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机械流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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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机械流浪狗
桑绪撕下一片衣摆,他脸上眉弓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道伤口,布团摁在上面很快被血洇湿,血流进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淌,一层层冲刷着旧的血迹。
血迹是液态金属模拟的,疼痛却是真实的。血腥气散入空气,被迅速稀释,似有若无的味道轻易就逃过人类的嗅觉,却逃不过某种非人的捕捉。
女孩儿睁着一对缺乏情绪的眸子,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桑绪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冲她笑了笑,从大衣口袋拿出一瓶淡粉色的儿童代餐剂,对右手小拇指上一枚金属尾戒说:“打开光脑,绘画。”一个设计老旧的全息屏出现在半空中,像上了年纪的人,颤了颤才稳定下来,展开一面虚拟画布,桑绪在上面写:是好吃的。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交流方式,他发现女孩子不通人言,听不懂也不会说,却奇异地能看懂文字。
女孩儿不肯伸手,无机质般的目光定定地盯着桑绪脸上的伤,不肯看又不肯不看的样子。
桑绪戴上鸭舌帽,压低帽檐遮住伤口:“我有个妹妹,小名也叫小耳朵。我遇到你的那天刚好雪停,我叫你晴天行不行?这样就不会把你和小耳朵弄混了。”
女孩儿不点头,也不抗拒。
他们现在在一间废弃的棚屋里,位于北京市郊垃圾处理中心的一个角落。棚屋近处是黑水横流的垃圾湿地,远处是巍峨的垃圾山脉,由于人类数百年来处理垃圾的方式都是饮鸩止渴的就地填埋,这里的土壤和地下水被严重污染,几乎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智能处理设备作业的嗡嗡声。
桑绪在棚屋周围铺设了警报线路,材料和他的光脑尾戒一样,都是从垃圾场找到的,东西全都八成新。晴天沉默的时候,桑绪的尾戒一阵短促的震动,全息屏自动跳出警报,显示棚屋东面有活动物体靠近。
桑绪让晴天待着,自己提起一把西瓜刀,挑着刀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老式的门锁锈迹斑斑,桑绪把开门的声音包裹在手掌中,一点一点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冷风伴着处理垃圾的臭气飘进来,远近没有一个人,桑绪盯着东面,那里有一座才堆起来的低矮的垃圾坡,在寒冬中静谧如死,但山坡背后五十米外的地方,一小丛淡黑色的雾气远远地向棚屋方向飘来,随着漂移,银色的金属光不时在其上闪烁。
桑绪盯着黑雾,慢慢地退到晴天身边,女孩子木呆呆地端坐着。桑绪捂着她的嘴巴,抱着她,轻手轻脚地从棚屋后门退了出去。
几天后,他们找到一片废弃的厂房,在一间仓库里暂时安顿下来。
这间仓库同厂房里的其他建筑一样破旧不堪,墙上原本写有“有毒、危险、易燃”的字样,现在已经很难辨认。这样的仓库和厂房都不算难找,废弃的工厂,废弃的商业区、居民区、大型游乐公园,它们有个统称,叫“废墟地”。这是桑绪新学到的知识。有一些区域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再适合人类居住,或者是土地盐碱化,或者是水里含有重金属,或者空气中有毒物质含量过高,曾经很可能是热闹繁华过的,但现在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了,人搬空了,只留下过去的建筑和道路纪念碑似的立在那里,那样的地方被叫做“废墟地”。它们像一些无伤大雅的皮癣,不疼不痒地待在那里,仅仅是不太美观。
如今是机器智能尽职尽责地全权照管着人类,从顺畅的交通到足量的代餐剂,再到人造子宫,乃至更大的事,比如一片地区资源耗尽或者环境恶化,机器智能早就会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地点,并早已建设完成,于是人们搬往新的城市,为帮助人们适应,新的城市往往和旧的还高度相似,连城市名都不会变更,就像压根没搬过家。北京就搬过一次,它现在的所在地早就不是五十年前的那一座,但这样的变化里人类并没有失去什么,北京仍然是一座叫北京的城市,仍然有结合虚拟现实技术建造的颐和园和故宫,变化仅仅是地上又多出一片人去楼空的废墟地,一片严重污染和枯竭的土地,多出一些厂房给误入这个时代的不速之客藏身。
