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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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所谓大雪,那就意味着一旦下起来,经常覆白东三省!
乔祺告诉苗律师说他要出国,实际上是在骗苗律师。当然,最终是为了骗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骗她。不骗她,怕她到处找他,并且很容易地就将他找到了。
他不愿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发生什么使彼此难堪的事。
更不愿使乔乔在他们面前感到难堪。
他是和乔乔一块儿回他们的家乡去了。
乔乔想坡底村了。
她说她特别特别想坡底村。
当他们双双站在那一座他们都无比熟悉的跨江大桥前,仍然漫天飞雪。
大约,那是二〇〇四年冬季的最后一场雪了。
而最后一场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从“三十儿”到初六,短短七天,接连两场大雪铺天盖地,间隔也太紧凑了。在乔祺的记忆中,似乎还没逢上过这样的冬季。
乔乔显得很兴奋,从江桥台阶上捧起一大捧雪,双手颠倒着攥啊,攥啊,转眼攥成了一个雪球。她笑着向乔祺举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乔祺看着她,也笑,但眼神儿里尽是忧伤。他竭力想掩藏,藏来藏去的,怎么也藏不住,结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儿里了。那是最后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么了呀?”
一个“呀”字,拖着一股娇调;乔祺觉得自己看着的,仿佛又是从前那个鬼灵精怪但又特别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他真想将她一把拖入怀里,搂抱住她,亲她冻红了的脸颊。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
他掏出了烟盒。
他说:“没怎么。”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似的呢?”
雪球从乔乔手中掉下,落在江桥梯阶上,碎了。乔乔的话语,听来有点儿惴惴不安,仿佛不但已经认定乔祺不高兴了,还进一步认定了是由于自己。一如小时候那般烂漫,那般无邪,而又那般调皮的笑靥,渐渐变成了一副端庄的表情。
“我没不高兴。我只不过想起些从前的事。”
乔祺将烟叼在了嘴上。
自从十年前乔乔知道了自己和乔祺并非亲兄妹以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分明发生着变化了。那变化的实质是——他们都找不回从前那一种亲爱的兄妹关系了。尽管那是虚假的,但是他们曾在那虚假的关系中互相亲爱得多么真实,多么自然,多么幸福啊!而真相一经裸露,亲爱无所适从。尤其是,在“三十儿”的后半夜,在他的住处,在他那张单身汉的宽大的床上,与乔乔之间发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后,罪过感像一把钳子似的钳住了他的心。既对秦岑有罪过感,更对乔乔有罪过感。双重的罪过感,无处可以进行忏悔的罪过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乔乔却相反。
在那一件双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发生之后,她的眼睛变得异乎寻常的明亮。它们看着从前的“大哥哥”的时候,无限地脉脉含情。幸福和快乐使它们明亮,同时也使它们丧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于使她没有发现“大哥哥”的眼神儿里藏着些什么。
能不能找回从前那一种又虚假又美好的兄妹关系她已经根本不在乎了,觉得不那么重要了。她也不愿仅仅一味怀念从前了。
她终于明白她要在自己和从前的“大哥哥”之间找到一种更新的东西,使它变成二人之间一种更新的关系。她要看着它,使它发生。并且,还要全身地细细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小女子,对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有过最亲爱的关系的男人的爱啊!
是的,她是为爱而不远万里回到中国的呀!
对于乔乔而言,除了乔祺,她已不可能再爱上别一个男人。不管对方是什么明星、亿万富翁,还是某国王储。
如果她如愿以偿,那么她将死而无憾。
否则,她死不瞑目,并将怀着对她的命运的痛切诅咒而死。
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了一种别样的,在他们还是兄妹时,他看她的目光里从不曾有过的成分。她认为那是一个男人看一个亲爱的小女子时的目光。这使她暗自庆幸,惊喜万分。是的,她很庆幸自己已经二十六岁了,在从前的“大哥哥”心里仍是亲爱的。但是她不知道,她从他眼里发现的,并不是他企图掩藏起来的全部“东西”。
乔乔走到乔祺跟前,在他又要将一只手伸入兜里之前,她抢先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他兜里,替他掏出了打火机。
当他俯下身,低下头,双手拢着打火机火苗吸着烟时,她一眼看到了他左手背上的疤痕。那是当年被水獭抓伤留下的。
他说:“陪我在这儿吸完这一支烟,行不?”
如果现在他还是她的“大哥哥”,同样的意思,从他口中说出的肯定是另一种话。话中肯定有“乔乔”或“小妹”二字;也不会说“陪我”,而肯定会说“陪哥”。
她很能理解他的心理——他也明知自己和她的关系是再也无法一成不变地回到从前了。在他这一方面,首先就已经回不去了。他还明知她也回不去了。她看出他实在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七天,不,六天半的时间里,他对她的态度一直处在矛盾之中。一忽儿他表现得是想回到从前;一忽儿他明知回不去了,于是企图一肩撞碎那无形的屏障;一忽儿他又顾虑重重地放弃了企图,似乎打算维持目前的现状,但又对目前这种现状感到沮丧。她自以为理解得很多,却唯独理解不到钳住了他的心的那一种罪过感。
乔乔是那么想帮他,可是不知怎么帮。
她自己也同样需要他的帮助,她深信他是看出了这一点的,然而同样不知怎么帮她。
她将打火机揣入他兜里后,握拢他的右手指,将他的手举起来细看他的手背。
她小声说:“哥,这疤,再也去不掉了吗?”
她叫他“哥”时,那语调听来仍是非常自然的。
“是啊,永远去不掉了。”
而他能不叫她“小妹”或“乔乔”时,似乎宁肯省略了不叫。
“哥你这是怎么了嘛!人家口口声声叫你哥,你凭什么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倒是说出来嘛!你三天前还不是这么冷淡地对待我的!……”
乔乔生气了,双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乔祺一言不发,忽然伸出一只手臂,将乔乔搂在了怀里,搂得很紧,很紧。
乔乔顿时一声不响,小鸟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里了,你也不住在咱们的坡底村了,你换手机了,你一封信都不给我回!你成心让我没法儿和你再联系!你想彻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亲妹妹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长大了不再是小乔乔了,你就该把我忘了吗?我有了一个姨妈,你就该把我忘了吗?!……”
三天前,乔乔恨恨地声讨过他。
他被声讨得理屈词穷,内心却叫屈不止。
是乔乔的姨妈,当初要求他远离乔乔的人生的。后来那要求变成了一种责令。
她曾说:“乔祺,乔乔的另一种人生已经重新开始了。你不适合再充当她的什么大哥哥了。该结束的关系就得尽早结束,你对她的付出,我会用使你满意的方式偿还你的。”
他问:“什么方式?”
她说:“还能什么方式呢?你明知故问嘛!有没有乔乔这样一个比你小十五岁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对你究竟有什么要紧的呢?但是如果你获得到了几十万美元的补偿,那么你后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吗?”
乔乔的那一位姨妈,是她唯一的姨妈。也就是她母亲当年那一位在县剧团唱黄梅戏的姐姐。她跟随一名唱黄梅戏的男演员去了美国。不久二人在美国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后来她嫁给了一位从台湾过去的老华侨。再后来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继承遗产成了一位特别富有的孀妇。
十年前,正是她亲自回到中国,成功地一举便寻找到了乔乔。
她出示了乔乔母亲的一封遗书,用指血写的,托付她这位当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有条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将女儿从高家再夺回来,并收为自己的养女。
当姐姐和姨妈的已经成了富孀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面对的并非是高家人,而是一个户口仍在农村的,说农民已不是农民,说音乐家又名不正言不顺的高大男人。
这男人高大却一点儿都不威猛。非但一点儿都不威猛,反而还给她特别通情达理也特别容易对付的印象。
那么高大的个男人,当时搂抱着乔乔哭得泪人儿似的。
由于他不争,法院在验明一应证据后,将乔乔判给了非争到她不可的华侨富孀。
刚上高二才十七岁的乔乔,面对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择以及亡母的血书,哪里还能有什么个人主张可言呢?当法锤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晕头转向之际,已糊里糊涂地表达了一种对大哥哥乔祺不利的态度。她那种表态不是因为觉得富孀姨妈才算是真正的亲人,而是因为对方代表着她的亡母的遗愿。若作出相反的决定,对她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但若让她从此便与“大哥哥”乔祺离别,则对她不但是太难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结果她也哭得泪人儿似的。
法官见状,颇为同情地说:“乔乔,如果你真的后悔了,我们是可以重审重判的。”
乔乔就哭着说:“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听此言,富孀姨妈也掏出手绢,将一张整容过的脸一捂,呜呜哭了起来。
她哭她那可怜的妹妹。当然,她并没有哭诉出妹妹的死因,只不过口口声声哭道:“可怜的妹妹呀,你不应该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这个女儿不领我这个姨妈的情,我费尽周折找到她,图的什么呢?……”
乔乔一听此言,不由得扭过头去,泪眼相望。而乔祺,也就只能强忍心中的万般不舍,将乔乔向她姨妈那儿一推再推。
于是乔乔又身不由己地扑入姨妈怀中,与之抱头痛哭。那时刻,在她,姨妈仿佛便是生母了。悲怆之状,不必形容。
连那位法官,也从旁看得颇为动容。
乔祺呢,则拭尽泪水,连连向法官摇头摆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审重判了。
……
当日,乔乔仍随乔祺回到家中。
她一进家门,就扑倒炕上。身子一贴炕,就两天两夜没起来过。
她病了,比乔守义死后那一次病得还重。那一次是有发烧的病症的,这一次什么病症也没有。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称之曰“心灵中风,心窍梗阻”综合症。一点儿东西都不吃,连口水也不喝。
乔祺急得像是一只迷失了回巢路线的蚂蚁。
虽然乔乔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接盖出来的屋子,但是她还没养成一回到家里先进自己屋子的习惯。她总是先进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时得乔祺三番五次地撵她,才留恋不舍怏怏而去。就像小猫小狗还不习惯于有了一个新窝,尽管在主人看来那新窝比老窝舒适得多。
两个白天,乔祺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子里。在屋里则守坐乔乔一旁,反复相劝。在院子里则长吁短叹,或大口吸烟。
“乔乔,好小妹,你要听哥哥的话。她不是别人,是你亲姨妈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亲生前的意愿啊!美国有什么不好呢?现在许多人做梦都想去美国呀!……”
横劝竖劝,总之是如此这般的一些话。
他一这么劝,乔乔就闭上了双眼。
或者,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低声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可是……”
乔祺这一只迷惘之极的大蚂蚁,想要寻找到的并不是回归巢中的路线,而是一条能直达小妹妹乔乔内心里的路线。如果真有,他宁愿变成一只蚂蚁,甚至变成一只比蚂蚁更小的小虫子,沿着那样的一条路线直达乔乔内心,看看她的心哪儿出了问题,立竿见影地将那个问题解决了。倘能,纵然是变成一个只有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纵然一旦变成了就再也无法恢复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乔乔口中一出此言,乔祺的眼泪便刷刷而下,心都难过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乔乔觉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对!……”
“那……你为什么不在法庭上争我呢?你几乎一句都没争……”
乔乔将责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对方是你亲姨妈呀!”
“那你呢?对于我,难道一位我十七岁了才见着的大姨妈,会比你是更亲的亲人吗?”
“可是法庭是根据你最后的表态……”
“你该争不据理力争,是我亲姨妈的女人非争到我不可,哥我不那么表态,又怎么表态呢?”
