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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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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那个小丫头,他好像见过

  (一)

  梁国七十三年,十一月初九。

  这是个晴夜,月辉明明,星河飒飒,不适合杀人,也不适合抢劫。

  可干他们这行的,总轮不到自己来选时机。毕竟给钱的是大爷,什么时候行动、如何行动,自然都是雇主说了算。

  破落的小庙门窗虚掩,庙里有一只不大干净的水桶,李轻河从外边的河里挑了半桶水,简单冲洗了一下就准备给自己上药。秋末冬初的郊外极冷,丢在一旁的衣袍上染了大片血迹,被凉水冲过的身子微微起了白雾,伤口自左肩直直横到腹部,深得让人心惊。

  “嘶……”

  被伤药刺激得龇牙咧嘴,李轻河稍微停了停,他望着手里的药,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换个活计。刀口饮血的日子,他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太疼了。

  而且,作为一个杀手,被人知道他怕疼,也是怪丢人的。

  李轻河叹了口气,眼一闭心一横,继续把药上完。

  因为经验充足,他上药很快,包扎的手法也极其专业。

  带着湿气的木枝很难烧燃,火星噼里啪啦迸个不停。李轻河一边扇着烟,一边开始思考,如果真要转行,他或许可以当个大夫?专门接杀手和刺客生意的那种。

  一来能有固定客源,二来,他做这个也还顺手……

  这时,边上隐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李轻河眼睛一瞥,正巧看见倒在那儿的姑娘一脸憋气的表情。

  他微微挑了眉头,还不醒?挺能装。

  于是,他有意无意多扇了点儿烟雾过去,大有“我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的意思。

  藏在衣袖里的手紧握成拳,霁月咬着牙憋气,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咳出声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人朝她走来,步子很慢很轻,最后停在她的身边,蹲下。

  皎皎月华泉水般流进破庙。

  借着微弱的光,李轻河安安静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霁月。他起初只是想来逗逗她,可真过来了,却又生出了几分困惑。

  他也想起来,几刻钟之前,自己见到她的样子。

  那时,李轻河随许多人一起埋伏在树上,等着这一次的生意自个儿过来。

  他是杀手,要说生意,自然是杀人。据雇主说来人是皇城富商,可当那队人马渐渐走近,他却发现了几分异常。

  来者仪仗恭谨、四周护卫森严,马车周围垂落的帷帐是明黄一片,那黄色很亮,耀得人眼疼。当下,他微微皱眉。

  这队人马不对劲。

  他的瞳仁微微放大—

  这车马是皇家的?

  就在他心下暗忖之时,领头的人已经发了口令。

  “杀—”

  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不等他细想,服从指令的本能已经让他跟着队伍一跃而下。而就在跃下之时,他看见了队伍末的一个小丫头。

  那个小丫头和大家穿着一样的粗布衣裳,但容貌、气质与周边出入明显。也许是为这意外感到惊讶,她抬起头来,几分惊慌、几分无措。

  月色如纱覆在她的脸上,落落星河流淌在她眼底。

  李轻河心下一动。

  说起来也许没人相信,但他总觉得,这个丫头,自己在哪儿见过。

  电光石火之间,数条黑影从树上蹿下,闪着寒芒的刀刃直直没入队前侍卫喉部,再抽出来便带出血雾一片,山路上顷刻间混乱起来。

  皇家的护卫当然不是吃素的,可他们这群人干的也是刀口饮血的活儿,加上他们占有先机,两边拼起命来,竟是打了个势均力敌。

  李轻河举剑格向后方,刀剑相交,擦出刺耳的声音,他的脸上热热的,不知道是溅着了谁的血。挡住之后因为冲力太强连连后退,恰好这时另一个人补上他的空缺,他抽空环顾四周,随之心下一沉。

  对方训练有素,已经围出了个包围圈,而他们被困在中心,由于打斗中损耗太大,已经渐渐落于下风。这种局势,按道理说,应该撤了。

  可带头的人并没有下达命令,相反,大家都不要命了似的继续厮杀着,他趁机向身边同伴看了一眼,不料在对方的眼里看见了血色。

  他心下疑惑,却也快速做了决定。

  只见他眼睛一扫,很快找到包围圈的薄弱处。他突向东南方,那儿临着石壁,石壁中间有一块凸起,不好站人,于是便空出一小块。那是唯一能够逃生的空缺。

  找定之后,他直直向那边袭去,一路上不知道踩过了几具尸体,身上也不知道划了几道口子,可他运气不错,终于来到了空缺处。

  他双眸一凛,斩向前人迅速将其挑开—就是现在!

  他脚尖一点就要冲出圈子,却也正是这个时候,他鬼使神差回了个头,恰好看见不远处的小姑娘。她的脸侧挂着血珠,满脸满眼的不可置信,而黑衣人的刀锋就横在她脖颈后方,凶险十分。

  见状,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拽住了心脏。他停住脚步,也因此耽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随后,他忍着被侍卫从左肩劈到腹部那狠狠的一刀,硬生生从人群里带走了她。

  李轻河不信什么玄乎的东西,与她却有一种冥冥之中说不出来的羁绊似的。

  胸前的伤口又开始疼,他微微皱眉,为此奇怪。

  怎么会为她跑回去呢?

  分明,他只是看了她一眼。

  (二)

  “咳,咳咳……”

  霁月终于再忍不住,她被烟火气呛得咳个不停,在睁眼的那一瞬,她直直对上那个望着她发呆的人。

  眼前的人未着上衣,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的身上,单是看着都觉得冷。

  而他就这么蹲在一边,像是在回忆些什么,几分迷茫、几分不解,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之后挑一挑眉,换了副表情。

  “醒了?”李轻河勾出个笑,“你这一觉睡得可够扎实的。”

  在江湖里飘飘荡荡,李轻河早养出了个自来熟的性子,霁月却是很不习惯,因为有所防备,所以下意识想往另一边缩。然而,她这么一动恰好扯着了小腿上的刀伤。

  冷汗从毛孔里钻出来,霁月的眉头皱得死紧:“嘶……”

  李轻河一拍脑袋:“对了,还没给你上药呢!”

  刚刚说完他就起身想走过去,霁月条件反射地想远离他,然而一动之下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轻河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霁月疑惑比他更甚:“这不该我问你吗?”

  “我给你上药啊,你躲什么?”李轻河环着手臂,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李轻河生了一副好模样,眉目清俊,鼻梁挺直,轮廓分明。这样一张脸,加上会说话,在哪儿都是很吃得开的,尤其是类似于花灯庙会,他总能接到姑娘们红着脸抛来的香囊。

  然而,此时此刻,在霁月的眼里,李轻河简直就是一个流氓!

  霁月气结:“你……你想碰我……你懂不懂礼数!”

  “礼数?”李轻河歪歪头,举着双手后退几步,“行,可以,我不碰你,你自己爬出去找大夫吧。”

  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垛上,随手捻了根叼在嘴里,眼睛一闭就倒下去。而霁月有伤在身,站得勉强,偏赌着气,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却又对着外边开始犹豫。到底是长在深宫,没有过类似的经历,面对当下,她实在是有些茫然害怕的。

  李轻河若无其事瞥了她一眼,躺得悠悠闲闲:“这外边天寒地冻,又是林子又是树丛,路绕得很。你不识路,身子又虚,还带着这血腥气,出去也不晓得能走几步。”他说着,轻轻笑笑,“我们打个赌呗?半炷香之内,我赌你能被那些觅食的野兽追上。然后……”

  他伸手做爪虚空一抓,抓完之后,亮晶晶望她一眼:“然后,你猜会如何?”

  霁月原本被他说得心底有些慌,却又在看见他最后那个动作的时候觉得好笑。这么大个人了,还伸爪子装狼扮虎的,幼不幼稚?

  这么想着,她之前因为不安而生出的坏情绪不自觉也就淡了一些。

  “喂,你那是什么表情?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我在吓你呢。”李轻河坐起身来,满脸的郁闷,情绪鲜明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半点儿看不出杀手的影子。

  霁月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在她眼里,不远处的人委委屈屈,眼神和表情都柔软得不可思议,让人忍不住想顺着他说话。

  “那好,我很害怕。”

  李轻河扬着下巴轻哼一声,这才起身。

  “好了,不闹了,回来吧。”他抛了一下手里的药瓶,稳稳接住,“我给你上药。”

  这次的霁月没有拒绝,即便仍有警惕,但很明显,她对李轻河已经不那么防备了。安静下来想想,虽然那场混乱里,她的确是在杀手群中看见了他,但他的很多动作都反映出他的确和那些人不一样。

  没有谁会在生死之间花心思隐藏自己,除非这一开始就是场戏。

  可她不信他是演的,即便作为一个陌生人,他逃脱之际掉头救她这一举动显得莫名其妙。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霁月往他的胸前望了一眼。

  那儿横贯了一道刀伤,极深、略长,几可见骨。

  霁月微微皱眉,移开了视线。

  不同于霁月的纠结,另一边,李轻河背对着霁月给她处理伤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轻轻勾出一个笑来,颇有几分得意。

  果然啊。

  论起和人套近乎,他还没失败过。

  比起给自己上药包扎时的随意,李轻河对霁月明显温柔耐心多了。单说脱衣这回,他虽然怕痛,但习惯使然,也就是随手一扯把衣袍扔在一边,对霁月却是自下而上一点一点把被血粘住的布剥离开,生怕弄疼了她。

  好不容易剥开她腿上被血浸透的布层,李轻河想起什么似的:“哎,你叫什么名字?”

  霁月一愣,不答反问:“你呢?你叫什么?”

  “李轻河。木子李,轻重的轻,河流的河。”

  “轻河。”她念了念。

  泛览星粲粲,轻河悠碧虚。

  霁月心道,银河浩瀚,流波如华,很好的名字。

  她歪歪头:“你叫我阿月就好。”

  “阿月?”李轻河动作一顿,“你别是临时取的吧?从我的名字里想到的?”

  这话里的意思有些暧昧,可李轻河不是什么心细的人,出口也未发现。倒是霁月听完又是一愣,也不知是羞是恼:“谁从你的名字里想到了?”

  “行行行,不是不是,你别动啊!”

  李轻河嘟嘟囔囔:“这么大反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呢。”

  霁月气鼓鼓别过头去不再理他,而李轻河见状也耸耸肩不再说话。

  一时间,周围只剩下虫鸣和风吹草木动的细碎声响。

  (三)

  其实上药并不折腾,折腾的是李轻河,这儿也不敢动、那儿也不敢碰,小心翼翼畏首畏尾,看不见一点平日里果敢干脆的影子。好不容易上完药,他已经是一身汗了。

  将纱布头子绑紧,李轻河松了口气,刚想和她说一声“好了”,可话未出口便察觉到什么似的,眸光一凛,瞥向庙外。

  “怎……”

  霁月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然而还没问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李轻河带她起身,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提起水桶扑灭了火堆,他的动作很快,声音却轻,那火苗熄灭时“刺啦”的声音刚刚冒出来就被他掀起衣袍一挥盖了个完全。

  “走。”

  他对她比出个口型,揽住她的腰,脚尖一点便从庙后破窗翻了出去。

  也就在他们刚刚越出窗口的那一瞬间,看似寂静的门外有了动作。鬼魅一般,一行人从黑暗中闪现出来,悄无声息破了庙门。

  地上有积水,边上有血迹,衣袍下盖着的是刚刚熄灭的柴火,即便是被冷水浇灭也还存着点点余温。

  领头人戴着铁质面具,黑衣窄袖,马尾高束,看不见面容,却莫名叫人觉得阴冷。他定了定,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只一个手势,身后的人便跟着他从破窗往外跃去。

  破庙之外有两条路,左边是官道,无阻无碍,而右边通往一片密林,真要藏人,往那儿钻应该是最省力的。可面具人眯了眯眼,挥手将人分成等份的两拨分头追寻,自己留在了原地。

  感觉到外边的动静,李轻河带着霁月窝在庙外的下水沟里,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里边。

  这水沟上边盖着一块青石板,板上满布青苔,板边杂草丛生,混在矮树草丛里边,黑暗中根本看不出来这儿居然有个能藏人的地方。

  这个地方,若是常人,肯定发现不了。可李轻河手上握着许多人命,长年以往也谨慎惯了,不管在哪儿落脚,他第一反应一定是找找附近有没有哪儿能躲。

  不得不说,他靠着这点自救了许多次。

  水沟靠里的地方稍大,霁月稍微蜷蜷就能待下,可临近外边的地方很窄,钻个孩童都费劲。李轻河坐得靠外边点儿,他佝偻着身子,头埋进膝盖里,把自己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此时,他正拿顺手扯来的破布拼命按着胸前,那儿的伤口裂开了,血濡湿了布面,带出淡淡的血腥味。虽然这味道不重,可如若周遭空气清淡,那人又敏感一些,他们怕躲不过。

