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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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乔家院门正对着的那棵老柳树,又绿了三次黄了三次秃了三次因挂雪而白了三次。
乔乔初中也毕业了。
她十四岁了。
那一年已经是一九九二年了。
是中学生了的乔乔,再也没写过一篇关于老柳树的作文。听音乐的感受开始经常成为她的作文内容了。全部中学里的学生中,唯她一人能写那一种内容独特的作文。是的,对于那些是农民儿女的中学生们,关于大提琴曲和萨克斯曲的作文,确乎独特得令他们无法想象。乔乔的作文依然是同学中最好的,每每被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有时由她自己读;有时由同学们轮流读;有时则由教语文的三十几岁的女老师亲自读。写听音乐的感受的作文,当然必会写到亲爱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作文中,大哥哥乔祺被满怀少女深情地写成集慈父、仁兄与英俊的具有无私奉献精神和细致爱心的白马王子般的种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男子。以至于使三十几岁的已婚的有了孩子的女老师,经常好像关心她本人似的,话里话外地问到一些关于她的好大哥哥的情况。连学生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的女老师实际上是对他们的乔乔同学的好大哥哥发生了难以掩盖的兴趣。而班级里的不少女同学们,也不约而同地在她们的作文中日记中流露出将来也想当作曲家的强烈愿望……
当然,乔祺本人都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他还是从不曾看过小妹的作文。还是不看也相信她的作文肯定是班级里甚至全年级全校最好的。起码是作文最好的学生之一。他更不曾偷看过小妹的日记。某时瞧见她的日记本就在桌上,而她本人不在眼前,虽然特别想翻开看一看小妹究竟在日记中记了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要求自己要特别尊重小妹的“个人秘密”。那时“隐私”一词还没在中国人中普及开来。……
一九九二年,亦即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乔祺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乔祺,发生了第二次恋爱,对方是省艺校一位教声乐的二十五岁的姑娘。形象不错的一位姑娘。品质和性格也不错。她的父亲是省艺校的副校长,对女儿与乔祺的恋爱关系非但不反对,而且报以热忱支持的积极态度。他曾通过女儿向乔祺间接许诺——等乔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将会帮助乔祺解决城市户口问题,还会将乔祺正式调到省艺校去任教。当一名省艺校的器乐教师,工资比少年宫高五十几元呢!
起初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拥抱热吻,除了性,一切两个恋爱中人该有的事,全都有了。乔祺好几次渴望与她发生婚前的性关系。但出于对她的真爱,每一次他都以强有力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性欲冲动。
一九九二年,爱在中国还没彻底的现代,还保持着些传统的、古典主义的色彩。
痴迷于音乐的乔祺,对传统的,具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恋爱关系情有独钟奉若神明。也对那样的一种老派的恋爱关系,怀有类似储蓄般的一种新浪漫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想法。他不知根据什么理论自以为是地认为,婚前的冲动储蓄,等于婚后的有息性生活。而那样的性生活肯定是更美满的。这种想法,换一种直白的话说那就是——一棵好果树既已铁定将归我所有了,其上的果子又何必在半青不红的时候就猴急地去摘它呢?
一个农民的儿子一旦在音乐理念方面成为古典主义的信徒,他的恋爱观不但也会是古典主义的,而且注定了是农民式的古典主义的。女人在这样的头脑中被当做浪漫主义的理解时,是一棵树;被当作现实主义的理解时,则便是土地。
乔祺希望他们为爱所付出的时间最好是在花前。因为在花前也完全可以是在白天。天一黑了他依旧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虽然小妹已经是初中生了。坡底村是一个民风淳厚日夜安宁的村子,但天黑了还让小妹独自在家,他仍大不放心。
姑娘却更喜欢在月下品味恋爱的甘甜。因为在月下小鸟依人喃喃低语更使她陶醉。
结果后来两个人之间就经常发生花前与月下的矛盾分歧了。
有次她问:“你总是放心不下你小妹,她多大了呀?”
乔祺回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才十四呀!”
“是啊是啊,现在想起来了,你是跟我说过的。”——姑娘低头寻思片刻,又问,“那,我们结婚以后,你妹妹怎么办呢?”
