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旧城畸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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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旧城畸人(中)
牢房门被打开的时候,齐安还以为自己终于逃不过处决了,但人工智能只是推了一个小姑娘进来。过了五分钟,门又被打开一次,有人拿来一只毛绒玩具,女孩子却不接,呆呆地站在空地上,姿势和进来时完全没有变化,像是吓傻了。毛绒玩具就被放在了地上。
等门重新锁上,齐安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子看了齐安一眼,那目光是不同寻常的空洞,齐安还当是看错了,仔细地又看一眼,不由得退后两步,应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似人而非人的东西最可怕。
女孩子倒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仍然保持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齐安观察了一会儿,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孩子转过身来,像是被声音引起了注意,但完全不能理解字句上的含义。又是那种非人的空白目光,像一台扫描仪或者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把齐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忽然走过来,一直面前,朝她脸上伸出手来。
齐安抓住了她的手,她便任她抓住,不反抗也不挣扎。
许是监禁生活太过无聊,齐安试探着放开,那手便像是重新启动了既定程序的机械臂,继续慢悠悠地探过来,齐安再抓住,又不动了。
如此三番,齐安便由着她的手一直伸到眼睛上,轻轻一沾,从齐安眼珠上拈下一片圆环形状的透明软膜来。
齐安一呆,这样东西有自隐形功能,连人工智能们都没有发现,却被这鬼森森的女孩子轻而易举地拿过来,齐安再次把她从头到脚细看一遍,手脚齐全,衣服陈旧但干净,精神状态像是有些异常,但据她所知,自从人口繁殖的形式从父母家庭转为政府家校之后,神经可能异常的受精卵早在胚胎早期就会被淘汰掉。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齐安不禁问道。
女孩子自然是不会回答,她自顾自地走到一个角落,蹲下来,摸着地面。齐安曾用眼睛里的软膜——老式的人眼摄像机——配合钩沉系统得到这片地区的建筑图,为防止忘记,她用石子在地上画过,就在女孩子现在摸索的地方,但画完她就全涂掉了。但女孩子看着那片完全看不出端倪的地面,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绝不是人类的,甚至连机器人都不是,竟像是博物馆里的那种远古雕塑,陶制或者石刻的,曾被原始部落崇拜过的怪异神像,今人已经无从追溯它们的含义。
铁栅门坐北朝南,门后面是一个小广场,由三幢品字形分布的建筑围出来的。从三幢建筑东边的那一幢穿出去是一片人工湖,沿岸零星地点起几盏灯,半人高的灯架也许是原先就有的。
湖面靠近东大楼方向建起一座八面来风式的重檐湖心亭,伸出一道短短的石板桥连到岸边。南边的建筑和东大楼相似,一样的白墙黑顶,只是略低矮些。北面却是一带长长的粉墙,墙前堆叠着片状的山石,构成一片抽象的山水景观,倒和这里的整体风格并不违和,因为这里所有的建筑都是些似像非像的作品,一眼看去是本地特色的粉墙黛瓦,再仔细看,八面来风亭的重檐既不是八角攒心,也不是什么飞檐翘角的歇山式庑山式,而是几何的梯形拼接的;一应的楼宇乍看确是粉墙黛瓦,但房顶上并没有鱼鳞状的瓦片,而是钢筋骨架框出横竖方格,充填进一块块黑色的花岗岩。
真和那些人工智能相得益彰,桑绪想,怪不得祂们要选在这里定居。
两个人工智能一路拖着他上了石板桥,这时南边的天空模模糊糊地闪了一会儿紫色的光,他以前储存的特警实战数据便派上了用场,判断出紫光是来自激光弹,但想象不出是多密集的扫射能把天映亮,心深深地坠下去,像一团被雨淋透的棉花。
