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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锦绣的城 杨帆 5756 2021-04-06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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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锦绣是他偶然认识的一个女学生。当时,她成为过他念头中的作案对象。那天夜里,油条心情郁闷,到沿湖一带走走,不想一坐就坐到夜深。一开始,油条没有别的想法,他抽了半包烟,就想离去。走到水厂对面那条小路时,拐角处传来了脚步声。凭经验油条判断出这是一个孤身女子,年纪和体重都很轻,有些急,有些乱。油条职业性地马上弹跳到路边茂密的树丛阴影里。对于这类树丛,油条十分善于隐蔽,不单因为他瘦,容易同树枝参差交错,还因为他从小熟悉这些树木。他能让它们从他身体上延伸开去,而不发出一丁点声息。甚至于,让他的身体同它们发出相同的气味。这时候他往往不说话,呼吸着树叶散出的二氧化碳,脑子里发生着些许化学变化。白天说的那些话,一下失去了意义。他只须动用部分植物属性,就可以同这夜空熨帖地融合在一处。每当情绪郁结,油条都是这样排遣的:与树共处半夜,听风一遍遍刷过树梢。他的脑子也被刷白,隐入黑暗中,失去了应有的重量。这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拨动了他身体里另一根弦,油条听到身体内部发出嗡嗡的金戈之声。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类似肚子饿了发出的叽咕声,人在紧张时喉头的吞唾液声。这些浑浊声响从腹部升起,漫过大脑皮层,像风一样绷紧了油条的全身皮肤。

  去年腊月里,油条伙同两个同行打劫过一对恋人,也是在这样的半夜。那男的很骁勇,和他们奋力撕打。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简直是凶狠极了,鼻青脸肿,棉袄和衬衣都破了,还不罢手。女的不敢跑远,四下大声呼救。直到他们三个落荒而逃,那男的还手持砖头追出几百米,似乎不将他们绳之以法誓不罢休。三个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一个被敲破了头。油条当胸挨一脚,胸闷欲裂,几乎当场晕倒。去医院拍片子,断了两根肋骨。接下来营养费治疗费让他们这月的辛苦泡了汤。这件事情给几个人带来的教训就是,学会收敛。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能自以为是,碰上刺头、莽汉、犟驴、强人,就要避开。当然,油条在身体康复期间,思想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名男青年挨了一刀,头脸被打得包子似的,寡不敌众,还是保持了勇气和力气,跟他们拼命。让油条有所触动的是,假如自己处在男青年的位置,是不是能表现得这么英勇善战,能保护自己的财产和女人?答案很让人泄气。油条就会嘿嘿笑几声,遇上事儿他很能琢磨,想了几次就想通了。假如不是不能保护自己的财产,鬼才想去做贼盗的勾当呢!他对那男青年十分服气,记住了他的长相,打定主意如果在巴士上遇到他,决不向他下手。男人都是敬重英雄的,油条也是个男人。他对自身是放任的,也是鄙弃的。既然老天没给他一个英雄胆,那只好继续这不见天日的营生。当然不是每次都这么倒霉,据油条参与的三次里只有这一次无功而返。人们面对他鬼魅般的出现,他手里虚张声势的家伙,总是比他还像油条,泡在汤里的那种。

  油条不叫油条。油条的真名真姓没什么人记得,除了派出所的人外,包括油条自己听到也会愣半天。最初叫老油条,但油条只是身形酷似油条,不老。其实油条还真是老油条,进牢房三次了,还是照扒不误,而且有进一步优化作案方式的趋势。比如他现在厌倦面对天天升起的太阳,选择白天睡觉,而和月亮约会了。夜晚的油水总比白天肥些,而且不容易被抓到。派出所一个刚分来不久的同志说过,再抓到油条一次,一定往死里整,他说他不懂“你们这些人渣为什么还要活在人世”。油条也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什么叫伤感,很少烦恼。油条从来不像有些人那样看到夕阳、落花而伤感,这些人是吃饱了没事干,或者上了太阳的当。太阳落下是要休息,而不是死了,明天终究要出来的。油条想,说不定明天它起床了,你却起不了床,你永远看不到太阳了。这很有可能,太阳看到你为它叹息是会暗暗发笑的。所以油条从来就很善待自己,吃好喝好,并让家里吃好喝好,他知道自己没太阳活得长。油条不糊涂。在业务上,油条是一个精明的人,做什么事都很有主意,不是没脑子的家伙。

