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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如意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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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他和她都各怀心事

  (一)

  民国八年,天津卫,索宅。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院子里的桃花掉落不少,粉白色的花瓣陷进泥土里,清新芬芳的味道绕了整个西院。

  一大早,雪女忙活完厨房里的活,又急急赶往西院横厢最后那间屋子。

  推开门,索琴刚起,正坐在镜子前梳妆。裂开的镜面里,一张眉目清秀的脸正涂抹着淡淡胭脂。

  雪女放下面盆,蹲在身边,轻轻按摩着她的小腿。

  “今日真姐过来吗?”

  雪女起身,接过木梳,答她:“来,听说晚上跟老爷去舞会呢。”

  索琴打开雕花木匣,里面装着各式簪子,都是索真送来的。

  手指在簪身滚过,停在那支通体金色的玉兰花簪上,长发绾成小髻,雪女替她插上簪子。

  雨后的院子像被洗刷过一般,空气里散着香气,悠悠的,让人不禁逗留。

  前几日索恩光来过,带了些上海糕点,念着她一个人住在这西院里,特意来看看。

  雪女将糕点分成三碟,其中一碟拿牛皮纸小心装着,线扎成结,放在一边。

  索琴见她细心周到,将另一碟赏给她:“小曲儿上次来的时候还念叨着,你下午带些给他尝尝。”

  雪女盯着那碟糕点:“小曲儿嘴馋,爹爹教训过他几次,改不过来。”

  “嘴馋又不是什么大毛病。”索琴托着茶杯,“你们姐弟难得见上一次,这些东西就是应个景儿。”

  雪女不敢推辞,又说:“昨夜下了雨,路上多是泥泞,奶娘今日应该是晚些时候才来。”

  “晚就晚吧,总归赶得上吃饭。”索琴修剪着树篱里的花枝,叶上还沾着雨水,簌簌而下落在白色的皮鞋上。

  鞋面被打湿,雪女取出绣帕,人还没蹲下,索琴转身就往旁边挪了脚步。

  “这鞋穿着怪不舒服的,待会儿回房换了就是。”她说得冷淡。

  雪女不肯:“小姐,这鞋是老爷特意带回来的,你穿着才妥帖他的心。”

  索琴失笑,一剪下去,枝头花落。

  “妥帖他的心做什么?”

  “平日里大夫人就克扣咱们西院用度,若是中间老爷再不说道说道,咱们的日子就更清贫了。”跟在索琴身边久了,雪女早已经知道什么该说什么绝口不提。

  “这不是有真姐帮衬着嘛。”

  雪女跟在她身后:“真小姐是大夫人的亲女,什么好的绝的都让她先挑了。送来的,怎么也比不过新的。”

  见自己主子毫不在意的样子,雪女心里窝着气。自八岁起她就跟在索琴身边,大夫人的刁难和老爷不咸不淡的关心,她见识了不少,偏偏主子心淡,说什么都听不进。

  索琴也不恼,收回剪子,见树篱外的院墙上停着两只喜鹊儿,问:“这个时候,学堂是不是该上课了?”

  雪女识趣,叹气说:“小姐忘了,今日是夏节,学堂放了假。”

  索琴想了起来,前几天索真来的时候说过,夏节这天学堂没课,白日她再来看她,晚上的时候天津卫最大的商界舞会,她跟索昭都要去。

  索真和索昭,是大夫人嫡出的一双儿女,自小就得索恩光的疼爱,即使常年外出,对这对兄妹也是常惦记,外面的新鲜玩意儿给两人带回来不少。

  而索琴不一样,她是姨娘所生。出生的那一年,索恩光在外几月,大夫人以肚中孩子不祥为由,一顶木轿将姨娘抬出索宅,住进了天津卫城外往北三十里外的古德寺,一直到索琴九岁那年姨娘殁了,这才接了回来。

  索真来的时候,捎了好几本书。穿着素色袄衫长裙的少女胸前抱着四五本黄皮书,人还在院门外就喊了人。

  雪女迎了上去:“真小姐来啦。”

  手上得了空,索真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三步并作两步蹦进院子里,圈着石凳上的索琴的胳膊:“今日天气这般好,你怎么也不多走动走动?”

  索琴递上清茶:“昨夜下了雨,这腿又不活络了。”

  她的腿在从寺庙回来的路上染了疾,算不得大病,就是碰上吹风下雨的日子,总觉得使不上劲儿。索恩光找人来看过,说是小时候身子太虚积下来的,根治不了,只能调养。

  因了这病,这些年又住在这偏僻的西院里,往外不常走动,外面的人都说,索家二小姐命是真不好。

  索真皱眉:“上次王先生来的时候还说药养得不错,果然是个庸医。”

  索琴摇摇头:“王先生说得没错,不过近来寒风重,这老毛病跟了这么久,哪能说好就好。”

  索真看了她一眼,愁绪爬上脸庞,手上转动着瓷杯:“本来我还想着今晚带你一起去舞会,这下成不了了。”

  听说舞会,从屋里出来的雪女小跑过来:“听说今晚天津卫的商会各家少爷小姐都去,肯定热闹。”

  索真笑她:“雪女莫不是喜欢上谁家少爷了,想去看一看?”

  雪女红脸,躲在索琴身后:“真小姐又在取笑我了,小姐还没嫁人,我可不敢想。”

  索琴唇边浮起笑意:“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若不嫁人,你也跟着我一辈子?”

  “奴婢跟。”雪女点头应声。

  索真拉着她的手,说:“知道你跟琴妹感情好,可是你若有一天真碰上喜欢的人,跟着他走,过自己的日子去。”

  虽然索琴是姨娘生的,打小不在宅子里,但是一回来,索真待她跟同母生的妹妹一样好。平日里大夫人常常撒气在索琴身上,今日减少用度明日谴人生事,过后却都是索真来安抚的。

  二人年纪就相差三月,索真爱同她亲近,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爱跟她讲。

  听索琴一提,索真也全数说了出来。

  索家做的是陶瓷买卖,从明末时候鼎盛的家族事业,百年前出的陶瓷都是往皇宫里送,不说权重,百年以来,昌盛陶瓷在天津卫的名声也是响当当的。

  只是今非昔比,内忧外患的形势让陶瓷日渐衰退,索家一日不如一日,风光摇散。

  现下这百年家业眼看就要土崩瓦解,大夫人不愿意亲生女儿日后受苦受难,昨儿个夜里把索真拉进房间里,同她说了好些话。

  无非就是想给她说门好亲事,近说天津卫,远了,上海还有户大家,本是书香门第,又临海经商,嫁了过去,这辈子都不愁。

  索琴听了,道:“那你怎么想?”

  索真脸上百个不乐意:“我才不想不明不白地嫁了,如果不是我喜欢的人,怎么过日子都不遂意。”

  雪女问:“真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索真托着腮:“小妮子,能入我的眼的人,定不能是寻常人,起码—”她想了想,“起码—”

  半天没说出个满意答案来,雪女瞪大了眼睛,调皮地问她:“真小姐可想到了?”

  索真挥手,一脸倨傲:“反正若是碰上了,就是他了。”话头一转,又问索琴,“孙奶娘今日来看你吗?”

  雪女抢着回答:“要来的,就是路不好走,怕是要耽误些时候。”

  索真放了心:“那就好,今天夏节,要是留你一个人在宅子里,怪孤单的。”

  索琴轻笑:“真姐多忧了,这不还有雪女陪着我。”

  听见叫她,雪女往前一步:“真小姐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索真起身,道了别,出了院子。

  雪女一直送到快到东院的小径路上,才折了身。

  回院子的时候,孙奶娘已经到了,雪女的黑色布鞋上染了不少黄泥,换过一双新鞋,索琴叫住她。

  “这快太阳落山的时候了,你带上糕点回去吧,小曲儿应该想你了,奶娘今晚留住,你明日再回来吧。”

  雪女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二)

  孙奶娘自姨娘生产那日就一直跟在身边,当年姨娘没了,是她一路把索琴送了回来。

  脸上擦伤的妇人握着她的手,两行清泪落了下来,说:“索小姐以后就住在这间院子里了,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名正言顺的索家人。”

  索琴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撒手,远路而来,一张小脸枯槁倔强:“你是不是要把我丢在这里了?”

  孙奶娘擦泪,说:“这是你的家。”

  索琴甩开她的手:“不是,这里不是!我自小就不长在这里,我谁也不识,我有娘有……”

  “小姐!”孙奶娘打断她,眼睛里有深深的懊悔和害怕。

  她承诺:“以后每年夏节这一天,我来看你。”

  自此,已经八年。

  晚饭时候,孙奶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跟从家里带的小腌菜一起下锅,炒出来的菜浓香得很。

  索琴在旁边打着下手,一碟菜盛出,孙奶娘捏起一块递到索琴嘴边:“尝尝,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

  索琴愣怔片刻,摇了摇头,说:“这几天寒重,先生来的时候特意交代了不能吃辛。”

  孙奶娘缩回手,自顾自说:“怪我,要是那日我……”

  “奶娘,”索琴抿着唇,“可以吃饭了。”

  她先走出去,腿脚不大利索。孙奶娘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擦泪。

  吃过饭,孙奶娘在房间的横榻上铺着床被,屋里点的灯少,索琴坐在桌边,翻着白日里索真送来的黄皮书。

  “小姐,”孙奶娘坐在她旁边,“这一年里过得还好?”

  索琴捻过一页:“好。”

  “腿还疼不疼?”

  “不疼。”

  “想不想……”

  索琴抬头,看见孙奶娘婆娑的双眼,她合上书,笑:“不想。”

  两个字生生将孙奶娘的心砸碎,她不安的双手不知何处可放,最后鼓起勇气,覆在索琴的手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索琴手心虎口处的茧。

  “老爷这几年可有提过你的亲事?”

  幽幽烛光里,索琴觉得面前这张脸有些生厌了。

  她抽回手:“没有。”又说,“你当年不是说,无论我生死,都是索家人吗?若嫁了,那还能是吗?”

