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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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〇〇四年的大年初七,“伊人酒吧”正常营业。
上午九点多钟,一个男人迈入酒吧。秦岑当时正洗脸,小俊在拖地,小婉在擦灰。她们都挺后悔没有回家去过春节,因为这一个春节是她们过得顶没意思的一个春节。原本以为陪老板过春节,内容一定比回家过春节丰富得多,结果却大失所望。什么同看各类文艺演出啊,邀上乔祺去滑雪场玩啊,四人一块儿去做省电视台的嘉宾啊,请各方各面的朋友在酒吧热热闹闹地联欢一次啊,到郊区少数民族村去住帐篷野营,见识他们的婚礼风俗场面啊……老板预先向她们保证了的,都没兑现。乔祺“三十儿”晚上来酒吧露了一面后,再就不曾出现在酒吧里。按她们的想法,缺了乔祺,老板预先怎么计划的,还是可以由她俩奉陪着怎么去实行嘛!也不能由于少了乔祺,明明依然可以开心地度过的几天春节,偏不开开心心地好好过呀。可老板的情绪却似乎一落千丈。老板并没说过是由于乔祺。老板说是由于她身体不好。有什么病就去医院检查嘛。春节期间,医院里患者少,正是平时忙的人检查身体的好机会嘛,可老板又似乎根本不打算去医院。有时小俊和小婉两个背后猜测,老板心情糟糕精神委靡,大约还是跟乔祺有些关系的。可又都觉得自己的猜测不合逻辑。乔祺在老板心目之中根本没有过什么重要的位置呀!他只不过是一个和酒吧签约了的乐手,人家春节更愿怎么过,那是人家的自由啊!平时关系不冷不热的,他也没有陪老板过春节的义务啊!显然地,只有这么认为才更符合逻辑。可老板那么一个事事明白的女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绕不开自寻烦恼呢?更令她俩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板自己有家,又不是无家可归,竟一次也不回家!从初一到初六,从白天到晚上,几乎是自行地将自己幽闭在酒吧里了。确切地说,是幽闭在自己那间面积不大的办公室里了。七天中她只离开过酒吧几次,每次都是不一会儿就回来了。不必问她俩也知道,她是太闷了,出去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而已。
她们就都有点儿怜惜她了,觉得她简直就是在自己虐待自己,尽管不明其故。
小俊曾说:“秦姐,别住在酒吧了,回家去住吧!”
秦岑却说:“怎么呢,嫌我住在这儿,使你俩不自由了?”
小婉赶紧解释:“不是的呀秦姐,我俩可是为你好啊!你回家去住,兴许就会有朋友登门拜年。在自己家里,陪客人聊聊天,不是强过在这里,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闷得总吸烟吗?”
秦岑叹道:“是我要求你俩留下的,还向你俩保证,这个春节一定使你俩过得特别特别高兴。结果因我身体不好,事与愿违,我又怎么能将你们两个小姑娘撇在酒吧,自己回家去住,还有心思在家里迎宾待客呢?”
小俊接着又说:“秦姐,别想那么多嘛。我俩住在这儿,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看着你病恹恹的样子,我俩心里难过嘛。要不明天我去医院先为你挂上号,检查检查身体?”
“对。秦姐,你各方各面朋友那么多,还不能为自己预先约好一位专家医生呀?如果检查出来了有什么病,咱们及时治疗嘛。什么病也没有,一放心,情绪不就开朗了嘛!只要你情绪开朗了,我们也跟着高兴了呀!”
秦岑理解她俩都是出于真心实意,很受感动。
她又叹道:“其实我的身体倒也没什么病,这一点我清楚。主要还是因为,又过一年了,就又长了一岁。女人一过三十,每长一岁,心里边就发慌。我今年都三十七了,心里边不仅发慌,有时还发毛。不像你俩,才十八九岁,正在花季,不论怎样,年龄本身往往便是快乐的理由和资本。这个春节,我不知为什么,特别多愁善感。女人一多愁善感,没病也像有病了,也自己觉得有病了。所以,你俩干脆别理我,全当我不在这儿。怎么样能开心,你们就怎么样。想出去玩儿,你们就出去玩儿。春节嘛,即使回来晚点儿,我也不会责怪你们的……”
秦岑一番忧忧郁郁的话,也说得真心实意。
小俊小婉听了,同样很受感动,一时都为之神情愀然。秦岑这一位在她们心目中能力不凡,颇受她们崇敬的女人,以前从没对她们两个小打工妹说过此类自艾自怜而又推心置腹的话。她们也从没想过她竟也有不快乐的原因和理由。尽管她们对她自言有之的那一种“多愁善感”的颓丧情绪难以理解,但还是有点儿同情她了。老板平素待她俩不薄,她俩都觉得有责任在老板连续多日闷闷不乐的情况下,帮助她从莫名其妙的忧郁中解脱出来。她们又说,如果她一个人回家去住也会觉得郁闷,她们也愿意陪着她住到她家去。酒吧毕竟只不过是生意场所,不是家。。何况是在春节期间,无人光顾,里外冷清;不似往日那般人来人去,络绎不绝,聚散纷纷,仅那形形色色男女人士此携彼带的蒸蒸人气,就足以使“伊人酒吧”成为一个疗祛伤心的好地方。既然这样,何必非像一位留守将军统帅两名留守兵卒似的,偏要在酒吧无所事事地将春节的好日子呆呆闷闷地闲熬过去呢?也许离开酒吧,回到自己家里,换了环境,无名忧郁便自行地从心里边消除得一干二净了呢!
在小俊和小婉看来,秦岑的忧郁,纯粹是本没什么烦恼的人放着大好人生不好好享受而自寻的一种烦恼,是本没什么愁事之人心里边无端滋生出来的一种闲愁。她们又哪里会知道,秦岑并不是有家不愿回去。一个人住着三大间一百二十几平方米装修得哪哪儿都非常满意的屋子,她怎么就不愿回去呢?她太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清清静静地住着了。和乔祺之间的关系已破裂得不知该怎么对待,使她越发想她的家。也许只有在家里住上几天,才会冷静地而不是轻率地作出下一步的决定和最终选择吧?住在酒吧里是不能的,这一点已被事实所证明了。酒吧里仿佛每一处地方都有乔祺留下的标记,使她动辄回忆起她和他单独待在一起的那份儿各自荡漾心中的情爱。而这种回忆,直接导致的是对他的恨。而对他的恨,甚至几次使她作出偏激的决定——永远不再见他,请律师代替自己和他谈判接下来的事。接下来当然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了,无非便是她究竟应该再分到多少钱对她才算公平了……
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回家,但她是有家不能回啊!家被前夫占据着呀!前夫又变成了那么一个丑陋得令她只有嫌恶半点儿都产生不了怜悯的无赖。这一种情况,让她一个是老板的女人,可怎么开口对小俊和小婉说呢?
听了她们的建议,她只有撒谎。她说家暂时是回不去的了。因为当初自己监视得不够,暖气系统的安装出了问题,现在只能将所有的阀门都拧死了,否则就会射水。春节期间,到哪儿去找人维修呢?物业只得临时从外面接了几段管子,使暖气绕过她的家输送往别的人家去……
小俊和小婉竟信了。
于是她们又你一言我一语怂恿她给乔祺打电话。说平常之日,一处什么地方只住着三个女人,几天不见一个男人出现那倒也没什么。但春节可不是什么平常日子啊!无论对一户人家,还是对一处地方而言,春节期间没有男人存在,那就一点儿春节的气氛也谈不上了。说她是老板嘛,乔祺这个男人再凡人不理,再傲气十足,每个月不还是得从她手里接一份钱嘛!她给他打电话,请他到酒吧来陪陪她们,他是肯定要给面子的。让他来为她们拉拉大提琴,吹吹萨克斯,再不就陪她们打几轮扑克,不是也会冲淡一下酒吧的冷清吗?“三十儿”那天晚上,不就是由于他来了,又包饺子又放鞭炮的,才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吗?
她们一提乔祺,秦岑不由得又叹气了。
她惆怅地说:“我和他,也只不过是每月发一份儿钱给他的关系。我不想利用这种关系,那样做不好。”
小俊就说:“有什么好不好的呀!现在的男人,有几个对女人有情有义的呢?我们也不需要他的真情义,单冲着你每月给他发一份儿钱的关系,他自己就该懂点儿事,再到酒吧来陪陪你。他自己偏不懂事,对他也是种暗示,是教育。教育一个每月从一位女老板手中接一份儿钱的人,知道以后过春节时自己应有什么实际的行动表现!”
小俊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
秦岑心中苦涩,脸上便只有苦笑而已。
小婉接着说:“小俊说得对!那个乔祺,太不近人情了。对我们两个,他可以全然不放在眼里,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小打工妹嘛!但是秦姐对你,他可有点儿说不过去!现而今,谁不讨好谁不巴结每月发给自己一份儿钱的人呢?他不就是会摆弄几样乐器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呀!现在工作的机会多难找啊!若依我,春节一过完,秦姐你就开了他!让他背着他那几样破玩意儿,四处碰壁,再难挣到一份儿钱,最后落个穷困潦倒在街头的下场!……”
秦岑说:“他肯定是不至于落到那么惨的下场的。人家住的是四室一厅的大房子,比我住的房子还多出一间呢!”
闻听此言,小俊小婉两个,都以大为怀疑的目光望着秦岑。
小俊说:“他吹牛!”
小婉说:“没什么资格高傲而又惯在女人面前假装高傲相的男人,都喜欢对女人吹牛!秦姐你别信他的。”
秦岑却不由得替乔祺的人品辩护起来。
她说:“你们也别太贬低他。他这个人,没你们认为的那么差劲儿。他自己也没对我吹过什么牛,我去过他住的地方。所以我才肯定地告诉你们,他不至于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穷困潦倒在街头的人。”
如果是在以前,听小俊和小婉当着她的面贬低乔祺,她是不会太认真地替乔祺辩护的。恰恰相反,她往往会由她们去说,自己听着觉得好笑、开心。有时还会帮腔助势,怂恿她俩说下去。并且,下次见到乔祺时,有声有色地学给他听。学时,更觉好笑,更觉有趣,更觉开心。但以后,还会有那种开心吗?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心疼了一下。同时也觉得,若不替乔祺辩护一下,太对不起他们以前那一种美好关系了。
小俊和小婉的眼睛,一齐瞪大了。仿佛四只眼睛连接着同一旋钮,有一只隐形的手在什么地方操纵着,使她们的眼睛缓缓地发生了那种变化。秦岑不由得想像,她们的眼睛那么样儿眈眈盯着她看的情形,肯定像照相机或摄影机在变着焦距,于是她的脸也在她们的目光中被放大了。并且,由于放大,肯定还使她的脸变形了。
她自知失言,轻描淡写地又说:“其实我也只去过他那儿一次,跟他谈谈双方要不要续签合同的事儿……”
自己的话连自己听来,都听出了掩饰真相的成分。
小俊和小婉的头,又被那同一旋钮控制着似的,一齐地,缓缓地转向了对方。她们目光里的意思,似乎在说,与其怀疑,莫如相信,相信才明智。
“那,又和他续签合同了吗?”