“我不清楚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呀!再说我自己当时心里乱成了一团,完全没有了主意……”
“小妹,这么个结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说可以重审重判的时候,我看见你对法官摆手和摇头了……”
“小妹,我是为你将来的人生着想。我……我一个没有稳定职业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妈相比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就绕不过弯子来呢?……”
“哥,你不会是为了我姨妈说的一笔补偿吧?……”
显然,乔乔对他还心存猜疑。
再怎么劝呢?没法劝下去了。
乔祺就只有走到院子里伤心哭泣去了。不敢大声哭,怕被乔乔听到。
如此对话,反复多次。
“哥,哥!……”
只要乔祺在院子里待的时间长了点儿,乔乔就会在屋里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赶紧抹去泪进了屋。
“哥,坐我身边……”
于是乔祺坐到了她身边。
“离我近点儿……”
于是乔祺坐得离她更近。
“哥你哭了?”
乔乔的目光那时特别温情,语调也是。
“嗯。”
“大哥哥”不想隐瞒事实,也并不觉得羞耻。
“哥你生气了吧?我刚才说的是气话。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气。如果我跟我大姨妈走了,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惹你生一回气呢?……”
眼泪也从乔乔的眼角流了下来。
“小妹,我没生气……”
乔祺那一颗将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纹。
“哥,你要是真没生气,那你就亲亲我。”
“大哥哥”乔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时,不闭眼,也不眨眼。仿佛要将她的“大哥哥”吻她额头时的表情,通过双眼清清楚楚地摄入脑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证,以后我会经常回国来看你的!”
“哥相信。”
“你以后也要保证经常到美国去看我。”
“我保证。”
“拉钩……”
乔乔首先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于是乔祺也赶紧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指。
两人的小手指紧紧钩在一起时,乔乔庄严地说:“拉钩,发誓。一百年,不后悔。”
乔祺点头而已。
“只点头不行,哥你也要说一遍。”
乔祺便也庄庄重重地说一遍。
两个白天里,每当乔祺伤心、委屈到了极点,幸而乔乔也颇善于反过来劝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这间屋里……”
“哥,我今晚还要睡在这间屋里,别让我睡到自己屋里去……”
“哥,睡不着。你握着我的手我就能睡着了……”
两个黑天里,乔乔都提出了同样的请求,一副可怜模样。可怜得楚楚动人。
“行……”
“那就睡在这间屋里……”
“把手伸过来……”
乔祺对她百依百顺。
“哥,哥!带我回家!……”
夜里,乔乔多次喊醒过来;一手心汗,也将乔祺的手心弄湿了。
第三天她姨妈亲临坡底村来看她。富孀从宾馆包了一辆高级的出租车,是连车带人从江上摆渡过来的。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坡底村还叫坡底村。村里有人办起了砖厂,“近水楼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砖瓦房所取代,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最显著的变化。当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乔守义的同辈人都已经成了老头老太太,这是它作为一个村子的内在变化。这一种内在变化决定了坡底村对它当年的秘密不再负有继续保密的责任了。新时代的人和以前的人们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在于——认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长期地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么简直就等于是特别吃亏的事了。坐着一辆很高级的小汽车出现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当年的往事一下子变成一出特有看头的戏了,而且没锣没鼓的,直接就从中折开演了。如同一股龙卷风,谁家也没危害,单单只将乔家的房顶、门窗、四壁摧毁了,使他们的家变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变成了舞台上的对角演员。
“原来不是亲兄妹,哈!哈!……”
“难怪乔祺这小子三十好几了还不结婚,嘻嘻……”
“我亲眼看见乔乔有一个星期天自己从学校回来,一进院子就蹿到乔祺背上了,撒娇作嗲地让乔祺满院背着她走!……”
“我也亲眼看见了,还亲耳听到乔乔问乔祺:‘哥,想没想我?想没想我!’……”
“快别说了,臊死人了,那乔乔还怎么好意思在高中里冒充三好学生呢?……”
“难怪只两个人,还要单为乔乔接盖出一间房来,把全村人都当大傻瓜骗哩!……”
乔祺的同龄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亲了,一心巴望将日子过得好点儿却又缺乏能力没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经梦想乔祺娶她,请媒人递话遭到他的婉言拒绝,亲自向他表白同样以失败告终的女人,说起如上一些话来,心里感到非常快感。
看电视连续剧看多了,使他们对男女间事的想象力变得异常丰富,每一个人的想象力似乎都能达到编剧的水平。起码是二三流编剧的水平。
乔乔的姨妈是来当面告诉乔乔的——她的护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须回美国去了。她说她一回到美国,就会加紧在美国替乔乔办理好一套去美国的手续寄来。
乔乔说也不必那么急着办,因为她还在读高中……
“乔乔,等你高中毕业了再去美国那可不行!那你还会找借口说你想考大学……”
姨妈一点儿也不给乔乔商量的余地。
“姨妈,我是想考大学的!”
乔乔也不肯让步。
“为什么不可以在美国考大学呢?美国的好大学是世界著名的呀!清华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点儿名气,但那考上得多难呢?一个省也考不上几人呀!乔乔,还是到美国考大学去吧!乔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说错了我说错了,你别激动嘛乔乔,你哥告诉过我,说你聪明,学习又勤奋、努力,那么考上一所美国的好大学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姨妈会在美国给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辅导老师,保证你的英语水平短时期内就会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妈多希望你能早点儿去到美国和姨妈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姨妈说着拥抱她,亲她的左脸,又亲她的右脸。
乔乔低声说,那也不必姨妈在美国办手续。自己什么时候去,哥会替她都办好的。
于是姨妈的脸转向了乔祺,一句紧接一句地问他:“你办过出国手续吗?没出过国吧?没办过吧?那是很麻烦的,得到北京去办。还得耐心等着审批下来,使馆批不批还不一定。你办能保证不误事吗?……”
乔祺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一次也没出过国,一次也没办过出国手续,一点儿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办。
“可是我在美国替你们办起来就容易多了也顺利多了,只要从美国……”
姨妈的话还没说完,被乔乔打断了。
她急急地说:“姨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乔乔,跟姨妈说话要有礼貌,不要打断姨妈的话,要听姨妈把话说完了自己再说。”乔祺及时批评起乔乔来。
当姨妈的,向乔祺投过了赞赏的一瞥。那一时刻,她对自己外甥女出身卑微社会地位难以确定的“大哥哥”,终于算是产生了一点儿好感。尽管她自己以前也是农家女,县剧团的一名唱地方戏的普通演员,社会地位也算不上多么高贵。
“我说,我在美国替你们办起出国手续来那就容易多了也顺利多了……”
她重说了一遍说过的话。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块儿去美国了?”
乔乔的眼睛一亮。
姨妈却怔愣了。
“乔乔,说什么呢?不许使姨妈为难!我到美国去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块儿到美国去呢?我对你表示过也要去美国的意思了吗?我……你简直胡闹!……”
乔祺的话接近着训斥。他有些生气,也感到尴尬,脸都红了。
姨妈的目光,从乔乔的脸上迅速一移,盯视在乔祺脸上了。盯视了几秒钟,又缓缓转向了乔乔的脸。她怀疑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发生过什么旨在于共同对付她的合谋。然而她善于察言观色的经验又明明在告诉她,纯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乔祺的训斥,乔乔低下了头。
她被伤害了似的嘟哝:“哥,如果你连送我到美国去都不愿意,那我从今以后不要你这个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么姨妈了!我独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们谁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劝你那么多话了吗?”
乔祺竟吼了起来。
乔乔一转身,紧咬下唇,潸然泪下,立刻就会哭出声似的。
姨妈看出,乔祺是真的恼火了。而乔乔的话,也断不可以全然当成儿戏。
“好啦好啦,乔祺,你用不着发火。乔乔,你也别耍小姐脾气。让你自己去美国,我还真是挺不放心的。这样吧,今天,咱们就三人当场对面作出个决定,到时候,乔先生陪你去美国,也省得我亲自回中国来接你了!……”
姨妈反而在乔乔和乔祺之间充当起调解者来。竟然有此机会,她暗自高兴。总比她和乔乔之间不断发生矛盾与分歧,不断由乔祺来调解的好。她这么认为。
“我们三个人之间没有什么乔先生,只有一个男人,他是我哥。”
乔乔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获全胜才肯罢休。
“行行行,明白了,记住了,以后我也当他是你哥,高兴了吧?”
姨妈一再让步。
“他本来就是我哥嘛!”
乔乔破涕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动拥抱了她的姨妈,并且与姨妈贴了贴脸颊。
……
姨妈走出乔家的小院时,看到远远近近站着不少坡底村的人。他们或三个五个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单独立一处。他们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着她,仿佛她是某一历史事件中作用最为特殊的角色;而他们似乎皆意识到,自己正幸运地成为坡底村那一历史事件的见证人。
“诸位老乡多谢啦,多谢你们多年以来对乔乔的关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着和那些个陌生的农民打招呼。他们使她联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农村的农民们。她和他们主动打招呼倒不是由于亲近感,而是由于不安。他们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个小孩子们围在大人们身旁,一个个很有耐性地期待着发生点儿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于是有场热闹可看。最好是场面激烈惊心动魄的事,他们的眼对那样的事流露出渴望来。
乔祺和乔乔也感觉到了那一天村人们的异样。乔祺立刻就明白了几分,而乔乔困惑之极。
乔祺对乔乔说:“小妹,你别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妈就可以了。”
他说着,将万分不解的乔乔推入院里,并关上了院门。
乔乔呆立院中,环视院外的村人们,也已敏感到了他们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乔乔,别站在院子里了,进屋去吧。听话,啊?”
乔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着乔乔。待乔乔转身进屋了,才若无其事地对乔乔的姨妈说:“我们村里的人爱看热闹,谁家来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觉得好奇,您别见怪。”
乔乔的姨妈强作一笑,司空见惯地说:“农村人都这样。”
她将她的挎包扯到胸前,用染了指甲的双手紧紧按着,仿佛怕被抢夺了去。
乔祺陪她走至车旁,替她开了车门。
那女人坐入车里后,暗舒一口气,降下车窗对乔祺说:“如果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多包涵。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冲着乔乔,我想我们以后也会发展出一种良好的关系的。”
乔祺说:“会的,会的。乔乔的人生中能及时出现您这么一位姨妈,我不但替乔乔,也替我的老师感到欣慰。”
那女人却说:“别提他,也别提他的父母。再提,我们的关系就不会良好了。”
汽车开走时,有人大喊:“乔祺,你不是东西!”
乔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对方也正是自己当年替之逮住两只水獭的那个孩子。他比乔乔大一岁,已经十八岁多了,快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了。没考上高中,在村里的砖厂做小工,每月能挣二三百元钱了。
乔祺装没听到,一转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个东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个东西!”
背后,留根的话像一只仗势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乔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门外了。他扭头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视着乔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样子。而其他村人们,包括女人们,皆无声地笑,用集体的笑对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怂恿。已经因为没看到什么热闹散去了的孩子们,又一个个跑到他们的家长的身旁,也望着乔祺笑。往日在他们心目中有点儿神圣不凡的一个村人,遭到公开的羞辱使他们暗觉吃惊,也暗觉开心。遭到了而没表现出强烈的反应,还使他们有理由轻蔑似的。他们都觉得很快活。
在村口,出租车停住了。几个男女围住车头,显然在告诉乔乔的姨妈一些什么事。乔祺有些不放心,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替乔乔的姨妈解围,他们中已有人发现了他在望他们,这才你拉我,我扯你地闪到了路旁。
望着出租车又开走了,乔祺的脚终于迈进院子。他刚要进屋,门开了,乔乔和他相互堵在门口。
乔乔满脸通红地说:“哥你让我出去!……”
乔祺轻轻将她推入屋里,关上了门,却仍挡在门口,不许乔乔出去。
“哥你让我出去嘛!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乔乔两眼泪光闪闪,企图将乔祺从门口推开,冲出家门。
“乔乔,听话。哥不跟留根一般见识,你也别跟他一般见识。一句话两句话的,忍一忍不是就过去了吗?”
