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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城畸人(上)

十方界2:非人往事 林戈声 11333 2021-04-06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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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三

  旧城畸人

  1 旧城畸人(上)

  自从污染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旧苏州笼罩在雨里的样子。

  人类和这座城市的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苏州的雨景仍然是美的,拙政园、狮子林、山塘街、沧浪亭,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些亭台馆榭,太湖石的假山,造法自然的池塘,雕花的窗。但到了夜幕中,早已失去电力供应的废城就成了一具黑魆魆、被时光熬得焦枯的庞大尸骸,被暴雨浇出一片连绵悲怆的繁响。

  金红交辉的凤凰在雨里飞翔,一团火似的,把黑夜烫出一个洞来,扑簌簌的雨点打上去,立刻给烧得嘶嘶痛呼,化成烟汽四散分逃。明与暗咬着牙较劲似的,那光越炽烈,周围就越黑暗,骆沉明不敢贸然开车灯,汽车只能跟着光开,此外什么也看不清,过了有十多分钟,那凤凰华丽飘逸的尾翎长长地一卷,翻越过一带围墙,兀自远去了。

  围墙是一长溜有本地特色的粉墙黛瓦,当中嵌着两扇紧闭的铁栅栏门,门前立着一道人影。

  骆沉明关了红外线,打开车灯,两束光线雪亮地打过去,像是蓦地把人照活了,那人大半张脸上罩着黑森森的呼吸面具,只露出一双冷而硬的眼睛,一手撑伞,另一只手开始解皮衣扣子。那件皮衣旧得相当过分,那人脱下来把衣服叠好,又掏出一只塑料袋把衣服装进去,袋口扎紧,才把衣服放在地上,伞撑在上面。这下他自己倒淋在了雨里,仿佛伞是专程为了这么件外套才带的。

  骆沉明问桑绪:“你说他是不是——”

  “是个人类,”桑绪说,“只有人类在旧苏州要戴防毒面罩。也许就是掳走晴天的那个。”

  骆沉明鸣笛,想把车开进去,那人却挡在门前,示意全部人都下车。

  倏忽起了一阵卷地风,把一阵急雨猛地摔在前车窗上,像一簇触目的银针。

  车内三人静了静,骆沉明从车座底下拿出两把枪,是张臻预存在地下室的仅存的武器,一把荷电粒子光束手枪,荧惑Ⅳ170,与目前武警部队与国安部的装备相同,另一把则是一块矩形钢板似的反物质湮灭枪,混沌5号。他把混沌5号递给桑绪,手枪交给林九微。

  等林、桑二人都架好武器对准那人,骆沉明便握紧方向盘,把油门踩到底——

  林九微刑警身份的假记忆里有枪支训练的内容,并且在西三分局入职后每周按规定进行了射击训练;而桑绪离开万方公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网络黑市买了一份退役特警的实战经验数据,装填到体内,虽然效果很不理想,但勉强能够操作一些基础的枪械。

  他们的计划是先倚仗汽车和武器硬冲进去,根据张臻的记忆尽快找到净琉璃病毒控制中心的方位,一路上要是碰到机器人,就掳为人质,用来交换晴天,还有一个叫齐安的,据林九微说是个前刑警,也被绑架到这里。

  骆沉明握紧方向盘,说一声“坐稳了”,汽车轰鸣着全速撞过去,戴面罩的人仿佛是吓傻了,在炽亮的光线里一动不动,但忽然之间毫无预兆地,他消失了。

  接着车顶上猛地一声巨响,驾驶位一侧的前窗上倒挂下一个鬼面似的呼吸面罩,林九微反应还算快,调转枪口,一梭子红色光团射出去,窗玻璃立刻粉碎,哗啦啦扑进雨里。冷风冷雨倒灌进来,像迎面的一记耳光打得人眼花耳聋,迷乱中看见那人伸出手,竟是把一整扇前车门徒手撕了下来,扔进风里像扔一片纸屑,接着抓住骆沉明的肩膀又是一扬,骆沉明就跟着车门飞进风雨里,车门在地上弹了两下,滑行时发出尖锐的金属声如同野兽受的惨叫,骆沉明跟在后面落地,只觉得触地的那一下五脏六腑都震得粉碎,要爬却爬不起来的时候,身后嘭的一声闷响,却是林九微也摔在了地上。

  一切发生得电光石火,待桑绪举起混沌5号,却被那人捉住手腕一拧,拧掉了枪,又抓住头发往车门上连砸好几下,等他醒转过来,那人已停稳了车,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出车厢,往泥水地面上一丢,自己躬身进到车里,把混沌5号和荧惑Ⅳ170拿了出来。