  还好,他们的运气不错。

  周围的味道很难闻,水沟里各种腐败的杂物混在一起,他们半个身子都泡在臭水里,加之最近又是雨天,泥土的腥臭味混着这难以言喻的味道一阵阵往上冒,逼得李轻河都翻了个白眼。这儿的确让人作呕,但李轻河觉得自己很幸运。

  就是这个味道,恰好遮盖了他身上的血气。

  那人一直站在原地等消息回报,像根柱子,不动不晃,也不知站了多久。

  这时,水沟里,有一只鼠子贴着他们的腿蹭了过去。

  霁月下意识一抖,可她反应很快,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倒是李轻河心下一紧,想到了什么,暗道一声“糟了”。

  他下意识要抓住它,却不料抬手的时候带出了水声。

  与此同时,面具人转过头来。

  李轻河的伤口太深,周围的水被他染成红色,而那鼠子大概是受了惊吓,带着几分血腥味一下子蹿了出去。面具人的身手很快,弯腰起身抓住鼠子,这个动作不过瞬间而已。

  那只鼠子湿漉漉的,身上没有口子却沾着血气,是从……

  他眯了眯眼,直望向青石板。

  是从那儿来的。

  察觉到面具人的动作,李轻河的心沉了沉。

  四周静得可怕,霁月从缝隙里看见那人一步一步慢慢踱过来,她的心几乎吊到了嗓子口,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瞪大。

  然而,就在她紧张到手指发抖的时候,有一只手稳稳按在了她的手上。

  那只手很冷,冰雕的一样,她微愣,抬眼,恰好看见他脸上那一抹笑。

  借着透过缝隙照进来的微弱月光,霁月看见他笑着发出无声的两个字:别怕。

  说完之后,李轻河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他将她往更里边的地方一推,接着掀开顶上的石板,抽出腰间软剑一跃而上,刃上寒芒微闪,是冲着那人喉间去的—

  可那人并非无能之辈,霁月屏住呼吸从罅隙里向外看去,只见对方向后一旋躲过软剑,抬手就要发出信号弹。李轻河反应很快,他一击不成直直跃过,接着在对面树上借力一转,将剑作刀从半空劈下,信号弹霎时烟花一样在那人头顶炸开。

  火光散星般映亮薄夜,也映亮了李轻河坚定好看的眉眼。

  霁月透过青石板的缝隙望向他,同一时刻,他也转过头来。这个缝隙很窄,外边都是杂草,可他眸光定定,仿佛透过一切直直对上了她的眼睛。

  那一眼很短,可这一刻很长。

  有些话说来可笑又不真实,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幻想出的旖旎梦境,即便用“冥冥之中”做借口也没人会信。可这一瞬间,霁月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现实和虚幻,也不知道这是错觉还是真的。

  她总觉得,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也有这样一道目光在追随着她。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她好像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

  面具人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根长鞭,那鞭看似柔软,却又和寻常皮鞭不同。它绕上李轻河的软剑,划过之后没有一点儿损伤,反而带出阵阵火花,软铁一样。

  霁月见状皱眉,江湖人大多用刀,军士们习惯长枪,刺客杀手喜欢软剑暗器,绿林好汉多使重器斧钺。而拿长鞭当武器的多是女子,在男子里,实在是少。

  然而,少并不代表没有。

  惯用长鞭,又是高手,还戴面具的人,她听说过一个。

  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

  可这不对,霁月摇摇头,楚青宵是朝廷里的人。

  她正想着,那面具人又动了。

  他从束腰里掏出了个两指宽的东西,看上去和之前的信号弹差不多大小,可他咬开栓子之后没往天上抛,反而对着李轻河扔了过去。那东西的尾巴上带着火星,李轻河连忙后退。他的身后是树,左侧有一道淤泥潭,谁也说不清里边多深,前边是那个冒着火的不明物体,而面具人站在他的右手边。在这几乎是避无可避的情况下,霁月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然而,下一秒,她看见李轻河一溜烟上了树。

  现下危机四伏,李轻河的动作却很喜感,他手脚并用如蜘蛛一样,咻咻咻就爬到了上边。那面具人大概也没想到这么一遭,他惊愕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从天而降的细密粉末。

  饶是面具人再怎么敏捷,也还是在这儿栽了跟头,他闪躲不及,脚步一虚,晃了晃便倒下去。

  霁月从一开始的担忧到刚才的发蒙,再到此时此刻的目瞪口呆。她诧异着,这就结束了?就一包迷药?一包迷药就把那个人放倒了?

  愣在原地,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于是整个脑子又被那个念头给占据了……

  霁月想,怎么有人会把这种东西藏在裤裆里的?

  她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当然,后来她就此问过李轻河,可这完全是一个误会。

  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备着伤药、迷药防个不测都是正常的。李轻河一般将它们贴身放着,但因为之前他在破庙里脱了上衣上药,便暂时把它夹在了腰封里。当时天暗,他动作又快,是以霁月没看仔细,因此误会他很久。

  也因为这个误会,她嫌弃了他很久。

  李轻河从不会为杀人而不安,在跃下树后,他手执软剑,干净利落地在昏厥中的人脖子上抹了一道,完了又扒了对方的上衣披在身上随便系了几下,勉强遮个体。

  动作中,也不晓得失血过多还是体力不支,他只觉得眼前短暂黑了一下,因此没注意到从面具人身上掉出来的拇指大的令牌。

  做完这一切,李轻河将面具人推入不远处的泥潭。

  那泥潭混浊,没人知道底下多深。

  云散月明,有光照在这儿。

  霁月早从水沟里爬了出来,她走到李轻河身边,佯装拧干裙摆,蹲下身把令牌捡了起来。现在不是时候,霁月没看得多仔细,但即便只是匆匆一瞥,也还是让她心底一沉。

  这令牌还真是宫里的。

  捡起之后,她将它藏进衣袖,眸光微闪了闪。

  李轻河带着一身伤扛了这一场,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再说不出多余的字,只朝她比了一个“走”的手势。而霁月定了定心神,忍着腿疼快步跟了上去。

  (四)

  长街之上,路边摊贩特别少,并不热闹繁华,相反,这里还透出了几分死气。是啊,如今暴政猛如虎,当今天子只知享乐,不知民间苦难,这般模样自然不必奇怪。

  李轻河早在刚进城时就换掉了那一身黑衣,随便塞了点儿吃的,他带着霁月熟练地拐进小巷,左转右转也不知道绕了几圈,终于停在了一面墙的前边。到了这儿,巷子已经很深了,没人也没有脚步,但李轻河还是很谨慎。

  只见他凝神打量了一下周边,确认过周围没有异常,这才蹲下身子,也不知道是在那些砖块里摸索什么,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凹陷按进去。这一按,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霁月眼见着那满布地锦的墙面上震了震,从中间开出条缝来,成了道门。

  那门很窄,里边是条地道,地道也不宽,只能容一人走过。

  李轻河朝她比了个进去的手势,霁月一愣,赶紧侧身而入。

  暗道漆黑逼仄,让人很有压迫感。

  霁月摸着墙壁往前走,触手之处都是滑腻的青苔。她走了好一会儿才见到转角处的光,于黑暗中不大适应地眯了眯眼,这才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可她还没走几步,就被李轻河拦了下来。

  “等等。”他本想牵她的手,可刚伸出去就顿住,“能牵吗?”

  霁月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李轻河便不再多说,直握上去。她的手很小,几乎是被他包在手心里的,又软又嫩,他都怕自己手上的茧硌着她。

  将原本握紧的手放松了些,李轻河把精力全放在看路上:“从现在开始,我走一步,你走一步,就踩着我踩过的地方,一步也别走错。知道了吗?”

  霁月什么也没问,只是声音很轻地答了句:“好。”

  李轻河像是从她话里听出了什么,他停住脚步,回头,在对上她眼睛的时候忽然笑了:“也不用这么紧张,没什么陷阱,受不了伤。只是这儿有个阵,走错了容易鬼打墙。”

  其实他没有必要和她解释,他很累也很疲惫,没有必要在这无关紧要的地方安抚她。可他说了做了,也确实让她稍稍放心下来。

  霁月抬起原本低着的眼睛,望向他,但这时的李轻河已经转过了头去。

  走过了两面石壁中间的小道,穿过一片野竹林,他们来到一处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小木屋,屋外有一圈竹篱,屋里的墙上挂着狩猎用的工具。

  “行了。”李轻河放开她的手开了门,“到了这儿,你可以随便走了。”

  霁月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是你落脚的地方?”

  “不。”李轻河站在门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是我家。”霁月微愣,家?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四处漂泊无家可归的人吗,至于这么惊讶?”

  李轻河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进去。他在窗边的躺椅上坐下来,靠着靠背一摇一摇,悠悠闲闲,手里还把玩着两个铁球。那小铁球在他手心里一转一转,配合着他的神态,让人禁不住便想起村口摇着蒲扇遛弯的二大爷。

  “只是感觉你的生活和我想的有点儿不大一样。”

  李轻河半睁开眼睛,懒懒望她:“哦?你怎么想我的?”

  这屋子不大,却在床前摆了屏风作隔断,除此之外,两道窗户一道门,东西的墙边分别是躺椅和书桌,那桌上摆着纸砚,边上是用藤条编成的小盒子,从这儿看去,里边放着的大约是个墨块。这里的确不像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霁月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当杀手?”

  在她的理解里,杀手便是风餐露宿、刀口饮血,不论如何总是苦的。那样的人怎么会有心思打理自己的住处呢?

  李轻河有些意外。

  他并不意外霁月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一起经历了这么一遭,傻子都猜到了。他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

  将眼睛闭上,他随口答:“这个来钱快。”

  “可这是用命换的。”霁月皱皱眉。

  “对,用命,命多值钱啊,所以雇主们给钱都还爽快。”李轻河叹了口气,“怎么,你该不会是打算说这样不对,想用迷途知返一类的话劝我吧?”

  霁月一滞。

  她自幼习礼,身在皇家,法纪规矩比谁都记得更清。

  她本应对杀手鄙夷,即便对方再怎么可怜、再有难言之隐,那也有官府评判,为了私欲,以人命换钱财,这从来就不是正当的事情。

  可是,她方才那一句,却不是出于什么正义和道理。

  她是在担心他。

  她不过是经历了这么一个晚上,还是在他的保护之下,都能感觉到命悬一线的惊险,那他呢?她方才想的是,那些钱是要拿他的命来换的。

  见她不答,李轻河便低笑一声,以为自己猜对了。

  “其实吧,我都明白,但我做都做了。”

  霁月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解释,心底有些气,索性顺着他的话同他吵:“做都做了?怎么,做了就是对的吗?”

  “那怎么样才是对的?”李轻河挑眉,“投兵?打仗?保家卫国当英雄?”

  他心道,那不也是杀人吗?

  霁月的眉头几乎拧起来,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可她凭什么要让他知道她的意思?

  “对。”于是,她口是心非,“现下正值兵源紧缺,男儿本该心怀家国天下……”

  李轻河自小不喜欢听道理,那些条条框框,他一听头疼:“好好好,我最近的确有改行的准备……所以啊,你看,那番说教,不讲行不行?”

  刚刚说完,李轻河便看见霁月的脸色一变,转过身去了书桌前边,看上去更生气了。

  大概是在气他冥顽不化。

  李轻河想耸个肩,却不料动作刚起就扯到了胸前的刀口,他下意识想要吸一口冷气,然而还没吸进去,目光先转到了霁月的背影上。像是怕被她发现,他鼓着脸把这阵疼痛给憋回去,起身到屏风后面把伤口好好处理完,随后换了身衣服走出来。

  “我去打个水,等会儿你好好洗一洗,腿上的伤口不仔细处理的话留个病根会很麻烦。”

  霁月听见了,却没转过身来。

  李轻河等了会儿,也没勉强,径直走了出去。

  小姑娘就是会生气。

  他无奈叹了一声,虽然他真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气的。

  再精巧的机器,里边若是坏了一个小零件,一环牵着一环,它便不能动了。命途也是。很多时候,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能改变接下来许多事情,只是身处当下,没人能够发现。

  说起来有谁能相信呢?

