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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锦绣的城 杨帆 6495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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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学校根据锦绣等五名学生导致的不良影响,分别做出了勒令退学和留校察看的处分决定。学生遣散的遣散,做工作的做工作,游行不了了之,罢课计划搁浅。事态仿佛遏止了,平息了。都大看上去万里无云,风平浪静。

  锦绣最终接受了春上的退学建议。这个过程是充满纠结和痛苦的,对她来说,留校察看算不上一种否定,而只代表校方的武断态度。她抗拒过春上的决定,关在他的房间里,她以沉默、绝食来反抗。春上出乎意料地柔软,像一片吸饱了水的海绵。他是一个救生圈,随她怎么压迫、倚靠,他都能很好地解决重量和压力的问题。或者他就是泳池本身,无边无际,无止境地任她倾倒身体里的负能量。

  我不能退学,退学表示我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我留下来,表明我承担。

  锦绣像是刚从看守所出来,头发油淋淋的,瞳孔上蒙着一层半透明的雾状物。房间里隔音很好,空气足够,也不闷热。她像一头小兽,没有方向感地奔走着。她的肩部痉挛着,时而半举起鸡爪般的手势,向他喷发一些带有身体低烧的碎片式话语。

  我们没有错,我们没有错。

  你们没有错,春上第一次承认她的话。他抓住她肩部,感受着这个瘦小身体内部的风暴。是这个社会的错,我不想你受到它的伤害。让我照顾你,锦绣。

  锦绣仰面望他,春上哥。

  嗯。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春上知道他的话能让她平静下来,他的眼睛熠熠闪光,说,打理我的一切,你想过这种生活吗?

  我想过,锦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可我没有准备好。

  你可以有很多时间准备,春上放开她,划动长腿走动起来。他抬头望向灰白的窗外,一年四季,你想在哪一天嫁给我都可以。

  锦绣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望着他颀长的身形、优雅的侧影,忽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我太幸福了,她从指缝里流出泪水,被他拿开手后,闭上双眼,抽抽搭搭地哭着。

  是我,春上说,幸福的是我。在你七岁那年,我就爱你。

  春上温柔地环抱她,转到椅子那边坐下。月色照了进来,拖到桌边的地板上,压住了锦绣的半只鞋面。

  春上哥,假设是她,锦绣睁开眼,眼底清冷、迷茫。你会娶她吗?

  谁?春上心里一紧。她终于要谈到那个话题了。原以为他可以避免被问及,牛丽的一切,他可以回避得滴水不漏。即使隔天她都要出现在他卧室的楼下,在那里接受他无情的训练。

  假如她是我爱的人,我想娶的人……他含糊地说。

  牢房里的她,锦绣眼巴巴地盯着他。被人侮辱过的……

  春上一阵轻松,同时感到这个话题的无聊。他转过眼睛,看到锦绣的双眸在渐暗的夜色下发出莹光,不禁捧住她的脸,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锦绣越发圆大的眼睛显得干涩、深重,春上没有从中找到幸福的光辉,反倒是一种风暴前的燠热神情。他看着她的眼睛,补充说,我想娶的只有你,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

  春上找了一天,去锦绣家里拜见她父母。这两件大事,当然由他同他们说更合适。锦绣已经像一张绷得过紧的弓,不能任由她的亲人再加一把力了。两位从钢铁厂退休的老人,摆了一桌子热菜,来款待这位极少现身的准女婿。除了一年三节、二老生日,他从不进柳树堰。他说过要带锦绣离开柳树堰,假如他们同意,他可以为他们在湖边买一套小房子,离他俩的房子不会太远。

  顾伯,伯母。他带了螺旋藻、蜂胶、水果和酒。锦绣父亲爱喝点酒,他便也陪着,慢慢喝了几盅。锦绣的事,你们不要太放在心上。春上看着去厨房端菜的锦绣的背影,说,都大是这么一个传统,君君臣臣那一套,容不得有点反骨的人。我的一个多年同事,因为和学校不相容,辞职去了国外。人家发展得还不错,比在国内多拿几倍薪水,还有独立工作室、经费……

  咳,绣绣不懂事,这毕不了业,将来怎么立足啊。锦绣父亲摇头说。她不是能独当一面的人,会拖累你。

  春上谨慎地说,还是有不少工作适合她的,假如她不想工作,到班上帮帮我,我就能省心一点。

  锦绣母亲走了过来,系着围裙的腰身圆乎乎的。她端着盘红烧鲫鱼,说,工作还是要有一份的,帮你料理班上杂务,那是分内的事。不是吗?