乔祺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还是要和我,也就是和我们俩共同生活在一起啦。”
姑娘也愣了一下,又低头寻思片刻,接着抬起头,大睁着一双丹凤眼,单刀直入地问:“我没有自己的住房,你更没有。明摆着我们短时间里难有自己的住房,我们婚后是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家三间屋子,我父母一间,我俩一间,另一间做客厅,如果你妹妹也生活在我家,没有属于她的屋子呀。总不能因为你妹妹的存在,我家就没有客厅了吧?”
乔祺再愣,随之垂下了头。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还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替对方认真考虑过。
姑娘接着说:“她才十四岁,也要和你一起住到我家去的话,究竟得在我家住到多久呢?”
早该由自己考虑到的问题自己却一直忽略了,他难以回答。
“你倒是说话呀!”
姑娘的一只手斯时正握着他的一只手。姑娘那只手使劲儿甩了一下,他的手也被甩了一下。他还是只有沉默的份儿。
“你看这样行不行?她不是十四岁了吗?那么高中毕业就该十七岁多了,差几个月十八岁了。等她一满十八岁,就该让她独立生活了。十八岁也该算是大姑娘了,当哥哥的没必要再把她当成个小妹妹照顾在身边了!”
乔祺终于开口了。他说:“那怎么行?!”
他也大睁着一双眼睛,瞪起自己所恋爱的姑娘来,仿佛她在怂恿他形成一种罪过的念头。
姑娘急了,有点生气了。
她大声问:“如果不行,怎么才行?”
乔祺说:“我不能现在就明确告诉你我小妹她将和我一起生活到哪一年为止。总之,一定是在她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找到了一位像我一样爱她的丈夫,并且有能力和他组成一个小家庭那一年那一天为止……”
“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姑娘打断他的话,不拉着他的手了,还从他面前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妹妹考不上大学呢?”
“她一定能考上!”
“等她大学毕业了,那是七年之后!你是说她至少也得在我家生活七年吗?”
“如果你不愿意,你父母也必然反对,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到坡底村去!结婚前,我一定将我的家翻盖了,再扩出一间,规整得干干净净的,保证让你满意!”
“什么?让我住到农村去?亏你想得出来!”
“我天天骑自行车驮着你上下班还不行吗?无非每天早起点儿,晚睡点儿。农村城里只隔着一条江十几里路嘛。再说住在农村有住在农村的好处,空气新鲜,白天晚上都很安静……”
姑娘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对不起,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想回家了,我得把这个情况及时告诉我父母!”姑娘说完,转身便走。
乔祺呆立原地,等人家走远了,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应该叫住人家。可白白张大了几次嘴,竟没叫出声来。
几天后他得到正式的通告,是姑娘家通过第三者转达给他的——祝愿他能够另找到一位适合他具体情况的妻子。姑娘家要招的是入赘女婿,但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同时将一个小姑也引入家门。
一场双方一见钟情的恋爱,于是以相当和平的分手告终。倒也算好聚好散,都没有反目成仇。
二十九岁的乔祺,因此感觉了人生第二次大醉的难受滋味,比第一次醉得还厉害。
他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过了江桥,于醉态毕露的情况之下,居然还想到了三年前对小妹说过的“哥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誓言般的保证,无颜面对小妹,不敢回家,坐在桥梯的最后一阶上,要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不断用头去撞桥梯栏杆。
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那是他这个大哥哥第一次晚上九点多了还没回到家里。
十四岁的小妹独自在家越等越不放心,壮着胆子走出家门走出坡底村想在回村的路上迎迎他。结果一迎就迎到了江桥边。
乔乔虽然长高了,但也不过就长到他胸口那么高。她搀扶着勉强还能移动脚步的高高大大的大哥哥,一会儿偏到路这边一会儿偏到路那边地往家走,被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大哥哥一路不住口地说:“小妹,对不起……对不起,小妹,真对不起……”
“别说话了哥,尽量走路中间,啊?你越说话胃里越难受,胃里越难受越走不稳……”小妹心疼大哥哥心疼得又一次流泪不止。
半路,乔祺吐了。
半夜,兄妹二人终于到家。
