,后者像五线谱一样弯弯曲曲地行走在大地上,奏出欢快的旋律;想起水手和航海,以及永恒的时间之声,它在宏伟的车站大厅四周发出喃喃细语;想起火车头的狂奔、耀眼的灯光、活塞的驱动、火车头强大的力量及其在夜里迅速穿行在铁轨上时发出的光芒和蒸汽。

  它存在于这个肮脏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巨大站台上,站台弥漫在四十列火车喷发出的浓烟之中,它存在于夜间普尔曼卧铺车厢中如雷的鼾声里,存在于那个青年的心中,他在自己的铺位上狂喜地倾听某个女人在黑暗中慵懒地伸展大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天鹅绒的沙沙声,他看着大地广袤、模糊的地貌,车轮在均匀的节奏声中从他的幻想中轻轻驶过,他听见了比梦更奇异、更熟悉的东西,它存在于寂静、沉默的夜色中,存在于弗吉尼亚某个小站月台上陌生人的说话声中。

  这声呼喊发自他对航海和远方、对广袤和孤寂的大地所拥有的一切观念中,也发自他对发源于深夜的壮丽江河的观念,消失在群山深处的江河之源缓缓流出含有矿质的、神秘的大地之水里,在黑暗中负载着冲积物流过整个大陆。这一声呼喊存在于他对这片孤独、黑暗、硬壳包裹的地球的观念之中,存在于夜色中的美国,处处生长着挺拔的玉米,玉米叶在凉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它存在于对江河、山峦、平原和沙漠的观念中,也存在于他对整个美国所有沉睡的小镇和铁道上不断闪烁的耀眼车灯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辽阔的麦田的观念中,存在于他对所有梦想和西部姑娘的幻想中,那位姑娘在暮色中站在门口静静地眺望着碧绿、一望无垠的玉米地或金色的麦田,或凝视着大漠落日的耀眼余晖。

  因此,在这幅大地的全景图中,大地,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奋力绘就的图景之中,在他不断的劳神费心的思索中,大地一如既往,亘古长存,不仅源于他所见、所知和所忆的一切,而且源于他对大地的饥渴和欲望,这是无与伦比的。这声欢快、得意的呼喊具有其自己的生命力。它一直存在于他对大地的全部构想和设计模式中,这种构想和设计已经变得十分完整,并在他的头脑中熠熠生辉。有时候他在夜里会看见它在自己幻想的画布上完全地展现开来——月色映衬下的小山、山峦、平原、大漠、田野、沉睡的森林,还有不堪负荷而呻吟的小镇、城市。它存在于他对夜色中流淌的宽阔、神秘的江河的幻想中,也存在于那一万八千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大海在闪烁的月光下永不停歇地奔腾着,翻滚着,打着旋涡,汹涌的浪涛发出嘶嘶的声响,海潮像呼吸一样骤然降下又缓缓上升,无休无止地填充着无数的洼地。

  这声呼喊在他想起热带的黑暗和夜晚的丛林,以及所有黑暗、邪恶、未知的东西时迸发而出;它带着魔鬼般的喜悦从沉睡的荒野升起;它来自浓密的丛林深处,令人不寒而栗的毒蛇之眼藏在长满蕨类植物的土堤上;它也从他对奇特的热带植物的幻想中飞奔而出,那些热带植物喂饱了狼蛛、蝰蛇和角蝰,它们因自己分泌的毒液而昏昏欲睡,黄绿相间、蓝色、艳红色、头顶长着簇状鸟冠的马尾鹦鹉以其骄傲、愚蠢的鸣叫打破了黑暗。

  这声呼喊从黑夜的心脏和沉睡的大地飞奔而出的时候,它来得最为猛烈、最为狂喜。在许多宁静的夜晚,他的灵魂从城市囚室般的房间里飞出,横扫整个沉睡的大地,他听见了周围千万人的心跳,那声狂野、无言的呼喊从他喉咙里飞奔而出。从稀疏的星辰照耀下的黑色浪涛和人类沉睡的洪流出发,这声呼喊吼向潜游在夜晚沼泽、水域中的大鱼,吼向头脑中盲目的蠕虫、长有吸盘的爬虫,以及摸索爬行的动物,吼向所有微妙、看不见的移动,吼向所有听不清、含混的低语,吼向在这个沉睡的大地上游着的、慢慢爬动的或蠕动的生物,吼向所有遥远的、被森林覆盖的地方。这是一声胜利、回归的呼喊。