  他后半生的走向之所以改变,追根究底,就是源自她此时的一句气话。

  兵源紧缺,家国天下。

  (五)

  这天,霁月直到入睡也没再和李轻河说一句话,像是在闹什么别扭。

  夜里很晴,窗户没关,月光明晃晃照进来,如裁好的白绸一样铺在地上。霁月盯着地上那块四四方方的白,如果不是她见着它因为月前的云聚云散忽明忽暗,真会以为那里是桌上掉落的一张纸。

  将目光从地上移开,霁月下意识往躺椅那儿看,却被一道屏风阻隔了视线。可即便看不见,她也大概能想象出他的样子。

  有什么好想的?

  霁月皱眉,翻了个身。

  “睡不着?”

  原本睡熟了的李轻河居然在这细微的动静下迅速醒了过来。

  他侧头,轻声问:“怎么了?”

  霁月一愣,又翻回来,当想象与现实重叠,往往就会让人产生错觉。比如此时,她觉得自己隔着那道屏风看见了他的眼睛。

  “是因为腿疼睡不着,还是在外边不习惯?要不要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小时候我睡不着,阿婆就是这么哄我的。”

  他的声音很低,沾了夜色月色,带了几分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回应他。

  “什么故事?”

  李轻河双手垫在脑后,眼睛微微闭着,看上去像是睡熟了说着梦话的人,声音却干净清醒:“看你了,神话传说和戏折话本都可以。”

  其实霁月对这些不大感兴趣,但他的声音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够让她安心,也让她变得平静。

  “那你说一个你最熟悉的?”

  “嗯,那我想想。”

  李轻河沉吟片刻:“这是我在一个茶馆里听见的,具体故事连贯不起来,只有几个片段,你随便听一听吧。这讲的是一个呆傻小姐和上门姑爷的故事……不对,单这么说,或许普通了些,事实上,这个故事里的小姐和姑爷,他们都不是凡人……”

  闻言,霁月只觉得心底没来由地抽了一抽,像是被不懂事的婴孩握住了心脏边上的脉络。他力气不大,只轻轻一动,她痛也不痛,心却是被提了起来、放不下去,将将悬在那儿,看着都危险。

  原本清明的意识随着故事的深入而逐渐模糊,霁月慢慢像是走进了故事里,无数画面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分明是旁观者的角度,那些情绪却像是从她心底生出来的,欢喜悲怒便如过往,历历在目极其难忘。

  她不知道这些画面有多少是来自李轻河的讲述,有多少梦境是自己补全的。

  一路走来,到了最后,霁月眼前的世界忽然裂开,一片一片碎成飞灰。

  她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那些飞灰却又聚集了起来,当世界重建,霁月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全新的地方。

  与之前所见的景色截然不同,这里是座宫殿,殿内金碧辉煌,侍女侍卫木雕一样站在那儿,像是被什么定住了,每个人都静止着保持着本该是动态的动作,看上去怪异得很。

  就是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霁月不自觉朝着那儿走过去。

  里间的人更多,但同外边一般,也都是被定住的样子,只有锦被里的婴孩在踢腿伸手地在那儿闹腾。

  霁月刚来得及看上一眼,身边一个影子忽地就闪了过去,挡住了她一半的视线。

  那影子的脸上像是团着雾气,叫人看不清长相,她只能看清那一身金色衣袍,暗纹自上袭下,隐隐有流光闪动,看着不像凡人。他在婴儿前边停了会儿,也不晓得在想什么,忽地叹了口气。

  那一叹很重、很深,里边夹杂着的感情复杂得叫人分辨不清。

  接着,他自袍子里拿出了个东西放在婴孩手上,一挥手,殿内的人便重新动了起来。同一时刻,金袍凭空消失,而婴孩在拿到那东西的同时也停止了啼哭,变得安静下来。

  原本挡住视线的身影不在了,霁月终于看见婴孩手上的东西是什么。

  她慌了一慌。

  她仍不知道这个影子是谁,却知道了那个婴儿身份。

  和周遭人们的慌乱不同,不远处,婴儿握着一颗珠子睡得香甜。而这珠子她再熟悉不过,是她自记事起就从未离身过的。

  宫里曾为此惊动,说那是她自出生便握在手里的。明珠润泽,非石非玉,没有人认识那珠子的材质,只知道它触手寒凉,在她身边却会散出暖意。那也不是夜明珠,可在她出生的第一个晚上,珠子亮了一夜,光色莹莹浅浅,月华一样。

  因此,不似其他公主按辈分取字,当时,她的父君望着那珠子沉吟片刻,为她赐名“霁月”。

  清风朗朗,明珠耀耀,月华皎皎。

  霁月。

  小木屋里,李轻河仍在轻轻缓缓地讲着故事,讲到最后,他忽然有些感慨。

  在听完那个故事的当晚,李轻河做了场梦。梦里,他挥霍过许多、经历过许多,什么都看不分明,包括自己的心。于是,醒来之后,便开始平白无故生出许多悔意,平白无故想要珍惜许多东西。

  他说:“也是奇怪,不想再做杀手,想四处走走,那天听完故事之后,我忽然就变了很多。现在想想,无端做了这么些自己都觉得没道理的改变,要追根究底论个原因,大概也只能说是听故事听得太入戏了……”

  喃喃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李轻河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哎,你睡着了?”

  屏风后面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李轻河眨眨眼,起身下榻,走了过去。

  借着月光,他看见睡熟的霁月。

  也是,她也该累了。

  只是为什么不好好盖被子?手肘都露出一截,也不怕冷。李轻河无奈笑笑,为她掖好被角,这一刻,他忽然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如果他能有孩子,一定是个好爹爹。

  刚被自己的想法逗笑,李轻河很快捂住嘴,生怕吵醒她。可霁月却在梦中皱了眉头,扑腾两下,准确地抓住他的手。

  月色淡淡,映出李轻河一脸的错愕。她抓他抓得很紧,看上去很着急,嘴里不停地在嘟囔着什么,可那声音含含糊糊,李轻河半句也听不清。

  可即便听不清,他也握着她的手,哄孩子似的念着“不怕”“好好睡”之类的安慰话,但哄了许久都不见好,梦里的霁月反而更急了些。

  她拼命抓着他的手,着急地在问一个答案。

  “什么,你慢慢说,什么会不会?”

  梦中人口齿不清,李轻河听得满脸疑惑,依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算了,管他呢。

  “会。”他语气轻柔,给小动物顺毛一样,“当然会,一定会。所以好好睡吧。”

  说来也神奇,在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她不久便安静下来。

  李轻河松了口气,按着胸前的伤走回躺椅处。

  躺下之后,他笑了笑,在这之前倒是没发现自己这么有耐心,这么看来,或许他不做杀手了也不一定要去当大夫。

  他还能去帮人带孩子。

  此时,霁月的颈边,有个东西亮了亮。

  那像是一颗珠子,拇指盖大小,正自弱变强,散出莹蓝色的光。

  霁月的意识模模糊糊,李轻河什么也没有听清,他们大概都不会知道,她在梦中嘟囔那么久,问出的到底是什么。

  窗外有道身着金袍的身影一闪而过,动作比风更轻。

  只与他们有关而他们却都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晓得该说巧是不巧,有了别人知道。

  梦魇里,霁月神情急切:“我们会有下辈子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梦境外,李轻河握着她的手:“会。”

  缘分玄之又玄,每个意料之外都有可能是冥冥之中,也许今生便是前世口中的来生,而你们已经见面了。

  第二章 执手之约为余生

  (一)

  雨水从屋檐上滚落下来,一串串滴落在地上聚成水坑,大大小小各不相同。霁月撑着把伞往门外走,走过了小道,停在野竹林的前边,盯着李轻河早上离开的方向。

  这里位置极偏,他每隔几天就要去买些吃食和小东西回来,起初不带她,是说她腿上有伤不方便,而现在她好得差不多,他依然没有带她出去过,说是觉得麻烦。

  但实际上,是真麻烦还是他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她离开,这谁也不知道。

  霁月抬手,摊开手掌,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拇指大的小腰牌。那是个名牌,正面是右领军卫处的标志,背后刻着三个小字,是“楚青宵”。

  那日不过一猜,霁月竟真的猜对了。联系着这几日从李轻河那儿问来的信息,她的心上忽然悬起千斤巨石。

  李轻河是个杀手,最近的任务,是那日所谓的“皇城富商”。如果李轻河所言非虚,那幕后指使者真是楚青宵,他假借名义在祭天的路上刺杀皇叔,究竟是为了什么?

  霁月低着眼,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她若有所思般皱眉,觉得这件事太大。楚青宵深受父皇信任,这件事不得不查,而若拖久一日,便危险一日。

  她该回去了。

  大概是这些事情太沉,霁月轻轻摇头,按下心思,走向一棵树。

  霁月不大认识这些植物,但那花瓣粉白,随着细雨一同散下来的样子很是好看。这么想着,她伸出手,被雨打落的花瓣落在了她的手心。

  “你怎么出来了?”

  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一吓,霁月回头,指间微微颤抖,手上的花瓣却没有落,被雨水黏在了她的袖口处。

  她撑着伞望向李轻河,天色青青,他自风雨里朝她走来。

  “喏,今天运气好,回来的路上看见刚出来的金乳酥,你尝尝。”

  李轻河出门时没带伞,头发衣服都湿嗒嗒贴在了身上,手上的油纸包却干干净净,递到她手上的时候还没有凉,那微烫的感觉从指间传到了心尖。

  “我捂着回来的,怎么样?”

  天气灰蒙蒙的,他的眼睛却很亮,求夸奖似的对她笑。

  可没笑多久,李轻河便又想起什么,推着她往屋里走:“快进去,进去吃,外边风大雨大,别把你……别把它吹凉了,我好不容易保护着它没淋湿。”

  他的头发散了一半,有几缕黏在脸上,看上去有些狼狈。

  霁月想把伞分他一半,可他看出来了,把她的手往回推。这天气很冷,雨里夹着小雪,大概是李轻河在雨里淋得太久,手指被冻得极冰,如果不是她看见了,怕会以为自己碰到的不是他的手而是冰块。

  分明已经这样了,他却在看出她的心思之后,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不过是一场雨,我皮糙肉厚的,换个衣服就好。”

  霁月却不听,仍把伞举给他一半:“那快回去换。”她说,“从这儿到小木屋还有一段距离,能少淋一点是一点吧。”

  李轻河闻言也不再推托,顺着她往回走,只是因为怕身上的寒气沾了她,于是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不想离她太近。

  屋里暖融融的,燃着炭火,霁月抱着那个油纸包坐在边上,等着李轻河换好衣服过来。

  她有话对他说。

  其实,这句话她早几天就想对他说了,只不过每次将要出口都正好有些什么事情,每次都没说出来。

  “你怎么没吃?”李轻河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好不容易没让它凉,你这么一等,不是白费了我捂这么一路?”

  霁月却心不在焉似的:“李轻河,我的腿怎么样了?”

  他毫无所觉一般,搬了小板凳坐在她身边:“差不多了,毕竟也没伤到筋骨。”说完,他接过她手上的油纸包拆开,“快尝尝,这家可不好买。”

  他每回出去都会给她带点儿东西,大多是些小零食,偶尔也带个玩意儿给她解闷,没一个金贵的。霁月咬了一口,那金乳酥入口香脆,的确很好吃。

  这些都是附近镇子里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明天便是冬至。”李轻河把手伸到炉子边上烤火,“你在这儿闷了几天,也怪无聊的,恰巧镇里有活动,我带你去看看。”

  霁月抬眼看他,一副反应不及的样子。

  “去镇里?”

  把这呆傻的小表情看在眼里,李轻河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嗯。”

  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过完这个节,我送你回家吧。”

  “啪—”

  “哎哟喂!至于这么激动吗?”李轻河满脸心疼地捡起了霁月掉在地上的金乳酥,他拍了拍上边的灰,就着她的牙印咬下去,“都说了这个很难买的,别浪费……”

  “你……”

  “我什么?”

