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老照片上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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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老照片上的陌生人
林九微回过神来。
失重感消失了,引力、质量和呼吸涌回到身上,身体像一具石膏像那么笨重。也许这就是金属的质感——非人的质感。会议桌两边,同事们时不时会看她一眼,一些熟稔的同事觉得林九微虽然看起来还是那样,但不知什么地方憔悴得厉害——自从戴濛被捕之后。
公共全息屏上放着一篇案情汇总,内容是近期的脑爆案。大家正在分析桑绪有多大可能性是凶手。
戴濛被捕有源源不断的好处,揽走她的罪名,给她找来关键的资料,而现在,林九微在会议中始终沉默也不会有人苛责。
也许坠在身上的不光是金属的质感,还有失去了搭档的空虚感,不光是搭档,已经能说得上是战友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倒好像并不陌生。好像她早在某个奇异的时空里就已经失去过什么人,并且再也没找回来过。
那些梦也越来越频繁了,前世回忆一般让人崩溃的梦。在那些凌乱错综的片段里,桑绪出现的次数很多,林九微看见他和她一起闯进一个叫“万方”的科技公司,梦里的桑绪沉着、冷酷、心思缜密,林九微则深谙法医学知识,为桑绪提供人体医学上的有效帮助——他们弄晕弄伤了好几个人,梦境的最后总是他们被抓住,而抓住之前,是桑绪把刀捅进一个人的心前区,刀拔出来的时候,血一直流到他胳膊肘,脸上的那种面无表情是彻底绝望之后还要咬着牙再挣扎一下,那种表情不用仪器分析也能读懂,他杀人只是为了给她争取逃脱的最后机会。
同事们围绕着桑绪作为凶手的可能性横分析竖分析,听进她耳朵里却只是些胡说八道。
那样一个桑绪不会连环杀人,不会把别人脑子炸掉。
他不会泄愤,不会虐杀。
但这些没法在会议室里说,没法对任何人说。
这些疯狂的想法在她心里面日生夜长,戴濛的被捕、齐安的被绑、曹戒乃至她自身的谜团,这些事情彼此之间牵牵绊绊,遮遮掩掩,其中始终绕不开的,仿佛就是桑绪。
隐隐的,睡梦里意志比较薄弱的时候,她感觉到另一个自己说话,那声音是站在远一些的地方发出来的,站得虽然远但也更高,有着更广阔的视野,能看到她所看不见的一切前因后果,那个自己用虚渺的声音遥遥地,一遍遍地告诉她,桑绪不是凶手。因为他不可能是。因为她知道他不可能是。从她认识他起,她就知道。
但她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呢?
似乎想起这一点,就能把她现在所有的难题和秘密都解决,就像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之后就是无可阻挡的一泻千里,但不知道什么力量冥冥中阻拦着,就是想不起来。
只知道从桑绪的头颅在档案馆出现开始,一切就急转直下,现在想来,越想越觉得档案解密实在不像是一个单纯偶然的开端。
闻怀山说:“从桑绪的行踪和脑爆案地点的——”
“闻组,”林九微起身,“我好像偏头痛又犯了,想请半天病假。”
在同事们的印象里,林九微是只要没心梗就要死活跑在侦查第一线的工作狂。但现在闻怀山一准了假,她就头也不回地出了会议室,仓皇的背影地像要去找寻什么。
旧苏州对林九微来说是陌生的城市,在把野外应急灯、自热睡袋和滤水器行李胡乱塞进旅行袋时,她让全息屏自动播放旧苏州的介绍视频,那些“历史悠久”“园林古迹”之类的旅游废话耳旁风一样地过去,只有“污染”两个字进了耳朵。
齐雪想要去而没去成的荒城,埋藏着秘密的废墟地。
桑绪是人工智能,她也是,而人工智能的兴盛与灭绝都发生在旧苏州。
空梭订票系统发来提示,去旧苏州的只有旅游专线,从首都机场直飞旧苏州,当天可打来回。
小耳朵无声息地靠过来,险些吓她一跳。
“怎么了?”林九微问。
“门外有人。”机器管家回答。
“有人?”
“已经站了超过十分钟了,但既没有敲门,也不离开,建议你报警。”
林九微失笑:“我自己就是警察啊!”