小俊斗胆地问了一句。显然,她是要以此话证明,对于自己老板的解释,不存丝毫疑心。结果她使自己那时的模样看上去半精不傻的。
秦岑愣了愣,以无所谓的口吻说:“目前还没正式续签。续签也罢,不续签也罢,随他的便。反正这个酒吧的老板我是做腻了、做够了、做累了,一直打算换个活法呢!我犯不着求谁。”
小婉却忧患重重地说:“秦姐你千万别换个活法呀!你现在的活法有多少人羡慕啊!换个活法,又能活出什么花样来呢?你若不当老板了,我和小俊不就失业了吗?”
她的话说得可怜劲儿的,模样也可怜劲儿的。
秦岑苦笑一下,安慰道:“放心,‘伊人酒吧’若真的关门了,对你俩的去处我也会有安排的。你们已经是我的贴心人了,我怎么也要对得起你们。”
她说得颇动感情,像是已然作出了换个活法的决定,即将与她们分别了似的。她心中越发感到悲凉。细想想,在春节的日子啊!有家难归,和自己关系最亲爱的男人,眼睁睁地在大年“三十儿”晚上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妖精”勾引走了,并且在初一的上午就和自己互扇耳光,关系破裂得难以再往一起锔了!干爸干妈的家,自己也不太好意思去了。往日友好人士,可想而知,也都沉浸在各自的春节假期期间顾不上关心她是如何过春节的了。大概他们还以为,她的春节过得开心事多多呢!而实际情况却是,她只能自己将自己幽禁在酒吧里,没吃好过一顿,没睡好过一夜,身旁只有两个小打工妹相陪着。还幸亏有她俩相陪着,否则自己会发疯的。
秦岑眼中,竟扑簌簌地落下两滴泪来。
除了在干爸和干妈面前,她多年没在别人面前落过泪。即使那是些关系友好的人,她也不在他们面前落泪。即使在干爸干妈面前,她的眼泪也不会轻易落下来。至于在乔祺面前,自从认识了他,她不是就再没有过什么值得伤心落泪的事了吗?在他面前,她常常是乐都乐不完啊!不是他逗她笑,就是她逗他笑。有时甚至笑得嘴都闭不严了,不得不约法三章,停止互逗。打情骂俏四字,在他们的私密关系中,早已是习惯现象。不那样,反而都有点不习惯了,不知该怎么待在同一空间里似的——当然,那都是大年“三十儿”以前的事儿了,很可能将永远地结束在初一上午了!仅仅是很可能吗?大约注定了吧?……
她因自己竟在两个小打工妹面前落起泪来而觉得难堪,而觉得羞耻。她掩饰地又说:“别以为我落泪是由于自己摊上了什么伤心事儿。根本没有那种事儿会摊到我头上。即使摊到了我头上,我也自有能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小俊和小婉两个频频点头,表示完全相信她是一个充分具备那样一种能力的强女人。
她又说:“我落泪,是被你俩感动的。我们也不过就是一种雇佣的关系。可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真的感觉到你俩并不是仅仅拿我当什么老板对待。我发誓,我以后要对你俩更好……”她的话,一半是发自内心的。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小俊和小婉两个,听罢她的话,先后垂头,也都吧嗒吧嗒地落泪不止。以后的几天,她们对秦岑体贴得更加无微不至了。幸而有她俩陪伴,秦岑才不至于伤心和郁闷得病倒下去……
原本,秦岑预定初十才正常营业的。
但她看出,小俊和小婉两个,已都在巴望着早一天营业了。一挂出营业灯笼去,白天晚上,就会渐有人来。那样,酒吧的气氛就不令人闷得慌了。秦岑已无心营业。但她比小俊和小婉两个更觉心理压抑。跟她俩一商议,初七就将营业打笼挂出去了。
上午九点多钟,灯笼刚挂出去不久,便有一名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迈入了酒吧。男子一迈入,在门口拖地的小俊就停下来了,见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想独自来酒吧消磨时光的男人,以为他进错了门,于是说:“先生,这儿可是酒吧……”
男子说:“我正是要到这儿来,‘伊人酒吧’对不对?”
小俊点头。
小婉也停止了擦灰,指着靠窗的一张桌子说:“先生坐这儿吧,这儿阳光好。”
男子便走过去坐了,从颈上抽下围脖,从头上摘下一顶带黑斑点的海狗皮无舌圆帽,与公文包一起放在桌上。
小婉跟过去,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地问:“先生要点儿什么?我们这儿的酒很全,要不,先来杯咖啡暖暖身子?”
不料那男子反问:“你们老板在吗?”
小婉一怔,再次就近打量他,见他年龄和乔祺差不多,看去颜面保养得极好,白净的微胖的短脸上,几乎没有中年男人的脸上总是多少要有几条的皱纹。这使她暗暗钦佩一个中年男子的养颜有术。也许他的脸年轻时并不短,因为到中年了,毕竟有些发福了,两腮的肉厚了,才显得一张脸短了点儿似的。
他的双手尤其白,像某些天生丽质的女人的手。他问小婉话时,十指弹琴似的分开来按在桌沿上。并且,像桌沿上真有一排琴键似的,各指不停地同时乱动,看得小婉眼乱心也乱。小婉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小俊。
小俊也听到了那男子的话,目光望向小婉这边,注意听她和他继续问答些什么。
“您……认识我们老板吗?”
小婉口吻谨慎。
那男子摇头。
小婉的目光再次征询地望向小俊,小俊朝她摇头。自从“三十儿”后半夜有秦岑形容的一个“酒鬼”滋扰了酒吧一通的事发生后,她俩都自责过当时酣然睡去的失职过错。对于这个陌生而又问老板在不在的男子,都多了份儿警惕心。尽管他看去彬彬有礼的不像是个心怀歹意的男人,更不像是专来寻衅闹事的。
“那……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呢?”
“自然是有事的。小妹,麻烦你去通知她一声。”
小婉的目光再次望向小俊,小俊也再次朝她摇头。
小婉左右为难,呆立在那儿望着对方,不知如何是好。
那男子微笑了,催促她:“快去呀!”
小婉忍不住又问:“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方又笑,拉开公文包,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小婉接过,低头一看,见名片上写着对方是律师。
“那一定是坏事了!我老板今天不在,您改日再来一次行吗?”
她想替秦岑将对方打发走再说。
“别骗我。现在她肯定在这里,绝不会在别处。这是一件对她很重要的事,耽误了你是要负责任的。”
对方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严肃了。
小婉仍犹犹豫豫,委决不下。
“律师带给人的,也不都是坏消息嘛!我再说一遍,请快去通知你的老板。”
对方皱起了眉头。
小婉别无选择,只得拿着名片转身离去。
小俊迎住她,二人嘀咕几句,小俊接过名片,替她去通知秦岑。
秦岑刚洗完脸,正在办公室里对着镜子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明显憔悴了的脸,心里对自己充满了怜惜。她寻思着要不要化点儿淡妆。
小俊进来,说明情况后,她头脑中闪过的第一种猜测是——占据了她的家的前夫委托来的律师。除此而外,她一时想不到何以还会有律师来找自己。
“你俩见没见过他?”
她希望是一位自己认识的律师。在“伊人酒吧”,她已认识了几位本市颇有名气的律师。而且他们对她还都很友好,常说如果有朝一日她摊上了官司,他们愿为她免费效劳之类的话。一个女人味儿十足的女人,各种男人都乐于有机会为她充当一次护花使者,或男仆。
小俊摇头说不认识,是一个从未到酒吧来过的陌生男子。
秦岑低头看了会儿手中的名片,复抬头对小俊淡淡一笑,说自己想起来了,她曾对秦老说过,要为酒吧聘请一位律师,肯定是秦老介绍来的无疑了。
她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小俊竟完全相信了,而且放心了。
秦岑拍着小俊的肩说:“去请他吧,我在这儿接待他。没什么特殊的事儿,别打搅我。”小俊去后,秦岑表情顿变。那时她已作出了确定无疑的判断——律师肯定是代表前夫来的!
那个已堕落成了无赖的男人,不知又将玩出什么可耻的把戏!可如果他竟通过律师来敲诈自己,自己又究竟如何对付呢?
正这么想着,律师推门进来了。他将呢大衣脱在前边桌子那儿了,是以西装形象出现在她面前的。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系得堪称规范。
“苗律师,您请坐。”
秦岑的表情,已变得泰然自若,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伊人酒吧”所培养的性格特点,顷刻又从她身上体现出来了,那就是从容自若。事实上,自从她入主“伊人酒吧”,只有一件事使她方寸大乱——乔祺和她的关系的破裂。
姓苗的律师落座后,她为他沏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之后说:“地方小,请多包涵。”
苗律师说:“‘伊人酒吧’,全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条街也算是黄金地段了。在黄金地段开酒吧,舍得面积给自己保留一间办公室,那是得有点儿经营气概的呀。”
秦岑微微一笑:“夸奖了。不少出租汽车司机都知道这里,倒是真的。”
苗律师也笑了,望着秦岑又说:“能为您和乔先生服务,我感到荣幸。”
秦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对方说错了,困惑地问:“乔先生?哪一位乔先生?是胡先生吧?”
苗律师眨了几下眼睛,也发起愣来,几秒钟后才缓过神儿,随即庄重地说:“是乔先生,乔祺乔先生。我是代表他来的。您误会了吧?”
苗律师的话,一句是一句。每句话的字不多。每句话说完都略作停顿。仿佛只有那样说,秦岑才能听得字字清楚,句句明白。话音虽然不高,但在秦岑听来,如同有人在耳旁擂鼓,震得她的头嗡嗡直响。
在秦岑目瞪口呆之际,苗律师又说:“好歹我也当了十五六年律师了,绝不至于连委托人的姓名也搞错了。”
苗律师的话说得颇为不悦,仿佛已经被秦岑无端地轻视了似的。
秦岑的脸倏地红了。她略带歉意地说:“啊,啊,是我搞误会了,是我搞误会了。我和一位胡先生,有点儿经济方面的纠纷,小小不然的一点儿纠纷。我还以为您是代表他来的呢。”
此时的秦岑,不但觉得头脑里仍在嗡嗡直响,亦觉心中有团乱麻在横缠竖绕,并且越缠越绕越乱越大,仿佛那颗心都塞得满满的,鼓鼓胀胀的。
她怎么也没料到,大年初七,春节假期还没过去,竟会有一位代表乔祺的律师坐在自己面前!对方将代表乔祺与她进行何种内容的谈判呢?剥离股份?分清产权?然后以控股人的身份请她走人?他自己从幕后来到台前,亲自主管“伊人酒吧”?是啊是啊,关系都闹到了互扇耳光的地步,那就连今后在一起继续共事都不可能了呀!这几天里,自己应该想到这一点啊!为什么竟连想都没朝这方面想呢?秦岑,秦岑,你看你现在处于多么可怜的地步了呀?最后除了能获得到一笔钱,你还能再获得到什么呢?
