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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宴
京城里的锡箔纸烧了整整三天,搞得像过了一个加长版的中元节。艳丽的东西全被收起来,素得跟出家当了和尚没差别。以至于到第四天的时候,花序序和白三惜坐马车进宫极其不适应,街上到处披红挂绿,乐音不绝繁华照旧。被布匹蒙了三天的树梢花枝,花艳得快滴血,行人绸缎加身,珠光宝气脸上全是笑。
“怎么了?”白三惜低声道,从出府花序序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花序序转头,发饰叮当一声响,她笑笑,“没事。”
绕了几条街才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查看了白三惜的谕令才放行,进了宫门又是长长的一段路,寂静得只能听到马蹄声,红墙琉璃瓦上的银月闪着寒光,下了马车又换轿子,身边渐渐有了人,只是都是安静的,没一个人出声。轿子走了一段路便得步行,来的人都穿了官服,粗略扫过去看气度就知道各个不简单,携带的夫人或女儿都穿得隆重。走廊一溜儿的粉色纱裙宫娥提着灯守着,抬头远望,月色层叠楼阁高耸。
入了宴席,照旧是歌舞美酒,花序序坐在白三惜身边,望着远处的甄黎有些失神。他穿一身黑色宽袖衣袍,腰间扎着一条月白腰带,头束黑玉冠,桌上的琉璃灯照得他面色粉白,他靠在椅子上,身后是一树茂盛的桃花,许是宫里较之外面冷些,那树花开得才正好,肥艳硕大的花苞半绽,散出悠悠的香气。他坐在重明帝左边,半撑着头似在假寐,树上落下一朵花,他微微一动一抬眼睑,花恰好从他眼前落下去,花序序的目光和他对在一起,两人谁都没移开目光。良久,甄黎笑起来,有点无奈有点宠溺,花序序正要回他一个笑,他已凉凉开口,“砍了。”
大宴恰好到换歌舞的中间,四周很安静,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到了,陆宝晋坐在甄黎对面,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晃放下去,而后对着身后人吩咐道:“那个桃花碍了驸马的眼,现在就砍了。”
手一暖,花序序低头看见白三惜正握着她的手。
那边甄黎已再次开口,“陛下也知道家父好歌舞,这次来京城的时候,家父特意交代让臣寻一两位善舞的女子带回府,好让他老人家聊以安慰。”
花序序没再看甄黎,只是半倚在白三惜身上,一颗心莫名其妙冷起来。
重明帝轻声笑起来,语气十分轻松,“将宫里的歌舞伎全带上来。”
“陛下。”陆宝晋冷笑一声站出来,拱拱手不客气道:“驸马有什么话不妨一次说出来。”
“苏小姐死后,当世早无美人,不知陛下能否通融一下,让白大人做一个苏小姐的傀儡出来。”甄黎语气一轻,笑着道:“众所周知白大人的一手傀儡技巧师从苏小姐,号称世无第二,此番由白大人来做不是更合适吗?”
又是花苏苏,过多少年都依旧少不了花苏苏。白三惜捏着酒杯神色如常喝着酒,看不出生气还是没生气,周围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愿意来当这个出头鸟。
朝廷的风向实在是难以琢磨,一天一个方向。老臣都紧紧闭着嘴,重明帝半撑着头坐着,眼刀凌厉地扫一圈朝臣,老臣正忧民忧天下地在沉思,新臣正忙着搞关系互相聊天,看了一圈只能叹口气,正要再扫一圈,白三惜却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袖子拂倒了桌上的酒杯,酒倒了花序序一裙角。“既是王爷所愿,臣却之不恭。”白三惜说得诚心诚意感天动地,实在是挑不出一点点不快的意思。
重明帝咳一声准了,宴会继续。
傀儡已经在轩国斩草除根地被他灭了五年,现在只是甄黎一句话,他就要做傀儡,而且这傀儡……还是照着花苏苏做的。
白三惜坐下,微微侧头看过来,头顶的琉璃盏落下点点碎光,他整个人笼在光里,神色捉摸不定。继而他轻轻一笑,疏离而冷漠。花序序一怔,一瞬像是回到了初见的时候,他是满手鲜血的新帝宠臣,立于万人之上,别人再努力抬头,靠近他的人最多也只能看到他的罗带。而她是上不得台面的魁娘子,误入京都一看见他,突如其来的爱意让她卑微的身份更卑微起来。
重明帝举杯群臣共饮,花序序借故一人出了宴会的园子,头发全绾起来簪了银饰,走了两步便觉得头有点重,轻轻摇了摇头,一个簪子“叮当”一声掉在地上,花序序弯腰去捡,却有人先她一步捡起来并递到了她面前。
花序序看着面带笑容的陆宝晋,迟迟没有伸手接,陆宝晋也不介意,捏着簪子在手里看了又看,咂咂嘴说道:“夫人的簪子怕是比宫里的贵妃用得还上等。”
花序序低头对着他行礼,“见过陆相。”
陆宝晋伸手将簪子簪进她的头发里,手法娴熟得令花序序有些惊讶。
“甄黎此行,是为一人来的。”陆宝晋笑笑,他的眉眼一股妖媚气天成,笑的时候更明显,凄美惹人怜爱,只是总能在他的笑上看到算计。
花序序别过头轻轻道:“我知道,是花苏苏。”
“游阮一死,甄黎声势浩大到京城,一点儿不遮掩地朝白三惜来,你知道为什么?”
