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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裳旧
白三惜微怔着走过去,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肩上,俯身替她打结时,花苏苏的泪落在他指尖。有桃花蹭过那滴泪飘到地上,白三惜看着花苏苏,听到那朵桃花落地时掷地有声的声音,他停下手俯身想安抚花苏苏。花苏苏却猛地回头,离得他极近。月色下一双眼睛噙满泪,似是微微晃头便能落下不少泪一样。白三惜正要伸手去擦她脸颊上的泪痕,她却突然笑起来,眉眼充盈着笑意,一点一点剥去那个方才还六神无主的自己。有桃花落下来擦过她的脸颊,瓷白的皮肤上涂了胭脂水粉,看上去颜色胜过了那桃花。
花苏苏笑道:“恨我便恨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自生下来便是被人恨着长大的,只是有些人恨得明显,有些人恨得隐晦而已。我不在乎。”
“那一年我跟子官一起随娘去岐安城的佛寺,路上在一处歇息时,子官说要我出去陪他玩,但是到了拾骨崖时,他从后面推了我一把,只是我一急之下抓住他,后来他掉下去了,我却好好的。是他想将我推下山崖,我命大没有死,连这都成了我的错。后来娘怕爹知道旧病复发,且花家根基不稳,便让我顶替了子官的身份。”她说完顿了顿,猛地回身,看着白三惜道:“你恨你不曾有一次机会,可你敢不敢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如果重来一次,你会怎么选?被人欺凌在白家扫一辈子地,还是跟着我像现在这样风光一世。”
“小姐……”
“我做过的事,不论好坏我都不后悔,因为我本来就不曾有什么选择。爱我也罢,恨我也罢,我终究得活着的。”花苏苏眸色涣散,轻声道:“爹爹说他恨我,娘也说恨我,如果当时死的那个是我就好了。”
“小姐……”白三惜轻声道。
“娘告诉爹是我害死了子官,爹拉着我的手,至死都不肯瞑目。以前他带着我出门,最爱告诉别人他喜欢我。可是如今晓得了,他便死死抓着我的手,到死都怨恨我,问我为什么要害死子官,装成子官的样子。”花苏苏抬头看着白三惜,鎏金的眸子蓄满泪,看上去似一块晶莹剔透的黑玉,神色有些凄惶,“我做错了什么?”
白三惜只觉心猛地跳了一下,轻声道:“苏苏……”
“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知道我不是子官,他就那么恨我。恨得让我害怕,你不知道当时屋子里就我一个人,他死死抓着我的手,我说什么他都不听,他只问我为什么。”花苏苏越说声音越高,隐隐带了哭腔,这样的花苏苏白三惜没见过。
从前迷路或是受伤或是周旋商客,花苏苏从来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单单立在那里,已是出尘。眸子一眨手里的折扇一翻,没几个人不侧目。他从不知道,花苏苏难过起来是这样。
“苏苏。”白三惜轻声唤她。
“爹爹从前那么疼我,但我不是子官,他便不喜欢我了。”花苏苏絮絮叨叨说起来,“明明是子官想要害死我。娘说是我害死了子官,现在还害死了爹爹。”
“我没有做错什么,三惜我没有做错。”花苏苏抬起头看着白三惜,她眸色无神,似是木偶一般,往日灵动的眉眼僵在那里,一脸泪痕。
白三惜看着她,只觉心中一动,有些酸楚。
花苏苏轻声道:“好与坏,我都无所谓,没人喜欢我。他们都只喜欢子官,我不是子官了,所以都不喜欢我了,你是不是也一样,待在我身边只是因为我是花家的少主。其实这次我去岐安城,是去和南域甄家商议扶持太子殿下事宜,事成之后,我会嫁给甄家的一个公子用以做交换花家百年受新帝庇护。你看,不管我是花子官还是花苏苏,我都得撑着花家,为花家活着。”说完她自他身边起身,披着臂弯里一条纱幔往外走。
白三惜看着花苏苏起身,一步一步走出长廊,身上的大氅掉在地上她也不曾停顿。白三惜一直站在那里,有风吹过花梢,突然他便觉得有些冷。
后来白三惜再想起,只觉仿佛便是这一夜,琉璃做的灯盏晃晃悠悠点在桃枝上。吹拉弹唱的丧乐也是极其热闹,花苏苏独身捧着灯盏坐在那里时,也不晓得她想了什么,但自这夜开始,花苏苏彻底正名,自此便是花苏苏。她着女装一把白玉骨折扇,行过处皆是行人侧目。
她似乎什么也不曾怕过,同那些商客谈生意,似是天生的好酒量千杯不醉。打理花父丧事有条不紊,未掉一滴眼泪似天生便是薄情寡义。
别人的十六岁,许是在绣嫁衣想情郎,但她的十六岁,父亡母弃。一夜之间,偌大的花家唯她独身一人。
花平章的葬礼整整举行了三天,三天一直是艳阳天,几个叔公皆到场,陛下来了圣旨封了花平章一个容彦公的谥号。花苏苏那几日一直跟着福叔打点着府里的诸事,而花夫人在回府的第二日便又去了岐安城的国安寺修行,并扬言再不回京都。
几个殿下也都到了,太子殿下尤为殷勤,送了东西不说还亲自到。因而在太子殿下的带动下,几个拍马屁的党羽跟着屁股后面一股脑儿来了,而观望的看着这些人也来,到最后京都三日内,谁若是没去花府便实在是一件很难说出口的事。
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将这事放在心上,三日时间匆匆而过。花平章一去世,手头的几个生意便出了问题,好几个商铺的老板仗着花苏苏初来京都不懂生意,大清早便来花府门口。说是来悼念花平章,手里却拿着不少契约,有地契房契还有银票。陛下虽给了花平章封号,但人死便如灯灭,几个商家贪财心一起根本不顾及这些。白三惜看见府里婢女小厮一片慌乱,问过才晓得,是花苏苏已将几个商家请到了大堂里喝茶。
这种场面花苏苏一人未必应付得来,白三惜匆匆朝着大堂里去,到大堂外时猛然听到一声茶杯摔裂的声音,而后便听到嘈杂的声音安静了,隔着晃动的流苏珠帘,花苏苏一人的声音传出来,“谁敢信誓旦旦说自己的手是干净的?”
