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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八音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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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颗珠子,是我的!

  (一)

  航站楼中熙熙攘攘,延卮言坐在候机厅,长长的金色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温度熏得他昏昏欲睡。

  广播里带着电流音的女声响彻整个空旷的空间,面色各异的人从延卮言面前或疾或徐地走过,纷杂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或远或近。

  “我半个小时以后就登机……”

  “昨天晚上不是解释过了,我真的是出差……”

  “办理托运,你再……等等我……”

  ……

  各式各样的声音好像混杂在一处,又好像明明白白地区分开来,清晰又模糊。延卮言渐渐觉得眼皮很沉重,身体越来越疲惫,意识却好像陷入一种玄幻的磁场—就像是置身在旷野里,从地底浮起来一片雾气,渐渐包围在身边,越渐浓重。

  怎么回事?

  延卮言惊疑不定,他欲摆脱这样的状况,想睁开眼睛,动一动重逾千斤的身体,却越觉脱力,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遭没有人发现他的异状,路过他身边的要么目不斜视,要么对着电话里或笑或怒地说话,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挣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恍若穿过迷雾障障的钟声,震得他恍惚的精神一振。

  “请问,为什么我的登机牌打不出来?”

  他的眼皮一颤,想睁开眼,却是徒劳无功,额上却渐渐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汗水。

  “……可是我在手机上显示购票成功啊!”女孩还在说话,语气焦急,应该是在与工作人员争执。

  就在延卮言惊疑又无可奈何之际,又一个奇特的声音突兀地占据了他的听觉。

  “叮—咚—咚—”像幼时玻璃珠滚落在地上的脆响,几个弹跳后,“骨碌—骨碌—”地顺着地板上的痕迹慢慢滚动,在一片嘈杂中,延卮言清晰地觉出它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种感觉,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时,你却听到风声在你耳边鼓动。

  细微的撞击感出现在他的脚边,他猛地睁开双眼,不知怎的,下意识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珠子滚落声音的方向—咨询台边空空荡荡。

  延卮言说不清心底那一丝遗憾是怎么回事,低下头,锃亮的皮鞋边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莹润的珠子,微俯下身,捏在指尖,细腻的触感。

  陆柒拉上背包的拉链,将滑落的背包背好,一边冲电话那头的好友解释:“刚跟柜台确认过了,说是系统出错,帮我重新安排……”

  柜台的工作人员趁她看过来时,将登机牌递给她。陆柒笑着道了谢,急匆匆朝安检处走去,扫了一眼登机牌:“嗯?怎么变成商务舱了?”

  电话那头惊喜道:“升舱是好事啊!”

  “不会是弄错了吧?”这么想着,陆柒挠挠头,又要转身往回走。

  “哎呀……说不定是对丢失你登机牌信息的一种补偿呢?总之航空公司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啦,你就安心登机享受吧!”

  “是吗?”陆柒将信将疑,抬头看了眼立柱上的时钟。柜台前又站了几个人,犹豫着转身。

  延卮言将手中的咖啡饮尽,浓郁的苦涩在味蕾上展开,捏捏鼻梁,才感觉那股困倦稍稍减退。他捏着手中的纸杯,向立柱边的垃圾桶走去,与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稍稍顿步,却没想到,那人突然又转过身来,两个人不期然地撞在一块,延卮言手中的纸杯不自觉脱了手。

  陆柒眼睛还黏在登机牌上,犹豫不决,转身之际,肩膀上传来的撞击感让她手中抱着的画稿脱了手,纸张就像是浮在阳光里的尘埃,兜兜转转向下飘落。

  “啊……我的画稿!”陆柒惊呼一声蹲下身。

  延卮言被撞得向后退了几步,险些踩到一张,扫了眼不远处蹲在地上的人,只有一个背影,白色的T恤衫将单薄的脊背勾勒出一个弧形,边缘露出一片洁白的肌肤,军绿色的工装裤口袋里鼓鼓囊囊的……

  延卮言打量几秒,有种熟悉感。

  但是马上,眼神被她狗啃过一样的齐耳短发吸引。

  那实在是太扎眼,漂白染成浅金色,说实话挺漂亮的,显得她那双黑漆漆的猫眼更大了。

  但是从这一身装束,延卮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那个不省心的堂妹……

  那可是个十足的磨人精……

  这么想着延卮言堪堪将脚步挪远了些,那人正蹲着挪步,像一只青蛙,延卮言心里有些好笑,不自然扯了扯嘴角俯身帮忙。

  延卮言拢了拢手中的纸张,朝已经站起身的人走过去:“不好意思,不小心撞到你。”

  陆柒抹了把额头,顺手接过,正要说没事,却看到那只修长干净的手递过来的画稿边缘—洇开了一块拳头大小的污渍!

  陆柒下意识吼了句:“烦躁!”

  延卮言一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也有些汗颜,原本顺手捡起的咖啡纸杯中,残余的液体不知什么时候渗了出来。

  陆柒将画稿凑到面前,像是在辨别,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摩挲画稿的那个边缘,湿润润的。

  “啊!完了完了!”

  延卮言有些赫然,微微侧目,便看到纸上一个卡通少女翩翩起舞,但是比例不对,显得十分僵硬,大约是工作性质使然,心里话先于大脑思考:“比例含糊,线条粗糙,没脏也是垃圾一份……”

  陆柒顿住:“你说什么?”

  延卮言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有一丝凌乱,眼眶下有明显的青灰色,眼中血丝猩红。

  斯文败类!

  陆柒心里咬牙切齿。

  “先生你不觉得,你应该为这件事向我道歉吗!”陆柒扬了扬手中的画稿。

  延卮言一扬眉,微微向后退,躲开那沓快拍到脸上的A4纸。

  这个声音……不就是刚刚将他从梦中唤醒的那个人吗?

  延卮言皱了皱眉,眼瞧着陆柒手叉着腰,气呼呼的模样,实在是让他生不起歉意来:“我很抱歉。”

  嘴上说着抱歉,但是他的表情非常桀骜,不屑全都写在脸上。陆柒嘴抿得更紧,也有些为难。

  “我可以赔偿你的损失……”延卮言看着渐渐汇聚过来的目光,逐渐不耐烦。

  “你以为我是想碰瓷啊!”陆柒炸了。

  延卮言笑了:“即使碰瓷,你那沓……”稍稍斟酌了一下,换了种不太打击人的说法,“确实没什么实际的价值。”

  “我……”

  此时,广播开始提醒。

  延卮言一皱眉,当机立断从钱包里抽出名片:“为了这点小事误机不值得,有需要你可以打这个电话。”说完也不理陆柒的反应,向登机口走去。

  陆柒捏着名片,哭笑不得,看着那个挺得笔直的背影,恨恨地捏拳骂了句:“伪君子!”

  突然,陆柒想起自己还在和好友通话,低头一瞧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线了。

  于是赶紧回拨过去,詹知夏焦急的声音立马传过来:“你怎么突然挂断了啊?”

  陆柒懊恼地看着手中画稿:“我学妹的毕业设计啊!刚刚不小心摔在地上,撞我的王八蛋咖啡洒了,脏了好大一块……”

  陆柒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简直要抓狂了。

  “啊!是哪个浑蛋!”

  “这破名片除了个电话什么都没有。”陆柒嫌弃地将名片翻来覆去,将名片背后的logo形容了下。

  詹知夏趴在床上,手机放在一边,漫不经心地刷着平板电脑上的新番,听到陆柒的描述,不确定地想“那不是我哥的公司吗?”嘴上还是安慰好友:“哎呀,那些有钱人都是大傻子,你要是实在生气就敲他一笔呗。”

  “嗤—”陆柒脸整个垮了,想起刚才那个男人傲慢的模样,随手将名片塞进垃圾桶,“知夏,我要准备登机咯。”

  登机后,陆柒按照空姐的指示,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她第一次坐飞机,好奇得到处张望。

  等到了自己的座位、看清楚身边坐着的人时,陆柒惊了,居然是在候机室的“伪君子”!

  “真是冤家路窄!”陆柒嘟囔,早知道还不如去坐经济舱!

  陆柒坐好,目光无意投向边上的座位,登机才多久啊,这位兄弟就睡得不省人事。

  陆柒撇撇嘴,盯着他眼下的乌青,鬼使神差地,她拉住身边的空姐:“请问有小毯子吗?”

  “稍等一下。”

  飞机已经平稳升空,空姐将小毯子轻手轻脚盖在延卮言身上,他只是微微蹙眉,却没有被吵醒。

  看起来真的很累。

  空姐弯腰低声询问她:“小姐,是否需要送餐呢?”

  “啊?”陆柒点点头,抽出背包里的画稿,试图重新画一张。

  半梦半醒间,延卮言其实对于外界的一举一动都听得清清楚楚,从年初开始他就常常会感觉到困倦,经常不分场合就会睡着,梦里那些混乱的场景令他陷入莫名的梦魇中。

  有时会有莫名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呼唤他,有时是满目红光的血色,有时候是一间空荡荡的房子……

  有时甚至分不清真假……

  就像此刻,他好像躺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耳畔有水珠滴落的声音,半轮毛茸茸的月光悬在窗牖。

  清风微晃,豆大的烛火发出嗤嗤的轻响,有一点盈盈的微光渐渐靠近。

  有人说:“你答应过的下辈子—”

  是谁?

  一只手轻轻塞进他的手心。

  “我来了。”

  陆柒看着搭在被角的手,有种熟悉感,不知怎的,又想起好几年前通过视讯电话指导她CG技巧的、著名CG插画师—天倪。

  天倪是画手界的一个神话,虽然从来不公开露面,但是凭借过硬的美术功底,收揽了大票粉丝。

  他的漫画单行本一经上市立马脱销;曾经参与多部国产动漫的CG制作,都是有口皆碑的作品……

  只是最近一两年,天倪在网上销声匿迹,就连平时联系的QQ也常常是离线状态。

  陆柒大学时就视他为学习的对象,接触CG制作,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加入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原画群,那时她的技术还非常粗糙,刚刚熟悉软件的基本操作,作为一个萌新,天赋性的色感和细节上近乎变态的把控,令她获得了不少赞誉和鼓励,这也让她飘飘然起来,这时候,是天倪点醒了她……

  就在陆柒陷入回忆之际,延卮言手指动了动,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陆柒将滑落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延卮言的手却警惕地抓住她。

  陆柒一怔,下意识抓住那只手,凉得像冰。

  延卮言额上濡满了汗水,满脸痛苦,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陆柒侧耳。

  “我们,会有下辈子—很想你。”

  陆柒浑身一震,仿佛被手抓牢的是她的心脏,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好像是某种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达成圆满。

  陆柒没有注意到,延卮言的口袋里那颗珠子发出润泽的微光,透过黑色的布料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

  那一瞬,延卮言猛地睁开眼睛,陆柒的脸放大在他眼前。他眼睛里绽放出一丝精芒:“你在做什么?”

  陆柒也因为这句话,涣散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我……”

  延卮言这才看到她抓着毯子的手。

  他赶紧松开,坐起来几分:“谢谢。”

  “小姐,你的午餐。”空姐笑着走过来。

  “哦,你等等。”陆柒转身从包里翻出钱包,“多少钱?”

  空姐端着餐盘,明显一愣,转而又笑起来,好像又觉得这样不妥,抱歉地收回笑容,将餐盒一一摆在桌板上:“这是免费提供的。”

  陆柒抬起的手顿在半空中。

  延卮言侧目,瞧见陆柒明显有些尴尬,解释道:“这是在航程中供应乘客的餐饮。”

  陆柒挠挠那头浅色的短发,收回钱包,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红色:“这样啊。”

  延卮言想起航站楼里这个女孩张牙舞爪的模样,嘴角又浮上笑容。见陆柒看过来,他伸手捏了捏鼻梁,借着掩盖笑意,肘部接触到口袋里的硬物,疑惑地伸进口袋,摸到一颗冰凉的珠子。

  突然想起来,这好像是登机前捡到的。

  延卮言捏着珠子,珠子照在阳光下,表层有星星点点的光斑。

  刚才的梦里—好像也有颗珠子,会发出莹莹的微光……

  “这颗珠子……”身边的陆柒突然出声,“这是我的!”

  (二)

  天津,机场。

  一辆红色的跑车轻巧地拐进车位,车里的女人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没等多久,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延总还有多久到?”

  “还有半个小时。”女人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绾好的头发,“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索小姐,接机这样的小事,还不需要劳驾你亲自来一趟吧。”

  索琳琅看着镜子里精致的妆容,自信一笑:“漂亮的女人本来就比较任性不是吗?”

  挂断电话,索琳琅看着手机,备注是一个“楼”字。这个男人是这次古风项目特聘来的顾问,对古物很有研究,行踪诡谲,行事出乎预料,就像此次接机,他突然就说要跟着一起来。

  索琳琅摇摇头,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玻璃幕墙前,男人看着已经挂断的电话,透过玻璃幕墙望向澄澈的天空,耳朵上的黑曜石耳钉在日光的折射下闪烁出光芒。

  他喃喃低声道:“没有用啊。”

  出机口。

  “那颗珠子真的是我的!”陆柒从延卮言的左边转到右边,焦急地解释。

  延卮言头疼地揉揉额角,看她急切的模样突然就想逗逗她:“那是我在航站楼捡到的,而且你也不能说明珠子上的特征啊……”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觉得那颗珠子,冥冥之中和自己有些难以言说的联系。

  “是我在一间木屋挖出来的!”

  “挖出来?”延卮言哑然道。

  “没错!”

  延卮言用一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向她,刚要说话,一个女人迎上来:“延先生,你好。”

  “我是此次奇幻古风动画电影合作的负责人,我叫索琳琅。”索琳琅郑重地向他伸出手。

  延卮言应声看过去,面容姣好的女人妆容合宜,眼睛一眨不眨,全是自信从容。

  他不冷不热地点头回应:“你好。”

  陆柒望着笑着你来我往的两人,没来由地生出一阵气闷:“喂,大叔,你到底还不还给我!”对着别人笑眯眯,对我就凶巴巴的!

