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绣的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36章
锦绣到达拉萨是中午,就近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她先给手机充电,出门找吃的。这天天气好,头顶的天蓝得不真实,几片薄如蝉翼的云片纹丝不动。气温明显比兰州要低几度。拉萨的一切仿佛是透明的、固定的、永恒的,这跟高原反应产生的印象截然相反。锦绣倒没有不良反应,只是拉萨这种正大的气派让她有点失重感,只要抬起眼睛,看一下天空里那个金色的大太阳,就有点晕。
锦绣吃了碗面条,沿街走一走。街上大多是汉人,衣着行为跟都城人没什么两样。店老板是个兰州人,很热心,指给她玛吉阿米酒馆的方向。锦绣打算傍晚去坐坐。她回到旅馆,打开手机,除开春上、她父亲、油条的电话外,上面还有东巴子发来的几条消息。锦绣出门前并未声张,他仿佛知道她要出远门似的,发了几次你在哪的问句。他说这两天要去拉萨,采购结婚用品,问她是不是最近有空来参加婚礼。锦绣正看着,像是知道她登录了,东巴子发来了一条微信。在哪?锦绣如实相告,说她看雪山来了。东巴子得知她到了拉萨,就问她住的旅馆名。他刚好也在拉萨,如果她方便,他过来带她去布达拉宫。锦绣想了想,回复说,我们到玛吉阿米见吧。现在我想睡一觉,布达拉宫明天去。东巴子说好,发来一个笑脸。锦绣问他新娘是不是一起来了,晚上带来见见。东巴子说好,我惹她生气了,你正好帮帮我。
五点半锦绣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去八廓街。她在大昭寺下了车,入口处有三根石柱,其中一根刻着唐蕃会盟书。作为藏传佛教传播中心,寺内人流不息,不同年龄的朝圣者在对释迦牟尼佛像朝拜。锦绣在外面默立片刻,沿街往前走。玛吉阿米是个不大的店,远看像个小小的黄色城堡,灯火在整片弧形玻璃窗里燃烧,衬出天色的灰暗。一瞬间,起风了。锦绣裹着下午刚买的大围巾,站在窗子下,像个地道的藏族妇女那样,打量着过往行人。店内装饰是典型藏式风格,颇小资情调。一个黑人迎面下楼,对她咧嘴打招呼,嗨。锦绣笑着回了声嗨。她上了二楼,幸运的是,靠窗的位置空出一个。风把窗口的帆布吹得啪啪响,声响里有种自在气息。墙壁也是黄色,挂满了小幅油画、黑白摄影作品。每个桌子布置精致,有欧美人,有外地游客。店内坐满了人,又像是没有人,灯火摇曳,私语声犹如巫咒。锦绣坐下来,店内回旋着一支爵士乐,身子登时跟着松下来。在她睡着的那段时间,东巴子再没打扰她。现在,她想起,他们互相没有留电话,离开网络,他们就失去了联系。想到这里,锦绣微微笑了。她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那样的话,明天一早,她就会独自去看南迦巴瓦峰。
春上来了电话。锦绣接听时,那边没有声音。锦绣喂了一下,春上哥吗?那边有一点嘁嘁喳喳的杂音,像是在放一支早年的碟片。过了半分钟,那边才响起春上的声音。锦绣,你跟谁在一块儿,你在哪儿?锦绣看了看四周,微笑说,我在拉萨,等会儿要见个朋友。春上问,见过这个朋友,你是不是就回来?锦绣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春上说,让我过来接你,好吗?一位男侍者送来一本牛皮质感的菜单,锦绣向他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你不要来,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你找不到我的。
春上说,你不想看到我,要同别人生活在一起,你不打算原谅我。锦绣心里一疼,说,不是我原谅你,是牛丽姐。……你知道玛吉阿米的意思是,未嫁娘。我守着你这么多年,也够了。我就做一个玛吉阿米。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看一眼南迦巴瓦峰。看一眼我就可以死了。春上说,别傻!你不要我,伯父伯母你不管?锦绣笑了起来,我就是用个修辞,修辞,春上哥。你知道我为你写过诗吗,在我日记本里,写了三年。前天晚上我烧掉了。春上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住哪个宾馆?锦绣摇了摇头,说,我朋友来了,我挂了,春上哥。
七点了。东巴子如果现身,已经迟了半小时。锦绣望了一眼窗外,黛蓝色的夜幕巨大而安静,楼房、人车暗影浮动,仿佛自有一种内在的隐秘的旋律。室内暖烘烘的,换了一支马吟吟的《三天三夜》,很是应景。锦绣点了青稞酒,一个藏式烤蘑菇,一个红糖糌粑,一个酸奶人参果沙拉。她慢慢地烤着野生蘑菇,喝着鲜酿的酒,对面空着,也不觉有何缺憾。周围多是情侣,也有三五人一桌的,他们低语着,形成一个私密的和谐背景。锦绣喝了三杯,越喝越清醒,歌曲换作了仓央嘉措这首著名的诗。
在东山的顶上,
每当升起月亮,
玛吉阿米的笑脸,
就浮现在我心田。
邻桌坐着一个男人,他向她投来过两次目光。终于,他走过来搭讪。你有火机吗,他问,妹子,你带火机了吗?男人浓眉大眼,穿一件米色毛衣,年纪三十上下,人中留着一点胡髭。他不是东巴子。锦绣说她没有,如果这里可以吸烟,他可以向服务台要一个。他听了,笑了笑,问他可不可以坐下来。锦绣点点头,说,我在等一个朋友,他大概不来了。男人坐了下来,细密地端详她,说,我觉得你面熟,你像我的一个……小学同学。锦绣笑了笑,咬住勺子里的酸奶。男人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他看着锦绣,从口袋摸出手机,翻找着,说我给你看她照片啊。锦绣问他,喝酒吗?男人说,喝一杯。两人碰杯喝了酒,男人把照片找着了,递给她看,这个,像不像你?锦绣看了一眼。
扎羊角辫这个?
