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锦绣的城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8章

　　最近，牛丽常常在一路巴士上遇到春上。

　　有时一个人，有时他胳膊上挂着一个单薄的女孩子。不管车上人多人少，他总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的手。而牛丽就让他看，她什么也不做，就陪他老老实实坐一路，心里不知为什么很高兴，脸上忍不住就笑出来。他一定误以为她在蓄势待发，于是越发较着劲地不肯轻易下车，这正中了牛丽的计。她只想和他同坐一辆车，顺便看看窗外的风景。有他在车上，都城的风光越来越明媚了，好几次她都想唱一支歌，来呼应投在身上的明亮阳光、微风和阳光里舞蹈的小生物。

　　他好像很少高兴，也很少不高兴。倒是他身边的女孩子，脸上总是咕噜噜冒出一些很白痴的笑容。牛丽猜他很不耐烦，一定是他的父母强行逼婚，或是小女孩缠住他不放。而他是想早早甩脱这个小吊线虫的。牛丽想起自己给他女友取的这个外号就好笑，真是贴切极了。女孩又瘦，又不可救药地白，她的晃荡在衣服里的身子，如果裸露到阳光下，不就是一串透明的软软的吊线虫嘛。

　　他肯定不姓柳，她知道他不是柳下惠。但他们中间长时间地横着一道河，总也跨不过去。每当她向那边迈一步，那条河自动增宽一尺。到了后来，她离对岸越来越远，已经看不清他的眉目。面对他那张随时会消失的、干净、无情的脸，她着了道儿似的按捺着性子。有时牛丽愤怒起来，濒临发作的边缘。有时只要对他看上一眼，或是从车窗玻璃上看到他狐疑、清瘦的身影，心里又涌上许多扭着小尾巴的莫名其妙的音符。平日牛丽嬉笑怒骂，我行我素，却要陪他演一出哑剧。他是这个默片的导演，并领衔主演，演得有点心不在焉。他无招胜有招，轻易化戾气于无形，怒火成灰烬。这灰烬刚刚好，有燥热，无血腥。当年洪七公、黄蓉都玩过这种不论结果的游戏。当然，黄蓉和郭靖修得正果。洪七公同欧阳锋也玩过，一个追，一个迎，结果因此双双送命。在这点上，牛丽认为他俩是死对头又是好基友，那种握手言和哈哈大笑的死法，看看还是很过瘾的。落实到自己的人生，她不想和他同归于尽，在可怕的沉默中灭亡。逢上周末，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坐到终点站。他下了车，在站台转上两转，垂着头离开。一次，牛丽在他后面跟过半条街，后来发现他取向邻近的派出所，只好打住脚步。心里对他骂不绝口。

　　春天来临时，牛丽吞下了整个冬天的话。那些在腹腔翻江倒海、就要从胸口喷薄而出的词汇，使得她发梢眼角加添了一种灼灼的光辉。对于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变化，牛丽有点茫然。她时常盯着吊线虫看，又像是穿过她软白的身子看向另一处不明事物，盯得吊线虫不安起来，摸摸头发，绞绞衣角，书包盖打开又合上。因为相遇的次数多，吊线虫也认得她。在她对他的耳语里，说不定有疯婆子之类的字眼。她总是仰起小脸，坐着也踮起脚尖，而他会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在巴士持续的轰鸣声里，她像虫子吃树叶那样发出声音，令人无法忍受。而他长时间地把头偏着，听她沙沙地讲话。这时往往就诱发了牛丽的哮喘，胸口风起云涌，喉头打阻，有时在通红的脸色里滑出一朵泪花来。

　　她想到一个成语叫坐以待毙。这个词形容她目前的状态再合适不过了，她不能在巴士上坐以待毙。她专门翻了书，想看看黄蓉这个时候会干点什么。但他不是郭靖，没一点可能被她捉弄，任她摆布，在巴士上她就看出来了。相反，他想抓住她，制服她，这种愿望从他粼粼的目光就能够看出来。假如他是一个冷淡的人，那么她牛丽已经激发了他的关注或者说仇视。假如他并非记恨之人，那么就是一路巴士的缘故，造成他们持续相遇，叫他难忘一箭之仇。不管他是怎样的人，牛丽不能叫他抓住把柄。