  延卮言有些无奈,小声说:“你稍等一下。”

  陆柒鼓着脸,与索琳琅看过来的好奇视线撞在一块,大大的猫眼里闪烁着张扬的不羁。

  索琳琅一愣,随即笑了开来。

  陆柒不晓得心底突如其来的难受是怎么回事,喉头一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在两人没有注意的时候,陆柒悄悄靠近延卮言,她隐约记得他好像把珠子顺手放在了……她的视线落在延卮言右边的西装口袋。

  陆柒蹑手蹑脚地躲在转角处,视线望向不远处还在谈话的两人,她在口袋里捏了捏,冰凉圆润的触感,于是狡黠地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哦。”身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陆柒脊背一僵,心里一惊,立马旋身:“谁?”

  男人靠在墙角,嘴角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

  “你说什么?”陆柒惊疑不定。

  “装傻是没有用的哦。”男人歪着头就像是看一个撒谎的调皮孩子,说着还眨了眨眼,“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陆柒紧紧捏着拳头,只见原本靠在墙上的男人一条腿用力支起身体,嘴唇张合,低声说了句什么。

  陆柒紧盯着他,而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警惕,反而很从容地走到她身侧,顿了一下,轻声喃道:“重要的东西要小心保管,不要再弄丢咯,要知道,失而复得真的是很难得的机会呢。”

  陆柒愣愣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的陌生背影,视线被地面上一张名片所吸引。漆黑的底色,用白色的墨水写的几行意味深长的话—去过无数山河湖海,看遍人世离合悲欢,他们说爱是贪心,是得一望二,是有了一世便想生生世世。

  落款是一枚深红色的印章。

  陆柒仔细辨认半天,才隐约看出来是个篆体的变形字,她不确定地喃喃自语:“这是‘楼’字吗?”

  最后实在是不能确定,遂无奈放弃。

  “真是奇怪。”她嘀咕着,向机场外走去,没有发现名片的反面,暗色的“浮生梦”三个字。

  索琳琅找了半天才看见那男人慢悠悠地走过来,好看的眉毛皱起:“你去哪儿了?”

  “厕所。”男人懒洋洋地说,余光却一直留意着不远处的陆柒,想起刚才小丫头手脚伶俐偷珠子的模样,低笑起来。

  索琳琅疑惑地看向男人,于是,男人正了正脸色:“你特地赶来接的人呢?”

  “他要先回酒店。”索琳琅想到刚才延卮言疏离的态度,心里有些气馁,半晌后,眼神又坚定起来—延卮言,我势在必得。

  “走吧,回公司。”

  “可惜了……”男人笑了。

  (三)

  陆柒根据詹知夏提供的住址找到了暂时下榻的酒店,此次来天津主要是参加索氏影业的发布会。据说索氏下半年将投资制作一部奇幻古风动画电影,现在正在招聘CG插画师,所以陆柒也接到了邀请。

  “根据内部消息,这次是以《山海经》做蓝本,你可以取鉴一下。”詹知夏毫无心理负担地透露自家堂哥的公司机密。

  “唔,我等会儿去看看。”陆柒埋头琢磨房卡要怎么开门。

  “古风我倒是不担心你,但是万一有感情线……”詹知夏深知陆柒创作的弊病。

  说起这个,陆柒也有些窘,这一点,当初天倪也曾指出来过,但是陆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作品中人物的感情线,她总是有搞得一团糟的本事。

  当时天倪还问她:“你没有找过对象吧?”

  ……

  “柒柒?”

  “啊?”陆柒从回忆中惊醒。

  “我叫了你好多声,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想起以前一个大神。”

  “天倪?”

  陆柒总觉得好友的声音里有种不怀好意的试探感……

  詹知夏有些心虚:“说起来,天倪跟你在网上聊了那么久,你就没问过他长什么样?”

  陆柒稍稍沉默了一下,语带失落:“没有……”她也觉得遗憾,想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实在呢!

  詹知夏挂断电话之后,考虑一瞬,还是拨给了自己堂哥。

  延卮言此时刚洗漱完,接起电话的时候顺手掏了下西装口袋,意料之外地掏了个空。

  在地板上来来回回找了几圈依旧没有找到,稍稍回忆下,脑海中闪现出那个环绕在身边喋喋不休的女孩……

  几天后,面试现场。

  叫到名字后,陆柒机械地推开门,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直视前方,此时的她,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正对着她的面试官扫了一眼简历,抬眼看她,不由得想笑。

  规规矩矩的小学生坐姿,眼神明显是发散的。

  于是,他温和地对她笑了一下:“陆小姐不用紧张。”

  “哦。”陆柒点点头,“不紧张。”

  说是这么说,发话的面试官见她刻意板直脊背,明显更紧张了。

  失笑之下,坐在一边的延卮言发话:“那么,就开始吧。”

  陆柒听到这声音,不自在地在膝盖上搓了搓手,余光一瞥,赫然发现坐在左边冷着脸的家伙。

  他怎么在这儿?

  延卮言的眼神阴恻恻的,陆柒瞬间觉得口袋里的珠子—开始烫手了!

  延卮言接过递过来的简历,低头浏览,然后嘴角一抽。

  只是短短地一瞥,陆柒发誓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不敢置信。

  延卮言挑眉:“你就是拾叁?”

  那是一种怀疑的口吻。

  陆柒觉得自己的专业受到了轻视。

  她抬头,掷地有声:“是,我就是拾叁。”

  (四)

  时间要回溯到赴往天津之前。

  “延总……延总?”

  延卮言睁开眼,眩晕感如约而至,缓了好一瞬才清醒过来,会议室里的视线统统聚焦在他身上。

  方才因为播放投影,会议室熄了灯,也就十几分钟,没想到自己还是睡着了。

  延卮言伸手接过秘书递过来的咖啡,抬眼看见肖秘书眼底的担忧,有点懊恼地揉揉发胀的额角,淡淡说了声:“继续。”

  他从锃亮的桌面反射中望见自己疲惫的脸,眼眶下一片浅黑。

  会议结束后,延卮言从座椅上站起身,一瞬间天旋地转,他兀自强定住身形,快步朝办公室走去。

  肖秘书迅速收拢桌面上的文件,快步跟上,和路过的同事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与平常无异,然而却忧心忡忡。他跟着延总做事已经好几年了,最近延总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晚上迟迟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整夜整夜做乱七八糟的梦,连医生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今年年初开始就更严重了,经常一个晃眼就看到他已经睡着,本来叫一声就能把他叫醒,今天却……

  肖秘书心里七上八下,但做事还是非常麻利,将一杯新泡好的咖啡递过去,延卮言头也没抬地接过,一只手在鼻梁上烦躁地捏着,从微蹙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角看得出他内心的焦躁……

  肖秘书张了张嘴,突然有个迷信的想法—不会是,惹上脏东西了吧……

  延卮言挥了挥手示意肖秘书出去,等到门关上后,他整个人陷进皮椅里,浑身上下泛起一阵酸痛,右手撑着脑袋,视线顺着拉开的百叶窗望出去……

  他,就像是正在锈蚀的齿轮,随着时间的累积日渐笨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报废。

  延卮言恨不得将大脑撬开细细筛选一遍,看看到底是哪个部分出了错。他不是没看过医生,可是医生一通检查下来只告诉他身体机能一切正常,建议他调整作息时间,然后开了一堆没用的药片。

  都是那些该死的梦!

  办公室的门被“嘭”的一声推开,詹知夏大剌剌的声音传了进来:“哥!哥!”

  肖秘书束手无措地跟在詹知夏身后,苦着脸:“延总……”

  “没事,你先出去吧。”

  詹知夏跑到延卮言的办公桌边,看延卮言不善的脸色,乖觉地收住姿态:“延总。”

  延卮言从小就拿自己这个跳脱的堂妹没办法。詹知夏是他二姨家娇养着长大的女儿,念书的时候就是个十足的惹祸精,大学就更离谱,放着好好的金融不学,瞒着家里转了美术系,被发现后家里一通鸡飞狗跳,偏生她自己没什么事,他们这些帮忙瞒着的堂兄弟倒是遭了大殃!首当其冲是他,被他妈指着鼻子骂带坏了妹妹,谁让他就是美术出身,就连公司都是专营漫画出版。

  “又有什么事?”延卮言头疼极了,当初二姨拜托他照顾她的时候,就应该狠狠地拒绝。

  詹知夏扁扁嘴:“你上次不是说,我如果能把漫岛平台的项目浏览提高10%,就资助我去塞舌尔玩?”

  “哦?”延卮言一挑眉,没想到她还记着,提高10%可不是说着玩的。

  果然,詹知夏立马嘚瑟起来,将手里的文件夹摊开:“喏—这是这个月的数据。”

  延卮言扫了几眼,手指点在一个名字上,眼神凌厉:“这个拾叁,是那个恐怖式言情的画手?”

  詹知夏心里一“咯噔”,没想到她哥还知道这个,顿时有些心虚:“是啊,我把她挖过来费了不少工夫呢!你看我都有黑眼圈了……”说着,指着眼眶凑近延卮言。延卮言嫌弃地伸手抵住她的额头,嘴角却不禁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詹知夏见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恶向胆边生:“哥,你可不能不讲信用啊……”大有你不答应我我就去告状的意思。

  延卮言手上操作打开漫岛的网页,也不管詹知夏在耳边碎碎念。

  说起拾叁这个画手,算得上近几年新锐画手里实力比较突出的,从她的作品里就看得出美术功底不错,画风细腻,非常迎合现下的读者。当然,她也有一个非常严重的短板—在她的故事里男女主角的感情线堪比车祸现场,但是偏偏就是这样诡异的风格,招揽了为数可观的读者,新入坑的读者内心无一不是满屏的“什么鬼”!而死忠粉已经习惯她的画作特点,一边呐喊着“恳请大大手下留情”,一边死活赖在坑里不愿出去。

  延卮言调出最近的新番,源源不断的弹幕闪现。

  —这些马好生臃肿。

  —我做错了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些!

  —所以这章主诉两匹马的感情线?

  —我的天,我家大大已经放弃了吗?

  ……

  一个标红的ID悠悠划过。

  拾叁:为什么你们的关注点这么奇怪?没人看见旁边谈恋爱的男女主角吗?[抓狂]

  —大大的故事里居然还有男女主角这个玩意儿![惊恐]

  —啪啪打脸!

  —[微笑]

  ……

  延卮言看着互动区的热闹,也忍俊不禁,詹知夏一直有眼色地观察他的表情,看见他嘴角的笑意吁了长长一口气:“哥?”

  “这是你挖来的画手?”延卮言知道自家表妹,于是语气更加意味深长。

  整个编辑部都知道,詹知夏的市场敏锐度数一数二,但是说起挖掘画手,呵呵,那不是去谈合作,而是去结仇的。

  詹知夏小胸脯一挺:“那是当然!我可是……”

  “好啦好啦,”詹知夏看着自家堂哥心里发毛,干脆挥着小白旗投降了,“她是我大学闺蜜,我跟她打包票拿到天倪的全套漫画特签……”詹知夏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是自己不道义,实在是敌人太强悍。

  “哦?”延卮言瞥她一眼,她脑后一紧头皮发麻,果然听到她哥语气不善道,“拿我做筏子,还要我赞助你旅游?全套特签?”

  “天倪”是延卮言曾经的笔名,知道这个内情的,原画圈里没几个人。

  詹知夏的脸立马垮了:“哥,哥!你就算不可怜我,也可怜可怜忠心耿耿的粉丝吧!”她可是向柒柒发了誓的,也不知道柒柒怎么这么迷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家伙。

  “行了,出去吧,我要工作了。”延卮言面上一派淡然,心里也暗暗吃惊。当初因缘际会曾和这个拾叁稍有交集,时至今日,他已经退出这个圈子好几年,笔名都已经渐渐被人淡忘,没想到她还记得。

  这种感觉,其实……还不错。

  詹知夏嘴一撇,踱着步不愿意走,但看延卮言明显懒得搭理她的模样,恨恨走了出去,心里恨骂:“吸血鬼!延扒皮!”

  门关上的前一秒,延卮言做了一个妥协:“自己去找肖秘书安排假期航班。”

  詹知夏闻言一把推开门,冲过来:“哥!我太爱你了!”

  延卮言被她吓了一跳,装模作样地瞪了她一眼。

  詹知夏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脸上喜色不减。

  “自己安排好手上的工作,别到时候又有人……”延卮言嘱咐道,眼睛扫过电脑屏幕,视线就像卡住了一般停在了屏幕上。

  詹知夏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柒柒最近的新作,还在连载中,正好是她负责编辑。

  被放大的图片上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红墙绿瓦,画得很细致,屋顶上瓦片压得密如鱼鳞,泛黄的木质栏杆沟壑纵横,门廊雕金绘漆的牌匾边悬着两盏红纱灯,连同底下长短不一的穗子被风吹得摇晃。

  有什么不对吗?詹知夏正在心里嘀咕,就听到延卮言小声喃喃道:“浮生梦……”

  知夏一惊,仔细看了眼,画上的牌匾里模糊成一片,看不清名字,但是熟悉的画面感令她的记忆回笼,她想起大学时陆柒给她看过与这个格局别无二致的建筑,当时陆柒还说过,这是她老家那边的一家店铺,名字就叫“浮生梦”。

  “嗯?哥,你怎么知道浮生梦的?”

  “你知道?”延卮言诧异。

  “这是柒柒,哦,就是拾叁,她说那是她老家的一家店铺……”

  店铺?这明明是他梦里经常闪现的画面!

  “在哪里?”