  最后,在城市的大街上,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胜利和激情从他嗓子里迸发而出,有上千次之多。有时候,这声呼喊随着暮春时分大街上温暖的气息而来,随着大地散发出的孕育气息而来,大地透过钢铁和石头,似乎爆发出一波波肥沃、丰饶的力量;它随四月魔术般的巨大喜悦而来,随城市大街上第一抹神奇的绿色而来,随雍容华贵的妇人而来,就连她们自身似乎也是在一夜之间从大地中蹦出来的,有朝一日她们将会在大街小巷像绚丽的花朵一样绽放。

  当他闻见海港里海藻的气味,闻见海涛清晰、咸咸的香味时,他就会发出那声呼喊,那声呼喊存在于黄昏冰凉的、不断涌流动的潮水中,存在于荒凉的码头,存在于滑动的小拖船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当他听见巨轮在深夜的港湾里鸣笛时,或欣喜地听见巨轮在周六的正午时分缓缓地排成一行发出启程的呜咽时,这声呼喊就会迸发而出。当他看见巨轮傲慢的白色船身,看见竞相出海的邮轮,平静地看着它们越来越小,其身形汇聚成一点从码头消失,那里黑压压地挤满了欢呼的人群,每每在这样的时刻,他就会发出那声呼喊。

  因此,他已经在数万个地方,发出了数万声呼喊,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像野山羊叫声般的嘶叫充满了胜利的喜悦、痛苦和狂喜。这声呼喊包含了所有遥远的、飞逝的、永远逝去的记忆,这些记忆在他看见它们的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他想用一颗火热的心,怀着极其巨大的悔恨,将其永恒地保留、定格在他自己的生命里。

  在以往的春天里,这声呼喊从巨大而跃动的力量、喜悦中升腾而出,这种喜悦从这个城市百万人熙熙攘攘的生活中席卷而过,它存在于气势磅礴、振翅高翔的大桥上,存在于码头和市场中上千种浓烈的气味中。但是,现在,在这个残酷的春天,他狂热地徘徊在这个城市,像从前一样敏锐、深刻地感受到了它春潮般的魔力和神奇——然而,任何一种单独的东西是无法驱使他迸发出这声呼喊的。

  如今,他再也感受不到那种疯狂而不可抑制的冲动了,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将某种珍贵、无价的东西从自己的生命和精神中遗失了。因为他始终很清楚,那绝不只是一个孩子身上体现出的动物般的活力。

  因为这声呼喊并非来自虚构的想象,不是来自梦境和他罗曼蒂克的幻想,也不是来自欲望中的错误幻觉。这声呼喊满怀无限的自信从大地喷涌而出,地球上所有的美好和荣耀皆在其内。这声呼喊一直是他评判现实的试金石,因为它从未出现过偏差。这声呼喊始终是对某种现实的、不容置疑的荣耀做出的回应,也是对铸金般真实可靠的现实所做出的回应。知识、权力、真理全都汇集在那一声疯狂的呼喊中。它把他和整个世界大家庭联结在了一起,因为他始终清楚,任何年龄、任何历史时期的人,都能感受到同样狂野的呼喊,其中包含了成功、痛苦和激情;他也清楚这声呼喊是在相同的运动、季节和不变的喜悦中迸发出来的,恰如他发出的这声呼喊。

  这是大地的本色,此刻,带着一种自我毁灭和挫败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某种无价且永远无可挽回的东西。

  “你知道是什么了,对不对?”他痛苦地说,“你得承认。你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什么,对不对?”