　　在春上的监视下，牛丽没有丧失斗志，连日来频频得手，收获颇丰。业余时间她只想一件事，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干一仗漂亮的。机会实在难觅，牛丽只好先掏了小吊线虫的钱包。那是吊着一个白胡子矮人的黑乎乎的钱包，里面只有一张大钞，几个硬币，一张银行卡，一张食堂饭卡。那一次正赶上吊线虫落单，她的背包好下手，总是敞开一个口子。牛丽用不上工具，直接掏走了钱包和一包纸巾。牛丽吃了一顿肯德基，将里面他俩的合影撕碎，再挤上番茄酱，卷进一个汉堡包里，扔给门口要饭的大汉。牛丽做这些是百无聊赖的，懒洋洋，也有点为自己难为情。多年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手产生了怀疑，有了一种犹豫。她用它来偷学生的钱包，撕碎恩爱相片，怎么也不能算是干大事，跟富贵、发达不沾边儿，无非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前些年牛丽想明白了，这年头找乐子，不比找饭吃容易。她的手的命运，并不比她的日常生活更值得关心。但现在她犹豫起来了，怀疑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她制造麻烦，让他不痛快，无非是要他抓住她。从他的反应里，她不无失望地看到，现在她连乐子都图不到，只求个了断——她脑子里盘旋着那个叫春上的男人。

　　老根的老婆确定做手术的日子，正好是去签订公寓合同的那一天。老根分身无术，连夜送来张卡，让牛丽自己去签合同。牛丽一早去街口吃了碗牛肉粉，上了巴士，这一次她坐了下来，打算这么闲闲坐一路。第一次，牛丽觉得车厢里空阔，有些跟平日不同。风从两边窗子里穿行，落在耳边是沉闷的呼呼声。是个阴天，天空堆满了厚云团，像要下雨。牛丽拿出指甲钳，剪起了手指甲，这个过程中她看到两个同行上了车。这一站上的人比较多，车厢里的风被这些热腾腾的身体吸去了，有两个妇女站在车门前大声讨论昨天的晚餐。这是牛丽熟悉的气氛，有一种自在感、安妥感。妇女谈到各自的婆婆时，车子拐到了爱国路，这条路离广场不远，一到上下班高峰向来比较拥堵，这会儿车速减缓了，接着停下来了。

　　牛丽在车子拐弯前，就看到路中央有人群，三四辆小车一辆巴士被迫停泊在人群中，还有几辆电动车和摩托车在发出响亮急迫的喇叭声，急于突围。牛丽把头伸出窗外，听到人们在一起说话，非常细微，但不混乱。大多是些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足有三四十个，男生女生都有。前面几个拉着个白色条幅，上面写了黑字。牛丽看不出来写了什么，人被簇拥着，条幅没太展开，只看到几个不连贯的字，呼，向，无罪。两个警察在学生当中，跟一个穿黑夹克衫的男生边说话边比画手势。牛丽看这情形，短时间里是无法通行了，就下了车，随人流往前走。经过几个女生身边时，她站住听了一会儿，没听出名目来，就向一个女生打听。人们都在传话，所以那女生用了些力气告诉她，他们都大的一个女学生被人强奸时，失手将对方杀死了，现被收监审讯，他们的游行活动是想为她争取自由。旁边一个老人问，谁死了，谁杀死了谁？几个女生转向他，开始向他做出说明。

