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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老根欠着牛丽一套公寓。

　　老根开了几个公司，近年他同政府合作了几个项目，赚得钵满盆满，商铺连起来可以开个小旅馆，车子三天两头换。唯有老婆还是最早的那一个，老根不是没动过心思，一来没有时间打仗，二来跟那女人打仗从没打赢过。自从跟牛丽搭上了关系，他更是忙得四脚朝天，没有工夫想那些。牛丽听他讲过他四个丫头片子、他不争气的老婆，讲起来是唉声叹气，恨恨不已。一眨眼，他就同那五个女的过周末去了，度长假去了，当司机去了。春节期间，牛丽一个人在租房里，不打他电话，没有短信骚扰，也不抱恙称病，只稳稳等年过去。牛丽跑到都城，要的是一个长期安稳，不是靠使心眼换几天短暂陪伴。如此过了两年，老根对她倒也佩服，说她丢得开手，狠得下心，是干大事的。老根先提出过租一套房，让牛丽从漏斗街搬走。牛丽想一个人住在高楼上，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同街面的男人驳嘴置气来得快活。那时还没有发生凶杀案，隔壁住的还是矮婆一家人。老根拐着罗圈腿来街面上走过几趟，对牛丽同街坊们露骨的玩笑稍感不快，却也促使他早日决定给牛丽买套公寓房。

　　牛丽亮着明晃晃的胸部，在租房里走来走去，答复他说，我不管你同你老婆的事，你也别管我跟别人老公的事。反正我同他们比你们要干净，我不图你房也不图你床，单为你不轻看我，对我有恩。你要我们长久，你就往好里想，不想安生你使劲往坏里想！

　　老根看中了一套在建公寓，周边有成熟商圈，离他的公司不算远。老根没有急于定下房，圈内有个说法是房价将在2017年暴跌。当然，主要是牛丽不着急。牛丽不是没想过让老根离，自打经历了医生那一役后，她凡事都不着急，落下个遇事不上心的毛病。说到底她看上老根，是看上了他能给她房子。不论大小，总归是个容身之所。这个事落实了，哪里还有让她劳神费心的。老根也觉得同她相处轻松、痛快、无拘无束，偶尔同她那些街坊混混们一起坐大排档，喝啤酒，脸色油红发亮，肚腩越发凸出，也没人看出他言行无状、出身低微。相反，他在这里被奉为上宾，总有人请喝啤酒，在那些个燠热的夏夜，他们因为牛丽而尊敬他，或因为他的财产而看重牛丽，完全忘记了从前对她的非分之想。他们闹哄哄的，赤脚敞怀，向老根打听他发家致富的经过。这正是一个他乐于充分发挥的话题，在生意的间隙，他需要在喜欢的女人这里，陷入一个自我膨胀、自我迷醉的场域。生意太劳心，妻女不省心，他容许自己有一个喘息的夜晚，在自己口若悬河、不被打断的吹嘘里，确定他在这街口的位子。

　　这天老根到漏斗街来了。他带来一个大礼盒，里面是新买给牛丽的春装。牛丽对衣服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这一回，她倒是当着他面将带子解开了。牛丽打开礼盒，举着这套水绿色的连衣裙在身上比了比，心里掠过了一个人影。她对着镜中人笑，身后老根将脑袋凑到她肩膀上来，仿佛要同她照一个合影。老根没几根毛的脑袋发着光，呈现出能夹死苍蝇的笑纹，尽管他笑得很投入，牛丽还是迅速打掉了伸进她领口的那只手。

　　天是亮的呢。

　　老根算是牛丽遇到的男人里知冷知热的一个，说起来他对她有救命之恩。当年老根在公交站台第一次看到牛丽，赶上她哮喘发作，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她扶上车送医院。一路上牛丽坚决不肯上医院，满脸通红的她在老根眼里显出一种古怪的风韵。或许是牛丽的坚决、执拗引起了他的兴致，他觉着这个女孩挺特别、挺神秘的。这是他给他那些朋友透露的观点，一个拒绝上医院又没有什么理由、有遗传病史兼不良习性的女孩，在谁眼里都是怪胎一个，偏偏在老根这里成了金饽饽。牛丽自从跟他之后，倒是顾及他的感受，减少了车上作业。但她对老根介绍给她的工作没兴趣，包括开咖啡馆茶楼那些，她天生爱在街道晃荡，喜欢不劳而获。这毛病当然叫老根头疼，也对她发作过，眼看一时根除不了，只能捺下性子慢慢来。当然，他身上的臭毛病也不少，最让牛丽头疼的是他在床上的作风。老根欲望强，花样也多，常常勾起了牛丽的兴致时，他已偃旗息鼓。等牛丽平复好心绪，他又卷土重来。如此反复，常常在几个小时里折腾上十次。无非是作为斗士的老根，从宁波杀到都城一路红旗招展的老根，不屈服于自身的力不从心。牛丽被搞得神经衰弱，整夜失眠。次日在巴士上哈欠连天，集中不了心神，严重影响了业绩。

