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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罗刹海市

　　林九微赶到的时候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看见戴濛还是吓一跳：“曹戒干的？”

　　戴濛半张脸像个瘟猪头，青紫肿胀，脖子手腕上也遍布掐痕。林九微立刻要通知警队，却被戴濛按住手，齐安做完手势，还向他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许报案。

　　“报案以后侦堪系统首先会把受害人的生平挖个底朝天，齐安违法乱纪的事没少干，就算救回来也会坐牢，就查不了她母亲的事了。”戴濛说，“而且她更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钩沉系统。钩沉系统会被没收，还会被暴力破解，唯一的结局就是报废掉。她一定宁死也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

　　之后他说起齐安的手势，是两个数字，三、一。这是他们搭档时用过的行动暗号，表示方向，第一个数字表示小时，第二个数字表示分钟，“三、一”就是三点一刻，戴濛在房间里南北朝向三点一刻的方向找到一本纸质相册。齐安真的很喜欢这种老旧的东西。相册里只有一张相片，当年戴濛正式入队后重案组聚餐时的合影。

　　墨水屏幕有登录验证，一切生物验证都无法通过，戴濛试着把那张照片举到屏幕前扫描，两秒钟后，屏幕里问道：“当前使用者姓名？”

　　“戴濛。”

　　扫描光移到戴濛脸上，虹膜匹配成功，屏幕解锁。

　　林九微看了戴濛一眼：“看来齐安早就把你当成她的计划B了。”

　　戴濛沉默地浏览齐安的行程表，她今晚本来打算去罗刹海市。

　　林九微看着他流到眉骨的血迹：“戴濛，罗刹海市我去吧！”

　　戴濛摇摇头：“警察去黑市，万一被发现会记大过的。”

　　“搭档的时候就说过了，你是技术岗，我才是行动岗，”林九微说，“有你在外面看着，什么意外情况都好处理。你应该比我更希望这次行动成功，对吧？”

　　“不行——”

　　“戴濛，我是帮你的忙才不报案，”林九微说，“你也帮我个忙，罗刹海市让我去，好吧？”

　　暮色像帐幔一样从天边徐徐拉起，两人各自回到家，戴濛要了林九微的云端权限，对云端进行伪装，到时罗刹海市的筛查系统就读取不到她的警察身份，之后，他把齐安光脑里与“罗刹海市”有关的信息包加载到她的云端上。

　　过了一会儿，戴濛说：“都弄好了，可以开VR模式了。”

　　“那我关通讯了。”林九微说，这是罗刹海市的规则。

　　“如果遇到网警——”

　　“立刻退出，后面你来扫尾。”

　　“嗯。祝你一切顺利。”

　　入眼先是一段不算长的通道，通道尽头是铁栅门，现在关着，“罗刹海市”四个字在门上闪着绿色荧光，底下还附有这次黑市的主题——“意识之鲸”。林九微的心脏猛地突跳，好像曹戒也给她的太阳穴来了一拳。

　　意识之鲸，这四个字带来尖锐的熟悉感，竟使她同时感到强烈的诱惑与恐怖。

　　集市系统提醒她，距离开市还有一分钟，开始准入倒计时，过期不候。

　　意识之鲸、她的梦、对桑绪莫名而奇异的预感，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陡然生出，就像最近越发频繁和严重的头痛一样——林九微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她到什么地方去。

　　倒计时最后五秒钟，闪得人心烦意乱，林九微一咬牙，推开铁栅门。

　　眼前忽然黑了三秒钟，再睁开眼，就是虚拟市集了。摊贩铺面鳞次栉比，霓虹灯闪烁，闪亮的横幅悬空飘动，吆喝声此起彼伏，但满大街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形黑雾——罗刹海市规定每个用户的三维虚拟形象都不得具有任何特征，因此一眼望去，遍地都飘着鬼魂。

　　林九微脚下有一条只有她能看见的绿色路线，指引她找到预先联系好的交易对象，走到中途，她却被一顶暗红色的搭帐篷吸引住了。

　　帐篷搭在集市边缘，说是帐篷，也不能百分百确定。罗刹海市是个黑市，市集上无论人、物还是建筑，一切都乱糟糟、混混沌沌、马马虎虎，力求不引人注目。那顶帐篷也是，外观模模糊糊，等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并不是帐篷，而是一个洞穴，从里面闪出暗红色的光。广场出现一个洞穴多少有些不合理，而仿佛正因为不合理，反而人气最高，人形的黑雾像鬼魂投胎那样排着队进去，进去过的则排成另一队沉默而迅速往外出来，像一对魔鬼的动静脉。吸引林九微的却不是这个场景，而是洞穴顶上的标志，那是一本翻开的书，书上没写字，只画了一条鲸鱼，下方是个落款，叫“张臻”。