乔祺双手捧住乔乔的脸劝她。
“他才不是东西呢!在中学时他就给我写那种不要脸的纸条,我都没向老师汇报他!有次你不在家,他还闯到咱家来纠缠我呢!当年只不过给他面子,收过他几支铅笔,他反而有了什么借口似的!哥当年要不是你帮着,就他能逮住两只水獭吗?!……”
乔乔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了。
乔祺不禁将她搂在了怀里。他明白小妹不告诉他,是怕他找留根去算账。
“小妹,那也没什么嘛。好看的女孩儿长成大姑娘的过程,你说的事儿是免不了的啊!”乔祺这么劝时,心里意识到,从前的小妹,真的快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而且,真的更加懂事了。他忽然又将乔乔从怀里轻轻推开了。因为他的胸膛,刹那间对乔乔那隆起的胸脯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敏感的反应。它竟是那么富有弹性,像有一对小球和自己的胸膛紧压在一起。
“好啦好啦,哥怎么说的?恶言恶语,人一忍它,它就变成耳旁风。来来来,咱们看看你姨妈带来了些什么礼物!……”
乔祺的脸红了。他内心里其实并没产生什么敏感的想法。使他脸红的只不过是他胸膛的一种反应。然而那使他暗觉可耻和惶惑。他想从门口离开。
乔乔却不愿被从怀里推出去。她反而用双手搂抱住了他的腰,习惯地依偎在他怀里。
他说:“放开我乔乔。你听,灶上烧着的水快开了。”
而乔乔说:“那就让它开。”
他又说:“听话,多大了?还这个样子,好吗?”
乔乔低声说:“好。”
乔祺无奈了,只得由着她那样。
乔乔又说:“以后,我想这样,都没机会了。”
她的话很伤感。
乔祺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乔乔仰起了脸。
她问:“哥,是因为我吗?”
他明白她在问什么,佯装不懂,反问:“什么因为你不因为你的?”
乔乔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说:“村里的人,还有留根。”
乔祺说:“不是因为你。怎么会是因为你呢?他们是因为……大概是觉得我傲气点儿吧?”
“不。哥一点儿都不傲气,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乔乔,别胡思乱想的了。”
“哥,对不起……”
乔祺顿觉眼中一热,忽然想哭。乔乔哪天一走,坡底村这个费心营造的家里,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而乔乔将去美国一事,已成定局,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连村人们都不念乡情了,几乎集体地背叛了他对他们往日的友好。为什么呢?不论凭什么不凭什么,凡事先得有个为什么啊!他心中结成老大一个疙瘩。本是兄妹俩从父亲口中学来的,听后彼此说来说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头语一样,自己已对妹妹说惯了也听妹妹对自己说惯了的“对不起”三个字,今日听来,竟有点儿永别之语的意味了似的!
他顿时感到那么孤独。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头去,见乔乔仍仰着脸,眼里也又泪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为我,他们才对你那样的……”
眼泪在乔乔眼中渐渐溢满,缓缓滴下。她的模样,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别了似的悲伤。他感觉到她的双臂,将自己搂抱得更紧了。
“还瞎说!”
他也想搂抱一下乔乔,可连手臂都被乔乔紧紧地搂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没抽出来。
于是在乔乔额上又亲了一下。
“哥你怨我吗?”
“为什么要怨你呢?你也没做错什么事。”
“那,我去美国以后,你会想我吗?”
“会啊,当然会了!”
“你要是想我,你会到美国去看我吗?”
“这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国来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国去看你。”
“我回到中国来看你,那还比较容易……”
“我到美国去看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啊!”
“不,对哥哥不那么容易。我指的是钱。听说到美国的一张机票很贵很贵……”
“我会每年先攒下一笔钱,存着不花。什么时候想乔乔了,什么时候就立刻买张机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说办齐了手续,最快也得两个月吗?”
“人是有预感的呀。如果预感告诉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两个月办手续。哥是那么傻的人吗?会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办出国手续吗?”
“听你的话,好像你一年只会想我一次似的……”
“当然不是那样!乔乔,听我说,我会经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须明白,无论哥多么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国看你一次,这一点哥不愿骗你!”
“那,这样行不行?如果我特别想你了,就让我姨妈替你在美国办好手续,还让她把买机票的钱预先寄给你。那样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钱,又可以经常到美国去看我了吗?是我姨妈使我们分开的,所以她也得承担点儿义务呀!再说,她不是个有钱的女人吗?而且还是美金……”
乔祺终于从乔乔的搂抱之中使劲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双手捧住乔乔的脸,表情极其严肃口吻也极其严肃地说:“乔乔,小妹,你给我听好,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刚才的话,跟哥说说是可以的,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跟你姨妈流露刚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还要求你,必须将你那想法从你头脑中清除掉!如果连这一点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当我以后没你这个妹妹了,也不会到美国去看你了!……”
乔乔的脸,渐渐变得苍白了。她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危机感。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了,顺着乔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儿,在他手腕那儿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声。乔祺看出乔乔被他的话和他极其严肃的样子吓住了。他心软了。但他又认为他的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是乔乔非牢牢记住不可的。
他加重语气问:“记住没有?”
乔乔不回答。
“记住没有?”
乔乔被他捧住着脸颊的头,勉强点了一下。
“点头不算!回答我的话!”
乔乔用自己的双手,将他的双手拽了开去。
她说:“你把我的脸捧得那么紧,我还能说出话来吗?你这么凶干吗呀!……”
她哭出声了,猛转身想要离开他。
乔祺一把抓住她的手,又将她扯入自己怀中了。
灶上的水早就开了,他也没心思去灌到暖水瓶里。
他搂抱着乔乔仍问:“说,记住没有?”
“记住了……”
乔乔偎在他怀里哭得分外伤心。
……
乔乔不再到学校里去上学了。
是乔祺陪着乔乔到学校里去与同学们和老师们告别的。无论是同学们还是老师们,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不是亲兄妹。老师们都有些因为失去了乔乔这么一名他们普遍喜欢的学生而感到遗憾。乔乔的同学们则都很羡慕她。从有的同学的眼神里看出,还挺嫉妒她的。
“乔乔,永远也别忘了你哥哥对你多么好啊!他一无权,二无钱,居然能使你到美国去上学,可想而知,他为了办成这样的一件事该费多少精力多少心!”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当着乔祺的面对乔乔谆谆教导。
乔乔虔诚地点头不已。
而乔祺,不便解释什么,只有苦笑。
兄妹二人走出校园时,一名男生追上了他们,交给了乔乔一个笔记本。
他说:“全班同学都签名了,留做纪念吧!”
说完一转身跑入了校园。
乔乔翻开笔记本一看,密密麻麻各种字体的签名,签满了前三页。
乔祺说:“小妹,你看你同学关系多好啊!哥为你感到高兴。”
乔乔却说:“我宁愿和羡慕我的那几个女生换一换,让她们中的谁顶替我去美国,做我有钱的姨妈的外甥女,而我自己还留在坡底村做你的小妹妹。永远,永远,永远……”
她惆惆怅怅地接连说了三个“永远”。
乔祺摸了她的头一下,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长大了,反而常说傻话了呢?即使没有你的一个姨妈出现,即使你不去美国,你也不能总是做我的小妹妹。”
乔乔认真地问:“为什么不能?除非是你不想做我的大哥哥了!”
乔祺说:“你没听明白我的话。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总做我的小妹妹。小妹妹那是会一年年很快长大的。再过几年,你就根本不再是一个小妹妹了!”
他的话也惆惆怅怅的,把“小”字说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不是小妹妹又怎么了呢?”
乔乔同样也把“小”字问出特别强调的意味。
“不是小妹妹……”
“说呀说呀,不是小妹妹怎么了怎么了?……”
乔乔瞪大双眼看他,伶牙俐齿口吐连珠似的反问。乔祺感到,她是真在困惑,很急迫地希望获得一个令自己信服的回答。
“不是小妹妹嘛……就不好玩了……”
话一出口,乔祺大窘,脸立刻红了。他没想到自己憋了半天,会在小妹的追问之下憋出那么一句可笑的话。那话并不能代表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或者确切地说,有几分他要表达的意思,但不全是。而主要的意思,他又觉得自己连一点点也没说清楚。也有些说不大清楚,更有些不能说得太清楚。
“哥你说的什么话嘛!你怎么连和我说话都变得这么不认真了啊!……”
乔乔当然不满意他的回答。她双手抓住他的一只手连连摇晃,看来是非要他再给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回答不可。她还像小女孩儿似的左左右右地扭着身子,使贴胯而垂的书包在她身上拍出啪啪的响声。
乔祺正不知如何是好,乔乔那一名男同学第二次跑出了校园。他跑到乔乔跟前,不好意思地说,笔记本上还少一个签名。少的不是别人的签名,正是他自己的签名。
乔乔不好意思起来,赶紧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递给那男同学。
当对方签名时,她红着脸小声说:“千万别告诉同学们啊!”
对方还给她笔记本时,眨着眼问:“什么事啊?”
乔乔脸更红了,羞羞地说:“就是你看到的呗!”
对方又眨着眼说:“我也没看到什么啊!”
乔祺笑道:“我妹指的是,她刚才正跟我耍娇,不成想被你看到了。”
“那算什么耍娇啊!我们班的女生,一个个都可会在父母面前耍娇了!一旦耍起娇来,那叫个黏!她刚才那不算耍娇。”
那男生一本正经地更正着乔祺的话。
乔乔的脸还红着,她小声说:“那不一样啊,他们不是对爸爸妈妈嘛……”
那男生却已将目光转向了乔祺,将乔祺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审视地看了两遍,由衷地脱口说出一句话是:“乔乔,全班女生都说,你有这样一个大哥哥真好!”——说完,转身朝校园里跑去。
乔祺又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呀,都是高中生了,分别了也不知道互相道声再见。乔乔快喊声再见!”
乔乔经他提醒,叫着那男同学的名字,冲他背影喊了声“再见”。
那奔跑着的男生,脚步一下子停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立了几秒钟,才缓缓转过身,挥着手大声喊:“乔乔再见!”
乔乔将笔记本贴胸按着,神情又是一阵迷惘和惆怅……
过了江桥,乔祺一边响亮地吹着口哨,一边轻快地蹬着自行车。乔乔那一名男同学说到他的话,竟使他忘了大大小小不愉快的生气的失落的事,有点儿飘飘然地得意起来。仿佛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将使他陷入空前孤独的改变,而且以后也不会发生似的。
“哥,别吹了,吹得人心里烦。”
坐在自行车后,双手搂着他腰的乔乔,声音细小地发出了请求。
乔祺的口哨声戛然而止。他的好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思想又回到现实。这个当了十七年“大哥哥”的男人,不得不再次向自己承认,他太怕失去了他的“小妹妹”了。失去她以后的日子里,那一份孤独是他一想就有点儿不寒而栗的。
乔乔问:“哥,刚才我班上的那名男同学的话,你听到了吗?”
乔祺反问:“他说了好几句话,你指的是哪一句呢?”
他以为小妹指的是那句使他得意了一阵的话。
乔乔却说:“就是那几句关于耍娇的话呗!我们班的女生都爱耍娇的,这下你知道了吧?”
乔祺回答:“是啊,知道了。”
乔乔又说:“和她们相比我根本不算爱耍娇,也由那名男生当着你的面证实了吧?可你以前总是板着脸训我:‘多大了?多大了?’所以,你是训得没有道理的。你对我的要求未免太高了。如果你想要求我十全十美,那我怎么能做得到呢?”
乔祺反驳:“那名男生是由于没看到你在家里跟哥哥耍娇的样子!冷不丁从背后蹿到我身上,赖着不肯下来,非得背你走几圈儿。有时候晚上睡觉还得握着你一只手,他如果知道了这些,那就该对你作出另外的评价了。”
“怎么了怎么了?别的女孩儿可以和爸妈耍娇,我就不可以和自己的大哥哥耍耍娇了?那要你这么一个大哥哥干什么呢?”
乔乔的声音提高了,振振有词。
乔祺笑道:“不讲道理,也是耍娇的一种表现。”
乔乔反唇相讥:“那你有次睡不着,还让我握着你的一只手呢!”
