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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旧苏州的囚徒

十方界2:非人往事 林戈声 10224 2021-04-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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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旧苏州的囚徒

  导航仪显示,距离苏州还剩半小时的路程。

  齐安一上车就被注射了镇静剂,一路都歪在座椅上昏睡,趁着难得闲暇,曹戒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他把两张纸都展开,对照着看,一张纸上是他身体情况的倒计时,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常年超负荷装备外骨骼的恶果就会让他失去行动能力,但他只在这张纸上扫一眼,注意力就全集中到另一张纸上:这是一张生命日程表,表上显示,琉璃的时间只剩下二十天。

  二十天之内,如果还找不到桑绪……

  疲倦、疼痛,而心情的焦虑更放大了身体的不适感,曹戒感到身上像慢慢浸入冷水那样,一阵阵的发沉。

  车开进苏州上空,天色暗了。这不光是黄昏的缘故,阖闾浮城就悬浮在苏州城上方,如同一片固定的阴云,阖闾浮城渐渐兴旺发达的半个世纪,也是苏州城再也见不到阳光的半个世纪。

  现在的人都管苏州叫“旧苏州”,这个习惯是从当初阖闾浮城建成之后兴起的,经过一半个世纪,“旧苏州”已经约定俗成地成了一个地名,就像新奥尔良或者新西兰一样。但琉璃一直称呼这座废城它的本名,因为祂生于斯长于斯,苏州对祂来说一点也不旧,就像你很难从朝夕相处的人身上太清晰地感知到岁月的流逝。

  天色越发阴晦,不久,雨滴就噼啪地打在车窗上。

  曹戒对于苏州最初的印象就是雨,终年没有日晒,阴湿多雨。这雨在人去城废之后,就再也没有江南水乡的那种温柔,一旦下起来,满世界的雨从天上冲杀到地面。许多年前,曹戒就是在一场大雨里被追赶着,慌不择路地闯到苏州,那一天,灰蒙蒙的雨幕里,一个银色的幻影月光一样流照进他年少惊惶的眼睛,在岁月中磨损的智能合成音有种诡异的温柔:“要是一辈子都得在逃跑中度过,可不能算活过。想真正活一回吗……我教你。”

  心魔作祟,回忆织成的梦境里,人世间的雨水不断倒灌进他栖身的地下室,那银色的幻影却迟迟不出现,狂暴的水流逐渐淹陋室,从曹戒下巴、鼻子、耳朵,一直掩到头顶,于是他叫着“琉璃”这个名字惊醒过来。

  原来车子到达目的地了,正颠簸着降落——这是台破车,和苏州的一切东西一样,老旧、满身病痛、无人问津。车一落地,门还没打开,等了许久的同伴们就都围拢上来,抻着脖子往车里张望,乱哄哄地问:“还是没抓到桑绪?”曹戒戴上呼吸面罩,推开车门:“琉璃怎么样?”

  “在休眠。”有人回答他。

  “祂这几天都休眠多久?”曹戒问。

  “每天十六个小时,”那人说,“从昨天开始,增加到十八个小时了。”

  曹戒抬头看了一眼天,雨在天上急惶惶地狂奔。

  再见到齐安是三天后的事。

  齐安已经憔悴得有点脱相,但没有发疯。

  这三天里,同伴们遵照曹戒的吩咐,只供应给她极少量的水和食物,狭窄逼仄的囚室没有窗,四壁都爬满从潮湿里孳生出来的霉斑,青黑的连成片。强光灯在三天中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射,饮食也故意不按时提供,意在扰乱囚徒的睡眠和生物钟,破坏她的时间概念,让她崩溃疯狂。

  曹戒预计到齐安是块硬骨头,只是没想到开门进去时,齐安在强光底下闭着眼,竟低低地哼着一首歌,调子还有些耳熟。

  曹戒提了一把凳子,放在齐安面前,坐下问道:“你唱的什么歌?”

  齐安抬起头,三天内迅速苍白枯瘦的脸上,一双眼睛被衬得很大,很深,一笑起来,脸像是有碎裂的危险。“审讯嫌犯,要么是先震慑,给个下马威;要么怀柔,先套近乎。看来你挺会套近乎。”

  曹戒说:“我们也可以不套近乎,只做交易。”

  “什么交易?”