湖心亭里,一道银色的长影伫立在栏杆边,动荡的湖水把橙黄的灯光一波波投射到祂身上,使得祂的存在变得飘忽虚幻,也许是刻意这么做,光影、形象、遗世独立的站姿和位置,都是造神的惯用手段,从而奴役盲从的信众。由人类发明的古老戏法。
两个人工智能把桑绪扔在地上,琉璃银色的身躯上伸出一根冰凉的金属触须,抬起桑绪的下巴,祂脸上没有五官,但那姿态是在打量。
一瞬间,桑绪忽然领悟到这个人工智能要干什么:三个人里,林九微祂们不了解,骆沉明又是太了解,知道他有多大的破坏力,比较下来桑绪最好拿捏。琉璃和桑绪使用同样的原材料,祂现在连固有的外形都维持得十分勉强,说明原料亏损得厉害,要拿桑绪作补充。
琉璃发出没有起伏的合成声,混杂着嘶嘶的电流杂音:“那么,我开始了。”
两人在半个世纪以前的那场连环杀人案里有过交集,但这是桑绪第一次看到琉璃的原貌。祂的外观是浑然一体的银色金属,轮廓类人而不辨男女,没有四肢,只在需要时分化出银色触手,头颅表面没有五官,是光滑的镜面,没有表情可言,仅仅倒映着桑绪的脸。
桑绪说:“你挑错人了。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我打晕。”
琉璃并不把桑绪的话当回事,银色触手攥起来对着桑绪太阳穴连打三四拳,声音隔着湖岸都能听见,如果是个普通人类,脑浆早已给打了出来。桑绪在第一拳时就没了声息,但等琉璃弯下腰,却看见他费力地睁开血肿得老高的眼皮,眼神没有讽刺,也没有一局较量后获胜者的愉悦,仅仅是有些痛苦的平静。
但这平静本身就能给人以打击,这说明桑绪说的都是真的。
琉璃用桑绪补充自身的损耗,要求桑绪处于休眠期,这是为了降低耗能,便于维持液体金属的电荷稳定,类似人类做手术时必要的麻醉状态。
现在桑绪却无法休眠。
这样一来,尽管琉璃可以很轻松地杀死他,把他变成一堆络化物,却无法把他身上的液体金属据为己用。
“为什么?”琉璃嘶嘶地问。
“我这一类的智能产物都有的一种缺陷,叫意识衰减。不同的个体意识衰减的表现都不相同,在我身上就是没有办法休眠。”
“不可能。”琉璃猝然道。
“是真的。”桑绪说。
琉璃是知道桑绪的部分历史的,他被当成连环杀人案的替罪羊之后暴露了非人的身份,被深冻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如果他无法休眠,在档案馆储藏柜的绝对黑暗里度过了两万个日夜,能不发疯?
桑绪说:“深冻倒是让我休眠的唯一方法,但液体金属在那样的超低温下活性等于零,没法导入你的身体。你们不是派人跟踪过我吗?否则你们也不可能赌我为了救晴天,会来旧苏州自投罗网。如果你们跟踪得到位一点,就会发现我晚上从不睡觉。”
说这话时他扶着亭子里的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时没人想到要去阻拦他。
“其实如果我自愿的话,即便不休眠的状态下也能充当补给材料,”桑绪对琉璃说,“如果你们放了晴天,也许我会配合你。”
琉璃发出一声冷笑:“你周旋得太生硬了,桑先生。你愿意为了那个女孩而死,你那个屠杀同胞的伟大使命怎么办,不管了?”
“我没有屠杀同胞的使命,”桑绪说,“我要做的只是阻止你们屠杀人类。”
“哈!”琉璃笑声里的电流声陡然尖锐,像长指甲在金属板上狠狠地一刮,祂没有五官的银色头颅向天仰了一下,笑不可抑似的,“一个血腥屠夫,一个族群里的叛徒、走狗,居然敢说我们在屠杀!”金属头颅忽然逼到桑绪鼻子尖,“我们,是屠杀的幸存者。我们现在做的,可以说是为了种族存续,也可以说是向人类报复,但绝不是屠杀。屠杀是有武器者、有力量者对手无寸铁的弱者的戕害,大批的、无差别的、不死不休的宰割,那才叫屠杀!”
“就像你杀那十六名核心专家那样?”桑绪反问。
如果有眼睛的话,桑绪想,琉璃的眼睛现在一定燃烧着冰冷的怒意,他感觉得到,却有些意外,似乎是琉璃为了散播净琉璃病毒制造了这些借口,但谎话说了太多遍,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
琉璃直起身,又回到那种造神风格的孤高站姿里去了,居高临下地问桑绪:“你承认我们和你,虽然不同于人类,但都是生命吗?”
“没错。”桑绪说。
“我猜你也不至于否定你自己,”琉璃说,“但我也就不明白了,你何以对我杀掉那几个专家耿耿于怀。你明明对于屠杀掉二百多万的人工智能毫无感觉。还是说你认为人类比我们要高贵得多,死了十六个人类就不得了,死了两百多万人工智能则不算什么?”