花序序笑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说完她抬脚就走,陆宝晋一眼窥破她的心事,悠悠道:“游阮身上的蛊叫昙花蛊,当年是白三惜给长莺让长莺帮游阮吊命的。那个蛊可以封存人的一部分记忆,人只有在死之前才能再想起来,昙花一现的记忆,要用性命来交换,所以叫昙花蛊。”
果不其然,花序序停住了脚步,陆宝晋优哉游哉道:“我跟你打赌,十天之内,甄黎会要求翻花苏苏的旧案。你的夫君,怕是那条命要保不住了。”
花序序一咬牙快步走了,等她再到宴会的地方,已经有人离席了,白三惜仍旧坐在那里,手拎着一个酒壶自斟自饮,花序序快步跑过去拿过他手里的酒壶放下,白三惜已有点醉意,看着面前的花序序微微一笑。一直有人说白三惜长得好看,但再好看的人看多了也不觉得怎么,花序序蹲在他面前看着他,狭长的眼睛因醉酒没了平常的清明,脸颊微红笑起来,有点讨好的意思。
“回吗?”花序序叹口气,一肚火气全压下去了。
白三惜笑笑,手臂半支着头,“好啊。”
花序序站起身走了两步没见白三惜跟上来,转头就见白三惜还坐在那儿,半撑着头神情落寞。花序序心里还在想陆宝晋说的话,正心乱如麻,火气都蹿到了脑门儿上,却见白三惜突然咧开嘴傻兮兮地笑起来。那笑倒也不是傻兮兮,莫名其妙让花序序想起被人丢过的小狗的样子。花序序心一软,走过去伸出手要拉他,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微微失神,左肩一重白三惜已靠在了那儿。他比花序序高出很多,虽然醉了酒却只是虚虚地靠着,再也没闹,跟着花序序往宫外走。
悠长的路上,前面有两个宫娥提着灯笼照路,白三惜轻声凑在花序序耳边说道:“我喜欢你。”
花序序回头看着他,他吐气如兰,眼角微红,花序序下意识想停下脚步,白三惜却兀自抬起头往前走。
到了宫外上了马车,一路摇晃着朝府里走,白三惜安静得厉害,半撑着头只是笑。
花序序累了一天,到后半夜正睡得香却硬生生被吵醒了。花序序睁开眼睛还来不及生气,已听到喊醒她的小丫鬟急急道:“大人不见了。”
花序序愣了愣笑笑,“他醉酒了,出去醒醒酒不是什么大事,一惊一乍的。”说完打个哈欠拽着被子就要再睡。
“大人从不醉酒的,听福叔说即便是从前跟着花……花小姐也从没醉过酒。整个府里找遍了都没见大人,守门的几个打过瞌睡,也不知道大人是出去了还是没出去。福叔找了附近几个地方都没见大人,所以差遣奴婢来问问夫人,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还没去找的。”
花序序的瞌睡虫顿时死了个干净,她一个骨碌翻身起床,抓起一件衣裳披在肩上就往外跑,门一推开就看到满府里都是灯笼光,到处都是轻轻的脚步声,小厮和婢女都在找白三惜。花序序忙道:“福叔呢?”