  她转身走到木床边上,放下床幔,半隐半现的视线里,她看见孙奶娘痴呆坐在那里,这些年消瘦了不少,不细看,像缕没能了却心愿停留人间的孤魂。

  这一夜,天津卫最大的酒楼外,一辆辆铁皮车上接连走下这座城里的叱咤人物,翻云覆雨之间,形势就要大变。

  长袍马褂和西装交融,袄衫长裙和洋装各显风光,新和旧,反复交替。

  舞会上,索恩光带着索真和索昭跟各色人物打着交道,索昭觉得无趣,偷偷溜出了大堂。

  花园里,一名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正跟哪朵交际花调着情,一手攀在女子腰肢,一手交杯共饮。

  索昭借着光,问那人:“杜君良?”

  摇曳着腰肢的女子从那人怀里挣脱了出来,脸上送上一吻就离开了。

  杜君良扯了扯西装,举杯而来:“亏你小子还记得我。”

  索昭卸下在舞会上的假面伪装,勾着杜君良的肩,轻松自在:“哎,我明明听说你下个月才回国,怎么今日出现在了这里?”

  两人是留洋时候的同窗,远赴他国,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手里的酒一饮而尽,杜君良说:“还不是因为我爹的小姨太前几日刚给他新添了个白胖小子,乐得顾不上生意,才把我叫了回来。”

  索昭揽着他,两杯相碰,话不再多说。

  索真寻来时,两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

  她摇了摇瘫睡在石桌上的索昭:“哥哥,哥哥……”

  索昭毫无反应,反倒是对面的杜君良起了身,凑到她面前,吓得索真身子一跌,磕在石凳上。

  “你摔着没?”杜君良摇摇晃晃,一手撑在石凳上,两眼看不真切,误以为来的是刚刚的交际女子,还没等索真答他,又说,“要是摔着了我可心疼死了。”

  话里像是藏了绵绵情针,扎得索真浑身酥麻。

  她从小念的就是洋派学校,外国的礼仪形态学了不少,男女之事也通透一些,总觉得情动心弦这事儿,对她来说太难。

  也许是因为夜色醉人,她脸上还有酒后的潮红,心里咚咚直跳,话也说得不利索:“没……没摔着。”

  杜君良松开领结,颈下的地方已经是桃红一片,脸上却没什么大事。他往前一步,脚正好落在台阶下,眼看踩空,索真一把拉住了他。

  微醺的鼻息就喷在她的耳边,痒痒的。

  杜君良搂着她,却不肯撒手了。

  旁人在远处看了,纷纷摇头:“杜家公子又在戏弄哪家姑娘了。”

  天津卫米会会长杜西臣之子杜君良,早时渡洋,养了一身的坏毛病,风流成性,回来几日,聚了城里一帮公子哥儿夜夜笙歌,声色犬马。

  索真推开他,手忙脚乱扶着酒醉的索昭往回走。

  再回头,杜君良已经不见人。

  她想起刚刚相拥时候的温度,暖洋洋的、潮乎乎的。

  雪女回西院的时候,已经快近中午。

  孙奶娘一早就走了,索琴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放着一只釉面花瓶,几枝玫瑰错乱摆放在桌面上,一枝一枝细心修剪着。

  “小姐。”雪女唤她。

  索琴抬眸,看见她的右脸上多了红指印,问她:“小曲儿又惹祸了?”

  雪女不作声,蹲在她身边,上齿咬着嘴唇,双手在腿上轻轻捶着。

  索琴放下剪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扎着两股学生麻花辫的脸上还带着稚气,一双眼睛大而圆,里面雾气横生,看得索琴不免心疼。

  “你爹又打你了。”

  雪女轻轻“嗯”了一声,别过头,不肯说话。

  雪女三岁那年,她的娘亲在生下小曲儿的第二天夜里就撒手去了,留下个女娃和啼哭的男娃,男人从港口赶回来时,尸体已经冰冷。

  小曲儿被男人当作宝贝,把五岁的雪女送进索宅做奴贴补家用。没想到小曲儿四岁那年跌进塘里,捞起来后人变得痴痴傻傻,连话也不会说了。奇怪的是一年后,索琴回宅的前夜里,人突然就好了,能识字背诗,港口的工人说,是男人亡故的夫人在天上保佑。

  索琴从屋里取来药膏,上药的间隙,雪女瞧见她脚上的皮鞋换成了粗布。

  “奶娘又问你拿钱了?”

  索琴点头,侧身盖上药瓶。

  雪女急了:“小姐,这些年大夫人处处为难你,连做件新衣裳都得看她手下人的脸色,你再贴钱给奶娘,你自己怎么过?”

  索琴不急不慢:“给了就给了,这里吃穿都有,留着钱也没用。”

  “可是这八年来,奶娘总问你拿东西,乳育的恩情你也还够了。”

  索琴眼色一冷:“我不欠她。”

  雪女接话:“是,可是……”

  “雪妮子,你今天话多了。”索琴打断她的话。

  雪女不敢再多言,负气转身去院门口拿了扫帚扫落叶。

  索琴拢好玫瑰花束,茎上有刺,扎进了左手食指,点点的红色就绽开了来。

  她没觉着疼,就是想起了八年前的北风边上,孙奶娘浑身是血将她拉上了马车。她一回头,就看见前几日那个偷摸来采橘的少年,手里扬着一块玉佩,说来还钱。

  她被孙奶娘死死摁住,捂住了嘴巴,丝毫不能动弹。后来闹腾累了,她问孙奶娘:“婶娘,我们要去哪里?”

  (三)

  “你看这血星子,都落在花瓣上了。”

  男子的声音,把索琴从北风边的记忆里拉了回来。

  一张清隽的脸,偏偏生了双桃花眼,穿着浅色绸缎长袍,抓着她流血的手指就要往自己嘴边送。

  索琴反手挣脱开来,眼神凛冽:“你是谁?”

  雪女听见动静,从柴房里跑出来,脚落进院里,就看见个陌生男子抓着自家小姐的手,扫帚向男子飞去,她大喊:“哪里来的轻薄浪子!”

  男子手脚好,长腿一跨就躲过了雪女不堪一击的袭击。

  雪女小跑过来,捡起地上的扫帚护在索琴身前,她回头:“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血没能及时止住,半截手指染了红。

  索琴说:“花刺扎的。”

  雪女正面对上男子:“你到底是谁?怎么出现在西院?”

  男子腰间挂着玉佩,握在手心里把玩着。听说这里是索宅西院,他挑眉问:“西院?你是索家二小姐?”

  他说话的时候嘴边永远带着笑,那里面或是藏着玩味或是带着嘲讽,真情真意的话难得能听上几句。后来,索琴想起这一日的这一句,总觉着话里意味太过嘲讽。

  索琴没答他,抱着花瓶准备回房。

  院子口传来冷峻的声音,她回头,索昭提着金丝鸟笼,后面还跟着索真。

  索昭对男子说:“我听下人说你来了,出门也没见着,原来是跑这儿来了。”

  索昭又朝索琴道:“琴妹,这是我上午从猫耳胡同给你买来的鹩哥,整条巷子里就它叫得最好听,想你肯定喜欢。”

  索琴露笑:“谢谢昭哥。”

  雪女接过鸟笼,路过杜君良时,狠狠瞪了他一眼。

  索昭拉着杜君良往院子外走。杜君良的目光从索琴的身上落到索真的身上,一个波澜不惊,一个面含桃花。

  有趣!

  “哥哥说,他叫杜君良,是杜西臣的儿子,两人留洋时候是同窗。”索真剥开蜜橘,撕掉经络,一口两瓣。

  “杜西臣?米会会长?”索琴讶异。

  短短几年间从街头米贩摇身一变成为天津卫最大的米商商会会长,杜西臣的传奇故事传遍了整个天津卫的大街小巷。

  “是啊,上个月才回来,昨晚的舞会上跟哥哥再遇见的。”索真想起昨晚那个醉得迷迷糊糊的人,说的话被风又灌进耳朵里,烧了两只耳朵。

  雪女忙活完柴房里的活,还是觉着气:“可他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也太放浪形骸了,哪有……”

  “雪妮子。”索琴瞪她。雪女今日接连说错话,脚上一跺,手绞着绣帕,自己走到树篱边上撒气。

  索真好奇:“他刚刚可是做了什么?”

  索琴道:“没做什么,就是问路。”

  索真点头,又说:“明日要去学堂上课,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南桥下的油酥糕。”

  索琴抬手,一指举在半空中,索真同她一起开口:“还有桥头的麻酥糖。”

  雪女说,打那日之后,杜君良来索宅就来得频繁,拉着昭少爷天天见不着人,大夫人心里有气也不敢撒。

  “还是头一次见大夫人吃瘪呢。”雪女讲得眉飞色舞,索琴却没什么大动静。

  她拉开抽屉,药盒里的药已经没了,她问:“王先生说什么时候过来?”

  “本来约着今日,不过现在都近傍晚了也没见着人,要不要我去请?”

  索琴合上药盒,镜面里的人今日精神不错,唇上生出许久不见的血色。

  她说:“我自己去吧。”

  许久不曾出来,索琴觉得眼前的景色已经模糊得像是只在梦里见过一般。

  王先生的药铺在居安街尾,再往外走,就是海港港口,平日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下了黄包车,索琴停在一块写着—“王家药铺”的牌匾下,一个四岁大的女娃从她身边跑过,险些把她绊倒,雪女扯着女娃:“小心着些。”

  女娃吓着了,扯开嗓子就哭,吵着闹着要找她娘。

  雪女一个头两个大,索琴笑她:“人家娃娃可是赖上你了,快去吧,帮着找她娘去。”

  “那小姐你……”

  索琴跨上台阶:“我就在这铺子里等你。”

  确定她不会走,雪女才放下心来,抱起女娃寻人去。

  铺子里就站着个短褂小役,站在药柜前抓着药,屋子里中药材的味道融在一起,索琴不禁打了个喷嚏。

  小役听见声响,手里二钱多抓了一钱,他赶紧量称,问索琴:“姑娘身体有何不适?”