她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从心里往外。
在她说完话竭力要求自己不动声色,而双手已开始微微颤抖时,苗律师拉开了公文包,取出一封信用双手呈递给她。
他说:“这是乔先生让我带给您的信。”
秦岑也用双手接那封信。不是出于要与对方相应的礼貌,而是怕若伸出单只手接,自己的手会抖得被对方看出来了。
那封信是封了口的。秦岑将它放在了茶几一角。
苗律师又说:“您现在就得看看乔先生的信,否则我们不好开始谈。”
秦岑只得又将信拿了起来。她不知乔祺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她缺乏勇气当着对方的面撕开那一封信认真看。
苗律师望着她,期待着。
“其实,他只要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您是他委托来的就行……”
她起身离开沙发,坐到了桌子那儿,拉开了个抽屉,推严,又拉开了另一个抽屉……
“您也近视吗?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苗律师以为她在找眼镜,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再从眼镜盒里取出自己的眼镜,表情殷勤地朝她递了过来。
秦岑并非是在找眼镜。她从没戴过眼镜。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她的手作出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苗律师对她的注视,使她感觉大不自在。尽管她看得出,这个代表乔祺而来的,是律师的男人,对她这个女人不仅怀有好感,还怀有着敬意。虽然坐得离对方远了些,她还是怕对方发现自己拿信的双手在发抖。
“啊,我不……您的眼镜多少度?……”
“三百度。”
“那我戴着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过稍微有点近视,才一百五十多度……”
秦岑说罢,对苗律师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只得撕了信封将信纸抽出,展开,铺在桌上。她双臂交叉,两只手夹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报那样。
无格的白纸上,乔祺的字潦草而又间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写的字怎样比对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态怎样更重视。三十几年来他一有闲暇就练字,竟也能写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笔字了。横撇竖捺透着一股倔劲的男子气,像他这个男人本身。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快将纸戳破了,看得出他写时的心情并不平静,但是意念又那么决断。
岑:
请一切按苗律师的要求去做,我将永远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对你造成了伤害,但我绝不是成心的。在我们认识以后,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没有在任何方面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现在我显然作出了对不起你的决定。但我只能。也许以后有机会当面向你解释。也许没机会。如果没有,请宽恕我。想想我曾多么爱你。他没变。拜托了!千万别为难苗律师。我是经过考虑才找一个你我都不认识的律师。我打听过,他可靠,可信任。并且向我保证了,不到处乱讲。
祺
即日
前边的字写得太大,后边的字写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将纸翻过来接看着。写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两个字,勉勉强强才挤到了纸上。前边还用了几个逗号,后边则干脆只用句号了。话也不太完整了。秦岑边看边猜。她想“他没变”,一定是指他们之间的爱没变。当然用“他”,也不算错。她倒宁愿接受那个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无论他还是她以前都不认识的律师,他这一种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够领会。经常到酒吧来的几位律师,他也是熟悉的。他不请他们中的哪一位来处理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显然是为了将口舌限制在最小的范围……
私密的亲爱关系建立了两年多以来,秦岑第一次看一封乔祺写给她的信,而且是在旁边坐着一位他委托来的律师的情况之下看的。手机时代似乎使以信沟通的方式显得太古典了。尤其是亲笔信更加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过,那么自然旁边也就不会坐着一位律师,那么信的内容也就不会是这么一种内容……将会是什么内容呢?若是一封爱意泛滥的信多好啊!在初七这样一个春节的假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一屋的时刻,在他和她共同拥有,并且每年带给他们各自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封他写给她的情书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机短信息,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秦岑竟忘了苗律师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并非一封情书般的信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超现实的想象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被遗忘在一旁的苗律师,不得不巧妙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吸吧吸吧,我偶尔也吸一支的。刚才心思跑了……这几天事太多……经营方面的操心事……”
秦岑的脸又一下子红了,双手终于从腋下抽出,做着些自我掩饰的表意不明的手势。
“那么……”
苗律师将手中的烟盒向她递去。
“啊不,不……这会儿不想……”
秦岑勉强一笑,接着将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屉,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抽屉锁上了。
等她抬头看苗律师时,苗律师已在吸着烟了。
苗律师当然不清楚乔祺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以律师那一种特有的,不动声色而又善于察言观色的目光,研究地望着秦岑的脸,企图从她脸上有所发现。
他以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职业使这个男人的目光变得似乎毫无内容,使他的眼看人时变得像鱼的眼。他靠这一种高级的假相研究别人的脸,而又能使别人全无察觉。
但秦岑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种稀释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看过了乔祺的信,她心里反而平定了许多。
他在信中写的是“岑”,而不是“秦岑”,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亲切感。从初一到初六心里边没被什么事物引起过的一种亲切感。
“他没变”三个字,尤使她倍觉安慰。
何况,他还在信中请求宽恕。
尽管她没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但“他没变”三个字,对她起到了一种暂时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于使她认为,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并不太重要了。
是的,她镇定多了。
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的双手也不在微微发抖了,她却还是将它们夹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种唯一能使她在乔祺委托来的一位男律师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镇定自若的姿势。
她说:“他在信中请求我按照您的话去做。我当然将不折不扣地落实他的请求。现在,我洗耳恭听。”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将一本信纸摆在自己面前,打算随时做笔录的样子。然而之后她又将双手夹在腋下了。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么一种姿势,将她前一种样子所表现出的认真态度,差不多抵消殆尽。
苗律师轻轻点了一下烟灰,慢条斯理地说:“就两件事,也都不太复杂。第一件事,他要求你从你们共有的账号上提取三十万元,转存到他指定的一个卡上。这里写着他那个卡的号码。”
苗律师又双手向秦岑呈交过去一个信封。
秦岑接在手看时,见信封也是封了口的。
“我绝对没有拆开看过。”
苗律师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也像是庄严的声明。
“这……”
事关三十万元,秦岑沉吟了。
“如果您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与乔先生通一次话问问……”
苗律师作出一副完全可以理解的表情。
秦岑的一只手缓缓放在了电话上,但立刻又收了回去,再次夹到腋下。她不知如果一拨就通,当着苗律师的面,她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怎么问。
“我在这儿不方便的话,我可以暂时离开,回避一会儿。”
苗律师说着欠了欠身。
“别……您坐着。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只不过……我的心思又走了……今天是假后开业第一天,雇员还没回来,酒吧里只两个小妹照应我不太放心。您先稍候,我出去吩咐一下就回来……”她说着,也不管苗律师作何反应,忽然起身匆匆走了出去。
酒吧里还没迎来第二位客人。毕竟才初七,正是人们在春节期间不得已而为之地应酬了几天之后,想方设法躲到什么地方图清静的日子。无处可躲的人,也都会找各种借口推搪掉聚集和拜访。对于城市里的人,春节的假期往往从初六才刚开始。
冬天里也有阳光明媚的日子。
二〇〇四年的初七这一天便是。
阳光慷慨地遍洒在酒吧里,一派明亮,温暖如春。
小俊和小婉坐在最里边靠窗的地方,拉上半边红色的窗帘遮挡住耀眼的阳光,一会儿分开一会儿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
秦岑朝她们望了一眼,犹犹豫豫地站住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出酒吧。门响动时她们才停止了闲聊。
小婉说:“是那律师走了?”
小俊说:“不会,他东西还在。”
于是二人奇怪地向外张望,见秦岑仅穿着单西服在外边掏兜儿。那一身西服衣裤是她在酒吧营业时间里才穿的职业装,在酒吧外边是转眼就会被冻透的。
她俩无法知道,秦岑是在掏手机。然而她的手机不在兜里;放在办公室的桌上没带着。秦岑没从兜里掏出手机,一时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失去主意地转身朝酒吧里看,于是和小俊小婉两个的视线隔窗相对。
小婉站起来说:“我也出去一下吧?”
小俊竟扯了她一下,示意她坐下。
小婉再朝窗外望时,见到的已是秦岑背影。她脚步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不知将要去向何处。
小婉又说:“她会冻着的!我给她送大衣去吧?……”
小俊摇头道:“那律师还在她办公室里,那么她出去不了多一会儿的。如果她需要大衣,刚才在外边冲我们做个手势不就得了吗?可她并没有。所以呢,你也不必取了她的大衣去追她。那样做也许还给她添烦了呢……”
听了小俊的话,小婉迟豫不决,再转脸向窗外望时,已不见秦岑身影了……
秦岑是找有公用电话的地方去了。好在她因为冷而走得特别快,一拐过街角,就发现报刊亭那儿有,跑了过去。
报刊亭主人是个老头儿,穿件厚棉袄,袖着双手坐在里边。他是认得秦岑的,而且对她心怀感激,因为“伊人酒吧”每天都从他的报刊亭买报,一买就是十几份。每月还从他那儿买各类杂志。他明白秦岑是有意关照于他。见秦岑跑来,他以为酒吧里出了什么事,她是跑来向他请求帮助的,便赶紧起身离开了亭子,迎向秦岑。及至弄明白她只不过想打电话,心里好生奇怪。
“哎呀,秦老板,那您也别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啊!快进里边,快进里边,里边总归比外边强点儿!”
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将秦岑让进了报刊亭,而秦岑则抓起电话就拨号码。
她拨的是乔祺的手机。一拨即通,两次鸣音响过,电话那端传来了乔祺的声音。
“秦岑,是你吧?……”
连续六夜难眠之后,终于又听到了乔祺的声音,尽管是在电话里。秦岑心中五味混杂,鼻子一酸,差点儿哭了。
她强忍满腹积怨和伤感,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说:“对,是我。我已经在接待你委托的律师了……”
电话那端,乔祺打断她道:“秦岑,我不是成心让一位律师出面,非把我们的关系搞到更加不好的地步不可。我是没有勇气见你了……但我又急需那一笔钱……”
秦岑也打断道:“先不说我们的关系了吧,以后再说。不能让苗律师坐等太久,我只不过觉得自己有责任进一步确认一下……”
她已冷得开始发抖了,人家老头儿就脱下棉袄给她披上。
电话那端,乔祺没话了。他是不知说什么好了。
秦岑不愿这么放下电话,她压低声音问:“乔祺,能不能告诉我实话,你需要那么一大笔钱干什么用?”
秦岑说时,已冷得上牙直磕下牙了。
乔祺反问:“你在哪儿给我打电话?在外边是不是?穿得少是不是?我怎么听出……”
秦岑再次打断道:“怕我冷,那就快回答我的话……”
连她自己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上牙磕下牙的声音。
“那我告诉你……我……我想,我需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一笔钱,心里才踏实……”
“三十万元,那可是一大笔钱啊!”
“是啊是啊……”
乔祺的话说得迫不得已,而且等于什么也没回答。
“不是你自己需要,是那个小……是她需要吧?……乔祺,这事你可要三思而行……”
“秦岑,别多说了,只管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好吗?”