“先别说我,这会儿只说你。乔乔,你还真得认真对待这个问题。以后到了美国,和姨妈住在一起了,你一定要改一改。如果你也在姨妈面前耍娇,她可能不太习惯你呢!……”乔祺的话,仿佛谆谆教诲。
忽然他刹住了自行车。他看见村里一个叫杨广勤的老汉,背着双手,从黄土岗那边慢慢悠悠地走到路上。老汉也望见了他,在路中央站住。
乔祺说:“乔乔,下车。”
待乔乔蹦下车,乔祺支稳车,让乔乔在原地等他,自己单独朝广勤老汉走去。他看出老汉是在等他,似乎有话对他说。
他走到老汉跟前,恭敬地问:“大爷,干什么去了?”
老汉脸上毫无表情地说:“去看了看你父亲,想他了。埋你父亲骨灰的那块土上,都长草了,我替你拔尽了。”
老汉说着,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向了乔祺。那双黑瘦的老手被草汁染绿了。老汉的目光中不无谴责。
乔守义的骨灰,并没有像乔乔所愿望的那样,供在家中。村人们说,还是入土为安。最终,乔祺依了大家的主张。
乔祺摸摸脖梗,惭愧地解释:“这些日子,因为乔乔的事,心里乱极了……”
老汉低声问:“知道村人们对你的态度为什么变了吗?”
乔祺摇头。这也正是他想询问个究竟的。
“不是村人们不对,是因为你自己太让大家犯猜疑了!乔祺,你为什么三十几岁了还不结婚?凭你,还娶不上个女人吗?乔乔一年年快长成个大姑娘了,你到了早该结婚的年龄又迟迟不结婚,你不是成心让大家犯猜疑吗?都是农民,不是圣贤。猜疑了,就要背后议论。越背后议论,越猜疑!就是这么个理!实话告诉你,自从乔乔上了高中,村里就有些闲言碎语了!所以呢,乔祺,赶快抓紧时间给自己物色个女人,和她结了婚吧!你结婚了,乔乔以后从国外回来看你,大家还会当你们是兄妹的。对你好,对乔乔也好。要不,我们些个曾和你父亲关系亲密的老人,都不知该怎么替你辩护!就这话,你自己思量思量吧!……”
老汉说完,依然倒背了双手,慢慢悠悠地顺路朝前走去。
而乔祺,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乔乔推着自行车走到他身旁,疑惑地问:“哥,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乔祺搪塞地回答:“他关心咱们,问你走前,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事儿。”
他朝乔乔转过了脸,看出乔乔没信。张张嘴,想圆几句话,一时又不知再说什么好。而乔乔,虽然没信,却也再没问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乔祺有时带乔乔到大草甸子四处去玩儿,有时带她进城去逛。不管多么难得的演出机会,一概回绝。往年,他是绝不允许乔乔到大草甸子去玩儿的。怕她被虫叮了,被蛇咬了,掉进水泡里了,或被什么古怪之物惊着了吓着了。现在,乔乔要离开,乔祺希望她对坡底村周围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钓鱼、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鸭蛋……还从村里牵出一匹马,让乔乔坐在身前,和她一块儿骑着在大草甸子上奔来驰去。那是些乔乔最开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疯了。而在城里,则主要带乔乔看电影,看文艺演出,逛书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东西;或在大街小巷没有什么目标地走,就自己所知,给乔乔讲点儿或可曰之为“史”的事情……那也是乔乔喜欢的。总之,“大哥哥”整天陪着她玩儿、逛,使她觉得特别满足,特别快乐。
乔乔的姨妈将出国手续寄来了。
怕误事,乔祺没让她往村里寄,而是让她寄给一个朋友。
那天,乔祺将手续从城里带回,一进家门就对乔乔大声说:“小妹,你看!出国手续收到了!”他尽量显出高兴的样子。
乔乔却没接。
她嘴角微微一动,似乎也想显出高兴的样子,尽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败了。
她的双手一下子捂在脸上,转身无声地哭了。
乔祺急忙说:“是咱们两个人的手续啊!你姨妈果然说话算话。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国了!……”
乔乔这才破涕为笑,一把将大信封夺过去看……
乔乔的姨妈想得很周到,同时汇来了五千美元。否则,乔祺就得借钱了。五千美元,使兄妹俩顾虑全无,一人一个房间住在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不着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签证批下来。乔乔的姨妈在信中提了两点要求:一,不许在国内给乔乔买穿的,她要在美国亲自为乔乔买全。二,不许住三星以下的宾馆饭店。至于为什么,没有说明。兄妹俩经过一番商议,决定遵守第一条,决定对第二条阳奉阴违。
在北京的几天里,该参观之处,该玩儿的地方,乔祺基本上都带着乔乔去参观了,去玩儿了。其实也说不清是谁带了谁了。因为在北京乔祺时常分不清东西南北,晕头转向。说是乔乔带着他四处参观四处玩儿,反而更符合事实一些。
那几天里,乔祺格外高兴。他内心里也每每涌起一阵阵满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为有乔乔这么一个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会来到北京呢!来了也舍不得花钱住进一家条件较好的宾馆里呀!更不要说,几天以后还将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飞机去美国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戏言,对于乔祺似乎具有了“事实胜于雄辩”的意味。
然而也有时候,一片阴霾漫上心头,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将满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无法清除。
北京——这是老师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师的小学母校和中学母校啊!还有老师从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师的父母都还健在吗?倘都健在,他们还会肝肠寸断地思念起他们的儿子吗?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以后的晚年,他们又是如何度过的呢?思念起他们的儿子时,他们也会联想到他们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老女佣的女儿吗?联想到她时仍憎恨她吗?抑或自己们也因当年之事万分追悔?他们如果知道,他们的亲孙女,唯一的亲孙女,唯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们又会做何想法呢?是会相搀相扶地来到宾馆希望一见继而希望领走呢?还是心如铁石明明知道了也无动于衷?……
每当乔祺这么想时,若乔乔恰在身旁,他就会目不转睛地,不被她觉察地端详她,欣赏她。于是暗暗惊异她是那么秀丽,那么阳光,那么清纯无邪又那么楚楚动人!她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小妹妹,自己以前怎么一直漠视了呢?难怪!难怪!难怪他们一起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或与坡底村一江之隔的那一座城市的街道上时,许多行人总是回头看着他们!他曾以为是在看他。他知道自己是那类可以被称为“一表人才”的男人。是的,他清楚这一点,也早已得意又矜持地习惯了这一点。后来他恍然大悟,人们不是看他,而是在看他的小妹。起码,不仅仅是看他。如果他独自一个走着,或出现在什么地方,从未吸引过那么多的目光!于是他也明白了,自己的满足感、幸福感,不仅仅是因为沾了小妹的光来到了北京,而且即将去往美国,还因为小妹是如此秀丽可爱的一个小妹啊!
……
当二人坐在机舱里,先后系上安全带后,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动起来。毕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飞机,第一次出国。
乔乔的姨妈家在芝加哥郊区,是一幢前后有院子的三层别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夹道树墙;后院没什么特别美观之物,无非是近百棵松树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舍。狗舍如同一般动物园囚禁猛兽的铁网笼子,狗窝在舍内。姨妈家养着三条狼犬。那小木屋是养犬人住的。养犬人是一个魁梧的秃头的中年黑人,样子挺令人惧怕的,其实心地很善良。他有两方面的任务——一是饲养三条狼犬,训练它们绝对服从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后将它们从犬舍里放出来,自己肩背一支双筒猎枪,带着它们在前后院巡逻,保卫别墅,具体说是保卫姨妈的安全。别墅是姨妈的亡夫留给她的遗产之一。而她并不喜欢住在郊区,尤其不喜欢住在芝加哥的郊区,更不喜欢住在那幢据说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别墅里。从外观看,它很古老。砌成它的每一块巨大的石头,似乎都在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尽管在美国,在芝加哥郊区,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别墅比比皆是,它的历史还远算不上多么古老。别墅的正面暴露凹凸不平的石头的部分并不多,它的正面几乎全被爬藤茂密的叶片覆盖住了。乔乔和乔祺初到时,正值秋季。许多叶片镶上了金边,许多叶片开始变红。深绿之间,金金红红,还有一朵朵白色的花开着,使别墅的正面非常烂漫,如同披了一身美丽的羽毛。别墅的门窗却是改造过的。窗是永远不锈的铝合金的那一种;门是一寸多的硬松木拼成的,雕着花,上方有监视器。别墅的内部却是极现代化的装修,处处都体现着奢侈。一层住着一名厨师、一名女管家、一名女佣,都是中国人,且都是姨妈从家乡的农村和县城百里挑一挑来的。雇他们工钱便宜,也使姨妈觉得可靠。二层空闲着。姨妈独自住三层。乔乔和乔祺来了以后,乔乔住在三层,房间在姨妈房间的隔壁。所谓姨妈的房间,不仅仅是卧室,还与卫生间、洗浴室、化妆室、健身房和书房、客厅在一起。书房里的书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妈从未抽下一本看过。她喜欢看的是时尚杂志和小报,女佣或厨师每天为她从外边买回来。乔乔的房间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阳台。乔祺一个人住二层。二层有一间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妈没在二层看过碟。长久空荡无人的二层曾使她心里害怕,连上下楼梯经过二层时也会加快脚步。乔祺住在二层后,姨妈有次对他说:“乔祺,我觉得我多了一名忠实的保镖,现在住在这里的感觉好多了。”
是的,姨妈很不情愿住在那幢别墅里。她总想把它卖了,然后在纽约市区买套大面积的公寓房,带着女佣、女管家和厨师住过去。但她又不可以那样做。她的亡夫在遗嘱里对她有要求,那就是她必须终生守住在别墅里。否则,将取消她的一概继承权。这些关于姨妈的事,乔乔是从女佣、女管家和厨子口中听到的。她讲给乔祺听了,他严肃地训了她一通,告诫她以后再也不许向任何人询问关于姨妈的任何事。乔乔说她没询问过,是他们主动对她讲的。乔祺要求她以后再遇到那种情况,就立刻转身走开。
女佣们还说,姨妈从没到后院去。那片松林无论白天夜里都使她心生莫名的恐惧,总想将它们伐光了。但遗嘱里同样有规定,院墙范围内的一切,只有维护的义务,没有改变更没有破坏的权力。至于姨妈的亡夫为什么将偌大的一幢别墅和几千万美元的遗产留给姨妈,而又在遗嘱中立下一条条苛刻的前提,就不是女仆们的头脑能猜得到的了。据他们说,姨妈有次不无幽怨地对他们承认,连她自己左思右想也不明白。
姨妈不喜欢三条狼犬。确切地说大狗小狗什么样的狗她都不喜欢。所以她也不喜欢那名养犬人。但是姨妈明白,她在别墅里的生活最离不开的,是养犬人和三条凶猛的狼犬。她不喜欢养犬人但对养犬人最好,常以各种名目赏给他红包和价格不菲的礼物,并一再嘱咐他要将三条狼犬饲养得更雄壮一些,训练得更勇敢一些。但乔乔和乔祺却很快就和养犬人交上了朋友,而且和三条狼犬也厮混得稔熟起来。乔祺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三条狼犬也只服从英语指令。乔乔充当人和人之间的翻译、人和犬之间的“传达器”。不久三条狼犬也能听懂乔祺的中国口令了,令养犬人大为诧异。白天乔祺和乔乔经常溜到后院,进入犬舍,和三条狼犬打得一团火热。出来时,要相互摘尽衣上的犬毛,还要往身上喷些乔乔揣在兜里的香水,以防乔乔的姨妈从他们身上发现犬毛,或闻到异味。
乔乔和乔祺为姨妈寂寞的生活带来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内容,也为四堵有电网的院墙内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气。
早上,第一个起来的是乔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来后扫尽院中夜晚落下的叶子,用拖布拖一遍门前台阶,或修剪花木。
姨妈第一次看到时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来当杂役的。”
乔祺说,他总得找点儿什么事做啊,要不闲得慌。
姨妈笑道:“那我应该付你工钱。”
过后她果真正儿八经地付给乔祺很高的“工钱”。乔祺哪里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过意不去了吗?你是乔乔的哥,我是乔乔的姨,那么我也是你的姨。你别当成是工钱,就当成是姨给你的零用钱嘛!”