  知夏被他的急切吓了一跳,捏着手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风颂镇。”

  (五)

  悬聚在桌沿的水滴不堪重负坠落,砸在坑坑洼洼的画纸上。

  “吧嗒—吧嗒—”水迹顺着纸张的纹路,氤氲开浅红色痕迹,丝丝缕缕。

  趴在桌面上的陆柒不安稳地皱着眉,嘴里喃喃着什么,额头上一片汗水,捏成拳的手不安分地在桌面上划动,撞倒桌边的瓷质笔筒。笔筒骨碌碌顺着桌面向外滚动,笔直坠落—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立马接住,将笔筒搁回桌面,然后将手背回身后。

  楼婆婆走到不远处破旧的矮柜边,上面放置着一个打开盖子的八音盒,漆脱落得斑驳的手柄兀自嘎吱转着,却没有发出声音。

  楼婆婆枯瘦的手指在深褐色的纹路上轻轻抚摸,扭头看了眼呼吸渐渐急促的陆柒,混浊的眼里闪过一眸忧色。

  在陆柒的梦里,昏暗的天空,连光线都是灰蒙蒙的,压得让人透不过气。人们都聚在大榕树下神情激动地讨论什么,一个小孩急切地跑向他们。

  “不好啦!不好啦!钟伯刚刚晕倒之后就发梦话,嚷嚷着在被火烧,疼……”

  一个胖女人闻言顿时呼天抢地:“天煞的一定是那个丫头用那个盒子施了什么妖法,我男人怎么这么可怜啊!我该怎么办哪!”

  远处的巷子里,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婆婆从房里走出来,就听见身后稚嫩的声音困惑问:“为什么他们要打死我?”

  婆婆转过身,看着瘦巴巴的小女孩抱着个八音盒,她费力地弯下腰,摸摸小女孩还沾着灰的额角:“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为什么要害怕?”

  “人们会害怕超出常理的事情,你不要在他们面前打开这个盒子。”

  “为什么?”

  “这个盒子里有八风之音,普通人听不见,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会看到前世今生。”

  “叮—”的一声,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搅乱。

  陆柒趴在桌案上,白净的额上布满了汗水,压在脸下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嘴里急切地喃喃:“关上……不能打开,关上,关上……”

  楼婆婆轻声叹一口气,走过去将八音盒的盖子盖上,佝偻着背推开斑驳的窗户,用锈蚀的铁钩钩住,霎时阳光充盈满室。

  陆柒眉间渐渐舒展。

  桌面上零乱的画稿上云雾缭绕,雕栏玉砌,庄严圣洁,一片瑶池仙境之感,远处有衣袂飘飘的女官翩翩起舞,还有丝竹管弦的乐声交织在一起,席间一片祥和。

  画的右侧大团大团的芙蓉花簇拥着,披散着头发的男人散乱着外袍醉卧花间,千金万重的繁复发冠随手丢在地上,他面前的玉桌上,银壶翻倒,酒液潺潺流出,涓涓汇聚在桌沿滴落……

  楼婆婆的视线凝在画上被男人的衣角覆盖了一半的物件上,那是一面镜子,镜子顶端镶嵌着一颗光华璀璨的夜明珠。

  干涩的嗓音就像老旧的木门嘎吱嘎吱,楼婆婆一边绕过书桌一边缓缓开口:“镜花水月,竹篮打水。”

  说着,慢慢向屋外走去。

  第二章 大叔,你要和我一起吗?

  (一)

  延卮言盯着坐姿规矩得像小学生的陆柒,手指在桌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说实话,她的履历很简单,但是资料里附带了许多往期作品节选。

  那些纸张在面试官手中轮流传阅一遍,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互相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而延卮言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他将几张古风作品并排摆在桌上,半晌,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陆柒:“你的创作灵感源自何处?”

  陆柒愣住了,稍加思索,试探性地答道:“我的梦境。”

  延卮言嘴角一僵,脸色变得更加沉重。

  陆柒看见他表情的变化,心一悬:不好,是不是这个说法太不靠谱了?

  于是,她赶紧补充道:“我是说有时候,我的梦里会出现一些片段,我会将这些当作我作品的素材取鉴,丰富我的作品。”

  这番说辞后,延卮言沉默着,直到边上的面试官忍不住出来打圆场:“那,面试就到这里?”说着看了一眼延卮言。

  延卮言微微颔首。

  陆柒目光顺着飘过去时,延卮言刚刚抬起头,两个人目光对视,却又很自然地移开了眼睛。

  面试结束后,陆柒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站在索式影业办公楼下,回头看了一眼面试场地所在的楼层,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很快,她的注意力被一阵飘然而来的香味吸引,眼睛瞬间亮起来—包子!

  天津的狗不理包子被誉为“津门三绝”,来天津一趟,不吃那不是亏了!

  转瞬间,陆柒就把面试的郁闷抛在脑后。

  延卮言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幕,路边的小凉亭里,女孩捧着包子一脸满足,咬一口,大概是被烫到,皱着脸吐舌头不停哈气。

  车子快速驶过,这一幕也就几秒钟。

  而那个笑容却实实在在停在了脑海里,延卮言失笑,还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车子马上就要拐弯,他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女孩的身影渐渐模糊,脑海中突然响起堂妹曾说过的话:“其实拾叁不是考上的大学,她是特招生,是当时一个教授在外采风,途经她家乡,发现了她的绝对色感。”

  当时他不过是抱着对拥有绝对色感的人的好奇心,将她拉进自己所在的原画群。

  当时,她的笔触还十分稚嫩……

  没想到短短几年,已经成长为原画圈里的中坚力量。

  延卮言眼神一暗,嘴边浮起一丝笑容。

  陆柒坐在凉亭里,两条腿一晃一晃,看得出心情不错。

  一辆黑色的车突然停在面前的马路边,车窗慢慢放下来,露出不久之前才见过的脸。

  陆柒鼓着半边脸,吃惊地看着延卮言。

  “上车。”言简意赅。

  陆柒心中警铃大作,同时也有些蒙。

  这是要秋后算账?

  “快点,这里不能停车。”延卮言望一眼后视镜,不耐烦地催促道。

  陆柒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拎着一堆塑料袋小跑过去,上车的时候因为紧张,被车门绊了一跤。

  延卮言这才看清她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麻花、炸糕……应有尽有。

  这是一日游来了?

  陆柒注意到他的视线,愣愣地将手送了过去:“要吃吗?”面试那么久,应该……是饿了吧?

  延卮言收回视线,一言不发地开车。

  行驶途中,气氛一度尴尬。

  就在陆柒思索着要不要装睡时,对方先开了口:“我看你的画作风格有点像天倪?”

  这句话就像兴奋剂,陆柒立刻精神振奋:“你也看天倪的作品啊?”

  延卮言瞥她一眼。

  陆柒微赧:“也是,他那么有名,你看过也很正常。”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陆柒有说不完的话:“我确实有段时间在模仿他的,他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绘画生涯中的良师益友。”

  “哦?”

  “我刚刚进入这个圈子的时候……技术很一般,当时的前辈们大概顾及我是个女生,一般也是提出我的优势借以鼓励我。”说到这里,陆柒不太好意思,当时的作品她都有保存,每次回头去看,都会发现许多“致命”的缺陷—最基础的笔触边缘也不够柔和,设计出来的场景、形象都很单一……

  “那时,学校不教这些,从没有人指导过我该怎么做,我只是囫囵地将我脑海中的画面画出来,就像现在,我视线的焦点落在你身上,我的着重点就在你身上,就会忽略整体的关系……”

  延卮言听得很认真,即便这些过程是当初他一眼就看出来的。

  他的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击,只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那时我知道自己的技巧存在问题,却没有方向。这时候是天倪点醒我的。”陆柒托着腮,回忆道,“一味追求细节,忽略整体关系的把控,这不就是舍本逐末?生命与生命之间,是有牵连的。”

  “当时他是这样说的。”她记得很清楚,几乎是一字不差。

  延卮言不禁侧目。

  “我思考了很久这句话,那段时间我在网上找到他的作品,越看越佩服他。也渐渐明白他所说的生命之间的牵连,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绘画的美妙……你将你脑海中的山、水、缥缈的雾气一一付诸笔下,它们各自存活,但是整体的画面里,你能感受到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

  她抬眸,双眼熠熠生辉。

  “你的作品里有生命力。”延卮言轻声说,如果詹知夏在这儿,一定会惊呼出声。

  因为他此刻的表情,是那么温柔。

  陆柒忽然不说话了,刚好是个十字路口,红灯。延卮言侧目,少女满脸失落,贝齿轻咬着嘴唇,半晌,低声喃喃:“可惜他现在……失踪了,我都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成绩,在他眼里算不算是合格。”

  延卮言定定地看着她,几年前自己从繁忙的绘画之余,挤出时间指导这个有些笨拙的女孩,她不算聪明,常常一个要点要说许多遍,除此之外,她还要私下里温习几天。

  有一次,屡次犯同一个错误后,她在他不耐烦的语气下,低落而又羞愧地道歉:“明明已经学了好多天,可还是做不好,对不起。”

  那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情绪不是很好。

  那段时间原画圈青黄不接,各种弊病层出不穷,抄袭、热点题材带来的蝗虫效应等等,都让他在这个圈子里挣扎到筋疲力尽。

  某次,在他批评堂妹潦草的作业时,不经意提起拾叁,詹知夏头摇得像拨浪鼓:“拾叁那家伙简直不要命,半夜三点还在雕刻软件上雕塑,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到!”

  那段时间,自己将她的人物造型批评得一无是处……

  第二天,照例是检查作品,她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

  有人对你的肯定抱以期待,并为之努力。

  那种感觉……

  就像是迷途的船只,忽然寻找到灯塔的方向。

  绿灯亮起。

  延卮言没有动,有些恍惚:“不仅仅是合格,天倪会为你骄傲。”

  陆柒闻言看向他,湿漉漉的眼睛里雾气横生,好像在说:真的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延卮言郑重道。

  陆柒声若蚊蚋地“嗯”了一声,扭过头去笑得傻气横生。

  转瞬又像想起什么,陆柒扭过头讨好地笑着:“那我的面试过了吧?”

  延卮言瞥她,眼神凛冽:“听天由命吧。”

  感动什么的,果然是不靠谱的吧……

  “哦。”陆柒鼓鼓脸,不敢再多说。

  一路上没有再停,直到驶进酒店,陆柒才意识到: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上电梯的时候,陆柒不时将怀疑的视线投向他。延卮言敛着眉眼,棱角分明的侧脸冷厉,即便陆柒没见过大世面,用她短短二十年的阅历来说,她的确是没有见过比延卮言长得更好看的男人。

  直到电梯里按下楼层,陆柒忍不住了,试探道:“你还不回去啊?”

  延卮言用看到一个大傻子般的目光看向她:“回哪儿去?”

  陆柒急了,再淡定不了:“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夸了我几句就、就……就能为所欲为!我……我是正经人!”

  端的是义正词严。

  延卮言低沉地笑了起来,挑眉,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就像是在鉴定一般扫描。陆柒给他臊得脸腾地红了,抱着胸直往后退。

  延卮言觉得有趣,迈开长腿一步步走向她。

  陆柒背靠着轿厢壁,冰凉的金属触感令她浑身一颤,延卮言还在靠近,侵略感十足。

  延卮言停住了,险些贴上她。陆柒咬紧牙关,脊背上汗毛直竖,一双受惊的眼睛防备地看向延卮言,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他敢有什么动作自己就咬死他!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延卮言弯下腰凑近她,戏谑道:“为所欲为?”

  磁性的声音,话尾语调上扬,像钩子一样钩住了她的心弦。

  鬼使神差,有片刻的迟疑,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该在“誓死不屈”和“愿者上钩”间徘徊一下?

  她没留意到,延卮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珠子。

  面试的时候延卮言就留意到,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盖住膝盖边的口袋,在车上也是,明显是在心虚,却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延卮言直起身,看着还没回过神的某人,将珠子送到她面前。

  陆柒一惊,伸手就要抢,延卮言眼疾手快地缩回来。

  延卮言玩味地看向她,语带嘲弄:“有傍身手艺的正经人?”

  陆柒脑子轰地炸开了,立刻就明白了刚才一系列举动的用意。

  她难堪地转了个身,双手捂着脸,脑门抵在墙上,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叮—”

  电梯门开了。

  延卮言看了看仿佛扎根在电梯墙壁上的姑娘,好笑地抓住她捂在脸上的手腕,半拖着将她拉了出来。

  走廊上空无一人,延卮言低声取笑:“没脸见人了?羞愤欲绝?”

  陆柒破罐子破摔般的把手甩开,恨恨咬牙:“我脸皮薄。”话毕,她瞪他一眼,而下一秒,她只想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他低沉的笑声自身后响起,陆柒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

  延卮言几步追上她,在她开口前,抢先将珠子塞回她手里:“我住在你的隔壁。”

  陆柒看着他指了指面前一间,疑惑油然而生,然而不等她发问,延卮言斜睨着她:“你以为我会让你侮辱我的清白?”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大手压上她的头顶:“早点睡吧,小丫头。”

  关门声很轻,却将陆柒震醒过来,咬牙切齿:“谁侮辱你清白了!”

  陆柒气哼哼地冲回自己的房间,在洗漱的时候,想起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

  清晨,陆柒从房间里出来,抬头就看见迎面走过来的延卮言,他穿着一身运动服,额上还挂着密密的汗珠,应该是刚从楼下的健身房回来。

  最近两人皆是早出晚归,很少碰上面。

  陆柒更是抱着旅游册,将附近的景点都玩了个遍。

  “又要去哪里?”延卮言用雪白的毛巾抹了把汗,先开口问道。

  “去这家面馆,百年老字号,天津旅游必达景点。”陆柒扬起手中的旅游册,“要一起去吗?”

