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钩沉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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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钩沉系统
命案像一串爆竹,一旦点燃了引信,便惊心动魄地开始了,没有人阻挡得住。
第一个受害者是三才胡同便利店的老板,接着是一名大学教授助理,一家汽车公司的工程师,一个无业游民。
一名女性,三名男性,侦堪系统分析后认定,四名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他们的死亡方式高度相似且恐怖:头颅像一枚炸弹那样粉碎性爆炸。侦堪系统因此认为四起杀人案存在强相关,应归入同一起连环杀人案件。然而排查案发时间内北京市所有可能与案件有关联的人员,却没有发现任何嫌疑人。
分析结果出来后,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身负连环杀手的恶名,却唯一不在侦堪系统范围内的人——或者说“非人”——桑绪。之前痕迹科针对北斗胡同航拍照片的鉴定已经有了定论,雪地里桑绪的简笔画肖像是无主的,监控录像里那一天进出北斗胡同的人全都没有作画的可能,再多就调查不出来了,痕迹科的技术员说,只能去问监控中被人替换掉的那十分钟。
但信息科的智能技术专家说,那十分钟是从根源上被替换掉的,等于把原本的监控视频剪掉换了新的上去,旧的彻底撕碎扔了,再也别想找到。
有刑警问:那么那张雪地上的画的确不是恶作剧,是桑绪自己画的了?也就是说桑绪的确有极大可能性在北斗胡同出现过,那么三公里外便利店老板的暴死呢,会不会真的和他有关联?
这是个让人不安的假设,不仅让人不安,内里还藏着一对互相拉锯的矛盾:如果现在的连环杀人案的确是五十年前的连环杀手桑绪所为,那么杀人手段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五十年前,桑绪的杀人方式是让人从高空坠死,死前在受害者身上戳出上下两排共六个血洞,这是极具个人标志性的杀人手法;到现在,他为什么骤然一变,以把受害者的头颅炸个粉碎为乐?不仅如此,他是怎么做到的?
法医科针对四名死者的死亡现场做了种种模拟,却始终找不到杀人手段。不光西三支队的法医一筹莫展,四起案子发生后,市局的法医部门也投入进来,还从全国抽调资深法医组成专案研究小组,最终也只是白费工夫。
现在四起案子由市刑侦总队指挥侦查,西三支队听命令协助工作,支队长让重案二组暂时只专注抓捕逃犯桑绪,其他先不要掺和,但抓捕桑绪案的每一个进展,都要随时通报。
“也就是说总队也把桑绪作为重点嫌疑人,只是没有侦堪系统的数据支持,不能明确提出。”老房分析说。
“只要桑绪五十年前的连环杀人案资料不全,就不能导入系统和现在的案子做行为对比。”林九微说着打了个嘴向八方的大哈欠。
“行啦,小林,回去睡觉吧!”老房劝她,“你都快长在单位里了,我今天早上给咱们科的发财葱浇水,差点给你脑袋上也来点。回去休息一天吧,干耗在这也没什么用,是不是?”
林九微被老房连哄带赶地轰回家,倒是睡了一个很沉的觉,梦里有一些声音和面孔,都像隔着动荡的海水那么模糊,小耳朵把她叫醒时,她感觉睡得很好,并且把梦里的内容全忘了。
她神清气爽地到支队上班,在大门口却被一辆复古车拦住,戴濛在车窗后面跟她招手。
林九微满脸狐疑地坐进去,戴濛说:“虽然老房帮你请了两天的假,不过我猜到你肯定不会不来。我也弄了一天的外勤任务。”
“你出外勤开自己的车?”林九微问。
“小林姐,为了抓到桑绪,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戴濛冷不丁问。
“不知道,”林九微耸耸肩,“吃一辈子代餐剂?”