  “你用钩沉系统帮我找到桑绪,我告诉你齐雪教授的死因。”

  “我母亲的死因是他杀,这我已经知道了。”

  “但凶手还没找到。”曹戒说,“你找到桑绪,我就告诉你凶手是谁。”

  “你帮我杀了凶手,我才帮你找桑绪。”

  曹戒伸出手:“成交。”

  齐安却不和他握:“曹戒,做生意就要有诚意。你先说说凶手是谁。”

  曹戒不说话。

  齐安说:“你作为一个人类,混在一群非人玩意儿里面,是什么感觉?”

  曹戒仍不答,拇指慢慢地抚玩皮衣上的银扣。

  齐安说:“在一群拼命扮演人类的工业废品里面,作为一个人类特别满足吗?这是你的特殊癖好?你当年从家校逃出来,一路逃到旧苏州,才终于找回点做‘人’的自信?”

  有一瞬间曹戒像要站起来,但最终没动。“继续说,齐小姐。”

  齐安不说话了。曹戒反倒遗憾地叹了一声:“齐小姐,要说家校真正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让我的忍耐力,比普通人要稍微强一点。”

  “其实不用激将,我也很愿意展示我的诚意。杀齐雪的凶手,是我。”他顿了顿,欣赏齐安脸上呼吸一滞的表情。“不过我做得很体面,我对齐雪说,‘假如不希望您女儿遭遇不幸,您就应该从家里的阳台不小心摔下去’。”

  齐安猛扑向曹戒,然而刀光一闪,雪亮的匕首尖逼刺住她的喉咙。

  “齐小姐,”曹戒冷酷的眼睛盯住齐安通红的眼眶,“你最好冷静下来,把交易做完。”

  齐安把嘴唇上的哆嗦吞咽似的压下去,眼眶的红色浸到眼球里,眼球充胀着血丝:“交易?你准备在我面前自杀谢罪吗?”

  曹戒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而且我说话一向算数。”

  “那你现在可以死了。”

  “不急,”曹戒笑道,“等抓到桑绪,我才能死。”

  “外面那些人工智能和桑绪有什么恩怨?”

  “这一点,不便告知。”曹戒说。

  “为什么要杀我母亲?”齐安问。

  “齐小姐,你帮我找到桑绪,我一条命赔给你。既然是交易,就应该讲个有来有往,不能太贪心,对吗?”

  “警方审讯犯人一般来讲遵循循序渐进的原则,”齐安说,“如果一来就上猛药,断水断粮强光照射,说明破案时间特别有限,狗急跳墙了。你急,我不急。曹戒,我再问你一遍,你为什么杀我母亲?”

  曹戒的眼睛像两粒硬石子,冷硬地嵌在眼眶里。

  “曹戒,”齐安说,“我不光要知道我母亲的事,还要知道相关的所有事。你回答我,我们交易,你不回答我,杀了我你也破解不了钩沉系统。”

  “知道了你打算怎么样,逃出去?”

  齐安一笑:“但咱们俩都是不信命的人,不是吗?”

  半晌,曹戒说:“齐雪要调查当年发生在苏州的事。”

  “当年在苏州发生了什么事?”齐安问。

  曹戒不答,齐安说:“世界上都流传人类当年屠杀过机器人,来这里这么多天,观赏了你的那些‘同伴’,我更加相信这事儿了。”

  曹戒说:“齐小姐,我跟你聊聊你母亲关心的那个‘真相’,你告诉我钩沉系统是怎么来的,它的搜索能力为什么强大到超过现今机器智能的水平,怎么样?”

  “可以。”齐安说。

  曹戒收回刀子:“说起来,那个‘真相’和我们找桑绪这件事也有关系。你之所以发现这里除了我全都是人工智能,不是你特别有眼光,而是祂们根本瞒不住,对吧?”

  的确是瞒不住,送水的也好,看守的也好,每一具活动在齐安眼前的人造躯体,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残损:一张容貌姣好的脸孔,脖子以下却是泛着森然冷光的金属身体;或者两条肌肉充盈的臂膀,配一副可怜的骨架;还有一个人的下肢只是两根细杆,完全没有腿的形状。

  每具躯体都像怪异的拼盘。

  “人工智能使用的主要材料有两种,液体金属和月光金属,”曹戒说,“这两种材料都要用到月球上开采的钼。但地月运输荒废了这么多年,钼在这个世界上基本是不存在了。桑绪的出现,等于一个雪中送炭的补给包。”