调监控来看,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好像那人故意隐藏在监控的死角,等镜头往下,才看见一个穿着寒酸的小姑娘,瓷人一样面无表情,直挺挺地站在门前。林九微登时就感到后背发凉。
她瑟缩一下,吩咐小耳朵:“你去开门。”
小耳朵晶亮的电子眼转了转,把门打开,机械的身躯微微鞠躬:“您好,找谁?”
女孩子一言不发,比机械管家还机械。
林九微走过去,女孩子总算有了动作,抬起眼睛看她一眼,把一个信封塞过来,林九微茫然地接过来,一抬头,女孩子已经转过身下楼去了,林九微赶着叫她,女孩却像是压根听不见,径直进了悬梯舱,林九微鞋都来不及换,穿着拖鞋追出去,坐另一部悬梯下到公寓一层,街面上光秃秃的,洒满冬季的冷漠日光,人影子都没找见。
小耳朵拿着一件大衣跟到楼下:“林九微,旧苏州一日游的票再不订,就要等到明天才能走了。”
林九微却看着手里一个白色塑料圆片,大小和厚度都像一粒感冒药片,它是一打开信封就滑出来的,云端自动识别出来,是一个五十年前的信息存储卡,内有一段音频等待读取。
“读取。”林九微说。
音频开始播放,先是一段沙沙的空白,接着桑绪的声音忽然出现。林九微吃了一惊,立刻吩咐云端:“有新警情!联系——”
“林小姐,贸然找你,希望你不要报警。这不光是因为我不是任何案件的凶手,更重要的是事情现在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时候,我需要你的帮助,其实你也需要我的帮助。我们都跟那些案子有关系,但这关系也许比你——甚至也比我所能想象的更可怕,而且我感到有什么事正在以非常惊人的速度发展。也许你认为死了十六个人,或者六十个人十分严重了,但我觉得等我们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现在所谓的重大案件不过是海啸前的一阵微风。”
云端提醒林九微:“请选择警情联络单位。”
但桑绪还在继续说:“要说杀人,我是杀过,但只杀过一次,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起来,是我们一起去万方公司那次,我杀了一个安保人员。我们没有时间耽搁了,所以我真的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让晴天带了点证据给你,我从妹妹那里借来的,希望有帮助。”
云端仍在提醒:“请选择——”
林九微犹豫了一下,说:“取消报警,我弄错了。”
她看着手里的照片。
非常古老的照片了,居然是纸质的,林九微只在家校历史课上见到过,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摸到手里,一阵莫名的心酸就涌上心头,等到她看清照片上是什么——那是被时光染黄做旧的阳光,但仍然看得出那种灿烂,还有远景里辽阔的天和海。近景里是一把大遮阳伞,伞下是四个人,三个大人,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有一张没表情的娃娃脸,但看着不像生气,很放松地被一个女人抱在手里,捧着个圆溜溜的椰子,眼睛却紧紧盯着旁边那男人手里的象牙芒。男人在对着镜头大笑,露出锃亮的上下牙。
抱孩子的女人有着和林九微一模一样的脸,笑得很开心。
林九微陡然有一种落进冷水缸的感觉,冰冷,窒息,几乎要痉挛。
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抱着孩子在最中间,左边是捧着象牙芒的男人,右边也站了个人,看体型也是个男的,脸却被一张白纸贴住了,贴得并不算牢。
林九微想了想,命令云端:“彻底关闭。”
云端关闭后,她轻轻地揭下纸片,男人的脸露出来了,桑绪的脸。
海南、国庆节——这样两个词忽然从脑海里掠过,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后脑勺冷不丁给人砸了一下,疼得她立刻站不住蹲了下来,却进入了一片忽如其来的回忆——她蹲下来,蹲在一块造型小巧的大理石墓碑前,墓碑上嵌着一个女孩子肉鼓鼓的脸,就是照片上她抱着的那个小丫头。之后身边也有一个人蹲下来,她转过头,看见桑绪的脸,他捧着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女孩子心爱的玩具,还有那张合照,那时候照片上的天和海水还是一片湛蓝。桑绪把盒子埋在墓碑前。
信封掉落在地上,里面最后一样东西滑了出来,是一张对折着的便笺,打开来,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最简单的字:空梭KL9243。
那字迹,明明是第一次见,却熟悉得一眼辨认出来,是桑绪的。
那阵头痛也许有一个世纪,但也只是几秒钟,过去了,林九微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她扶着小耳朵回到公寓,开了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么一小会儿她的声音就沙哑得不像话。
“启动云端,”她说,“搜索空梭KL9243。”
答案很快出来,是从北京飞往阖闾浮城。
她把桑绪的脸遮上,让云端扫描照片,半分钟后,云端给出了可靠的检验结果:纸质照片,拍摄年代在2000~2030年间,无篡改、仿造、作假痕迹。
小耳朵说:“林九微,旧苏州一日游的票——”
“不去旧苏州了。”林九微说,攥着手里的照片。
空梭是一种等离子束动力飞行器,由蓝色塑料合金覆盖,外面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纺锤,是如今长途旅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从北京到阖闾浮城,乘坐空梭仅需十多分钟,就在这短暂的旅途里,林九微收到警局的内部消息,全国各地接连又发生了五起新的脑爆案,死亡人数多达十八人,消息暂时还没向公众公布。看完云端的消息,再看空梭机舱内聊天、吃零食和打盹的乘客们,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随之而来。
在浮城机场航站楼内,林九微再次见到了那个诡异的女孩子,还是那一身寒酸的衣服,只是这次手上多了一样新玩具,一架粉色的纸飞机。她仍然交给林九微一张纸条,写着:我叫晴天,请跟我来。
林九微拉住她:“你怎么会认识他?”