翌日中午乔祺一睁开眼,见小妹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浸于盆水中刷洗什么。自己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和裤子,又被洗过晾起来了。和前次不同的是,此次晾在院子里。不用问他也知道小妹在刷他的鞋子。
他只得又一次对小妹撒谎,说是一个朋友结婚,他替朋友“保驾”,不成想被喜酒灌醉了。他说到“结婚”二字时,小妹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以三娘教子般忧郁的口吻说:“哥,可不许有第三次了。”
小妹那种含有探究意味的目光,使乔祺敏感到,以后再用谎话骗她,看来不是那么容易了。
乔祺内心里的失恋阴霾,居然很快就被一件意外成功的高兴之事一扫而光了。
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实行了一次招生原则的前所未有的改革——也开始面向近郊的农村中学招收高中生了。名额极有限。或者招收保送的“三好学生”,或者招收初考成绩优秀的学生。
学校决定保送乔乔。
乔乔将此事告诉大哥哥后,大哥哥激动得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她,连连亲她额头,亲得咂咂有声。自从她上中学了,那一天以前,大哥哥不曾那么忘乎所以地亲过她。
可她又说:“哥,名额那么少,我不想占去学校一个保送名额,我想自己考。”
“这……小妹,万一你考不上怎么办呢?机会难得呀小妹!你可不能一时冲动,说让就让。你让了,你没考上,那时你不管多么后悔都晚了呀!……”
大哥哥的高兴立刻变成了担心。
“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小妹的话说得无比自信。
大哥哥当即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我反对!我是你哥哥,爸爸不在了,我就是你家长!这么重大的事,不能你自己怎么想就依你自己怎么去做!得听我的明白吗?”
可是小妹的态度也坚决得毫不动摇。
她说:“哥,这首先是我的事。我经过慎重考虑,已经作出决定了,并且在学校声明了。即使爸爸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尊重我自己作出的决定。”
大哥哥不由得将小妹从怀里推出。
望着眼前表情严肃的小妹,他忽然感到她变得有点儿陌生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撒娇,磨着他缠着他乞宠耍娇的小女孩儿了;也不是以前那个为了表现自己是一个乖乖女,只要心情好时,大人怎么说自己怎么服从的小女孩儿了。
她说她“已经作出了决定”一句话时,开始显示出她在对待直接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方面,自己有自己的主意了,要争取和维护自主权了。
乔祺瞠目结舌。
斯时她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一点,又像礁石露出海面一样,在他意识的海边一下子呈现了出来。呈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而易见。
他本能地想起了他的老师。那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条件反射。老师高翔始终是他的精神上帝,而乔乔对于他宛如上帝的“女儿”。他视自己为上帝所信任的人间女儿的监护人。他爱她业已接近是信仰。而现在,上帝的“女儿”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了。
“哦,老师,老师,你看,你听,她竟这样作出重大的决定了!我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呢?……”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默默向他的上帝求助。可是却没有获得到什么及时的启示。面对着上帝的女儿,他只有在心里徒唤无奈……
城市里那一所重点中学,派了本校的一位老师来到江这边的农村中学,对参加竞争的三十几名是农家子女的中学生们进行监考。最终的录取比例高于十比一。
考试在上午进行。那天一早,乔祺坚持陪乔乔走到学校。他的自行车在因失恋而第二次喝醉酒那一天晚上,丢失在江那边的城市里了。乔乔起初不同意大哥哥陪送她,见他快生气了才让步。
在离校门一百多米远处,乔乔站住了。
她说:“哥,你不许往前再送我。”
乔祺只得也站住了。二十九岁的大哥哥,在十四岁的小妹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似的,而且是跟屁虫那一类的。他尤其觉得自己对小妹的话听从得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连自己都对自己难以理解了。
乔乔又说:“哥,你回去吧。你看,别的同学没有一个大人陪送来的,你别让我在同学面前感到难堪。”
乔祺说:“我就站在这儿,一步也不往前走了,望着你进入校门还不行吗?”