  霁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火炉里的木炭迸出火星,落在了霁月的裙边,她往后坐了坐,看着李轻河被火光蒙上暖意的侧脸,抿了抿唇,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李轻河却像没意识到一般,吃完一块又取了一块。

  他知道,这几天她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

  他也知道,她每次想提都很为难。

  但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她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会离开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霁月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抚了抚被自己抓皱的下裙:“你刚才吃的那块,我咬过了,还掉在了地上。”

  “刚才?”李轻河眨眨眼,“刚吃的是我新拿出来的,之前才是你说的那块。”

  “那你……”

  “哪那么多讲究。”李轻河摆摆手打断她,“又没毒,又吃不死人,丢了多可惜。”

  他笑着说:“和我从前逃命时候吃过的东西相比,这些太好了。”

  李轻河从来都是这样,满脸轻松,笑起来有一种专属于少年的恣意,仿佛什么也没经历过、什么也都不在乎,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是小事。霁月形容不出这是什么感觉,看起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并不是因不知而不惧。

  生死这件事情,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霁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这个问题很大,她居然才想到。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会救我?”

  李轻河嚼巴嚼巴,眨着眼看她,等到一口金乳酥咽下去,才终于装出了个正经样子。

  “这个问题。”他沉声道,“其实我最开始有过怀疑,现在看来,事实真是如此。”

  霁月顺着他问:“什么?”

  “我觉得吧,大概是上辈子我欠了你一屁股债,这辈子再遇见,就是来还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是李轻河随便编的,但真讲出来,听在两个人的耳朵里,不知怎的,却意外让人觉得这就是事实。

  也就是这一刻,李轻河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他们的相处方式不对,一直没想明白是哪儿不对,刚刚突然想到了。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像是陌生人。

  然而霁月扯出个笑,动作略微僵硬地打了他一下:“你还不如说自己本来就有一副侠义心肠,只是平时埋得深了些,那天发作了,也比这什么前世今生要来得可靠。”

  李轻河耸耸肩:“谁说不是呢?”

  他不看她,对着火炉,自语一样:“轮回这种玄乎的东西……”他摇摇头,“好吧,我就知道自己不适合编故事。事实上,我感觉你应该很有钱,救了或许不亏。”

  片刻之前的迷茫瞬间消失,那样的表情像是从没出现在他脸上过。

  “怎么样?我送你回去,你家能给我多少酬劳?”

  这个话题转移得不能更生硬,霁月却接住了。

  即便尴尬也比方才的感觉要好。

  她不着痕迹地在袖中握了握拳,努力把被“前世今生”这个词给戳出来的心悸压了下去。

  “等你送我回去再说。”

  她的穿着只是随行丫鬟的穿着,出行也是偷偷混进的队伍,从皇城走来的这一路,霁月都很小心,生怕暴露身份生出事端。唯独在他面前,她不打算过多掩饰,她也相信,他不会问她那么详细。

  或许这份信任是盲目的,可她就是相信。

  毫无道理,但她愿意。

  (二)

  这个小镇里的人不算多,但人情味很足,谁和谁都像是认识的,每个茶肆酒馆里相邻的每一桌都能凑着聊起几句。霁月坐在角落里,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们谈论的话题。

  这一桌说的是屠夫张大叔终于要娶到老婆了,大家乐乐呵呵在说恭喜恭喜,那一桌却苦着脸讲最近税收又要提高,他们连口粮都保不住了,大家义愤填膺开始跟着附和。

  正附和着,更远些地方的一个蓝衣小伙子拿着酒杯凑过来:“哎,你们听说了吗?”

  “啥?”

  “洛城城西的青菱河边挖出来一个石头碑,碑上刻着预言,说是什么‘当今天子昏庸无道,日头将落,云汉代之’,后边的句子不清楚,但据说很是玄乎,现在朝廷到处在找和这个东西沾边的人……”

  边上又围过来几个人:“说到这个,你们还记得吗?前些日子不是筹备冬至祭天来着,皇上没亲自去天坛,说是身体抱恙,于是派了摄政王前去代理。按理说这问题也不大,从前也有过代行,偏偏是这次,那摄政王在半路上遇见一伙不知道哪儿来的刺客,人虽无恙,但事情可不吉利,而且这事儿到现在也没查出背后主谋,你说这一个天命一个人力,咱们这上头是不是要变……”

  “一个两个都不要脑袋了!”头上系着布巾的大爷敲了敲桌子,压低了声音,“这事关头上,你们还讨论这个,不怕被人听去,给自己惹麻烦吗?”

  “哎哟喂,瞧您老说的,这不都是几个熟人吗?”白面青年嬉皮笑脸,“再说了,咱也就是随便说说下个酒,不当真,不当真!”

  没等大爷再说话,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去:“对了,说到这儿,还有一件事。”他神神秘秘,“我家表叔不是在皇城当差嘛,据说,宫里最近也出事儿了。”

  “宫里?宫里有什么事?”

  “就是那位生来便带祥瑞的霁月公主。”他说完一停,吊起了所有人胃口,这才慢慢悠悠接上去,“听说,霁月公主近来得了怪病,谁也见不得,太医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大家都估摸着,公主怕是不行了……”

  霁月原本因那“石碑”而担起的忧虑被这新来的话题一晃,瞬间就呛了口茶水,她捂住嘴使劲咽了下去,这才放开了咳起来。

  “怎么?”李轻河拿着糖葫芦走回来,“我不过就是去买个小零食,你就把自己呛死了?”

  霁月接过糖葫芦:“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买这东西的都是孩子,一个一个闹腾得很欢,挤来挤去的,我也不能和他们抢不是?”他一掀衣袍坐下来,状似无意地问,“你在听什么呢?听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一些市井花边罢了。”

  李轻河低了低头:“哦。”

  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对了,我刚看见外边有热闹可看,要不要去凑一凑?”

  “热闹?”霁月来了兴趣,“什么热闹?”

  “距这儿不远处有座城隍庙,都说那庙灵得很,你瞧外边车马喧嚷,多的是邻镇赶来上香火的。怎么样,有兴趣吗?”

  虽然并没有什么想要祈求的事情,但大约小女儿家对这些许愿相关的事情总有兴趣,霁月也不例外。

  于是,她咬着糖葫芦含混不清道:“那便去看看吧。”

  李轻河起身结账,带着她离开茶肆。

  只是,离开之前,他瞟了一眼正在说话的那桌人,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城隍庙外,行人往来不绝,冲散了原本浓重的香火气。霁月和李轻河跟着排队的人领了香烛朝庙里走去,可蒲团和香案边上全是人,他们凑不过去,便拿着香烛在边上等。

  李轻河站也站不直,歪着身子用肩膀碰了霁月一下:“你想许什么愿?”

  霁月想了想:“国泰民安,万事顺遂。”

  “够无私的啊。”李轻河笑了声。

  “那你呢?”

  “我?”李轻河歪歪头,随口扯了句,“就希望转行顺利吧。”

  霁月皱眉:“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糊弄我?”

  “我糊弄你?怎么说我这个答案也比你那个要听起来可信些,怎么就成了我糊弄你了。”

  霁月认真道:“可我的确只有这一个愿望,别的想不到了。”

  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从小到大,她生活在一个富足的环境里,着实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靠祈愿才能实现的。

  “哟?我以为你们这样的小姑娘会祈求姻缘才对。”

  霁月的脸先是一红:“你说什么呢!”

  随后转过身,她轻轻眨眼。

  随后,霁月的双眸渐渐暗淡,脸也慢慢白了下来。她开口,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这种事情,我定不了,天也定不了。”

  天家贵女,即便是正好天真的年纪也已经懂得比别人多太多了,她的亲事是一项流程,是在有限的选择里挑一个最合适的伴侣。

  也许那样不坏,父皇宠她,选的应当是个门当户对、才貌俱佳的人。可这里边有没有感情、有没有真心,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你知道祈愿是什么意思吗?”

  霁月正恍惚着,李轻河倏然凑了过来。

  “你赌过彩头吗?祈愿是一项不需本钱的博彩,若能被上苍听见,若能够获得垂怜,那样自然很好,但就算没有,你许一个也不亏。”

  他把自己手里的香烛递给她:“喏,我的愿望给你,你可以许两个了。一个国泰民安为天下,一个执手之约为余生。你到底还是个女孩子,胸怀博大是好,但也得为自己考虑。”

  霁月听得愣怔,任由他把香烛塞在自己手里。

  “哎,你看,前边的位置空出来了!”

  李轻河眼尖,占了最中间的蒲团:“快来!”

  庙里香火袅袅,四周雾气袅袅,一层一层的烛台上有火光闪烁。分明哪一样都能分去她的目光,可她偏偏像是魔怔了,周遭所有在她眼前都成了空白。

  广袤天地里,她只能看见他一个人。

  这一刻,霁月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顺从着便走了过去,许了一个有些荒唐的愿望。那个愿望,便是他口中那句“执手之约为余生”。

  等到霁月许完愿再起身的时候,一个不留神被身后的人绊了一下,李轻河连忙扶住她。

  “喂,想什么呢?”

  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只手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霁月脸上一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想了些什么。

  也不知是气是恼,她欲盖弥彰道:“总之没想你!”说完便自个儿冲了出去,在躲着什么似的,礼仪啊什么的都不要了,只顾着埋头向前,走得飞快。

  而李轻河满脸蒙。

  这是又怎么了?

  他又惹着她了?

  (三)

  接下来的时间,李轻河和霁月,一个在前边走着,一个在后边跟着,两个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思相错走成了前后排,注意力却都在对方的身上。末了,还是李轻河先忍不住,上前与她走成了并肩的一排。

  “咳!”李轻河干咳一声。

  霁月偏偏头,耳朵有些发烫。

  “咳咳!”

  她不明所以,悄悄看他一眼。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想身边的人装咳装得太投入,竟真的被口水呛到,剧烈咳了起来。

  霁月:“……”

  她忍着笑想为他拍拍背,但顾忌着男女之防,手在他背后虚虚放了很久,才终于轻碰一下。像是打破了一个微妙的禁忌,霁月动作僵硬地安抚起了李轻河。

  “至于吗,咳成这样。”

  李轻河眼睛都咳红了:“我……咳咳……你不生气了?”

  霁月奇怪道:“我生什么气?”

  “你不生气?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我……”霁月手上动作一重,“你管我!”

  李轻河被打出胸腔共鸣的声音。

  “嘶……”他反手揉了揉背,“行吧,没生气就好。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接下来?”

  “嗯,如果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了,我就送你回家。”

  霁月的笑僵在脸上。

  她是公主,离宫太久又下落不明,势必会生出许多事端。这点她知道,还在小木屋的时候,她就在担心这个,每日每日关心腿伤,也不过是在想几时能走。

  可现在真的听见他要送她回去,她却又有些不舍。

  “怎么,不愿意回去?”李轻河凑近她,“你不回家想去哪儿?莫不是想同我在小木屋过一辈子?”

  霁月的心脏狠狠动了一下。

  李轻河原是调笑,也做好了她一拳捶来的准备,却不料她竟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这么将他望着。

  街市上的喧嚣慢慢变成了静默,冷风铸墙,将他们隔绝在只有彼此的世界。

  周围的温度缓慢升高,李轻河忽地心头一热,原本调笑的表情也不自觉认真起来。

  对视一阵,再开口,李轻河的声音已经有些干涩。

  他没想过在这时说这么一番话合不合适,他只知道,他忽然很想对她这么说。

  他说:“那间小屋是我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里边每件小物都用心布置。我幼时坎坷,吃住在长街上、躲雨在破庙里,收养我的阿婆在离开之前曾说对我有愧,没有给过我一个家。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念着这么一桩。”

  也许这个时机并不是很好,也许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问题,但这并不妨碍李轻河站在这儿,向她剖出沉甸甸一颗真心。李轻河活得曲折,心思也复杂,细细算来,这该是他这么多年最率直的一次。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放在明面上,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在想,如果她能答应他就好了。

  “其实,我一直是这么想的。钱我已经赚得差不多了,风风雨雨我也经历了个遍,往后的日子,我只想找一个人,陪我在小屋里,晴时看花,雨里煮茶。”李轻河说着,舔了舔嘴唇,“如果可以的话,你……”

  “我……”

  恰时,有人驾着马车赶来。那人冲撞了一路,嚣张跋扈,对这些行人看也不看。李轻河眼疾手快,迅速拉了她一把,把她扯到路边。

  与此同时,她一直藏在袖中的腰牌被这一撞,磕到了她的手臂。那金属很凉,磕得她又疼又冰,也把她的理智拽了回来。

  风墙被现实撞破,他们回到了满是行人的长街。

  暖意消融,寒气袭袭,冷得厉害。

  霁月猛然回神,有些惊慌似的,她退后两步。

  “我……我家里的家规很严,不回去会出事。”

  李轻河顿了顿:“是吗?”