　　在夜里，牛丽心里痛骂老根。在他打鼾时恨不得推醒他。但是，冬天夜里赶上牛丽哮喘发作，老根又在身侧，一杯温水一粒药丸在手，佐以顺胸口，总能让她顺利入睡。老根并不经常来，他的欲望同时被生意消磨不少，不能时时发动战争，常带着歉疚向牛丽解释一二。至于他的临阵脱逃，也是有一套充分说辞的。从这方面来说，牛丽希望老根事业发达生意兴旺。

　　这也是牛丽没有搬去老根别墅的原因之一。她推说无名无分，万一老根的老婆听到了风声，杀过来抓个正着。又说不捆在一块好，一周见一面，还有个新鲜感。老根见她既不逼宫，也不搬来同住，心中自是十分领情。在凶杀案发期间，老根有了紧迫感，加上牛丽发烧时他未能陪伴，心下歉疚，答应回来带她选一套公寓。电话里不便详谈，牛丽并未提及离婚的事情，所以老根单纯地认为，他已同牛丽达成了共识，漏斗街鱼龙混杂，不适合一个单身女子久待。

　　这天中午老根过来，是要告诉牛丽，他老婆上周从宁波过来看病。至少要待上半个月，让牛丽少安毋躁。这阵子不能陪她了，让她去邻省散散心。牛丽不去外省，只答应老根修心养性，说是近来犯了春困，有些懒。老根听罢，起初没有多想，后见牛丽确是懒懒的，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心里起了疑。

　　例假来了吗？老根问。

　　牛丽瞅了瞅窗子外头，以为老根春心萌动了，就说，还早。

　　这个月没来？老根定住眼珠子，望着墙面，心里在盘算日子。

　　没来，牛丽看他那凝重的表情，明白了。

　　上个月推后了几天？老根手里紧张地捏着擦手巾的一角。

　　上个月就没来，牛丽忍住笑说。

　　老根站了起来，一脸的不敢相信，走到她身边，声音略微发颤说，走吧，我们去医院。牛丽想了一下，扭了下肩膀，说不去。老根皱起眉头，问她，怎么不去呢？你刚才说还早，这都俩月了，你也不慌的。

　　牛丽就说，慌有用吗？可不是还早，自从跟了你就不规律，比这长的也有。

　　所以我们去医院嘛。

　　牛丽想了想，说，我就问你，要是我怀上了，你怎么打算？

　　生下来啊，还用打算！老根兴奋地搓了搓手。你是不是验过了？

　　牛丽脸一沉。怎么生下来？

　　老根看她面色不对，想了想说，你给我生个儿子，我不会亏待你。你想怎么生就怎么生，去美国生香港生都行。

　　牛丽冷笑一声，要是个女儿，你不会让我到非洲生吧？

　　老根坐下来搂住她腰，用指头搔了搔，笑说，哪能呢？你一看就是生儿子的，就是女儿吧，只要是你生的，我也认。

　　你怎么认？牛丽用肩膀顶开他胸脯，大声说，还想当成龙，认个小龙女啊？你家那个让不让你认？

　　老根支支吾吾说，她来看病的，很快就回去了。对了，这段时间我要忙一点，今天先陪你去医院，行吧？

　　我不去，牛丽干脆地说，有了我也不生。你赶紧陪她去医院，看病要紧。

　　老根瞅瞅她，犯愁地眨眨眼。他缓和了声气，委屈地抿住嘴角，说，今天不着急，医院预约了明天。我是想带你去看看公寓，给你买的，总要你看中。

　　牛丽翻起眼看老根，看了一会儿心软了。她站起身，到镜子前换上了新裙子，涂了个口红。她挎上包，换上皮鞋，见他不动，头也不抬说，走哇。你是反悔了？

　　老根站在床边没动弹。牛丽直起了身子，把刘海抹到脑后去。

　　我不生孩子，你还想给我买？

　　老根走到门口来，牛丽给他把皮鞋摆摆正，指挥他拿上手包。老根望望脚下的皮鞋，闷声说，牛丽，今天就把公寓给你定下，以后机会成熟，我们再一块过。牛丽心里一动，抬眼望望这男人，伸手在他肩头拂了拂，什么也没说。老根忽然动了感情，抓住了她那只手，说，我就想你给我生个儿子！等她检查后没什么毛病，我跟她离，我心里还是念你好多些！