“那……我明白了……”
“秦岑,你还什么都不明白!……你要经营好‘伊人酒吧’,从此以后,它是你一个人的了……”
轮到秦岑无话可说了。
“秦岑,我得作出对不起你的决定了。我要和她出国,我……还要和她结婚。我必须那样,我只能那样!……”
“好,就说到这儿吧。”
秦岑啪地放下了电话……
她跑到街角那儿,对着一面墙站着,任眼泪刷刷地流。她竟感觉不到冷了,一直到无泪可流为止……
当秦岑回到酒吧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无论是小俊小婉还是苗律师,竟都没有看出她的眼睛哭过,只不过见她的鼻尖冻红了。
在街角那儿,她从地上抓起积雪,忍着冷将自己的双眼冰了几分钟。
“太对不起了苗律师,实在不应该让您等这么久……”
她不得不伪装自己,快速而且不露破绽地进入另一种角色——一种自己极盼早日获得人生的大成功,而又始终像吸附在各类船只底下的螺一样,被压在所谓“成功人生”的水平线以下难见成功之天日的男人心目中的成功女性的角色。
苗律师便是这样的男人中的一个。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应该的。当老板的事情都多,我理解,很理解……”
秦岑倒宁愿听他说出几句不高兴的话,宁愿他脸上也出现明显不高兴的表情。她觉得他有理由那样。若真是那样,反而会引起她的尊敬。
乔祺就从不孜孜以求什么男人的成功的人生,对她有时候太过刻意地扮演一位成功女性,往往还大不以为然,觉得一点儿必要都没有。甚至多次对她进行过惜花怜玉式的戏讽。而她在乔祺面前也从不需要伪装,特别放松,特别自我。
秦岑从苗律师脸上看到的是一种谦卑的、不无仰慕之意的表情,这使她心中涌浪似的涌起一排高耸的悲哀。它越涌越高,随即哗地扑落下来,在她的心海中跌成无数小波浪,又很快地化作一片泡沫——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和苗律师完全不同的男人……
她强作一笑,尽量以轻松的易如反掌的口吻说:“第一件事,我已经明白了。那不成任何问题。请转告你的委托人,我今天下午就会按照他指定的账号打过钱去。”
苗律师谦卑一笑,奉承地说:“秦女士果然是位痛快人。第二件事嘛,更简单了,您只需在这一件文本上签上您的名字就行了。乔先生已经签了。我以律师身份作为见证人也签了。您签上名字之后,我还会代表你们二位去公证部门公证一下。”
苗律师说着,从皮包里又取出了几页装订在一起的纸递给秦岑。
秦岑以为,那一定是份要求审核“伊人酒吧”账目,进而要求划清股份、剥离合作关系的东西了。接过一看,却不是。前后两页无字白纸所夹第三页纸,只不过是一份字数不多的声明,其上写着:
本人从即日起,在没有任何压力的情况下,完全出于自愿地放弃对“伊人酒吧”以及两处连锁酒吧的股份拥有权。从即日起,一并放弃“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账目上的全部款项。从即日起,与“伊人酒吧”及两处连锁酒吧相关的一切有形或无形资产,完全归秦岑女士一人拥有。并且,是永远性的。
这份声明上的字也是乔祺亲笔写的。比之于他的亲笔信,声明的字略小,笔画工整。从每一行字都能看出他写时认真之极的态度。
秦岑拿那几页纸的双手,又开始微微发抖了。
她听到苗律师以表功似的口吻这么说:“是我要求他一定要亲笔写的。而且要求他一定要尽量写在一页纸上,留有足够我们三人签字的空白。这样,就一目了然,不存在任何可质疑之点了。”
秦岑因自己猜测错了纸上的内容而倍觉愧疚。她呆呆地看着那声明,头脑中一片空白。
“这对您来说应该是一件百分百值得高兴的事对不对?用我的笔签名吧,我特意为您带了一支签字笔来……”
秦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旁向自己伸过来,转脸一看,见是一支笔尖翘起的笔,拿在苗律师胖乎乎、细皮嫩肉而又白皙的手里。
秦岑看不惯男人的手居然是那样的。
乔祺的手就不是那样的。乔祺的手大而瘦,手指特长。指关节有棱角,是那种有力的而非看去软绵绵的手。被乔祺的手所爱抚,一个女人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男人爱抚着。他的手的每一次爱抚,都曾使她像酒醉了或被催眠了似的难以自持。那是一双总能唤起她燃燃情欲的手……而她以后再也不能享受到那双手的爱抚了!
和她作为女人的巨大的损失相比,那份声明所赐给她的价值——它们大约值三百余万元,简直不足论道了。而且,使她内心里感觉到了侮辱,受了严重的伤害。
她的脸,缓缓地又转正了,目光又落在了那份声明上。
苗律师在她转脸的那一瞬间,从她的目光中敏感地阅出了嫌恶的意味。他不明白她何以嫌恶他特意带来的那一支签字笔。它下水流利、笔尖软硬适度,虽然不高级,非名牌,但也算是一支无可挑剔的签字笔。这位是律师的男人智商不低,然而他怎么也不能将秦岑目光中的嫌恶意味和自己的手联系起来。就男人而论,他一向认为自己的手是一双体面的手。
他略微有点尴尬,不知是该将自己拿着笔的手缩回去,还是应该继续伸向秦岑。他干咳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当然,您如果更愿用自己的笔,也可以的。但签名呢,还是用签字笔好些。”
秦岑这才意识到自己太冷落了他的殷勤。她又向他转过脸去,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她说:“别误会,我是在想……”
接笔在手之后,她头脑中才终于形成了一种态度。
“可是我不能签名!”
她的话说得非常坚决,声调也很高,近乎是叫嚷了一句。
她将接在手中的笔放在桌上了。
“不,我不能签名!绝对不能。他没有必要非这么做!他做得太过分了!我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在这样一份声明上签上我的名?!……”
由于激动,她的脸涨得绯红。
“也不是不明不白啊!每一句都是我帮他推敲过的。作为一份声明,表意很严谨,很明白嘛!”
苗律师实在难以理解秦岑的态度,只有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才不打算在那样一份声明上签名!
“这第二件事,恕我难以从命。请你转告你的委托人,我要求他首先回答我为什么!”
秦岑的态度更坚决了,仿佛那声明并非对她有利,而是对她有害。
“那,您可就等于是为难我了。”——苗律师看了一眼手表,沮丧地又说:“乔先生今天就离开国内。现在,他应该是在去机场的半路上了……要不,您打他手机,亲自向他表明您的态度?我想,您一定有他的手机号码。您如果没有,我有。我立刻为您从我手机里调出来?……”
苗律师不再说下去,缓缓从兜里掏出手机,掀开了盖儿。而他的目光,乞怜似的望着秦岑,仿佛希望获得同情。
这男人的手机是紫色的。漂亮、时尚,体现着一种半成熟不成熟的少女般的性感,当下的女孩子多喜欢用的那类。
几乎在他掏出手机的同时,秦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竖着手掌,做出果断制止的手势。
“别,让我再考虑考虑……”
秦岑的脸上,也呈现出了一种希望获得同情的表情。
那是内心活动的难以掩饰的暴露。
苗律师将手机盖轻轻合上了。
他又说:“乔先生再三嘱咐我,两件事比起来,第二件事尤为主要。如果我没完成,我这位律师,就等于辜负委托人的信赖了。我没法向他交代啊!而且,他即使人在国外,心肯定还是被拴在国内,牵挂着我没能替他圆满完成的事。秦女士,设身处地替他人考虑考虑,您也应该在他的声明上签上您的名字……”
秦岑竖着手掌的手,缓缓落在桌角上了。
如果他身在国外,心里依然牵挂的不是他的声明,而是其实依然深深爱着他的我——如果事情是这样多好啊!
但他身边相陪着那么一个“小妖精”啊!不,显然是他陪着她出国了呀!而且他还要和她结婚了……那“小妖精”怎么会对他那么理性的人具有如此大的异性诱惑力呢?她究竟精通什么高超的惑术呢?
秦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以律师的诚信向您保证,乔先生的声明是实心实意的,背后绝不会隐藏着企图算计您的任何阴谋诡计。您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根本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男人啊!……”
秦岑皱眉道:“我没那么以为。”
“对不起,我用词不当……”
苗律师的脸也一下子窘红了。
“没什么,我理解你的心情……”
秦岑嘴上说着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却暗自想——你他妈的理解我的心情吗?!
……
几分钟后,苗律师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围脖,站着一口气喝光了一杯小婉端给他的咖啡,大功告成轻松愉快地走了。
那时,“伊人酒吧”里已坐着几位客人了……
办公室里的秦岑也披上了大衣。
阳光饱满,暖气很热,仅穿着她那套职业西装正合适。但是披着大衣的秦岑,开始觉得身上冷了。她又将双手夹在了腋下。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冷了,也会坐得稳了。是的,她感到有点坐不稳了,想立刻躺到长沙发上去。然而,她已经感到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像一个体弱的人又刚刚大量失血。
她清楚,自己发烧了。
那一种冷,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身体外往内心里侵袭,也仿佛一阵比一阵甚地从内心里往外散发冷气。
苗律师说得对,乔祺的声明当然是实心实意的。这一点无须任何人告诉,她自己也看得明明白白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什么阴谋诡计,什么话啊?她深深爱过也深深爱过她的人,即使已决定和另一个女子结婚了,也是绝不会对她耍什么阴谋诡计的!她秦岑能和那样的男人保持两年多的私密的亲爱关系吗?!
为什么?还有必要那么激动地说些要求他回答为什么的话吗?!
他觉得对不起她啊!
他企图通过他实心实意的做法减轻他的负疚心理啊!
他是那种一旦觉得对不起别人,就恨不得不顾一切地去补偿别人的人啊!
何况他觉得对不起的是她!
……
小俊轻轻推开办公室门,探进头说——酒吧里来了四位熟客,问她在不在,请示该怎么回答。
秦岑默默摇头。
小俊犹犹豫豫地又说,都是省歌舞团她原先的同事。
“是经常来的?还是不经常来的?”