  索琴问他:“王先生可在?”

  小役包好药皮,答她:“杜家小公子染了恶疾,师父下午的时候被人请了过去。”

  “严重吗?”她问。

  小役摇头,奉上茶:“那不知道,杜家大少爷亲自来请的,就算不急也不敢丝毫怠慢。”

  索琴轻笑,想她索家二小姐,原来不过也是可以怠慢之辈。

  “王先生今日可有出诊?”

  每月索家例行一诊,小役刚来两月,这规矩也是知道的,人一愣,又重新换了壶上好的龙井茶:“原来是索二小姐,你稍坐片刻,师父应该就快回来了。”

  小役说的片刻,足足有一个时辰,期间雪女一脚踏进铺子里,就看见自家主子支着手小憩。

  门外一阵咚咚声,索琴被吵醒,就见王先生提着药箱回来了。

  “索二小姐。”王先生十六岁中举,习惯改不掉,见她便作了个揖。

  索琴扶他:“今日不见先生来,我便自己过来了,不想先生劳累了。”

  王先生放下药箱,让索琴坐下,一方绣帕落在她的手腕上,闭眼问着。

  “风雨夜里还会疼醒?”

  “两个夜里疼醒过的。”

  王先生点头:“可尝辛辣了?”

  “没有,先生,近来我都是按照你给的食谱给小姐变着花样做的饭菜,不沾一点辛辣。”一旁的雪女答道。

  王先生让她伸出一只脚来,拿木棍在小腿后方敲了敲,最后收回手,说:“这调养不能立马见效,只能一日一日养着。平日里小姐可以多走动走动,活络活络筋骨。”

  “知道。”索琴应着。

  门口,杜君良一脚跨了进来。

  “索二小姐也在这里。”他弯腰作揖,手里握着一卷黄纸。

  索琴回过礼,转身在一旁坐下。

  王先生上前:“杜大少爷。”

  他眼角的余光一直在那边矮上一截的素衣上,被这声音拉了回来。

  “哦,刚刚先生行色匆匆,把这病册子落在车上了。”

  他手里的黄纸,是王先生落下的病册子,最后一页上,是索琴的病诊。

  王先生接过:“劳烦杜大少爷了。”

  (四)

  从铺子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深了。

  杜君良的车还停在铺子外,人靠在车门边上,见索琴出来,立直了身子。

  “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丝毫的生疏。

  索琴冷淡,说:“不用麻烦了。”

  然后转身就走。

  雪女跟在她的身后,一个回头,就看见那个别人嘴里放浪的男人,一脸慌张委屈的表情。

  她有些惊讶。

  天津卫杜家的公子,会有这般的模样。

  再回头,她已经落了索琴好大一截,一阵小跑,她喊:“小姐,等等我。”

  路上还有小贩,晃着蒲扇的妇人认得杜家的车,正慢慢悠悠地跟在那个素衣姑娘的身后。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可怜,被杜家公子看上了。”

  车灯照着前路,索琴的步子慢了许多。

  她回头,车子也停下。

  里面的人正看着她。

  “杜公子。”

  杜君良拨开车帘:“上来吧。”

  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的腿肯定乏了。

  雪女在后面扯她:“小姐。”

  人就在面前,不好直说,她凑近索琴的耳边:“都说杜家公子太过放荡,况且上次他还在西院闹过了一回。”

  索琴听了,反倒笑了。

  上次在西院,他确实出格,却也没做什么算得上放荡之事。

  她这个人自小就爱往绝处闯,当年登高山,下深水,每一次都是绝处逢生。

  再说,听人说的,都不如亲历的。

  雪女被索琴先遣了回去。

  上车前,杜君良向她提出了邀请。港口前有家面馆,味道不错,这时候天色微深,她肯定饿了,不如去坐坐。

  车往前开,杜君良身子歪靠在车窗沿上,那模样倒是跟在外的名声相配。

  “你就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吗?”他懒懒地开口,眼睛微眯着,真有丝危险的气息。

  “怕什么?”索琴反问他。

  “不怕我把你掳了去,玩弄几天,再卖给谁家做小妾?”

  他说得极其放肆,连开车的小厮都吓得回了头。

  索琴撩开车帘,街上还有不少人,她回头说:“杜公子玩笑了。谁都认得这是杜家的车,谁都知道杜家在天津卫的名声之盛,你做什么都被人时时刻刻紧紧盯着,况且……”

  况且,她是索家的二小姐。

  即使她只是个庶出的女儿,可也比平常人家的女儿养得金贵。以索家的地位,凭空不见了女儿,就算惊不起波澜,整个天津卫也会刮起一阵小旋风。

  “嘁!”他笑。

  索二小姐……

  车子在港口外停下,杜君良开门下了车。

  索琴仍然坐在车里,她扭头,就看见杜君良清瘦的背影,像深冬里的冰刀子,风一来,冰星子就簌簌从天而降。

  杜君良探回身子,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探出身子来了她的车门前。

  “果真是索家的小姐,连开车门这档子事儿也不愿亲手。”

  他故意嘲讽她,就是想看她的窘色。

  可是没能如他所愿,就连下车,她也只挑干净的地儿落脚。

  活脱脱的大家闺秀姿态。

  索琴环视了一圈,杜君良没有动静,她先开了口:“你说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杜君良挎手往前,步子很慢,好像是刻意在等她。

  她的腿脚不利索,别人一步她要作两步,稍走急了、远了,脚底就酸胀得很。

  她就落后在他五六步的距离,皱着眉头,眼皮抽动。

  杜君良回头,她一脸难色,他觉得有趣,故意加急两步,然后又慢下来,反复折腾着。

  面馆很小,就一张匾,四张桌子。

  当家的是个跛脚的大爷,见杜君良和他身后的姑娘,说:“杜公子今天好兴致啊!”

  杜君良掀褂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招呼着索琴也快快坐下。

  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桌案上还有残留的汤渍,三四个碗叠在一起,碗沿上还挂着半根面条。

  他就是要看她出丑。

  看她使小姐的脾气,说着这个地方有多不堪,吵着要走。

  可是下一秒,他的眼睛就暗了。

  索琴神色平淡地坐了下来,掀开茶壶的壶盖,起身添水,不管杯子干不干净,也给自己斟了杯茶。

  杜君良摇摇头,撑着额轻声笑。

  他把她看得低的时候她的姿态太高,偏偏他高看她的时候她又把自己放低。

  怪。

  他此前听人说,索家的二小姐身子染了疾,一直养在深闺中,少有人见过,但有谁曾远远见过一次,跟人说起的时候,就那么隔着人群的一眼,你也能认出她来。

  她像只落了难的凤凰,但凤凰终究是凤凰,即使不能展翅飞上高空,她也可以抻长了脖子睥睨别人。

  但是,杜君良是谁?

  他喜欢不一样的东西和人,得到手,放在身边,把他们变得跟自己一样。

  就算别人看来表面风光,可是骨子里依然是烂的、臭的、腐朽的。

  大爷擦着抹布走了过来,看着索琴:“奇了怪了,还是第一次见杜公子带人来,姑娘生得真好看。”

  杜君良笑:“是好看。”

  平白得了句夸奖,索琴脸上有些烧,嘴边的茶杯遮了半张脸,她的眼睛在低头的杜君良身上转悠,人坐得七倒三歪的,没有一点正经样子,要不是身上的长衫料子名贵,也不像个贵家公子哥儿。

  “杜公子今天想吃些什么?”大爷问。

  杜君良歪头看索琴,问大爷:“今日什么卖得最好?”

  “炸酱面,加了些独家的配料,臊子香得很。”

  “那就来一碗。”他转头问索琴,“你呢?”

  “一样。”

  上了面,大爷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吧?这天津卫里的姑娘我见过不少,姑娘面生。”

  索琴接过杜君良递来的木筷:“不是。”

  “姑娘是哪里人?”

  杜君良当她是为了瞒过索家小姐身份的谎话,却没想到她嘴里迟迟吐出几个字来:

  “北风边。”

  天津卫往北三十里,就是北风边。

  穷人聚集的地方,木头搭建的房屋在日晒雨淋下摇摇欲坠,米缸常年见底,咳嗽的女人趴在窗户边剪茧子,男娃小跑回来,见小的衣服里兜着鼓鼓的东西。

  “娘,吃橘子。”

  “杜少爷,面坨了。”

  声音把他从已经模糊了的记忆里给拉了回来,眼前这碗面,换作以前半年也吃不上一碗,他夹起一根送进嘴里,空荡荡的心里一下子变得苦涩起来。

  第二章 风大,你贴我紧些

  (一)

  那日之后,杜君良往索家走动得更加频繁。

  索昭当他无聊,整日陪着他做趣儿。

  乐子玩了不少,杜君良脸上却是越发地暗了神色,一颗白棋捏在指间,踌躇着不下手。

  索昭瞧他心不在焉的,说:“前日里听人说,白喆包下了整个崔凤楼给你作宴,还特意请了北平有名的戏班子来搭台。”

  一颗棋子落下,喉结滚动:“嗯。”

  “那你怎么放了人家鸽子?白喆当场气得砸了戏台子,戏娘子的妆都吓花了。”棋子跟声音同时落下。

  窗外院头探进一株杏花,深红色的花萼在清风中摇摇晃晃,花瓣掉落下来。

  杜君良落子,索昭完败。

  他站起身,没理会索昭的疑问,反问说:“都说古德寺的杏花开得最好,明日你同我去看看吧。”

  索昭还在研究棋谱,囫囵答应,又说:“既然去赏花,我便叫上真妹和琴妹。琴妹自小在寺里长大,自从姨娘没了就再也没回去过,也没往别处去过,此次正好叫上她,散散心,对身体也好。”

  杜君良眸子一沉,问他:“二小姐在古德寺长大?”