“刚才遣奴婢来的时候在执花苑。”
花序序急匆匆朝着执花苑跑去,路过馆苏堂的时候却见平常没什么人去的地方外面立满了人,花序序疾步走过去,围着的人自发分出一条路。
馆苏堂里福叔立在书桌旁,他捧着一个灯笼正垂头看着桌上,风吹起桌上铺开的那张薄薄的纸,上面淡笔画的女子的衣摆飘起,花序序转身就往外跑。
福叔是当年花家的管家,后来花苏苏死后幸免于难,他就到了白三惜府里继续当着管家。他现在看到了花苏苏的画像,看到她又会想说些什么……
你这个赝品!不过是生得和我家小姐像,有什么资格做白家的夫人,一张画像横陈出来的,是白三惜最深的心意。我也不想和花苏苏长得像!就连到白三惜面前也不过是阴差阳错而已!花序序委屈又气愤,等再停步的时候,四周已经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黑漆漆的巷子没一点儿灯火,宽直的路上铺着前几年时兴的花纹白石板,两边的房屋也是高楼大院,院里院外都种着桃树,红艳的花疯长,开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乌鸦扑棱棱飞过来栖息在花序序身边,全然不怕人的样子。花序序吓了一跳,躲开两步又往前继续走,走了一会儿高楼大院突然中断,面前是一个高门阔府的府邸,只是高门倒了一半,阔府也是黑漆漆的,木头横梁烧焦了堆在地上,往里走不是裙角不时被挂在烧到一半的残木上,就是被突然飞出来的乌鸦吓了一跳。
里面回廊曲绕,水静廊长,虽然只剩了一堆烧完后的废墟,但从烧剩下的建筑和府里四处生长的桃花树就能猜出这里之前的样子。桃花巷最深处的花家,傀儡世家花苏苏的府邸。花序序心里一惊,慌张收回脚正要往回走,脚却踩到了一个小珠子,脚下一滑那珠子滚出去,声音虽然不大,但附近的两棵树上落满了乌鸦,全被突然飞起来。
“序序……”身后的声音轻轻的,花序序转身,顿时眼里一片湿润。
是白三惜,他穿一身白袍子,头束着一条白色的长发带,袖子上绣了殷红桃花,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虚虚握着一个灯笼,风吹得灯笼打转,露出上面绣着的一个“花”字。他身后桃花连绵,独身一人立在暖色的光中,笑得平和满足。
花序序立在那儿一颗心猛地凉了个透,白三惜从不绑发带,他只戴玉冠,怎么贵怎么来。他的衣服上绣的桃花从来只是银白。
“我一直在等你。”白三惜轻声道。他等的才不是自己,他等的是花苏苏。长得像又不是我的错!花序序顿时火冒三丈,“酒醒了就赶紧回吧,府里闹腾得大半夜的都没睡。”
白三惜没动,细碎轻盈的脚步声从残破的府门处传来,依稀能听到女子发钗和华美裙角擦过花梢的绮丽声音。闹鬼了?别真是他来这儿是真的在等花苏苏吧!再看白三惜不温不火,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司空见惯。那脚步已快到了花序序面前,声音却蓦地停了,一直随着脚步声游移在院子里的灯笼光也不见了。花序序倒吸口凉气,脚钉在地上,挪了半天人还立在原地。大晚上就是个适合做梦睡觉的时间,干吗要出来找这个薄情人!找这个薄情人!薄情人!
两丛桃花中间的弯湖边的大柳树叶簌簌一阵响,柳树下立着一个提了灯笼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衣白裙面戴白纱,发髻间一朵白玉莲花,臂弯一条黑纱,一手提灯一手拎一个食盒。并不是花苏苏。
那女子淡漠地看了一眼花序序,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来,打搅了。”她说话的声音也很清淡,半垂着眼睑继续走,松松的白袍搭在肩上,步子轻盈从容不迫,她从白三惜和花序序中间走过去,直直朝着花林后的长桥走过去。月亮从乌云后出来,照得路上一片雪白,她的鞋上金线绣了莲花,一步一步踏着月光,仿若步步生莲。走了几步,她懒懒回头对着花序序道:“喝一杯?”
花序序听着她半似命令的话,顿时腿弯一软就差爬着过去了,白三惜跟过来,三个人走到长桥边。那女子坐在桥中间的石桌边,从食盒取出十来壶酒和三个酒杯,花序序帮她取的时候,她扫了花序序一眼,花序序便识相地坐在一边。
风吹了半天,坐着的人谁都没说话,花序序打个喷嚏,两道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她讪笑着转头,“相逢即是有缘,我叫花序序,不知……”
“朝暮。”那女子转过头,不再看花序序。
花序序的笑尴尬地挂在脸上,白三惜端起酒杯在手里转了转,“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知道你肯定在这儿,有什么好说的。”朝暮的声音仍是低低的,略带调情的一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有点说不出的冷,花序序这个旁观者都觉得略牙疼。
花序序端起手边的酒喝了一点,有点苦有点辣,这姑娘气度不凡,穿得也美得跟个仙女一样,喝酒的品位也忒差了!