姨妈整整大乔祺十岁。她似乎开始喜欢乔祺了。常装出庄重的样子跟他开玩笑。他脸一红,她就欣赏地微笑。
但乔祺从没跟乔乔的姨妈开过半句玩笑。乔乔曾私下里批评他在她姨妈面前太拘谨了。
他却说:“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妈,并不是我的姨妈。”
乔乔说:“你不好意思也当她是你的姨妈,当她是亲戚也可以随便点儿啊!”
乔祺就叹道:“你姨妈是好人,但是她和我这种人太不一样了啊,叫我怎么能随便得起来呢?”
乔乔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呢?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和她从小又都是农村的孩子。”
乔祺固执己见地说:“以前是以前。乔乔,我估计你往后也会变的,变得越来越和我不是一样的人了,越来越和你姨妈是一样的人了。”
他说得很忧郁。
乔乔瞪着他说:“往后我会不会变,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远是你的妹妹!”
她见乔祺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楼阳台上的姨妈看到了。
当她从院子里回到别墅里,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姨妈在走廊上拦住了她。
姨妈严肃地说:“乔乔,你以后不可以再跟乔祺太亲密。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也不是他的亲妹妹。对于你,他只不过是一个比你大十五岁,有恩于你的男人罢了。”
姨妈一说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间。她在自己房间的门前站住,沉思片刻,扭头又对乔乔说:“我的话,你要记住。我才是最值得你亲的亲人,这一点你也更应该明白。”
乔乔一头雾水。她不解姨妈为什么自己对她的“大哥哥”的态度越来越好,却要求她与“大哥哥”划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个起来的是乔乔。她洗漱完毕,和乔祺一块儿吃过早点,姨妈为她请的英语家教老师就到了,于是开始两个小时的英语学习。家教老师是位退休了的中学女教师。有一半英国血统的那位美国老太太,在姨妈面前,多次对乔乔的进步极尽夸奖。姨妈一高兴,有时就留下她共进午餐。
姨妈爱睡懒觉,起床时往往十点多了。等她出现在一层,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时间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时乔乔和乔祺才算终于有机会第二次面对面地说话了。餐桌是长方形的。姨妈坐一端,乔乔和乔祺坐两侧。如果家教老师也留下了,便坐乔乔旁边。午餐时姨妈的表现挺活跃,动辄开乔祺的玩笑,还亲自为他夹菜。姨妈在午晚两餐时爱饮少量葡萄酒。乔祺对酒无嗜好,却似乎具有无穷的酒量。葡萄酒对于他如同饮料。然而他乐于奉陪,自觉地认为那是他责无旁贷之事。午餐后,倘若家教老师在场,三个人就聊天。姨妈回忆她当年在县剧团的岁月,并问乔祺一些坡底村的风土人情。二人有一个共同的语言,那就是农村,中国的农村。在姨妈的回忆中,她的农村家乡仿佛变成了令她终生难忘的优美地方。而乔祺有一次则对乔乔说:“你姨妈只捡好的方面讲,她撒谎。”
乔乔便说:“你别背后说我姨妈撒谎。她怀念家乡,你得理解。”
该维护姨妈形象的时候,乔乔的立场一点儿也不含糊。
有时三个人能聊到一个多小时那么久。看出姨妈和“大哥哥”聊得投机了,乔乔就高兴。通常她只能充当唯一的也是表现良好的“听众”,插不上几句嘴。
之后乔乔回房睡一会儿午觉。下午她还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自修别的课程。姨妈要求她报考哥伦比亚大学,不管哪一个院系,总之是哥伦比亚大学。这使乔乔感到压力巨大。但是她的学习劲头很高,内心里特要强。
乔乔回到房间去以后,通常姨妈还会让乔祺陪她到院子里去散步。有时乔乔会站在阳台上看他们一会儿。姨妈一向挽着乔祺的手臂,边走边继续向他讲什么。乔乔觉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们的背影,望去很优雅,很和谐,身材很般配,像一对情侣。两个自己最亲的亲人关系也那么亲密起来,使那时的乔乔内心里一片阳光、一片温馨,无比庆幸、无比安慰。有几次她情不自禁地想象那样子搀着她的“大哥哥”的并不是姨妈,而是她自己,于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独自害羞,颊上飞起一片红晕。
姨妈散过步后,又要睡下午觉了。“大哥哥”没什么事可做,就从书房里取走几本书,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时,三个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妈也喜欢看起碟来,但需乔乔和乔祺相陪。她喜欢看老电影中的爱情片,那种情节缓慢但却表演细腻的爱情片。比如《魂断蓝桥》《翠堤春晓》《巫山云》之类。看时特投入,攥着手绢,唏嘘有声。乔乔看过的影片不多。她也觉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动得落泪。乔祺从不言自己不喜欢看。但是他时不时出去吸一支烟。过后三个人谈论起来(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会说几句关于音乐的感受。结果可想而知,令乔乔和姨妈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们要听的是,您作为一个男人,对于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爱情是怎么看的!”
有次三个人谈论起《海上钢琴师》时,乔乔姨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乔祺的话,使他对于钢琴弦能否被弹得产生高热,以至于燃着卷烟那一细节的质疑吞咽而止。
“有爱情吗?……对不起,我一点儿没看到……可能,因为我出去吸烟了吧?……”
乔祺说着站了起来。
“哥,你干什么去?坐下陪我们聊会儿嘛!”
乔乔以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她觉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们聊,你们接着聊爱情……我到外边去吸一支烟……”
他却还是离开了。
乔乔和姨妈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妈说:“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三十好几还没谈过恋爱了,他对爱情的反应太麻木。”
乔乔嘟哝:“那倒也不见得。他是为我才拖到现在。”
姨妈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别太自作多情了。一个男人为了一个不是自己亲妹妹的妹妹耽误爱情这种事儿,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那样。”
姨妈说完,擎起高脚杯,缓慢地深饮了一口。
乔乔的脸倏地红了。她想反驳姨妈一句,张张嘴,没想出什么充分的论据,只得充聋作哑。
而在院子里站在龙爪树下吸烟的乔祺,正满腹忧郁。
他想家了。离开了坡底村那个家,他才明白它对他有多重要。
家里储藏着回忆。在那一种回忆中,父亲、乔乔、他自己,三位一体的关系如同是黏米粥里兑蜜,坡底村人认为养人。
而在这里,每一个过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么特别值得回忆的片断了。
但是他又难以撇下乔乔一走了之,内心矛盾极了。
白天或晚上,姨妈也偶尔唤来女管家,四人打扑克。如果是白天,通常打到晚饭前。姨妈不打麻将,她说讨厌麻将的场面,听不得洗麻将的声音。说玩扑克很好,洗牌抓牌,手指与牌面的接触,那种感觉很舒服。十二张牌在手,像小扇子一样,状态也雅。
打扑克时,乔乔偏不愿和“大哥哥”对家。她开始暗暗喜欢一种置“大哥哥”于输方的角色。或反过来也好。总之觉得比与“大哥哥”同输同赢更有意思。至于为什么,连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只有我和你对家了!”
姨妈每每显出几分同情的样子。
有次乔祺不知怎么多抓了一张牌,而且恰恰是“大王”。
乔乔眼尖,发现了,高叫:“乔祺,你耍赖!”
乔祺的脸顿时一红。接着,渐渐白了。
姨妈和管家都没注意到,只乔乔一人注意到了,所以她连出错牌。
第二天清晨,乔祺跑步回来,在院子里碰见了乔乔。
她是有意在等着让“大哥哥”碰见自己。
她说:“哥,天凉了。别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乔祺却问:“小妹,昨天玩牌时,你叫我什么?”
乔乔低下头说:“哥,我错了。我不是成心的!”
经常听姨妈叫“大哥哥”乔祺,她的听说神经不知不觉受影响了。
乔祺板着脸追问:“倒也没什么错,我本来就叫乔祺。我只不过想明白你怎么会那么叫我。”
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
乔乔只好小声再说:“哥,对不起。”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乔祺的话,说得那么客气。
“哥你说!”
乔乔抬起了头。
“我想咱们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极了!我求你跟你姨妈说说,让她给我买票,我得走了。”
乔祺摸了她的头一下,转身离去。
乔乔呆住了。尽管分离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还是呆住了。
从小到大,乔乔听惯了乔祺对她说“哥”怎样怎样;“我想……”“求你”“我得走了”,这种说法使她难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决意与她分离的时候。不,不是难以接受,简直是难以承受。
乔乔觉得“大哥哥”是在对她进行报复,因她脱口而出叫了他的名字。
而在乔祺这方面,也确实不无报复的成分。
乔乔呆呆地望着他进入别墅,怅然若失……
“姨妈,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万别让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那你也别指望我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了。”
然而乔乔对姨妈是这么说的。
午饭时,姨妈问乔祺:“乔乔告诉我,你想走,是吗?”
乔祺点点头。
姨妈笑道:“先生,你来得容易;走,可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外甥女没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之前,你不能走。”
乔祺沉默。
他的一只手,那时放在桌角。姨妈的一只手,轻轻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妈又说:“我是个无所事事的女人,已经习惯了无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么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这我理解。整天无所事事,你当然会不开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欢做,又有些报酬的事怎么样?比如,教几家美国人的孩子学学乐器……”
乔祺双眼一亮,随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声说:“可惜,我什么乐器也没带。”
姨妈又笑了。
“这好办。改天,我亲自带你去买。”
她的手,又握了一下乔祺的手。
隔日,姨妈亲自驾车,带着乔祺和乔乔直奔洛杉矶市区。乔乔听管家说,姨妈很少亲自驾车外出,心里对姨妈充满感激。乔祺也是。他独自坐后座,一路不停地说:“这多让我惭愧,这多让我惭愧。如果你们愿意让我留下,其实不必替我安排什么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妈望着车前镜中乔祺那副受宠若惊老大不安的样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兴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们的心情也不同。我们都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再住一段日子。当然,更希望你能乐不思蜀!是吧乔乔?”
乔乔也愉快地说:“是。”
那天,姨妈带乔祺和乔乔去了洛杉矶最有名的乐器店,为乔祺买了大提琴、小提琴、萨克斯管和二胡。
按乔祺的想法,就不买大提琴了。他说小孩子家学大提琴,会受身高的限制,教、学两不便。姨妈说:“美国孩子个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乐器,怎么能单单不买大提琴呢?”于是一并买了。
见乔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说:“别太在乎我为你花几个钱,谁跟谁呢?”
听她这么说,乔祺的表情才渐渐释然。
离开乐器店,姨妈又带他俩到体育用品店去,让他俩各选了一辆自行车。捎带着,又买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妈去付款时,乔乔对乔祺说:“哥,你看我姨妈对我们多好啊!”
乔祺忧心忡忡地说:“是啊。这人情我以后可怎么还啊?”
乔乔学姨妈的口吻说:“还什么还呀?她是我姨妈,谁跟谁呢?”
姨妈回到他们身边,郑重地问:“以后,你们愿不愿陪我打羽毛球?”
乔乔说:“愿意!”
姨妈望着乔祺继续问:“先生,您呢?”
乔祺说:“当然,当然愿意!”
姨妈笑道:“这还差不多!”