  索昭应他:“是,九岁那年才接了回来。”

  想起索琴回索家那一日,他脑子一恍惚,接着说:“那日路上碰上山匪,去接她的下人死了三个,奶娘把她抱回来时,身上还染着血,脸上哭得全是泪水珠子。”

  九岁的女娃,刚没了娘,又亲眼见着山匪杀人,回来大病了一场,再起来后,腿脚就不大利索了。

  杜君良合扇轻扣在手上,难怪上次在面馆的时候,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从北风边来。

  古德寺的山下,就是北风边。

  杜君良轻笑,掀褂往门外走:“那行,明日我来接你们。”

  索昭见他背影越晃越远,坐回雕花椅上,捡回棋盘上的黑子:“出来吧,人已经走远了。”

  索真从珠帘后走出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哥哥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索昭瞧她脸色不好看,打开窗户通通风:“你躲在珠帘后面,就没想过这双脚藏不住?”

  索真脸更红,声音糯糯的:“那他也发现了?”

  索昭不答话,他将棋盘收拾回柜子里,扣上锁。

  “我疼惜你,但也要同你说,杜家不干净。我自认识杜君良起,就觉他这个人不似表面浪子模样,可是这副皮囊下的真模样我也没见过,你的心要是不想被人拿刀剐烂,就不要放在他身上。”

  索真听不明白,点点头,圈着他的胳膊:“那明日去古德寺的事儿,就如哥哥方才讲的带上我和琴妹?”

  “自然。”

  一张娇俏的脸上笑意盈盈,十七八岁的姑娘,年华正好,少女心事萌生。

  刚刚那番话,他无心说。可是近几日杜君良来索家,索真总是有意无意前来碰面,就算他未尝过情爱,也看得明白索真眼里的柔软是为何意。

  他从小同她一起长大,一母所出,感情自然深厚,他得护着她。

  从索昭的房间里出来,院子里栽种着的矮木修剪掉不少多余的枝丫,从右边的石头路出去就是大门。

  杜君良站在矮木前,脚落向左边的小径,晃着扇子往前,脸上多了丝轻松和快意。

  从小偏门里解了渴的小厮问旁边的师傅:“那方向,是去西院吧?”

  老师傅瞅了一眼,抬手拍在小厮的脑袋上:“你管那劳什子事干什么?这院子里的活儿今天要是干不完,就别想吃晚饭。”

  小厮揉着头,轻声抱怨着,还是好奇,抬头看那位长衫公子的影子,也全然找不着踪迹。

  索琴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石桌上摆着丝线和绷子,她将一根红线分成三根,引进针里。

  雪女这日不在,家里爹爹生了病,小曲儿没人照看,跟索琴提了假,一大早就回了家。

  西院不大,可就索琴一个人坐着,也有些冷清了。

  她绣的是八色飘带图,意喻八宝护佑。衣服是做给小曲儿的,听雪女说,前几日夜里小曲儿总是睡得不踏实一直哭,她爹找了医生看也瞧不出病来,父女两人担心也没什么法子可解。

  她是亲眼见着小曲儿长大的,人长得虎头虎脑的,嘴却甜,讨人喜欢,她在这院子里待久了无趣,也时常让雪女把小曲儿接了来做伴。

  她疼小曲儿,闲暇的时候,常给小娃娃做做衣裳绣绣书包。

  “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杜君良站在她身后,夺过她手里的绷子,细细看着上面的图案。

  那图案他认得,是给婴孩的祝福。

  突然,他心里发涩,把绷子扔回石桌上。

  “索家二小姐平日里是闲得发了慌,也做起奶娘的活当来了。”

  他嘴上咄咄逼人,其实话不由心,眼睛不敢看着她,就怕见了她冷淡的表情。

  这些日子他常来,逗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她权当不认识他,没话说,不看他,他就好像是团空气,她知道他在,可是跟她毫无关系。

  他也不闹腾,晃着把扇子自己坐在院子里,心情好的时候就去院墙边上看看开好的那些花儿,颜色不艳,味道冷香,倒跟索琴相贴。若碰上哪日心情欠佳,他就爱往她面前走动,她倒不恼,就是雪女总眼神恨恨地盯着他。

  索琴收起针线,瞧这时候该是用午饭的时候了,进了厢房又出来,自己挽起袖子,人往小厨房里走,坐在门口择菜。

  杜君良发现她动作利索,不一会儿,一小钵青菜叶子就洗好了,生了火,一碟小菜就炒了出来。

  她坐在厢房里,房门开着,两人相望,最后是她先开了口:“就是粗菜,你要吃吗?”

  杜君良愣神,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自己,点点头,却没动。

  他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他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深色长衫,腰间别着枚玉佩,和合二仙的花纹,觉着眼熟,她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任何的关系吧。

  她轻轻地笑,眼睛微微眯着,说:“好。”

  这是杜君良第一次留膳,清淡的小菜,软硬合适的米饭,吃得很香。

  索琴吃饭慢,一口菜得嚼上好几下,杜君良吃好的时候她碗里还剩下大半,面前的小菜也留下不少,被他一划为二,自己面前的已经没了。

  他还坐在凳子上,眼神左看右看,总归不落在她身上。

  院子里安静,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他觉得无趣,问她:“你刚刚绣的衣裳是给谁的?”

  话出口就后悔了,那衣裳图案分明是给个孩子的,他一问,就显得醋意十足。

  他偷偷看索琴,她倒不在意,咽下菜,说:“雪妮子的弟弟近来身子不好,我想是这时候夜里凉,那衣裳是给他的。”

  他挑眉笑:“果然。”

  索琴看他。

  他说:“果然平日里闲得慌了,连下人的生活都照料着了。”

  大抵是饱了,索琴停了筷子,她想了想,说:“我一个人长在这西院里,平日里就雪女跟我做伴,可两人待久了也会无话说,有日她带着小曲儿来见我,那娃娃生得好看嘴也甜,我看着喜欢。

  “看着喜欢,就想一直看着。做件衣裳而已,不足为奇。”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终于松动了些,不再冷冷淡淡,鲜活了些。

  杜君良看着她的模样,扇子不再晃了,合在手里,一只手想去拉她,却被她躲过了。

  他咳嗽一声,反倒红了脸。

  “既然吃好了,杜公子就请回吧。”她下了逐客令,转身就回了房,闭门不再看他。

  杜君良坐在院子里没动静,他合着眼,小憩了一会儿。

  风吹了过来,他做了个梦。

  梦里,蓬头垢面的男娃爬上一棵结满橘子的树,太久没有吃东西了,他一口气剥了四五个橘子,味道还有些涩,可是空得恶心的胃已经顾忌不上这些了,嘴里包得满满的,手上也没停歇,摘了好几个揣进衣服里。

  “喂,你在做什么?”一个女娃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好啊!偷橘子的小贼!”没等他找着人,声音又响起。

  他小心站在树干上,终于瞧见了那个人。

  一张气鼓鼓的小脸,手里还抓着根长竹,作势要打他。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偷我家橘子?”

  男娃说:“我叫杜三儿。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不知道这树是你家的。”

  女娃挥着长竹叫他下来,他没敢动。

  “我不打你,你下来吧。这树是我家的,我让你吃。”

  “真的?”男娃不确定地问。

  “真的。”

  女娃说,她家每年就靠着这几棵果子树生活,赚回来的钱大不过生计,她明白什么叫苦日子,若是几颗橘子能换来他好过一阵,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

  那日后,男娃再来过几回,女娃当看不见他,自己忙活着在河里洗衣裳。

  直到那一日他再来,没瞅见女娃,心里堵得难受,一路打听着寻去她家,站在木屋外就听见痛哭的声音。

  “好啊你,老子辛辛苦苦种的橘子,你白送了两棵树果子出去,家里穷得叮当响你还想着当活菩萨,我让你送,让你送!”

  竹条抽在身上的声音簌簌传进耳朵里,男娃蹲在窗户边,蜷缩在地上的女娃一声没吭,她看见他,食指放在嘴边,叫他不要发出动静。

  男娃在河边帮女娃清洗伤口,手臂上的肉被抽得绽开,男娃吓傻了,眼睛里含着泪,心疼得要命。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羞人。”

  “肯定好疼的吧?”

  女娃扭过脸,不轻不重地说:“习惯了。”

  “你爹爹老打你吗?”

  “不经常,就是喝了酒认不得人,说了两句胡话就会动手。”

  “好狠的心啊。”

  “你爹呢?他对你好吗?”

  男娃不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他许久不回家了,我已经记不得他长什么模样。”

  女娃点点头,抓着他的手:“没关系,你还有娘,她对你好。”

  脚边河水潺动,男娃偷偷看着阖眼睡着的女娃,心里有块地方叫嚣着。

  “我也会对你好的。”

  “孙蓬……”

  嘴里喃喃着醒来,杜君良看着那扇还闭着的房门,手摸着坠在腰间的玉佩,心里突生的想法在无限放大,最后摇摇头,轻声笑了出来。

  “杜君良,不要做梦了,她已经没了。”

  那一日在北风边上,他亲眼看着她被推上马车,听人说是被送给上海城里的谁家儿子做了童养媳,后来他再打听,来信的人说在去的路上碰上山匪,人掉下山崖,尸首不见。

  生死茫茫,他想寻见那个女娃,却无迹可寻。

  起身,他出了西院。

  (二)

  第二日巳时,索家门前停着辆铁皮车。

  突突的车响声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胆子大的男娃娃们凑在车门前,盯着里面的人看,一幕帘子遮挡着也看不清东西,手趴在窗户上,嬉嬉笑笑着。

  “少爷,他们来了。”小厮转头跟后座的人说话。

  那人点头,脸上撑出笑意,下了车。

  “杜公子。”

  索真跟索昭并肩,见了杜君良脸上微微泛红。

  索琴走在最后,抬眼的时候就见杜君良正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像是含着水,被阳光映照荡漾,绽开如同黑色夜里天幕之上的星光。