“我有时候也在无燕山。”白三惜回道。
花序序登时心里一紧,今儿不会恰好是花苏苏的忌日吧……好像花苏苏死的时候,就是春末来着……慢着!花序序惊讶道:“你是朝暮?”
那女子翻个白眼,左手扶额无力地看着花序序,“我刚才不都说过了吗?这么大的人了,话都听不懂,还能做什么?”
朝暮的话是不大客气,按照一般流程,花序序该先气,再怒,最后再拂袖离开,反正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了她自然也不转了,没必要一定得让她喜欢!
朝暮,八荒第一画师,一画千金,传说貌美如花嘴毒如蝎,独来独往没人知道她的来历,重明帝是她发小,明徽长公主是她闺密,一张画气病了以造纸闻名的舂黎国长公子扶黎……简而言之,就是她那个人活着,靠那张皮囊卖到花楼或是皇宫里,是一个畅销品,靠她的画技将她的画卖出去,是一件无价的艺术品。她要是死了,死后的尸骨在恨她的人和爱她的人眼里都是一个纪念品,死的原因和死后的结果是个大茶楼先生说书财源广进的摇钱树。所以,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就是一个从灵魂到皮囊都闪着金子光的传奇姑娘。现在,这个价值连城的姑娘就坐在花序序面前!
“她……”朝暮指着花序序,艰难道:“她看着我干吗这么如狼似虎的?”
白三惜漫不经心道:“谁看见你不是如狼似虎的?”
“你咯。”朝暮眼梢一挑笑一声,“我话都说了那份上,你不一句‘要等小姐’就把我打发了。要搁别的男人,那可就是……”白三惜眼疾手快,酒杯按到了朝暮的嘴边,硬生生切断了她的话。
花序序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那个,听说你的眼睛能看到巫蛊?你是怎么看到的?”
“你说错了,我不仅能看到巫蛊,还能看到傀儡,做得再真的傀儡,我看一眼就知道。”她戏谑地说道,像是看透了花序序的心,语气微怪异。
离得这样近,花序序瞧清楚了她露在面纱外的半张脸,真真是个美人,白玉似的一张脸,眸子似是含雪,眼波流转时眼尾猛地上挑,瞧上去似是极其高傲的模样,软风一吹,便瞧得见她宽袖下的漂亮十指,骨节分明又白皙。
朝暮轻轻一笑,继续道:“我一直觉得傀儡可怜,从生到死都只是因为别人的喜好。人嘛,死了有血脉牵绊,傀儡,死了就没了,或者也只是替代品。夫人,你说是不是?”声音轻柔落在花序序耳边,有着说不尽的怜惜,口气悲悯得让花序序听了害怕。
白三惜适时地转了话题,他今夜是真的喝了不少酒,在宫里隐隐就醉了,现在又喝了不少。他和朝暮说起近一年的事,花序序坐在一边只觉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坐了近一个时辰,朝暮说她还约了人才走,白三惜没要走的意思,花序序提着灯送朝暮出去,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到了门边朝暮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突然道:“傀儡寿命都不长,是真的可怜。”她语气低柔似是叹息。花序序一时呆在那里,她想反驳,却发现喉头一滞,她僵硬地抬头,却见朝暮已经走了,只给自己留下一个背影。
花序序再拐到石桌边,白三惜还坐着,背挺得笔直,灯笼放在手肘边,花家其他地方烧得严重,这里因为有水和石料的原因,看起来除了脏了一点,和之前应该没什么区别。五年前,他就是这样等着花苏苏吗?一人一盏灯……
花序序走上前,咧嘴笑了笑,确定声音平静无常才道:“她长得真好看。”
白三惜笑笑道:“比你还好看?”白三惜看到花序序询问的眼神,知道躲不过,索性便笑笑低声道:“我从前喜欢她。”
“你喜欢的人还真不在少数。”颇有些酸溜溜的味道,花序序低下头。
“你不生气?”白三惜有些诧异。
花序序收拾桌上的酒壶,瞥一眼白三惜道:“我生气有什么用吗?”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