两辆自行车没法带回去,姨妈留下了小费,叫给送到家。
几天后,乔祺开始在乔乔的陪同之下,背着乐器,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到附近某些美国中产阶级人家里去教他们的孩子学乐器。那些美国孩子的父母,都是认得乔乔的姨妈的。他们对乔祺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欢迎的态度,并再三对乔祺强调他们对乔乔的姨妈的好感,说她是位极可敬的女士。这使乔乔很因姨妈而荣耀,也促使乔祺教得格外认真。不久,他也学会了些英语。怕耽误乔乔太多时间,影响她考哥伦比亚大学,他就不许乔乔再陪他去了。
陪乔乔的姨妈打羽毛球,成了乔祺的义务。乔乔偶尔站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打,很眼羡。考哥伦比亚大学的压力在身,看一会儿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间里去做功课。
一个月后,姨妈已呈富态的身段,竟明显地开始恢复当年的苗条了。她不再慵懒,而开始体现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轻了几岁似的。
有天吃晚饭时,乔祺居然还没回来。
乔乔饿了,想先吃。
姨妈阻止道:“乔乔,等他一会儿嘛!”
乔乔明知故问:“等谁呀?”
姨妈说:“还有谁,你哥呗!”
“姨妈,我盼着你说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乔乔狡黠地一笑。
姨妈瞪了她一眼,正欲说什么,乔祺回来了。
他刚一坐下,就从兜里掏出几叠美元放在桌上,发愁似的说:“你们看,这叫我怎么办?这叫我怎么办?……”他说那是几户美国人家付给他的学费,每户给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妈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国算中等收入了。你应该高兴,我们应该恭喜你,你怎么反倒发起愁来了呢?”
乔祺说:“给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乔乔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户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别叫人家美国人觉得我这个中国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妈问:“那你对他们表达你的意思了吗?”
乔祺说:“表达了呀!尽管我的话他们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们非要我如数收下不可。我不如数收下,就不让我走。”
姨妈说:“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来吧,别摆在桌上了。”
乔祺看着那些钱犹豫。仿佛它们虽是纸的,却是些很厉害的东西。碰一下,会咬他一口。乔乔默默起身,绕到“大哥哥”这一边来。从桌上拿起钱,替他揣入了兜里。
她说:“哥,听姨妈的。”
“大哥哥”一个月挣了六千美元,乔乔心花怒放。只不过当着姨妈的面,不愿流露出她那股高兴劲儿罢了。即使“大哥哥”带回的是一万美元,她也不会像他似的仿佛觉得是件愁事。将美元亲手揣入“大哥哥”兜里,她觉得那一种感觉真是好极了。揣入自己兜里也不会有那么好。
无论乔祺,还是乔乔,谁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学费,其实是姨妈替那些美国人家付的。是她预先将钱一一交给了他们,要求他们不可泄露天机。有一位经可靠人士介绍的大个子中国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学乐器,还兼教了华语,还有人替付学费,他们当然都乐得不得了。如此这般好事,美国何曾有过啊!他们当然也就对乔祺特别欢迎,而且乐于对乔祺表扬乔乔的姨妈是位可敬的女士喽!至于那些美国的大小孩子们,他们更是很快地都变成了乔祺的朋友。因为乔祺身上,具有一种仿佛天生的喜爱孩子的人性特征。其实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于从十五岁起就因为乔乔而充当尽职尽责的小父亲,一当就当了十七八年的比较自然的结果。
当乔乔归回到自己的座位,乔祺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美国人这么大方。”
乔乔看着姨妈说:“我也没想到,太大方了!不过呢,肯定也是觉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动了他们。”
姨妈批评道:“哥就是个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么叫,是因为在他面前你太小。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记住以后要改改口了!”——脸朝乔祺一转,换了一种尊重的口吻问,“乔祺,你认为呢?”
乔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乔乔,你姨妈说得对。”
乔乔则难为情地嘟哝:“我也不是总叫‘大哥哥’呀。”
姨妈的目光却一直注视在乔祺的脸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样子,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长。
她慢言细语地说:“其实呢,以我生活在美国多年的经验而论,普遍的美国人在钱的问题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气。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让。只不过少有的几个比较大方点儿的,都让你碰上了罢了。你只能当成是你运气好,啊?”
一番话,说得乔祺疑惑顿解。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见他笑了,乔乔也笑了。
见乔乔和乔祺都笑了,姨妈也笑了。
她自嘲地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得着教诲别人的机会,像小孩子得着了哗啦棒,且得玩一会儿才肯罢休呢!瞧,你俩装出规规矩矩的虚心模样听我训导,也不好动筷子,饭菜都凉了。那就多忍会儿,热一热再吃吧!”
于是姨妈轻轻拍手唤来女仆,吩咐将饭菜撤下去热一遍。等着饭菜重新摆上餐桌的时候,三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又聊别的话题。这种时候,乔祺一向沉默有余,很少主动开口。不知为什么,住的日子越多,他越发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说,也只不过算是一个客人。尽管,乔乔的姨妈对他的态度,明显地已经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良好,越来越不拿他当外人了。但是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却并不是乔乔的姨妈对他越来越良好的态度所能抵消的。有时,他不由自主地总是会这么问自己——乔祺,乔祺,你得承认,血浓于水,乔乔和她的姨妈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她们是亲外甥女和亲姨妈的关系啊!而且,对于她们双方,一个是唯一的外甥女,一个是唯一的姨妈。你又算谁呢?你只不过是乔乔的父亲当年的一个学生罢了呀!你只不过是一个受托将乔乔关爱大了的人罢了呀!你能使乔乔拥有这么一个人人羡慕的家吗?你能供得起乔乔在美国上大学吗?当年你千方百计想使她成为城市里一所中学的学生你都没办到啊!后来还是她凭自己的学习能力考上的!可是她的姨妈改变她的人生易如反掌!所以,乔祺,乔祺,你一定要摆正在乔乔和她的姨妈之间的位置……
他摆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则那就是——力争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识告诉他,那样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说话时认真倾听,不管主人说的是些什么话;主人不问自己的时候最好不开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杠,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
他基本上这样做到了。对于他并不是什么难事,并不需要刻意而为。因为他天性上本是一个少言寡语之人。
话题不知怎么聊到了体育锻炼。
乔乔的姨妈说,由于自己以前是演员,整天不是练功,就是这里那里演出,体形一直是好看着的。可自从到美国,不必练功了,没戏可演了,养尊处优了,就渐渐地腰也粗了,人也懒了,自己对自己的体形绝望了……
乔乔说:“姨妈,对于你这个年龄的女人,你现在的体形够苗条了!所以你还是要多运动。”
姨妈喜形于色地说:“是啊是啊!我对自己又恢复信心了。管家她们都说我有活力了,年轻了,有味儿了……还说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吗乔乔?”
乔乔说:“真的姨妈!管家她们不是在奉承你。”
乔乔的姨妈,就极为温柔地看了乔祺一眼,由衷地说:“都是你的功劳,谢谢。”
乔祺没有想到话题最后竟结束在自己身上,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发窘地说:“我也没起什么作用啊!……”
于是乔乔和姨妈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态而扑哧笑了……
第二天,乔乔的姨妈吩咐管家去买了七套运动服和运动鞋,连管家、女仆、厨师、司机在内,一人一套。乔祺在,她就让乔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乔祺不在,管家仆人们中的哪一个陪她,她也能将就。而晚饭前,她和乔祺和乔乔一块儿跑步。以前她总是坐在车里才离开院子。似乎院子外的某处,潜伏着什么危险的野兽,如果不坐在车里,那野兽会冷不丁地扑现出来伤害她。而有乔乔和乔祺相陪,最主要的是因为有忠勇骑士般的乔祺相陪着出院子时,她心中就对外边的街道和树丛不害怕了。
居住在那一带的美国人家,不仅都喜欢像园林师一样勤于修剪屋前屋后的花园,还经常清扫他们的房顶。那些瓦片古老的红褐色房顶,看去永远洁洁净净的。其间某些铁皮房顶,则漆成白色、黄色或银灰色,与周围的绿化环境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更有的人家,甚至经常用高压水龙头冲洗房顶,仿佛那不是他们的房顶,而是他们的窗子。
穿了运动服的乔乔的姨妈和乔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条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铺成的。每块石板都有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缝隙,长出着绿茸茸的石苔,那一个秋季的洛杉矶地区多雨,所以出现那一种情况。一些美国小孩子们,每每一块儿剥那些石苔,觉得好玩儿。他们用小刀沿着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轻划,然后将石苔小心谨慎地挑起。有时他们居然能将十多米长的路面上的石苔一处也不断开地完整剥下,令那一条路的一位老清洁工特别惊讶。
老清洁工其实不是清洁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邮政员。他被称为“打扮电线杆子”的人。那一带的电线杆子皆是圆木的,历史大约和铺路的石板一样长久了。每一根电线杆上都有专为放置鲜花的铁丝编的花篮,鲜花每星期换一次,而那就是“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钱微不足道,但他乐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于鲜花,是家家户户从花园里剪下来捐献的。
每天下午,“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自己,也喜欢在那一条路上散步,于是他对乔祺和乔乔的姨妈熟识了。每当他俩从他身旁跑过或迎着他跑来,他总是友好地向他俩跷大拇指。
人如果连跑步都跑不动了,那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老了。而这样的人,对在跑步着的人,总是会心生羡慕的。企图掩饰羡慕,于是只有跷大拇指。他一跷大拇指,乔乔的姨妈便高兴,于是跑得快了,仿佛变成少女了。而往往地,刚一转弯,不会被跷大拇指的人看到了,立刻就不跑了,一手搭在乔祺肩上,气喘吁吁地说:“哎呀妈呀,这一通跑,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乔祺则往往说,立刻就不跑了可不好,反而容易岔气儿的。于是牵着她一只手,再陪她慢跑一段路。
一次乔乔的姨妈跑着跑着崴脚了。
乔祺问她那只脚还能不能着地了?如果不能,他搀她回去。
她试了一下,皱眉说一着地就疼。
乔祺无奈,只得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像半大不大的乔乔在坡底村的家里洗完脚,将乔乔抱到炕上那样。
那一天是星期日。
开着一辆小卡车“打扮电线杆子”的人,正在往电线杆上的花篮里插鲜花。他居高临下,望见了乔祺横抱着乔乔的姨妈走来,立刻下到车上。
原来他总是随车带着一架照相机,而且是立显的那一种。等乔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对乔祺按起快门来。
乔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乔乔的姨妈则笑。
“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呢,转眼将一张照片递给了乔乔的姨妈。之后二人说了几句英语,乔乔的姨妈就笑出了声。“打扮电线杆子”的人又跷大拇指,还连连对乔祺大声说:“OK!OK!……”
乔祺走过那儿后,问乔乔的姨妈她和“打扮电线杆子”的人说了些什么?
乔乔的姨妈说:“他说他愿意开车把我们送到家里。”
乔祺说:“那好啊!”
他说着站住,似乎想转身。
不料乔乔的姨妈说:“可我对他说,我更愿意让你抱回家。你累了吗?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别逞强。”
幸而乔乔的姨妈经过一个时期的锻炼,苗条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乔祺的胳膊确实酸了。但再有一两分钟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强来,故作轻松地说:“不累。”
乔乔的姨妈又说:“他还说,他嫉妒你。一个男人能像你这样抱着一个女人走,是值得骄傲的事。”
乔祺说:“证明一个男人胳膊有劲罢了,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他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当然是!否则我怎么允许你这样呢?”
乔乔的姨妈说完,自己忍俊不禁扑哧笑了。
而乔祺一声不吭了。
离别墅院门还有几十步远时,乔乔的姨妈说:“别抱着我了,让下人们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
乔祺说:“你的脚怎么上楼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间吧!”