乔乔说:“那也不行。我站在这儿望着你往家走。要不,你该在这儿等我了。我不许你在这儿等我。”
她将“不许”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
乔祺听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悦。他怕影响她考试的情绪,什么话也没再说,抚摸了她的头一下,一转身,迈着缓缓的,根本不情愿的步子往家走。
他是打算在校园外等小妹考完的。既然小妹不许,他只得乖乖服从。
他认为不违背她的意愿,也是一种对她的爱。
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见小妹仍站在原地目送他。
他朝她招了招手……
回到家里,他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仿佛那一天将会产生的,是一次直接关乎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结果。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踱了几遭,最后背起大提琴进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里并没有什么演出可以参与,纯粹为了打发时间,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经很久没在江畔演奏过了,琴声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辆小汽车驶来,停住。车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团的一位中年指挥,在全省音乐界很有些名气的人物。对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着夺过他的大提琴,另一只手将他拽上了车。
他问人家有什么事?
人家说别急,一会儿车停了告诉他。
车顺着沿江路往前开了十分钟,停在僻静之处。指挥从前座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还像个流浪艺人似的干那种事儿?你现在已经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是为了挣小钱,只不过是为了解闷儿。
人家指挥说那几天到处找他,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他。人家到处找他是要亲口向他报喜——省歌舞团决定将他纳入正式编制了!
“真的?!”
他闻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出国不回来了。某次他经朋友介绍,参与了省歌舞团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帮忙,于是给指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动提出要向省歌舞团推荐他,这当然符合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一想到实现之难,也就只看作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并没太认真,更没放在心上过。后来,竟渐渐忘了曾有那么一回事儿了。
指挥说:“乔祺啊,为你我可没少跟领导们谈。班子里的每一位都谈过了。现在终于落实了,连你的户口问题团里也将替你出面解决啊!”
这喜事来得太突然了,乔祺高兴得头都有点儿晕了。
“还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准备准备,下一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务。上半月在省内巡回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个月后,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去演出,你可要多练习几首独奏曲目!……”
对方一说到出国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于色。
乔祺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收敛了。
他嗫嚅地说:“我……我考虑考虑……”
“考虑?你还考虑个什么劲儿啊!”
对方诧异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议商议……”
“跟你妹妹商议?!”
“是这样的……我妹妹今年该上高中了……演出任务排得一满,我恐怕在时间上保证不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团里急着要你干什么呀!哪个单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时候招人啊!乔祺,你可别让我为你的事儿白费心思……”
“多谢了,多谢了!……但我,我真的保证不了……我妹妹……我……出国我是特别……”乔祺脸红了,语无伦次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尴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车了。
“乔祺!……”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如同叫他名字的是债主,而自己是一个已经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回到家里,乔乔已做好了午饭,正守着饭桌等他。
他问:“考得怎么样?”
乔乔说:“还行。”
他再就什么也没问。
乔乔也什么都没说。
他自然不会跟小妹商议去不去省歌舞团的事。
将才十四岁的小妹整夜整夜地独自撇在家中,这是任什么好事都不能使他作出决定的。以后的半个月里,兄妹间话少了。二人中无论谁,都能隐隐地感觉到家中被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压抑气氛所笼罩。除了父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那是从没出现过的家庭现象。
一天,他从黄土岗上练琴回来,进了家门,不见小妹的影子。
“乔乔!……”
“小妹!……”
连叫两声,不闻应答。正纳闷着,忽然有人从身后蹿到了他背上,双臂搂住了他脖子,两条细腿夹住了他的腰。
当然只能是乔乔。
“小妹,别闹!吓我一跳!……”
小妹却一口咬住了他耳朵。
“哎呀,疼!我打你了啊……”
嘴上说打,手掌已反打在小妹的屁股上了。
小妹的嘴松开了他耳朵,在他背上哧哧笑。
她说:“哥,背我一圈儿!”
他说:“少来!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呀?”
她的嘴紧凑着他的一只耳朵,悄语:“哥,我考上了,接到录取通知书了……”
“骗我!”