  古德寺地理位置偏僻,车行到山脚下就得弃车徒步而上。

  杜君良赏了小厮一袋铜板让他自己寻个去处吃茶,等到申时的时候再在这里碰面。

  小厮得了赏,乐得寻了处茶馆子坐着,再回头时,四人已经没了踪影。

  上山的路颠簸,索琴落在最后。

  索昭顾着索真,抽不出身看着索琴,杜君良摸出他的心意,折身往回走,等在一处破旧凉亭前。

  “你怎么还在这儿?”索琴脚底沉顿,走起路来身形已经晃悠。

  “等你。”

  短短两个字,叫索琴心里一沉。

  同行的四个人,前后成了两拨,到达寺庙的时候,额头上均已汗如雨下。

  寺内的方丈正在大殿诵经,吩咐殿前的小沙弥收拾了两间客房,又备了素斋。

  四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简单用过餐后就打算往山后的杏花林去。

  林子深,花开得好,一路飘着香,叫人喜欢。

  索真拉着索昭往前走,落下杜君良和脚慢的索琴。

  “昨日你什么时候走的?”她那时回了房,歇息在横榻上,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里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好几趟,手搭在门上,最后松了手,人转身走了。

  杜君良抿着唇,一只手搭在背后,一只手抓着伞,刚刚出门的时候小沙弥特意送来,说今日有风,恐要下雨。

  “你进屋后便走了。”他站在她的左侧,挡过尖成刺的树枝。

  索琴抬手拨开这头的杏花芽子,眼神暗了暗。

  是她多想了。

  雨来得突然,淅淅沥沥的雨滴砸了下来,落了不少花。

  抬头已经寻不见索昭兄妹,杜君良撑着伞,抓着索琴的手就往半山腰上的亭子里去。

  还是没能躲得过,绾在后面的头发湿了些,杜君良更惨,半边胳膊被浸湿。

  两人隔得远,一人站了一边,冷风吹了进来,人开始哆嗦。

  双手合在一起,吹口气,放在耳朵边上。

  也没见暖和一些,就是相信有用,反复着。

  后来双手被人拢着,她抬头,杜君良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搓着。

  他的手很大,刚好包裹着她的手。

  他一边搓着,半埋着头也不看她,最后反手摊开她的手心,食指在上面摩挲着。

  “你的手心怎么有茧?”

  虎口那处儿,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摸着怪硌手的。

  她抽回手,转身不看他。

  雪女也曾如此问她,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的?寺里苦,外人眼里身份是小姐,可是粗活脏活都得自己来。

  雪女跪在她身边,抽抽搭搭,连连说小姐命苦。

  其实命怎样,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这些茧,从她出生开始就注定要长在身上,就算往后日子华服傍身,也磨灭不掉。

  手再次被抓着。

  杜君良从身后绕到前面来,一句话也不说,搓着她的手,终于暖了起来。

  他的身后一棵杏树摇摇晃晃,几朵杏花掉了下来。

  她听见花瓣落地的声音,还有潮湿的空气里,他的一句“风大,你贴我紧些”。

  遇上索昭兄妹时,雨已经停了。

  四人两两相对,索真瞧着索琴精神劲儿不大好,刚下过雨,想着她的腿脚肯定疼了。

  “哥哥,再歇息会儿吧。”

  索昭点点头,他明白索真的意思,也清楚索琴的身体状况。

  他往前两步,面对着索琴,转身蹲下:“上来吧。”

  索琴犹豫:“昭哥。”

  “你我兄妹还顾忌这些做什么?”索昭侧头,半张脸上有笑,笑里有宠意。

  索琴跟索真不同,小时候不在他身边长大,他心里其实有愧疚。

  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他知道在母亲的眼里索琴比不上索真。

  可是妹妹就是妹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刀剜不掉,水冲不尽。

  他想给她同索真一样的东西,疼爱、怜惜,还有照顾。

  索琴最后妥协,上了背,身子直在半空中。

  杜君良和索真走在前面,索昭背着她,总是落后一截。

  雨后路不好走,脚上已经是不少的泥泞,索昭走得很稳,可是索琴能感觉到,好几次他险些摔倒,担心她害怕,一声不吭,脚陷进泥泞里。

  “琴妹。”

  “嗯。”

  “你靠着我些。”

  身后没有应答,不一会儿,一张脸贴在他的后背上。

  索昭轻轻笑:“这样,我才走得稳稳当当。”

  不用分出心来去想她是不是害怕了,每一步,都落得坚定不移。

  合着眼的索琴眼角有泪。

  这一生,何德何能。

  回寺庙的时候,方丈已经落经,人站在偏殿的窗棂前,弯着身子逗檐前过路的几只蚂蚁。

  “慧智大师。”

  小沙弥跑上来:“几位施主已经回了,索二小姐也在。”

  慧智从窗户里眺望出去,几人身影正往这里赶,都是大富大贵之人,轩昂的气派被风带到他的面前。

  “迎。”

  “施主。”慧智在正门迎着杜君良一行人。

  索琴和索真相互搀扶着,索真头一次来寺庙,瞧见前面穿着袈裟光着头的慧智在后面偷偷地笑。

  “听说当年你在寺里的时候方丈还不是慧智大师?”

  索琴摇摇头:“不是,是他的师兄慧深方丈。”

  慧深得佛法那年是索琴回索家的第三年,听说圆寂那日不少得过经的男男女女都来拜过他,那时候她腿脚正难治,没能赶上最后一眼。

  “可惜了,可惜了。”

  索琴摇头笑:“有何可惜的?僧人谈道就为得佛法的那一日,是幸。”

  话落,一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慧智的话穿过隔在他们之间的杜君良和索昭,他说:“索二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索琴愣了愣神,脸上表情变幻几次,最后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掩在嘴边:“多谢大师关心。”

  两人的眼神里藏着暗涌,却不再正面相视。

  索昭同慧智说了些话,临出门前,大夫人特意交代过,今日上古德寺,多添些香火钱。

  索真好奇,跟着索昭一同前去。

  偌大的殿前院里,就剩下索琴和杜君良两人。

  “听说你是在寺里长大?住的哪间房?”

  索琴绕过大殿,往后厢东门的那间屋子指去:“那间。”

  屋门上是斑驳的漆,门扣上了锁,锁上落了灰,大抵自她离开寺里,那间屋子便再也无人住进去过,无人住便无人扫,现在看来,落败得很。

  (三)

  杜君良走近那屋子,手上握着锁,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锁芯锈了,门开了。

  他一脚跨了进去,瞧着屋子里的陈设。

  屋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东一西墙角里各自摆了张床,门后的栏里还放置着摇床,上面放了好些婴孩的衣服,最上面的那层,已经落灰得辨认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了。

  他走到东床,推开窗,就能看见山后的杏树,落过雨,白色粉色的花朵娇艳开放,雨水珠子含在花瓣里。

  他伸手,折下一枝。

  “你来。”

  他叫还站在门外的索琴。

  索琴瞧他,脚落了进来。

  他拿衣袖蹭掉凳子上的灰尘,落得深,擦不尽。

  “将你的手帕给我。”

  索琴从腰间取下,他摊开,落在凳面:“坐下吧。”

  她瞧着他,他眼里是期待和不安,盼着她能如愿坐下来,又怕她会拒绝。

  那慌张的样子,跟记忆里的一张脸重叠了起来,无助的眼神里有东西抓着她的心,疼得受不了。

  她坐下。

  杜君良绕到她身后,取下她的簪子,一缕头发掉了下来,接着,又是一缕。

  他从未替女子绾过发,这下有些手忙脚乱了,一枝杏花还抓在手里,他小心地将散落的头发拢在一起,杏花扎进头发里。

  “你就为了这个?”索琴摸着那枝杏花,好笑地问他。

  杜君良咳嗽一声,当初游刃有余用在别的风月女人身上的说辞,今日却说不出来了,呆呆地回了句:“好看。”

  “有多好看?”她故意刁难他。

  杜君良思索了一阵:“没有人比你好看了。”

  窗外又起了风,怕是又要下雨了。

  这路,不好走。

  索琴站起身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拉了回来。

  杜君良盯着她,跟第一次在西院见面,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她的身子清瘦了些。

  “上次在街上,”她走回来,“多谢帮忙了。”

  “既然说谢,就同我讲讲你是怎么惹上白喆的?”杜君良把话摆明了讲。

  他为了她,得罪了白家,这由头,她应该解释解释。

  索琴落座,瞅着这空荡荡的屋子,慢慢开口。

  那日是去拿药的日子,雪女担心她的腿脚,特意叫管家喊了辆黄包车来。管家叫得匆忙,也没瞧见来的人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年轻小伙子。

  路上一辆铁皮车冲撞了出来,年轻小伙子血性气硬,任小厮痛打了一顿也没肯松口道歉,后来是索琴叫雪女将身上的钱全数拿了出来,就当赔了礼。

  没想到车里的人更加不依不饶,抓着雪女的手就不放了。

  雪女急得眼睛都红了,也不敢哭,一直拉扯着。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认得车里坐着的那人,掌管天津卫港口船只的白家公子白喆,出了名的恶,没人敢惹。

  索琴见雪女未回,下了黄包车,抬眼就见站在铁皮车前的杜君良。

  他侧着半边身子,眼睛没落在她身上,跟车里的那人说着话。

  不知道说到什么,两人均是笑了起来,往她这里看了一眼。

  她被瞧得不自在,背过身去。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听见杜君良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药铺。”

  “坐我的车去吧。”

  “那孩子……”

  “没事儿了。”

  “那雪妮子……”

  “也没事儿了。”

  “那好。”

  然后她又听见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

  杜君良把玩着坠在腰间的那枚玉佩,声音干涸:“你怎么不问我,车给了你我怎么办?”

  “那你……”

  “我不去哪里,你上车走吧。”

  然后,他转身上了白喆的车。

  她看见白喆拨开帘子冲她笑,带着不可思议,还有一点点玩味。

  “小姐。”雪女走回她的身边,左手的手腕红了一片。

  “待会儿去药铺的时候也抓些药。”

  手扒上车门,又停顿着,她问:“刚刚杜公子说了什么?”