  他直起身子,转过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语气轻松地摆摆手。

  “行了行了,我送你回去,到时候……”

  霁月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袖子,脱口而出:“可我不想走。”

  李轻河动作僵硬地停在原地。

  大抵霁月也察觉到自己的莫名。

  而在莫名之外,她忽然从心底涌起一股几乎称得上悲哀的情绪,像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和理智发生了碰撞,可惜它没比得过她的理智,横冲直撞还弄伤了自己。

  她不想走,可她是公主,私自离宫这几日已经在宫里掀起风波了,若再迟迟不回……

  “明天,我们在这儿多留一个晚上,明天再离开。”她不想说话,却偏偏明白,自己应该说些什么,随便是什么。于是,她慌得前言不搭后语,努力找着话题,“你喜欢烟花吗?我很喜欢,我听说今天晚上这儿会有烟花会,我们去看看,怎么样?”

  眼前的人仍是那样专注地望着自己,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可李轻河心头那簇火苗已经被一铲雪盖住,燃不起来了,除了火堆里冒出来的几缕青烟,就只剩下底下“噼里”的一声细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李轻河?”

  霁月唤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小心。

  而他仍只是看着她,不答也不动。

  霁月心底一沉,原本扯着他袖子的那只手陡然变重,再也扯不住他,头也垂了下去。

  可就在她的手滑下去的时候,李轻河一叹,重重揉了揉她的头。

  “想什么呢?”

  他弯着眼睛对她笑。

  李轻河很高,平日里和她说话,总是微微低着头,也许是姿势的问题,他低头轻笑的模样看起来总像是有些宠溺。而此时更甚。他微微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半抬头从下边看她,双眸明亮透彻,湖水一样,微有波澜,摇摇晃晃的倒影里只有一个她。

  “这附近都是素斋,好吃的东西几乎没有,烟花也在河边,离这儿都有一段距离。我们先过去那边吃点儿东西,然后坐在楼里慢慢等。嗯?”

  霁月颤了颤眼睫,看上去乖乖巧巧。

  “嗯。”

  “那我们走吧。”

  他说完便想去牵她,可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来。

  恰巧霁月眼睛湿润,抬手擦了擦,没注意到他的动作。

  等她再看他,他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一分一毫不好的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

  “这么大个人了,动不动哭鼻子,多不好看。”

  霁月扁着嘴“哼”了一声,往边上看一眼,又看一眼他。

  “走吧。”李轻河笑得无奈,“那儿不远,我们慢慢走过去,不赶时间。”

  霁月吸吸鼻子:“好。”

  旁边的枝上,枯叶落了几片,风烟轻轻,将许多东西都吹散了。

  李轻河带路走在霁月前边一点儿,在她那声“好”出口的时候,他回了个头,直直望向他想握住却没有握住的那只手。

  今个儿的日头很大,阳光从顶上枝叶的间隙里洒下来,正巧洒在她的手上。

  李轻河是习武之人,手上有茧有疤,看上去很糙,而霁月白白嫩嫩,比羊脂冻都细。他们之间的差别是一眼就能看见的。

  李轻河从来潇洒,那股不管不顾的桀骜劲儿像是从骨子里带来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生出顾虑的这么一天。

  (四)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隔壁的伶人在唱一首词,调子弯弯曲曲,听起来挺伤感。

  李轻河跟着哼了两句,他唱不出前边的,最后一句却唱得有模有样。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隔壁的曲子一首换一首,天色也在这唱词里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见着时间差不多了,李轻河起身,拍了拍衣摆:“可以走了。”

  霁月却恍恍惚惚:“去哪儿?”

  “不是要去看烟花吗?”

  天边残云卷着最后一缕霞光,红得刺眼,像是纸张上被火星灼出小洞,留出金色的边线,却最终一闪一闪灭去。晚霞也被吞噬在了黑夜里。

  霁月定了定神:“嗯,要去。”

  从过来到现在,她一直心神不宁,可李轻河并没有问她在想什么。

  他只是笑了笑,为她收好桌上打包的糕点:“走吧。”说完便走在了前边。

  人会怎么面对离别呢?

  李轻河从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自出生便没见过父母,即便是在街角被阿婆捡去养了几年,也不过是从一个人流浪变成两个人一起流浪。他不是没体会过温情,只是当时连生计都成问题,阿婆心力不足,他又实在年幼,体会到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反而“人生不易”四个字,在那时便刻在了他的心上。

  因此,当年阿婆去世,他虽有不舍,但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一种解脱。

  倒是今天,他摸着了一点离别前的滋味。

  原来是这样。

  想多看她一眼,又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自己会忍不住说些让她留下的话。倒也不是因为怕被拒绝而不敢说,是怕她会为难,不能说。

  李轻河止住思路,有些不适应似的打出个寒战。

  他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不解自己好好一个杀手怎么就忽然酸成了个秀才,却也不想去深究这个问题,觉得怪别扭的。

  而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外河边。

  这儿围了许多人,几个几个一群,看上去热闹得很,只有他们两个安安静静站在边上,不说话也没有笑,谁都没有先开口。

  在大家等着烟花的时候,霁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可她还没看几眼,他就偏过头去,像是无意,更像是在躲她的目光。

  边上有许多小童在打闹,霁月没有注意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突然听见一个孩子哭声尖锐,她下意识望过去,便看见一个妇人弯着腰安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谁叫你不抓紧的,掉下去也没办法……”

  霁月微愣,接着便看见顺水漂走的木制玩具。

  等她再转回来,便看见他的目光停在了另一个地方。

  那儿站着一个小姑娘,眼神飘移,含羞带怯,一边做着掩饰,一边偷偷看他。

  霁月不是没看出李轻河在发呆,即便望着那个方向,眼睛里也是空的,可她就是没来由地心底一堵。连带着,刚才听见那个人说的那句话也在脑子里转了个弯,仿佛成了专门说给她听的。

  一瞬间,霁月成了那个坐在地上怅然若失的孩子,她呆呆失神,听见一个声音:有些东西,你不抓住,可是会被人抢走的。

  心底有什么东西酸酸地在发酵,霁月皱着眉,大抵过了很久,她听见远空有什么东西绽开的声音。

  “怎么还低着头,不是要看烟花吗?”

  李轻河用肩膀碰碰她:“喏,开始了。”

  霁月含糊着“嗯”了一声便顺着他望向远天,比起李轻河的若无其事,她的掩饰实在是太明显了。她几步走到前边,身后有人跟着过来。

  “干什么又不开心了?”

  “我哪有。”

  李轻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看她的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温柔。

  他说:“口是心非。”

  “谁口是心非了!”

  分明片刻之前她还在纠结着觉得难受,错以为自己被淹没在了冰水里,可不过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她便被从水里拉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自己变干了,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一样。

  她握着拳头瞪他一眼,却正巧看见他脸上若有似无调笑的表情,他的嘴角斜斜勾着,看她的眼神却是认真的。霁月只觉得自己的脸上又热又红,连忙又往前一步。

  李轻河这次没有跟上去。

  他站在后边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直到最后,变成微微抿着的模样。当李轻河面上的表情消失,他的认真和深刻便一览无遗。

  仿佛站在深渊面前,被它吸引,想要奋不顾身跳下去,却终究有所顾忌。

  (五)

  站在人群里边,霁月感受到身后人的目光,却并不觉得不自在,相反,原本的焦躁不安被抚平,她奇异地安静下来。

  烟花粲然绽放,短暂却又热烈,迸出大大小小许多火星,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已经灭了。

  霁月抬头,光点落在她的眼睛里,生出许多幅画面。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在小木屋做过的那个梦里,她穿梭在交替着虚幻的现实世界,心意不停地在改变,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一时又想要不管不顾。

  理智和感情在对峙,争得人头都大了,原以为不会有输赢胜负,却在最大那一朵烟花绽开又消失的时候,霁月的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冲动,而她的心意也最终停在了一个地方。

  霁月知道,身在皇家,不论是何身份,都需要负起一定的责任,她可以在范围里任性,却不能任性妄为。她应当做一个明道理懂是非、顾全大局的公主,不该违背轨迹,不该惹出麻烦,不该自私也不能只顾自己。

  但她不想管了,什么都不想管了。

  冥冥之中,她觉得,有一样东西,自己追了许久。在追逐的路上,那东西灰灰蒙蒙、混沌不清,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在追什么,今天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居然被放在了自己的手上。她直觉,自己为了这个,已经努力了很多年。

  她不想放手,不想走了。

  握了握手中的腰牌,霁月想,也许她不一定要回去,她可以去官府,求助他们叫来信任的宫人,带自己手书回去将这件事情说清楚。兹事体大,父皇一定会彻查。

  而她……

  她或许是可以留下的。

  仿佛换了个人,先前的纠结和低沉从她身上消失,霁月转身,目光明亮。

  李轻河大概永远也忘不了这样一幕。

  湖中水光泛泛,半空烟花绽开,和星辰碎在一起。

  而她站在光里影里雾里,回头冲他招手。

  霁月斜斜指着:“你看,看那个!”

  他慌乱掩住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怎么了?”

  “那个好看啊!”

  她说完便弯了嘴角,眼睛也勾成了月牙。

  整张脸上,盈盈满满,全是笑意。

  周围人潮涌动,李轻河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烫着了。接着,他按住心口,别过头去,骗过所有人,藏住了一个秘密。

  他已经做好了把秘密藏一辈子的打算,可偏偏有人靠近他,想将它挖出来。

  “李轻河。”她走近他,“我有一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

  他尽可能平静地问:“什么?”

  霁月弯着眼睛看他:“我又不想回去了,你收留我好不好?”

  听见这句话,李轻河的脑子有那么片刻的空白。

  “你不想回去了?”像是不确定,他重复了一遍,“你不回去了?”

  心里觉得不现实,李轻河觉得这是个玩笑,但又怕听见她说真是玩笑一类的话。

  他整个人呆成不谙世事的小少年,前言不搭后语:“可以吗?”

  霁月不是很懂他的心路历程,但也看出了他有几分不在状态。

  她歪歪头,从脖子上取下一样东西。

  “这颗珠子从出生起便戴在我的身上,我自己不是很清楚,但据……据我的乳娘说,我是离不得它的。喏,今天我把它给你,你可要好好收着。”

  她或许害羞,不愿说得那么直白,有些事情,她想,他听得懂就好。

  可李轻河没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

  他接过珠子,眼底闪过几分不可置信,再望向她的时候,眸中便像是骤然亮起的烛火。

  他含笑问她:“这样你就也离不得我了?”

  霁月心道,我离不离得你,和珠子没有关系,嘴上却说:“才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叫你小心别弄丢了而已。”

  李轻河把珠子贴身放好,动作小心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放好之后,他想和她说些什么,却一时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

  半晌,他开口:“我不会弄丢的。”

  李轻河点了点自己的胸膛:“我向你发誓。”

  说完发现自己的动作和表情都有些傻气,李轻河掩饰似的,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

  “我们回家吧。”

  回家。

  大抵是适应能力太强,霁月听见这两个字,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竟不是皇宫,而是那个小木屋。

  她摇着头笑,心说自己这回怕是真的栽了。

  “你等等我,我写一封信寄回家里。寄完之后,我们回家。”

  霁月找来了笔墨摊,细细述清楚前因后果,之后叫李轻河在这儿等她,自己去官府留了信件。她长在深宫,以为世道光明,大义明白,小道却不懂。

  原以为事情能够得到解决,并不晓得,这封信最后会落到最不能落到的人手里。

  霁月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李轻河身边。

  说来奇怪,李轻河再见到她,眼睛里居然浮现出几许惊喜,像是没想到她真会回来。也许他是有担心的,也有许多的不确定,但还好,是他思虑过多。

  她对他笑了笑:“走吧。”

  他牵住了她:“回家?”