  问完之后,陆柒又咬牙在心里骂自己多嘴,尴尬一笑:“我就是随口一问……”

  “好啊,你等等,我换件衣服。”

  陆柒坐在沙发上,还在懊恼。

  延卮言换好衣服出来正好看见她歪着头自言自语。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延卮言从抽屉里挑出一块手表,套上手腕,“咔嗒”一声扣上。

  “没、没什么。”陆柒赶紧转移话题,“你今天不用去做面试官吗?”

  “昨天就弄完了,后续的事情就不用我去了。”延卮言走到窗前,试了试温度,走到陆柒身边上下打量。她穿着半袖,套了件浅色牛仔背带裤。

  现在是秋季,傍晚温度会降下来。

  这么想,延卮言又从衣柜里拿了件外套。

  陆柒看他拿在手里的外套,欲言又止。

  “怎么?”

  陆柒赶紧摇头。

  他拿的正好是一件牛仔薄外套,颜色和她的很接近,如果穿上……就很像情侣衫。

  延卮言皱皱眉头:“你今天很奇怪。”

  “胡……胡说八道。”陆柒眨着眼,欲盖弥彰留下一句,“赶紧走了,那家店很有名的,到时候面汤都吃不上”,便脚底生风往外跑。

  坐上延卮言的车,陆柒摸着皮椅感叹:“你在外地还特地买辆车啊?真是奢侈!”

  “不是买的,暂借的。”延卮言想起上次在机场陆柒是见过索琳琅的,索性就直接解释,“就是上次来接机的索小姐,她是这次古风动画的接洽人。”

  提到索琳琅,陆柒原本雀跃的心没来由地一凉。

  这是怎么了?延卮言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不明所以。

  直到临近目的地,她才重新雀跃起来,明显坐不住了,脑后的呆毛都虎虎生风。

  延卮言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暗暗吐槽:还真是六月天,孩儿面。

  还真像个小孩一样。

  面馆就叫刘家面馆,匾额正中央用行草游龙走凤地书着“刘家面馆”四个大字,边框上漆了金色的漆,雕着繁复花纹,恢宏又大气。

  店内都是复古的装潢,就连柜台都是旧式,账本、算盘一应俱全,就连电脑都是在桌面上隔着玻璃藏在下头。

  “哇,这家店的装潢好别致啊。”

  陆柒在门口就蹦蹦跳跳,东张西望。

  门槛稍微高起来一截,延卮言见她只顾抬头张望,拉了一把:“小心一点,这有个坎。”

  “跨过这个坎儿,鸿运滚滚来。”门口一身短打的服务员精乖地接口。

  “多谢。”陆柒怪莫怪样地作了一个揖。

  宽松的上衣因为这个动作略下滑,延卮言有点不自然:“女孩子别毛毛糙糙的。”

  “知道了啦,大叔!”陆柒朝他做鬼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来,瞥见肩膀上的浅色细肩带,脸色涨红,“流氓!”

  延卮言无言,上上下下打量陆柒。

  陆柒后退两步:“干……干吗?说你流氓你还真要做流氓啊?”

  延卮言直视她的眼睛,直到陆柒都有些撑不住,然后极为认真地在她耳边道:“没什么好耍流氓的地方啊。”说完向店内走去。

  陆柒目瞪口呆,气得皱了脸,盯着延卮言的背影,这算是调戏吧!

  她恨恨捏拳:“浑蛋!”

  “嗬,两位第一次来吧?”老板穿着一身藏蓝色改良唐装。

  “有包间吗?”延卮言问。

  “包间在楼上,您跟我来。”

  陆柒追上去:“去包间干吗,我觉得这下头环境挺好的!”

  老板笑眯眯的,极有眼色地顺着陆柒的话,带着两人向里走,引至双人座前,将茶杯倒正过来。

  陆柒先在延卮言对面落座。

  “嗬,两位要吃点什么?”

  延卮言拿起菜单点单,不时咨询老板几句。

  “要不来一份我们店的招牌炸酱面?嗬,那可是民国年间传下来的老配方了……”老板三四十岁,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带个“嗬”字。

  陆柒想:真是奇怪的口头禅。

  “那小姑娘你要吃点什么?”店老板看过来,视线和陆柒撞上,陆柒赫然挠挠后脑勺,乱糟糟的短发在后脑勺支棱起来几根。

  “和他一样就好!”

  面很快就吃完,饭后提供一盅青梅酒。

  “这是小店自酿的青梅酒,嗬,免费请两位,可以尝尝。”见两人吃完,店老板将小酒壶提上来。

  浅色的酒液潺潺地顺着壶嘴淌进杯底,倒梯形的酒杯上烧着青梅的花样,倒也小巧别致。

  延卮言先抿了一口,梅子的清香回味在舌尖上,酒的辛辣反而被带得有些酸甜,于是也没有阻止陆柒的动作。

  “好喝!酸酸的跟果汁一样。”陆柒咂咂舌,赞道。

  “嗬,那是,我们家酿酒的手艺和做面的手艺那可都是祖传的,少说也有百来年了,经得住客人们细品。”老板笑得眼睛都眯缝了。

  陆柒又倒了一杯,悄悄靠近延卮言,犹犹豫豫地问:“你说,吃面送酒,真的不会亏本吗?”难怪做了一百来年还是一家小店。

  延卮言端着酒杯的手一滞:“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傻啊……”

  延卮言摩挲手里的酒杯,看了两眼店里的桌椅板凳,就连刚才的菜单,皆是仿民国年间的样式。

  “酒香不怕巷子深。”延卮言在陆柒快要奓毛前说道。

  “嗬,正是这个道理!”

  陆柒扫了眼菜单,也不计较这个问题,转而有兴致地问:“老板你这店真开了一百年了啊?”

  “嗬,那可不,祖上传下来的。一开始也就是路边上赶集的面摊子,祖上攒了点钱就在港口边开了家小店。您二位看看这边,这可都是当时流传下来的老照片了。”店老板指着店里一面墙,墙上贴了满满的旧式黑白照。陆柒惊喜地凑过去,隔着防尘玻璃细细打量,许多照片都已经泛黄,甚至起了毛边。

  戴着金丝眼镜、穿着旧式西装的年轻人,着长衫、马褂的憨实男人,花枝招展掩唇而笑的太太小姐……在一张张黑白底色的照片上百花齐放。

  “这些都是我爷爷的珍藏了。嗬,那会我真佩服他啊,只要上过一次门的客人下回他都能认出来,我小时候还听他讲过这些照片里头的客人……”店老板一只手覆在玻璃上,眼睛定定地盯着,摇首悠悠感叹。

  (三)

  照片墙上有一张照片特别显眼,陆柒眼睛都挪不开。

  “大叔。”陆柒喊了一声延卮言,视线却一直停在照片上。

  “怎么了?”延卮言走过去,想将她在身后挥舞的胳膊压下去,却被她反手抓住。

  陆柒抓着他的胳膊将慢吞吞的延卮言拖到身边:“你看这张照片真有意思。”

  延卮言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张黑白的老式旧照,因为年岁久远,有些地方都开始发黄。

  照片中的男女隔着桌,女人一身旧式素色连襟袄裙,梳着未出阁女子的双重髻,鬓发低垂斜插一支素色的珠花簪。

  男人拾掇得非常利落,一身暗纹西装,扣子解开,露出里头的马甲。

  “新旧两个时代的碰撞,真是不可思议的年代。”陆柒摸着下巴低喃。

  延卮言垂首,意味深长地瞥了抱着自己胳膊的陆柒一眼。

  陆柒恍然未觉,兀自冲他笑了一下:“他们看起来感情真好。”语气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的确。

  照片上,男人正给女人斟酒,嘴角挂着不羁的浅笑,风流无边,眼睛却眨也不眨地含笑望着女人,温柔缱绻。

  女人坐在那儿,像一株初生于柔风细雨里的杨树,含蓄地提着手帕掩在嘴边,似乎是不好意思,含蓄里带着些大家闺秀的娇怯。

  明明看起来像是两个时代,不同的衣着、思想、社会地位,就像是历史洪流中两条永不交界的平行线,但那眼角眉梢的互动分明像是在细细诉说着掩不住的情意。

  “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真希望他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陆柒低声说。

  在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陆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脑海里也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画面,就像是坐在飘摇的船只上,漂泊不定。

  她好像能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感同身受一般,莫名地,她感觉自己眼前正盖着一块红绸,方方正正的小窗口透着外头刺眼的日光,视线下移,盖头的流苏随着清风微微卷动,水泻流光的红绸裙裾映入眼帘,逶迤的绣凤嫁衣不染尘埃,红得炙热,纤巧的手上抱着个暗色的八音盒……

  好熟悉的感觉……

  延卮言收回视线,眼中露出一点笑意,见她似在出神,弹了她的额头一下:“胡思乱想。”

  陆柒被打断,回过神,抱着额头恼怒地看他:“这怎么是胡思乱想?相爱的人就应当在一起,哪怕阴阳相隔,心里想的也总会是下辈子的相守。”

  延卮言一愣,近距离看,陆柒的眉眼称得上精致柔和,此刻,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哀怆又偏执的气息,而她在说“阴阳相隔”的那一瞬,延卮言在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与她平时的乐观截然相反的情绪—深沉而沧桑。

  就像是历尽沧桑的大悲大切后会有的沉痛情绪。

  “你……”等延卮言想仔细确认,那些诡异的情绪又消弭无踪。

  “嗬,说起来,这其中还有段故事呢。”老板见他们起了争执,趁机打圆场。

  陆柒马上被吸引过去:“哦?故事?我最喜欢听故事!老板说来听听啊。”

  老板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我也是听我爷爷提起过,这照片上是杜家少爷和索家二小姐,杜少爷曾是店里的常客了。”

  老板思忖片刻,招来一边的伙计,嘱咐他仔细看店,然后招呼两人在桌前坐下,大有好好说道的架势。

  想来平时听老板讲述这段风流韵事的客人也不少,伙计从善如流地去了。

  老板接着细细说了一场民国年间的天津卫,人人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

  老板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呷酒,似乎觉得青梅酒不够劲,叫来伙计倒来一杯烧刀子。

  “后来呢?”陆柒追问。

  店老板舀了温好的酒壶,悬着空灌了酒杯,飞溅的酒液洒了几滴在延卮言的手背上,温热的,带着一丝灼人的气息……

  “哎哟,不好意思啊……”店老板歉意地起身,从边上的纸篓里拿了张纸巾,大概是起得太急,身体不自觉晃了两晃,一个客人正好路过,顺手扶了一把。

  老板眼神恍惚一瞬,道谢后,将纸巾递给延卮言:“真是对不住,擦擦吧。”

  “没关系。”延卮言抿了抿嘴角。

  陆柒因为故事被打断,不悦地瞪延卮言,延卮言却像没看见,突然问道:“那索二小姐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店老板垂眼,添了杯酒。

  “死了?”陆柒睁圆了眼,“您刚不是说……”

  “是的。”店老板一改之前笑呵呵的表情,面上沉沉,“死了,去往上海的路上在花轿里咽了气。”

  正过来添酒的伙计闻言咻地抬头,骨碌碌的大眼珠子在桌上几人身上滚过一圈,欲言又止。

  “怎么了?”店老板敲敲桌子,瞥他一眼,眼神凌厉暗含警告之色。

  “没事,没事。”伙计心中一凛,心想:老板这是怎么了?

  伙计挠挠头,提了酒壶往回走。延卮言听他路过身边时,小声嘟囔了一句:“老板平日说的不是这么回事啊,是不是醉了发酒疯呢,人都变了个……”

  延卮言闻言,眉头微微蹙起。老板端坐在凳子上,无端有种不可言说的贵气,半张脸藏在昏暗的灯光里,晦涩难辨,在这逼仄小店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桌上其他人好似都没听见伙计的话,陆柒还兴致勃勃地攀在桌沿追问:“那杜少爷呢?他有没有发现?”

  店老板头也没抬,手指搭在酒杯边缘慢慢摩挲,音色有些干哑:“杜家少爷那晚一掀盖头就发现新娘错了,当时就气急攻心,撕了龙凤喜帐,砸了合卺酒,红鸾花烛趁势将喜房烧了起来,丫鬟婆子急得大叫,后来人是救出来了,但是杜家东厢烧没了大半边。乱事平息下来,下人们才发现,杜少爷早已不知所终。”

  “啊?他去哪儿了?”陆柒心跟着悬起来,就好像亲眼瞧见了那一片红光映天,眼底光芒涌动。

  “没人知道,就连见过他最后一面的大小姐也疯了,花着脸说胡话,然后就成了天津卫里的一桩悬案,只当杜家少爷死在火海里,烧成了灰烬。”

  “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延卮言不发一言,静默地在一边听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刘老板透着古怪,一个人的惯性动作是不会骗人的,自从刚才那个年轻人扶了他一把之后……

  那个年轻人!

  延卮言咻地扭头,那人站在柜台前结账,不经意向这边一瞥。延卮言有种错觉,那人脸上像是浮着一层雾气,蒙蒙眬眬,看不清楚。

  延卮言的思绪有些凌乱,一阵焦虑感缓缓爬上心头。

  陆柒见他表情瞬息万变,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他低头随口应付一句:“没事,大概……是酒喝多了。”

  陆柒刚想取笑,想说“就你这酒量,连我都不如”,低头瞧见他眉头都皱在一块,神色痛苦,右手捂在胸口的位置,大口喘气,才这一会儿工夫,额头上就盈满细密的汗珠。

  “延卮言?”陆柒急了,连声叫他的名字,立刻弯腰搀住他的胳膊。

  延卮言此刻根本分不出精力来感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一股庞大的、陌生的情绪渐渐摄住他的心脏,来势汹汹,从头到脚的肌肉一瞬间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

  而一个思绪占据他的大脑:“错了,有什么错了!”

  他们在慌乱之下都没留意到,店老板端坐在他们对面,眼神淡漠地呷一口酒,而店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对这桌的混乱恍然未觉。

  “咔嗒—”

  酒碗的碗底磕在桌面的声音。

  像极了命运回归原位时,齿轮扣合发出的轻响。

  (四)

  消毒水的味道盈满鼻尖,延卮言睁开眼看见满目洁白时还有些愣怔。

  这是……医院?