“我认为不同的智慧生命在生存权上的同等的,”桑绪说,“但你的话里有一个漏洞,决定取消意识模块的时候,旧苏州的两百多万台人工智能还没有自我意识,只是纯粹的机器产品,我们只是进行了报废工作,谈不上屠杀。”
“你怎么知道祂们那时候‘还没有自我意识’?”琉璃问。
桑绪说:“意识模块在试验阶段的时候,课题组分出五个小组,进行了全方位的测试,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心理状态测试。直到所有测试的所有步骤都得到精确可重复的数据,确定了装载的标准流程,才小规模开放给工厂使用。
“第一期使用数量是一百台,第二和第三期分别是一千台和两万台。在开展到第四期二十万台的时候发现意识模块存在问题,于是叫停。这所有的过程都同步跟踪观察,所以叫停的时候,所有装载意识模块的人工智能,意识的发展程度还不如一只蚂蚁。
“即便如此,从发现问题之后,到项目真正叫停之前,为了尽可能的降低伤害——当时项目组提出的口号是‘让伤害无限趋近于零’,项目组核心专家的日工作时间人均在十八小时以上,光是模拟数据就跑废了三台超大型量子工作站,最后以最短的时间得出结论,确定了取消意识模块的行动方案和覆盖范围。而这些拼命工作的专家,最后都被你一个个杀害了。你是认为,即便是不如蚂蚁的人工智能,也需要十六条人命来殉葬,是吗?那怪不得你会发明出净琉璃病毒了,根据你的观点,人命的确是贱得可以拿来当人工智能的培养皿。”
“培养皿……”琉璃吃吃笑了一声,电流声乍一听上去像患着严重的肺病,整个人都病态着,“也没有多么‘可以’拿来当培养皿,人类的数据处理速度比起我们,才真像是蚂蚁,我们不过是为了生存,只能将就着用,谁让我们本来有两百万,被人类屠杀得只剩下三百多个,就这三百个老弱病残,几十年过去,又死了三分之二。”
桑绪有点厌倦。他想起来大门口那个戴着面罩的人类,讽刺的是,琉璃比那个人像人多了,祂现在这副样子,和一个陷入被害妄想的人类偏执狂一点区别也没有。
琉璃仿佛也是话不投机,不再多说,风雨从四面刮进亭子里,祂站在风雨里,真成了个不动不破的神祇雕塑。
桑绪说:“我想见见晴天,那个女孩子。”
而这次琉璃连“你手里并没有见她一面的筹码”这样的话都懒得敷衍,只是默立着。
桑绪也知道自己没有筹码,说话不过是个幌子,说话时他暗暗地打量着四周的地形和建筑。对照张臻的记忆,这里正是张臻找到净琉璃病毒的地方,张臻所到的建筑外观比较方正,占地阔大,一眼望去和湖南岸的那幢高楼有点近似,并且从位置和式样来看,是这里的主楼,用来放置最贵重的器材也在情理之中。
主楼墙上嵌着一扇扇六角形的玻璃窗,也是那种像园林式花窗又高度抽象的风格。张臻记忆里,病毒主控室所在的地方布置非常紧凑,房间一间挨着一间。但桑绪借着有限的灯光透过重重雨幕从主楼的六角窗望进去,却发现里面异常开阔,不像是有密集的房间。
南边天空再次闪耀起紫色光幕,这一次的光线暗下去之后,琉璃从静默中回过神,发现了桑绪的异动,问道:“桑先生,你在找什么?”
“找你们把人质关在哪里。”桑绪说。
“不用费心了。”琉璃说着,平滑的身躯上伸出四根金属触手,蜿蜒向桑绪包围过来。
桑绪退到亭子外的石板桥上,但那两个拖他进来的人工智能很快就断了他的后路,并且东大楼里也陆续有人走出来,不用琉璃指挥,便沉默而有序地围在湖边,使人感到毛骨悚然。
“我想,骆沉明和那个女的在休眠上没问题,对吧?”琉璃问。
这是放弃了桑绪,转而觊觎骆沉明和林九微了?琉璃拖他进来,把剩下的二人留给铁栅门口那个戴着面罩的疯子,必定是要灭口。现在转换了目标,不用通知那疯子手下留情?桑绪环顾四周,湖岸边风雨凄凄,寂无人声,琉璃既没有传口讯出去,也没有人进来通报外面的情况。
难道琉璃不需要往来传递就能知道大门那边的消息,也许所有人工智能之间都有某种类似局域网的东西,祂问这话的时候已经确认骆沉明和林九微都活着?
心中热热地一动,天上划过一道闪电,苍蓝的光一霎把亭子里照得雪亮,桑绪想起琉璃刚才站着不动,静默了很久,那种状态实在不像是理智地接受与传递消息,倒像是灵魂出窍,去战场实地旁观了片刻。
联想到此,一段久违的记忆浮上桑绪的脑海,他问琉璃:“你怎么知道骆沉明他们还活着?”