  “回家。”

  夜薄云稀,李轻河和霁月相对而立。万家灯火、繁星万千,也不过就是些些光点,而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长灯,燃燃灼灼,经久不灭。

  第三章 死去的“楚青宵”

  (一)

  李轻河原以为,等再回到小屋,自己便也回到了一个人,没想过她竟跟他回来了。或许是被这份惊喜冲晕了头脑,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全是她。

  故而,向来谨慎的李轻河,生平第一次忽略掉了路上的异常。

  事实上,他在这一路布置过许多不起眼的小机关,不是猎户所布杀伤力巨大的陷阱,反而无声无息,消失了也叫人察觉不到。那些小细节,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而他要的也正是如此。

  他不需要它们伤人,只需要它们给自己提个醒,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条命罢了。

  步过野竹林,有风吹过,带出草木沙沙的声音。

  心底的人真真切切站在身边,李轻河转头就能看见她的笑颜。大概是一路走来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李轻河定了定神,正准备开门,然而,他忽地被冷风一吹,停在了门前。

  霁月不明所以,眨眨眼问他:“怎么不进去?”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门档,继而转身蹲下,用手探了探从左数来的第七块地砖。也不晓得是探到了什么,李轻河的瞳孔霎时放大,接着,他来不及解释,一把拽起霁月便往外跑。

  可还没跑几步,霁月便看见屋内有黑影跃起,刀光凌空斩下,正对着李轻河!

  “小心!”

  李轻河的反应远比霁月想得更快,在她声音落下之前,他便已经掷出暗器,那银色袖箭与长刀碰出很脆的一声。与此同时,李轻河将霁月送到后方树下,随即抽出腰间缠着的软剑,脚尖一点便迎上去—

  那黑衣人被袖箭巨大的冲力震得虎口一麻,刚回过神就看见对方的软剑缠上他的长刀。

  黑夜里,李轻河眼如寒星,寸劲之下直直将对方刀具断成两截,转身剑柄一点,前边那截刀刃便没入黑衣人脖颈,伴着一声钝响,黑衣人双目圆睁地摔倒在地上,血汩汩流出,在他身边积了一小摊,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几乎是刚刚解决,霁月便迎上来:“你怎么样?”

  打斗中,有血点溅在李轻河的脸上,他细细擦去才转向霁月:“这儿待不了了,我们走。”

  “走?去哪儿?”

  李轻河顿了顿:“随便去哪儿,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进屋找出灯油,洒在木屋里边,“我认识这把刀,大概也知道那个人是哪儿来的,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了结。”

  霁月一惊:“你是要烧了这屋子?”

  “不烧也留不住了。”李轻河忽然想到了什么,“只是有些奇怪,他们做事向来谨慎,这次为什么却只派了一个人过来……”

  正说到这儿,外边有了动静。

  李轻河一顿:“糟了!”

  门窗不知何时被钉死,滚滚黑烟从缝隙中透了进来,火光灼灼烧在门口,偶尔有火星迸入,便舔上地上灯油燃成新的一簇。霎时,屋外燃成一片火海,而屋内的情势也不容乐观。

  外边的人黑衣窄袖,马尾高束,戴着铁质面具,鬼魂一样站在同样身着黑衣的几个人身前。如果霁月和李轻河看见这人,他们大抵会吃惊。

  这分明是已经死去的“楚青宵”。

  李轻河做了许多年的杀手,生生死死里走了这么多趟,在执行什么任务的时候需要做什么事情,他比谁都清楚。

  要杀他并不容易。

  但人终究是人,是人就会死,也能够被杀死。

  望着眼前被火焰吞没的木屋,面具人面无表情。这样当然不地道,但对付下九流的人就该用下三烂的招儿,这很正常。

  他们守在屋外,等着一个结果。

  这样的火势,即便是大象都该烧成灰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他们要的不是理所应当,要的是一个亲眼确定、百分百的结局。

  却也就是这时,山外卷起狂风猎猎,刮到这儿,风声如雷轰得他们耳朵生疼,薄土碎石被卷到空中,直往人身上脸上拍。外边的人被风沙迷了眼睛,狠眨几下,再睁开,看见的是被破开的大门和里边空无一人的房间。

  说不清是天机还是碰巧,“楚青宵”握紧手中长鞭。

  这李轻河的命也真是够大的。

  他当机立断:“追!”

  (二)

  沿着小路逃到河边,李轻河满身狼狈,头发被血黏成一股一股挡在额前,遮住了半张脸,露出的部分不是被烟熏得漆黑就是挂着血痕,眼白布满了血丝,身上也大大小小遍布伤口。他伤得最严重的是后颈到背部的一截,那儿血肉模糊,是为她挡住倒塌的衣柜时砸伤的。

  可他浑然不觉,从小木屋到这里,背着昏厥过去的霁月步履不停跑到了现在。

  李轻河边跑边喘,肺部被冷空气刺得发疼,喉咙干得厉害,意识也一点一点被抽离了似的。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是机械性地在跑,没命似的跑。

  到了最后,他两腿一软,跪倒在路边,终于跑不动了。

  霁月的身上裹着棉被,当她从棉被里滚落出来、半亮不亮的天光打在她的脸上时,李轻河转头看她,那张脸除了被烟灰熏着的痕迹有些明显之外,居然连稍大一些的伤口都没几道。

  李轻河倒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灌了铅,一根手指都再动不了。他一阵眩晕,眼前骤然成了漆黑一片,过了许久终于看见几道重影。

  现在正值破晓,离这儿不远处就是村镇,有起得早的村民走了出来,只是看他们状况异常,迟疑着不敢上前,几个几个聚在一起,最后去报了官。

  李轻河呼吸虚弱,咬牙死撑,不敢轻易昏睡。像是没一会儿又像是已经过了很久,一群官兵模样的走了过来。

  李轻河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他们不是当地小兵。

  他们的腰牌是皇城的。

  说来也巧,霁月公主无故失踪,恰好与冬至祭天的事故和石碑上刻着改朝换代的谣言碰在一起,流言不止、民心不稳,这时候自然不能再出什么岔子。于是,宫中只能说霁月公主身体不适,暗中派出兵马寻找,着重调查每个身份不明的适龄女子。

  而这一队才刚刚到这儿就听见有村民报案,当下便赶了过来,将不远处的李轻河忽略得彻彻底底,那队官兵来到这儿之后,立刻围住霁月。

  而李轻河强撑着观察那些人面上神色,只见领头那位蹲下身子看了会儿,确认什么之后,飞快退远一步。即便此时的霁月是昏迷着的,他也立马换了恭敬的态度,低着眼睛,对身边人打暗号似的点了点头。

  至此,李轻河松了口气,心知不论自己将会如何,至少她是安全了的。

  从开始到现在,他并非对霁月的身份毫无察觉。

  事实上,当霁月去到小木屋的第二天,他便借着买东西到集市里打听了前一日的意外,市井里喜欢传花边,越事大越不嫌事大,他当时便知道了自己先前接的是一桩怎样不寻常的任务。那些人要刺杀的真是皇家,还是王爷,还是在祭天这样重要的时候。

  之后,类似的消息越传越多,有依据的、没依据的,个个都不吉利,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霁月公主病重的这一桩也在这时传了出来。

  将所有信息串在一起,李轻河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按理说,像那样需要多人才能完成的“大买卖”,雇主雇人总爱雇同一组织的、不爱雇他们这些散人。可那次任务的雇主偏从各地找了散人,且许以重金。

  这是一件极奇怪的事情,只不过杀手大多都是亡命之徒,不大会去考虑这些异常。

  只有李轻河心眼多些,进了安排任务的集合地,他忍了整整两日,没有碰一口那儿的吃食。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后来,李轻河每每想到那日同伴们打斗时通红却麻木的眼睛,也会有些后怕。这不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普通任务,那些人根本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派人追杀他。

  从祭天到如今,事情一桩一件接连不断,那些人的目的越来越清晰。

  他们怕是要谋反。

  李轻河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他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淡薄,只大概知道,后来霁月被那些人带走,村民们围观了他许久,又在一群黑衣人追至此处的时候散开。而发生这些事情用了多久,他一点儿也不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当自己被丢到水流湍急的河流里,几近麻木的身体感觉到了几分刺骨的寒意。冬至时节,水道还没结冰,可水里真冷啊。

  当了这么多年杀手,死里逃生那么多场,李轻河一直以为自己是天佑之人来着。

  他的运气是什么时候用完的?

  李轻河想不明白,他的脑子和四肢都被冻僵了,不许他想明白。

  朦胧之际,他睁开了眼睛,透过薄薄水光望向天际,随后颤颤抬手,握住系在脖子上的那颗珠子。

  李轻河没有食言,这颗珠子他没有弄丢。

  只是可惜,他也再守不住了。

  若是她晓得,他希望她不要怪他。

  千万不要怪他。

  (三)

  樽前花月薄,寒镜影绰绰。

  殿外有两个守夜的宫女低头交耳说着什么,忽然叹了口气。

  “你说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原来用病做借口来掩饰公主失踪的消息,这一回来,倒居然真的病了……”

  “谁知道呢,不过公主不是离不得那颗珠子吗?听说公主的珠子丢了……虽然说起来玄乎,但公主这呆症,说不定真和那个有关。”

  草丛里的小虫跳远了些,叫声渐轻。

  殿门紧闭,霁月一个人坐在窗前,身子不自觉前后摇晃,看上去僵硬而麻木。

  月上三更,有一个黑影从角落里闪了出来。

  那人黑衣铁面,脚步很轻,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径直来到霁月面前。

  呆滞地转了转眼珠,霁月以缓慢到不正常的速度望向来人。

  只见来人从她的梳妆柜里翻出一个东西,他的动作熟练,没有找寻的意思,仿佛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随手便能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来人凑近她,低声问:“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那是一块腰牌,拇指大小,上面刻着三个字—楚青宵。

  透过它,她仿佛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惊险,可她微微笑了,时间的罅隙便如同当时青石板中间极窄的那条缝儿,她的目光穿过缝隙,看见了自己想见的人。

  但来人很快打断她:“你见过这东西?”

  霁月努力理解他的意思,奈何大脑一片空白,半点儿有用的信息都思索不出。

  最终,她茫然摇头。

  来人稍稍放心:“这是我的,还给我。”

  霁月点头。

  将腰牌收好,黑衣人转身便走。

  然而,霁月开口,喃喃念叨着:“可这腰牌,那个人,人不是死了吗?”

  那人骤然停步。

  他半侧回脸:“什么?”

  霁月痴痴对他笑:“那个东西,我……我是从泥潭边上捡到的,那个泥潭,里面沉了个人……那个人掉的,东西是那个人掉的……”

  面具人虚了虚眼睛。

  “既然已经成了个傻子,就该有点傻子的自觉,有些话说了是会死人的。”他的声音阴冷,“霁月公主,你想死,还是想活着?”

  像是被他吓着了,霁月缩了缩脖子,眼神惊慌,四处乱瞟。不久,她竟直接蹿上了床,将被子兜头盖脸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连鞋子都没脱。

  面具人冷哼一声,似是不屑,然后转身,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宫殿之外。

  腰牌的主人已经死了?

  呵,那又如何?那不过是一个“楚青宵”而已。黑衣面具,马尾高束,手持长鞭。面具人看了一眼手里的腰牌,只要有它在,谁都可以是楚青宵。

  而最开始那个真正的楚青宵,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死了。可笑这些人毫不知情,还以为待在朝廷里的,真是那个上将军。

  (四)

  流光逝水,春去秋来,四年转眼便过了。

  梁国七十七年,边境关口。

  夜凉如霜,寒气沉沉,沙土地上结了一层薄冰。火光从布帘子中间的细缝里透出来,光色被地上的冰层反了反,闪动几下,又被来的人踩碎。

  李轻河掀开门帘,里边的汉子们朝他望来,举起酒杯:“哟,总督统到得晚了,罚酒罚酒!”

  他浑不在意,几步过来,接过酒杯就往嘴里倒。

  “好!”

  “爽快!”

  “来来来,再喝一杯!”

  众人再度哄闹起来。

  这是个军营。

  “喝,再喝一杯!”

  帐篷里边,汉子们围着一个火炉推杯换盏,他们满脸的沧桑,胡子拉碴,半点儿不讲究。而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干净精瘦的年轻人。

  举着酒碗,李轻河挨着火炉坐在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单薄衣着下是一副铮铮铁骨,原本清秀的脸上留了一道极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附近,脖子上还有烧伤的疤至今未退。

  “行啊!喝!”他举碗和汉子们碰上,碗里的酒水半洒出来,“喝之前可说好了,今儿个谁先趴下,谁就是孙子!”