  “哦,你什么都没有失去,”她平静地说,“听我说!你并没有失去你的精力和力量。你会发现你的精力和力量像你以前一样充沛。你还没有失去生活的快乐和兴趣。不管怎么说,你失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是你的观点,”他沉着脸嘀咕道,“你知道的只有那么多。”

  “你听着!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完全清楚你失去了什么。你失去了一个发泄你多余精力的渠道而已。对我们二人来说,都是这样。仁慈的上天啊!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二十一岁了!”她气愤地说,“但是你心里很清楚,你根本没有失去任何宝贵、重要的东西。你还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充满力量!真的——而且比以前更加有力量!因为你已经学会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精力和力量了。你会变得越来越强壮。乔治,我发誓就是这么回事!对我是这样,那么对你也一样。”

  她停顿了一下,脸有些发红,眉头也皱了起来。

  “再也吼不出来了!”她自言自语道,“上帝啊!这是什么话啊!”她微微撅起嘴唇,声音里很快就透出一个老犹太人鄙夷、挖苦的情绪来,“别担心你再吼不出来了,”她平静地说,“你该担心自己的脑子是否正常——这才是你需要担心的,年轻人,这要比你的大吼大叫重要得多……再也吼不出来了!”她低声重复着。

  她皱着眉严肃而生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她用手快速地把戒指从手指上取下又戴上。随后,她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激动的喉咙开始颤抖,喜悦的脸庞就像红艳艳的鲜花一样。她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说:

  “再也吼不起来了!上帝啊,简直太棒了!谁会相信你的话呢!”

  他阴沉着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用手掌狠狠地捶击着额头,大声说:“呃!”

  随后,他怒气冲冲、沮丧地看着她,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起来,仿佛怀着一种厌恶、慈悲的心理对别人的冒犯行为不予理睬似的:

  “我知道!我知道!别再说了,”他转过身去,心情郁闷地望着窗外。

  在整个令人痛苦的五月,在痛苦中,在麻木、无聊和绝望情绪中,在他们亲近、纠缠不清的生活之网中,在他们内心强烈、反复无常的情感变化中,两人之间会发生一场暴躁、野蛮、特别强烈的争斗,尽管他们的爱情火花偶尔也会像以前那样短暂地迸发出热情和温柔。

  日复一日,这种难以调和、粗野的斗争一直持续着——这个男人在他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像一只激怒的野兽咆哮、发怒,大声骂着脏话、嘲笑并奚落她,而这个女人则不停地流泪、啜泣、尖声地否定,只好凄惨地分手了,她的脸哭肿了,称世界末日已经来到,还说她将永远与他说再见,她再也不想见他了。

  然而,不到两个小时,她又会打电话给他,或者一位邮差会拿着一份电报或快速写就的短信出现,他会立刻撕开信封,认真地阅读起来,脸色铁青、扭曲,手指哆嗦,一边嘲笑自己的愚蠢一边露出难以置信的讥笑表情。他的内心因矛盾而备感痛苦,信中匆匆写就的真诚文字使他感到既怜悯又后悔,那些文字实事求是、真诚、热情,迅速而彻底地攻破了他的铠甲。

  次日,她会再次出现,再次回到他的身旁,她瘦小、忧伤的面容显得认真而坚决,透出一种严肃、彻底决裂的神色。她经常说她来此的目的是想以朋友的身份说几句分手道别的话;有时候她会说自己来拿工作中需要的材料和个人物品。但她总会出现,如命运般确定。现在,他开始明白他以前根本无法理解的事了,明白了他年轻时根本不可能相信的事——在这个娇小的身躯内,在这张鲜花般的红色脸庞背后,蕴藏着不可征服的意志和力量,这个优雅、漂亮的小美人会痛苦地哭泣,会伤心地与他断绝关系,也会一次次可悲地与他分手,最后永远分手。他所知的最有毅力、最坚决、最可怕的对手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好吧!”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她带着悲伤、痛苦的表情毅然决然地说,“好吧!如果你愿意你就走吧。你已经抛弃了我,背叛了我。你抛弃了你最好的朋友。”然后,她会痛苦、无可奈何地耸耸肩,用一种单调的声音说:“你毁了我!我已经完了!你已经把我害死了!”

  “呃,呃!哟!好啊!接着说!”他拍着巴掌疯狂地大笑着,“再说给我们听听啊!说说明天晚上,埃斯特·林恩!”