  他的回忆还停留在刘家面馆,他只记得他们在听面馆老板讲故事,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难以忍受的阵痛。

  延卮言蹙眉,微微侧头,看见埋头在一边不知在捣鼓什么的陆柒,丰沛的阳光洒在她的侧脸,浅色的发梢胡乱翘在盈润饱满的额头上,鼻梁挺巧,浅色的唇瓣微微张开。

  陆柒皱了皱眉,好像碰到什么难题,小巧的贝齿咬在下唇。

  延卮言一眨不眨,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看得有些呆了,不小心岔了气,咳出声来。

  陆柒立马扭头,将手上的东西往桌上一丢,惊喜道:“你醒啦!”

  延卮言顺了两口气,坐起来,望向桌上:“你刚才在做什么?”

  “哦,刚才啊。”陆柒转身回桌上拿了东西又回到病床边,“喏,鲜花赠美人。”

  延卮言仔细一看,原来陆柒在苹果上雕了一片蔷薇花,每一朵花都是截然不同的姿态。

  延卮言想起自己曾训斥过她画的花束毫无变化,不禁失笑。

  “谢谢。”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声音沙哑。

  “不客气。”陆柒摸摸鼻子,非常不客气地接受了她的感谢,好像根本不记得苹果是索琳琅来探望时买的,而且,除了苹果之外的其他水果,基本都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陆柒将瑞士军刀擦干净收回去,玩笑道:“谁让我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呢。”

  延卮言问起在刘家面馆后来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进了医院。

  “啊,大叔你都不记得了啊?”陆柒瞪大眼睛,见他嘴唇有些发白,忙跑去给他兑了一杯温水,又滴溜溜跑回来,将水递给他。

  陆柒乖巧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大叔,你知道你是操劳过度才晕倒的吗?”

  陆柒踢了踢床头柜,咳咳嗓子,伸手将自己脸上的表情揉下去,学着医生苦大仇深的口吻:“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保养自己的身体,年纪轻轻的就操劳过度,真当自己是钢铁侠啊,以为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天不怕地不怕吧!一天睡几个小时吧!现在好了吧!住院调养吧!”

  延卮言看她鬼灵精的模样,没撑住笑出声来。

  “大叔你还笑,你倒是好,躺在床上万事不愁,我被医生念得可惨了!”陆柒瘪嘴,将委屈演了个淋漓尽致。

  延卮言拿她没办法,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一把。陆柒演不下去,嘻嘻哈哈笑起来。

  笑完之后,陆柒又吁了口气:“不过啊,还好你没事,醒了就好。”

  “担心我?”延卮言微微愣了一下,支起胳膊,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我都快吓死了好不好。”陆柒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延卮言嘴角弯了弯,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的笑意。

  陆柒气道:“你还笑。”

  “我这是开心。”

  “大叔,人不是机器可以没日没夜地工作,要给自己留下一个喘息的空间,没有健康,一切都是空谈。”她说得认真,巴掌大的脸上是少有的严肃神情。

  延卮言朝她的脸侧伸手,心里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对她说,突然很想—抱抱她。

  这时,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也曾说过类似的关心的话语。

  笑容滞在嘴角,延卮言捏着苹果的指尖发白,心底无端地抽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下,他硬生生地截住心底的渴望,只是在她的额发上扫了扫。

  这是什么意思?陆柒的脸腾地红了,她怎么觉得,刚才他的手,是冲着自己的脸去的?

  延卮言闭上眼,掩盖住眼神中的复杂:“我知道了。”

  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活在两个平行世界。清醒的时候,他是延卮言;一旦沉沉睡去后,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还有身体,好像他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那些零碎的画面是“他”的一生。

  延卮言看向陆柒,望着发白的指尖,忽然就很厌倦现在这样的状态。

  在陆柒不赞同的目光中,延卮言毅然地决定提前出院。

  延卮言一边开车,一边好笑地看着陆柒鼓着脸坐在副驾驶上生气。

  “小丫头,老是生气会长皱纹。”

  陆柒斜他:“大叔你很懂哦。”

  延卮言低笑:“我有个堂妹,年纪和你差不多,整天念叨这些。”

  见她还是恹恹的,延卮言提议:“听说为了切合这次古风动画电影制作,索氏在展厅有古董藏品的展览会,要不要去看看,找找灵感……”

  陆柒撇嘴:“我才不用靠这些找灵感。”

  延卮言好笑:“那你靠什么找灵感?”

  “做梦。”

  “做梦?”延卮言一愣,差点以为她是在骂人。

  陆柒点点头,有些犹豫:“我的梦里,会出现一些很真实的记忆。”她说着笑了笑,有些腼腆,“我刚刚完稿的《大梁》,就是根据梦境改编的……你应该还没看过,我的编辑说现在还没有上市。”

  延卮言将车驶进地下停车场,正在找停车位,随口接一句:“说来听听?”

  “嗯……说的是一个小公主……”她捏着下巴回忆。

  她说得轻松,全然未曾发觉,延卮言随着她所说的内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故事,曾完整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

  随着车灯落下,延卮言眼前陷入一片灰暗,又闪烁着一些光。

  陆柒脆生生的声线,慢慢变得飘忽不定,就像是一缕青烟消散在天空。在那稀薄的声音里,掺进另一道低声的哽咽:“你可以保住梁国的,对不对?”

  谁的声音?

  延卮言有些恍惚,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蓦地又被一直在眼前晃着的虚影打断。

  “大叔你怎么了?”陆柒的声音。

  延卮言陡然转醒,远处驶过来一辆车,顺着惨白的灯光,他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满头大汗。

  “大叔?”

  延卮言下意识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口被一股汹涌的情绪占据,心脏就像被紧紧攥住。

  “你刚刚做了个梦?”陆柒怀疑地看向他,“你别逗了,你是不是被大灯晃花了脑子!”

  延卮言沉默一瞬,捏了捏眉心:“可能是这样,下车吧。”

  坐在座椅上抹了把脸,他才感受到手心的濡湿潮意。

  陆柒已经站在车前:“大叔你还在干吗,快下来啊!”

  延卮言扯着嘴角笑了下,把心内的疑惑压下,拉开车门,却看见玻璃在反光的一瞬,刚才沉浸在脑海中的面容,慢慢地,与陆柒的笑靥重合。

  第三章 风颂镇的来历

  (一)

  直到在会场里,延卮言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没心没肺的女孩,她穿梭在各个展架间,显得兴致勃勃。

  他兀自在心底盘算,发生在自己身边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一直像一团乱麻纠结在一起,他一直都想不通。直到碰到了陆柒,就好像终于找到一个中心点,有了一丝丝方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蹙眉沉思之际,陆柒却和一个玻璃展架前的工作人员争执起来,延卮言迅速走过去。

  “小姐,真的不能取出来。”

  陆柒脸色不太好,咬着嘴唇,眼睛里有种莫名的执拗:“但是这块玉佩……”

  延卮言问:“怎么了?”

  工作人员苦着脸将陆柒执意要取下玉佩观看的事情说了一遍。

  延卮言往那块玉佩上扫了一眼,蓦地就移不开眼。

  那是一块圆形的玉佩,以镂空的形式勾勒出两个蓬头笑面的赤脚小孩,一个手里拿着一朵盛开的荷花,一个手里捧着个圆盒,大约是因为年代久远,玉料有些微微发黄,荷花图案处还有些隐隐的暗红色裂纹。

  “这是神话故事中的和合二仙,民间素以和合为掌管姻缘的喜神,这玉佩上荷花与宝盒,便是谐和合之美意……”

  脑海中咻地闪过这样一句,那话音里温柔的吴侬软语,令延卮言心头发软,更有一阵潮水般的情愫涌了上来。

  “延卮言,你跟他们说,这块玉佩是我的!”陆柒用力地揪着他的衣袖,捏在金属袖口上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

  延卮言猛然清醒过来,环顾四周,大约是方才陆柒与工作人员争执的动静太大,场馆内的视线都若有若无地注视着这边。延卮言长眉微蹙,拉着陆柒的手将魂不守舍的她拉到一边的角落里。

  遮挡住那些探究的视线,他才问:“你怎么了?”

  陆柒斥白着一张脸,眼睛依旧执着地望着玉佩的方向,喃喃道:“玉佩……和合二仙玉佩是我的,你不要被他们骗……”说着说着,她的眼底泛起一阵雾气。延卮言愣了一愣,隔着那朦胧,他窥见了她的慌张与无措。

  陆柒现在处于一种完全失控的情绪,延卮言捏捏眉心,他也不知该怎么和她解释。

  他拍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她,余光却看见有人靠近。他下意识将陆柒往身边拉了拉,抬眼看向来人:“索小姐。”

  索琳琅在注意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时,愣了一愣,听着延卮言疏离的语气时,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攥住,心里不由得就对他身边低垂着头的女孩不喜起来:“我听说,这位小姐对我的玉佩有兴趣。”

  她将“我的”两个字咬得很重,延卮言立马皱起眉头。

  陆柒则是呆滞地盯着索琳琅手中的玉佩。

  “请问索小姐,这块玉佩是从何处所得?”延卮言问。

  “是祖上流传下来的。”

  延卮言心里疑惑,那为什么陆柒一直说玉佩是她的?

  “那……”延卮言有些犹豫,“我想买下这块玉佩,不知……”

  陆柒闻言眼睛咻地亮了,攥着延卮言的手不自觉用力,延卮言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既然是家中祖传的玉佩,又怎么会轻易卖给别人?”

  陆柒抢道:“不管多少钱我都买!”

  “这位小姐,我并不缺钱。”索琳琅带着笑意,语气倨傲又讥诮。

  “可……”陆柒还想说什么,延卮言将她拉到身后:“不好意思,是我们唐突了。”

  说完,他转向陆柒:“柒柒,我们回去吧。”

  索琳琅笑容僵在脸上,捏着玉佩,心有不甘:“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陆柒旋身,看见索琳琅的目光紧紧地凝在延卮言的身上,原本喧嚣的情绪就像被浇了一瓢冰水。

  她心里一急,拉住延卮言,赶紧道:“我不要了,玉佩不要了,我们回酒店吧!”

  延卮言虽然不明白她倏然转变的态度,但是望见她恳求的目光,还是打算顺着她的意思。

  索琳琅看着两个人渐渐走远的背影,捏着玉佩的手不自觉用力,玉佩的边缘大约是有裂痕,刮破了她的掌心,丝丝血迹顺着裂痕往玉质深处浸透,慢慢汇聚成暗红色的纹路。

  身后有一只手,捏住她的手腕,掰开她的掌心。

  索琳琅扭头看一眼,男人正拿着一方素白色的手帕擦拭她的掌心,一向漫不经心的狭长双眸此刻满是专注,耳畔的黑曜石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冰冰的光。

  “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啊,顺便拿回这块玉佩。”

  索琳琅皱起好看的眉,几个月前,这个神神秘秘的男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她手里有这块玉佩,缠着她说不论出多少钱都要买下它。

  “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卖。”

  “但是你刚才打算把它卖给延先生。”他洞悉一切的眼神令索琳琅有几分恼怒。

  “但是我现在又不打算卖了。”索琳琅睨他一眼,抽回手,并不打算和他多说。

  男人也不恼,只是在她转身后幽幽道:“你相不相信前世今生?”

  “你什么意思?”索琳琅转过身。

  男人不答反问:“你知道,这世间什么样的记忆不会被时间湮灭?

  “每个灵魂的降世,都拥有三次享受人生的权利,而在这过程中产生的执念,会依附某种媒介存在这世间,如果有机会,记忆会找到他们的主人。”

  男人的眼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意味,他紧紧地盯着她,令她毛骨悚然。

  索琳琅就像被魇住一般,喃喃道:“什么样的执念?”

  “达不到的期许、完不成的愿望、不得圆满的爱恨……还有附骨之疽一般的愧疚。”男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你有没有过那种感受?你以为是荒诞的梦境,其实那是漂泊的记忆。”

  索琳琅心神一晃,耳边突然涌动起嘈杂的声音,纷至沓来的脚步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她看见炙热的火舌舔舐着空气,满目疮痍让她浑身忽冷忽热。她蓦地捂住胸口,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攥住,憋闷的感觉令她倏然回神,刚才的画面烟消云散,只有男人静静地站在面前凝视着她。

  “你在说故事吗?”索琳琅觉得诡异。

  “你觉得是,就是吧。”男人又恢复他一贯漫不经心的语调,半晌又戏谑道,“你跟这块玉佩,没有缘。”

  他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令索琳琅浑身遍布寒意:“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经营一家古董铺子,替人保管生命中最重要的物件,偶尔也会替人寻找遗失的东西。”男人轻笑着走向她,在经过她身边时微微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姓楼。”

  索琳琅看着男人渐行渐远,良久才回过神,看向手里捏着的一方丝帕,帕角上用黑色的线,针脚密实地勾勒了一个篆体的小字,隐约看得出是个“楼”字。

  而此刻,延卮言和陆柒已经回到酒店。

  电梯里的气氛有些闷。

  延卮言思索了一路,还是决定将心底的疑惑问出来:“那块玉佩……你为什么会觉得是你的?”

  陆柒盯着脚尖,闷声道:“那本来就是我的!”

  “但是,索小姐说那是她家祖传下来的,你……”

  陆柒说不出的心头愤恨:“那明明就是我的东西!”