　　牛丽挤出人群，从渊明公园穿出去，沿着东湖走了一段。一路上她寻思着那个杀人的女生，会不会被判刑。按牛丽的性子，恐怕也是要反击的，随手拿起一根棍子或是一把菜刀（视室内、室外情况），算是正当防卫吧。不过，这样的情况总是幸存者吃亏，她记得前两年看过一个片子，好像也是个女孩子外出打工，在火车站被一个老人带到家里，夜里遭遇性侵时将对方杀死，好像是判了十四年。屏幕里主持人鼓着两只敏锐的大眼睛，对女孩循循善诱，看上去采访者是没有态度的，其实，那些尖锐的问题导向的是中庸的态度。观众的视线更多被牵引到女孩的花季年龄，十四岁，以及她青春期的叛逆上，而不是她遭受的侵害本身上。当然，牛丽不赞成女孩把人杀死，不说人命珍贵，做事给自己留条后路，是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前提。当年她被撵出新房时，也有过杀死医生、杀死自己的冲动，但最终她咽下了这种冲动。

　　当然，她在漏斗街变得越来越凶悍，或者她本性原就是凶悍的，一年一年，这些东西从她逐年粗壮的身体里泄露出来。她成了他们眼里嘴里的大巴、牛×。当一个人越强悍，往往越能放过自己和别人。油条给她总结了两条生存标准，一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一是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一点倒也让漏斗街人对她刮目相看。长期以来，街坊们对于外来户牛丽达成了共识，就是少惹为妙。牛丽向来喜怒无常，贵贱不分，一视同仁。既不杀富济贫，也不嫌贫爱富。她从不支持慈善事业，也不响应献血号召。相反，假如有必要弄一些血来应急，她就毫不犹豫弄一些来。那是她做过最大的一单，不在于物体的价值，大是指惊险程度。惊险不是指窃取的过程，而是因为涉及一个人物。

　　那是负责献血车宣传的一名干部，就是那个令她堕胎的医生，他的在场令牛丽感到了踌躇。他们分手不久，他出了一单很大的医疗事故。听说是托了他妻子娘家的亲戚才保住了公职，下到血站做了普通职员。即便他如今的身份并不尊贵，牛丽作为一个资深扒手，深具宠辱不惊的涵养，既不庆幸他的落难，也决不认为扒一个不体面的人不够体面。实际情况是，牛丽既冷静，又兴奋，在偷出新鲜血液的时刻像是又回到了她的青春岁月。当年的医生显然认出了牛丽，眼里晃过一丝暗影。正是这道暗影令牛丽有些犹豫，她摸不准自己的行为动机是救命，还是出于报复。医生没有同她招呼，默默地放下一摞宣传单，低下眼钻进了车内。那天阳光不错，广场上一切事物都闪闪发光。献血车的外形在牛丽看来是滑稽的，非常可笑，里面盛装着大量从不同身体里吸出来的鲜血，和一个无情的人。这些血用来输送给那些急需的个人，但必须用高价购买。无偿在牛丽看来是荒唐的，如同她死去的母亲曾宣扬的远大理想一样虚幻。牛丽向来以事物的出售价格来衡量一切关系，但医生的离去还是让她的生活失血过一段时期。如今他手里端着的正是血，比当年那杯红茶要滚烫、鲜艳的血。她的角色倒是从未改变，从走进他那家医院的那一天起，到现在的重逢，她从来就是一个小偷。偷他的感情，偷血库的血，都需要技术含量。那些血用来输给一个垂危的老太婆，她没有医疗保险，在一个小诊所里完成了再一次的生命复苏。没人知道她下一次的晕厥什么时候发生。那一天牛丽感到面上有光，她不用向那人乞求，像她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而是通过技术来获得。这种获得令牛丽一天天焕发光彩，她头顶的那颗太阳仿佛也换了一颗。这颗新的太阳亮而不艳，暖而不烈，像一盏指路明灯引她到一条僻静的路上。

　　偷血事件如同一个转折点，路子从此顺畅通达，运气也好了起来。她无往不利，所向披靡，在这条绳索般的路上度过了几年欢腾日子。

　　现在，牛丽行驶在人生的高速公路上，踩一脚刹车，就要停驻在这个拥有无情而美丽风光的城市里。走到街上时，天更阴沉了。她沿着一排桐树向前方车站走去，一辆巴士迎面开来，在她对面的车站靠边停了下来。她一眼看见了车窗口的男人。他的侧脸向脖子下靠近，手撑着额头，眉目之间有些痛苦。牛丽转过身子，穿过马路，朝巴士走去。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