  李轻河的声音略显嘶哑,如在地上拖行的枯木一样。

  军中兄弟大概都听说过,他的嗓子毁在了一场火灾里。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当年兄弟们把这个因家中失火而到河边取水,却不慎坠入河中差点儿溺亡的人给捞回来,他整个人都要毁在那场火灾里。

  他是倒霉,但也命大。

  至少活了下来,还凭着一身本事在军中活得挺好。

  “嘿嘿,我说总督统。”最靠边的汉子咧嘴一笑,“我李老黑这辈子啊,就看不上那些个嘴上没毛的青瓜蛋子,年轻、不懂事、鲁莽!”他大概喝高了,“我说一句话,您别往心里去……嗝儿,当年啊,我……”

  他的身子倒了倒。

  “我说哪儿了?”李老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不管了!总之,我服您!”

  此时的李轻河早不是当初那个少年杀手,经历了风霜坎坷,他一步一个脚印从小兵走上来,叱咤沙场、杀敌无数,现下的李轻河身上已隐隐透出睥睨天下的威势感来。

  浑不在意地笑笑,李轻河再度举碗:“废什么话,喝!”

  真不明白他这几年是经历了些什么,不过一句劝酒的话,听上去都像是带着豪情,都像是发了军令,一下子就点燃人心。

  果不其然,一声过后立刻有人响应。

  “对,废话那么多……喝!”

  “来啊,满上!”

  “喝!”

  又过了几轮,帐篷里的汉子们东倒西歪,终于都睡过去。

  而李轻河却只是微有醉意,站起来时,依然是身形稳健、步履轻快的。扫视一圈之后,他浅浅笑了。

  掀开门帘,外边的冷风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可他望着月亮,眼睛里溢出了柔情。

  李轻河坐在外边,身边卧着一柄长枪。

  这柄枪他用了三年,每个晚上,他都要拿布擦擦它。

  可今日不同。

  唯独今日,他不理长枪,只是坐在那儿,读一卷圣旨。

  前日,又一场大战告捷,此战凶险异常,没人想过他们能赢、能守住这个关口。因此,他们得到许多封赏,尤其是领兵的总督统李轻河,更是接到皇上召他回皇城册封官爵的旨意。

  按理说,作为军中首领,他是不该走的。

  可近来战事渐稳渐平,敌国刚刚败北,还需休养生息,算起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况且,他从来这儿的第一天就是为了回去。

  这儿地处偏远,皇城的消息很少传来,但每每传来都是大事。

  而那些大事里,最让他记挂的一桩,便是霁月公主患了呆症。

  李轻河从衣领里拽出那颗珠子握在掌心。他有许多事情都不清楚,但他总觉得,她的心智出现问题,和这个东西有关。

  他终于有机会把它还给她了。

  第四章 就现在,你娶我好不好?

  (一)

  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城里城外,街道两边挤了许多人。

  他们是来看英雄的,看一位年轻的将军。

  人群里,李轻河骑在马上,一身玄甲,面容冷峻,偶尔向人群望去的时候,却会带上些些笑意。他忍不住想,如果当年的那夜,他没有带她回那处小屋,而是四方云游,如今会是何种模样。也许他们也会挤在人群里凑热闹,会去看另一个英雄。

  他不再是杀手,也不会做总督统,不会再碰刀枪棍剑,她也不会舍得他碰。

  说来讽刺,当初他是杀手的时候,怕疼却不能喊疼,时常觉得苦闷,总想着未来有朝一日要摆脱这刀口饮血的生活。没想到,现在到了当年以为的“未来”,他却更不能了。

  行至宫门口,李轻河下马,前有百官相迎,后是黎民百姓。

  如今的他当真是风光无限。

  可天知道,他不想做这什么总督统,他只想当霁月的李轻河而已。

  近日天寒,雨气蒙蒙,空气里都飘着一层水雾。偶尔有些水珠结上了殿角飞檐,积久了些,便流转着金碧光色落下来,打在琉璃黄瓦上,带出清脆的一声响。

  朱红的宫门似染了鲜血,在李轻河步入之后,缓缓关了起来。

  大殿之上,李轻河半跪于殿下,头顶上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霁月的父亲,是一国之君,是真龙天子。

  按说,他当有威严、明是非、懂判断。

  可是,随着赐封的流程走过,李轻河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等到全程走完,李轻河走出大殿,他握着手中圣旨,竟是不自觉有些想笑。明升暗降的一道“封赏”,皇上这是忌惮他,要收回他的兵权。

  若只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可在此之外,他还和邻国签订了赔款的契约。

  李轻河不懂,这一仗他们胜得漂亮,敌国短时间不敢再犯,皇上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看似追求平和,实则昏庸无度,以软弱可欺示人,没有半点儿的骨气……

  为这样一个皇帝卖命,真的值得吗?

  捏紧圣旨的指节微微发白,李轻河面上不显,那双眸子里边的愤懑却是藏不住的。

  不可否认,军中的四年,他过得比以前的二十年都还要累。

  这些年里,梁国内斗不断、日益衰败,却偏偏占了个地广物丰的优势,长此以往,自然成了临国眼中一块可口的肥肉。因此,近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而皇上因为要支撑巨大的军饷物资开销而越发严苛赋税。

  如此下来,民间怨声四起,内忧未除外患又至,长此以往,这来来回回竟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李轻河也曾为此不忿,喝酒吃肉时说过些大逆不道的话,其中最过的一句,便是“这天早晚要变,当上无道,必有能者取而代之”。

  念及至此,李轻河的心底被哪个词触动了一下。

  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吗?

  “公主,公主!”

  长长的宫道上,霁月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往这儿跑。这里离她所居住的宫殿不近,多是朝臣上下朝所走的,她因身份所困很少来此,可今儿个却迷了心窍一样硬要跑来,谁也挡不住。

  霁月公主患了呆症这件事情谁都晓得,而这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大家想拦着她,又不敢拦着她,只能一路看她跌跌撞撞,扑到谁的怀里。

  “你回来了?回来找我了?”

  霁月把眼前的人抱得死死的,脸却半扬起来,背脊向后弯着,看上去很费力。

  “啪—”

  李轻河手里的圣旨掉在了地上。

  见圣旨如见圣上,宫人们一个个吓得腿都哆嗦,膝盖一软便跪在地下。

  “你的衣服怎么冷冰冰的?”霁月的眼神涣散,“我……我帮你暖暖……”

  “你……”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李轻河抱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既怕力气大了会弄疼她,又怕力气小了抱不住她。

  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轻河开口,声音嘶哑:“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霁月单凭本能在靠近他,实在读不懂太复杂的东西。

  可大概是感受到了什么,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也低了下来。

  她含含糊糊,口齿不清:“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啦……我不是傻的,你,不要听……都是乱说……”

  “嗯,我知道。”

  李轻河轻轻抱住她:“阿月,我回来找你了。还有,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霁月并不愿意松开李轻河,在他推开她的时候,她其实有点儿委屈。

  “你看。”他从衣领里拽出一个东西,“我没有丢。”

  小小的珠子散发着润泽的微光,那光粒如有实质,一点一点散在空气里。霁月被它吸引了,伸手去接,在碰到的时候,她的指尖被染色一样,镀上一层荧光。

  与此同时,她原本涣散的目光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空中薄云集聚,雨雾纷纷缓落,攒在她的睫毛上。

  而李轻河便那样等着她。

  良久,当霁月再开口,声音已经清朗起来。

  她眼睫微颤:“李轻河?”

  李轻河双眸清亮,回她浅笑:“我在。”

  他说:“我回来了,阿月。”

  边关一战告捷,敌国大受打击休养生息,总督统回皇城受了封赏,霁月公主的呆症不治而愈,朝内争斗暂停,皇上听了奏折,稍稍减轻赋税。

  离开了碧血黄沙,李轻河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那一日的“取而代之”,那一时的冲动,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男儿都有壮志,但在壮志之外,还有忠义。

  说来可笑,从前他对人命的态度轻率,然而近几年却生出了不同的想法。

  他开始敬重生命,这种敬意是从一场场战争里磨出来的,细腻而深厚,烙印一般结结实实烫在了他的胸口,扯都扯不掉。

  虽说圣上对他多有忌惮,但只要梁国尚在,他便永远都是臣子。拥兵自重、改朝换代,势必要伴随着一段血流漂橹的历史,他不愿意。

  如果能够选择,李轻河想,留在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兵权没了也没那么重要。人不能那么贪心,他握住了自己最想要的,这也就够了。

  事情至此,一切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可惜,命运总是这样,喜欢在好端端一条路上设个路障,让人走不过去。

  (二)

  梁国七十八年,仲秋。

  邻国大历借口钦犯走失于边境处,要求进入梁国搜寻,之后在边境挑起事端。皇上忌惮李轻河之能,临时授命右领军卫上将军楚青宵领兵迎战,一战苦撑三月,最终楚青宵战亡于沙场,梁国败。

  在使者协谈之下,梁国割让城池二座,同时,大历国君提出久闻梁国霁月公主有倾国之色,愿与梁国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三月之后,霁月公主及护卫大臣李轻河随军上路。

  关山路遥,暮色淡薄,李轻河被周围的一片红刺得眼睛生疼。二十三日的行程,临经数个城镇,他们步入荒无人烟的沙漠地带,现下已经到了梁国边境,再过两日,就要到达大历。

  就在今夜了。

  李轻河握着拳头,低着眼帘,不让人看出他的情绪。

  他想,就在今夜了。

  没有人知道他接到这卷旨意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没有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杀人的冲动,也没有人知道,在他发现自己只能接受、无法抗拒的时候,经历过怎样深切的绝望。

  他想过直接带她离开,想过抗旨,想过逃跑,他想,她没理由反对。

  毕竟霁月早就答应过和他在一起,早对他说过她不回去了,她是真的想和他在小木屋过一辈子,她真的做过放弃一切的打算。他们是相互爱着的。

  可就在李轻河对她说出自己想法的时候,霁月拒绝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的她放弃一切,放弃的是自己,可如今再要她离开,牵扯到的是整个梁国。也是这时,李轻河想到当年城隍庙里,她许过的愿望。

  国泰民安,万事遂顺。

  她到底生在皇家,是一位公主。

  暮色降临,四周是没有边际的沙漠,今夜的风有些大,李轻河抬手示意,就地扎营歇息。

  坐在帐篷外边,他借着明亮月光看着这段路,现在已经接近梁国边境了。这路,是越接近大历便越荒凉。

  大抵过了许久,等到随行之军都已歇下,李轻河终于站起身来,向着霁月所在的帐篷走去。里边的人像是睡着了,没有半点儿的声息,帐内昏暗不明,而帐篷前边的随侍宫女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怎么昏过去的。

  李轻河深深呼出口气,抬步入内。

  那一步代表着一个决定,也许他真的自私小气、不顾大局,也许她真的再不会原谅他,李轻河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可谁能一辈子不做一件错事呢?

  “你来了?”

  李轻河脚步一顿。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还醒着?”

  他缄默不语。

  “我好歹爱你,若是连自己所爱之人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那也太说不过去。”霁月叹了一声,“你很失望吗?”

  李轻河不答话,霁月便自顾自说着。

  “我想过把那碗药喝下去,其实没什么难的,本来我也不愿和亲。现下,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甚至应当感激你。对于那碗药,我装作不知道就好了。喝完,昏厥,再醒来,我不用做决定也不必背上骂名便能得到我想要的结局,多好。”

  她打开火折子,点燃桌上油灯,那灯芯有些长了,火烧得不好,霁月没找到灯剪,便用略长的指甲拨了拨。

  拨完,她回身,火光印在她的眼睛里。

  霁月轻轻笑了笑:“可是不行啊,李轻河。我不能走,你也不能。”

  她说:“你现在可是将军。”

  霁月知道他的考量,一桩一件都是为了她,也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跟他一起离开。然而,说不想就不想,哪有这么容易。

  李轻河的嗓子有些干,原本便嘶哑的声音,此时更低了一些:“兰儿同你身量相似,而那大历国君并未见过你……”

  霁月打断了他:“可你心里清楚,这样的替换并非天衣无缝,而若有朝一日,大历国君得知,梁国又将如何?”

  李轻河的眉头皱得发疼,他看着霁月沉静的面容,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外边混乱的呼喊打断。

  转身,他便见到外边火光重重,人影闪动。

  这是怎么回事?

