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朱熹:道德战中的防守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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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75年,朱熹背着一架的书来到了江西铅山的鹅湖寺,感觉就像张国荣演的电影《倩女幽魂》里那个书生宁采臣。只不过,朱熹不是去赶考,也不是来旅游,他是单刀赴会来的。
这里即将举行的是首届中国哲学的高峰论坛——鹅湖之会。论坛其实也就是个辩论大会,参赛双方分别是“心学”一派的创始人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和“理学”一派的掌门人朱熹先生。论坛上,正方队员和反方队员吵得脸红脖子粗,吵了整整三天,最后也没吵出个结果,大家不欢而散。
想想宋朝也蛮有意思的,为了一个哲学问题,大家居然会约架开吵。其实,宋朝是中国哲学史上继春秋和魏晋之后的又一个高峰,各种哲学流派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在宋朝,学术上造诣最深、影响最大的就是朱熹先生了。他总结了以往的思想,建立了庞大的理学体系,后来被尊奉为官学,在元、明、清三朝一直是封建统治阶级的官方哲学,而朱熹本人也与孔夫子并提,被称为“朱子”。
但在朱熹生活的年代,他的理学思想远远没有达到一统江山的地步,各种哲学流派的争执水火不容,甚至会影响到不同的政治见解和行为处事。鹅湖之会,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斗,而在其他时候,甚至会出现你死我活、血肉模糊的场景。朱熹先生也是撸起袖子,赤膊上阵的。
在鹅湖之会的七年后,就发生了一桩轰动朝野的性丑闻大案,当事人是永康学派的台州知府唐仲友,而检举揭发者就是我们的朱熹先生。
去过庐山的人一定看过电影《庐山恋》,庐山上的电影院里一年四季只放这部电影。电影里的朱熹,一身古代书生的装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临着瀑布读书。这样一种憨朴的形象给很多人留下了好感。而他在儒家序列里有着“亚圣”的地位,孔孟之后就是他了。事实上,明清两代的八股考试,连孔孟都不提了,考的都是他的东西,但再想想,范进中举之类的故事,想想古代书生捧着他的教材头昏脑涨一辈子,也多少有些让人头皮发麻。而更加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还是在这起案件中。
朱熹当时的身份是浙东常平使,在巡视过程中,朱熹据说是掌握了唐知府的不法事实,于是连续上了六道奏章,措辞激烈、举证繁杂,要求朝廷从严从速处理腐败官员;而唐仲友也是一位进士出身的学者型官员,永康学派的带头人,当时的学术界名人,笔头功夫一点都不输给朱熹,当然是不甘示弱,给皇帝写报告,自我辩白,甚至绝地反攻,指责朱熹弄虚作假、知法犯法。
两位学界大佬的笔头官司引起了舆论界的广泛关注,成为当年的热点新闻。士大夫们也因此引发族群分裂,有的挺朱,有的挺唐,有的点赞,有的猛踩,热闹得一塌糊涂。宋孝宗接到两人的检举材料,发现互相揭发的也都是一些司空见惯的“不法行为”,芝麻绿豆大的事,不知道他们干吗争得那么热烈,于是就去问宰相。宰相王淮确实是肚里能撑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只是秀才们争闲气罢了。”于是,皇帝也就懒得去理他们了。
这事本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朱熹却没完了,他又抛出了重磅炸弹,说是发现了唐仲友和一个妓女的生活作风问题。这么峰回路转的剧情,这么香艳刺激的题材,当然是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了,于是,这件事又很快占据了今日头条,成为最受关注的娱乐八卦。
被抓起来的那名妓女叫严蕊,是浙江台州的一名官妓。所谓官妓,也就是政府蓄养的,有公家牌照的妓女,当然了,她们的工作也只是服务于各级官吏。这是中国封建时代的一种特殊制度和特殊现象。按照南宋的纪律条例,官员找官妓“三陪”可以,上床不行。但事实上,朱熹也没有找到唐仲友和严蕊小姐上床的证据,他只是作出了“合理推断”,按照鲁迅先生的解释就是:“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这位严蕊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可以说是才色俱全。她跟台州的地方长官唐知府关系当然不错,所以,唐知府说是出于对严蕊才华的爱惜,替她交了一大笔钱,让她脱籍从良,回黄岩与母亲居住了。
帮妓女从良,当然是一件积德积善的好事。但朱熹要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件好事?妓女有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你要帮严蕊?你没跟她上床,你肯出这个代价?