  春上帮着挪动菜盘子,给鱼腾位置,说,伯母说得对,我也这样看。锦绣母亲冲厨房叫锦绣,来吃吧,汤搁那儿别管了。

  锦绣出来了,坐在春上身边。春上给母女俩倒上果汁,锦绣母亲夹了一块鱼肚皮放春上碗里,说,春上,我看着你长大,离开这柳树堰的。你做事像你爸,稳当持重。锦绣有个把舵的人,我们也放心。她就是一个犟,认准的事非做不可,你要帮她多把关。

  锦绣父亲说,咳。提老杨做什么,都走了多少年了。不提,不提。

  春上慢慢把鱼吃了,说,一个是我班里一个家长开的妇科诊所,在招聘护士。另一个是朋友代理的品牌服饰,需要一个店长。我看锦绣都能胜任,她耐性好,有韧劲,就是要吃点苦。

  父母看看锦绣。锦绣光扒拉饭粒,不说话。

  春上放下筷子,说,我今天呢,是来给自己提亲的。父母都不在了,我对柳树堰有记忆,放不下的也就是锦绣。顾伯,伯母,我想请你们成全我,把锦绣嫁给我。我不能给她金山银山,能给的只有一份真心,一个牢靠的家。

  父母还看锦绣。锦绣起先不说话,后来脸慢慢地红了,问,你们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有女儿可嫁!她一摆手,起身往厨房去了。锦绣父亲咳嗽一声,说,你伯母和我,对你是满意的,知根知底嘛。慢慢来,我看绣绣要一样一样接受,不着急。来,喝一个。

  锦绣父母一关算是过了。头一周,锦绣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春上为训练的事忙,两人只在一个傍晚在湖边碰过面,春上陪她沿着南山大坝走了两个来回。锦绣也不提自己的打算,一路无话。只有严实密集的风,在两人之间的空隙撕扯着。一会儿将锦绣的裙摆摔打到他腿上,一会儿将锦绣的辫子甩向湖心。这样的沉默曾出现在他们最初的约会中,也是在南山坝上,也是风很大的春天。那是一些夜晚,他们很少白天结伴同行,仿佛白天必须要说一些话,夜晚则是允许静默的。因为夜晚已经被黑色涂满了,可以不说了。锦绣常常抬头看月亮,总是一轮黄月亮。假如那月亮是一句甜蜜的誓言,周边的星星大概就是一些零碎话吧。如今,他们在白天走在大坝上,也可以不说话。有风,填满两人的胸腔,犹如早年夜里的黑涂满天空。

  锦绣偶尔在井边遇到老吴婆,也看到小女孩。小女孩变得白了些,胖了,脸蛋像是不太新鲜的奶酪,辫子扎成了两条小扫帚,一边一朵红绸花。自从那夜坐在井口哭,老吴婆的眼睛好似干涸了一样,看东西装不进去,像是不认得人。半夜里,锦绣听到过小女孩的哭声,仔细听却没了。一个周末,老吴婆请三姑娘到屋里来,做了半天法。小女孩从屋里出来了,一个人跑到井边。锦绣坐在厨房的竹椅上,看她一会儿捡石子,一会儿踩水玩。有两次她趴到井口朝里看,一只小腿朝后翘起,不断把脑袋往下面埋。锦绣看出了一层汗,她忽然起身,走出来招招手。

  你过来,姐姐这里有糖。

  小女孩抬起上身,两只手从井沿上撤下来,将右手的拇指含进嘴里吮着。她见过锦绣几次,每次对锦绣的注视毫无反应。锦绣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乌梅糖,弯下腰递给她。小女孩不动,也不搭话,单是用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糖。盯一会儿移开,过不了一会儿,在锦绣不断地摇晃下,又将视线骄傲地转过来。终于,这颗乌黑的糖放在了小女孩粉红的舌头上,牙细小洁白,像一粒一粒的糯米。锦绣跟她站得近了些,问她平时吃什么,爷爷对她好不好。她一律点头,糖含了一会儿,脸蛋就红润了起来。此后,每天傍晚,小女孩都要出来玩一会儿。像是和锦绣之间的一个约定,有时锦绣没有到,她就在厨房门口站上一阵。门口长着一排草丛,锦绣妈拿菜刀斫过,怕惹蚊虫。草越斫越长,越茂盛,有时在黄昏的余晖里会停上一只蝴蝶。锦绣看着她捉蝴蝶,扑来扑去,看得有趣。过了两天,厨房的门口就放着一只捕虫网,小竹竿上拴网线,用铁丝扭得紧紧的。老吴婆站在坡顶,有时呆呆地对着她们看上一阵。锦绣觉得老吴婆的眼睛空空的,什么也没看见。她暗暗心惊,怀疑不是老吴头要死了,是老吴婆要死。因为那种眼神,不是一个健康人的眼睛,充满了濒死之人的轻松。