他的心怦怦怦激跳起来。
她说:“哥,我从你背后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加快了。”
“你要是真骗我,我饶不了你!”
他的语音都变了。
“你走到桌子那儿,自己看。”
他背着小妹几大步跨到桌前,果见一纸录取通知书,平展展地放在桌上。“乔乔”二字,赫然入目。
他伸出手去要拿起通知书,乔乔却又咬他耳朵。
“还咬我!让我细看……”
“有什么好细看的,就那几行字。除了我的名字,其他字还都是印的!背我走一圈嘛,背我走一圈嘛,要不我还咬你耳朵!”
“好好好,背你走一圈儿,背你走一圈儿行了吧。唉,我的命啊!”
“你的命怎么了?怎么了?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小妹妹,你还嫌自己的命不好吗?”
乔乔的话,听来有点儿自命不凡。
于是他背着小妹在屋里踱起圈儿来。岂止踱了一圈儿!嫌屋里地方小,自觉踱到院子里去了。在院子里踱了几圈,怕中午的太阳晒着小妹,便又踱入屋里。一边踱,还一边讲笑话给小妹听。逗得小妹在他背上一阵阵笑。她起初哧哧低笑,后来终于笑得咯咯嘎嘎的了。他已经多年没听到小妹咯咯嘎嘎地笑了。那快乐无比的、响亮的、特有的圆润的笑声,通常被人们形容为“银铃般的”笑声,使他心旷神怡,好情绪饱满于胸,觉得听着是一种享受。什么去不成少年宫的事儿了,什么去不成省艺校的事儿了,什么失恋的事儿,什么去不成省歌舞团的事儿了……一切放弃之事,心灵受创之事,那时刻似乎都被小妹咯咯嘎嘎的笑声所驱除了。像彩虹一出现阴霾的天空便晴朗。
在小妹一阵一阵快乐的悦耳的笑声中,他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了一行又一行泪水。那一天,是父亲去世以来,他感到最高兴最幸福的一天。
是啊,自己恨不能全力以赴毕其功于一役,某一个早晨醒来一下子就向小妹宣布实现了,却又不知从何做起之事;小妹抓住了一个从天而降似的机会,仅靠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闷声不响地就顺利达到了目的。还有比这更使自己高兴更使自己幸福的事吗?
从那一天起,大哥哥对小妹真的开始刮目相看了。他对她不禁地心生几分钦佩了。甚至,还有几分崇拜了。
……
那一天吃过晚饭,乔祺充满心间的欣喜仍在膨胀。他没有更好的方式释放那喜悦,带上萨克斯管,又悄悄到黄土岗去了。大提琴盒太大了,摆在屋里显眼之处。他怕小妹一发现它不见了,猜到他干什么去了,于是会到黄土岗找他。而装萨克斯管的盒子小些,也摆在不显眼的地方,小妹轻易不会发现它在或不在。
那一天晚上,他特别想一个人独自坐在黄土岗上,痛痛快快地吹个够。
沿江缓缓送过来的风,携带着大草甸子特有的各种野草的气息和各种野花的芬芳,一到黄土岗上,便像脚夫到了乐于歇脚的地方,必要盘旋片刻才继续起程。所以黄土岗是初秋季节凉爽得使人一坐下就懒得再动地方的好去处。早年间的夏天,一到傍晚,村里的某些小伙子就会腋下挟着片席子,纷至沓来。他们将席片铺在岗上,优哉游哉地吸着叶子烟,吃着带去的黄瓜香瓜西红柿什么的,或坐或卧,东拉西扯,再不就齐吼独嚎地宣泄一番胸中郁闷,仿佛一齐都回到了一万几千年以前那一种只要撑饱了肚子就别无所求的生存状态。被阳光晒了一白天的黄土岗,像烧得热度恰到好处的火炕,将身下的席片烘得温乎乎的。而习习的微风从身上抚过,又像有人在为自己扇着蒲扇。