  “她已经死了!说不了了!”她继续用若有所思、单调的声音说,“你的爱人已经死了!她那么爱你,而你却害死了她!你的犹太人已经死了!不在了!不在了!”她皱着眉、抿嘴苦笑了一下,再次悲凉地说:“一切都结束了,完了,了结了……你会后悔的!”她大声说,语气和神态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跌跌撞撞地在房间里走动着,用攥紧的拳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额头,爆发出一阵狂野、愤怒的笑声。

  “卡米尔,天啊!”他大喊着,“好了!叫吧!哭吧!大声地喊出来,让大家都听到!好!好极了!我喜欢!那对我来说就是音乐!”

  “你将得不到安宁!”他用警告的声调大声地喊着说,“我会缠着你的。”

  “你以为你能把我忘了,可是你忘不了。我会变成厉鬼从坟墓里出来缠着你的。等着瞧吧!等着瞧吧!我会把死神和魔鬼带来缠着你的——一点没错!我要把懂秘法的大法师的鬼魂带来缠着你!哦,让你片刻不得安宁!我要把我族人的鬼魂带来缠着你!我也会带着具有基督徒血统的幽灵前来缠住你!……”

  “上帝啊!”她突然大喊起来,声音中透着一丝嘲弄的意味,“和所有的犹太人相比,我肯定他们都是一帮垃圾,都是一帮死气沉沉的鬼魂——就和你相处的这些基督徒荡妇一样!”

  她踌躇了一下,瘦小的脸上突然显现出一股因嫉恨而生的怒火,眼泪如泉水般夺眶而出,她捏紧了拳头,放在身体两侧,紧握着好一阵子,气得身体僵硬、不停地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再带那些荡妇来这儿!”她用哽咽、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加重语气说道,声音里透出一种邪恶、刺耳的嘲笑,“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是不是?你为这个耿耿于怀,是不是?”他突然做了一个粗鲁、嘲弄对方的动作,“去你的吧!”他哑着嗓子说,“我他妈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不了我!”

  “你不能再带那些荡妇来这儿!”她大声喊道,声音有些颤抖,“这是我们的地方。这里是你的地方,也是我的地方。你不要再带那些荡妇到我这儿来!”她紧咬嘴唇,转身偷偷地抹着眼泪。然后,她马上用一种痛苦的口吻责骂他:“要是我和别的男人那样鬼混你会怎么想?我从来没有那么做过,但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你会怎么想?上帝啊,你会无法忍受的!你会发疯的!”

  他咒骂着,狂怒地咆哮着,想出一些新的罪名来攻击她,极尽挖苦之能事,言语毫无根据、不合逻辑。她哭泣着,矢口否认,像此前那样责骂他。最后,他终于使她崩溃了,再也没有力量反驳了,她苦笑着轻轻耸了耸肩,做了一个默认的姿势,然后说:

  “好吧!去和你的那些狐狸精们鬼混去吧!爱干啥就干啥去!我和你一刀两断!”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称他再也甭想见到她的面,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几十次了。

  某种毫不伪装、残忍的曲解令他心意已决,打算将他们的生活彻底分开,因此,他希望摆脱那种困扰并压垮他的失败感、孤独感和难以名状的失落感。而这个女人坚信,他是不会离开她的。

  但是,在五月悄悄地溜走、六月到来之后,绝望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蒙克做出了决定。他告诉她,他和她已经永远地结束了,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想彻底地忘了她,要把她从自己的血液、大脑和记忆中清除抹掉。他想去某个地方,远远地离开这个可憎的城市。在那里他可以把生活中支离破碎的片段重新整理起来,重新按自己的意图和构思还原完整。他要去欧洲——他就这么定了!——让一片大海阻隔在他们之间,让汹涌的海水冲走他们昔日曾经共同生活中的残迹。

  他在冲动中下定了决心,于是把他的书籍、衣服以及其他物品收拾了一番,并且堆放在一处,然后冲出了屋子。当他走到街上时,他心想自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第四十三章 埃斯特的道别

  这一学年行将结束,公用文化学校也放假了,所以蒙克在纽约也没有什么要忙的事情了。他特别想尽早离开,因为他不想在夏末才出发,那样会缩短他的出国旅行时间。就请了秋季学期的假。这是他几个月来心情最轻松的时候,随后,他预订了前往南安普顿的船票。当他在午夜登上船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封埃斯特写给他的信。当轮船上的事务长把这封信交给他的时候,他看到了信封上她的字迹,然后憋着气咒骂着,对自己很生气,因为一看见它,他的心就因喜悦和期盼狂跳不止,尽管他曾下定决心要和她分手了。