　　张臻，这个名字一下劈中了林九微，明明是个陌生的名字，却仿佛一种无解的痛楚一下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要吞没她。

　　头痛隐隐袭来。

　　她几乎是呆愣愣地随黑色的人流走进了洞穴，走进去才发现那些红光是一支支罗列在墙壁上的红蜡烛，每支蜡烛底下写着几个字，细看过去，原来是地名，但都是林九微不熟悉的。看着看着，她看到了“北京大兴区XX工厂”与“北京廊坊区XX产业园地下车库”的字样，想了想，这不是齐安待过的废墟地的所在地吗？

　　不一会儿，她就跟着人流走到洞穴尽头，洞穴尽头没有恐怖的东西，只有一张大地图，做成羊皮纸样，每个人走过去，都拿走这张地图，沉默地离开，于是原地生出新的、一模一样的地图，提供给下一个人。

　　林九微依样拿了一张，发现地图上标注着全国范围内的“废墟地”地点，地图的标题是一行字：

　　藏有《意识之鲸》的废墟地到底在哪里？

　　洞穴尽头开有一个小门洞，大部分人拿着地图就离去，少数人却走进了那个黑魆魆的门洞，林九微跟过去，却被一个凭空跳出的黑色叉号挡住，叉号前面闪出灰色字样：请出示《意识之鲸》残卷或线索，通过真伪鉴定后方可入内。

　　林九微只得出了山洞，绿色的引导路线又出现在脚下，林九微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张臻和《意识之鲸》。

　　最后，在引导路线的尽头，她终于找到原定和齐安做交易的人，那也是个黑雾的人形，蹲在广场一角，面前放一个空的面口袋，他迎着林九微站起来，两人之间的虚空中浮现出“匹配成功”的字样。那人便从空的面口袋里掏出一个灰白色的包裹。

　　林九微正要接，却不知怎么迟疑了一下，忽然感觉对面的人影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让人感觉他并不像一个黑市贩子。

　　也许是站姿过于挺拔，也许是伸过来的手太过理所当然，带着某种林九微特别熟悉的职业特性。

　　她问人影：“你是谁？”

　　话音未落，黑影的手臂一划拉，林九微的云端就跳出警报：您涉嫌从事网络非法交易，现已被网警标记云端身份——

　　天上轰隆一声炸裂，紧接着不是倾盆大雨，而是雷鸣般的长声警报！

　　一瞬间，所有的黑影疯狂逃窜，宛如乌云在地上狂卷，虚拟的人形四处溃散，随着警报声，罗刹海市启动了自毁程序，所有用户强制退出。退出走的是隐藏路径，黑市的组织者建议用户们暂时休眠云端，待完全退出VR状态再恢复使用，但林九微的云端已经被锚定，她的身份很快会被发现，警察参与黑市交易可不是闹着玩的，林九微一狠心，命令云端：“彻底关机！”

　　云端跳了三次红色警告，警告在VR状态下彻底关机有可能造成可逆的精神损伤，重者会导致无器质性伤害的暂时昏迷，但林九微执意执行命令，于是，一股刺痛骤然穿透了头脑，林九微觉得眼前的世界被劈裂了似的迸发出一道白光，便失去了意识。

　　黑色的火焰在缭绕。

　　黑色的冰在撞击身体。

　　身体像既在上升，又在下坠，意识脱离了肉体而漂浮着，不知漂浮了多少年。

　　但这其中有一些能刺穿人灵与肉的耀眼白色，一阵阵打着闪。

　　是什么？

　　是谁……

　　慢慢地——也可能是非常快，感觉全都错乱了——林九微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只感觉到自己而没有其他东西，像跌入了时空的罅隙，跌入无尽的空虚。

　　遥远的，一个声音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你希望人生从哪一年重来？”

　　心绪一霎拨动，身体跟着落了地。

　　她听见自己回答：14岁。

　　“为什么？”

　　“那年暑假，我看了个法医的纪录片，被迷住了。如果我没有看那个片子，我就不会遇到这些事情。”愤怒的情绪陡然萌生，林九微感觉到自己说话时咬着牙，声音像钢水，流出唇齿就变成钉子，“我也就不会碰到你这种渣滓。”