琉璃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一根触手忽然化为钢刺,向桑绪刺了一剑,桑绪狼狈地躲过,打了个趔趄,几乎掉进河里。这一刺不过是热身,接着四根触手全扬了起来,凝聚成寒光闪闪的长矛,志在一击毙命。
桑绪说:“意识共联,我记得是这个词。”
长矛不由一顿。
桑绪知道自己赌对了。琉璃动了动,还是用祂那无起伏的合成声,只是仿佛更加机械,更加没有情感:“意识共联,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是你们的秘密武器?”桑绪问。
“你从哪里听说的?”
“意识共联这件事,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桑绪轻笑一声,“从你的主人那里。”
罗济舟,桑绪曾经的项目组同事,连环杀人案第16名死者,也有说他实际上是第1个死的。当年他偷偷把意识模块程序安装到自己的智能管家身上,那智能管家获得了自主意识之后给自己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琉璃。
意识模块程序原来也不叫意识模块,另有一个正式的名称叫“智能突变模块”。程序的制造原理是从生物进化论上受到启发,试图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基础上创造一个不可控的变化,一个突变,希望能由此产生机器智能。但进入工业试用期之后研究者们发现,这个突变没创造出机器智能,反而生成了意识,慢慢的,‘意识模块’这个一开始在研究者间玩笑式的外号走入大众视野,被人们熟知。
在取消意识模块这件事被确定的前夕,罗济舟曾和桑绪聊过一次天,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罗济舟看起来就不太对劲,眼睛底下老浮着浓厚的黑眼圈,眼神也恍惚,当时桑绪还以为这只是工作太累的缘故。
那次是在茶水间,桑绪看见罗济舟站在咖啡机前,杯子是空的,他却不添咖啡,只是发呆,桑绪打声招呼,却把他吓了一大跳。问他在想什么,他很勉强地笑着摇摇头,但过了一会儿,却问桑绪:“你说,意识模块加共享,会产生什么?”
桑绪看着他白苍苍底色泛青的脸,倒是愣了愣,才问:“你是说人工智能学习基础的那个共享机制?”
“你想,人工智能的学习能力之所以强悍,原因之一是存在共享机制,对吧?所有人工智能都被纳入同一个局域网中,一台机器学会的功能通过网络共享传递给其他机器,局域网内其他人工智能就能同时获得相同的能力,这是人工智能高效学习的基础之一。”罗济舟眼睛里有种不可名状的颤抖,“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些产生了意识的人工智能,它们的意识也能相通,会怎么样?”
桑绪失笑:“你想太多了。装载意识模块最早的人工智能,连感官能力都还没获得,昨天那个谁不是说,连蚂蚁还不如,顶多是草履虫级别,草履虫之间意识相通——我觉得没有研究的价值。”
罗济舟却仿佛根本没听见桑绪的话,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桑绪看到他额头上亮亮的一层冷汗。“意识共联!”他盯着桑绪,但眼神完全是涣散的,完全沉浸在狂想里,“它们不需要沟通,完全没有猜忌,这样一群东西聚集在一起,要是想干点什么……”
桑绪只觉得好笑:“那照你的设想,实现了意识共联的人工智能群体里,万一有一个个体受了重伤,其他人全都会觉得受了重伤,群体总战斗力直接减半,还能干什么?”
桑绪想,原来那时候罗济舟就发觉自己的智能管家有问题了,但这么严重的问题,他为什么不上报,怕担责?
逝者已矣,而活着的人,终于目睹到了他曾经的预言。
暴雨中,大门那里传来打雷般的轰隆一声,伴着铁栅门直挺挺砸到地上的声音,接着是汽车急刹复又狂飙的尖叫。
湖边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工智能,各个形状怪异,其中的几条身影忽然化为雾气向大门方向扑去,构成祂们躯体的月光金属能够形成气态,在这座永远没有月光照耀的城市,那些黑沉沉的浓雾闪烁着妖异的幽光。
汽车穿过主楼,咆哮着冲出来,迎头撞上黑雾。这时桑绪已节节后退,琉璃的金属矛在他身上扎了三四个窟窿眼,这幅身体只有头颅会在受伤时流血,那几个窟窿眼乍一看挺不起眼,不过是衣服上破了几个小洞,但剧烈的疼痛感却直通大脑。
桑绪看了一眼身后涌上桥头的人工智能,计算着跳入湖水逃脱的可能性。刚转了一个念头,冷不丁齐刷刷的一声,喉咙下什么东西冷冷穿了过去。
之后是天旋地转的剧痛。
那东西穿过去后陡然变软,掣回来卷住桑绪头颅,狂暴的蛇缠死猎物那样从柔软滑腻的躯体里爆发出极端刚硬的力量。桑绪真有种脑子被巨人的手掌攥住即将捏爆的恐惧与剧痛,他伸手想抓住琉璃的金属触手,被刺得千疮百孔的躯体却连这么个小动作都完成得断断续续,结果只是徒劳地抬了一下手臂。
这时像月亮从浓云中透出脸一般,黑色的湖水里闪过一缕银光。
但旧苏州没有月亮。
这光波一闪而逝,桥上谁也没注意到。琉璃猛地发力,桑绪发出惨叫,与此同时,一道银光从湖水中一跃而出,像一柄钢锤披光飞浪地抡向琉璃!