“在你调来之前,我们支队开除了一个警察,那个人为查一起案子滥用职权。”戴濛说,“组里休息室的那张沙发,就是你最近天天睡的那张,她被开除以前也天天当床睡来着。那个印着猪八戒的抱枕还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
林九微想问既然是礼物为什么会被留在单位里,但说不上是什么预感,没有把话问出口。
汽车升入空中轨道,仪表屏显示预定路线是城外的废弃农场。
“去废墟地干什么?”林九微问。
“去找史上最强技术外援,史上最强是我擅自加的,”戴濛说,“但我们要冒一点泄露案件信息的风险。你要是不同意,我们立刻回支队。”
“那个‘史上最强’有多可靠?”林九微问。
“她是带我入职的师父,后来是我的搭档,”戴濛说,“她不信任我,但我永远信任她。”
家校的地理课上老师会告诉学生,废墟地这个概念是近几十年才作为一个社会地理学专业名字被确立下来的。在此之前,如果人类从一片居住地撤走,这个地方会被退还给大自然,植被和动物会接管,但废墟地不同,废墟地是一片植被和动物无法接管的地方,人类像是把它退还给了虚空,留下的仅仅是荒凉。
仿佛在某个历史的转折点上人类把蝗虫的基因吸纳进来,能把一片空间的养分洗足吸光,没有一丁点浪费。人类从此进入新的时代。
老师会说是科技让这样的生活方式成为可能,让人类从粮食问题和环境问题里解脱出来,有的老师会深入一点,提到科技也造成一定的污染和颓败,极少数老师甚至会启发学生去思考科技的负面影响与科学伦理的关系,但从智能家校的统计来看,至今还没有一个老师会跟学生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少数人的道德与多数人的道德。
以前“废墟”这个词是不确切的,它仅仅指人类的缺席,你想到它就会想到野草、昆虫、一片幽静中的一声鸟鸣,到现在废墟这个词就是它本身,干巴巴,没有其他可能性。但一旦你接受了,习惯了,这就是新的常态,没人觉得不正常和不自然。以前是以前,那只是以前。
我们是怎样把这个词创造出来的?没有老师会问学生这样的问题。你们觉得废墟地是怎样出现的,是人类集体造成的吗?还是少数人决策,多数人默许,这默许又是怎样的默许,是心平气和地同意,还是浑浑噩噩地不反抗?
而反抗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可反抗的?
这个问题还可以往深里想一千米,但现在人们生活在丰衣足食的新世界里,生活在新的常态里,同样地出生、学习、工作、恋爱,有钱了吃顿好的,攒钱买辆好车,和同事吵架,打电话跟朋友发牢骚,日子还是那样,似乎没必要深想,世界没问题。
复古车开出市区,又开了近一个小时才缓缓落回地面。
“这里最早叫大兴,挨着北京旧城,出产很多农产品,最有名的是西瓜。”戴濛说。
西瓜,绿皮红壤,鲜甜多汁的水果。小学自然课上教过。
但打开车门,满目只有焦黄的土地,土地上的建筑看得出是有过规划和设计的,只是时间把它们风化成一律看不出颜色的污糟。这里应当是早就没有人了,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栋楼里却呼地跑出两个——得多看两眼才知道是两个孩子,脏成两只泥猴,胳膊腿也瘦,眼神却很亮,大呼小叫地跑到复古车前,大概是完全没接受过家校那种礼貌教育,戴濛擦得锃亮的爱车眨眼就被摁了一串脏手印。
小女孩问戴濛:“喂,你这个车能飞吗?你带我飞一圈吗!”
小男孩一挺肚子,亮出手里的玻璃碎片:“不带我们就扎你车胎!”
戴濛被他们逼得节节败退,林九微拦到他面前:“你们帮我们看车,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车上没有手印,车胎也没破,我们不光带你们飞,还给你们喝饮料,怎么样?”
两个孩子立刻答应了,林九微和戴濛走出十几步回头,他们俨然两个凶悍又可怜的小门神,眼巴巴地护着车。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孩子。”林九微感叹。
“他们就是另一种‘自然生’。”戴濛说。
一般说起来的自然生,是指城市里富可敌国的夫妻想要直系血缘的后代,于是自然受孕生出一个孩子,这种孕育从孕前准备、妊娠到养育都需要聘请专业团队,生产的孩子都是天之骄子。
但每个人——每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也都听过另一种“自然生”,这种自然生可以算是都市传说的一种了,许多人都听说过,但几乎没人见过。传说有一些人无法适应时代,就像原始人惧怕火那样,他们惧怕机器智能,害怕的原因虽然千奇百怪,本质上全都是一样的离奇可笑。有的害怕智能技术过度替代人类劳动,把人都变成白痴,还有的认为机器智能过度窃取了人类的隐私,或者智能技术对社会运转与个人生活的帮助实际上磨灭了生活中的“随机性”,甚至侵害了自由的边界,这些人中妄想症犯得最厉害的,甚至会疯狂到找黑诊所取掉云端,最后就主动离开文明世界,宁可到废墟地上开垦被重金属污染的土地,自己耕种纺织,尽可能远离智能技术地生活。
在这种不健康生活里,那些疯子性交时缺乏避孕措施,产生的孩子也是“自然生”,不过是和城市里的“自然生”比起来,他们就太可悲了。
“我其实听说过这种‘废墟地部落’,但一直觉得离我很遥远,”林九微打量着四周,“没想到北京城外就有一个。这些人是不是还相信照镜子会把灵魂照走?”