  就算她此前没见过,但也听人说白家就白喆一个儿子,宠着长大的少爷自恃身重,真真养成了副公子哥儿的模样。

  今日这事儿,要不是杜君良在中间说道,才不会如此轻易解决。

  雪女红着脸,半天憋出话来:“他说,小姐是他还未过门的妻子,还请白公子给个薄面儿。”

  未过门的妻子。

  索琴看着那辆已经开走的铁皮车,蓦地笑了出来。

  他还真是敢说啊。

  后来第二日,她听东院的下人说,白家公子白喆特意包了崔凤楼,请了北平戏班子,等了一个晚上,也没见杜君良赴约。亥时有人递了封信还有一万元大洋去崔凤楼,说杜公子今日身体不适,约就不赴了,这钱,权当是他的赔罪了。

  被人扫了面子,白喆气得当场砸了酒楼,扬言在这天津卫里有他白喆就无杜君良。

  “原以为能放出这句话的人胆子也该够硬,没想到……”

  没想到,前日夜里,白喆连夜被送出了天津卫,坊间流传是说玷污了哪家官员的年轻姨太,官员没把事情摆在明面上来说,但谁都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

  枪杆子顶着头,眨眼的工夫就能要一条人命。

  白家老爷花了不少钱把人从牢房里揪了出来,连宅子也没回,一辆铁皮车直接送出了城。

  “果真是造化弄人。”那朵杏花戴在头上,水珠掉落在她的袄裙上,洇开一小片。

  杜君良双眸沉寂如海:“你信这些只是造化?”

  “当然不信。”索琴盯着那片洇开的痕迹。

  “我只信人为。”视线落在杜君良的身上。

  杜君良还是那副样子,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有意无意地打着节拍似的轻轻拍着,另一只手,还抓着腰间的那块玉佩。

  她发现,他总爱抓着那块玉佩,好像抓着了,就把全世界也抓着了。

  “你倒是脑子清楚。”他是这样夸她的。

  索琴却没继续往下问。

  一个大家少爷,平白遭了难,要说是因为前日里为了她,也太看得起她了。她只觉得,杜君良的手段,莫名地狠了些。

  杜君良原本是看着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视线就模糊了,转过头,不想再看了。

  他最近着了魔,总是想起孙蓬,念头只要一起,他就想见索琴。

  “你怎么了?”索琴一只手晃在他的眼前。

  他这才回了神,低头轻笑:“没事。”

  疯了。

  肯定是疯了。

  两人在房间里坐着,谁也没说话。

  索琴环顾着这间屋子,八年前的记忆涌来,迷糊之间,她好像看见了孙奶娘和两个女娃。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食指伸进茶碗里,在暗红原木桌上写着字。

  “你看,我的名字。”女孩一笔一画写着,“索—琴—”

  “那我的名字呢?你会写吗?”桌子底下钻出另一个女孩,衣服上还打着补丁,脸上灰灰脏脏的,也伸出手指学索琴写字。

  索琴摇摇头:“不会。方丈近日很少来,只留了功课让我好好学写自己的名字。”

  女孩脸上落寞,随即擦了把脸:“没事,下次等你学会了再教我好不好?”

  “好!”

  索琴抓着她的手,两人跑出房间,院子里奶娘正洗着衣裳。

  “奶娘,我娘亲呢?”

  孙奶娘站在井边:“夫人在前殿诵经呢,小姐莫要跑,小心累着了。”

  索琴回头:“奶娘,我晚些再回来。”

  孙奶娘看着两个女娃渐渐消失不见的方向,摇摇头,又蹲下身子继续洗衣裳。

  下山的时候,已经是酉时。

  慧智大师送他们到寺庙大门前,索昭拜礼谢过,就此别了。

  “索二小姐。”

  索琴回头:“大师。”

  慧智伸出一只手,笑着看她。

  “当年,你曾向师兄请教了两字,后来未得就下了山,师兄惦记,托我若是碰见了,一定转交给你。”

  索琴疑惑,伸出手,手背覆在他的手心里。

  指尖在掌心里留下一笔一画,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跟小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

  四人到山下的时候,小厮已经支着手睡着了,被茶亭子的大爷一声喊了起来。

  “小哥儿,你们家公子回了。”

  小厮连忙起身,开了车门,又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这才清醒了过来。

  “公子。”小厮弯腰候着。

  杜君良绕到车前,见下山的路泥泞,犯了愁:“路好走吗?”

  小厮答话:“这会儿天色还早,能走。”

  索昭笑他:“你还担心起这个来了?”

  “车上是你家两位小姐,我可不敢怠慢。”

  索真拉着索琴走在最后,正巧听了此话,脸上偷偷闪过一抹笑意。

  “哥哥,人家也是好心。”

  索昭扯着她落在脖颈的头发:“你啊,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

  “哪有。”转身上了车。

  索琴上车的时候,手肘的地方贴来一寸温度。

  是杜君良。

  害怕她泥泞路上不好下脚,特意绕了车过来搀她。

  “谢谢。”她声音很轻。

  索昭跟索真说着话,没注意到他们两人。

  杜君良凑在她的耳边:“你刚刚,哭什么?”

  他的声音更轻,林子里正巧有风,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眼的时候,他已经绕了回去。

  第三章 最珍贵的东西,要送给喜欢的人

  (一)

  后来连着好几天,西院里都安静着。

  一如当初的模样,一个小姐一个婢女,日日夜夜这么待着。

  那日天气不错,雪女将小曲儿接了来,还穿着学堂的衣服,书包背在肩后,见了索琴先作了个揖。

  “琴姐姐。”看着高了不少,说话还是奶声奶气。

  索琴招呼他过来:“早上刚做的酥饼,快来尝尝。”

  小曲儿放下书包就坐在索琴的旁边,一手抓着一块酥饼,吃得忘乎所以。

  雪女从厢房里出来就见碟子里的糕点少了一大半:“你吃慢些,别噎着了。”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快快吃才好。”说着,他又抓了一个。

  雪女被他气着了,放下手里的衣物就作势要来打他。小曲儿躲在索琴身后,喊叫着:“琴姐姐,快救救我。”

  索琴被逗乐了,推着雪女:“好啦,你俩少吵些嘴吧。”

  得了索琴的佑护,小曲儿更加放肆了,人趴在雪女的背上,被一巴掌打了下来,又跑回索琴身边趴着。

  “小姐,你不要太纵容他了!”雪女气得扫帚一扔,挽着袖子就要过来揍人。

  小曲儿躲进索琴的怀里,冲她做着鬼脸。

  索琴搂着他,雪女也不敢上前真打,最后手扬在半空中狠狠打下来,算是个警告。

  小曲儿吃定她没法子,人往石凳子上一坐,两条腿在半空中晃啊晃的。

  “琴姐姐,你要嫁人了吗?”

  冷不丁的一句话,反而让索琴眉头一皱。

  她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说啊?”

  小曲儿咬下最后一口酥饼:“外面老有个哥哥看你。”

  他指着院门外,一抹黑色一闪即过。

  索琴立直了身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走到院门,桃花树下正站着一个人。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杜君良半天才扭过脸:“路过。”

  她盯着他看。

  他躲避她的眼睛。

  像是一场角逐,从开始就已经决定了胜利者。

  “喂。”杜君良叫住回身的索琴。

  索琴顿住脚步,没回头看他,等着他的下一句。

  “你不叫我进去坐坐吗?”

  小曲儿跑了出来,拉着索琴的手,一脸天真地问:“琴姐姐,这是你的未来夫婿吗?”

  索琴牵着小曲儿的手,蹲下身子问他:“年纪小小的,怎么总爱问这些问题?”一根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就当教训了他的童言无忌。

  小曲儿嘟着嘴:“这个哥哥长得好看。”

  “所以呢?”索琴看了眼站在旁边的杜君良。

  这张脸,俊得过分了些,勾了整个天津卫不少女子的心。

  小曲儿扯着她的衣服:“你说的,看着好看,就要一直看着,就像看小曲儿一样。”

  “那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杜君良也想问,有何不一样?

  一大一小的两人脸上均是疑惑的神态,索琴却摇了摇头,拉着小曲儿往院里走。

  跨进院门的时候,她说:“进来吧,我这院子虽然比不上东院的富足,茶水还是有的。”

  桃花虽然落尽了,但院子里依然飘着香。

  杜君良支手坐在石桌边上,索琴跟雪女在厨房里忙活做新的糕点,看不见人,他心里也觉得满足。

  “哥哥,你笑什么?”小曲儿蹲在他旁边,两手托着腮,一脸天真。

  杜君良弯低了身子凑到他的面前,盯着那双眼睛,觉得很熟悉。

  “你是那丫头的弟弟?”他说的是雪女。

  “是啊。”小曲儿手撑在他的膝盖上,靠近了给他看。

  “长得真像。”所以才觉得面容熟悉吧。

  可是心里还有个念头在隐隐作祟,这份熟悉感,好像从千年前就有的一面之缘。

  小曲儿笑嘻嘻着,手碰上他身上那块玉佩,握在手心里看。

  “哥哥,上面的两个娃娃好像你跟琴姐姐啊。”

  杜君良低头看玉佩,和合二仙的图案,是两个蓬头、笑面、赤脚的小孩模样,一个捧有盖的圆盒,一个持盛开的荷花,寓意里说,和谐和好之意。

  “是吗?”他听了脸上笑意更深。

  小曲儿点点头:“是的!”

  “那我要是把这块玉佩送给姐姐她会高兴吗?”他迷了心智一样地去询问一个孩子。

  小曲儿睁大了眼睛,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一阵笑声吸引了厨房里的索琴,她侧出半个身子,见杜君良两手捞在小曲儿的腋下,把他举在半空中又放回地面,小曲儿乐得咯咯叫,嘴里喊着:“哥哥再快些。”

  雪女跟着看了过来,问索琴:“小姐,你笑什么?”