  李轻河心下一紧,什么也来不及再说,只沉了声音撂下一句:“待在这儿,不要出去”,他反身便往帐外跑。而刚刚跑出帐篷,李轻河便见得眼前剑光一闪,他堪堪避开便看见帐外围着无数身着大历服饰之人,而他们的军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寻常人,第一反应是上当了。

  单看如今情形来做分析,那么,和亲便像是大历的一个计谋,他们是打算在这路上动手,然后再借口发动战争。

  可是站在被火光照亮的帐篷中心,李轻河心下沉沉,眸中流露几分危险。

  可若真是大历人,他们怎么可能笨到穿着有本国特色的服饰来袭?况且他长期在外战争,尤其是和大历交手最多,即便对方扮得再像,他能感觉出来,他们不是大历人。

  陷入包围圈内,刀光剑影闪现,似乎已经和死亡接近,李轻河却忽然笑了出来。

  “我从军四年,没有在沙场之上死于敌人刀下,却是在今日被自己人围困在了这里。”他摇头勾唇,“你们说,若我是死在这种情况之下,会不会显得很可笑?”

  霁月在帐中悄悄掀开一小条缝,火光里,他朝她望来。

  时间在这一刻重叠。

  可霁月毫无所觉,只是呆呆愣在原地—他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人,他们是梁国人?他们要干什么?

  那些人眼见自己的身份被揭穿,面面相觑一阵,随即不发一言提刀冲来,直对着李轻河,刀刀杀招,毫不留情。而李轻河则是一边小心霁月所在的方向、不让他们靠近,一边抄起长枪与之周旋。

  可惜来人太多,他有些撑不住。

  李轻河将涌到喉头的血强咽下去,后退几步放出信号弹。这时,有人朝霁月所在的帐篷冲撞而去,李轻河情急之下掷出手中长枪,枪头从那人后心直直穿过胸口,将他钉在地上,血液滚烫,洒在帐篷帘子上,也洒在她的脸上。

  时间过去许久,援军迟迟不至。

  李轻河在交战之中渐渐有些不敌,又被刺中一剑之后,他连连后退几步,用剑抵住地上才勉强站稳,明明自己都是在强撑,却仍顾着那个帐篷。剩下的人见到他这般模样,终于松了口气。

  那个公主不过一介女流而已,李轻河死了,她还活得下去吗?

  却是这时,马踏飞尘,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这暗黑的夜色之下踏出了一道犹如战鼓般的节奏。飞骑手持长剑到达李轻河身边之时,那些身着大历服饰的人面上都还带着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而他们尚未回神,便听到李轻河双唇微启,吐出冷酷的一个“杀”字。

  随后,战局瞬时变。

  李轻河勾起嘴角,这些年来,由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飞骑从未让他失望过。

  看着眼前的血肉横飞,李轻河缓步向帐篷走去。霁月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沾了血,看上去有些不衬。

  他想,她还是干净些的好。

  “你看看,脸上都弄脏了。”说出这句话,李轻河伸手,想为她擦一擦。

  可霁月只是握住那只手,望着他的伤口,想碰又不敢碰。

  那么多,那么深,单是看着都疼。

  “我没什么。”李轻河看出了她的心疼,于是心口不一地安慰她,“真的不疼……”

  还未说完,李轻河便看见霁月忽然睁大双眼,狠扯了他一把—“小心!”

  在他身后,有一个人黑衣铁面,马尾高束,只是手中长鞭换成了一把长剑,又是“楚青宵”。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经换了个位置,而原本冲着他来的那一剑便也落在了她心口。李轻河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动作比他的理智来得更快,他用脚尖挑起地上残刃反手一掷便没入面具人的脖颈!

  没时间多去看那人如何,李轻河急急转身—

  “霁月!”

  (三)

  血流漫地,残骸遍野,空气里充斥着死亡的味道,可李轻河半跪在地上,眼里只能看见一个人。飞骑手持利刃整齐肃穆地立于一边,李轻河小心地抱起倒在地上的女子。

  “你这是什么眼神?看起来好像不爱我了,让我很难过。”

  她每说一个字,唇边都有血漫出来,因此,即便是用着玩笑的语气也说不出几分玩笑的味道。霁月捂着嘴咳了几下,掌心一片血迹,可她把手藏在了袖子里,不想让他看见。

  努力平复着呼吸,霁月有心转移话题。

  她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了,今晚,和亲……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她大概知道了。

  霁月从来聪明,怎么会猜不到呢?

  今晚的一切都是梁国内乱党的安排。

  先是“楚青宵”假死沙场,再是设计皇上同意割让城池,让大历以为梁国衰微放松了警惕,接着派出使者抓住大历国君贪好美色的弱点精心布置了和亲之约,同时,趁此时机,让霁月公主亡于大历边境,嫁祸大历包藏祸心。

  如此一来,示弱了这么久的梁国,便可联合周围的一些小国以正义之师自称,名正言顺地讨伐大历。毕竟如今大历一国独大,又是那般不安分,对于任何小国皆是隐患,所以,那些国家当然愿意与梁国合作。

  庄稼地里除野草,就该从最大最肥的那一根开始。

  “可是,父皇……好糊涂啊……”

  “别说了。”李轻河抱她上马,“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去找大夫。”

  霁月没有反驳,只是往后靠上他的胸膛。

  李轻河的怀抱很暖,很安稳,如果可以,她其实想这么靠一辈子。

  可大概没办法了。

  “李轻河,你会好好活下去吗?”

  身后的人不回答她,霁月等了等,胸口一阵生疼。

  “李轻河,你停一停。”霁月的声音很轻,微风就能吹散,“这马跑得太快,我很不舒服。”

  “你忍一忍,再忍一忍,很快……”

  “不好,我不想忍了……”霁月咽下一口血水,“李轻河,我很疼,你停一停。”

  将火光抛在远处,暗夜星河下边,霁月感觉到有水珠落在自己的脸上。

  她抬手抹了抹,那温度消散在指间,被夜风吹得冰凉。

  “我现在,还穿着嫁衣呢。”霁月的气息越发微弱,“虽然有些不合适,但你就当、就当我是为你穿的……李轻河,就现在,你娶我好不好?”

  李轻河预感到了什么,可他不愿意承认,又或者说,他连提都不愿意提。

  “我们先去找大夫,等大夫治好了你,我们再……”

  “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嫁给你。”霁月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下马,“就现在,我们拜天地……”

  李轻河连忙扶住她,他本想稳住她,却不料触手一片黏腻。

  她什么时候流了这么多血?

  霁月趁机借力下马,她几乎是摔下去的,还好李轻河反应过来,搀住了她。

  “喏。”霁月惨白着一张脸,解开下裙上的围裳,给李轻河系好,“你的喜服,有些潦草了……但我不嫌弃。”她说完,大喘了一会儿,努力对他笑,“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

  恰时,远处的飞骑放出信号弹,烟花一样在天上燃成特定的形状,那光点很亮,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霁月一愣,微笑抬手:“你看。”

  她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可她选择性地装不知道。

  “烟花。”

  她的笑里沾染了血色,有些艳,可她的神情很薄,相互衬着,便显出了些凄然来。

  “我没成过亲,但我知道……这时候都是很热闹的。你看,我们的热闹来了,是不是?”

  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胸口,李轻河哽了一声:“是。”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拜天地了?”大概怕他拒绝,霁月抓住了他,“你来喊。”她抓着他的手微微颤抖,“快点儿。”

  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催他快些,再快一些。

  她的时间不多了。

  李轻河扶着她跪下,他的眼睛微微湿润,鼻子也发酸,却还是依她所愿,喊出那声“一拜天地”。

  霁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欢喜。

  “二拜高堂。”

  荒沙大漠,高堂无存,便以天地为父母,二人并肩低首。

  在跪拜的同时,霁月假装擦汗,往手里吐了口血。

  她的血流了一路,强撑许久,现在终于再撑不下去。

  “等、等一等……”

  霁月的视线逐渐模糊,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他了。

  这样真是不好,会瞒不过去的。

  简单的动作,霁月做得却艰难,她掏出帕子,费力为自己盖上,做成盖头。

  “最后一拜,拜完,你……我想起来,你还没有和我求过亲,拜完,你要好好补上,补完了才能掀开盖头。”霁月的脚步已经不稳了,却依然强撑着说完这些话,“你答不答应?”

  李轻河哑着嗓子,指甲陷入手心里:“好。”

  “还有。”红帕下,霁月握住他的手,眼皮无力地合上,又勉强睁开,“这话不孝,但我的父君,他其实……不适合做皇帝……他保不住梁国。”她气息微弱,“但李轻河,你可以,对不对?”

  李轻河没有回答。

  霁月执拗要寻一个答案:“对不对?”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李轻河喉头一动,艰难道:“对。”

  霁月握住他的手终于松了些。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而立,李轻河始终将她稳稳扶着。

  然而,霁月却最终没能撑住,就这样倒在他的怀里—

  一瞬间天旋地转,李轻河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她倒在地上。

  眼前是为他们做过见证的天地,怀里抱着的是他心上的人。

  他好像终于拥有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有风卷起黄沙,盖在他们身上,仿佛要埋葬什么。而李轻河目光呆滞,自始至终只是那么躺着,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失去了。

  半晌,他喃喃道:“礼成。”

  晚风无情,一阵一阵,吹冷了怀中的人。李轻河缓慢转头,他看着女子宁静的面容,呆怔许久,终于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想要挽留些什么。

  可是留不住了。

  他的眼角温热。

  能想到的只有这四个字。

  留不住了。

  尾声

  梁国七十九年,李轻河受命彻查霁月公主和亲遇害之事,揪出了幕后主谋,同时发现其冒充“楚青宵”,里通外国。同年,李轻河将其连根拔起,梁国内乱暂平。

  梁国八十年,李轻河被任为护国元帅,重回军中,手执相印虎符调兵遣将,攻打大历,时达两年,大历灭。

  梁国八十二年,李轻河拥兵自重,占领梁国,收服梁国残兵,一路势如破竹,而后直达皇城。

  梁国八十三年,国破。

  同年,李轻河重定制度,轻徭赋税,安定民心。

  梁国八十七年,李轻河重视人文,推行学风开放,百家争鸣,但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攻讦时政,设立稷下学宫供国家文化发展。

  梁国九十一年,李轻河推行人治、德治、礼治,其后又推施仁政,重订治国纲领,一时间天下英才齐聚梁国。

  深宫之中,李轻河站在窗边,抬头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兴许只是在看个热闹吧。

  最近冬至,外面热闹得很。

  常言冬至大如年,如今国民安乐,每逢节日,皇城里都会燃起烟花。一道道一朵朵绽在天上,散开又落下,留下来的痕迹,风一吹就散了。

  殿内空旷,燃着长灯,亮得犹如白日,没什么深夜的寂寥感。

  可这大殿内外,只有他一个人。

  李轻河头发花白,面上的皱纹一日多过一日,他没什么表情,身居高位,他早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渐渐地,有些情绪在他的眼眸中流动起来。

  哀莫大于心死,莫大于心不死,莫大于此。

  许久,他叹一口气。

  他早就不年轻了,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可是,今儿个的烟花真好看啊。

  “咳,咳咳……”

  许是年纪大了,不比从前,如今,夜风一吹,他便晕乎起来。

  李轻河步履缓慢,回到榻上,缓缓卧下。

  灯烛的火光微微晃动,晃得人心烦,可他闭着眼睛,慢慢便感觉不到了。

  临睡着之前,李轻河忽然发现,这殿内真是安静得很,除了滴漏带出的水声,竟是半点儿别的声音都听不见。

  “李轻河?”

  他的心底一惊,是谁?

  黑暗里,有人掌着一豆烛光朝他走来:“李轻河,我来找你了。”

  “霁月?”

  他开口,有些惊喜,有些不确定,发出的是未受到火灾影响时的声音。清朗温柔,带着些微颤意。

  霁月从远处走来,烛光映在她的脸上,映在她的眼睛里,她歪着头对他笑,对他伸出手。

  “我们走吧。”

  他没有问去哪里,也不想问去哪里。

  李轻河牵住她的手,仿佛穿过了时空,他又变回最初那个少年。

  “我们回小木屋好不好?”霁月晃了晃牵着他的手,“我有点想那个小木屋了。”

  “好。”

  李轻河意识模糊,在榻上扯出个笑。

  而与此同时,内侍奉茶进来却发现情况不对,赶忙着急冲出门去:“宣太医!宣太医—”

  可李轻河什么都听不到了,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

  “啪—”

  一颗珠子就那么滚落在了地上。

  那是李轻河宝贝了半辈子的东西,然而,此后,他大概不会再在乎它。

  意识沉入黑暗,面上带了浅笑,他的呼吸弱去,那只半松开的手却微微收紧。

  也许是梦,不是真的。

  但这是他半生以来最好的安慰。

  他终于牵住她了。 我想和你谈恋爱(闻人可轻高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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