  桑绪这时才看清,那人湿透的衣服底下凸出一根根外骨骼,遍覆全身,一直武装到手指尖,让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人类——这超出任何人类的承受范围,简直变态。

  雨在头顶上不论死活地浇着,汽车离桑绪不远,同样狼狈地地横斜在铁门前。两注黄苍苍的车灯光线里忽然多出四条行动的人腿,仿佛这个非人生物的地盘里居然还有第二、第三个人类,四条腿上的两个人形渐渐露出来——完全称不上人形,一具躯体还有个人样,头部和两条手臂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但已经走样得厉害,仿佛被强力的溶剂全面而凄惨地腐蚀过;另一具则干脆只剩两条可以抓取的机械臂,两肩之间是一个大峡谷似的凹陷,让人想到神话里的怪物。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物沉默地从呼吸面罩手中接过荧惑Ⅳ170和混沌5号,又顺着面罩的指示利落地拖起桑绪往大门走,仿佛是为凶神拖走祂天经地义的祭品。

  骆沉明从斜刺里踉跄着冲出来,要去抢人,却被面罩一脚踢中胸口,林九微近距离地听见那震耳欲聋的一声。

  铁门发出尖锐的响声,开出一条窄缝,放入桑绪后又咯啦啦地关死了。

  面罩向林九微走去,走到一半停下脚步——骆沉明再度站了起来,正一下一下捶着自己胸口,但他也只是瞥了一眼,依旧走到林九微面前蹲下来,伸出手,动作不算用力,甚至有点懒洋洋的,捧住了林九微的头颅,向后一扭——

  却有银光冷不丁地一闪,瓢泼的雨幕里腾起一道炫目的液体腾起,螺旋形突进,迅捷卷走了林九微。

  “骆……”林九微刚说出一个字,却看见面罩抬起手臂向下一挥。

  顷刻间,街道两边的建筑内伸出无数支枪管,黑洞洞,齐刷刷,机枪式的造型和台座,无人操控,顶上的智能瞄准镜却能自动捕捉一切活物。一扫到空中的银色液体和林九微,便调转枪口,长长的紫色激光波激射而出,在空中交织出一张妖异的杀人光网。

  裹着林九微的银色液体一阵仓促的闪转腾挪,紫焰却如影随形,所过之处无论建筑还是树木,全都被它像豆腐一样切碎。

  液体金属上泛起一阵阵紊乱的波纹,像是力气快要用尽,林九微猝然说:“别管我了,你先……”银练忽然一阵摆荡,在浓黑的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抛物线,带着林九微翻越过一幢六层高楼的背后去了。

  失去了目标,激光轨道智能机枪仰着漆黑的枪管沉默下来。

  林九微站在坡斜的屋脊上,雨水湿滑,银色的液体从她身上褪下来,起伏多次,却聚成人形,瘫在屋脊瓦片上,竟像一滩真正的液体那样渗了下去。她急得伸手去掬,它却漏得更快,须臾,最后的一点银色也流光了,世界陡然黑得没有涯际。

  铁栅门前,曹戒通知同伴关闭智能机枪,前往查看。

  街面被扫射得遍地的碎石瓦砾,被雨水淋成一片泥泞。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坑坑洼洼的地上,冷不防一根银丝迅疾地刺向他的脚踝!瞬息之间,曹戒一跃而起,外骨骼将这一跳的潜力无限放大,直奔铁栅门——门边南北斜向而立的一副影壁,壁下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只半人高的塑料桶。落地时脚踝和膝盖数处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啦声,但这没什么,他揭开塑料桶盖,里面是满满的偶氮溶液。

  亮晶晶的溶液泼出去,银色的浪潮骇然狂退,退避不及的地方则像是被美杜莎的眼睛注视过,眨眼化成坚硬的石头。

  等退到足够远,波浪一阵起伏,慢慢地凝聚成骆沉明的样子。

  他人还是囫囵的,只是在用金属幻化出一张逼真的人皮覆盖全身之前,能看见凶险的蓝色电流在他体内乱窜,这是液体金属电位已经重度紊乱的征兆。

  他猛砸了胸口一记,咳出一口颜色难辨的液体:“我说,你一副速战速决的架势,我听说外骨骼是有时间限制的?而且用得越多,身体负荷越大,使用的时间越短。看你这一身用了不止一年两年,现在的使用时间有没有半个小时?”