“每年都结伴儿来几次的,不怎么经常……”
小俊仍身在门外,头在门里,期待着她的最后决定。她从小俊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四位来者猜到了她肯定是在的,非让小俊去对他们撒谎,小俊觉得为难。
“秦姐,正因为是不怎么经常来的,最好别得罪人家是不是?一旦得罪,兴许人家以后再也不来了。给人家一次高兴,人家以后也许会是常客的。”
小俊的话,说得特别懂事。
“那好,去告诉他们,我处理完一点儿事就陪他们……”
秦岑无奈,只得如此。
为了不使内心里的幽怨、伤感、沮丧和失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脸上,她又用温水洗了一次脸,之后细致但却不过分地化了一番淡妆。虽然是淡妆,虽然不过分,然而对于她,那已经是一件较为复杂的事了。她的脸,一向不沾脂粉,也不描眉,不夹睫毛,淡淡地涂一下唇膏,就算化妆了,而且显得端庄秀雅。
当她出现在她原先的四位同事们面前,他们都对她欣赏不已:
“哎呀秦岑,你有啥奇方妙法哇?咋把自己保养得这么新鲜呢?介绍介绍经验呗!……”
“秦岑你让我们嫉妒死了!你怎么就越活越水灵了呢?你看我俩,老成啥样了?这一比,真有想死的心了!不好意思出现在你面前了,以后再不来了再不来了,伤心啦……”
四位以前的同事,二男二女。文艺界的女性,一快接近中年,不是变稳重了,反而更喜欢贫了。她们故意用小品腔调跟秦岑说话,表情夸张,大大咧咧,招得酒吧里的其他客人,几乎都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她们。她们各比秦岑大几岁,仗着当年和她关系好,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她们曾是唱东北民歌的,所以嗓门儿大。现而今没谁再喜欢听东北民歌了,她们也就只有提前“内退”闲在家中了。
秦岑久未见到她们了。她确实觉得她们又老了。所以与她比起来,她们脸上的妆化得够浓艳的。秦岑不禁对她们心生怜悯。
她头脑中忽然闪过了“人生几何”四个字。
由而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都说漂亮女人的漂亮的脸,一过四十岁,那就像十月份的树,看着叶子还是绿的,风一吹,发出的响声已经和春夏季节不一样了,听来有干叶子摩擦那一种“柴”音了。再过半个人生的季节,就会大势已去一败涂地了。她还听人讲“女人四十一枝花”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女人在四十岁上,那还算是一枝花,那还算得是漂亮的女人,一过四十,就不再属于鲜花,将渐变为干花了。有女人对她讲过这类话,也有男人对她讲过这类话……
秦岑内心里也不禁生出一种本能的对自己年龄现实的恐慌感。不,岂止恐慌,简直是恐惧。一旦失去了乔祺,她觉得它对自己的精神压迫,比以前强大多了。尽管还被人羡慕着。
“瞧你们说的,还越活越水灵呢!我不是也化妆了嘛……”
秦岑低声和她们周旋着,将自己当年的四位同事引向了最里边也最安静的位置。那位置隐在半堵隔墙后边,不是老熟客根本不知道,知道的一般也不愿聚坐在那儿,会使人觉得视线受阻,感到压抑。她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发现酒吧里有几张新客的生面孔。唯恐当年的同事们将见面气氛搞得太过热闹,影响了为图安静才光顾的新客们所要的情调。她希望他们以后成熟客。初七营业,未遭冷清,熟客踏来,新客出现,使她觉得是好兆头。
四位当年同事中的两位男士,一位的年龄和乔祺差不多,曾是小号手;另一位是当年团里唯一的作曲,差几岁六十了。总而言之,四位男女都是过气之人了。只不过他们显得很持重,有心事的样子。不像两位女同事,已经过气了还张扬劲儿的,反而活得更生猛了似的。
及至落座,秦岑忽而心生反省,扪心自问,又觉自己竟能立刻进入“伊人酒吧”操盘人的角色,实在是有点儿连自己都难以理解。我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了呢?她想,秦岑,秦岑,你不是刚刚彻底失去了爱你的男人吗?你不是刚刚还陷在万念俱灰之境难以自拔吗?怎么一眨眼又好像什么伤心难过之事都没发生过,心思又被酒吧全部占据了似的呢?是啊是啊,这“伊人酒吧”从此是我的了!还有另外的两处连锁酒吧,从此也是我的了。它们的每一物,每年每月每天每一小时的营业利润,从此都是我的了!我是它们的真正主人了。不是仅占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影子主人了。我真正的是一位成功的女人了!以后再有谁在我面前显出仰慕我的样子,说些奉承我的话,我心里也不必感到自己名不副实感到是影子主人的难与人言的惭愧了。我值得人仰慕了,值得人奉承了……尽管爱我的男人离我而去了……但是作为女人,当男人不爱我,我就爱别的吧!许多男人不是一个个变成了爱官位爱金钱爱所谓事业甚至爱古董爱收藏爱赌博爱酒爱毒品超过爱女人的男人了吗?许多女人爱高级时装爱高级化妆品爱小猫爱小狗爱自己,不是超过于爱她们的丈夫她们的情人吗?我秦岑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却有一处全市最有名的酒吧和两处同样很火的连锁酒吧,我不是更有天经地义的资格和理由从此只爱自己了吗?我的失去真的比我的所得更值得我伤心难过吗?一个男人真的抵得过一处酒吧和它的两处连锁酒吧吗?它们虽谈不上能带来滚滚财源,但每年总共也有七八十万元多则一百来万元的利润啊!在这一座三百余万人口的城市里,每年有这么一大笔收入的男人有几位呢?人们谈论起来似乎很多,但税务局的朋友告诉过她,其实真正成功的男人并不太多。更遑谈女人了!
此时此刻的秦岑,很想自己对自己暗暗下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如此这般快速地从个人的感情“事件”中挣身而出,仿佛任何感情打击都没有遭受到,几乎不露任何破绽地一如既往地又扮演起“伊人酒吧”女老板的角色来,而且,居然因为酒吧里出现了几位新客的生面孔就多少有点儿沾沾自喜,这究竟意味着我真是一个很“强”的非一般女性可比的女人呢,还是意味着其他呢?如果意味着其他,那又意味着些什么呢?但是她不能下出结论。
她在自己对自己产生着相当矛盾的难以确定的评价的状态之下,与她当年的同事们彼此寒暄,应酬自如。起码表面看起来她也是谈笑风生的。她的两位男同事话不太多,显得有几分拘谨。他们当年和她仅仅是一般同事关系而已。当她问他们的近况时,两个男人都有点儿支支吾吾,答非所问,顾左右而言其他。于是她心里明白,看来他们的人生与以前相比,负担不是轻了,反而重了。日子也显然过得不怎么省心。在秦岑的记忆中,四位当年的男女同事之间,除了一般同事关系,本是另外没有什么特殊的人物关系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聊着,她才搞清楚其中的一男一女,也就是当年的作曲与当年经常在台上和她手拉手二重唱的那一位女同事,已经完成了一次婚姻方面的二次组合。这使她大为惊讶,暗暗感慨人生的不甘守旧变化多端。
“怎么?小岑子,我俩的事儿,你居然一点儿不知道哇?”
一小杯红酒入腹,曾经“手拉手”的那一位显得更加“开放”了,似乎忍不住要娓娓道来细说端详。
秦岑苦笑道:“也没人特意告诉我啊!”
“嘿,真是的,敢情我俩的事儿,连点起码的新闻价值都没有了吗?”
对方装出倍觉失落的模样,仿佛不是在谈自己的婚变,而是在谈自己的一次演出的反响如何。虽然,她已没有正式登台演出的机会了。
“你啊,聊点儿别的行不行呢?我们的事儿是主题吗?”
她的二茬丈夫柔声细语地制止她,像一个大孩子制止自己以公开家庭隐私为乐事的母亲。那话听来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恳求。年近六十的男人的前妻秦岑是认识的,是团里的会计。歌舞团解散了,它的会计现在也就不知干什么去了。“手拉手”的丈夫秦岑也是认识的,原是某银行分行的副行长。秦岑还知道,“作曲”是很怕他的前妻的;而“手拉手”则特善于“捯饬”她的前夫。那位副行长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不管出现在哪儿,总是西服革履衣冠楚楚的。按今天的说法,“有派”。当然,那是以前。看着对面徐娘半老的“手拉手”,秦岑心想——也不知她的前夫现在没有了善于“捯饬”自己的原妻,是不是仍保持着衣冠楚楚的“派”。
“手拉手”瞪着她的二茬丈夫呵斥道:“你当你是谁呀?轮着你管我啦?小岑子又不是外人,我和她说说我们的事儿怎么啦?”
年近六十的男人噤若寒蝉,低下了从前那颗高贵的头。在秦岑记忆中,他的头从前那是轻易不会在凡人面前低下的。从前的他,呵斥起唱他谱曲的歌曲唱不准调的歌唱演员,尤其女演员,比他的第二任妻子刚才呵斥他自己还要声色俱厉。对于凡人,当年他谱曲的歌曲,不练多遍,那是根本唱不准调的。而他当年常自鸣得意,说“阳春白雪”都是令凡人难唱的。当年“手拉手”就没少挨过他的训。现在,正应了那句话——一报还一报。现在,他从前那一头潇洒的长发已所剩无多。当他低下头时,已遮挡不住光亮的头顶了。秦岑发现,他的中式袄的前襟尽是油渍,早该洗洗了。看来,他的第二任夫人,并不像以前爱“捯饬”自己的前夫一样爱“捯饬”他,她已变得只爱“捯饬”她自己了。而他呢,显然地,惧怕自己的第二任夫人甚于惧怕自己的第一任夫人。秦岑对他们居然组合在一起的奥妙,百思不得其解。她并不想听那奥妙。
她问:“你们想不想喝点儿度数高的呀?难得你们一起来看我,今天我请了!”
于是她的提议受到一致拥护,秦岑亲自去取来了一瓶“人头马”。
秦岑仍觉冷。不,更觉冷了。她不能不陪他们,也不能披着大衣陪他们,那会使他们认为她太娇贵。说自己正发烧,她想他们是不太会相信的。何况,刚才“作曲”的话中说到了什么“主题”不“主题”的。不耐下心来听他们切入主题,她想那也许就彻底将四位当年的同事得罪了。“伊人酒吧”开业,他们前来捧过场的。两处连锁酒吧开业,他们也前去充当过嘉宾的。
秦岑决定今天把欠他们的情偿还了,尽管自己正发着烧。
她试图通过度数高点儿的酒,驱除自己感到的一阵阵寒冷,以及内心仿佛就要结成了块垒了的那一种压抑。
好在另外一男一女两位当年的同事表现得比较安静,从旁不断提醒这里是酒吧而非街头巷尾的小酒馆,使女高音孤掌难鸣,一心打算热闹一番却终究煽动不起来,自己便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她一安静了,交谈也就很快切入“主题”了。
四位当年的同事是来请求秦岑友情赞助的。二男二女四个从前的文艺界“才俊”,现而今在街道领取微薄退休金的落魄之人,说他们想要组建一个中老年街道合唱团,但那也需要些经费不是吗?
“岑子呀,我们不像你,你现在生活得多风光啊!三处酒吧的女老板,后半生享福的钱已经攒足了是吧?而我们算什么了呢?才四十几岁,就什么也不是了。甭说钱够花不够花了,整天闲在家里,闷啊!……”
女高音一安静下来,又开始倾吐人生低迷之衷肠了。
“刚谈到主题上,你又跑题了……”
过气了的“作曲家”比刚才更小心翼翼地制止她。
“别一口一个小岑子的,秦岑不比从前了。现在是老板了,小心让她手下那两个小妹听到了不好,会影响秦岑的老板威严的……”
另一位当年的男同事仍继续扮演提醒者的角色。
“秦岑,帮帮我们,组建起来了,我们也算有件正事儿可做了。街道只口头支持我们,却不肯出一分钱。我们几个想,如果办好了,以后政府搞群众文化活动时,也许会依靠我们,那我们也有机会为自己创点儿收了……”
另一位当年的女同事,把话挑明到了不能再明白的程度。
秦岑内心里对他们同情得一塌糊涂。
她眼睛潮湿地问需要多少钱?