“很难说他们是错的,”戴濛说,“我以前也觉得这些人都是疯子,但齐安相信我们的世界正在发生一些我们察觉不到的重大事件。”
“齐安就是那个‘史上最强’?”林九微问。
“我们到了。”戴濛说。
他们站在这片废墟地最深处的一栋建筑的第三层楼,一条深长的走廊把这层分成南北两块,走廊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间,但看得出入住率并不高,上午的太阳从一些敞着门的房间里照到通道上,照出空气中滚滚翻飞的灰尘。
走廊尽头有一扇斑驳掉漆的老旧木门。
戴濛敲了敲门,门上的气窗开了,逆着光一张模糊的脸在窗后一闪,之后门开了,门只开了一半,林九微看见了齐安,一个高挑的女人,长着一双很犀利的狭长的眼睛。
不知怎么,她感觉到戴濛和齐安之间隔着点什么,尽管两个人是师徒,戴濛说话的语气却过分客气,他向齐安介绍林九微:“这是我的搭档,我们一起在查桑绪的案子。”
“查得怎么样?”齐安问。
“还行。”
“那挺好。”
齐安的样子像要关门,戴濛忙说:“其实我们查案遇到了问题。”
“我早就不是警察了。”齐安说。
“但我想让你帮忙,我需要你的帮助。”戴濛说,终于鼓起勇气直视齐安的眼睛,“我知道你不想帮我,但我知道桑绪案里有很多你关心的东西。我们有点内部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
“你的内部消息我自己有办法弄到。”齐安说着要关门,情急之中,林九微脱口而出:“齐小姐,我这有你绝对弄不到的消息。”
齐安耸了耸肩,把门关上了。
林九微看了戴濛一眼,他的样子是不打算再试了。
“你确定她是‘最强’,没有夸张?”她问。
戴濛点头。
林九微便去拍门:“齐小姐,我的消息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假如我胡说,顶多浪费你两秒钟。”
拍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说吧。”齐安抱着胳膊。
林九微调出全息屏,共享模式,打开个人画册,找出桑绪的素描。
“看这里的作画时间,”她指着画布左下角,“桑绪一个多月前在国家档案馆被发现,但是在见到他的前一晚,我就梦见了他,画了这张素描。戴濛说你精通智能技术,你大可以查查我有没有造假,你不会查不出来的,对吧?”
齐安看着素描,没出声。
林九微说:“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进门后,齐安拿出两幅游泳眼镜似的东西,让二人戴上,“为了屏蔽你们的云端。”
林九微看着样式古怪可笑的眼镜:“我可以把云端开成休眠模式。”
齐安冷笑一声。戴濛小声告诉林九微:“云端休眠的时候后台还在读取一些基础数据,那个是关不掉的。”
林九微注意到那扇老旧的房门背后加装了一层厚厚的钢板,让人想到银行金库,但银行的金库里码着金条,这里却是个混乱的仓库,堆着净化水装备、古董电子元件和长途旅行装备,林九微看到了折叠帐篷,照明灯,开山刀,墙上还挂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挂毯,看上去有两百年没洗了。
齐安坐在一把很破的旋转靠椅上,对二人指指靠墙的沙发,沙发更破,上面堆着一堆电子元件,看得出比起先进的机器智能,齐安更信任人工智能甚至更老式的工具。
林九微局促地坐下,听见齐安问:“你梦见桑绪是怎么回事?”