  曹戒不回答。

  骆沉明问:“给一群机器人当狗是什么感觉?”

  离得这么远,夜色下曹戒看不到骆沉明的表情,但那张脸上必定堆满人类面孔上常见的恶毒、偏见和自以为是。

  骆沉明终于沉不住气,吼道:“你们拖桑绪进去要干什么?!”

  “我们有一个同伴,需液体金属作补充,桑绪那点量正好。”曹戒说,“放心,我们会物尽其用的。”

  话音未落,骆沉明已化作一道银光直刺过来。

  曹戒鬼魅地一闪,人就飞到了半空,外骨骼加持下的跳跃真的已不是人类意义上的跳跃,而是超乎想象的飞升,同时提着那只塑料桶,比暴雨更猛烈百十倍地往骆沉明身上浇下去!

  银练在雨中如怒龙狂舞,但每次腾转,都伴着大大小小的硬块从它身上剥落下去,曹戒就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残忍屠夫,冷酷地肢解着龙身上的片片血肉。

  层楼太高,林九微急于下去,便也把身体液化,顺着外墙淌下去,到地面时再聚成人形。仅仅是这样,恢复外形之后她立即感到身体里起了一阵意识衰减的痛楚,她无法想象以液体形态与曹戒鏖战的骆沉明是什么感觉。制造人工智能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得到造型多变的艺术品,而是要尽可能稳定在单一形态,用以承载成体系的功能。每一次突破这种设计框架,液体金属的运载电荷就会远超安全范围,产生不可修复的损伤。

  没有电解液,她只能咬牙往铁栅门那边赶。在楼顶时她已看到影壁那里的塑料桶列了整整一排,足够淹死她和骆沉明。曹戒与骆沉明仍在酣战之中,林九微沿着临街的房子背面小心地摸索过去。要和液体金属结合成络化物,需要偶氮溶液的反应量很大,这对她和骆沉明来说是个有利条件,不至于一瓢溶液就要了他们的命。然而才推倒第一个塑料桶,她就被一脚踢飞了出去。

  骆沉明“看”见林九微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体内的空间定位程序捕捉到的。他想起张臻提起过他们这种生物的死亡:因为液体金属的自驱动性来自金属粒子之间的弱电能活动,所以电流紊乱对他们来说是大忌,紊乱程度分为六级,张臻说一般意识衰减得最厉害的时候能达到三级,如果达到第六级,就会导致死亡。

  雨瓢泼着,林九微远远躺在地上,像旧苏州众多废弃静物中的一件,仿佛六级紊乱已在她身上发生过,留下一片无可挽回的永恒平静。

  骆沉明向曹戒卷过去,身体里起了一种细密的崩裂声,电流紊乱的声音。曹戒再一次神乎其技地飞跃到空中,将一桶溶液灌下来,骆沉明这一次竟不躲,迎着那透明的毒液高高拔起,任由一大片流动的银色凝固成乌黑的络合物。

  曹戒意外地一愣,就这半秒钟的分神,银练就抄起所有络合物,攥成一只铁拳砸到他脸上!

  鼻梁随之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在如注的鼻血流满曹戒的呼吸面罩之前,层层银浪就密密匝匝缠过来,缠满全身,箍得他连手指都动弹不得,然后高高掀起,重重地抡到地上,拖起来,再抡。

  抡到第三次,曹戒似乎已经昏厥,脑袋随着起落乱摆,这时一阵哔哔啵啵的响动,一根根獠牙似的钢骨从外骨骼里蛮强地长出来,刺破重重银色包裹。这本来是外骨骼的次级结构,既受使用者控制,也可以在使用者有生命危险时自行启动,一圈圈箍在使用者身上充当铠甲和缓冲。它们纷纷地伸出来,弯曲箍到曹戒身上,和一层层液体金属纠缠在一起,同时发出刺激电流,促使使用者清醒过来。

  曹戒睁开眼,发现自己成了个外星蚕茧,身上包裹厚厚的液体金属和外骨骼,只露出一颗头颅。

  两边建筑里的智能机枪早已被同伴重新启动,密密地对准他们。

  “开枪!”曹戒大喊。

  黑洞洞的枪口却哑默着。

  “开枪!”曹戒又喊,湿淋淋的风吹走有些破音、带着血腥气的字句,乱雨扑打他暴起青筋的额头和脖子,枪口依旧寂寂。

  “看来祂们挺珍惜你这条狗。”骆沉明发出无音调起伏的合成声,这样节省动力。

  曹戒却笑了一声,声音经面罩过滤,有种阴沉的平静:“要是想拿我当人质,你恐怕要失望了。我保证你用我什么都换不来。”