小姑娘回过头来,脑袋像鸟类动物那样微微歪了一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人的目光。
林九微不由想,这也是个人工智能?
用非人般的眼神和动作打量过林九微后,晴天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自顾自往前走,黄昏把她的身影照得细长,粉色的纸飞机在手里晃晃悠悠。
林九微猜想桑绪会躲在哪里,阴暗的旮旯,一间劣等小旅馆,一座废弃棚屋,或者干脆只是一个阴湿透风的角落,晴天却一径带她走进一间陈设干净整洁的中档酒店,找到房间门牌后,女孩子示意林九微蹲下来,伸出手掌,从后面捂住了林九微的眼睛。
黑暗之中,林九微听见门开的声音,她说:“我的云端是关闭的。”
一个熟悉的男声回答她:“我担心你的云端被跟踪监控,我需要你的云端权限,修改你这一路上的行动轨迹,之后彻底关掉它。”
迟疑片刻,林九微说:“我还没有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桑绪说,“谢谢你冒险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林九微用口令开启云端,调到公开共享模式。
“好了。”桑绪说。
晴天的手慢慢地松开。
桑绪就在她面前。
“你不担心我带警察来?”林九微问。
桑绪笑了笑:“如果你看了照片仍然不相信我,我一开门就会有警察一拥而上了。”
一拥而上……保安围上来的画面便在林九微脑海里闪回,桑绪的脸,还有他被血染红的胳膊。
她把室内里里外外都检视一番,确定环境安全,桑绪没有藏匿武器或陷阱。她检查时,桑绪就站在窗边,目光一直望着渐沉的夜色。
林九微问他:“你在等人?”
“嗯。”
“等谁?”
桑绪转过脸,望着林九微:“我在等一条哈士奇雪橇犬,它的名字叫烛九阴。”
一种虚空的痛觉猝不及防在林九微心里揪了一下。
又仿佛有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在耳边骤然惨叫了一声。
桑绪观察着林九微的表情。
林九微等浑身电击般的麻木褪去,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塑料扶手带来一点真实的触感,她问桑绪:“你说过,你认识一个‘林九微’,就是照片上那一位吧?跟我聊聊那个她吧,还有你为什么找我来。”
“抱歉,现在还不能说。”桑绪说。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林九微疑惑地望着他,但桑绪的声音有恳切的味道:“我只知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要带我去?”
“一个我现在还不能够确定身份的人,给我送来了一点消息。”
“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有一些猜测,但还不能肯定。”
“你就敢到阖闾浮城来?”