白三惜正好站在珠帘前,他看着花苏苏,而后有人回了什么,白三惜听得不是很清楚,他正要朝前走,便见珠帘后的花苏苏猛地转身,她一身白裙广袖,头戴一支珠花。微微垂眼眸便看到了白三惜,花苏苏看着白三惜笑笑,“真是笑话!我爹虽然不在了,但还有几位叔公同三公子在,诸位莫当花家无人。”
白三惜立在那里,同花苏苏对望着。大堂里又嘈杂起来,这次听来却不是像之前那样在吵架。
有人朗声道:“三公子同几位叔公在,老朽定然放心。”
而后便是接二连三的附和声,花苏苏对着白三惜微微一笑,朵朵硕大的花朵坠在裙角上,她微微抬头扫一眼。冷清的眉眼在银饰的妆点下更显得冷清,仿佛自花平章死后,她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笑起来也是冷清的。别人不知道她是花子官,但他却知道。
花苏苏相信白三惜,长长的十六年里他是陪她最久的人,但是他却是被她伤得最多的一个人。早病死的母亲,一双巧手。
他或许也想过好好待她,和她守着花家,但他终究还是背叛了她,她笑起来时熹微的暖意并不能驱散他心上的寒意。别人一直以为花苏苏心冷,但他才是真正的心冷,一份的错压倒两份的好,花苏苏对他全部的好抵消不了他的恨,他有时觉得自己是真心对她,有时又觉得自己不过是在韬光养晦。所以他抓住时机,在太子殿下和三殿下的争位中迅速隐秘地站在三殿下的阵营里。只是他太不小心,和三殿下通信的信鸽被花苏苏发现。于是几天后的夜里,他去和三殿下约好的桃林时,就碰到了花苏苏。
那一天已经三月初,红桃已经开始打花苞,却不知为何突然下起了雪。细碎的雪珠子打下来,似是碎盐。白三惜在约好的地方等了许久,才有人来,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本该在宫门外等他去接的花苏苏。她才从宫里出来,穿了一件大红的宫袍,装扮很华贵,肩头略微落着些雪珠子。
“小姐……”
“既然我站在太子殿下这边,便不会让你沾惹三殿下,要是你现在跟我回去,我便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何?”
三月飞雪落于桃花枝上,她一身霞红锦袍执伞而立,头上是一顶鎏金嵌红宝石的钿子,脖颈一圈雪白狐尾,身后巍峨荣昌寺正殿灯火飘摇,晦暗的飘雪里他看着她脸上一抹飘红,他站在原地,而后轻笑一声道:“不。”
他笑时看见她猛地抬头,眼睛一亮,听到他那个“不”字后,仍是那样站在,脸上的表情甚至来不及收敛,只是双眼没了神。她轻轻一笑,“既然如此,等桃花落了,我便为你另寻一个府邸吧,三公子于我于花家都是功臣。自此便各为其主,互不干涉。”满枝红桃花苞下,她戴了鎏金夹套的手指划过细黑的枝丫,一身桃红色的衣裳上罩一件轻纱,如同隔了茫茫烟雨。
“小姐……”
花苏苏无所谓笑笑,长裙拖过雪上,朝着他走过去,到他面前看着他才轻声道:“你一定以为我今天在宫门外等你。”
白三惜抬头看着花苏苏眸色一晃,花苏苏猛地笑起来转身,望着挂了雪的桃花枝轻声道:“对,你没猜错,今天我在那里等了你很久,可你始终没来。”话音戛然而止时她蓦地回头,唇角绽开一抹笑,满头步摇摇摇晃晃轻声响,白盖的纸伞上落下不少碎雪,伞下的她一身赤红长裙,微带稚气的一张脸煞白,一双如金墨的眸子水光潋滟。
“你不想待在我身边,我知道了。”她抬高伞檐看着他,笑容更深,“此前种种,是苏苏无礼。”
京都一夜桃花顶雪强绽,纷然桃花似寒梅点点殷红,经由雪水滋养更红。
当天夜里花苏苏带了几个人连夜去了玉阙城,留的口信是半个月便回,半个月后花苏苏按时返回,花家一派风平水顺,但是朝堂之上却是不大平静。先是太子殿下送给陛下的寿礼在半路失踪,而后在桃花山下找到,太子殿下带着一众人正要去桃花山下取,却凭空杀出了一拨不要命的土匪。寿礼的马车被掀翻,寿礼碎了个彻底,太子殿下还受了轻伤。太子殿下受惊不小,待在宫里整整两天都是太医轮流把脉瞧病。宫里的气氛很是凝重,陛下很生气,据桥头说书的说,陛下这次调集了不少兵力,要去围攻桃花山,一举歼灭山上的土匪,替太子殿下报仇。做人做到陛下这份上,公私不分到众人替太子殿下羡慕不已的同时,开始深深忧虑轩国多年基业。陛下虽然一直喜欢太子殿下,但从没有昏过头,这一次真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