没有人觉得不对劲,除了桑绪。但他的这点感觉也许只是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对于美好新时代的一点微不足道的不适应。
新世界多的是好处——
在机器智能的技术背景下,如今已没有“局域网”这一概念,理论上说网络真正成为一张无所不包的庞大蛛网,把整个人类世界兜揽其中,但由于如今的密码技术早已不是百年前呆板的虹膜锁、脑纹锁,而是基于量子纠缠态的量子锁,安全方面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其原理相当于从一个沙漠随机抓起一捧沙,随机地组成一幅沙画,外人想要闯入,必须从这个毫无规律和线索可言的沙漠里抓起同样数目的一把沙子,一粒不多,一粒不少,然后摆成同样的一幅沙画——只要一粒沙子的位置不对,就算失败,然后引发警报。
世界上最精通机器智能技术的天才对此也束手无策。但对于桑绪来说却是歪打正着,你可以用沙漠来对付人,但你不能用沙漠来对付沙漠,桑绪是人工智能,并且曾深入地研究机器智能,现在他黑进北京市公安局的网络里,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他仔细搜索了这个时代公安机关的武装配备,那些武器与一百年前的确大相径庭了,但却不包含那道闪银光的黑雾,他浏览警方的侦查手段,也不包含这种东西。
也就是说,在垃圾场追踪他的不是警方。
离开公安局网络之前,桑绪又把西三刑侦支队一级警司林九微的资料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
林九微由人造子宫孕育出生,在家校长大,上警校,毕业后成为刑警,工作三年,刚平调到西三支队不久。
整篇资料极其完整,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除了——桑绪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认识了这个林九微。
但在汪洋的网络数据中,桑绪找不到记忆中那个林九微的一丝遗迹,存在的只有那个当了三年刑警的林九微,身份确凿,履历详实,仿佛真实与虚幻在时光之镜中颠倒互置了。
仿佛这个世界实际上是一枚漂浮于黑色梦境中的彩色肥皂泡。
桑绪看了一眼晴天,有空的时候他尽量和她多说说话,这对改善儿童的自闭状态有益。“晴天,你的爸爸妈妈现在一定急坏了,我们得找个能照顾你的地方,帮你回家。”
他搜索“儿童福利院”,没有结果,也许现在不用这个叫法了。他再搜索“儿童走失”,答案立刻跳出来:发现走失儿童,请将该儿童三维全身照上传到云端的“个人社会保障”项目下“帮助”一栏内,并尽快与当地家校取得联系,家校将立刻提供全面的照顾和必要的治疗……
身后,半块砖头飞过来,穿过全息屏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桑绪回过头,晴天手里已经拿起第二块碎砖。
桑绪向她解释:“我不能带着你,对我们两个都太危险。”
晴天不理会,他只好把话写在虚拟画布上,她辨认了一会儿,从屏幕上选了一支红色的蜡笔,一笔一画地写:
不去福利院
不去家校
写完,生气似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桑绪。
最终,桑绪妥协了,尊重了她的意愿,但这并不完全出于关照,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对晴天的容留本质上是自私。这个世界是黑色梦境里的彩色肥皂泡,晴天的红蜡笔字是其中唯一真切的明艳。那红和人体血溅五步的红不同,是气球、太阳、草莓的红,面颊笑靥的红。他是出于私心,把这抹鲜亮的红留在了这片破败的废墟里。
厂房仓库没有垃圾场那种臭气,但也没有垃圾场开阔,它是一片凌乱的建筑物的集合。
桑绪带着食物回来,走近库房,断壁残垣之中陡然透出一种陌生的气息。
他停下脚步,抽出西瓜刀,屏气凝神地观测四周,感觉到一道窥伺的视线压迫着人的神经。
窥伺者比上一次更耐心,久久地没有动静。
这时晴天的脸忽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仓库窗口!
她也许是等得不耐烦了,在寻找桑绪。窗框里早已没有玻璃,女孩子的脸完全暴露出来,天真懵懂,这是极易受到伤害的一张脸。
风声一下凄紧。
桑绪和晴天隔着一条寸草不生的水泥路,路早就坑坑洼洼。那种紧抓不放的盯视忽地一松,桑绪心中咯噔一下,向仓库狂奔,陌生的脚步声同时响起,轻得像野兽,快得让人头皮发麻。桑绪扬起刀,那窥伺者胆敢向晴天的窗前探出身体,他就一刀飞掷过去!