  齐安恍然:母亲的遗作里写到过,人工智能在使用中会消耗自身的材料,需要按时检修与补充。那些“拼盘”原来是牺牲了外形,用自身有限的材料来维持基本功能。而人工智能的材料在升级换代后,大多使用月光金属,只有早期产品才使用液体金属,根据母亲的统计,现今世界液体金属比月光金属更罕见。桑绪的身体是液体金属构造,因此需要用他来“补给”的,必然是一台年代古老的机型,这台机器即便在这个人工智能的小王国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同类能够匀点材料来接济祂。

  “那个需要补给的,是你们头儿?”齐安说,“你们现在狗急跳墙,说明这个老东西就快要报废了——”

  曹戒伸出手,但只伸到一半,他的手一直到手指都装有外骨骼,在日光灯下森森地闪着光:“齐小姐,你刻意激怒我,是为了趁机搜集有价值的信息,说不定还打算等我一怒之下掐你脖子的时候,顺走我袖子里的匕首。”

  他平静下来,说:“在我们这不说‘报废’这个词,我们说‘死亡’。”

  “这么沉迷于扮演人类的游戏?”齐安憔悴乌青的眼睛里泛出讽刺的笑意,“我倒不觉得‘人’是多么值得羡慕的身份。”

  “这一点我同意,”曹戒说,“但死亡有葬礼和悼唁,报废的下场仅仅是垃圾场。我们不是模仿人类。建立与探索‘死亡’的意义,是所有智慧生物都会做的事。”

  “你们是比人类更高级的智慧生物?”

  “未必高级,但至少是另一种。”

  “那你们是怎么来的呢?”

  “和人类一样,产生于一个自然意外,成就于我们自身。”

  “什么样的‘意外’和‘成就’?”

  “五十年前,意识模块刚刚研发成功,还没过实验室标准检验的时候,17人的核心专家团队里面有一个技术狂,他偷偷把自己的家庭服务型人工智能带到实验室,安装了意识模块。”

  像一粒火星落到干草堆上。

  那些被母亲的死亡所烧灼不能成眠的夜晚,疯魔一般地彻夜钻研母亲留下的遗作,现在,曹戒的话像一道强光,把那些烂熟于心的资料洞穿了——那无故消失的300台人工智能!

  意识模块被叫停时,按照估算,人工智能中安装意识模块最长的也还不到一年,发展出的意识不会超过一只蚂蚁,人类剿灭白蚁,不能算是杀戮。但假如有一具人工智能早早地安装了意识模块,从它安装到意识模块叫停,时间超过四年——意识的发展是呈指数形式增长,一年与四年,用人类来打比方,相当于两岁的孩子与十六岁青少年,而人工智能的运算能力还要远超人类大脑。

  “去意识模块事件里有300台人工智能不翼而飞,是祂干的?”齐安问。

  曹戒一笑:“这之后,祂还杀了发起去意识模块项目的所有核心专家。”

  “祂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人工智能和屠杀人类——齐安觉得也不必要问了,许多故事,甚至不光是那些仅仅关于机器生物的荒诞不经的科幻故事,都讲述过孤独的人是怎样失去理智般地疯狂抵抗孤独。让这样一具机器目睹几百万同类即将被销毁,哪怕那些机器从思维和精神上来说并不能算祂的同类,只是几百万和祂有相似躯壳的蚂蚁,祂的心情……

  囚室内有片刻的空寂。淡淡的,代表陈腐与肮脏的霉潮气味在两个人类的周围飘荡。

  所以有些事的确是发生过,齐安想,屠杀的确是发生过。

  不过不是单纯的人类发明人工智能,赋予它们灵魂又毁灭。而是意外“活”过来的生物出于生存这一远古又原始的本能,充当了自身族类的创世神。

  “但桑绪不是你们的一份子,他的诞生要早于意识模块。”齐安说。母亲的资料里提到过,意识模块只是人类从人工智能向机器智能迈进的种种试探之一。“桑绪醒来以后,全国各地像瘟疫一样开始死人,是你们干的?出于什么目的?”

  “齐小姐,”曹戒说,“说了这么多,我的诚意你看到了,现在该你谈谈钩沉系统了。”

  沉吟片刻,齐安说:“其实,我一直以为钩沉系统是你们这些人的发明。”

  曹戒无奈地摊开手。

  齐安说:“近十年前,我母亲在罗刹海市一次交易中换到了这个东西,当时它只是一段完成度不高的数据材料,有完整的设计框架,但细节欠缺得很多。母亲对它进行了修复和完善,命名为钩沉系统。她的本意是用它查找一些传统搜索工具会忽略的可信度不高的资料,比如人类屠杀机器人这样的谣言,用来调查那300多台人工智能的下落。没想到它的实际搜索能力远超预期。母亲根据钩沉系统的框架结构寻找这东西的来源,结果发现,它的设计思维远超现今所有的搜索工具,甚至有一多半她并不能够理解,让计算机分析,不管分析几次,结果永远是一堆乱码。”