目光无论望向哪一个方面,四下里全是赏心悦目的美景,那才叫是一种不花钱的享受。村里还没对上象的大姑娘们呢,因为村里的小伙子们聚在那里,有事儿没事儿地也往往结伴儿在黄土岗上溜达过来溜达过去的,仿佛都在黄土岗上丢了东西。若有小伙子叫她们中谁的名字,她们就会臂挽臂地站住,一齐无缘无故地笑。若小伙子拍着席片请她们过去坐,她们就会笑得更加夸张,接着手牵手一齐跑了,然而并不跑远。又站住后,一齐回头朝小伙子们望。见他们似乎不想理她们了,她们自己却感到没意思了,溜溜达达地偏又向他们凑回来。黄土岗每年都会成全一两桩好姻缘的。七十年代以来村里死了人,再不许往田头埋了,号召送到城市里去火化,结果黄土岗成了某些人家葬亲人的地方,于是丘比特就将这一舞台让了。黄土岗自然也就再不见了小伙子和姑娘的身影。
乔祺之所以喜欢到这里拉大提琴,或吹萨克斯,乃因这里是当年老师高翔教授他音乐的地方。他的意识,对这里保持着难以扯断的亲切感。这里比少年宫给他留下的记忆更为深刻,也更有情味儿。当年一名知青动不动就摆弄形状稀奇古怪的洋乐器,而且还吸引一个农家孩子着迷似的跟着学,贫下中农认为那是一种很成问题的现象。所以在当年老师高翔也只有和他躲到这里来偷偷教他。在四面八方的野地中,凸出于地表的黄土岗,颇像舞台……
乔祺吹着吹着,天在他不知不觉间黑了下来。
当他吹罢一首,寻思着下一首吹什么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咂唇之声。奇怪地回头一看,见小妹不知何时也来了。她支起着双膝,双手环抱小腿,下颏抵在一只膝盖上,正眯着眼听得出神。她怀里还有一件卷成团的上衣,乔祺一看就知那是自己的。他穿着圆领背心就出门了。毕竟已不是盛夏而是初秋了。他此时才感到身上略有些凉。
小妹见他回头,将他的上衣展开,无言地替他披在身上。
他问:“你怎么也来了?”
她低声说:“怕你着凉。”
他又问:“怎么知道哥在这儿?”
她狡黠地回答:“早就侦察到了你喜欢到这儿来。”
“刚来,还是来半天了?”
“你吹《红河谷》的时候我就来了。”
“那可来半天了。却不吱一声地坐在我背后,为什么?啊?”
他刮了她的鼻子一下。
“人家听入迷了嘛!”
小妹羞羞地笑了。
“来,靠我怀里坐。”
小妹就起身,默默坐在他前边,习惯地往他怀里一偎,将头斜靠他肩上。
“还想听我吹什么?”
“《敖包相会》。”
“好,就给我小妹吹《敖包相会》。”
吹罢《敖包相会》,小妹又让他再吹一首《阿里山的姑娘》。
那时候,香港流行歌曲和台湾流行歌曲,已开始对大陆歌曲形成影响。但在器乐演奏方面,其风姗姗来迟。老师高翔教给他的,都算不上真正的萨克斯曲,更非经典。那只能说是一些也可以用萨克斯吹奏的曲子。但正是那些早已被他吹得行云流水胸有成竹的老歌之曲,使他渐渐懂得了音乐最终发自于心灵的道理。也正是那些老歌之曲,是乔乔无论听多少遍也听不够的。
人的耳朵和人的眼睛一样,是念旧的。
吹罢《阿里山的姑娘》,天更黑了。月亮虽然很大很圆,已升起在他们上空,月光却很微弱。黄土岗的四周,寂静得出奇。不知何故,那一个晚上,水泡子里的青蛙也不鼓噪了,野草间的秋虫也不鸣唱了。
乔乔小声问:“哥,看样子夜里会下雨吧?”
乔祺说:“嗯。很可能。”
乔乔指着一个方向又问:“哥,那是什么?”
乔祺扭头看了看,习以为常地说:“是鬼火。”
“哥,我冷了,咱们回家吧……”
乔乔不由耸起双肩,往大哥哥怀里偎紧了。
“不是冷了,是怕了吧?”