斜刺里暗影一闪。
西瓜刀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一声惨呼。
黑影落地,却是一条黑狗,中等偏大的体格,脏得看不出品种。刀没扎中它,却把它吓瘫了,桑绪赶上前一脚踹翻了它,狗倒翻两个跟头摔在地上,抽搐了一下,哧啦哧啦地冒出火花,污黑的皮毛上闪过几道蓝色的电流,看来是机械制品。桑绪小心地靠近,狗伏趴在地上,身体仍在抽搐,最后摊开四肢不动了,那样子和真狗如出一辙。它的嘴巴半张着,一个纸团从里面滚出来。
桑绪捡起纸团,展开,意外地看到这样一句话:祂们有DNA追踪剂,但追踪时效有三天延迟,不在任何地方停留超过三天,祂们就找不到你。
字迹很潦草,是手写的,桑绪辨认了一会儿,倏忽抬起头,四下张望,但满目只有破败的建筑,建筑的尽头是铅灰色的天,酽酽地笼罩着大地。
“祂们”是谁,那道黑雾的所有者?
袖子被轻轻扯了扯,晴天站在身后。
桑绪安抚地对她笑笑:“没事了。我们回去吃饭。”
桑绪弄到的所谓的儿童食品实际上只是代餐剂和合成维生素水,真正的食物在这时代已经成了昂贵的奢侈品。女孩子无感觉地吃着,一双眼睛却盯着桑绪手上的尾戒。
桑绪调出全息屏画板,问她:怎么了?
他把屏幕分割出一块给她,她便在她那块上写道:那是什么感觉?
桑绪不明白:“什么感觉”是什么意思?
晴天只是盯着他看,没有解释,过了一会儿,她又提出新的问题:谁给你的?
她看着桑绪手里的纸条。
桑绪苦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又问:那是什么感觉?
桑绪不明白她在问什么,他拿起蜡笔,问晴天:你从哪里来?你的爸爸妈妈呢?
晴天不回答。
桑绪便在画布上画了三个简笔画的人:一个有九根手指,画完他看了一眼右手小拇指,这根手指至今仍让他感到陌生,不能熟练使用;第二个人手里拿着一瓶酒,嘴里叼着一根烟;第三个人是个女人,穿着裙子。
这三个人并排站在一起:桑绪、骆沉明、林九微。
——这是我的朋友、家人,桑绪问晴天,你的家人呢?
女孩仍不回答,桑绪便耐心地跟她解释,从很久以前的事情开始,他最先认识了骆沉明,然后遇上了林九微,他们遭遇了怎样的事件,又邂逅了哪些人。
说着说着,桑绪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解释,而是在用看图说话的方式向一个自闭症儿童讲述自己的陈年往事。这多么可笑,但笑声像一团冷的酒淤在心里散出不来,只有话语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汩汩而出,唯一的听众却面无表情。
那些过往都是多早以前的事了?后来呢?
桑绪拿起一根黑色的蜡笔,在大片的空白处杂乱无章地画了许多黑色的树,黑色的房子、河流,黑色的日月星辰。他盯着自己的“画作”,明白这完全是发疯的乱涂抹。
不通人言的女孩终于失去了兴趣,再次问了那个问题:那是什么感觉?
这句话用红色的蜡笔写在黑色的山川日月上,晴天扯着桑绪的袖子,以小孩子无解的执着不依不饶地指着画布。
桑绪摇摇头:“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
女孩望着桑绪脸上歉然的笑意,想了想,拿起蜡笔添了几个字:桑绪,看见这个世界是什么感觉?
桑绪一时有些愣神。
晴天却将画布整个清空,重新写道:桑绪,你为什么一个人?
她的眼神清澈无遮,黑白分明,仿佛来自天空最高远澄明的深处,凌驾于任何情绪分析仪器,一眼就看出他非人躯体中属于绝对人性的那一部分。
桑绪沉默着,她又问:桑绪,你的那些家人呢?
接着问: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一个人的感觉……
倏忽一梦,倥偬百年是什么感觉?
知交零落、相见不相识又是什么感觉?
沉默片刻,桑绪说:“我记得醒过来不久,就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晴天等待他往画布上写字,桑绪却笑着摸了摸女孩儿的脑袋,感觉小姑娘的头发柔顺地从手心滑过,雪一样冰凉。
等他转过身去,晴天把桑绪分给她的那块全息屏幕上的画布最小化,画布后面,一个录音分析软件正在工作,它录下了桑绪说的所有话,然后转换成一大篇叠加态的量子数据,看着这些天书般的数据,晴天的目光慢慢变得生动起来。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