　　她听见了苦苦的笑声。

　　思绪浮浮沉沉，头好疼，眼皮重得睁不开。

　　很响亮的一声——啪！

　　林九微睁开眼。

　　手疼极了，手掌心红彤彤一片，面前的男人挨了这一巴掌，却冷笑着舔去嘴角的血迹。

　　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一支注射针头，针管是空的，形状粗大，像抽骨髓用的那种穿刺针——等等，抽骨髓和穿刺针是什么，医学词汇？怎么会如此自然而然地从她头脑里冒出来？

　　接着她认出男人的脸，不是桑绪的脸，不是桑绪那样混合着温和与疏离，眼前这张脸精彩得多，是一张热闹却冷酷的脸，热闹在眉梢嘴角的冷笑上，冷酷却在眼睛里。认出这张脸，男人的名字也就在脑子里自动跳出来：

　　张臻。

　　……张臻？！

　　《意识之鲸》的作者仿佛……也叫张臻？

　　张臻，张臻。

　　不知为何，从这张绝非善茬的脸上，林九微竟能读出一点罕见的伤痛来。

　　嘴角还在流血，张臻却不再管。他举着针头，不是像林九微担心的那样逼近过来，反而戒备地把针筒藏到了背后。

　　他问她：“你从哪弄来的针筒？如果不是我正好进来，你打算往你的血管里推空气，是不是？”

　　不等林九微弄清情况，悬浮的感觉又来了，她跌入新的场景——

　　同一间囚室。

　　张臻死死按住林九微的胳膊，林九微奋力挣扎，张臻朝她脸颊猛砸了一记！

　　剧痛和金星都散去后，她看见张臻惊恐愤怒的脸，那么绝望的一张脸，像是恨不得掐死林九微，却又想把她从深渊里救出来。

　　他蛮横地从林九微手里夺去一样东西。

　　林九微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看清张臻手里竟然是一条欧泊项链，吊坠原本大概是椭圆形的，此时已被砸断，只剩下一半，锋利的断口正往下滴着鲜血。林九微感到胸口湿漉漉的，低头才发现白棉T恤的领口已被鲜血浸透，下意识用手摸摸脖子，脖子上赫然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

　　这么深的伤口，流了这么多血，她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地站着？！

　　“我费尽心思挑选的生日礼物，因为这是你第一次开口问我要点什么，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使用’它。”张臻攥着项链的手骨节发白，“上次是针管，再上次是床架上撬下来的钢钉，这次是我送你的项链。林九微，你——”他看见林九微的目光，抿住了嘴唇。

　　“我怎么了？”林九微冷笑着问他，“我一次次辜负你的好意，我没有人的心肝？你做那些变态试验之前没预想过这种情形吗？”

　　张臻说了什么，但声音肿胀模糊起来，眩晕的感觉再次把林九微抛入走马灯般变幻的场景，喧嚣的骚音像一阵阵的电击，鞭笞着灵魂。

　　林九微睁着眼躺了很久。

　　戴濛一直在云端上叫她，她没理，急得戴濛接连发来好几个红光乱闪的“紧急”字样。小耳朵滑行到她面前，章鱼形的上肢在她额头轻轻搭一下：“林九微，你哪里不舒服吗？”

　　林九微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它，惊异地盯着它柔软的上肢，然后伸出自己的手，盯了一会儿，闭上眼睛——白皙的皮肤忽然起了某种变化，像受到太阳照射的感光材料，细密地波动起来，变成了半透明的银色。

　　小耳朵后退半步，眨着晶莹的电子眼。

　　林九微默然地看着，变化还在继续，银色的手渐渐融化，像水银做的瀑布，慢慢从沙发上垂流到地上，淌成银色的一摊。

　　“你现在休眠，”林九微轻声吩咐机器管家，“删除五分钟内的记忆，删除不可恢复。”

　　小耳朵乖觉地沉静下来，默默回到玄关它的休眠充电位上，不动了。

　　林九微就任由自己的手在地上流淌着，接通戴濛：“怎么了？”

　　戴濛已经急过了头，这时反而冷静下来，问林九微：“你的云端在罗刹海市被标记了，是不是？”

　　“嗯，这次网警行动是哪个队负责？”

　　“不是公安局组织的，是国安局，”戴濛说，“我一知道这事儿就想通知你，一直联系不上。”

　　按理网络黑市一向归网警的管辖范围，林九微没想到组织这次行动的竟然是国安局。

　　“标记了多少人，知道吗？”林九微问。

　　“听说很多，”戴濛说，“光派到黑市现场的行动队就有将近三十个人。要么是齐安买意识模块史料的事情败露了，要么就是针对罗刹海市本身的。这次的黑市主题‘意识之鲸’也很蹊跷，网络上居然查不到一丁点资料。”

　　林九微思索：“我想想……”