为了寻找案件的突破口,朱熹当即下令逮捕严蕊,辣手摧花刑讯逼供,让其招供与唐太守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整整两个月的关押期里,把个严美人打得死去活来。没想到,严蕊小姐虽然是个妓女,却也是一个烈女,棍棒之下宁死不屈,并且说:“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料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没有上过床就是没上过床!妓女也有妓女的职业道德,怎么可以诬陷人!
这下完了!搞不定!舆论倒是一再发酵,再次惊动了皇帝。孝宗皇帝也怪朱熹多事,便将朱熹调任去了另外地方,改由岳飞的后人岳霖去主办处理这起案件。岳家曾经蒙受了南宋史上最大的冤狱,所以,对冤案特别敏感,誓死平反天下所有的冤假错案。于是,岳霖很快审明了真相,释放了严蕊小姐,并判令其从良。
严蕊作了一首《卜算子》的词以纪念这次不白之冤的昭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当然了,“奴归处”还是要问一下的:严蕊的归处倒还不错,后来被赵宋皇家的一位宗室纳了做妾,也算是有个好结局了。倒是朱熹,在这件事情上成了个不太光彩的角色。
后来,有人解密这起案件的幕后新闻,认为还是由于朱、唐两人学术见解上的分歧而引起的。
在哲学思想上,唐仲友的许多观点与朱熹不同,甚至还针锋相对。而唐仲友也不太看得起朱熹,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检查人员来到台州时,唐知府故意怠慢,在办公室里磨磨蹭蹭忘了出来迎接。朱熹有一个朋友,我们在“辛弃疾”一章里也讲到过,就是那位爱国诗人陈亮。陈亮爱国也爱美女,他在台州游玩的时候,看上了一位官妓,但他自己又没钱,于是就找到唐仲友,希望唐太守能帮那名官妓脱籍从良,成全他们。唐仲友口头上也答应了。在某次的宴会上,唐仲友把那名妓女拉过来问道:“你果真想跟从陈官人吗?”那名妓女被长官问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唐太守却接着说:“那你就得做好忍饥挨饿过苦日子的准备才行了。”——他这是告诉妓女,陈亮的经济条件不好。这么一来,妓女当然不乐意了。下次见到陈亮,就没给他好脸色看了。陈亮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后,感觉被唐仲友玩弄和出卖了,就想着报一箭之仇。等到朱熹的中央巡视组来到台州,陈亮就去见老朋友。朱熹也正在为唐仲友缺席欢迎仪式而生气,陈亮就火上浇油,挑衅说:“唐仲友说你连字都不识,怎么能当监司长官?”明明自己学问这么好,却被人看轻到连字都不识,朱熹先生虽说是“圣人”,也发火了。这么一来,学术分歧就上升到权力斗争了。于是,出现了前面所说的朱、唐两人水火不容、互相弹劾的场景。
哲学之争最后却让一个妓女受尽了皮肉之苦,这似乎又让理学道统多了一个迫害人的污点。
我们今天很多人一谈理学,就认为它是一门迂腐的学问,是灌输封建教条、毒害人的落后思想。其实,在宋代,理学是最活泼不过的了,基本上那个时代最有学问的学者,没有一个不研究理学、不认可理学的。理学所讨论的问题,很多到今天其实都还没有解决。理学讲“存天理,去人欲”,平心而论,它的本意并不是禁欲主义,而是要把人所固有的本能欲望纳入一个合乎道德伦理的规范中。甚至对于狎妓嫖娼,理学家的态度也不是一味排斥,而是颇有些暧昧的灵活:
据说朱熹的前辈理学大师程颢、程颐两兄弟曾经有一次同赴某个士大夫的家宴,东道主为了活跃气氛,搞来两个妓女劝酒助兴。弟弟程颐见到妓女跟见到仇人似的,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拂袖而去,弄得东道主很没面子;哥哥程颢却神情坦然,口里连说没事没事,跟其他的客人一起尽情喝酒,尽欢而散。第二天早上,弟弟程颐责问哥哥程颢,哥哥笑着说:“我当时与他们一起喝酒,座中有妓,但我心中无妓;今天我到你老弟的书斋来,你心中还牵挂着昨晚酒席上妓女的事,所以你是斋中无妓,而心中却还有妓。”这个故事好像在禅宗的故事集里也看到过相类似的版本,只不过主人公换成了某位高僧罢了。故事本身要说明的是二人修养的境界,从讲故事的人的立场来看,似乎更推崇“心中无妓”的境界,似乎只要“心中无妓”则不妨逢场作戏。当然了,理学反对人类肆无忌惮地放纵情欲,不管是“心中有妓”还是“心中无妓”,从本质上讲,他们都倾向于对情欲进行约束。这也是朱熹在今天的价值所在。 大宋王朝的生动面孔【富媒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