  油条知道这次不需要太大工夫就能得手。他一般判断得很准,所以他出现在锦绣面前时有些漫不经心。这条路太黑,太偏了,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它通向柳树堰,又长又狭,因为有大路,这基本上是一条废弃的路。柳树堰四面八方都有路,宽的窄的,直的弯的,长的,陡的,曲里八拐的。这条路上一般只有一些流浪猫狗徘徊,因为有个垃圾中转站,它们指望能找到食物顺利度过冬天。至于晚上,这条路就像是死了一样安静。油条在这里抽支烟,完全没想到这个时辰会有女人出现。他在离她五米处钻出来。她吓了一跳。油条需要她吓一跳,这样他就能顺利地进行下一步。听声气果然是一个女孩子,个头不高,发出一声类似手机信息那种一掠而过的短促铃音。

  油条还没动作,她先朝他扑过来。油条一惊,这个瘦小的女孩难道有备而来?他的手摸到了口袋的那把匕首,原本以为用不着它。女孩三步两步奔近了,急促地说,大哥哥,后面有个人一直跟着我,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油条呆住了。

  油条活了二十五年,干扒手六七年,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况。一般来说,他的长相是那种不招什么人注目的,即使注意了也当他是空气。一个混混,不用在意,或是不用担心。这个就是那些社会上混得人模狗样的人的看法,他不具备杀伤力,这也是油条对自己满意的地方。谁会注意少林寺的扫地僧呢,假如他不是临到危难之际显身手,他永远不会显示自己的实力。油条喜欢这种状态,他虽然崇拜英雄,但他不喜欢自己做英雄。他知道自己不是这号人物,就像陈佩斯演不了八路军一样。他羡慕扫地僧的地方,是他本可以安静地待在佛书里度此一生,逍遥的一生。而不是迫不得已重现江湖,以佛法度人,收了两个江湖败类。扫地僧飘飘欲仙、朴实无华的态度,是极合油条心意的。当然,油条知道自己没有一身绝世武功,也就不会有暴露自己的机会。这个女孩的出现,抛给了油条一道难题,是充当那个跟他撕打过的、鼻青脸肿的男青年呢,还是继续不动声色地扫拢寺院中的落叶。一刹那,油条心中电光石火,多个念头在翻涌闪动,一时间动弹不得。

  笨!牛丽笑了,你信了?小女孩厉害着呢。她就是拿这话套你,你还真当自己是好汉。

  套我?油条说,脸慢慢地憋红了。

  牛丽轻蔑地扫他一眼,说,这方面,你嫩着呢。姐一看就知道你只初恋过,还是十年前的事吧?现在的人个个精明,哪儿有傻子啊。

  油条恢复了常态,咧嘴笑,照你这么说,这世上就没什么好人了?

  大哥!我们不是好人,人家是以毒攻毒,正当防卫!牛丽瞪大眼睛说,吃药吃坏脑子了吧?

  牛丽几句话彻底把油条的激动给打消了,她就有这本事,油条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吃错药了。一个抢劫犯,居然想充当好汉,这已经十分可笑。他还想把自己和一个花朵样的女孩联系在一起,这不是不折不扣的没脑子嘛。他油条,在这一行有些年头了,大多是在公交车上小打小闹,很少入室或拦路抢劫,毕竟不是一张白纸。即便锦绣事先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她无疑会有一天看轻他。这种事,迟早会来的,就像太阳,总会昭昭出现在头顶。

  想到这儿,油条呆了一下。类似锦绣那夜奔向他的一瞬间,衣袂带动的气流把他脑子里的计划给破开了,渗透了,意识出现了白花花的短路状态。当时锦绣叫他大哥哥,同牛丽叫他大哥,完全不是一个气氛。透过树枝射来的一小束灯光里,锦绣已经在面前,小脸上一对惊慌失措的大眼睛,很像油条在野外看到的一只野兔。她迅速站到跟他并排,又稍微靠后缩了缩,不放心地向拐角处望了望。油条发愣的这一瞬间,锦绣已经躲好了,获得了安全感。她凝神侧耳听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走吧。