林九微也问她:“戴濛说你能够搜集到桑绪的信息,怎么搜?公安局从国安局那边请了技术专家也办不到。”
齐安叩叩桌子,黑色的桌面浮现出白色的水迹,化成屏幕和字句。
“这是电子墨水屏?”林九微转脸去问戴濛,戴濛点头,向她指指桌角上一个镇纸似的小摆件,一条甩起尾巴的淡蓝色鲸鱼,齐安启动电子墨水瓶后,便去摁鲸鱼尾巴,一摁,鲸鱼的喷水孔射出一束亮光,散开,化为一个五十年前流行过的全息屏。屏幕上弹出一个应用工具的初始界面,式样质朴,上面列开四个字:钩沉系统。
齐安说:“这是我母亲创造的信息搜索工具,用来打捞年代久远的、散布得七零八落甚至严重走样的资料。”
戴濛小声补充:“比咱们在单位里用的强多了,比国安局他们用的还要好。”
齐安问林九微,“桑绪的出生时间?”
“2016年7月7日。”
齐安看了林九微一眼:“2016年能造出桑绪这种程度的人工智能?”
“生日也许的伪造的。”戴濛拿出一沓打印纸,“这些是桑绪的个人信息。”林九微想,他猜到齐安会屏蔽云端,所以把资料提前打印出来了。他对她这么了解,两个人中间却始终隔着一层人为的生疏。
齐安翻看着资料:“……按照这上面的说法,桑绪只是连环杀人案的重大嫌疑人,并没有直接证据能定罪?”
“但他有罪的概率非常高。”戴濛说,“实时情绪分析系统收集的情绪表现,还有心理痕迹鉴定的结果,都倾向于桑绪是杀过人的。”
“你们现在需要什么?”齐安问。
“桑绪一百年前连环杀人案的真相,”林九微说,“知道了这个,才有可能解决眼下的两个问题,一个是现在的爆头杀人案真凶是不是桑绪,他为什么变换了杀人手法;另一个是桑绪的档案有很多疑点,它作为国家保密档案是不够格的,却出现在历史档案馆,保密期限被人改过,而且档案上写着用于科研,给谁、进行什么科研,这些全都是谜。”
戴濛说:“我们在资料库中几乎找不到任何桑绪的资料,就好像他在五十年前根本不存在。”
“那么桑绪这个人也是一个秘密。”齐安说。
“什么秘密?”林九微问,她其实还想问什么叫“也是”,但她的注意力被齐安的操作吸引过去,她看见钩沉系统需要脑纹和基因序列双重认证,也就是说世界上只有齐安一个人能操作这个系统。
齐安看了戴濛一眼:“你什么都没告诉过她?”
那种尴尬的表情又出现在戴濛脸上,他只得向林九微解释:“安姐认为,五十年前的人工智能时代发生过一些事,但是真相由于某种原因被掩盖掉了。”
“但还是留下一些蛛丝马迹,”齐安说,“过去永远会影响现在,哪怕是被人类刻意遗忘掉的过去。”
“桑绪和这些有什么关系?”林九微问。
“桑绪本身就是旧时代的人,他也许是被掩盖的真相之一。”齐安说。
钩沉系统上出现了一根进度条,显示正在搜索信息。齐安转过身:“林小姐,现在可以谈谈你的梦了。”她的眼睛锐利地打量着林九微,像是钩沉系统的延伸,或者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那些疑虑、犹豫和不安都剔除掉,暴露出埋藏在心底的梦境。
等林九微说完,戴濛完全呆了。
“所以你一共做过两个在白房间里的梦,”齐安总结道,“第一个梦里你在和桑绪争吵,第二个梦里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你不确定他是不是桑绪,那男人问你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基本是这样。”林九微说。
“还有……一个。”戴濛忽然说。
“一个什么?”齐安问。
“你跟我说过,”戴濛看着林九微,“你好像能猜到他的想法,你猜到他会往小胡同里跑,你还记得吗?”