　　我哪里好了，牛丽嘻嘻笑，你眼神不好！

　　你好着呢。

　　老眼昏花，牛丽笑他。

　　我可不老，老根警告似的说，跟我说说，隔壁查出什么来没有？

　　查出个鬼。

　　我不在，你怕不怕……

　　牛丽同老根勾肩搭背走出门。出了院门，牛丽忽然弯下腰大笑。迎面过来了两个街坊，看到两人这个情形也不见怪，还跟着笑。这么高兴啊？老根。老根，来了？老根比牛丽大十二岁，看上去比她大二十岁，原因是他顶上头发稀少。但他皮肤好，贼亮的脑门下，闪动着一双和善的眼睛。

　　老根！牛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老根感到她触发了哮喘，我骗你的！没怀上……我就是试试你。没有儿子，你想多了。

　　老根看着她笑。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等她笑完，他伸手托了她一把。他们继续往外走，沿途遇到熟人就打个招呼。牛丽边走边解释说，我也是想多了，隔壁凶手一天不抓住，我害怕一天。我也不能一口气生个孩子出来陪我，能离开这里就谢天谢地了！

　　老根什么也没说，光是叹了一口气。

　　牛丽到都城近十年，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摸熟了，比她对自己支气管的分布还要熟。她并不守在那些熟悉的街道，而是每天不断跳上巴士，像个女王一样巡视全城。老根曾说送一辆小车给她开，但她没有兴致，建议他把车子兑成房子。牛丽对此的解释是，假如她有了小车，再去乘坐巴士就显得矫情了。她并不是不喜欢小车，而是喜欢有个专业的司机。老根就充当起了她的司机，在他不忙的情况下，随叫随到。不过，牛丽使唤他的机会不多，都城不大，巴士能抵达它几乎所有的角落。公寓楼位于城市新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太平盛世。据说是全城唯一一套冬暖夏凉、有地热的房子，加上七十年产权，附送设计图等装修礼包，条件相当诱人。售楼小姐是个瘦高个，长相甜美，带他们去看样板房的路上，不断推销着另外一栋大洋房户型。显然，机灵的售楼小姐看出了他们的关系，极力将自己的服务提高级别之余，企图将业绩再创新高。样板房自然是金碧辉煌，正规的一室一厅，还带个小凉台。窗子落地的，正南向，采光特别好。牛丽当时就看上了，对老根说，她没啥不满意的地方。老根听了欢喜，停顿片刻，说，就是小了。

　　不小，牛丽一笑，不看售楼小姐失望的眼睛。我懒，小地方好打扫。

　　知道你懒，老根也笑。

　　售楼小姐也笑。

　　于是订下一套。老根刷卡付了一万定金，单子上填的是牛丽的名字。事情办得分外顺利，约好下周正式签合同。走出售楼大厅时，牛丽张开两臂，深呼吸了一下。三月的天空变薄了，有点透明，阴翳的云层散去，太阳光淡淡地播洒下来。暖风拂面，送来一股呛人的青草味。牛丽以为自己会十分开怀，但并没有强烈的感触，心里暗自奇怪。难道这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二十七年的生涯里，她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用整个身心渴盼、祈求、呼唤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愿望实现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为何她内心反倒有一种萧条的情绪。

　　天色未暗，老根提出回去。牛丽有点意外，第一次小别重逢，老根竟然不碰她。她想是明天医院的事让他分神，也就放他走。

　　早些回吧，牛丽说。

　　晚上怕不怕？

　　怕有什么用，我也不是吓大的。

　　你是巾帼英雄，老根夸了她句，就喜欢你这样的。牛丽不耐烦地冲他摆手，回吧，回吧。喜欢我这样省事的，那就好好对人家那多病的，这样你就能两头太平了。

　　老根临到出门，又折回身，看看她说，明天你去医院，验验吧。 锦绣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