  索琴摇摇头,嘴边乍现的笑意收了回去,手腕的地方还沾着些白细面粉,她轻轻拍掉,没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朗润:“没什么。”

  那一日回杜家的车上,杜君良扯下腰间的玉佩看了许久。

  这块玉佩是他当年在北风边的木棚房子地底下挖出来的,那时候他拿着玉佩去找孙蓬,是想将那一月里橘子的钱还给她,可惜最后,不仅没能给她,连想再见上一面,都隔着阴阳。

  “你不会怪我吧?”他喃喃开口。

  “这东西陪了我这些年,就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可是现在,我想把它送给我喜欢的人了。”

  方才在西院,小曲儿问他:“哥哥要送给姐姐,是因为喜欢姐姐吗?”

  他说:“是。”

  因为喜欢,所以想把这些年珍藏在身边的东西交给她。

  (二)

  折子递来的那一日,索琴正坐在院子里看索真留下来的书。

  索真念的是洋派学校,讲师是从英国远渡而来的浓眉大眼。

  刚上学堂的那几日,索真常跟她讲学堂好玩的事儿给她听。后来,大夫人见索真往西苑里跑得勤,禁了她几天足,再往后,她来的时候也不敢再多留,但总给索琴放几本书。

  折子是从崔凤楼递来的,小厮说晚上楼里有新开的戏,杜大公子请二小姐去坐一坐。

  “小姐,你真要去吗?”雪女忧心忡忡地看她。

  索琴读懂了她的忧虑。

  深闺里不见春事,她今夜若是去了,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就是一桩风月事了。

  索琴手搭在书面上,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读起来费神。

  她想起前两日杜君良走前,问她的一句话。

  “你信我吗?”

  信他不是外人眼里的浪荡公子,信他也会赤诚着掏出一颗心给她。

  她信的。

  不管别人怎么评判他,她只记得,那一日她坐在厢房里,院子里的杜君良对她说:“这院子里除了我俩就没别人,还是出来吃吧。”

  他从来不曾想过污她清白。

  那她,又有何可俱的呢?

  手合上,索琴起身往厢房走:“去。”

  她又说:“来帮我挑件衣裳吧。”

  戏班子是从北平来的,唱的是《西厢记》。

  杜君良坐在二楼的屏风里,桌上摆着上海买来的糕点,两指捏起一块,喂进嘴里。

  抬眼的时候,他就见一身白色袄裙的索琴正往楼上来。

  她爱穿素色衣服,料子不是最好的,她穿着却是最好看。

  他的眼睛,在那时候就像长在了她的身上一样,挪不开,也不想挪开。

  “你来了。”他起身。

  这是索琴头一次听戏,京腔儿听得费劲,杜君良给她一段一段地讲词。

  他侧着半个身子,一边胳膊倚在雕花椅的扶手上,指着戏台子上的青衣,念了段词。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那本是张生的唱词,他跟着唱,指着崔莺莺,眼里却看着她。

  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一出戏唱完,楼外的街上已经点上了灯。

  索琴是独身前来,杜君良也是。

  两人从崔凤楼里出来,并肩行走在还喧闹的大街上。

  旁边有个夫人抱着孩子匆匆走过,孩子手里抓着根糖人,一双眼睛转悠着,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索琴:“娘,好看。”

  夫人笑他:“以后娘亲给你相个这般好看的媳妇好不好?”

  孩子眨眨眼:“好。”

  杜君良侧头看已经相隔好远的夫人和孩子,垂在衣侧边上的手蠢蠢不安,几番之后,终于牵住了她的手。

  他低头,在她耳边说:“跟紧我。”

  浅薄的鼻息在她的耳边散开,她半歪着头,轻轻笑出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杜君良更抓紧了她的手,不确定地问:“你害怕吗?”

  害怕那些流言蜚语,害怕那些一字一句如同银针一般扎在她的身上。

  她摇摇头,在灯光下的脸格外好看,说:“不怕。”

  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想法,可是他现在抓着她的手,她就无比肯定。

  此后一生,她想跟着这个人。

  从心底里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想法,被他一日一日地灌溉着,到今天,终于开出了娇艳的花朵。

  他带着她去港口边上,面馆的大爷正收摊,见两人来,又生起火。

  大爷掌着勺,笑着说:“要是再晚些时候来,就没得吃了。”

  两人落了座,他问:“怎么样?今日想吃些什么啊?”

  杜君良看着索琴,询问她的意见。

  她对上次的炸酱面有些念念不忘,说:“炸酱面吧?”

  “好。”杜君良回头,“一碗炸酱面。”

  索琴不解:“你不饿吗?”

  杜君良拿过两个茶杯:“刚才在楼里吃了不少糕点,不算太饿,要是嘴馋了,吃你碗里的就好。”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叫索琴红了耳根子。

  一碗面上来,臊子闻着香,叫人咽了咽口水。

  大爷坐在旁边的桌子,手里拿着旧烟枪,嘬两口,脸上笑不见少。

  “刘四叔,可有什么喜事儿?”杜君良挽起一边衣袖。

  烟枪燃尽,在桌子边上磕了磕,抖掉里面的灰烬。

  “下个月,这棚子就不要了,搬去隔壁那间小屋子,我租了下来,比得过这里不能遮风挡雨的。”

  左边那间小屋子本来是港口存放一般杂物的,刘四叔花了小半辈子存的钱做租金,别人都说他疯了,他心里最清楚,人老了,就想找个安稳的地方落脚。

  杜君良给他倒了杯茶,以示庆祝:“那我就先祝贺你了。”

  刘四叔摆摆手:“哪里敢承杜公子这般情,以后若还想吃老头子的面,一定记得来。”

  索琴应他:“一定来。”

  刘四叔瞧着这对年轻男女,起身作揖。

  那弯下的腰里,承着的,是数不尽的、来来去去的恩情。

  当年他的家被洪水冲垮,妻儿就此失散,寻了十年也没找着,最后落脚在这天津卫,摆张桌子就做起了生意。

  他第一次见杜君良时,对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男娃娃,搀着他的娘亲,来借一口水喝。

  他双眼模糊,以为是自己的妻儿回来了,下了两碗热面,什么话也没说,等着他们吃完。

  男娃问他:“杜家在什么地方?”

  他指着路:“门前有两个石狮子的就是。”

  男娃的娘亲跟他道谢,说此次是来寻亲,若找着了夫君,定会回来还他面钱。

  半年后,他再见着男娃,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杜家少爷,腰间揣着银票,说娘亲交代,一定要来还恩情。

  “你娘呢?”

  男娃冷着一张脸,最后还是忍不住,泪水淌下来:“没了。”

  自那以后,男娃常来,面钱永远多给一份,知道他没了孩子,又多关心他。

  留洋前,他站在港口前送男娃,当年浑身脏兮兮的男娃娃已经身姿挺拔,长相俊美。外人常说道,杜家大公子不学无术,风评恶劣。

  他知道,那孩子,不过是伪装之术太精湛。

  (三)

  “我只听人说,杜家是半路发迹,你此前,在何处生活?”两人沿着港口慢慢走着。

  杜君良停下脚步,突然觉得缘分奇妙。

  “同你一样,古德寺山下,北风边。”

  “你说何处?”索琴只觉得头皮发麻,听什么也不真切了。

  杜君良笑:“北风边。”

  命运如此折腾,冥冥之中,冥冥。

  索琴不敢去猜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巧合得让人觉得这只是梦境里的一幕而已。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钳进掌心,心里有块地方在汹涌地流动。

  她想确认。

  杜君良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他的背影在夜色里被淹没掉一半。

  她张张嘴,却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

  “杜三儿。”

  前面的身影一顿,没有动静。

  她又喊:“杜三儿。”

  杜君良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或者是什么时候失足坠进了海里。

  不然,他怎么会听见有人在叫他的乳名。

  黑夜里,他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个女孩抓着竹竿站在树下。

  他回过头,喃喃地说:“孙蓬。”

  下一秒,有人冲进了他的怀里。

  他险些站不稳。

  一双手环上那个人的腰肢,攀在她的背上。

  太不真切了。

  他努力地想抱紧她,却怕弄疼了她。

  他问:“孙蓬?”

  “嗯。”浓浓的鼻音,她好像哭了。

  他不舍得放开她,可是他更不想见她掉眼泪。

  他轻轻拉开她,擦掉她眼角还在往下淌的泪水。

  半弯着腰,他说:“我找着你了。”

  终于啊,终于啊。

  一双婆娑的眼抬起瞧他,她开口:“这些年,你一直在找我?”顿了顿,“你还记得我吗?”

  突然的失而复得,他又哭又笑,顺着她的头发,觉得这场梦,终于醒了。

  “你走的那一日,我去找过你。”他说。

  “我知道。”她抓紧他的衣袖。

  “我看着你上了那辆马车,我在后面追,没追上。我去打听,他们说你被卖去做了童养媳,我没信,寻去你家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了,你爹也走了。”他想起那一日,就觉得难受,“后来我回了杜家,遣了不少人去寻你,唯一得到的消息,就是说你在去的路上跌下了山崖,尸首也寻不到。”

  刚刚小跑而来,她的腿疾又犯了,脚下受不住力,人一点一点地往下掉。

  杜君良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住抱在怀里。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还泛着泪花。

  他说:“你不要哭,我难受。”

  他以为,他本来以为,这一生,都不会见着她了。

  而现在,换了身份,隔着好远的距离,又遇见了。

  孙蓬埋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泪水又来。

  她的声音干涩:“那一年,我看见你了。”

  她看见他沿着山路追了好久,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婶娘捂着她的嘴,任她打任她咬都没有松手。

  她的眼睛里,慢慢看不见他的影子。

  夜色一点一点沉进海水里,晚风吹在两人的脸上,把泪水风干。

  两人并肩坐在港口的台阶上,攥紧彼此的手,不想再分开。

  “那时候,你究竟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索家的二小姐?”