  春上忙着训练选手,一周没有现身。锦绣整日关在家里看书,干些协助父亲发平菇的轻活。父母眼看女儿即将离家嫁人,往往拦下她手里干的活。这阵子东巴子倒是有空,时常在微信里发来问候。无非是扯东扯西,讲他那里的好,询问她这边的近况。锦绣告诉他,她最近遭遇了一系列突发暴力事件。虽然她没有细说,但东巴子挺理解她,有些笨拙地安慰她,并说他下个月要结婚了,邀请她参加婚礼,顺便来散散心。东巴子还说,他们这里,男人是女人的天,女人是男人的云朵,高兴了飘,伤心了下场雨,一切都会过去的。锦绣觉得东巴子的话像诗一样,东巴子的新娘会有一对幸福的耳朵。

  有时她一个人逛南山坝。一次撞见了油条,油条穿一件黄色衬衫,像一条被包裹在灯光里的鱿鱼。油条看到她总是笑眯眯的,总是缩手缩脚。那天是油条进看守所后,他们第一次碰面。两人交流了一会儿对看守所的印象,对某名民警的共同看法让他俩笑开了。这样一来,仿佛在某件事上严重到无法平息的东西,得到了缓解。看守所成为一个荒诞的梦,成为他们并不回避、反复提及的经历。天黑下来后,油条送她回柳树堰。次日周六,两人相约一起去教堂。油条显然心甘情愿,别说教堂,即使是牢房也要去。他在一路上向她兜售他昨晚从网上搜来的教堂趣闻、中外牧师笑话,也告诉她春上要他远离她的话。

  都大的教堂只有一座,位于甘棠路的尽头。一片小树林围绕着一座尖尖的屋顶,平日鸟雀聒噪,鲜有人往。油条默默跟着锦绣走进大门,心里有些奇怪门的高度,像是能容高头大马通过。里面却是简陋,并没有电影里那种阶梯式的座椅,也没有宽大的讲台。黑板有一块,排排座椅漆了清漆,一位脑门发亮的中年男子站在一本打开的书面前唱歌。在油条耳朵里,这首曲子是有些怪的,几乎是平调,没有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像是一大段宽阔的河流从男子的喉咙里倾倒向底下的人。盖过他们低垂的头颅,淹没他们的脊背和脖颈。人人沉浸在这河流中,神色安详平和。

  两人面前放了一本书,书上是一页页歌曲,都是赞美耶和华的诗句。有的写得优美虔诚,有的光芒四射,有的朴素平实。两人跟着人们一起唱,边唱边忘记曲调,比他们身边的老先生老太太还要手忙脚乱。唱到后来,心里慢慢静了下来。

  风雨中是你的身影,

  是你的脚步,

  默默保守我这么多年,

  从来不曾离弃我。

  虽有痛苦和软弱,

  也曾流泪失迷过。

  总是有一双钉痕的手,

  叫我更加执着。

  你就是耶稣,

  啊,爱我的耶稣,

  孤独的眼泪是你擦去,

  黑暗中你同行。

  你就是耶稣,

  是我唯一的耶稣,

  再没有一人能像你,

  深爱我到底。

  油条偷瞥一眼锦绣,只看到她鼻尖上一粒小痣,像一颗黑色的泪珠,摇摇欲坠。油条不确定她是不是同他一样融入四周,他觉得锦绣的侧脸像画里的女神一样光洁。油条在光洁里能看到一种痛苦,眉目低垂、逆来顺受的面相里,包容着隐秘的痛苦。这种感受无法求证,无法传达,然而犹如牧师额头的汗滴一样,昭然若揭。油条越唱越响亮,心里越来越明亮。亮到透明,几乎能看到通往过去和未来的小路上,那个摇摇晃晃的自己。 锦绣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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