乔祺就又刮了小妹的鼻子一下。
乔乔承认地“嗯”了一声,又说:“刚才走来,经过东边那些坟,还一点儿不怕。现在,有点儿怕了。”
乔祺说:“埋在这儿的,都是和我们一个村的人。即使世界上真有鬼,他们这会儿出现了,我还要主动和他们打招呼,问问他们阴间的情况呢。”
“要是爸爸也葬在这儿,那我也不怕了。爸爸是村长,肯定还管他们,不许他们吓唬我。”乔乔的话,听来满含着思念。
乔守义死后没葬在黄土岗。他是村长,公社对乔祺有要求。他自己生命垂危时,也几次向儿子交代,要带头火化。可是农村里,对死去的亲人,仍讲入土为安。小妹的话,勾起了乔祺的心事。
他征求地说:“小妹,早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爸的骨灰盒不是一直放在市里的殡仪馆吗?我打算将爸的骨灰请回来,也葬在这黄土岗。葬的是骨灰,不违反公社对党员的要求。你同意吗?”
乔乔在他怀里连连摇头。
她说:“那不好,那不好。哥,咱们为什么不将爸的骨灰请回来,以后就放在家里呢?那样,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也不觉得孤单了!”
乔祺想了想,决定地说:“行。照你的话办。”
这坡底村村长的儿子,经常去殡仪馆“看”自己的父亲。清明节那一天,也一定要背着人来到黄土岗,给父亲烧几叠纸钱。他一思念父亲,心中对小妹就充满了感激。由于父亲是村长,生前忙碌,父子间是很缺乏感情交流的。自从懂事以后,他一直认为,父亲是既不爱母亲,也不爱他这个儿子的。然而家中有了小妹,父子关系则大为不同了。小妹如同一块胶,将父子关系一天比一天粘得紧了。他也由而在日常生活之中体会到什么是父爱了。倘若没有小妹,对于将骨灰盒摆放在家里这种事,哪怕是父亲的,他头脑中连念头也不会闪过一下的。
“小妹,就照你的话办。”
他将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不由得搂抱住小妹,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夜里,乔乔将褥子拖到了大哥哥身旁,并将一只手伸入他被窝。
乔祺醒了,懵懵懂懂地将她的手拨出被窝。而乔乔,却抓住了他手。
“别闹,睡觉。”
他将手抽了回去。
乔乔却又将他的手抓住了。
她说:“睡不着,抓着你的手就能睡着了。有一次你还抓着我的手睡过呢……”
毕竟已经十四岁了,再娇,再调皮,也总归还是不好意思往大哥哥被窝里钻了。但她将大哥哥的手拽入了自己被窝,用双手合攥着,习惯地将身子像虾米似的一曲,闭上了双眼。那一夜,她是想到即将在城市里开始的高中生活,心里兴奋,才有点儿难以入睡的……
冬季来临前,乔家彻底变了样。
乔祺已经攒下了四千多元钱。在一九九二年,对于农村人家,那是不少的一笔钱。他用三千元翻修了家宅,重整了院落。还接出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大的新屋子,从城市里买了几样旧家具摆在新家里,告诉小妹那今后就是她的屋。乔祺自小就不喜欢土坯的院墙,现在就更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砖砌的院墙。他喜欢围成院子的是木板栅栏。一征求小妹的看法,小妹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帮他从木材厂买了些带树皮的便宜木板,用它们围成的院子,不但在村子里与众不同,而且令兄妹二人感觉蛮有生活的情调了。翻修家宅的人,也是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出面请的。都是市里建筑工程队正规的工人,收钱少,翻修的质量又好。窗台以下的半截墙,砌成砖的了。窗台、灶台,都用水泥抹得镜面似的平滑,还刷了绿油。前后左右的墙根,也用水泥抹出了一米宽的护墙围。三间宽敞的屋子,用洋灰喷得洁白。两铺火炕,铺的都是新席……
村人们都说,看人家乔祺,原以为他心思一点儿不在农活方面,是没正事儿。不成想靠着摆弄洋乐器,倒出息了。看他把个家收拾的,多像样!话里话外,既夸且羡。
而村里的几位对村长乔守义感情深厚的老人,就替乔祺想得多了。他们推举一人,找乔祺聊了一次。
“乔祺,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人家觉得问得够开门见山也够明白的了。
“大爷,您指什么事儿呢?”