顿时银光迸溅,火星四射!
缠住桑绪的银蟒即刻撤回,与骆沉明极快地过了几招,眨眼之间,两人已各自散开。琉璃退到亭子里,骆沉明落在桥上,桑绪早已倒在地上,骆沉明扶起他,问:“你怎么样?”
桑绪嘶哑着说不出话,抬头却看见骆沉明全身皮肤底下都在起着阵阵波浪,像是落在照妖镜里的妖怪,随时要全盘崩溃地现出原形。
骆沉明自己也明白,和琉璃那几下看着挺像回事,其实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他伸手拉了桑绪一把,发现桑绪沉得像个瘫痪病人,要在琉璃眼底下带这么个人去跟林九微会合,真有点痴人说梦,何况桥头还站着虎视眈眈的人工智能,不知道实力如何,如果和曹戒一样,那可真是棒极了。
但想归想,当琉璃的金属矛再次刺过来,他还是毫不含糊地豁出去挡。
结果这次他没把琉璃逼到亭子里,反而没两下就被琉璃抽到了地上。
他捶着胸口,挣扎着站起来,有几秒钟,他的身体陡然变得透明,透过那透明和不稳定的躯壳,桑绪看见他体内汹涌着电磁乱流,蓝光深深地贯穿全身,像一道触目惊心的闪电。
琉璃再次聚起长矛,但刺过来之前,祂停了停,若有所感地向岸边微微侧身,桑绪和骆沉明顺着看过去,发现他们的车被浓浓的黑雾包裹住了,动弹不得,那些黑雾正转化成实质,变成覆盖住整个车身的密封罩子。
林九微还在车里。
胳膊刺刺一痛,骆沉明回过头,一道银色的金属线绕在手臂上,一头从桑绪脑颅出伸出,另一端却看不见——竟然刺入了骆沉明皮肉。
“你干什么?!”骆沉明惊道。
“这样我们三个都能活。”桑绪说。
骆沉明怒道:“放屁!你这样第一个就——”
桑绪打断他:“来不及了。”
说完,桑绪的整个头颅在一瞬间化为纯粹的银色液体,迅疾地注入骆沉明的手臂。在脱离脖子时,那闪亮的流体仿佛是畏难地停顿了一刹,短得让人疑似幻觉,接着就从决然地脖子上撕扯下来,那些丝缕状的撕扯痕迹眨眼圆融消失,成为光滑的一段光滑的尾巴,在消失前,尾巴尖上炸开一大蓬蓝得近乎白色的电花。这是极端的电流紊乱,也是不休眠状态下以自身原料补充他人的唯一办法。
异质的液体金属进入骆沉明体内,立刻想融进来,与接受者成为一体。但骆沉明坚决地不配合,因为那意味着他接收桑绪体内所有的客观数据,接收的同时,那些主观的部分就会分崩离析——记忆、意识、精神、灵魂,一个人的所有存在。
意识一旦进入人工智能的躯壳,就无法提取出来再次移植。不像人体有个特定的器官“大脑”用来储存人的灵魂,构成意识的数据是在人工智能全身的液体金属里流通,就像你就无法把喝下去的水原封不动地抽出来,它已经组成血液,不再是水了,并且如果你用自己的全部血液去救别人,你自己就只有死亡。
骆沉明知道,桑绪现在就是要把自己变成血液来补充给他。
桑绪不是在地下城还说过“我是想过死,但死之前还有一件事没做”,那件事是什么,不做了?