  “该死的!”他咕哝道,“难道她就不能让我清静地离开吗?”他的手颤抖着,一把抓过信就去找自己的房间,因为那儿他可以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看信。他神情紧张地撕开了信封,信中写道:

  亲爱的,船到黎明时分才走,但我希望你一上船就能收到这封信,这样你就可以在睡觉前看到它了。我想了很长时间,打算上船为你送行,但后来我决定还是免了吧。这封信也许就已足够了。你离开真是一件好事——如果你再待一周的话,我想我可能真的受不了了。今年春天是我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时候,比地狱还要糟糕——我从未想到竟然如此折磨人。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了,就像被一把利剑刺穿了一样。昨晚我哭了一夜,一个半小时之前我还在哭——我想我再也不会有更多的眼泪了,但还是禁不住流下来。我过去从来没有哭过,而现在,似乎自从我遇见你以来,我就一直在哭。你可能会说,我说这些只不过是想让你心里难受,可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事实——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你难受。我只想爱你,做对你有益的事情。

  我已经筋疲力尽,心都碎了。我曾觉得自己很强壮,什么事情都能做——但这件事击垮了我。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件自童年以后就再也不曾做过的一件事——我跪了下来,向上帝祈祷,如果有上帝存在的话,请行行好帮帮我吧!但我知道上帝是不存在的。你已经得到了你曾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然后把它扔掉了。我过去常常给你讲起我自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至今我一直待你很好,忠贞且真心,但你却无法理解这一切。总有一天你会真正了解我的,但到那时就太迟了。我没有什么错,也没有那么邪恶——一切都源于你那阴暗、可怕的思想。你想到一件事,马上就觉得是那么回事。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再那样下去了。不要舍弃你身上那些了不起的优点。不要因为你内心深处那些能将你撕成碎片的私心杂念使你伟大的头脑和巨大的才华付诸东流。我爱你,我相信你的才能,我将永远——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说,呃?哦,这头邪恶、歹毒的母猪!这就是他们对她所说的话!就是这样!他们怀着羡慕和老鼠般的妒忌正得意扬扬地尖叫呢,因为他们以为已经将我置于死地了。在此期间,你一直在做什么呢?替我辩护吗?呃?说我有多么优秀,多么出色,说他们不了解我。这样做目的何在?是为了满足你的欲望、平息你内心的巨大折磨,为了显得优秀、崇高、宽宏大量,是为了表现出你的伟大、善良、崇高,衬托出我的卑鄙、低俗、渺小!我了解你!”他暴怒的面容扭曲着,然后用手指抚平了揉成一团的信纸,继续读起来。)

  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现在还是爱你的,全心全意地爱你,至死不渝。绝对不会再有人碰我一下。在我心中我要和你一起在坟墓里长相厮守。我知道当你读到这些的时候会嗤之以鼻,会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但我告诉你这只是事实,别无他意。你给我内心造成的痛苦胜于我认识的任何人,但你也给我带来了无比的欢乐和幸福。无论你的内心有多么黑暗,头脑中有多么可怕的想法,你都具有我认识的任何人所不具有的珍贵、优秀的品质。你在我心中创作了一首伟大的乐曲。如果我们根本不曾相识的话,我无法想象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很担心,一直在想着你,很想知道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要答应我,今后不要再酗酒了。酒精似乎对你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它不仅不能使你快乐、心情舒畅,相反,它会使你精神沮丧,有时候还会使你疯狂。浪费了你宝贵的才华,那可太不划算了。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出去乱转,和别人找碴了。一想到你会捅出什么娄子我就会忧心忡忡。看在上天的分上,你要理智一些。根本没有人嘲笑你——没有人想侮辱你——没有人讨厌你,也没有人想伤害你。这一切只存在于你的假想之中。你根本不知道你对别人造成了多大的影响——你和世界上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当别人在饭馆里盯着你看的时候,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嘲笑你,尽量对别人温和、友善一点——如果你能开心一些,你可以像他们那样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他们不仅不讨厌你,相反很喜欢你,他们乐意为你效劳,按你的要求帮你。