林九微记得,这不是梦,但和那两个梦一样完全无法解释。
齐安看了眼钩沉系统,进度条缓慢地推进着,像是在搭建一座联通到五十年前的桥梁。
忽然响起的警报声把三人都吓了一大跳,齐安立刻切换全息屏,打开一个监控界面,画面是大门,这片废墟地区四周用带刺的铁栅栏围起,只开一扇门。门口,一个男人从戴濛的复古车前走过,他穿一件旧得过分的皮大衣。他向守在车边的两个小孩问话,拿着玻璃碎片当刀的男孩嚷了两句,男人便从袖子拿了一样东西贿赂男孩,男孩接过来,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开心极了,他扭过头,向齐安所在的大楼指了指。
“那是什么人?”戴濛问。
“没见过。”齐安从单人床的枕头底下摸出一把手枪,打开保险栓,再看监控,男人已经进了大楼。
“这栋楼里还有什么人吗?”林九微问。
“就我一个。”齐安扯下墙上的挂毯,露出一扇后门,“你们现在就走。”不等戴濛说话,她就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钩沉系统的结果我会发给你,快走!”
她把他们轰出去,砰地关上门。
林九微被一连串变故弄得措手不及,站在门外:“戴濛,我们要不要——”
“我看我们还是走的好,安姐以前干过特警,身手很厉害。”戴濛说,“我们留在这反而给她添乱。”
两人从大楼后面走,绕过一小片菜地,蔬菜种在无土培养液里,看起来都严重缺乏营养,颜色发灰,叶片和瓜果表皮上泛着可疑的金属光泽。
两个看车的小孩已经跑了,大概是玩新玩具去了。坐进汽车,戴濛说:“我很担心齐安。”
“现在才担心?”林九微问。
“我不是担心她的安全,”戴濛说,“我是担心她的状态。那个男人……”
“那男人怎么了?”
戴濛又叹一口气:“齐安认为五十年前的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其实制造出了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产品,也就是所谓的机器人。她认为其中有一些活到了现在,要向人类报复。”
林九微现在脸上的表情就是戴濛预料到的那种,既觉得荒诞又觉得可笑,机器人被人类屠杀,结下深仇大恨反过来又要屠杀人类,这是多么老套的科幻想象,林九微想着齐安的眼睛,那种犀利的眼神,实在不像是个相信都市传说的人。
“她是越来越相信这个想法了,我觉得她把那个男人当成了机器人刺客。”戴濛说。
“我也觉得那男人看着蹊跷。”林九微说。
“齐安的那个警报界面你注意到没有?是分类的。齐安在大门口安了扫描仪。屏幕上的扫描结果是百分之一百的人类,”戴濛说,“我看八成是来向她购买钩沉系统的。齐安的钩沉系统声名在外,她还当警察的时候就有黑市上的人想找她买。”
“你光顾着看全息屏了。”林九微说。
戴濛不解。
“那男人给小男孩的东西是把小刀,”林九微问他,“什么人才敢把一把开过刃的暗器藏在袖子里,不怕割伤自己吗?”
戴濛猛地转脸看着林九微:“你怎么不早说?”
林九微就是算好了到现在才说。那个袖口里藏着刀的男人让她感到一种过度冷淡,一种排斥一切的漠然,仿佛是那种杀了人也没有任何感觉的人,不兴奋更不恐慌。很奇怪,连环杀人犯桑绪却从没给过她这种感受。
面对这样一个人,最好是在他眼皮底下大鸣大放地离开,再悄悄地调转车头,回过来帮齐安的忙。
他们把车停到楼后面那片菜地边,林九微从前面,戴濛从后面逃生梯分两路上楼,狭长的走廊还是那样破旧空荡,那男人不见了。
齐安给他们分别开了门,房间地上扔着一个行李箱,齐安正往里面扔各种各样的东西。
“那人呢?”林九微问。
“他自称叫曹戒,来买钩沉系统。”齐安说,“我要是不卖,他还想跟我做另一笔生意,帮他查一个人。”
“查谁?”戴濛问。
“桑绪。”
戴濛和林九微都吃了一惊。
“我问他原因,他当然是不肯说。我说我得考虑考虑。他说明天再来。”齐安说,“但我刚刚查了‘曹戒’这个名字,没有匹配项。”
林九微问:“会不会是出生在废墟地的人?”
“不像。他倒的确是没装云端,但他手上戴的外骨骼是高级货,废墟地的人不会买,也买不起。”她把一把连环弩放进箱子,关上盖子,“戴濛,你载我一程。”
“去哪里?”