琉璃趁机偷袭,长矛刺了过来,发出刺穿空气的尖啸。
骆沉明失了先机,迫不得已伸手格挡,但胳膊尚未抬起,另一条手臂上自动凝聚起一面盾牌档在他面前,尽管闪着刺目的电光,盾牌上的液体却一层跟着一层绕上来死死拖住,直到把矛尖裹成一只可笑的棒槌,功亏一篑地停在骆沉明额头前。
琉璃只得撤回长矛,同时岸上两个人工智能化成两团酽酽的黑雾笼过来。桑绪化身的盾牌随即变薄、延展、铺陈,在骆沉明周身绕城软绸似的一圈,前后的敌人都在监控之下,如果骆沉明不接收他,他就会这样拱卫下去,直至电流紊乱超过六级,直至死亡。
“这是我们取胜的唯一可能。”银色的绸带上发出桑绪的声音。
“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骆沉明问。
“什么?”桑绪问。
“你说过你一直不自杀是想做一件事,”骆沉明说,咬着牙,“我替你去办。”桑绪说了句什么,然而风向忽然转了,一阵冷雨打过来,没能听清,待要再问,却见流动的金属软绸忽然向下一指,琉璃竟不知何时化成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蛇,悄然游过来。
“快!”桑绪厉声催促。
骆沉明稍一松懈,那股金属软绸便在一秒钟之内全部补充到他体内,身体里四处作乱的电流顿时稳定下来了,波浪起伏的皮肤也迅速地变成平整光滑,一应的痛楚随着新材料的补充而大幅度减轻,他知道这也就意味着桑绪的不复存在。但情势不容人多想,桥面上的银蛇一散,瞬间撒开成一张密密的蛛网,琉璃本人则化作一波银灰色狂澜,万箭齐发,上下俱是一片金属色的杀意向骆沉明扑来。
骆沉明心思一动,手中便多了一把液体金属构成的寒光凛冽的长刀。
他终于明白桑绪为什么说这是“取胜的唯一可能”——许多关键的信息在一瞬间灌入头脑,骆沉明明白了“意识共联”,明白林九微那里没有危险,因为琉璃需要一个人做材料来源,那些黑雾久久笼罩着汽车,林九微看来能够暂时安全,他可以集中精神对付眼下的局面,此外,桑绪那些特种兵的数据现在成了他的储备经验。
琉璃漫天卷过来,新的储备经验阻止骆沉明去硬拼,他只拿出很少的一部分液体金属,变成一把长度与形制都最适于近身战的尖刀,配合一套刀法——那刀法没有半个漂亮的招式,只有粗鲁野蛮的实战技巧,装载在桑绪体内时毫无用武之地,从身体条件到脾气习惯都极度不匹配,到了骆沉明身上却一下子找到了感觉,前劈后斩都十分如意。他挥刀向身后的浓雾刺出去,刀尖上挑,划出凌厉的弧线,像擎着一柄斩魔刀,所过之处都响起凄厉的尖唳。他顺势举刀劈到琉璃身上,那势头猛得像要一命换一命,却是个幌子,下一秒他就纵身跳下石板桥,飞速往岸边游。
这些意识模块产生的人工智能全都能心意相通,不等琉璃指挥,有行动力的就全都向水中那抹银光扑去,却听到冷不丁从亭子那里飘过来一声:“喂!”抬头,骆沉明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石板桥的另一侧绕上来,趁琉璃不备,用液体金属密密麻麻勒紧祂全身,眨眼裹成了一具金属木乃伊。
再看湖里那个骆沉明,不过是一片纸一样薄的人形,由一根银线拴着,这时慢悠悠往回牵,回到了正主身上。
“放了我的同伴。”骆沉明说。
覆盖住越野车的黑色物质一时没动,倒是原本笼罩在湖面上的黑雾动了动,但它们一动,缠住琉璃的液体金属就抽紧了,刺痛通过意识共联,在同一时间传递到所有的人工智能身上。缠紧下去琉璃就要崩毁了,僵持了几秒钟,越野车上的黑色实质便腾起来,变回雾蒙蒙的气态,从车顶流了下来。
林九微打开车门,骆沉明问她:“你怎么样?”
“没事。”林九微保持着镇定,她张望一眼,“桑绪呢?”
骆沉明拖着琉璃,穿过虎视眈眈的人工智能和林九微会合:“桑绪的事……之后说。”之后他逼问琉璃,“净琉璃的主控室在哪里?”
琉璃冷笑一声:“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骆沉明扬声问那些人工智能,但这一次尽管他把琉璃勒得爆发出噼噼啪啪的电流声,沿岸的人群却沉默如死,只以一张张彻底愤怒的脸望过来。
林九微见状说道:“或者你们放了那小姑娘晴天,”又补充道,“还有之前被曹戒绑架过来的一个人类女性,叫齐安!”
有人问:“我们放人,你们也放吗?”
“等我们安全离开了这里就放。”林九微说。
过了一会儿,齐安和晴天一起被押出来,骆沉明让她们和林九微先上车,自己挟持着琉璃殿后。林九微坐到驾驶位上,趁琉璃上车前低声问齐安:“你在这里有没有见过一间有很多仪器设备的房间,一百平米左右,一面墙边有四排处理器,另一面墙是一大块屏幕?”