半个月后,事情却来了大转机,这个土匪亲自将寿礼送到了刑部门口,后得陛下亲自于皇城里接见这个土匪,到午时便传出消息,花府同一条街的那座空了十多年的将军府要入住个新的将军了。而后新的消息便传了出来,伤了太子殿下的草莽却被查明身份是已故游大将军的遗孤,陛下钦赐名为阮。京中的京官在浮英楼摆了宴席请游阮吃饭,花苏苏也在被邀之列。
四月初昭仁帝寿辰,花苏苏的贺礼,自然是傀儡。
那一日的宴会跟往日没什么区别,只是比起往日更热闹些。来的大臣基本分列两拨。一拨是太子殿下,另一拨是三殿下童少卿。酒过三巡,几位皇子依次送过贺礼,接下来便是该拍马屁的拍马屁时间,该自作清高的自作清高的时间。
以往此时,花苏苏都是安静坐在那里,等宴会完,有人开始告退她便离席。那一天,一整夜花苏苏都没说话,有人前来交谈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一直到宴会快要结束,她突然起身说道:“容彦公之女花家苏苏,有一事相求陛下。”声音不高,却是掷地有声,似一串玉珠落地,从殿里颓靡的歌舞中剥离出来。她跪在大堂中行了大礼,陛下恩准她讲后。她微微抬起身子,身后是身姿曼妙的舞姬,丝竹声富贵喜庆。一身白袍的花苏苏跪在那里,眼角上挑眉目间绽开一抹笑,满堂佳人,在她一笑间顿时失色,仿佛宴会的所有颜色,皆是从她身上所蔓延开来的一样。
世无其二,白三惜这样想。
“小女家臣三惜,生有巧手擅做傀儡,为贺陛下寿辰,特做傀儡以娱陛下。”
陛下一直对花苏苏格外喜欢,现在又是个喜庆的时候,自然是大手一挥,准了。白三惜这才缓慢起身,他坐的位置有些远,远到那里灯笼不大亮,连眉眼看上去都异常模糊。堂上众人只能看到他身姿挺拔,与寻常傀儡师气质不同。
白三惜走上前行了礼,陛下恩准后他扬扬手,手里一串紫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后便有两名女子衣袖翩翩走进来,一人红衣怀抱琵琶,另一人绿衣手握玉箫。紫金铃铛再一响,那红衣女子美目一转琵琶反抱一跃而起舞蹈,而绿衣女子则一把玉箫与之相合。两名女子容貌一样,只是红衣者笑若春花,绿衣者则冷若冰霜。
待一曲毕,两个傀儡立在那里,陛下点点头将两名傀儡分别赐给了太子殿下和三殿下。太子殿下和三殿下领了赏立在一旁,陛下看着白三惜却顿住,想了想拊掌笑道:“你的赏赐,明日便到花府,早起候着便是。”
白三惜叩谢后微微侧头看花苏苏,她眉眼间一片笑意,第二日一大早,大堂里便一阵热闹,是宫里来了公公,带着圣旨,身后跟着不少宫娥。前面的宫娥手里捧着一件朝服,一顶乌纱帽,还有官印之类的东西,后面的宫娥则端着朱盘,上面红绸遮盖,从红绸凹下去的形状,便知道定是金银玉器的一类赏赐。
公公见到花苏苏出来笑着迎上去,一封明黄的圣旨握在手里,看着白三惜笑道:“三公子可是好运气。”
花苏苏瞧一眼福叔,福叔弓着腰过去,笑着将一块玉放在那公公的手里。那公公打眼一扫,眼露喜色,花苏苏轻轻一笑,“以后种种,还望公公多关照。”
公公点点头,白三惜跪下接旨。
明黄圣旨,陛下金口玉言亲赐了白三惜一个荣昌寺司礼官的职位。虽只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职位,但荣昌寺为国寺,司礼官一职虽小却是一个肥差。等宣旨的公公走了,府里一派高兴。
她将他送出京城,用了这样一个好的理由。 傀儡师:全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