  “不试试怎么知道。”骆沉明扬起一股液体金属,攥成拳打下去,曹戒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一小部分液体金属从曹戒身上褪去,流到地上,聚集起人形,但没有了原来那种肌肉骨骼的精细轮廓,像古埃及的石雕,是一种抽象和象形。

  这个抽象的骆沉明拖着曹戒来到林九微身边,碰碰她,林九微呻吟着睁开眼睛,在骆沉明的搀扶下站起来。

  “能走吗?”骆沉明问。

  “还行,”林九微往两人身上看了看,“以前你体力肯定比我好,但现在我们应该差不多。怎么你还是比我和桑绪都强?”

  “跟我意识紊乱的方式有关系,”骆沉明说,“我紊乱的时候就有点暴力倾向。你感觉怎么样?如果把感觉分成6度,1度是疼痛难忍必须喝电解液,6度是觉得自己会死,你几度?”

  林九微想了想:“2到3度,大概。”

  曹戒被外骨骼刺醒了,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瓢泼的大雨,无边的夜色,脑袋昏昏沉沉,都让他有种时空错乱的幻觉,仿佛这只是旧苏州一个最平常的夜晚,这么多年他已经习以为常的。嗡嗡的合成声和雨水一起飘过来,唤起一些往事的片段——

  曹戒曾经问琉璃,为什么要救他。

  曹戒以为琉璃这么做是因为两人都曾杀过人类,便生出一点诡异的惺惺相惜。

  但琉璃的回答却是:“不管你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或者是猫、狗、老鼠、苍蝇,我都会救。凡是被人类侮辱和损害的生物,我一旦看见,就不能不救。”

  祂的声音是和现在的骆沉明相似的智能合成声,同样是为了节省动力。

  天上没有一线光,无论晴雨,夜晚的星星和月亮都被头顶上的阖闾浮城给遮住了,留给苏州城的只有黑暗。琉璃的信号还没有发出来,无论净琉璃还是桑绪的事都还没完成。而曹戒的责任是干掉除桑绪之外的所有人。他用余光瞥着影壁,车就斜在铁栅门前,距离偶氮溶液的塑料桶不到十米的样子。十米,应该不难办到,只要他能承受外骨骼突破液体金属的代价。

  骆沉明把曹戒举起来,扔进后备箱,关上车盖。曹戒叫道:“喂,我要死了!”

  叫了几声,车盖掀开了,骆沉明漠然地看着他。

  曹戒说:“我鼻血把面具的呼吸口堵住了,我快要闷死了。人质死了就没价值了。”

  骆沉明想了想,不耐烦地把面罩从他脸上扯开,露出底下一张惨不忍睹的脸,累累的血污和青肿。

  “面具内侧贴着个止疼片,”曹戒说,“我现在的情况,不吃药会疼休克,外骨骼如果电不醒我会加大电压,最后会把我电死。”

  骆沉明犹豫再三,那粉白的一丸药看着实在平凡,即便它是一粒浓缩肾上腺素,对人体的帮助也有限度。他把药塞进曹戒嘴里,看着他咽下去,止疼片看来是强效的,片刻,曹戒舒了一口气:“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林九微在驾驶座上等了片刻,忽听后备箱那里传来某种动静,一抬眼,后视镜里竟跳出一个红色的怪物,一双拳头携着世所罕见的破坏力,两三拳把骆沉明打翻,骆沉明掀起银浪裹住它,但下一秒,银茧便像被混沌5号击中,炸得一片银光,漫天飞舞的刺目光瀑中,怪物仿佛从天而降,速度和力道竟把风都打得凄声尖叫!几击之后,骆沉明便完全成为了一件战利品,被怪物提在手里,红影在雨里一闪,就覆到失去了车门掩护的驾驶座前,林九微这时才肝胆俱裂地看清,并没有怪物,有的只是一个浑身浴血的曹戒,他像是被撕掉了一身人皮,鲜血淋漓之中,覆盖全身的次级外骨骼发挥到极致,有许多地方卷翘起来,随着曹戒的动作四处崩裂,锐利的边缘箍进皮肉,血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曹戒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抓着骆沉明和林九微一个起落就到了影壁前,把林九微摔在地上,提起一桶偶氮溶液往她头上浇。