“下一个废墟地。”
下楼的时候,林九微透过走廊的没有玻璃的窗户,看见外面荒凉的建筑。齐安说,这里的人还算多一些,有二三十个,有的废墟地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和一般人以为的不同,这些人不全是抛弃机器智能的理想主义者,还有一部分人只是走投无路。有的人信用破产了,一天一瓶最便宜的代餐剂也买不起。有的人没能从家校毕业,找不到工作,受够了领救济金的日子,因为拿到的救济金除了买代餐剂别的什么都负担不起。而这个世界里离开了机器智能设备,你想逛逛马路也只能看见一片灰扑扑的建筑,还不如真正的废墟好看,你得装上云端才能看见虚拟现实技术赋予那些丑陋石头的虚拟雕塑、虚拟油漆和虚拟喷泉。据说有钱人家里是有真正的花园的,但没什么人见过。
齐安说,机器智能对这个世界的管理是无所不在的,逃不逃离机器智能其实差别不大,都只是自以为自由而已。林九微忍不住想,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人们就只是生活在自由的幻觉里。但如果生活只是这样一种幻觉,人又是为什么而生活呢?
汽车升入空中,齐安让戴濛关闭自动驾驶模式,改为人工驾驶。戴濛操作方向手柄太生疏,齐安便让他到副驾,她一手控制手柄,另一只手在仪表屏上操作:“自动驾驶我先给你卸了,你回去了再装上,这样安全一点。”
“好的。”戴濛说。
一种奇特的情绪横亘在那两人中间,齐安还行,戴濛则是欠了债似的不自在。齐安拿出那条小鲸鱼,放出全息屏,钩沉系统的搜索进度已经达到95%。
“桑绪给人什么感觉?”齐安忽然问戴濛。
“40岁,组成成分是拟态液体金属——”
“我是说他给人的感觉。”
“你……进单位的网站看过他的资料了啊。”戴濛说。
“我黑了公安网络。”齐安问,不知道是不是林九微的错觉,她觉得齐安的话里有种挑衅的意味,但不明显。面对齐安明显的违法行为,戴濛单单“哦”了一声。他的招风耳像涂了层固化剂,僵硬地支棱在脑袋两边。实际上他整个人都像是缩小了一点似的僵在那里,像等待着一记不知会从哪里来的耳光。齐安沉默地开着车,钩沉系统显示搜索完成,开始数据整合,这时汽车正一路往东南开,距离北京越来越远。从空中俯瞰,大地荒凉如同外星球。
“你们对‘意识模块事件’了解有多少?”齐安关上了全息屏,在随身的背包里掏出那两副云端屏蔽眼镜,让二人戴上。
“查桑绪案底的时候查到过,”林九微说,“就在桑绪开始杀人的那一年,政府开展过一个‘去意识模块’行动。组里其实因为这个事讨论过。”
“讨论结果?”齐安问。
“我们认为桑绪连环杀人的动机跟这个时间的关联非常大,很可能是直接原因,或者至少是直接原因之一。”林九微说,这是重案组一个很重要的推论。半个世纪前,人工智能技术达到发展瓶颈,当时主流的想法是下一个技术爆发点应当是从人工智能基础上发展出机器智能,“意识模块”是其中是主流思想,各个国家都在研究。意识模块研究的本意是想帮助人工智能技术寻找突破点,升级成为机器智能技术,但最终智能技术没发展出来,却阴差阳错使得安装意识模块的人工智能获得了自主意识,用当时民众的说法,就是让机器人“活”了,有了灵魂。幸而这一后果发现得早,在意识模块还没广泛投放到人工智能产品之前,政府就下令全国范围内全面的“去意识模块”,避免了智能技术的大灾祸。
“说是去意识模块的时候,最早安装意识模块的人工智能产生的意识还比不上一只蚂蚁,所以没什么负面影响,”齐安说,“如果是这样,那桑绪是怎么来的?”