  托德已经答应前往韦弗利的住处收拾一下房间。我已经告诉她如何收拾我的画作和绘画材料了——如果你不在那儿我是不愿意再回到那儿去了,如果你不回来我就永远也不会再去那儿了。

  我想知道,你会不会想念我,想起你的小埃斯特。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你永远也找不到像她那样好的厨师了。她知道她的乔治最喜欢吃什么。也许当你不得不吃基督徒做的饭菜时,你就会希望我能回去。我现在可以看见你那敏感的鼻子闻到那些饭菜时,正恶心得皱鼻子呢。当她们把所谓的沙拉——一片枯萎的生菜叶,放在碟子里,再滴上三滴醋端给你时——你就会想记我以前给你经常做的沙拉了。(“上帝啊,她说得也没错,”他龇着牙苦笑着想,“我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沙拉了。”)

  我希望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晚上按时睡觉,别再喝那么多咖啡了——今年你每次都喝好几加仑。我认为那是你变得如此紧张不安的原因之一。你也要好好休息。写完这样一部著作简直就是一项巨大的工程,任何人都会筋疲力尽的。嗯,亲爱的,请别因为我下面要说的话而生我的气——我知道,只要有人和你谈起那部书的事,你就会变得非常激动,非常生气。但是,不要因为一家出版商拒绝了,就灰心丧气——我说到这部书的时候,你会生我的气,但是我确信终归会有人出版它的。毕竟,那是一个大部头的作品,有些人可能害怕出版那样的东西。斯卡德小姐告诉我说,它是普通小说篇幅的五倍,可能得删减一下。或许,你写下一部作品的时候,可以把它写得短一点儿。(“我料到她会说这个!”他咬着牙,咕哝道,“她已经对这本书的出版失去信心了。我能看得出来。这就是她说起下一部书的用意!哼,没有下一部了。再没有了,再没有了!让他们自怨自恨去吧!”)

  好了,请耐心听我说,亲爱的——我确信,只要你做出一点让步,你的那部作品就能找到出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又给谢默斯·马隆说过这事儿。他说这部书的几个章节“简直太精彩了!”(“天啊,多好听的谎言!”他想,“他可能以不耐烦或非常漠然的口气说了‘还行’或‘挺有意思的’之类的话,就好像在说,‘天哪,什么玩意儿!’”)但他也说篇幅太长,得删减一下。(“让他们见鬼去吧,我才不删呢!”)如果不删减的话,将会分成两册出版,你知道,亲爱的,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呃?为什么?过去五年里他们一本接一本地出版普鲁斯特的作品。是两册还是四册,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会看的,他妈的,他们会看的,我写多少他们都会看的,不然我就把它塞进他们那些高傲的喉咙里!)

  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们之间一切都已结束。你已经抛弃了我——突然离我而去。但是当我想到你要跟那些随随便便的女人一起鬼混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苦笑了一下,阴沉着脸,继续读下去。)

  你不会告诉我你的真实目的,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我会设法通过伦敦的美国快递分公司联系到你的,我会一直给你写信,尽管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给我回信。你会在今年夏末回国吗?如果你来了,你会来看我吗?如果你不能尽快回来,而且还真心想见我的话,那我可以在八月份去看你。我想起了我们一起去过的所有地方,那些地方真美啊。每次想到你撇下我独自去了慕尼黑和维也纳,我的心就会痛。(哦!你胆敢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会来看我吗,你会吗?天啊,你要来找我,那还不如让我死呢!)不过,我认为你并不希望我去找你,对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件事快把我逼疯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做点事情来帮帮我吧。我正在沉下去,快要淹死了——请,请伸出你的手,救救我。我爱你,至死我也是属于你的。愿上帝保佑你。

  埃斯特

  他静静地坐了好几分钟,沉默不语、内心紧张,信的最后一页在他手里摊开着。接着,他咬着牙关,慢慢地把信收集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慢慢地从中间撕开,然后再撕。他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打开的舷窗边,把手伸了出去,任由撕碎的纸屑从他的手指间缓缓飘向茫茫的夜色和河流。 凤凰联动文库:论文学涵养细节(套装共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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