  她走出几步,回过头,说,走啊,两个人不怕一个人。

  油条就这样在迟疑间迈动了双腿。他的心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变化,她的算得上稚嫩的嗓音和装出来的持重,都让他不大习惯。她叫他大哥哥,她还说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他和眼前这个花朵样的女孩儿被她叫做两个人。虽然黑暗中看不见她的颜色,但他知道她是鲜艳的、芬芳的。他有多年的鼻炎,并非只闻得出铜臭。那夜的风实在大,把树枝吹得簌簌响。春夜有点寒,湖风浸透了身边女孩儿的身体,把一种清苦的气味不断送到他鼻端。自从春天降临,油条第一次闻到了花香,闻到春天的味道,一种略带苦涩的芳香。这个感觉很奇怪,如同他正亲眼目睹,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出朵朵睡莲。为什么是莲花?事后油条百思不得其解。那条路边没有一棵春天里开的花树,更没有湖,没有睡莲。这来历不明的香气让他屏息凝神,回到了在树间呆坐的状态。

  他像个木桩似的走在她身边,脑子也像是被风吹木了。她看上去是个学生,手里抱着一摞书,应该挺重的。他想说帮她拿,一直走到柳树堰也没有说出口。

  他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其间他好像回答了她两个问题,他什么也没问她。脑子被风微微吹着,又醒目,又晕乎乎的。她还告诉他,她叫锦绣,是都大的学生。油条那会儿变得很胆小,不轻易开口,生怕他的声音泄露了真相:他其实是那个对她有威胁的人。至于最后他和她一同面对那个跟踪她的人,这一点油条是有点得意的。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他愿意同这个陌生的女孩一起面对那个更大的威胁——往往未知的、看不见的危险是最大的恐惧。油条和这个看不清面孔的女孩一起面对了,还面对得挺好。可是牛丽说出了相反的意思,而且那意思似乎更接近真相,那就是他笨,被女大学生给耍了。

  后面有没有人呢?

  油条被问住了。

  确实没看见后面的人出现,那晚自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么黑,可油条却看得见锦绣眼里的两个小小的亮点,在一跳一跳。那两个亮点,现在还晃动在他毛糙糙的心田里呢。

  油条对牛丽吹了声口哨,说,以毒攻毒。他就耸着肩膀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说,我怎么就没想到,你老牛已经把人世都参透。酷!

  油条脑中突然一闪,有点类似突然被相机的闪光灯打了一下。那晚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在送锦绣到家门口时,他就想问她的。锦绣家的平房坐落在井边,从都大到她家不用经过那条小路。也就是说,走那条小路等于舍近求远。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在夜里走那条又远又静又危险的路呢?

  油条打了个寒噤。锦绣的音色那么真切,她不可能是狐仙之类的幻象。油条也不信鬼神。再说,他一个无房无财无貌的三无人员,凭什么叫一个狐仙花心思呢?假如像牛丽所说,锦绣是为了套他,她能装得那么逼真,都可以去拍电影了。那夜多云,四下里暗沉,锦绣不可能看清他口袋里的刀子、他肚子里的心,在一瞬间她很难做出那种判断。油条用力拍拍自己头顶,定定神看向牛丽。第一次,他不知道该相信牛丽,还是推翻她的看法。

  说说看,和老根发展到哪一步?我爸妈都复婚了,他还没离?

  牛丽点了一支烟,吸的时候睃了他一眼,说,什么这一步那一步的,我让他离了吗?复婚了也是他们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没关系。油条说,没关系。三道手续都没经我批准过。娘希匹!

  牛丽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又粗哑又放浪,引得餐厅的人都来看她。她却不看他们,烟雾喷得高高,说,批准个屁!我要让老根离婚,他几个丫头片子能说个不字?

  油条连连摇头。

  不过,牛丽狠吸了口烟,又说,谈恋爱无非就是流浪,从一个男人流浪到另一个男人。电视里那女的说的。我说这感觉也挺好。

  那结婚就是找到房子了?油条的心情彻底好了,他认真地问。

  找到房子才结婚!笨蛋!

  牛丽骂道。 锦绣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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