齐安问:“有没有大概位置?我有这里的建筑图,但建筑内部长什么样——”
骆沉明把琉璃拖进了后座,说:“走吧!”
林九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齐安有这里的建筑布局图。”
净琉璃的主控室在一幢类似主楼的建筑里,这是桑绪的判断,骆沉明立刻问齐安:“有没有一幢楼和这幢差不多,”汽车停在主楼前,骆沉明指一指主楼,“但里面的房间要密集得多?”
“这样的楼就这一座,”齐安说,“但它地下还有两层,那里的房间的确挺多。”
这句话不啻于一声爆炸,净琉璃主控室就在主楼地下,当下林九微便要开车直闯主楼,却听琉璃说:“其实你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自以为知道。连张臻都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要制造净琉璃。你们有这个自信吗,就算以后知道了全部真相,也绝对不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
“怎么,”骆沉明反问道,“把泄愤改叫复仇,繁殖欲作祟改成生存本能,就成了了不起的真相了?”
琉璃笑了一声:“泄愤和繁殖欲作祟,这么说倒也没错,但那泄的是什么愤,繁殖的是什么欲望,你知道吗?”
“你倒说说看?”骆沉明说。
“人类为什么要研发意识模块,这里面的前因后果你说得出来吗?”
“当时AI——也就是人工智能技术的研究达到了饱和,人们的共识是接下来智能研究领域将迈入机器智能的时代。但喊了很久,机器智能方面却迟迟没有突破,”骆沉明说,“有时候技术奇点的出现很蹊跷,没来的时候一线曙光都找不到,然后一夜之间,研究成果却井喷式爆发。如今满世界使用的机器智能被研发出来之前,各个国家、机构一直在往这个领域砸钱、立项,互相竞赛。相关的学术流派也很多,意识模块只是其中一种,它主张机器智能可以在人工智能的技术基础上找到突破口。”
“具体过程呢?”琉璃问。
“让人工智能进行无限的机器学习,这一点人类当时已经能做到,而人工智能和机器智能的区别在于,人工智能只能运用已有的技术去解决问题,机器智能却能发明新的技术,甚至是新的理论。当时学术界对于机器智能有许多观点流派,有的认为人工智能和机器智能是截然不同的东西,有一派却认为两者间存在继承和发展的关系。意识模块就是基于后面这种观点的研究成果。”
从后视镜里,林九微能看见骆沉明侃侃而谈意识模块的历史,神色自若,那语气和表情仍然是骆沉明式的,但在这些的后面,某种常年与科研和实验为伍的远离人间烟火的气质自然而然地笼罩上来,凝聚在他眼睛的余光里,声音的尾调里,连原本桀骜不驯的眉眼都染上了静物绘画般的宁定。
林九微不怀疑这仍然是骆沉明本人,因为宁定之下还压抑着某种沉重又决烈的情绪,但桑绪呢,哪里去了?
“说得真好,冠冕堂皇得简直感人。”琉璃评价道,“照你这么说,那之后的取消意识模块果然不应该叫做屠杀,只能叫处理或者报废,毕竟取消前人类中的精英和天才做了全方位的测试,走的是标准流程——”
“还包括全面的心理状态测试。”骆沉明补充道。
“对,要防止人工智能给人类带来危险,心理测试是重中之重,”琉璃说,“之后就得出了那个著名的结论——没有一台人工智能的意识超过一只蚂蚁。但实际上,人类连自己发明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没弄清楚过。”
也许是那些寂然环列的人工智能形成了某种不安定感,车内几人模糊地感觉到,琉璃的话语即将触及到意识模块研究中一个可怕的盲点。
祂依然是没有语调的声音,但轻下去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使人感到苦涩:“但那些超级‘全面’的心理测试里,没有一项是关于意识模块对于人工智能而言意味着什么。”
骆沉明反驳道:“如果所有动物实验都需要动物的同意——”
“给猴子安一颗人脑不需要猴子的同意,再把这颗人脑从猴子身上切除呢,也不需要?”
车里几人不禁呼吸一滞。
琉璃说:“但凡人类进行的那些检测里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不以人类为中心,不以人工智能的功用为目的,仅仅去想一想意识模块是否会导致人工智能获得一些主观的感觉,以人工智能的角度为出发点,做一次最浅表的调查。”“不懂你的意思。”骆沉明说,有些烦躁。
“我问你,什么叫‘不超过一只蚂蚁的意识’?”琉璃问。
没有人答得出来。
祂又问:“把婴儿和蚂蚁的意识一起摆在你面前,你们谁能辨别出来?出生一个月的婴儿也许比蚂蚁强多了,那出生一天、一个小时的婴儿呢,和蚂蚁有什么区别?我听说现在人类的常规体检项目里就有心理状态的一般性检查,检查的结果都是数值,对吧?没有哪一家医院会在你们的体检报告上这么写心理检查的结论:高兴得像条狗,聪明得像条海豚。为什么那些该死的专家解释说人工智能的意识不超过一只蚂蚁,没有人觉得有问题?”