“和你一样,心魔作祟,不管不顾地就来了。”
他站在窗边的身影是沉静的,但这个沉静的人却在遵照一个身份不确定的对象的指令,只有愚勇的莽夫或者疯子才会这么做。桑绪凝望窗外时,并没有激烈的情绪在他身上躁动,他好像只是在心甘情愿地做着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为此要付出代价,那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种义无反顾,让人无法理解。
“来了。”桑绪忽然说道。
说完,他走到门口,等了一会儿,打开门,一条机械犬站在门外,皮毛朽烂斑驳,肮脏不堪,依稀能辨认出是仿造哈士奇雪橇犬的式样。它僵直地转了转脖子,示意人跟上,然后转过身向酒店走廊小跑出去。
桑绪抱起晴天,林九微急忙跟上。
阖闾浮城仿照旧苏州,宽大的主路旁横斜着错综曲折的羊肠小巷。夜色下,机械犬有意选择那些最偏僻的小路,带着两大一小三个人在料峭的寒风里疾走。林九微一开始还想记住路线,在拐了六七条小巷后,只剩下埋头苦赶的份。
最终他们来到一间出租仓库门口。仓库的外观看上去多年无人问津,门锁还是老式的声控锁,摁动按钮之后,机械的电子声问道:“妹妹的小名?”
桑绪答道:“小耳朵。”
他的声音很低,但“小耳朵”三个字传进林九微耳朵,却像一记重锤。
声控锁滴滴响了两声:“声纹与内容双重匹配。”同时,仓库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拖拖拉拉地向两边拉开,库内的感应灯过了几秒过了几秒钟才迟钝地亮起,闪了闪,投下一片青白的光,偌大的仓库,一辆古董越野车无声地等候在蒙昧的光线里,像是从旧时光里直接开过来的。
车钥匙就放在车前盖上,是比仓库门前的声控锁还要古早的电子锁,桑绪拿在手中端详,林九微看着他:“这车你见过?”
桑绪摇摇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打开车门,让晴天坐在后排,机械犬乖觉地跟着跳上车座。桑绪坐进驾驶位,林九微坐到副驾。车上装载的无人驾驶系统和飞行模式都是旧版,如今早已淘汰,需要人工选择目的地和路线,幸而目的地和路线都被人设定好了,但都以星号显示,没有文字注释,只看得出方向是往浮城东面。
“这是去哪?”林九微。
桑绪摇头,看着车载显示屏上的路线图:“这个距离要是放到旧苏州,倒像是人工智能产业园的位置。”
汽车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启了夜间红外照明系统,这种照明系统曾经也是重大的技术革新,替代了灯光照明。最后,汽车平滑地开出车库,像一个庞然但灵敏的远古巨灵,升入浓黑的夜空中。
车开了一会儿,林九微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刚刚仓库门口,你开声控锁的时候提到的那个‘小耳朵’——”
“是我的妹妹的小名。”桑绪说。
“你妹妹……”
桑绪看了她一眼:“你是想问,为什么我的妹妹和你的机器管家同名?”
林九微更惊讶了。
桑绪说:“我的妹妹叫桑迩,所以小名叫小耳朵。我不知道你的管家是怎么回事。”
林九微记得给管家取名的时候,它刚启动,两对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由有机玻璃与精密量子元件制成的眼睛毫无杂质,一瞬间,林九微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酸涩,竟像是无限伤感,“小耳朵”这个名字没来由地从心里冒出来。她一直以为这个名字只是自己的突发奇想。
“你什么时候给管家取的名?”桑绪问。
他这么一问,林九微忽然发现取名这件事的始末她记得清清楚楚,但什么时候取的名却想不起来。
“你的履历上写,是家校长大的?”桑绪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你到底想问什么?”林九微问。
“我想知道,你发现了哪一部分真相。”
林九微不答,桑绪便探身到后座,从机械犬脖子上解下项圈:“给。”
项圈上的金属名牌已经刮花生锈,但“烛九阴”三个刻字还依稀可辨。一瞬间,头痛又开始了,并且伴随一股想要摧毁什么的猛烈冲动。林九微不由攥紧了项圈。
“从我醒来到现在,”桑绪说,“找上我的机械犬前后一共有五条,都是同一个品种,名字也一样,全都叫‘烛九阴’。”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相信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未必合理,但没有事情会无缘无故发生。你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一定有一个原因。”桑绪转过脸,窗外,夜空无垠地向前铺展,“我最初认识的那个林九微,她是很快乐的。”
“也许我和她压根就是两个人。”
“也许,”桑绪说,“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是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林九微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桑绪并不是在望着窗外,而是像她偷觑他的投影那样,他也正通过光滑的车窗玻璃,在静静地观察着她,欲言又止,又仿佛永远不打算开口。他们两人的脸部分重叠地映在车窗上,随着车子前行,像一片浮萍在透明的水波上无根地摇曳。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