  “柒柒,不是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就像那颗珠子,总有个来历。只是两块差不多的玉佩,你记错了也说不定。像今天这样,我如果不在你要怎么收场?人家只会觉得你很奇怪,把你当成一个疯子。”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陆柒莫名地执拗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今天在看到玉佩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灵魂中的熟悉感,那上面的每一块纹路,每一丝裂痕,她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种温润的触感,就好像多次握在手心把玩。

  她相信那一定不是错觉。

  延卮言感觉到头疼,身边发生太多诡异的事情,甚至连陆柒这个人的出现,都让他有种理所当然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待着一些事情发生,那些梦,那种时不时涌现出的熟悉感,那些忽然回旋在耳畔的声音……

  他几乎分辨不出真实和梦境,或许是因为那些他以为是错觉的片段都太过于真实……

  他相信陆柒,即便他的理智一次次地悖驳,告诉他这不可能,但是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声音告诉他:她说的都是真的。

  延卮言的沉默令陆柒陷入一种深深的失望里。

  陆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眼眶发红,胸口剧烈地起伏,脑海里浮现起刚才进退得宜的索琳琅,还有刚刚坐在车上不停迅速向后倒退的景色,与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交织在一起,火红的花轿,漫天飞扬的鞭炮纸皮,欢天喜地簇拥着的队伍……

  一切的一切,使得她像是溺在深海之中,那种窒息的感觉,像是嫉妒,又像是绝望。

  “明明我先遇到,为什么又要来抢?我已经让过一次,为什么还叫我让!”

  延卮言被她吼得一怔,心头闪电般的窜过一个念头,但是来不及等他去捕捉,就见她冲出缓缓打开的电梯门跑回房间。

  “柒柒……”延卮言来不及细想,立马跟上,房间的门在他面前用力关上,落锁的声音穿过厚厚的门板。

  “柒柒!”

  没有人回应。

  延卮言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拧着眉垂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疲惫感就像潮水涌动在黑暗里,他叹了口气,想明天再找陆柒好好谈谈,却没想到等到第二天,陆柒已经不见了。

  (二)

  楼婆婆蹒跚着步子靠近埋头在书桌前苦思冥想的女孩。

  陆柒察觉到脚步声,回过头:“婆婆。”

  楼婆婆沟壑纵横的脸上牵起一丝笑容,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又用手指遥遥向上斜指着一个方向,殷切地看着她。

  她指的是后山的方向,古德寺就在那个上面。

  陆柒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了,我明天会去寺里。”

  明天是她的生日,他们这里的人,生日的时候是必须要去古德寺里走一遭的。

  楼婆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往西边的空屋子走,从屋子里抱出一床被子,费劲地铺在枝干密实的结香矮树上。

  陆柒赶紧跑过去帮忙,细碎的棉絮洋洋洒洒地飘荡在浅金色的阳光里。

  回头看一眼西屋,这栋古旧的宅子里有许多空房间,但是居住在此的人只有她和楼婆婆两个,除了常用的房间,其他的都许久没有人住,陆柒偶尔会去打扫,每次都是积灰深重。

  而此刻,房间拾掇得一尘不染。

  “婆婆,有人要来吗?”

  楼婆婆皮包骨的手细细地抚摸着枝头丰盈的花苞。

  结香花开,客自远方来。

  楼婆婆眯着眼睛,想起二十年前,结香花一夜之间挂满枝,她打开门,门口就多了个抱着八音盒、怯生生的女娃娃,骨碌碌的大眼睛,就像躲在清晨迷雾后的初生幼鹿。

  风颂镇外,棘刺丛生的隐秘小路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延卮言小心地别开挡在眼前的藤条,踩着有点松动的青石板,四下环顾一圈。按照刚才那个大叔的指引,应该马上就到了。

  他仰着头望了眼将要到顶的日光,额头上已经出现了一层雾汗,饶是他平时没少锻炼,现在也是气喘吁吁。

  他暗自咋舌,想起知夏说过,风颂镇是一个鲜为人知的隐秘村落。又想起半个月前不告而别的丫头,好气又好笑。

  那天晚上陆柒的异状,实在是吓到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后,他的心就没有安定过。

  并且,他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去风颂镇。

  大概也和那些莫名的梦有关。

  他许下了很多好处贿赂詹知夏,才套出详细地址。

  他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找对地方没有。

  延卮言又走了十来分钟,才看到几栋错落的房屋,房屋中间空出很大一块平地,一棵高大的榕树拔地而起,看起来像是有百来年的树龄了,枝干舒展,叶片柔软,阳光洒在油亮亮的树冠上,繁茂的气根向下延伸扎进土壤里。

  他缓步走到树下的竹桌边,拉过东倒西歪的竹椅,浑身散架一样瘫在椅子上。

  延卮言打量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路过的人都用诧异的眼神回望他。

  令他惊奇的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好像都是老人和小孩,青壮年一个都没有见到。

  他微微扬起头,密密匝匝的树冠有碎光闪烁,微风拂过,层层的树叶抖动着,好像一个个生命在颤动。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声,他扭头,一个老大爷闭着眼拉着一把破二胡。

  延卮言拖着竹椅往那边靠近几步,试探地问:“大爷?”

  老大爷依旧拉着二胡。

  延卮言干脆开门见山:“老爷子,这里是不是风颂镇?”

  大概是离得近了,二胡声嘎吱嘎吱的,老大爷拉得陶醉。

  “大爷,我是来找人的!请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叫陆柒!”

  大爷眼皮都没有掀动一下,延卮言泄气,垂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刚亮又闪烁两下直接黑屏。

  延卮言强忍住暴躁,后脖颈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窜过,伸手一摸,捉住一把一条条的须状物,正要挥开,一股突兀的拉扯感从手心传来。

  延卮言心里一惊,连忙放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倒退着往树冠里看。

  一把须根大幅度地晃荡着。

  老榕树成精了?

  就在延卮言惊疑不定时,树上传来一阵小孩的笑声。延卮言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孩从树上哧溜下来。

  “你……”延卮言指着他。

  男孩朝他嘿嘿一笑:“我叫榕生。”

  “你怎么在树上?”延卮言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刚才吓得够呛。

  “我姥姥说我娘是绊着树根才生的我,我跟这棵树有缘。”榕生一点都不怕生,踩着榕树根跳到延卮言面前仰着头问,“你是找鬼婆家的鬼丫头吗?”

  “鬼丫头?”延卮言皱眉。

  榕生指着在一边拉二胡的老大爷:“是呀,我刚才听到你问陆伯,陆伯耳朵不好。”

  延卮言眼角一抽,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傻。

  榕生人小鬼大,咬着手指摇头晃脑道:“你是找鬼丫头吧?我们这二十来岁的女娃娃只有鬼丫头一个。”

  延卮言也不确定他口中的鬼丫头是不是陆柒:“那你能带我过去找……鬼丫头吗?”

  榕生闻言却退后一小步:“不行,大家都说,鬼丫头会勾魂,十几二十年前,她刚来我们这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盒子,别人都打不开,只有她可以。”

  延卮言嗤道:“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十几二十年前你都还没出生吧。”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榕生理直气壮,想了想又补充道,“前月赵婶子摘豆角的时候还在说呢,她小孙子就是听到那个盒子发出的声音,痛苦得直冒汗,李叔也因为鬼丫头的盒子病得下不了地,姥姥说那就跟鬼差手里的勾魂索一样……”

  延卮言无语扶额,这小孩,成天都听了些什么,经过他的口,陆柒整个就变成一牛鬼蛇神!

  “小鬼,我告诉你,有空多读书多看报,成天听别人瞎叨叨,以后就变成跟他们一样的长舌妇!”延卮言用力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看榕生敢怒不敢言地抱着脑袋,满意极了,“现在带我去陆柒家!”

  “不行!姥姥不准我靠近鬼丫头,被她晓得要打断我的腿!”榕生困扰地挠了挠头,“叔叔,你是城里来的吧?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啥是勾魂啊?为啥村里人都不许跟鬼丫头说话?她以前还偷偷塞给我糖哩!被我娘晓得了把我好一顿打,说那是要害我!”

  延卮言眼角直抽,陆柒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他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后,弯下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那你知道她家在什么方向。”

  “知道。”榕生脆生生地答道,胖嘟嘟的手指指着路尽头的方向,“往前头一直走,到最后一户绕过右边的石墙,门口挂着红灯笼的就是。”

  “谢谢你。”延卮言顺着他指的方向往前走,刚走了几米,又回头看了一眼,榕生又麻溜地爬上了树。

  延卮言环视一眼四周,古朴的村子、警惕着向这边张望的人,确实与开朗阳光的陆柒格格不入……

  此时此刻,陆柒丝毫不知延卮言即将抵达她的“老巢”,因为她现在被另外一件事情分走了全部心神。

  陆柒手足无措地看着矮几上的八音盒,手柄骨碌碌地转着,发出一种特殊的乐声,好像有鼓、埙、琴,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乐器,悠扬绵长。

  可她没有心思欣赏,又惊又怒,从小到大,这个破盒子一出声准没好事!

  要不是婆婆说她是抱着这个盒子出现在她家门口,说不定可以靠它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然她早丢了这个祸害!

  “千万别被人听到啊!”陆柒揭开棉被正要盖住八音盒,乐声突然停了。

  陆柒愣愣的,这节奏不对啊,以前八音盒一响,不闹出点幺蛾子就不消停,这次怎么这么老实?

  还没等她想出个答案,大门就被敲响了。

  “有人在吗?”

  这熟悉的声音……幺蛾子来了……

  陆柒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延卮言的声音,但是她还没想好怎么解释那天的失态,好像不管怎么解释,都会被当成一个妖怪的样子。陆柒只要一想到延卮言会像风颂镇上的人那样对她避之不及,她的眼神一下就暗下去。

  延卮言在门口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人响应,终于怒了,干脆放声大喊:“陆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里面,赶紧给我开门!”

  陆柒:“……”

  (三)

  第二天一大清早,陆柒就起来了,看一眼紧闭的西屋大门,才恍惚意识到昨天延卮言是真的来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想到昨天和延卮言照面时,他一脸戏谑地叫了一声“鬼丫头”,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一次觉得这个称呼,尴尬而又无所适从。

  然而,当她目光扫到院子里一夜之间盛开的结香花树时,顿时惊了。

  要知道,这棵在楼婆婆口中的“报信树”,她从没见过它开花好嘛!

  “喔!开花了啊!”她摸着昨晚赌气在花苞上打的结惊叹。

  这时身后传来延卮言的声音,懒洋洋的,由远及近:“我以前在鄂西地区采风时,当地的女孩都把这种花叫梦花,她们喜欢把枝条打结后许愿,以许愿找到梦中情人。”

  还能这样?

  陆柒脑子还没有清醒,脑袋歪向一边,脸上一副懵懂的表情。

  太可爱了吧!延卮言心里惊呼,嘴上却坏笑道:“你不会也有这种少女情怀吧!老实交代,你打结的时候想着谁!”

  陆柒听他说梦中情人,想起昨晚自己打结的时候是在咒骂面前这个浑蛋没错,这两条信息交织在一起,脑回路突然错位,脸噌地红了:“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手一用力,掐下一把花蕾。

  延卮言惊奇地看着她,围着她转了一圈:“啧啧啧,我就随口一说,你心虚啦?”

  陆柒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脸红成这样,不会想的真是我吧?”延卮言故作惊讶地捂嘴,“陆柒,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胡说八道!谁会喜欢你啊!这么恶劣!陆柒翻着白眼瞪他。

  延卮言面不改色地夺下她手里的花,故作犹豫:“那真不好办啊,你脾气这么坏,时不时还犯一下毛病,话不说清楚就玩失踪……”延卮言虽然没有追究那天她的不辞而别,但是心里始终没有忘记这一茬,“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找不到对象的!”

  陆柒忍无可忍:“滚!”这人忒讨厌!

  直到吃过午饭,陆柒还是不理延卮言。

  午后,陆柒突然说:“婆婆,我上寺里了。”

  楼婆婆只是看她一眼,陆柒不知为何突然低下头半阖着眼,一副抗拒的模样。

  倒是延卮言,立马丢下手里破破烂烂的画册:“你去哪儿啊?”

  “……”要你管!陆柒没好气。

  顺着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简易阶梯往山上爬,延卮言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后:“陆柒,你不是还在生气吧?”

  陆柒当他不存在。

  “你别那么小气,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啊!

  “你这样找不到对象哦!”

  还提!

  “啧,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延卮言举手投降,挡在陆柒面前,“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分上,我也不好太不给面子,勉强答应你吧!”

  延卮言一脸“你看我这么包容你,你就不要闹小脾气了”的大度表情,险些没把陆柒气得从石板上滚下去。

  她狠狠地踹一脚他的小腿,延卮言“啧”了一声,看到她气呼呼地皱着脸,旋即又笑起来。

  不要脸!陆柒在心里骂道。

  “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延卮言转过身,小心地一节一节慢慢倒着走。

  谁跟你“咱们”了?

  “看来你想继续刚才那个话题,正好我也……”

  “古德寺!”陆柒真是怕了他了,“马上到了!”

  就像响应她的话,空气中飘荡来一股浅淡的檀香味。

  跟着陆柒绕过一条窄缝,眼前山洞从顶端的开口泄露下来的浅金色阳光,就像聚光灯一样洋洋洒洒地投在青瓦红墙的古旧庙宇上。

  延卮言咋舌:“藏得好深啊!昨天我好像还从旁边那条小路路过这里,都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庙!”

  他跟着陆柒走进朱红色的大门,天花板上向上隆起的圆形藻井,大概是年久失修,雕刻和彩绘有些斑驳。

  “可惜了。”

  陆柒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赞同地点点头:“听说这个寺庙有几百年的历史了,但是前段时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个古国遗迹,有考古队来说要返修,但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又不了了之了。”

  “是吗?”延卮言环视一圈。

  庙里只有一个穿着青色僧衣的清癯老者,眼睛眯成一条缝坐在供桌后面,从他们进来到现在就没搭理过他们。

  陆柒虔诚地望着正堂上那尊慈悲的佛陀,心底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悲天悯人之感。

  延卮言有模有样地学着她拜了一拜,在她将线香插进香炉后,凑近她小声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延卮言没有说,刚才那一个瞬间陆柒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陆柒半阖着眼:“死生、命运、慈悲,还有十二因缘和三世因果。”

  延卮言皱了下眉:“你……”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这个陆柒,突然变得好陌生。

  陆柒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她兀自走到一动不动的老人面前,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老僧叹息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黄纸,还有一盏……呃,荷花灯?