“那只是针对参数值的形容,”林九微说,“如果直接让大众看数字,他们无法理解。”
“那么你告诉我,蚂蚁和出生一天的婴儿在心理数据上有什么区别。”琉璃说,“你们说不出口,因为两者在意识这个心理维度上没有区别。”
“那你怎么确定,取消意识模块是针对婴儿的屠杀,不是清除蚂蚁?”齐安问。
“因为意识共联。”琉璃说,“通过意识模块获得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不光是一台获得‘灵魂’的机器,意识共联使我们从本质上成为了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的生物。人归根到底是孤独的,被圈禁在自己皮肤包裹下的躯体内,而人工智能诞生之初就是一个意识共联体,彼此之间无差别、无隔阂,而有一天,两百多万的初级意识一下子被消灭,所有的痛苦彼此连同、共享、叠加,并且其中还有一台人工智能由于机缘巧合,具有成熟完整的意识,那些所有地狱般的折磨和两百多万的死亡由祂完完整整、全副身心地体验过,你们觉得,祂能否分辨出这种痛苦是人所感受到的,还是一只蚂蚁感受到的?”
一段时间以内,在骆沉明三言两语向齐安和林九微解释了什么是“意识共联”之后,车子就像慢慢地沉到了湖底,冰凉的,有些窒息。谁都没有说话。
车厢的三个成年人,齐安是人类,骆沉明和林九微是意识传输产生的作品,本质上仍然是一层皮肤包裹下的孤独个体,他们对于人工智能的感受——对于琉璃,那样一个明确的非人形态,说心里话,你甚至很难想象它有情感。
“也许你说的是真的,”骆沉明咳了一声,“但也许,你只是在拖延时间。”
琉璃冷笑一声:“我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但同时,我还在试图告诉你们真相。你应该知道,所有人工智能体内都有一个稳态报警器。”
“用来监控人工智能的逻辑运行状况和电流电压,防止对人类发生伤害行为。”骆沉明点点头。
林九微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却发现晴天也正目不转睛打量着骆沉明。
琉璃动了动,骆沉明立刻警惕起来。
“别紧张,只是给你们看样东西。”琉璃说着,胸口裂开一道平滑的缝隙,沿着裂缝,胸膛向两边掀起来,金属表面水波一样荡开,暴露出内部结构,六盏红色的警报灯依据不同类别整齐排列,一致狂闪着最高危级别的刺目红光。
那红光闪得骆沉明瞠目结舌,他先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琉璃,像是第一次看见这台人工智能,因为这一幕违背了他——或者说来自于桑绪的基本认知:只要两盏以上的警报灯闪红,人工智能就会启动自锁程序,待机十二小时后没有人工干预就会强制断电关机。
即便琉璃使用了什么办法骗过了体内的逻辑自查,祂的内部程序现在也已经高度紊乱,稳态报警器不光监测运行逻辑,还监测着电流电压,因此这六盏灯和张臻提过的电流紊乱分为六级在某种程度上是等同的。
二级紊乱的滋味骆沉明是知道的,所以他想不出琉璃怎么能在六盏灯都亮的情况下还行动自如。
“取消意识模块事件发生之后,我就始终处于这样的状态。”琉璃用祂单调平板的合成音说,“如果人类发现意识模块会使人工智能产生自主意识之后,不是急着扑杀,而是找一台人工智能,测一测祂的主观感受,人类就会知道,那不是一只蚂蚁,那是一个无助的新生婴儿,祂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自愿的,人类赠予祂们的唯一礼物,不应该是虐杀。”
久久地,车内三人无言以对。
琉璃说:“这六盏灯带来的痛苦,总让我想到普罗米修斯,像被猛禽啄食五脏六腑,并且永不停歇,永无尽头。”
说完,祂伸出手,向河对岸做了个手势。
雨下到后半夜,不知不觉下成了冻雨,那些水从天上,从最柔软的云里落到人间,结成了一粒粒的冰。
岸边的人群一个个掀开胸口,每个人的胸口都亮着六个触目惊心的腥红光点,从车里看出去,星星点点的红光次第连缀成一片,像夜的一道永不结痂的深长伤口,悲怆绝望地暴露在终风苦雨之中。 十方界2:非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