四人你看我,我看他,沉默有顷,由六十岁的男人吞吞吐吐地说,两万元他们心满意足;倘秦岑为难,一万元,也感激之至。
秦岑不禁又问:“你们四个人,就真的到了连一万元也凑不齐的份儿上了吗?”
这一问,将四人问得低下了头。半晌,还是由“作曲家”开口回答了。
他说:“也不至于是真的到了那个份儿上。存款,谁都还总是有些的。可是小秦啊,我们这样一些人,一旦没有歌舞团托着,就再也上不了舞台了;一旦再也上不了舞台了,就都差不多是废人了。这一点,想必你也是清楚的。所以各自都有的那点儿存款,都当成是防病养老的保命钱,哪敢轻易动啊!不是觉着你现在发达了,万儿八千的不太在意了吗?……”那话,说得极其平静。唯其平静,在秦岑听来,更觉悲怆。
同类相怜,秦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她说:“今天是初七,还在春节里,你们虽然是一起来求我的,也等于是一起来看我的。证明你们心里有我……”
四位当年的同事便都默默点头。
秦岑接着说:“现而今,一万两万的能买不少东西,可是能干成件什么事呀?你们既然当面向我张了一次口,我就不可以对你们太小气。这样吧,我干脆给你们开出张十万元的支票吧,你们中谁明天来取?你们也别搞什么中老年合唱团了,那是得不断搭钱维持着的事儿。合伙做点儿小生意吧!哪怕能合伙开好一家小包子铺,以后每月也都能分点儿收入啊……”此一席话,又使四人低下了头。
女高音的一只手,紧紧抓住秦岑的一只手,嘴里不住地重复四个字:“哎呀秦岑,哎呀秦岑……”
以往他们聚在一起,仿佛永恒的一个谈话主题那就是,诅咒现而今“乱七八糟”的演出市场,声讨那些一首歌十几万元几十万元的男女歌星。这一天谈话主题变了,也就忘了诅咒,忘了声讨。
秦岑喝了点儿“人头马”,身上热起来,居然也忘了自己正发烧,居然还将四位当年的同事送出了酒吧的门。即使是冬季里的一个阳光很明媚的日子,但气温毕竟在零下二十几度,时不时地也不知从哪儿刮起阵阵寒风。望着那四人的身影走过跨街桥去,又一阵寒风刮来,她打了个冷战。转身面对“伊人酒吧”,内心难以不想到乔祺。
现在,它是她的了。
他是别人的了。
她有一种接受了至亲之人的遗产的感觉。虽然乔祺活着,而且活得健健康康的,肯定已在出国的飞机上。但她今后只有当他死了。不这么样想又能怎么样想呢?
回到办公室,她盖着大衣在长沙发上躺下了。
她又冷静一想,若不是在乔祺那份声明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今天断不会对四位落魄了的当年的同事们那般大方!凭什么?自己有什么权力呢?可酒吧已是自己一人的了,自己是真正的老板了,情况则不同了,想大方一次可以自作决定地大方一次了。她对自己的大方并不后悔,只不过事后吃惊。十万元啊,对干爸干妈也没如此大方过啊!可话又说回来,干爸干妈也从没在钱事方面求过她。今天以前酒吧也不是她自己的……
能在当年的同事们求到自己时慷慨大方的感觉真是挺不错的。
做一位名下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资产的女人真好。
这么一想,她对乔祺不那么耿耿于怀地怨恨了。
金钱真的能补偿感情的损失吗?
看来真能。
否则自己为什么不那么怨恨乔祺了呢?
……
中午时分,小婉端了些吃的送来,见秦岑盖着大衣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没惊动她。
晚上,秦岑发起了高烧。
小俊小婉两个慌了,打电话告诉了秦老。
秦老和李老师匆匆赶来了。
李老师一摸秦岑额头,烫手。
“‘小妖精’……‘小妖精’……”
秦岑昏迷中不断说着呓语。
“她这是在说谁呢?”
秦老好生奇怪。
小俊急说:“不是我!”
小婉也赶紧说:“不是我!”
李老师说:“知道她不是在说你俩,怎么会是说你俩呢?也许谁都不是。肯定烧到三十八度以上了,说胡话呢!……”
李老师和秦老一商议,都觉只服点儿退烧药太让人不放心了。当机立断,决定送秦岑去医院。两三个小时以后,秦岑住院了。医生说她肯定不仅发烧一天了,起码发烧三四天了。也许她自己对自己太粗心,没量过体温。
她已经烧出轻微的肺炎了。
秦岑在医院里住了十二天。
十二天里,小俊小婉自然是常去看她的,向她汇报酒吧的情况,以使她放心。秦老夫妇也没少去医院看望她。初十春节假期结束后,“伊人酒吧”的员工纷纷回来上班了。秦老和李老师轮流替她当起了临时代理老板,一切竟也管理得有条不紊。秦岑很担忧酒吧的生意会冷清了,秦老、李老师、小俊和小婉都让她放心,说生意一如既往,好着呢。两处连锁酒吧她倒不太惦着,承包出去了,“旱涝保收”。
一次秦老单独看她,问她和乔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否则,她住院了,他是该来看看她的。
她说也没发生什么严重的矛盾。说乔祺要提前解除合同,她起初不同意,后来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了。
秦老又问她乔祺到哪里去了?
她说他出国了。
“都四十五六岁的人,又不是什么音乐大师,充其量是一个玩音乐的人,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呢?”秦老就批评起乔祺头脑发热,缺乏自知之明来。接着又谴责乔祺是冷血动物,无情无义。他说:“不跟别人告别一下,起码也应该跟我打声招呼吧?只初一最后见了一面,还连句拜年的话都没对我说,就这么就走了!我可是经常当着别人夸他的啊!做人不可以做得这么不像样子嘛!……”
秦岑有心替乔祺解释几句,却不知自己的话该怎么说,默默听着而已。
秦老又问她“小妖精”是个什么人?是个小女人对不对?怎么侵犯了她或伤害了她?
秦岑说自己高烧情况之下说了些什么胡话,自己根本不记得,也根本没有个什么小女人侵犯过自己或伤害过自己。
“干爸,我什么时候和女人过不去过呀?又什么时候招惹过女人和我过不去过呀?……”
秦老一想,确实。半信半疑的,也就不再问什么。
秦岑的情感承受力,并非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大。
权当乔祺死了,她还是会经常想他。
他明明没死。
真正能成功地做到自欺欺人的人,其实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自欺欺人对谁都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秦岑根本没那么了不起。
十二天里,最经常到医院看望他的,既不是小俊小婉,也不是秦老和李老师,而是苗律师。他比他们四个人谁来得都勤。
头一个星期还隔一天到医院看望她一次,后一个星期就每天都来了。有时居然一天看望她两次。每次必带束鲜花。秦岑住的是单人病房,有把椅子。他一来就坐在椅子上,那么秦岑只得躺在病床上。她没什么话跟他说,他似乎也不觉得二人之间明明没话可说多么别扭,长时间地眼巴巴地看着她。他带去的鲜花病房里根本没处放了,秦岑只得让护士们随意处理掉。
她说:“求求你别来看我了,护士们都误会我们的关系了。”
他却说:“我不怕被他们误会。”
她说:“我怕。”
他却说:“你也别怕。”
她说:“求求你别往这儿带花了,你前几天带的花护士都扔出去了。太多了,护士认为花香太浓会引起我呼吸道过敏。”
他却说:“不会的。她们小题大做。”
她说:“我手下的两个女孩子和我干爸干妈也会误会的。”
他却说:“误会是生活中常有的现象。”
有一次她干脆冷下脸来问:“你究竟企图把我们两个本没什么关系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搞成怎么样的一种关系呢?”
这一句长长的绕口令似的话,由她嘴里说出来时竟一点儿都不绕口,因为在她心里憋得太久了,已默背得滚瓜烂熟了。
他眨眨眼,品味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我欣赏你。”
她终于发火了,拍着病床大声说:“我他妈的有什么值得你欣赏的?”
他身子一抖,不但不觉得尴尬,反而显出害羞似的样子,腼腼腆腆地说:“我对你心生一片情。”听来像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
秦岑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你给我出去!”
护士闻声赶来,将苗律师客气地请了出去……
秦岑之所以一忍再忍,不因别的,乃因他是乔祺委托的律师。
而苗律师之所以敢步步为营地企图“攻”下她,乃因她对他说了句不该对他说的话。
那句话是:“记住,如果你希望我不反感你,那么以后请别在我面前提到乔祺。他在我心里已经死去了。”
话一出口,她后悔莫及。
而苗律师心中于是产生了无边无际的希望的光芒。
因为十二天里苗律师天天到医院去烦她,她便天天夜里梦见乔祺。有时是欢喜梦,从梦中笑醒;有时是伤心梦,从梦中哭醒。哭醒后,任眼泪滴湿枕头,难以抑制。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分,她对自己有了更深的了解,那就是——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感情上的损失,是无论任何东西都弥补不了的。心灵上的伤口,也根本不是一处酒吧两处它的连锁酒吧能填平的。尽管心才拳头般大。
拳头般大的心,它的伤口往往会像一条大峡谷那么深,那么长。
十二天里,她对“心灵”二字也有了不同以往的理解。
这种理解形成在十二个难眠之夜。
出院后,秦岑还只能住在酒吧里。
苗律师不屈不挠地纠缠她。当着她的面他只说:“我欣赏你。”可是他一天里会给她发无数次短信息,每条短信息都是表达他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爱她的……
又一个月后,秦岑结婚了。
对方是派出所的一位所长。秦老当年的学生,叫刘方。
刘方是位好民警,也是派出所的好所长。派出所所长没有不是党员的。刘方二十六岁入党,党龄已经八年。有了八年党龄的刘方所长,比秦岑小两岁多。而他当上派出所所长,也整整两年。
出院后的秦岑,又过了几天,才总算有精力和心思处理她与前夫胡宗文之间的事了。秦老和李老师因为她住了两个星期的院,义不容辞责无旁贷地轮流替她管理酒吧,也都把干女儿的住房被占据了那一件令人恼火的事儿忘到脑后了。
对于秦岑,住了两个星期的单间病房,在她当时那种具体情况之下,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如果排开苗律师天天到医院来滋扰她这一点不论的话。第一,医院里的病号饭吸取了营养方面的考虑,不似在酒吧,不按顿,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饿了,吃的也只不过是零食,或方便食品。饿也不吃,小俊小婉两个又哪里管得了她。在医院里,护士既是白衣天使,也差不多等于是白衣女王。
“哎你不吃饭可不行啊,吃!必须吃!这是对你的要求。肺炎又不是胃炎,吃不下饭纯粹是借口。医院不是幼儿园……”
年轻的护士小姐动辄严肃起来,板着脸训人。说医院不是幼儿园,训起人来却又像幼儿园的阿姨训不听话的小朋友。还强调说是人性化服务的体现。不仅按时为你打针、送药、开窗换空气、清洁病房,而且要求你作为病人更需按时吃饭,难道不够人性化服务的吗?