  延卮言惊疑不定地看向陆柒,陆柒一脸淡定:“我们走吧。”

  延卮言几步一回头,他觉得自从进入风颂镇,他的三观一直在被刷新,到现在已经有隐隐崩坏的趋势。他想,不论之后再出现什么离奇的状况,他大概都能淡定面对了吧!

  是吧?

  延卮言跟着她从另一边的出口出去,这不是下山的路。

  他淡定地抹了把脸:“咱们现在去哪儿啊?”

  “梁河。”

  两人来到她口中的河边,在山脚下。

  “这就是你口中的梁河?”延卮言指着蜿蜒着的一条小溪流。

  延卮言觉得陆柒可能对河有什么误解。

  “以前是。”可是天长日久,现在只剩长满枯草的干枯河床,还有一些原本封存在河底的沉船、蚌类的壳和鱼的枯骨。

  延卮言沉默一瞬,陆柒从口袋里拿出刚才从老僧那里拿来的黄纸。

  “这是什么?”

  “命签。”陆柒淡淡道。

  延卮言留意到她自始至终没有打开命签看一眼。

  “命签?”

  “对。”她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打开,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永世安宁、福寿绵长”几个字。

  “这是婆婆写的。”陆柒将两张纸一块对折,压在荷花灯里,低声解释,“我们这里的人,每年生辰时,都要去古德寺里求一支签,还有家人的祝愿一起放在河灯里,顺着梁河放走,老一辈的人相信,人一生中的艰险苦难还有执念,都会因此随着这条河远走。”陆柒将手中的河灯送进梁河,晃晃荡荡的水面波光粼粼。

  延卮言在她身边蹲下,看着她半边脸庞映衬在暖色烛火光芒中,温暖而又迷离。

  荷花灯跌跌撞撞地顺着水流向前,延卮言问:“今天是你生日啊?”

  “不算吧。”陆柒淡淡地低笑了一声,才道,“我也不知道,婆婆是在二十年前的这一天收养我的,也算是重获新生吧。”

  延卮言愣了愣,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你不看看命签上写的什么吗?”

  “没什么好看的,如果它说我命好,那我一点都不信,命不好,那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应该听说了这里的人是怎么看待我的吧?”陆柒目光灼灼,从昨天他那句“鬼丫头”就猜到了,有一丝难言的窘迫静静地浮在两人中间。

  延卮言哑然,想了想,问道:“为什么?”

  “听说,我出现在风颂镇的时候,手里抱着个八音盒,就是摆在我床头那个……”陆柒记得昨天延卮言“登堂入室”时,还用一种鉴宝的口吻,兴致勃勃地说,“嗬,这还有个古董啊!”

  延卮言下意识地抿紧唇。

  陆柒接着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很热情,说‘真可怜哦,哪个天杀的这么狠心,丢小姑娘一个人,一定会遭报应的’这样的话。后来他们发现我抱着的八音盒,也有人说是古董,就抢了过去,但是没一个人打得开。直到有一天,我在那棵榕树下打开了八音盒,那天在场的很多人都做了噩梦,梦里是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整夜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梦话……那种经历,用他们的话说,就像是真实地死过一次。”她的语气始终淡淡的,好像假装那不是切身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像一个旁观者,这样就不会那么难过。

  “后来,大家发现,发梦的都是那天在场并且听见了奇怪的乐声的人,他们不信邪,堵着我又让我打开一次。”她低低地笑了,“实践出真知,自此以后,流言就像瘟疫一样。”

  延卮言捏紧手心,不敢置信:“就因为一个梦?”他觉得有些滑稽,他自己也做过荒诞的梦,一度影响他的生活,却从来没有过这样怪力乱神的想法。

  “就是这样一个原因,我成了风颂镇上,除了婆婆,没人喜欢的鬼丫头。”

  延卮言低头就看到她睁圆了眼望着自己,眼底有倔强,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远处有悠悠钟声响起,好似撞在延卮言的心上。

  “不。”他面无表情,“除了婆婆,还有人喜欢你,我喜欢你!”

  (四)

  脱口而出的话,延卮言自己也惊呆了。

  就像惊雷,炸响在两人中间。

  陆柒呆了一瞬,立马站起身往回走,随着她的动作,延卮言的表情变得诡异起来,有些懊恼,又似是茅塞顿开,见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又变得恼怒。

  于是,他赶紧跟上去,亦步亦趋:“哎,我都深情表白了,你这是什么反应啊!”

  “……”

  延卮言不高兴了,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往前冲。

  “你倒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陆柒涨红着一张脸,不敢看他。

  “陆柒,花是你给我的,我也向你表白了,那就是两情相悦!”延卮言笃定拍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我数到三,不吭声就是同意了!”

  “……”陆柒盯着脚尖,这个人还敢再无耻一点吗!

  “三!”

  陆柒瞪大了眼睛,延卮言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她,他能!

  延卮言就像看懂了他眼神的含义,清了清嗓子,斜睨着她,好像在说:无耻又怎么样,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他一转身,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义正词严:“抓着我,你这么笨,我怕你直接滚到山脚下去!”

  陆柒盯着他的后背,没有错过他上扬的嘴角,不知为何,心就像身后的梁河水,突然变得温柔但是又冰冷。

  延卮言捏着手心软软的小手,内心沾沾自喜,网上那些人说:看上了就是要出手如闪电!

  学到了!学到了!

  走到那栋熟悉的小院门口,陆柒忽然拖住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延卮言不明所以。

  陆柒低低地垂着头:“那你会因为一个梦爱上或者恨一个人吗?”

  延卮言以为她还在担心八音盒的事,于是宽慰一笑。门口悬挂的红纱灯里,柔和的光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明是一个骄傲的男人,笑起来的时候居然像少年一样,有些调皮。

  红纱灯下长短不一的穗子随风晃动,就像她左右摇摆的心。

  陆柒牵起嘴角,想笑。

  突然,一阵熟悉的乐声传来,她瞪大眼睛,推开房门快步往自己房里走去,意识到延卮言还跟在身后,丢下一句:“你别跟着我!”

  陆柒狠狠关上房门,朦胧的光影里,往桌上一看,八音盒手柄悠悠转起来,她伸手想要制止,猛地心口一悸,浑身失去力气一般。

  八音盒从手中顺势滑落。

  “嘭”的一声,盒盖被摔成两半,声音却没有停下来。

  陆柒恨恨地盯着脚边的八音盒,神色忽然狠厉起来,她猛地蹲下身捡起八音盒,毫无预兆地用力将它砸向墙角。

  延卮言早就察觉到今晚的陆柒不对劲,听到响声急忙跑了进来,一靠近屋子,脑袋就又胀又疼,耳朵也开始不自然地嗡鸣,还有一种古怪的乐器交响声……

  突然,脑海里闪过很多声音和画面,快得他来不及捕捉。

  但是那种熟悉感,深深地烙印在灵魂之中,在哪里听到过?

  来不及深究,延卮言快步来到房门前,刚一推开门,就看见八音盒砸在书桌上,“哐啷”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就因为我曾骗过你,就要我入轮回,生生世世受尽爱不得、生别离之苦!我受够了!”陆柒站在阴影里,延卮言却看见她双眼发红,浑身笼罩着磅礴的悲哀和盛大的怒火。

  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延卮言却觉得迈开脚步好难……

  与此同时,桌面上的纸张就像倾泻的水流,和细碎的零件一起散落在地面。

  一张画稿掉在他的脚边。

  画稿上云雾缭绕,雕栏玉砌,一个男人醉卧在花团锦簇之间,广袖里露出半面黑色的镜子,顶端镶着颗光华璀璨的明珠。

  骨碌骨碌—

  那颗珠子像第一次在机场那样滚落至他的脚下,他颤抖着指尖弯下腰,捡起那颗珠子,指尖骤然发出炫目的光芒。

  延卮言面色一沉,脑海中不停闪现的片段,好像终于找到了钥匙。

  他清楚地看见那一幕,就在他伸手去够桌面上的酒壶时,镜子从广袖中滑落下去,穿过层层云雾,直飞下界。

  —青冥镜。

  尘封许久的记忆一下破土而出!

  像海啸一般汹涌着冲进他的脑海。

  陆柒走到那一堆破碎的零件中挑挑拣拣,终于在机芯上找到一块拳头大的玄铁。

  延卮言眼神一凛,看着她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双肩,分辨不出到底在笑还是在哭,但是紧绷的面部肌肉和僵硬的表情,都不及她的眼神矛盾。

  “我就说,为什么每次八音盒响都是那么古怪的响声,为什么即使那么讨厌小时候的经历,心里却还是舍不得真正地丢掉这个八音盒。”陆柒嗓音压得很低,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你想起来了吧?扶风山特有的八风之音……”

  看着延卮言眼中熟悉又陌生的冷厉眼神,一如那天,他恢复记忆后掐住她的脖子时,无情又冰冷。

  陆柒摸着自己的脖颈,冷哼道:“逐闻神君……别来无恙。”

  门口悬挂的红纱灯中,火光骤亮,屋顶上密实的铺灰瓦片,渐渐退去厚重的尘埃,高悬着的牌匾上隐隐有金线流动,“浮生梦”三个字若隐若现。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个房间里,一些随意摆放的物件纷纷泛起浅浅的光芒,楼婆婆枯瘦的手指拂过一支掐丝暗八仙银簪,簪子上的光芒骤然加剧,属于这把簪子的记忆,就像老式放映机在脑海中开始播放点点滴滴……

  而另一边还在对峙的两人,陆柒将手里的玄铁递过去,声音很平静:“该还给你的都还给你了,我不欠你什么了吧?”

  延卮言张了张嘴,晦涩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是……”

  陆柒歪着头,黝黑的眸子干净彻底,没有缱绻、没有惯见的古灵精怪,只剩下平静:“那你为什么还要缠着我呢?”

  “你不是说过,你不是青冥镜,你是我的……”

  陆柒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笑了起来,像个调皮的孩子:“说起来你还欠我一条命呢。”

  延卮言大脑有一瞬间空白,心却仿佛被一只手捏紧!

  眼前的人就像海平面上虚幻的泡沫,一碰就碎,让他连喘息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他想叫她的名字,但是又恍惚想到,不知道该叫哪个名字好。

  “你恨我吗?”

  “不恨。”她答得很快。

  “说谎。”延卮言的身上没有了那股凌厉的气势,“青冥镜不恨我,红扶不恨我,霁月和孙蓬没有恨我,但是陆柒你恨我,我说得对不对?”

  陆柒咬咬牙,她现在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对,青冥镜是个物件没得选择,红扶是个傻子,霁月和孙蓬也从来不曾怨过你,但是你呢?你又是谁?你有没有爱过我?还是只是可怜我?”

  “我是延卮言,我爱!”延卮言掷地有声。

  “说谎!”陆柒扭头,紧咬贝齿,“你也是逐闻……逐闻根本就……”她说不下去。恢复记忆后,在有完整的神志之下,她清楚地看到,逐闻神君根本就不爱她!

  这一刻,延卮言心乱如麻!他抿了抿唇,下意识要反驳,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两个人同时看过去,一个人影背着光站在门口。

  “谁在那儿?”延卮言下意识把陆柒挡在身后。

  慢慢地,裹在迷雾中的人渐渐显露出来。

  “楼婆婆?”延卮言惊呼。

  一团谜雾从他的脚下升腾起来,佝偻的身影渐渐变得高大,那是一个男人的影子。

  “是你?”

  “楼玥。”

  两个人同时道。

  陆柒记得这个几次三番找上自己的男人,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从小养育自己长大的老人,实际上是个男人!

  楼玥笑眯眯地看向延卮言:“把她借给我几分钟。”

  延卮言蹙眉,没来得及反驳,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四章 原来我们早就相爱了

  (一)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风颂。”

  “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叫扶风,千百年过去了,是你自己来找的我,你明不明白?”

  陆柒眼前一片漆黑,却听见许多纷杂的声音,根本没办法分辨是谁在说些什么,很吵,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现,令人头痛欲裂。

  其中有这样一幕,一身喜袍的男人颓丧地坐在地上,双眼失焦地问着面前的男人:“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可能就此飞灰湮灭了吧。”

  男人捂着胸口,感受那种针刺一般的心悸:“有没有可能……找到她,我答应过她的,我还没有做到。”

  他全想起来了,在大火缭绕中,他好像又看见满山枫火荻花中,有一个女子被蝴蝶包裹着起舞,就像是火焰一样耀眼。

  “有一个办法……”楼玥犹豫着开口。

  “我要怎么做?”

  ……

  自此后,古德寺里多了个守寺人,每年只会下山一次。

  “从前还在天上,曾听闻,只要诚心祈愿,再将愿望放下天河,天长日久,愿望就会顺着水流到达彼岸。”浅灰色的僧衣包裹下,浑身清冷落寞,男人眼角却荡起一丝笑纹,修长的手指将签纸送进河灯。

  —如果有下辈子,愿你永世安宁、福寿绵长。

  ……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陆柒喘着气回到现实,额头上浮现出一层薄汗,她捂着躁动不安的胸口,脑海中却回荡着那句:用我的仙籍和毕生修为换她下一个转世轮回。

  “这些……是什么?”

  “是他的记忆。”

  陆柒得到确定的答案,确认了心中的猜测,却陷入了沉默。

  楼玥问:“你的心里有隔阂,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让你消除隔阂?”

  依旧是沉默,楼玥叹了口气,一挥衣袖,时空顿时扭曲起来,浓重的烟雾淹没她的视线。

  一种不安摄取她的身心,她想阻止,但是发现自己浑身无法动弹,她惊惧地看着面色冷凝的楼玥:“你要做什么?”