乔乔的姨妈坚持道:“不必。让乔乔看见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乔祺随她。
她双脚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边进了院子,看来脚崴得并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乔祺甩着双臂,回想她和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的对话,自己也无声地笑了,觉得乔乔的姨妈变得如此爱开玩笑了,对乔乔实在是一件可喜的事。乔乔哪里会习惯和一位整日板着脸严严肃肃的姨妈长期生活在一起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过去了。
乔祺又挣了六千美元。美元却安慰不了他思乡的情绪。
然而最不开心的还是乔乔,她在学习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击。
她没能考上哥伦比亚大学。
这打击无疑对她是很严重的。除了她的自信,还有她的面子。
她整整一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垂泪。似乎无地自容,似乎没脸见“大哥哥”乔祺,更没脸见姨妈了。
傍晚,姨妈终于敲开了乔乔房间的门,乔祺在她背后随入。
姨妈倒一点儿没失望,爱抚乔乔,还亲了她几下,安慰地说:“哭什么啊小姐,这就值得哭呀?哥伦比亚大学那是全世界许多国家的人做梦都想考入的大学。如果那么好考,就不是哥伦比亚大学了。不是才差几分吗?明年再考嘛!明年还考不上,后年接着考嘛!你一到美国来,就进入了备考状态,心理压力够大的。正好,姨妈带你们全美国玩玩,放松放松。”
乔祺不禁问:“我……还得住下去吗?”
在乔乔备考的日子里,乔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压力,而且无法分担。
听乔祺那么一问,乔乔抬起头,乞求地望着她。
姨妈也将目光转向了乔祺,淡淡地说:“那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乔祺沉吟片刻,下定决心地说:“好,我继续住下来。”
乔乔阴云密布的脸儿,这才稍见开朗。
过后,乔祺问乔乔的姨妈:“非得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大学不可吗?”
姨妈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鲁也行啊。乔乔自己说她喜欢西方文艺史学,哥伦比亚大学这个学系出名,所以才鼓励她考哥伦比亚嘛。”
乔祺又问:“可不可以让乔乔考一所比较好考的美国大学呢?”
姨妈说:“好考的美国大学,当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国大学。乔乔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国的名牌大学不可。”
乔祺再问:“为什么?为什么非把对她的要求定得那么高呢?”
姨妈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了,以不容再议的语气说:“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后再告诉你。即使我对她没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应对她自己有高要求。”
乔祺就不说话了。
二人想法矛盾,有点儿不欢而散。
以后一个月里,姨妈说到做到,果然带乔乔和乔祺去美国各地旅游了一圈。返回时,三人都晒黑了。
姨妈的专车一开入别墅院子,乔乔高兴地叫道:“到家喽!”
姨妈笑道:“这话姨妈爱听,因为你终于把这里当成家了。”
乔祺的表情却因之一阴。他怕乔乔和姨妈看出,车刚一停,就下车吸烟去了……
日子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样子。
乔乔备考;乔祺教美国的小孩子学乐器;姨妈变得更加活跃,打羽毛球、跑步、游泳、看碟,还让乔祺将那些美国孩子带到家里来,热热闹闹地开了几次“派对”。而乔祺,又增加了两名学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乔乔的姨妈曾打趣地恭喜他,说他的收入在美国已经达到中等水平了……
第二年,乔乔考上了哥伦比亚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姨妈破例地召集了管家、女仆、司机、厨师以及那名专门养犬护院的黑人,共进晚餐,为乔乔庆贺。
乔乔也饮了些红酒。那是她第一次沾酒。
晚餐后,乔乔要“大哥哥”教她游泳。那一年她还不会游泳。
她在池中接连呛了几口水,不停地咳嗽,看样子有点呛懵了。乔祺这才明白,自己教乐器还行,教别人游泳则太笨了。他怀着自责的心情将乔乔抱上岸,正巧乔乔的姨妈也来游泳,见乔祺横抱着乔乔,而乔乔软弱无力地用双臂搂住他脖子,一副很喜欢被那么抱着的样子。
姨妈训道:“乔乔,多大了?”
她的话使乔乔顿时怀念起了以前的生活,在坡底村那个家里的生活;怀念起了虽不是亲父亲,却比亲父亲还疼爱自己的那一位当过村长的父亲;怀念起了自己和“大哥哥”从前那一种使她快乐的关系……
而那一种关系正在变。变得快乐少了,拘束多了。
因为是在美国,不是在坡底村。
因为是在有管家、有女仆的别墅住宅里,不是在那个自己所熟悉的是农家小院的家里。还因为有了个分明地一心要对她实行彻底的改造计划的姨妈。
乔祺替乔乔解释:“她呛水了。”
因为“大哥哥”替自己解释了,乔乔就认为自己仍有正当理由赖在“大哥哥”身上。
姨妈的脸一沉,有些生气地说:“还能走不能走?能走就自己走回房间去,我看不惯你们这种黏黏糊糊的样子。”
乔乔哧溜一下泥鳅似的从乔祺身上滑落,将头一低,跑入了别墅。
乔祺不满地对乔乔的姨妈说:“今天是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你何必呢?”
乔乔的姨妈说:“你看你不抱她,她不是自己也能回房间吗?你又何必呢?”
她说完,转身要离开乔祺。
乔祺一把握住她手腕,也将脸一沉,低声然而气恼地说:“你什么意思?”
“放肆!”
她用另一只手使劲甩开了乔祺的手,瞪了他几秒钟,扑通一声跃入池中……
几天后,乔祺态度坚决地离开了美国——乔乔的姨妈托故没去机场送他,只乔乔自己去送的。
当乔祺快要进入检票口时,听乔乔叫了一声:“哥!”
他一回头,见乔乔在流泪。
他又十分不忍地回到了她身旁。
乔乔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他腰,哭着说:“哥,我舍不得让你离开我!……”
乔祺他是太不习惯在公开场合被乔乔那么地依恋了。
他又一狠心推开了乔乔,教诲地说:“乔乔,你一定要明白,你的家,今后在美国了,不在坡底村了。你最亲的亲人,今后是你的姨妈了,也不再是我了。今后你要学会讨姨妈喜欢,而不要这么依恋于我!……”
他还想多说几句,又觉得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再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了;猛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检票口。
当飞机起飞时,乔祺眼中也流下了泪水。他如同一位母亲,不得不将自己唯一的没长大的孩子遗弃在了异国……
半年后,乔乔“病”了。
乔祺第二次飞往美国。
乔乔和姨妈一块儿去洛杉矶机场接的他。乔乔并没病。她又长高了一些,头发剪得很薄,很短。乍一看像个阳光少年,细看方是精神烂漫的女孩儿。
乔祺觉得乔乔变得更秀丽更可爱了。事实如此。
当着姨妈的面,乔乔欲前不前,似乎对乔祺感到陌生了。
姨妈将她轻轻向乔祺推了一下,并说:“看你这是怎么了?该亲热的时候反而不亲热了!”
乔乔这才与乔祺拥抱了一下,拥抱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在车上,姨妈一边开车一边说:“乔祺,用不着对乔乔看起来没完。放心,她好着呢,一点病也没有。她是太想你这位‘大哥哥’了,所以我只得再次把你请来,要不怕她都没心思好好学习了!”
她似乎早已将自己与乔祺之间的小小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而坐在乔祺身边的乔乔,红了脸,难为情地笑望窗外。他看得出,小妹满心喜悦,仿佛大功告成。
一到别墅,乔乔便说:“我带我哥去他的房间!”
乔祺还被安排在二楼他住过的房间。
房间的门一关上,乔乔就一下子扑到了“大哥哥”身上,还将自己的双腿高盘在乔祺腰部,搂着他脖子,嘴对着他耳朵小声说:“哥,我想死你了!”
乔祺说:“别撒娇,快下地。这样可不好,忘了你姨妈怎么训你了?”
……
此次乔祺被一留再留,又在美国住了半年多。乔乔开学后,按期归校,每星期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跟“大哥哥”有说不完的话。毕竟已是美国名牌大学的学子了,即使在“大哥哥”面前,即使二人独处之时,乔乔也根本不是从前那个“小妖精”式的小妹了。她渐渐变得像一位端庄的年轻女士了。偶尔,才又显现一下当年鬼灵精怪的情状。这使乔祺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更爱当年那个“小妖精”式的妹妹呢?还是更爱现在这个端庄的年轻女士般的妹妹?
乔乔喜欢挽着“大哥哥”的手臂,边走边聊。经常走着聊着,就走出院子了。而即使在院外幽静的路上,完全避开着姨妈的目光,乔乔也不复再像以前似的动辄耍娇了。她似乎觉得每星期一次的见面太少,对“大哥哥”总有说不完的话。或者是往返见闻,或者是校园趣事。二人经常会在路上遇到乔祺的美国“弟子”,以及他们的家长。对方们都友好地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以为他们是一对中国亲兄妹。这使他们在坡底村被伤害过的心灵,在美国获得到了一种疗治。然而他们谁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儿,仿佛没发生过。
乔乔有时也问“大哥哥”的终身大事进展如何?
乔祺就苦笑道:“总得让我从容地选择一个合适的呀。急中有错,一旦选择错了,终身大事就不能终身了。”
再不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哥要参加完你的婚礼之后,自己再结婚。这个基本方针,我已经确定下来了。”
而乔乔则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好,你不急我急吧!我再不急,哥的好年华就过去了。”
乔乔一回到家里,姨妈总是理解地尽量独处两日,使她获得更多些的时间和乔祺待在一起。乔乔依然喜欢让乔祺陪着到后院去逗三条狗玩儿。而它们竟依然认得乔祺。那养犬的黑人,也依然视乔祺为朋友。受乔乔和乔祺的影响,姨妈也不再远离那三条为她和别墅的安全忠心耿耿地担负保卫使命的狼犬了。她也愿意亲自去喂喂它们了。独处得太闷了,还会牵着它们中的某一条到院外去散步。
乔乔星期六晚上返校,陪伴乔祺的任务就又落在姨妈身上了。明明是,乔祺一结束他的乐器授业,就尽量陪伴着她,不使她烦闷。可她往往反着说。说时满意地微笑,仿佛在强调自己是一位善解人意、唯恐冷落了客人的主人。
……
半年多的时间里,乔祺又挣了将近五万美元。他对可观的美元收入,已没有当年的忐忑不安了。渐渐心安理得习以为常了。
当他又坐在回国的飞机上的时候,回忆在美国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乔乔的姨妈关系又相处良好了而倍觉欣慰,也因和乔乔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而有些遗憾。甚至觉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国,仿佛更是去探望乔乔的姨妈并努力修好着一种似亲非亲似戚非戚的关系。那一种关系既已得到修好,乔祺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更使他高兴的是,乔乔已不再是个需要他经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儿,而真的开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气质了。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儿终于绽开了,能使人闻到花蕊散发的香气了……
乔乔大三那一年,姨妈陪她回国看了一次乔祺。她们从北京转机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级宾馆。初夏的沿江路,柳绿花香,江风润凉,是江两岸最美丽的季节。
依乔乔和姨妈的想法,乔祺也应该陪她们住过去的。乔祺当天陪她们吃了一顿晚饭后,怎么也不肯住下,说住不惯那么高级那么豪华的地方。
乔乔不以为然地问:“那姨妈的家不是也挺高级的吗?你不是挺住得惯的吗?你在我姨妈家住的房间,比这宾馆的房间还大呢!”
乔祺说:“那不一样啊!那是在国外。这是在熟人很多的城市里。出来进去的,万一经常碰到熟人,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乔乔的姨妈忍不住插话道:“听不懂你的话,莫名其妙。你不过是住在一座五星级饭店里,即使经常碰到熟人,那又能以为你怎么了?”
乔祺还是执意要走。
乔乔说:“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实,我可想回咱们的家里住几天了!”
姨妈双眉一蹙,大不悦地说:“我老远的从美国飞回来,现在你们就把我一个人撇在宾馆里?”
“姨妈,我说着玩儿哪!”