  骆沉明变成液态往曹戒身上冲,暗蓝的紊乱电流在银色的激流上闪烁。他刚一缠住曹戒,便被暴虐地撕扯开,发出更刺目的电光。此时的曹戒仿佛堕入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境界,他一边对付骆沉明,一边拎起溶液往自己头上浇,缠在他身上的液体金属避不及,最外层立刻结成一层黑色的硬壳,裂开来簌簌地下落。曹戒血淋淋的脸孔如同魔神现世,不见一丝理智,只剩下唯一个念头:杀死面前的这两个人。

  林九微看着这张脸,尽管鼻青脸肿,除掉面具之后却有种怪异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他拎起溶液灌了自己一身之际,林九微脑海中忽然灵光乍现:是那个曹戒!齐安被掳走时戴濛在场,当时他关闭了云端,没能拍下那个人的脸,事后他用肖像软件拼凑了出来——窄长脸,驼峰鼻,微微下垂的眼角,一般这种眼睛主性情温厚宽容,但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睛浴在血中,艳丽得近乎妖异。

  戴濛说过,“他闯入齐安的房间抓住我的时候肩膀已经受了伤,裹了布条还是皮开肉绽的,一直能看见骨头,骨头上露出一截焦黑的痕迹。”

  林九微便竭尽全力地对骆沉明喊道:“他右肩膀才受过重伤!!”

  液体金属顿时涌到右肩,肩上覆盖着一片合金护甲,之前骆沉明总以为这是外骨骼的一部分。曹戒反手去抓,液体金属是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形态,被他抓住一部分,但更多的却插到护甲下面,一下把那片金属撕下来,底下果然一道新鲜的激光烧灼伤,银色液体一闪钻进尚未完全结痂的伤口缝隙,钻到皮肉底下,层层突破,顺着血管找到心脏,缠上两三道,用力一勒——

  曹戒陡然一顿,奋起手脚还要向林九微扑去,但整个人已经山崩海裂地倒了下去。

  在旁人看来是很快的几秒钟,曹戒自己却觉得很慢,像是经过了时间很长的坠落,接近一生的长度,才终于触了地。

  摔进一个很低很低的地方。

  那些纷扰的世事忽地一下子距离他很远了,都飘在天上,那些杀戮、鲜血、求饶,那些人,都成了轻忽得微不足道的乱云,从他眼前流荡过去。于是他看见那间家校,宿舍的白炽灯在他头顶不停地晃,晃出一个光的漩涡。但灯始终没有动过,是他在晃动。他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杀人和逃出家校的原因,连对琉璃都没说,而琉璃也就没有问。

  但这些也淡去。

  被头顶的浮城笼罩着,苏州的夜晚因此永远没有月亮。许多年前,他跑进这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活人的废墟地,倾盆的大雨里,衣衫褴褛,除了满怀的愤怒和仓皇一无所有。然后远远的,琉璃走过来,他举着随手抓起来的石头对准祂,而祂脱下身上的皮衣罩住他。皮衣很旧了,披到身上没有一丝暖意,只散发出死去动物的皮的腥气,但这衣服有一种沉甸甸的重量,让人觉得自己不是无牵挂地漂泊在这个世界上。

  但今天他没能为祂挡住这两个敌人。

  “把你名字里那个杰改成戒吧,安全一点,不容易被人找到。”祂说过。

  “哪个戒?”

  “戒断的戒,”祂说,“戒骄,戒躁,戒杀生。”

  “我不杀人怎么帮你?”

  “我们都是不杀人就没办法活下去的命运,但最好不要为自己的私怨杀人。”祂说。

  “为什么?”

  祂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杀过,但血洗不掉那些恨,那会让你更绝望。”

  林九微看见最后一点光从曹戒眼中消失,他的瞳孔散大了。

  街道两边废弃建筑物里的智能机枪忽然集体发了疯,向这里猛烈地开火。骆沉明忙拖起林九微躲到汽车后面。铁栅门和影壁这一带其实是射击死角,那些激光波打不到,这一点那个暗中控制机枪的人工智能不可能不知道,但祂仍然一味地浪费着能源,轰轰烈烈的紫色激光仿佛只是徒劳地为逝者举哀。

  “我们得想个办法把车开进去,”骆沉明说,“不然找到桑绪之前我们就会完蛋。”

  那些激光数量多得像深海的鱼群,两人只有还原成液态,顺着汽车的轮廓和缝隙潜进去,之后骆沉明发动汽车,在炸得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倒挡,然后加速——发动机怒吼着,远光灯大亮,像擎着两柄雪亮的宝剑,决然地斩开了铁栅门。 十方界2:非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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