她旁边那个。
好吧,有点像。
她鼻子多像你,笑起来圆圆的。
我不是你同学。
我以为你是她。
我不是。
好吧,你是谁?
锦绣想了想,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说,我住吉祥旅馆。男人一愣,说,你来旅游的,我看出来了。锦绣点点头,说,我们再叫一瓶酒吧?明天,我先去布达拉宫,然后去南迦巴瓦峰,你一起来吗?男人招手叫了酒,倒了一杯递给她,说,我可以来吗?锦绣笑说,你过来问我借火机,是在问我,可不可以一起睡。对吧?男人端起酒杯,跟她碰一下,说,我没有想那么远。锦绣说,这是个艳遇的地方嘛,我朋友没来,我们碰到了,干了这杯!……我现在答复你,你可以来。
锦绣站了起来,我们走吧。男人赶快起身,去邻桌拿外套。锦绣在前台结账,男人说我一起来,锦绣挡住他说,我们各付各的。男人说好吧,那瓶酒算我的。出门时,男人手里拿着锦绣的披肩,给她搭在双肩,顺手搂住了她。锦绣推了男人一把,看着他倒退两步,哈哈大笑。男人也笑了起来,两人就站在街面上笑个不停。在酒馆门口出现这种半醉的人,大概算不上奇怪,两人没有遭到围观,互相搀扶着走。男人伸手招了辆的士,先把锦绣塞进去,自己也扑进去。男人口齿不清地给司机报地名,吉祥……酒店。是不是,吉祥?皇后吉祥!
锦绣被夜风一吹,头更昏沉了。她需要这种感觉,算是以毒攻毒。高原反应在她体内不过是延迟了一些,迟早要发作。进了房间,男人倒在沙发上,仰面眯着。锦绣进了浴室,洗了热水澡。在她洗的时候,门被嘭嘭打响。锦绣听到男人起身去开门,继而发出了身体剧烈碰撞的闷响,以及男人的号叫声。锦绣关了水,听到服务员来了,保安来了。她伸手取浴巾,不料脚下一滑,摔在了地砖上。这一摔,疼得她抽了几口冷气,她撑着地面站起来。听到走廊里出现了驳杂的脚步声,交谈声一直没停。锦绣忍着疼,擦干身上的水珠,把衣服套上。她拧开门出来,头还是晕的,外面却没有了动静。门是关上的,似乎她刚才听到的是一场梦。她伸手拧开门,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回到房间,浴巾包住头,想在床上躺一会儿。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吓得锦绣呀一声叫,人差点没弹起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春上。春上面色暗淡,头发汗湿了,拧成一缕一缕的。他两肘撑着双膝,头略微抬起,望着锦绣。锦绣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浴巾从头顶掉了下来,落到地面。她头上冒着湿气,房间没开空调,顿时令她打了个哆嗦。春上慢慢起身,给她捡起了浴巾。他走到她身后,给她擦起了头发,锦绣像个木偶一般任他摆布。她感到他牵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浴室。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玫瑰色的女人脸,那脸是那样陌生,令她心里泛起阵阵惊讶。耳朵边响起嗡嗡声,春上在给她吹头发。锦绣闭上了眼睛,那暖风如此舒服,让她忍不住想靠在他身上睡一觉。
这一夜,她靠在他胸前睡了。他没有跟她说话,也不要她说话。灯被他按灭了,从浴室出来,锦绣就没看到春上了。夜里,锦绣醒了,她感到害怕。身上一阵阵战栗,她想起了喝酒前的事,那个浓眉大眼的男子。她担心身边这个身体不是春上,但她不敢开口。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没有胡髭,皮肤是光滑的,是春上的脸。是春上的眉骨,是春上的下巴。锦绣哭了起来,泪水一股股打湿了春上的胸口。春上就把衣服脱了,也帮她脱了。锦绣不知道春上是什么时候醒了,或者他一直没有睡着。他像一个真正清醒的人那样,对她做着一个男人要做的一切。中途,锦绣把春上推开了两次。她感到胸闷,不适,后来有了呕吐的前兆。俨然高原反应终于扎扎实实地降临到她的身上,来得如此及时。
春上开了窗子,对着墨黑的夜色,静静地坐着。风经过他的身体,向她拂来,一阵阵眩晕呈现一种波状向整个房间辐射。远处传来一串狗吠,天快亮了。
2016年8月于南昌 一稿
2016年11月于柴桑 二稿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