  曹戒听得很认真,眉心微微皱起,不像作假。

  “我母亲也问了一些懂行的人,结合她自己的使用体验,她觉得钩沉系统的原始设计者不太像是人类。”

  “所以才猜测是我们的。”曹戒说。

  齐安点点头:“现在看来,如果你们的文明水平已经远超人类,你们也不至于连身体的残损都对付不了。”

  “齐教授最后找到钩沉系统的来路了吗?”曹戒问。

  “我母亲最后认为钩沉系统也许是偶然的产物,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发明者。”齐安说。她用钩沉系统的来由从曹戒这换到了足够多的信息,现在话说完了,一种冷冷的快意从心底里孳生出来,她想,曹戒大概很崇拜那个急需桑绪做急救包的“头儿”,也许还不止崇拜,总之他是把钩沉系统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曹戒,有一个事情我最好还是提前告诉你,你找我之前我就用钩沉系统搜过桑绪了,结果是根本找不到他。我虽然是很愿意帮你,但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

  曹戒愣了片刻,但随即,他微微笑起来。他的笑意总是很浅,好像这个世界是有那么点可笑,但说到底又没什么值得他笑的东西。

  “齐小姐,活的人找不到的话,死的建筑钩沉系统总能找到吧?不管桑绪怎么逃,有一个地方他是一定会去的——可能连他自己都还没明白这一点。那地方是一个地下实验室,建造者是一个叫张臻的人,更多的资料我会派人送过来。请你找到那间实验室的地址。”

  说完,他打开囚室的门,一张底端带滚轮的写字桌被推进来,上面放着曹戒从齐安的住处一并带走的电子墨水屏、全息投屏器等设备:“齐小姐,你可以开工了。提醒一句,免得你做无用功。数据流我们已经设置了只能流入,不能流出,你发不出任何消息到外界。”

  “对了,”走到门口,曹戒回过头,“还有一本书也请你一并找一下,书的名字叫《意识之鲸》。”

  “《意识之鲸》?”

  “这本书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很少,网络黑市里也只能找到一点很零星的残卷,真假难辨。只有一条消息是比较可靠的——《意识之鲸》的作者也是张臻’。”那种冷酷的浅淡笑意又出现在他嘴角,“免费告诉你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个张臻,据说还是桑绪的制造者。”

  囚室的门关上了。

  齐安闭了闭干涩困倦的眼睛,打开全息屏。

  钩沉系统出现在界面上,但齐安没有立刻建立《意识之海》和桑绪的搜索项目,而是从右眼取下一片软膜。软膜是透明的圆环状,空心。这是一种老式的人眼摄像设备,早就停产了,唯一的功能是拍下眼睛看见的东西,没有任何数据处理与联网功能。因此搜身的时候没有被人工智能们扫描出来。

  齐安把软膜放到墨水屏上,两样淘汰设备彼此匹配,全息屏上立刻重现了曹戒用刀抵住齐安喉咙的画面。

  齐安让计算机抓取画面上的所有建筑物细节,拼凑、建模,得到全景图像。

  十分钟后,钩沉系统定位了她的地点,齐安输入指令“搜索建筑布局”。

  整个过程中,齐安都轻声哼着小调以保持清醒。

  歌是在一个废墟地学的,据说最早到那里的人很喜欢哼这首歌,还老用一台老式录音机放来听,后来去的人渐渐就都学会了。齐安还记得母亲带她徜徉在废墟地中,跟她解释做历史学田野调查的目的和方法,看她小孩子家听得烦了,就说起这些传闻故事来,并且指给她看一间屋子,和废墟地的其他住民相比,那间屋子几乎没什么修缮,异常简陋,母亲说:“那个人就住在那里,但他行踪不定,我想见他一面却始终约不上。”

  歌的调子很好记,小孩子学一遍就会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齐安记得自己还问过母亲,为什么要见那个人,当时母亲回答:“我在找一本书,对我研究有帮助的。从钩沉系统找到的一些信息来看,那个人也许知道。”

  “那书叫什么名字?”

  “《意识之鲸》,鲸鱼的鲸。”

  母亲出事之后,那所废墟地也发生了一次意外,齐安听到消息去查看,发现正是母亲曾指给她看的那间屋子被烧成了焦黑的废墟。 十方界2:非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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