“就是,你和你妹的事儿呗!虽然十四五年了,可我们老人都清楚,乔乔她不是你亲妹。如果你心里对她有打算,到时候我们愿意为你点破。三年后,乔乔高中毕业就十七八了。再等两三年,不就到可以做你媳妇的年龄了吗?由我们撮合你俩结成小两口,那你父亲在黄泉之下也会替你们高兴的,我们也算尽了份儿当年是老哥们儿的义务啊!”
乔祺这才明白老人家们指的是什么事儿,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气地说:“您胡思乱想什么呢!乔乔她是我小妹!永永远远都是我小妹妹!谁再跟我提当年的事,我跟谁翻脸!要是竟然敢让我妹妹知道了,我对谁不客气。”
人家一位大爷辈的人,也被他的话噎得闹了个大红脸,觉得自讨没趣,悻悻而去。
过后乔祺冷静下来一想,长辈之人都是好心,自己说的话未免太伤人。于是买了些烟酒、点心、罐头什么的,挨家挨户一一送上门去,并一再暗示出自己多么希望当年的秘密被继续保守住的心愿。烟是好烟,酒是好酒,点心罐头更是当年农村人舍不得花钱买的,老者们见他诚实大方,都高兴了,一一承诺继续保守住秘密一点儿都不成问题。
乔祺因之忐忑不安的一颗心,这才又稳定了。
乔祺又买了一辆新自行车。
乔乔上高中的那一所学校,还为家远的农村学生安排好了食宿问题。
那年冬天雪大,从村里到江边的路常被雪封住,本是为了乔乔上学放学少走路才买的新自行车,几乎等于白买了。一冬天乔祺也没骑过它几次。乔乔不愿在学校住宿,怕费钱。经乔祺左劝右劝,最终点头同意了。
乔乔住校,乔祺的演出机会自然比以前多了。出场费也比以前高了。一九九二年以后的乔祺,开始融入到了中国较早的一批音乐“走穴”人的行列。没有单位约束,他的演奏天地渐入佳境,如鱼得水。连外省市的某些“穴头”也与他有颇多联系了。如果他去外省市了,总是会尽量争取在星期五晚上以前赶回本市,并回到家里将两铺火炕烧得热乎乎的使屋里暖烘烘的。星期六中午,去到学校将乔乔接回。万一耽误在外地了,也会想方设法预先通知小妹。而乔乔从无怨言,那她就安心留在学校读书,学习功课。那一个冬季,即使兄妹俩星期六一块儿回到了家里,乔乔也还是没有单独在自己屋里睡过。她要么借口说自己屋里的火炕烧得不够热,或太热了;要么借口说听到有老鼠,怕老鼠钻进被窝咬了她。总之,她还不习惯单独睡在自己屋里,仍愿和大哥哥睡在同一铺炕上……
多雪而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从高二起,乔乔单独睡自己的屋了。由于乔祺总是羞她,戏言她夜里常常磨牙,影响他睡不好一宿整觉;也由于她自己要强,即使回到了家里,即使是星期六星期日,也经常学习到深夜。哪怕大哥哥不曾“抗议”,她自己亦开始萌生独睡的自觉性了。毕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屋子,毕竟自己都高二了……
兄妹俩的人生,都体现出某种顺遂的迹象来了。前边,也都有某种似乎将越来越顺遂的希望在向他们各自频频招手——除了乔祺的对象还不知隐于何处迟迟不肯向他展露芳容和身份这一点而外。
日子对于顺遂的人生,恰恰是过得快的。“光阴似箭”“白驹过隙”之类说法,所指正是顺遂的人生对时间的感觉。
转眼,乔乔上高三了。
那一年是一九九四年。
在那一年,有一位女士从美国来到了这一座城市。她通过法律的程序,将乔乔带到美国去了…… 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共二十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