自从成了酒吧女老板,三年多里秦岑何曾被谁训过呢?奇怪的是,小护士训她,她非但没什么竟见,反而觉得挺受用。仿佛作为病人被护士所训,本是交住院费的一大所图。每当小护士表情一严肃,秦岑立刻变得像一个听话的乖乖女。按时按顿地吃饭了,春节前后消瘦了憔悴了的脸庞,十二天里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线条优雅的轮廓并且渐渐润泽了。而第二个好的方面是,与干爸干妈的关系更加亲密了。本就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只不过初一那一天闹出了点儿小小不然的尴尬。如果都不是敏感之人,那一种小小不然的情节,其实是算不上尴尬的。偏都是对自己的形象表现有较高要求的人,一旦互相间闹出了点滑稽可笑的言行举止,便都觉形象受损,有些不太好意思再见面了似的。秦岑这一住院,秦老和李老师极为重视,双双出马,事必躬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呢!正所谓困难时刻,方见人间真情。乔祺既然已经出国,秦老和李老师,也就不再对干女儿提起他了。他们自己也不再说到乔祺,似乎他根本就是一个他们不曾认识过更不曾给他们留下良好印象的人。
多亏有刘方所长协助解决,秦岑和胡宗文之间的事相当顺利地就了结了。都没用秦岑出面,胡宗文就乖乖地离开了秦岑的住所。并且,也不是兴师动众的那一种解决方式。基本上未被人知,未被人晓。
当日胡宗文开了门后,见门外站着秦老、刘所长和一名年轻的女警,顿时也就既明白又心虚了。
是秦老先开的口。
他问:“小胡,春节过得可好?”语调随和,一点也听不出兴师问罪的意味。
胡宗文退入室内,神色惶惶地嘟哝:“能好吗?无家可归,借住别人的房子过了次春节。整天把自己关在这地方,没脸出去见人。”
刘方所长接着礼貌地说:“公民,我们是按照这位老先生的请求,前来协助他要将您从这套不属于您的住房中请出去的。作为派出所民警,我们有责任和义务维护在本治安辖区内的居民的合法权益不受非法侵犯。所以我们是在执行公务。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将您刚才说的话记录在案吗?”
胡宗文眨巴着眼睛问:“什么……什么话?”
刘所长说:“您刚才自己也承认,是借住别人的房子过了次春节。具体而言,是借住本治安辖区内的居民秦岑女士的房子过了次春节。我们只想记录这么一句话。”
胡宗文连连挥舞着一只手臂叫嚷道:“我抗议,我抗议!我是秦岑的前夫,秦岑是我的前妻!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任何人也无权过问和干涉!”
刘所长微微一笑,态度仍很礼貌地说:“不,如果前夫非法占据前妻的住所,我们派出所的民警在后者请求之下,是有权过问和干涉的。”
而秦老就从兜里掏出了秦岑的委托书,展开来出示给胡宗文看,同时说:“小胡,你看这是秦岑写的委托书。委托我全权代表她,请你从她的住所离开。她倒不是连见你都不愿见你了。她初七起病了一场,还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身体至今有些虚弱,所以全权委托我。而我呢,就怕你不讲理,所以才要求派出所的同志协助我。你得清楚这么一点,我们今天来找你,无论我这一方面还是他们两位民警,可都是有理有据的事。”
胡宗文的手臂又挥舞了几下,还干张了几次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在秦老对胡宗文说话时,刘所长背着手,逐个房间都走到,看看这里,观察观察那里;待秦老的话说完了,他也走回到了胡宗文跟前,摇头道:“公民,你看你将不属于你的住所,住得多乱多脏。你用房主的床单擦鞋了是不是?你干吗往墙上按烟头呢?裱墙纸是含有易燃的化学成分的,万一引起火灾,你不是自己犯罪也牵连房主了吗?……”
胡宗文更加说不出话了。
“还有女性来过吧?别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不调查这一点。我要说的是,既然卫生巾堵塞了马桶,你借住在这里,就应该及时疏通了。就让卫生巾那么不雅观地漂着,让马桶那么长期堵塞着,让积水散发着恶臭味儿,你自己住着就反而舒服吗?你如此这般地借住别人的住所,莫说是你前妻的住所了,就是欠了你债务的债主的住所,你也是违背起码道德的吧?……”
“反正我离开这里就没地方去住。你们非要把我赶出去,你们就是不人道。”
胡宗文只有又开始耍无赖。
刘方所长表情变得极其严肃了,语气不温不火地说:“据我所知,秦岑女士是位很有人道之心的可敬女士,近年为社会公益之事很热心地做了不少奉献,何况对你了。她交代给我们的一个大原则那就是,一定要对你尽到人道安排。至于你离开她的住所的具体条件是什么,是否突破了她能够考虑的底线,那就要看你和秦老先生谈的结果怎样了。毕竟是秦老先生全权代表秦女士,而不是我。”
于是秦老揪住胡宗文袖子,将他从客厅扯入到一个房间里去。
秦老还煞有介事地关上房门,之后才小声说:“你刚才说你无家可归,这一次春节没能过好,那你以为秦岑今年的春节就过得很好吗?当年可是你抛弃了她的!你现在无家可归落到这种地步是你自找的!秦岑她今年的春节没过好却完全是被你搞的!这是她的家,她至今有家不能归,还不是出于对你的怜悯?如果你不是她前夫,你凭什么?……”
“我不听你扯这些!扯这些对我没任何意义!我只谈条件!一百万!答应给我一百万元,我立刻走人!……”
胡宗文欺老,又嚷嚷起来。
秦老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房门一下子被推开,刘方所长倒背双手站在门外,厉声道:“胡宗文,我警告你。你占据他人住所赖着不走,这是违法行为。而你刚才的话,等于敲诈,是犯罪行为。既违法又犯罪,我现在就可以将你押送到公安部门,对你依法进行惩办的!……”
“那……那就五十万元也行!她既然怜悯我,就应该……”
男人一旦变成无赖,就只有将耍无赖作为最强的一种生存能力来施展,并在施展的过程中提高技巧,充分发挥。那进退之间,每显出厚颜无耻的策略。
秦老只有用目光默默地向刘方所长求援。
刘方所长一转身,向那位年轻的女警下达了命令:“把他的话记录下来!”
“别记,别记!三十万元!……要不二十万元!不给我二十万元我只有从窗口跳下去死了算啦!……”
几分钟内从一百万元降到了二十万元,这给了秦老一线可以继续和他谈下去的希望,于是朝刘所长丢了个眼色。
刘所长会意,退出去,仍将房门替秦老掩上了。
几分钟后,秦老出来,悄悄告诉刘方所长,最终以十万元人道帮助达成“谈判”结果。
三人离开,走在路上时,刘方所长对秦老说:“请您向秦岑女士转达我的看法,毕竟曾是夫妻,该怜悯还是得怜悯,能帮助还是以帮助一下为好,就算也是为社会做了一次慈善的事吧!”
秦老去到“伊人酒吧”,将“谈判”结果以及刘方所长的看法告知秦岑后,态度明确地说:“我和刘所长的看法是一样的。”
秦岑诚恳地说了些感激的话,接着表示完全同意。
当天晚上,秦岑给干爸打电话,说想请刘所长吃顿饭,秦老答应替她问问刘方所长哪一天有空闲。
隔日,秦老给秦岑回电话,说刘方所长也让谢谢她。但吃饭的事,刘方所长说就免了吧。秦岑更加觉得过意不去,要了刘方所长的电话号码,亲自给他打了一次电话。
“秦女士,您是我们治安辖区内的一位公民,我是这一治安辖区的派出所所长;您的合法权益受到非法侵犯,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您,谈不上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是我们分内的工作。再说,我听秦老介绍,您为人很善良,又是独身女性,轻易不肯求人,我们又怎么能不出面保护您呢?如果我们派出所的人,为治安辖区内的居民尽了一点儿什么责任,就心安理得地应邀赴宴,那是不对的,也是违反警纪的。我是所长,要以身作则啊!您说对不对?”
直到那时,秦岑还没见过刘方所长。电话里听来,他的语调特别亲切,话也说得既有原则又特别诚恳。这给秦岑留下了深刻又良好的一种印象。
又过了几天,快到秦老生日了。
秦岑对秦老的这一个生日很重视,要亲自替干爸操办。失去了乔祺,她才意识到干爸和干妈对自己多么重要。如果和干爸干妈的关系也渐渐淡薄了,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活得太孤独了。至于与一般所谓朋友们的关系,她认为那不过是人生在世的交际现象,白云苍狗,不足以用世间真情来形容的。秦老和李老师,十分理解她内心的孤独和她的想法,也乐于将生日之事交由干女儿去张罗。尽管,他们都是不在乎自己的生日过与不过的人。
给干爸过生日,实际上已成了秦岑尽干女儿的孝心的一种方式,别的方式还真的很难以表达好对干爸的感情依重。
秦岑为秦老的生日之事亲自到秦老家去了一次,商议在哪儿过,怎么过,请哪些人。
秦老说想过得简单一点儿。李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秦岑想了想,试探地问:“干爸,如果只请您的学生刘方所长,就我和我干妈,再加上他,三个人为您过一次生日,您觉得怎么样呢?是不是人太少了点儿,太没气氛了?”
秦老说:“好哇,好哇,这样最好!过生日又不是开联欢会,搞那种热闹的气氛干什么呢?”
李老师也当即表态,说如果不以过生日的名义来请刘方所长,恐怕还请不到他。他太忙,而他们老两口,也早想跟这一名从前的学生坐一块儿聊聊天了。
秦老又说:“我亲自给他打电话请他。女儿,你不是还没以一种什么方式感谢过他吗?他是个爱读闲书的人,我生日那天,你不妨买些书送给他。我知道你不愿欠人情,借我的生日,你也可以了了一份人情嘛!”
秦岑承认自己亦有此意。
当时,无论是秦岑自己,还是秦老和李老师,都没料到还会引发出一段姻缘来。
秦老的生日是在自己家过的。秦岑让一家饭店给送了几样菜,自己又扎着围裙,像模像样地下厨切切拌拌、炒炒煎煎,添了几样菜。
刘方所长如诺而至。
秦岑就将带来的一套精装的《资治通鉴》和一套《古文观止》送给了他。
刘方所长喜出望外地收下。
他也没空着手,给秦老带来了一管上品的毛笔和一匹宣纸,给秦岑带来了一只景泰蓝的化妆品盒。
李老师说秦岑平时不怎么化妆的,即使偶尔化妆,也不过是意思意思。
刘方说,那要送得多余,就还给他。他如果送给所里某个年轻的女警,对方不知会多么高兴呢!
秦岑说她也同样高兴,说着收进了包里。
李老师说:“刘方,你这样的单身汉所长,记住别乱送给属下年轻的女警们小东小西的。防止人家觉得你另外有什么意思,你说不清楚!”