“我们认为也许有人从什么渠道先于其他人得到了意识模块,安装在桑绪身上,于是桑绪就产生了自主意识。”戴濛说,“一个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在去意识模块事件后屠杀人类,这个逻辑好像说得过去。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动机弱了点,就像你说的,去意识模块的时候,那些人工智能发展出的意识不超过蚂蚁,桑绪为这个就杀人,似乎是太极端了。”
“你猜桑绪是干什么的?”齐安问。
“你是说他的产品用途?”戴濛问。
“我是说他的工作,”齐安说,“桑绪有一份正经的工作。”
戴濛和林九微在后视镜里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不安的预感。
冬日的灰色天空在窗外奔流。
齐安说:“你们有没有去过上海?五十年前,国家人工智能发展监督委员会的总部就在上海,研究出意识模块的国家人工智能技术开发中心,就是它的下属单位。而桑绪是这个中心的核心专家之一。”齐安说。
“桑绪是研究发明出意识模块的人之一?这……”戴濛完全糊涂了,“这不可能啊!”
桑绪是获得自主意识的机器人,而机器人的意识需要意识模块才能获得。他怎么会反过来是意识模块的研究者?那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意识模块虽然是那个时代的主流,但也还有很多别的研究方向。也许桑绪是别的什么技术造就的?一种从未公布和散播过的技术?”戴濛说。
齐安说:“桑绪所在的科研项目组,既研究出了意识模块,又最早提出了要‘去意识模块’。”
“怎么回事?”林九微问。
齐安说:“那个项目组先是研发出了意识模块,做跟踪研究的时候,他们发现意识模块可能会产生自主意识,报告了上级部门,这之后意识模块的安装就被紧急叫停了。”
车厢里的另外两个人已经完全的懵了,林九微喃喃地说:“也就是说,桑绪研究出了意识模块,又发现意识模块有害,直接推动了去意识模块事件?那……”
“不管他是什么东西,人还是机器人,他都不可能因为去意识模块而连环杀人。”齐安说。
“这些都是钩沉系统查到的信息?”林九微问。
齐安说:“连环杀人案一共死了16个人,对吧?你们猜桑绪的科研小组,那个研究意识模块和去意识模块的项目组,一共有多少个核心专家?”
“……17个?”林九微觉得舌头发麻,“除了桑绪,所有的核心专家都死了?”
没有回答。冒着血腥气的谜团在狭小的空间膨胀,堵得每个人都窒息地沉默下去。悚然之中,林九微仿佛亲眼看见那一桩桩杀人案,带着六个血窟窿的人从一桩桩高楼被抛下去,摔成飞溅的骨肉和血。
齐安把车降落在一片荒地上,这地方和他们之前飞过的那些没有区别,残破的建筑,阴沉的冷空气。“钩沉系统查到的资料我已经发到你们云端了,云端的屏蔽消除了就会看见。”下了车,她又想起一件事,“支队的网络被黑过,就在前天。我看了黑客的浏览记录,他查了警方的武器配备,通缉的工作流程,还有重案二组的行动计划。在离开之前,他——”她的目光落在林九微脸上,“他还特意看了你的履历。”
林九微感觉身上的血冷下去,仿佛猎物被蛇盯住。
“我要是你,就去做个脑部扫描,看看那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齐安说,“要是查不出结果,你又信得过我,也可以把扫描数据传给我,我找懂行的帮你看看。”
“这个废墟地有一片底下建筑,更隐蔽一点。”戴濛驾驶着汽车升入空中。
林九微问:“为了躲避机器智能?”
“齐安不是要避开机器智能。”戴濛说。
“那她要避开什么?”
“齐安认为,像桑绪这样的存在还有很多,”戴濛说,“在桑绪出现以前她就这么想了。以前我觉得她疯了,但也许她只是有点偏执。”
“她有什么证据吗?”林九微问。
戴濛摇头:“我们没聊过这个。我只知道她认为那些——‘生物’不敢进入机器智能严密监管的地方。”
林九微忽然明白了:“她认为它们躲在废墟地里?”
戴濛点头。
“她在——找它们?”
戴濛露出一的苦笑:“这已经成了她人生的全部意义了。”
怪不得她从一个废墟地到另一个,怪不得她要屏蔽他们的云端。
估摸着离废墟地够远了,林九微和戴濛摘下云端屏蔽器,刚一拿开眼镜,云端立刻发了狂一样跳出许多信息,一开始他们以为是齐安发来的资料,接着就被警报标志刺得睁不开眼:又一起新的杀人案发生,受害者的死亡方式还是头颅爆炸而死,地点却竟然从北京跳到了上海!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