乔乔赶紧转身轻抱姨妈一下,表示自己不会真的那样。
……
乔乔和姨妈回国,也是要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确切地说,是乔乔想为坡底村办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妈满足了她的愿望。就是——她要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点儿的小学,而姨妈将要为她向坡底村捐献两万美金。
捐献仪式是在坡底村举行的。或许是两万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无不对已经成为了哥伦比亚大学女学子的乔乔表示欢迎。说不清是沾了乔乔的光还是沾了两万美金的光,与坡底村人的关系已很疏远了的乔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里的香饽饽。人人赞美他当年对妹妹的那一份爱心那一份奉献那一份责任那一份牺牲,仿佛他和乔乔不但是亲兄妹还简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对兄妹似的。当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来最高规格礼遇的,那还要数乔乔的姨妈。当乔祺代表坡底村人从乔乔的姨妈手中接过那两万美金时,他从口中连连说出的谢谢,别提有多么发自内心了。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实他和乔乔都应该感谢她的姨妈。因为没有她的姨妈,就没有那两万美金,坡底村也就不会由而对他和乔乔刮目相看……
送走乔乔和她的姨妈之后,坡底村又成为乔祺倍感亲切的一个农村了。三年中他曾那么不愿再回到坡底村;而后每当他从城市那边踏过江桥,走在回村的路上,会又情不自禁地吹着快乐的口哨了……
乔乔成为哥伦比亚大学西方文艺史系研究生那一年,乔祺第三次去到美国。
对于乔祺这个农民出身的中国民间卖艺式的音乐人,美国这个远隔重洋的国家,似乎越来越将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了。这使他每每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比一只中国蜂,隔几年就要到美国去采撷一次花粉,酿成一种特殊的蜜,以满足自身营养成分的需求。而若缺失了那一种特殊的蜜,它自身的营养成分就会严重失调。
乔乔的家,或者严格地说是乔乔姨妈的家,对他仿佛已不再是陌生的别人的家了。那个院子里的各处他都已非常熟悉。那个属于他的房间,已使他感到亲切和习惯了。那幢别墅,对于他就像是第二个坡底村了。整幢别墅里,只有一处地方是他的脚步还不曾走到过的,便是乔乔姨妈的卧室。那里使乔祺倍觉禁忌。
有一天是乔乔姨妈的生日。那一天是星期三。在大学里的乔乔,没法赶回来陪姨妈过生日。乔乔前一天在电话里嘱咐乔祺,希望他能够为她姨妈的生日营造一点儿欢乐的气氛。
乔祺对乔乔的嘱咐特别当成一回事。他问乔乔的姨妈,她想怎么过自己的生日?
她淡漠地说:“女人一过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语,不过也罢。”
乔祺说:“可乔乔来电话嘱咐了,让我替她为你好好操办一次生日。”
徐娘半老的女人耸耸肩说:“那,全权交给你办了。你怎么办,我都高兴。即使不怎么高兴,我也会装出几分高兴来的。”
乔祺想了想,郑重地说:“我一定让你真的高兴。”
她双肩耸耸,睥睨地说:“那看你的了。”
翌日上午九点多,乔乔姨妈起床后,穿着睡衣,照例先到院子里去散步。这一种习惯,是自从她的生活里出现了乔乔和乔祺才培养起来的。
她一走出别墅,在台阶上愣住了——但见迎阶坐着两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肤的孩子,有黑皮肤的孩子,还有混血儿——想必都是乔祺教过的弟子们。他们怀中手中各有中西乐器,俨然是一支小小的乐队。乔祺呢,也不知从哪儿搞了一套燕尾服,浓密的卷发上还抹了摩丝,定了发型。
他那双长长的手臂平行伸展开来,接着缓缓挥舞,于是中西乐器齐奏《祝你生日快乐》。站在台阶上的诧异的女人,渐渐笑了,笑容特别优美。那一时刻,“女人四十一枝花”这一句话,体现在她身上绝对是真实的。
她当即唤来管家,命她立刻驱车去买些东西分给孩子们。孩子们奏完了《祝你生日快乐》,又奏了几首欢乐的舞曲。在舞曲声中,喜笑颜开的女人向乔祺伸出一只手臂,请他伴舞。乔祺哪里会跳什么舞呢?更是一次也没伴过女人跳舞。他脚步错乱、姿态笨拙,惹得乔乔的姨妈一阵阵发笑。
她说:“乔祺,你使我很快乐。”
他说:“乔乔不在,我应该的。”
孩子们离去时,每人获得了一个礼品袋儿。里边有点心、巧克力、各种各样好玩儿的小礼物。孩子们也很高兴。
用午餐时,乔祺陪乔乔的姨妈饮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乔祺预感到她会过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没好意思劝阻。等到发现一瓶葡萄酒饮光了,他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过量了。她看起来已经不能自己迈上楼梯去了,他只得挽扶着她将她送回卧室。
在她卧室的门前,乔祺停住了脚步,从她臂弯里抽出了他的手臂。
她却说:“怎么,怕我的卧室里藏着个妖精活吃了你呀?”
说罢,拉住他一只手,将他牵进了她的卧室。
她一进入卧室就扑倒在床上了。
乔祺见她那样,转身想要退出。
她一翻身,仰望着他命令地说:“不许走,我有重要的话跟你说。”
乔祺说:“你先睡午觉,以后再说吧?”
她扯过枕头,垫在头下又说:“是关于乔乔的话,你不想现在听我说?”
乔祺就默默坐在沙发上了。
他这才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小小的铜制相框,内镶着的照片上,正是美国那“打扮电线杆子的人”为他俩拍的——他横抱着她,她的双腿在他臂弯那儿下垂着;她在笑着。
他立即将目光转移开了。不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种乜斜着他的眼神。她的眼神开始使他心烦意乱。那并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脉脉。只不过,给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轻声说:“相框是镀金的。我喜欢这张照片,像美国老电影的海报。”
乔祺微微抬起头,瞧着屋顶。
她欠起上身,又拖着一只枕头垫在腰际,两眼望定乔祺,以莫测高深的语调问:“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让乔乔考上哥伦比亚或耶鲁这样的美国名牌大学吗?”
乔祺摇头。
“我一定要让乔乔受到美国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后我要让乔乔成为美国的上流女士。我还要亲自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并且,我要求他们婚后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将是一个又漂亮又可爱的孩子。再之后,我要陪他们三口人回中国,去北京,找到那个男人的父母……”
乔乔的姨妈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乔祺,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乔祺虽然听出了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谁,还是忍不住问:“就是我的老师的父母?”
“对。”她肯定地回答。
乔祺又问:“有那种必要吗?”
她说:“有。我认为有就有。我要当着你老师父母的面,指着乔乔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对你老师的父母说:‘看,这就是你们当初认为不配做你们儿媳妇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的女儿!她现在已是美国公民。夫妻双方都是美国的上流人士。从血缘上讲,乔乔她是你们的亲孙女,唯一的亲孙女。但她可不是前来认你们这一对爷爷奶奶的。她是要当面亲口地告诉你们,她恨你们!而且,连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将是恨你们的!’是的,这就是我一直压在心底的打算。乔祺,因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个底。我这个打算,我还只字没向乔乔透露过,还不到时候……”
由于饮了过量的酒而脸色艳红的女人,她的话说到后来,几乎字字冰冷,与她好看的脸色恰恰相反。
乔祺不禁叫嚷:“我不许!我坚决反对!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眯起双眼看了乔祺一会儿,冷笑着问:“为什么?”
乔祺说:“对我的老师不公平!我的老师,他自己当年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为了当年那一段爱,把自己的命搭赔上了吗?!”
“你说得对。对你的老师,是有点儿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老师当年是爱我妹妹的。这一点我知道……”
她的话说得相当平静。只不过因为酒醉了几分的缘故,两句话之间,停顿的时间较长。
“那你还要那么报复!”
乔祺大为激动。与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脸上微红的酒色退了,反而由于激动变白了。
乔乔的姨妈又冷冷一笑,解释道:“你误会了。我的打算,当然不是为了向你的老师进行报复。他和我妹妹一样,都是泉下之人了。当年又很爱我妹妹,我为什么要报复他呢?我没有一点儿理由报复他。我不但替我妹妹,替乔乔,也是替你的老师,向那两个做父母的人实行报复。我要让他们后悔得肠子都绿了。”
“但是等乔乔结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师的父母还在不在世都难说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两位老人了!烟不会越吸越长,恨也不应该越久越深!”
“够了!我将内心的打算告诉你,完全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不是为了听你当面教训我的!……”
于是,气氛一时为之凝重。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乔乔的姨妈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亲爱的笑。她朝乔祺伸出一只手,语调软软地说:“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脸。”
乔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只手将她轻轻扯了起来。
他同时说:“求求你,从心里彻底打消那种念头吧!你那种念头,也会伤害到乔乔的呀!”
她眯起双眼注视着乔祺说:“你的话,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虑。但有一个前提,只要你答应我……”
她似乎仍站不稳,身子摇晃了一下。
乔祺赶紧扶了她一下。
她顺势偎在乔祺怀里。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语调说:“乔祺,别再回中国了,留在美国吧!留下来陪我!虽然,我不能和你结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保证,我会使你的人生从此无忧无虑……你、我,还有乔乔,我们的关系不是会更……”
乔祺猛地将她推开了。
他那苍白的脸顿时又窘红了。
他说:“你醉了!”
她却第二次扑到他怀里,紧紧搂抱住他,用甜蜜的语调央求:“乔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拥有你!我想你替我脱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疯狂地做爱!之后我想你搂我在怀,抚爱着我让我安然入睡……”
她的话说得又甜蜜又快。
乔祺第二次将她推开并不容易。
他对她低声说出两个字是:“可耻!”
而他脸上立刻挨了一记耳光。
她朝房门一指,悻悻地说:“滚!不识抬举!……”
星期四上午,当她醒来时,女管家告诉她,乔祺正在收拾东西,要回中国。
她匆匆奔向乔祺的房间,在门口碰到乔祺拎着皮箱走出来。
她红着脸向他道歉。
他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我想,我确实应该滚了。”
他说完,从她面前大步迈过,走下了楼梯。
当他走在院子里时,听到她在阳台上大声叫他:“乔祺!”
他站住了,然而没有回头望她。
他又听到她说:“如果你走,你以后就休想再来我这里了!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和乔乔有任何联系了!……”
回到中国的乔祺,不久收到一笔十万美元的酬谢金,是一位叫“迪克”的美国父亲辗辗转转曲曲折折通过一家驻北京的美国商务机构兑换成现金,派专人找到他,当面交付的。同时交给他一封感激信——对他救了对方的孩子那一件事千恩万谢。乔祺在美国时确实救过一个美国男孩儿。那男孩儿脚踏滑板从高台阶上跌落,腿骨粉碎性骨折。他第一个发现了那情况,抱起男孩儿拦住一辆车,及时将男孩儿送到了医院……
在美国时那位叫“迪克”的父亲已经亲自去到乔乔的姨妈家感激过他了,他实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又委托人当面送给他这十万美元?
他起初坚决不收那不明不白的钱。
可他的拒绝,等于成心为难受托之人。
最后,双方妥协,他写了收条,只留半数。
他哪里知道——那是乔乔的姨妈做的文章。
她觉得她和她的外甥女毕竟欠他的太多了,于是企图用十万美元从他那儿赎回一种良心的平静。而乔乔,却从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种惯常的说法那就是——乔祺似乎从世界上蒸发了。那一年手机还没有现在这么普及。乔祺坡底村那个家里,也未安装电话。乔乔想与“大哥哥”联系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国书信。一封、两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为了联系上“大哥哥”,乔乔只身回到中国一次,却还是一无所获。她问坡底村的人们,他们说乔祺很久没回村了。她问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们都说已经很久没见到乔祺了。乔乔在坡底村,在她从前的家里孤孤单单地住了几天,亦忧亦悲地离开了中国……
乔乔大病一场。
姨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她后悔死了。没使别人后悔得肠子发绿,自己的肠子却后悔得发绿了。但是,为了维护自己在乔乔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乔乔,她的“大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不辞而别就走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