　　但戴濛好像很赶时间，频频瞄全息屏上的钟点，打断林九微：“还有两件事要告诉你，一是又出现受害者了，三个城市同时通报的，西安、南宁和无锡，一共死了十三个人。听说上面正在争论，到底是恐怖袭击还是瘟疫，听老房的小道消息，好像还是倾向于瘟疫。”

　　“也就是说，桑绪的犯罪嫌疑越来越小了？”林九微问。

　　“可以说几乎不存在了，这一批死者里有一个精神重疾患者，身边二十四小时有监控，而且住单独的隔离病房。调查监控以后发现他根本没有和桑绪或者任何人接触的可能。闻组说，针对桑绪的重案组一个礼拜之内就会解散，交还给我们队管。但国安局的调查小组不撤，说是给我们提供一些资料上的帮助。”

　　林九微看着视频里的戴濛：“戴濛，你赶时间？”

　　“事情比较多，想一次性跟你说完，”戴濛勉强笑了笑，“而且我还得给你留点时间出来。”

　　后一句话林九微没听到，她正在走神，想着通常标记云端用户的24小时之内警方就会上门抓捕，按这次的情况只会更快，但家门到现在都没有警察上门，国安局的效率这么慢？

　　正想着，戴濛又赶着说道：“还有一件事。”

　　“什么？”林九微问。

　　“齐安给我的虽然是不完全权限，但我发现，它不光能看罗刹海市的日程，好像还可以干点别的，”戴濛说，“我就在齐安的光脑里找了找，找到一个隐藏文件夹，也是使用照片和我的虹膜双重扫描以后就解锁了。”

　　“是什么东西？”

　　“我已经全部传给你了。”戴濛说，深深看了林九微一眼，“林九微，你一定要把把齐安救出来。”

　　液态水银般的手随着心念恢复成逼真的人类手臂，林九微从沙发上坐起来：“戴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戴濛又瞄了一眼时间，“不光是文件夹，另外还有一批资料，也一起发到你云端了，那批资料是阅后即焚，今晚12点之前要看完，否则会被发现。”

　　“发现什么，被谁发现？”

　　戴濛笑了笑：“国安局。”

　　林九微听得懵了：“你疯了，从国安局偷资料？你为什么要去惹国安局？”“是他们主动找到我的。”戴濛笑了笑，“林九微，你和齐安都愿意跟最难对付的事情死磕。我就不行，我是那些平庸的大多数。我以前以为这种中庸是聪明的做法，但我后来发现，这种只要自己日子太平、不管别人死活的做法，总有一天会反噬到自身，让我错过一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林九微终于从戴濛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尽管急躁，却并不惊慌。

　　她问戴濛：“国安局为什么会找到你，你干了什么？”

　　戴濛反倒变得很轻松：“你是用齐安的身份认证进的罗刹海市，你还记得吧？”

　　林九微点点头。

　　“而齐安的电脑，是用我的生物锁解锁进入的，”戴濛说，“你进罗刹海市前给了我云端权限，我把标记路径也替换成了我。这样，登录齐安电脑的是我，被标记的也是我，国安局当然会找到我。他们联系到我，让待在原地等待批捕，我不顺着云端到他们内部弄点意识模块的史料，有点亏吧？”

　　林九微惊呆了。

　　“假如你知道齐安的隐藏文件夹里有什么，你也会想要意识模块的史料的，这两样东西拼起来，能说明很多问题。”戴濛说，“小林姐，我实际上是把麻烦事全推到你头上，自己开溜了。所以作为补偿，我帮你扫掉了一点障碍。”

　　林九微嘴巴张了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时戴濛那传来了敲门声，还有隔着门冰冷沉闷的说话声，看不见人，只听见公事公办的宣告：“嫌疑人戴濛，你涉嫌向无关人员泄露重大案件内情、以违规手段侦查案件、以公职人员身份参与黑市非法交易、等待拘捕期间还窃取国家机密等，现将你批捕……”林九微明白过来，桑绪案以来两人为了查案不择手段，而戴濛所谓的扫除障碍，是把这些罪名全揽到了他一个人头上。

　　她想，原来戴濛一直喜欢齐安。

　　“小林姐，我觉得有些事，也许真的发生过。”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戴濛切断了通讯。

　　公寓门外是国安部的警察，戴濛平静地把手伸出去。通常都是他们这些警察对别人做这个动作，把标记枪打在别人手腕上，嫌疑人一旦逃跑，植入手腕的电钮就会电得人浑身麻痹。很轻微的一声，戴濛手腕上多了一个红色的小圆点，像一粒朱砂痣。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