  “像你说的,一命抵一命。”

  一阵炫目的光芒笼罩在室内,陆柒难耐地闭上眼。

  “如果我告诉你,她的心在这个八音盒里。”

  陆柒听到声音睁开眼,环视四周,发现周身是一个个摆满东西的博古架。

  不远处楼玥背对着她,浑身包裹在云雾里,手上是一个八音盒,八风之音缓缓流泻在室内。

  她想过去,但是发现不管怎么绕,都还是在原地。

  “是那块玄铁?”

  是延卮言的声音,陆柒这才发现他就站在楼玥的对面。

  “没错。”楼玥嘴角勾起一抹邪性的笑容,“所以她现在根本不能明白你的感情,而且她也因此渐渐失去五感……”

  延卮言瞳孔骤缩,毫不犹豫:“我要怎么做?”

  陆柒看着楼玥的手在虚空中缓缓抬起,最终遥遥指向延卮言的心脏。

  “不要!”陆柒想要冲过去,空气中有什么坚定地阻拦着她的脚步,就连声音都不泄露分毫。

  而延卮言得到答案后只是低头笑了笑,目光瞥向一边的架子,上面有一把流苏佩饰弯刀。他一步步走过去,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上的一瞬,楼玥歪着头问:“你不怕死吗?你可知道这一刀下去,你可能真的就消湮在天地之间,就像红扶那时候一样。”

  延卮言却像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轻声呵笑一声:“怕吗?如果有机会,我也好想问一次,她那时候怕不怕。”

  “所以?”

  延卮言摇摇头:“我一点都不害怕死亡,我只是担心她,她太善良、单纯、温柔,比谁都心软,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关心我,可我好像除了明白她所期待的那种感情,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延卮言苦笑一声,“如果知道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个傻瓜会不会自责,能不能好好生活下去?”

  楼玥嗤笑一声:“你别想太多,她是一个法器,会习惯性地依恋主人,这没有什么不对,别搞错了她对你抱有的感情,而且你又怎么确定自己对她的就是她希望的感情呢?”

  延卮言突然握紧银刀转过身:“喜欢、习惯、依恋、爱!”

  楼玥看到他脸上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种悲哀:“我用一世懂得后悔、用一世学会思念,再一世明白爱,三辈子啊,真是愚蠢。”

  楼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延卮言微微勾唇,笃定道:“可是我对她的感情不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的灵魂身心都因为她而存在,我只有在她面前,才能看到自己。”

  他笑起来时,凌乱的短发下,那双眼睛熠熠生辉,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尤其当静静凝视你的时候,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

  “所以我怕什么?”说完,他坚定地举起刀。

  “不要!”陆柒突然上前一步,可面前的两个人,根本看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她听见“扑哧”一声,紧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求你,不要这样!”陆柒丝毫不敢向那边看,纷乱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把脸埋在手掌中,感觉心里仿佛有个东西狠狠摔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

  手指插入自己的头发蹲了下来,她语速混乱只能喃喃着“不要”两个字。

  “为什么不要?”楼玥走过去,“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她声音沙哑,红着眼:“不,不是这样的!”

  楼玥笑着问:“不是吗?你不是恨他?他这样做,你心里的隔阂现在消了吗?”

  不是这样的,她没有要他死……她只是……只是有点介意,还有点自卑,那种自卑让她不敢相信他的真心,她害怕他是因为同情或者是愧疚,而舍弃修为,堕入轮回。

  可是现在……

  陆柒觉得内心的所有挣扎和踌躇,都像冰雕被层层粉碎,化为无数冰碴。

  她放声痛哭,瘫坐在地上,就好像孩子一样无助!

  “楼玥,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延卮言没有死,这一切都是幻觉,对不对?”

  楼玥遗憾地摇了摇头。

  陆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产生了幻觉、幻听,现在所发生的一切是臆想出来的:“他是九天战神,三界之内无人可及!他不会死的!”

  “你觉得这一切是假的?”楼玥的笑容渐渐淡下去,“他现在不过一介凡人,肉体凡胎,他和你一样,有七情六欲,血管里也是滚烫的血液,需要去摸摸他的尸体吗?现在应该还是热的。”

  “不!”陆柒突然站起来,冲上去揪着楼玥的衣领,满眼猩红,眼神近乎疯魔!

  楼玥沉声道:“你冷静一点,一命抵一命,这就是宿命。”

  她白着一张脸,晶莹的泪水不停地滴落,语气近乎哀求:“求求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骗我的可不可以,求你……”

  楼玥遗憾地摇摇头。

  陆柒的眼泪落得更狠了!

  她的心口就像破了一个无法填补的大洞,泪水模糊了视线,泣不成声:“你救救他,我们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再在一起,都是我的错,不管怎么样,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我……”

  楼玥静静地看着她,无措、悔恨、痛苦,她紧紧抓着胸口仿佛要窒息。

  楼玥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就像包容一个任性的孩子,看着她的眼睛问:“所以现在,你放下了吗?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最真实的感受。”

  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陆柒抓住楼玥的手臂,想都不想地脱口道:“我不能失去他,我爱他!”

  她的泪水顺着脸庞滴落。

  “噼啪!”

  就像什么破碎了,周遭的一切就像镜子龟裂出蛛网状的裂痕,慢慢破碎。

  楼玥就像是被风吹散的青烟,陆柒慌乱地站起身,回身去看延卮言倒地的方向,空无一人。

  “柒柒—”随着这一声呼喊,陆柒被大力地拉扯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先是愣了一下,闻着那股熟悉的冷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紧紧环抱住那精瘦的腰。

  “柒柒,我再也不要离开你。”延卮言在她的发顶用力地吻了一下。

  “延卮言—”陆柒带着哭腔,“你吓死我了!”

  (二)

  再次踏上风颂的土地,不管是陆柒还是延卮言都感慨颇多,风颂的居民还是一样排外,看见陆柒犹如洪水猛兽,但是陆柒已经不会再因此而难过。

  路过那棵百年榕树的时候,陆柒停住脚步,延卮言揉了揉她的头。

  “你知道有个小孩总待在那棵树上。”陆柒仰头朝他笑了笑。

  “你是说榕生?”

  “你怎么知道?”

  “我第一次来风颂,就是他给我指的路,鬼丫头。”

  陆柒“扑哧”一笑:“他啊,总会让我想到一个人。”

  “是谁?”

  “小曲儿。”

  延卮言回忆了一下,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孩,确实挺像。

  陆柒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楼玥去哪儿了。”

  延卮言一顿,没有告诉她,楼玥前段时间联系他,让他们来风颂镇“救济”他的事。

  “哎,想到他帮了我们这么多,还没有好好谢谢他。不是都说一个人只有三生三世吗?他是怎么做到的,会不会对他有影响啊?”陆柒很担心。

  延卮言心里一软:“傻丫头。”他没有告诉她,她所担心的那个人,正在浮生梦等着他们。

  陆柒做了个鬼脸:“说起来,我还挺想他的,毕竟是我这辈子的衣食父母……”

  “……”

  延卮言脸一僵,往浮生梦走的脚步顿时停下来,拖着陆柒往反方向走。

  “哎?我们去哪儿啊?”陆柒措手不及。

  “知夏上午打电话过来,《浮生梦》的印刷出了点问题,我们得回去处理一下。”延卮言面不改色。

  至于楼玥什么的,自生自灭吧!

  而在浮生梦田螺姑娘一样辛勤打扫,立志要抱紧延卮言这条金大腿的楼玥,丝毫不知道自己因为一句话被迁怒,已经徘徊在往来黑名单的这一事实。

  (三)

  说起《浮生梦》这部漫画,陆柒是在延卮言提出,以他们两人的故事为蓝本,一起制作一部漫画时,才知道天倪就是延卮言!

  想起自己曾在延卮言面前对天倪大夸特夸,她的脸噌地就红透了。

  看着延卮言笑眯眯的模样,陆柒心中恨恨:这家伙当时心里一定得意死了吧!

  而当天倪的漫迷们得知男神即将复出,和新锐画手拾叁合体制作的消息时,网络上简直炸开了锅,两人齐齐登上热搜几天都没有下来。

  顺应漫迷们的呼喊,《浮生梦》除了在网上连载,还发行了限量版的精装单行本。

  “嘿!你们搞创作的不都要求实事求是吗?”楼玥甩着手里刚刚上市的漫画,“你们的故事里难道没有我的一席之地吗?”

  延卮言斜睨他一眼,凉凉问:“我们的故事里,为什么要有你?”

  那意味深长的语气,直把楼玥问得后脊发凉。

  楼玥瞬间老实了:“您开心就好!”

  陆柒则始终对第四世的由来耿耿于怀。

  当陆柒再次问起,楼玥整个人都发散着“看我”的气息。

  延卮言掀起眼皮,看了靠在沙发上凹造型、刷存在感的楼玥一眼:“说不定是因为我们感动上苍,精诚所至?”

  “求求你下回转成琼瑶风的时候通知我一声!”陆柒捂着胸口,压下那股深深的不适感。

  缩回沙发上尽量缩小存在感的楼玥:逐闻神君这一世变得好可怕!

  陆柒整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在网上刷《浮生梦》的留言。

  —天哪,我家大大居然成功谱写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天倪男神简直鬼斧神工![感动]

  —逐闻神君简直是个大猪蹄子!

  —神仙不懂凡人的爱,论身份不同如何谈恋爱。

  ……

  陆柒一脸傻笑地抱着iPad,刷着刷着笑容就僵在脸上。

  —奇幻古风动画电影已经投入市场……

  陆柒盯着采访里索琳琅的面孔,眉眼处总有说不出的熟悉感,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张脸。

  陆柒放下iPad,扭头问坐在一边的楼玥:“她到底是不是索真?”

  说实话,陆柒现在的感情有点复杂。

  “我怎么知道?”楼玥漫不经心地玩着《植物大战僵尸》,陆柒眼睁睁看着他将一颗太阳种在土豆前面,还没来得及提醒他这样很容易死,就看见他“哎呀哎呀”地手忙脚乱炸僵尸。

  “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是活了这么久的云雾精!”陆柒理所当然,“想当年,我为了救你自己被天雷劈得稀碎,早知道你没用,我就不舍己为人了!”

  楼玥惊奇地看着她:“前世今生这种东西,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推演才能找得准的!再说了,索琳琅、索真,听名字就有血缘关系好不好!你真是,自己傻就算了,还人身攻击我!”他一分神,僵尸已经吃掉它最后一棵植物,他气得口不择言,“我守你们俩这段孽缘几千年,还不算报恩!不然还能怎么办!以身相许吗?”

  陆柒:“……”

  这话算是摸准了延卮言的逆鳞,眼刀子一甩,直看得楼玥头皮发麻。

  “不是……”楼玥一下就了,搓着手解释,“我的意思是,一命抵一命……”

  陆柒看着他的样,撑不住捂着嘴笑了,凑近他小声问:“哎,延卮言都是一个凡人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怕他啊?”

  楼玥没好气地横她一眼,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你们前三世那点破事还没拉扯清楚,我犯得着用一身修为换你们第四世吗!一句谢谢都没有就算了,现在还嫌弃我!要知道你相公现在是我的衣食父母好不好!

  陆柒却好似犹嫌不够,又补了一刀:“还有还有,你为什么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个穷光蛋啊?”

  “你以为我想啊!”楼玥吐槽道,“二十几年前,我也没想到还会有为黄白之物操心的一天好吧!我又要操心你们的东西,又要操心古德寺的维护……”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两个祖宗!

  陆柒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继续盘问:“那你不是有那么大一家古董店吗?”

  楼玥知道她指的是浮生梦,无力扶额辩解:“那不是古董店……”

  “我知道,那是记忆嘛!”陆柒坏笑一下,“那你帮那些物件找主人的时候,总不是无偿送到他们手上的啊!总可以开个什么拍卖会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相公一样有钱啊!”楼玥没好气,实在是有些东西上辈子的主人都是小人物,所以寄存的也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机缘巧合之下能够安全送到人家手里,都算是烧了高香了!

  但是陆柒永远抓不到正确的点,一句“你家相公”堵得她满脸绯红,眼神晃晃悠悠就往办公桌后的延卮言身上看去。

  “在单身时间长达历史书厚度的人面前禁止虐狗啊!”楼玥简直服了,自打两个人没羞没臊地好上以后,简直恨不得把前三世没有秀出来的恩爱秀完,那杀伤力……

  楼玥表示:一对狗男女!

  延卮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掀起眼皮看了眼逗着楼玥打发时间的陆柒。

  陆柒也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憋出一句:“没想到你也很有职业道德啊!”

  延卮言见状,文件也不看了,直接站起来,朝陆柒招招手。陆柒眼睛霎时亮了,屁颠颠地跑过去,抱着他的手臂,软软地问了句:“我们去哪儿啊?”

  “你想去哪儿?”

  “都可以!”

  延卮言满意地揉揉她的头发,一脸宠溺地拉开门。

  正要推门进来的詹知夏闻言,狠狠地抖了一抖,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那恨不得黏在一起、相携离开的两人,只觉得世界玄幻了。

  “回神了啊。”楼玥扶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詹知夏拉拉楼玥的袖子:“我堂哥是不是吃错药了?你们那风什么镇太邪门了吧!怎么一回来画风全变了!大伯母要是知道是因为我,全家都会想杀了我的!”

  楼玥: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当初那道雷怎么没干脆把我劈死?

  全文完

  本书由闻人可轻、晚乔、野榈、南风北至委托长沙大鱼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正式授权中国致公出版社,在中国大陆地区独家出版中文简体版本。未经书面同意,本书的任何部分不得以图表、电子、影印、缩拍、录音和其他任何手段进行复制和转载,违者必究。 我想和你谈恋爱(闻人可轻高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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