秦岑扑哧笑了。
李老师自己也笑了。
刘方被她俩笑得红了脸,秦老就立刻加以保护,说自己的学生是个腼腆人,已经当了所长,大小是位科级官儿了,不得随意取笑。
秦岑就又笑了。
刘方的脸就更红了。
从“三十儿”晚上起,近两个月的时间里,秦岑没笑过。那日,她两个月来第一次笑。
刘方跟秦岑说话,开始叫她“秦岑同志”,不但秦岑自己听了笑,秦老和李老师听了也笑。他又改口叫她“秦岑女士”,秦岑和秦老和李老师还笑。
刘方红着脸说:“那我可就实在不知道该叫你什么好了。”
秦岑一本正经地说:“你小我两岁,该叫我姐。”于是刘方口口声声叫起她“秦姐”来。反倒叫得秦岑大为发窘,一阵阵自己不明所以地脸红了。
刘方所长个子不高。如果秦岑不是穿拖鞋而是穿着高跟鞋,两人并肩而立的话,他肯定还要比秦岑略矮一点儿。他长方脸,眉眼挺精神。在一身庄严的警服的衬托之下,即使不戴警帽,还是给人一种无言亦威的印象。
秦岑对这位派出所的“小所长”很快便心生好感。她暗暗将他和乔祺相比,觉他虽不像乔祺那么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具有时下中国男人们身上较少的忧郁气质,却也不失为一个“可爱”的男人。当然,这是她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看的印象。乔祺属于那么一种男人,无论穿什么,哪怕穿跨栏背心和短裤,也会令女人们多看他几眼。不知这“小所长”穿便服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秦岑正暗想着,听到刘方对她说:“秦姐,房子的事已经解决了,你怎么还心事重重的?”她一抬头,见刘方在盯着她看。
“我在想……要不要我再到厨房去做一盘菜呢?”
秦岑红着脸敷衍了一句。
……
那一天,四人合了几张影。
秦岑还单独与刘方合了一张影。她将它放大了,镶在框里,摆在办公桌上。
她时常呆呆望着那张照片出神。觉得自己居然与一位派出所的“小所长”合了一张影,仿佛很搞笑。起码,是件幽默的事。她也总是要将刘方和乔祺相互比较,比来比去的,结果渐渐发生变化——乔祺在她心目之中似乎也不那么一表人才不那么有气质了;而“小所长”刘方,似乎越来越是一个很精神气质也很特别的男人了。究竟特别在哪方面,她又说不清。不知何故,合影前,刘方还戴上了警帽。他俩合影,是秦老和李老师怂恿的。秦老和李老师都叫刘方摘下警帽,“小所长”却说还是戴着合影好。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觉得戴着合影好。戴着警帽的派出所“小所长”,看去是更有一股威严劲儿了。秦岑认为,那其实也应该说是他气质特别的方面……
结过了婚,离过了婚,和乔祺那一类难以使女人忘怀的男人保持过两年多私密的亲爱关系的秦岑,每觉仅仅比自己小两岁的刘方并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青年,一个小老弟般的青年。
除了干爸干妈,人生中又多了一个小老弟也不错。何况,这小老弟还是干爸早年的学生!她因认识了刘方而欣慰。
失去了乔祺,拥有了三处酒吧的产权;住所一度被侵占,却由而认识了一位是派出所所长的小老弟;春节才一个多月,二十万元无效益支出已是有去无回,但同时却赚了一百二十万元——因为有一位韩国外商,将她的一处连锁酒吧的经营权高价买了去……
诸般伤心的烦恼的事付出的事与紧随其后的截然相反的事搅在一起,彼此抵消,最终使个秦岑伤心也伤心不到哪儿去了,高兴也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了,解脱了也还是不觉得如何的轻松,说有压力呢又再没哪一种压力了……只剩下了惆怅。
绵长的惆怅像一张蛛网罩在身上,不能夸张地说那是多么束缚人的,但是丝丝缕缕地黏着人,使她腻歪。
苗律师又到酒吧来拜访过两次。
第二次她干脆对他说:“请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你死了心吧,我就要结婚了。”
像秦岑这样的女人,天生的善忍。对于一个“追求”自己的男人,再怎么忍无可忍之时,也还是会竭力忍住并不急赤白脸地发作。之所以对乔祺反而表现得失去了理智,她自己最清楚,没什么另外的解释,只有一种解释——两年多以来乔祺将她爱成了那样,将她惯成了那样。她和乔祺之间的年龄差距,使她每觉自己是小女人。而此种感觉是她非常喜欢的感觉,也是非常享受的一种感觉。像男人吸惯了一种品牌的烟饮惯了一种品牌的酒,吸着饮着时的享受。这一点,与刘方所长在她眼里是一位“小所长”恰恰相反。
苗律师不信秦岑的话,认为她骗他。
本来就是骗他的话,她干脆一骗到底,指着照片上的刘方严肃地说:“你看,就是他,一位派出所所长。”
苗律师还是半信半疑,再问是哪一所派出所的所长。
秦岑也没多想就告诉了他刘方是哪一所派出所的所长……
两天后刘方所长来电话,问她认识不认识一位姓苗的律师?
秦岑一听就明白刘方为什么来电话了,心中将苗律师恨得咬牙切齿。
她未审自招,解释说苗律师只不过是一位和她的酒吧有点儿寻常业务关系的律师……解释了几句,接下来更该解释的反而不知如何进行解释了。
在她支吾起来,话儿反复掂量,怎么说出口都觉欠妥之际,刘方在电话那一端开口了。他说:“我明白,那位姓苗的律师,他经常滋扰你。你不得已,就拿我当挡箭牌是不是?”他等于替秦岑进行了核心内容的解释。
秦岑连道:“是啊,是啊,刘所长你不会生我气吧?”
“你不是让我叫你姐的吗?你怎么反而叫起我刘所长来了呢?”
刘方在电话那端问得极其认真。
“他也去派出所滋扰你了吧?”
秦岑以问代答。她急于知道苗律师对刘方说了些什么。
“是啊,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当面问我,我和你是什么关系?问得我一愣。我问他有什么权力来问我这种话?他倒也老实,承认他正在加紧追求你,而你说要和我结婚了,他于是找我当面核实一下……”
“那,你……怎么说?……”
“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七八分了呀!我说,真抱歉律师先生,我比你早了一步,我和秦岑女士的确就要结婚了……他一听,脸色别提变得有多难看了,那样子都快哭了,搞得我还怪同情他的……”
“可我不喜欢他那种不男不女的男人……”
“秦姐,你也不能总做单身一族是不是?人生一世,无论男人女人,该结婚还是得结婚啊!我看苗律师那人,也算是个正派人,脾气想必也挺好,职业也不错,不妨予以考虑嘛……”
秦岑打断道:“去你的!小刘方你再给我出这种馊主意,我可不认你这个小老弟了!”
“弟弟就是弟弟嘛,还非加个老字!当姐姐的还独身着,当弟弟的当然操心啦!你这位姐一天不结婚,我这个弟一天不谈恋爱……”
“你!……”
刘方在电话那一端开心大笑……
那天晚上秦岑又失眠了,几乎整夜未睡。
第二天一早,李老师接到了她的电话。
她说:“干妈,我想结婚了。”
李老师说:“好哇,这是正常的想法呀!需要不需要我和你干爸为你介绍呢?”
她说:“需要。”
李老师便问:“那你希望中的男方是什么样的呢?”
她说:“小刘方那样的就行。”
李老师一愣,沉吟着说:“信干妈的,给你做丈夫的男人,还是以乔祺那样的男人为好。我和你干爸俩人,这一辈子阅人也不计其数了。以我们看人的经验而论,乔祺肯定是个特别懂得疼爱女人的男人……”
秦岑打断道:“干妈,不再提乔祺行吗?我俩要有缘,不早就成为夫妻了吗?”
李老师叹道:“是啊,是啊……”
“干妈,如果那个小刘方也愿意的话,那么……那么我就决定和他结婚……”
秦岑只得把话挑明了说。
李老师又一愣,接着将话筒捂住递给了秦老,悄说:“咱们干女儿看上刘方了……”
秦老就说:“女儿,你考虑成熟了吗?我和你干妈可声明在先,我们在我生日那天给你俩拍了一张合影,当时没什么别的目的。”
秦岑说:“干爸,当时我也没有。”
秦老说:“我估计,刘方不会不愿意。你那天能看出来的,他在你面前很腼腆。他在别人面前可不是一个腼腆的男人。一个不腼腆的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忽然变得腼腆了,那就证明对这个女人产生爱意了……”
秦岑又打断道:“干爸你别犯经验主义,拜托您还是试探地问一问他嘛!”
听来,她想结婚的愿望还很迫切。
秦老连说:“好,好……一会儿我就问!”
秦老放下电话,奇怪地问李老师:“刘方是我的学生,女儿她怎么先跟你在电话里说?”
李老师想了想,启发道:“还用奇怪吗?她是要向我证明,我这位干妈在她心里边,比你这位干爸还有位置。”
秦老立即表示异议:“为什么非要证明这一点呢?这不符合事实嘛!”
李老师就又叹道:“你呀,对咱们这个干女儿,你可不如我了解得全面。她凡事思谋得太过周全了,太过仔细了。而人一这样,没有活得不累的。即使表面活得轻松,实际上也未免活得太累心。”
秦老师想了想,表示间接同意地说:“刘方是个粗线条活法的男人。他俩成了夫妻,也许思维方式互补,相得益彰!我这就给刘方打电话!”
刘方听完秦老的媒言,在电话那端哈哈直笑。
秦老问:“你笑什么?这是严肃的事,有什么好笑的?没人给你介绍过对象啊?”
“老师,您是认真的呀?”
刘方的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难道我还跟你开玩笑不成吗?”
秦老的语气更严肃。
“老师,您得先征求一下人家秦岑同志愿意不愿意吧?”
刘方跟他商量。
“你别管她愿意不愿意!我现在问的是你!”
秦老如同在强行摊派任务。
刘方说容他考虑考虑。
几分钟后,刘方回电话了,他说他太愿意了。
李老师夺过话筒问:“秦岑她比你大两岁,你也考虑过了吗?”
刘方说:“这和她比我小两岁,又有什么区别呢?”
秦老也夺过话筒说:“你考虑了还不到五分钟!”
刘方说:“我一会儿就要开会了。这种事儿,考虑五分钟和五个小时,五天,都一样的呀!如果我考虑了五分钟后说不,再考虑五个小时五天后,结果不会变的嘛!五分钟后的回答才最真实。”
……
七八天后,秦岑和刘方结婚了。
李老师做的主婚人,秦老做的证婚人。请了双方几位朋友,在一家最好的饭店包了两桌席。席罢,就算完成了结婚程序。总之,是特低调的婚礼。
婚后第三天,派出所的同志来向刘方请示工作,刘方对她说得到所里亲自去处理一下,结果一去就是一天。第四天秦岑由于不放心酒吧的经营,不敢给自己多放假,对刘方说到酒吧去吩咐吩咐,结果也是一去就是十几个小时,快半夜了才回家。于是第五天他们都照常上班了。不久刘方又去参加“三讲”学习班,一学习就是整整一个星期。
等刘方再回到家里,秦岑对他竟觉陌生起来。
她一失口将他叫成了“乔祺”。
刘方奇怪地问:“乔祺是谁呀?”
秦岑的脸倏地红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