  他的疑虑,是孙蓬埋了八年的秘密。

  想起那一日,还似眼前的情景。

  那一日,到今日,原来已经八年了。

  那日父亲喝醉了酒,吐了满身污秽。

  她从河边洗好父亲的衣物回来时,婶娘就坐在院子里,父亲抱头蹲在篱笆边上。

  “婶娘。”她往婶娘边上去,近了才发现婶娘衣服染着血,她怔住,然后跪在婶娘面前,“婶娘,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婶娘搀着她起来,泪花滚下,说:“蓬儿,快帮我求求你爹。”

  她不知道婶娘要向爹求什么,可是婶娘待她好,她愿意帮。

  她跪向父亲,头磕在地上:“爹,帮帮婶娘吧,她一定是遇着难事了。”

  她爹的眼睛里都是陌生,往后蹲了两步,过了一会儿,问婶娘:“那钱,真的能拿着?”

  婶娘见他松口,立誓保证:“你放心,今后绝不少你一分。”

  她爹点点头,上前拉她的手,说:“那你去吧。”

  然后,她就被婶娘抱走了。

  起先,她问:“婶娘,我们去哪里啊?”

  婶娘没答话。

  她被抱上马车,往北风边的反方向走,她掀开帘子,就看见杜三儿在车后追。

  她觉得,这一走就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所以,不管去哪里,她只想跟他好好道个别。

  可是婶娘牵制着她,跨出马车的一条腿被拖了一路,她疼啊,可是她哭不出来啊。

  一直到天津卫城外,婶娘拉着她在附近的客栈住下,洗了热水澡,换了新衣服,说:“以后,你就替索琴活着。”

  住在古德寺里的索家二小姐,跟她同年出生,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在接回家的路上遇上山匪,人没了。

  婶娘怕索家怪罪,想拿她狸猫换太子,瞒天过海。

  “蓬儿,这是好事。索家有钱有势,你当他家的小姐,以后就是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况且你爹爹以后也能过得好,还会常来看你。”

  可是,婶娘说了谎。

  她爹拿着钱去了北平,临走前放火烧了他们一起生活的屋子。她的日子也不见好,索琴是庶出,大夫人待她如肉中刺眼中钉,就算有索恩光的庇佑,也常常克扣她的生活。

  “我没有奢求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心里觉得,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北风边。”

  不如她在北风边,活得坦坦荡荡,有爹爹,有杜三儿,就够了。

  杜君良搂紧了她,握在一起的手微微颤抖。

  他说:“我来了,以后有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好的。”

  夜风里,两个影子紧紧靠在一起。

  他们幼时相识,后来分离,各自生活,机缘巧合,再次相遇。

  再次相遇,就再也不要失散。

  杜君良扯下腰间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里。

  “这块玉佩,是当年要给你的,这些年我一直放在身边,现在,物归原主。”

  孙蓬摊开手,慢慢合拢握紧。

  她靠在杜君良的肩上,双眼疲乏。

  她听见杜君良说:“这些年,我好想你啊。”

  杜君良,这些年,我也想你。

  他们没有看见,港口的另一边,燃向天空的烟花。

  是为了他们相遇相认的庆祝,也是天津卫形势大变前,唯一的警响。

  远处有船只缓缓开来,甲板上,索恩光一脸愁容。

  下人跑来:“老爷,没法子联系上。”

  索恩光掩面坐在船椅上,摇摇头,眼睛充血。

  第四章 北风边的秘密

  (一)

  索昭发现,索真最近常常魂不守舍。

  那日在花园里逮着她,接连追问,他才知道娘亲给她说了门亲事。

  “你心里怎么想?”索昭皱着眉头。

  索真面色不好:“哥哥,我不想嫁。”

  “可你总有嫁人的那一日。”

  “我不想嫁给我不喜欢的人。”心急说漏了嘴。

  索昭叹了口气,即使他早早要她断了念想,可这妮子心还挂在杜君良的身上。

  “你呀!”索昭拿她没有办法,不舍打,骂也心疼。

  最后,他说:“我去同娘亲说道说道。”

  见存着一丝希望,索真扑进索昭的怀里:“谢谢哥哥,果真还是哥哥待我好。”

  索昭推开她:“大姑娘了,怎么还不知羞耻?”

  索真较劲:“哥哥还是偏心,你对琴妹就不会说这些话。”

  索昭不再理她,摇扇走开。

  路过索恩光的房间时,他发现房门紧闭,没有动静。

  前日夜里父亲从上海回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昨日清晨他来请安,也被娘亲给打发走了。

  不晓得今日,是不是还在歇息着。

  杜君良来接孙蓬时,在后门看见背着学堂书包准备翻墙的小曲儿。

  小曲儿个子小小的,手脚倒是长,他走近时,人已经爬上了墙头。他抬手抓着一只脚,吓得小曲儿哇哇大叫。

  “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小曲儿双手抱着墙头不肯放,生怕被人逮下去毒打一顿。

  可是那人却一直抓着他的脚,不再有其他动静。他偷偷睁开半只眼,见杜君良一脸坏笑盯着他,这才松了口气。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逗小曲儿:“同你一样,准备翻墙。”

  小曲儿跳下墙,追着问他:“我翻墙是为了进去找姐姐,你呢?是找琴姐姐吗?”

  杜君良点头:“找着她,绑起来,带回家做媳妇。”

  小曲儿拍手叫好:“真的吗?那到时候我要吃喜糖。”

  杜君良伸手刮在他的鼻子上:“好。”

  一直到上了车,杜君良想起跟小曲儿的约定,还是忍不住发笑。

  孙蓬好奇地问他:“从刚刚进了院子你便一直在笑,是有什么喜事吗?”

  车往城外开,那里有片天然的花园,这时候花开得正好,他想带她去看看。

  杜君良闭口不言,一只手拉着她的手,怎么摸都摸不够,真如约定里的那句,找着她,绑起来,带回家做媳妇。

  在园子里来回两趟,他的眼睛一直追在她的身上。

  有些时候心里只要生了想法,就很难消磨掉。

  他犹犹豫豫好几回,最后那一次,她险些摔进土里。

  两手扶着她,他的下巴就顶着她的额头,将她拥紧了些,不愿意撒手。

  “君良。”

  她的声音真好听。他想。

  “君良。”

  拳头轻轻砸在他的背上,原来她也怕弄疼了他。

  所以,他等不了了。

  他拉开她,对上她的眼睛:“你愿意嫁给我吗?”

  孙蓬想也没想,应了他:“我愿意。”

  “那我马上回家让爹爹来提亲。”

  “好。”

  两个身影在开满花的院子里消失不见,杜君良背着她一路奔跑。

  相爱的人,时时刻刻都想在一起,况且他们分别多年,更想把丢失的那几年补回来。

  杜君良送她回索家,分别前,他说:“你等我,我明日就来提亲。”

  孙蓬笑:“我等你。”

  一个晚上而已,她等得及。

  可是,来不及了。

  那个晚上,杜君良被杜西臣关在房间里,这门亲事,他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杜君良摔了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人颓在地上,喃喃地开口:“当年你留我跟我娘在北风边,说一年就回来。她等了你五年,等回的是你发了迹娶了妾。她恨你,因此郁郁而终,现在,你也要逼死我吗?”

  杜西臣站在门外,手里的水烟壶已经燃尽了。

  他没敢跟自己的儿子坦白。

  当年他只是个小米贩,愁得不知道下一顿如何解决的时候,同屋的几个男人听闻索家上山接亲女,车上有不少银票和珠宝。几人一商量,决定干下这一票。

  那一天他没敢上前,躲在树后面,亲眼瞧着同屋男人急了眼杀人,那个女娃身上中了一刀,是死是活他不敢去探,抢了银票和珠宝就跑了。

  后来,靠着那些钱一步步往上,他成了这座城市里的传说。

  他举着洋酒杯跟女人在舞池里摇晃,后来娶了那个女人,糟糠之妻带着孩子寻了来。

  几年之后,孩子说要娶索家的女儿。

  这些年夜里,他常常梦见那一日,心里堵得慌,只能醒着等到天亮。

  “爹,我喜欢她,我这辈子只要她。”杜君良还在屋里喊。

  杜西臣摇摇头,背手去了书房。

  而另一边,孙蓬脚刚落西院的地,东院就来了人。

  她许久不进东院了,跟着丫鬟绕过一扇又一扇门,已经分不清哪扇门住着哪个人。

  大夫人坐在正厅里,一身花色旗袍显得气色尤好,手里托着茶杯,见她来,让她跪在地上。

  “听管家说,你近日跟杜家的公子走得很近?”

  即使跪着,她也挺直了腰,垂着眼,没有答话。

  大夫人任由她的放肆,嘴角冷笑:“民国初年,索家的马车在路上遇了劫匪。我当时便想,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不愿意见野种进门,可是我没想到,你来了。”

  她的语气里有恨,可是更多的,是没有温度的轻松。

  “前些日子上古德寺,昭儿回来同我说,那贱人养在寺里的时候,身边还有个女娃,是奶娘的侄女。”

  大夫人站起身来,走到孙蓬的面前,蹲下来看她:“那个女娃叫孙蓬,你认识吗?”

  孙蓬身子一怔,险些摔倒在地上。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索琴死了,你便替了她进索家的门,是不是?”

  她一直没有开口,她心里明白,身份被拆穿,她跟婶娘都完了。

  不过也好,这些年,她很累。

  佯装成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日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早些结束也好。

  做个平常人家的女儿,现在想想,原来是如此幸福的日子。

  她抬起头:“是。”

  (二)

  民国八年,七月初七,宜嫁娶。

  杜家门上挂着大红灯笼,下人们忙着在正院里搭桌置布,天津卫里的官员和富商来了不少,杜老爷在前厅跟人说着话。

  下人一阵小跑,凑在他耳边:“连老爷来了。”

  杜西臣起身跟在座的客人告了辞,人往书房去,推开门,穿着一身军装的男人背对着他。

  “连兄。”

  连其深回身,回礼:“杜老爷今日大喜,当贺当贺。”

  杜西臣请他入座:“连兄客气了,若不是连兄,我也不能跟索家结上亲家。这中间,多亏了连兄啊。”

  连其深摆手:“我早听说,公子跟索家小姐情意相投,好事成双罢了。”

  连其深,北大毕业之后,赴上海耘济铁路局任职,后来一路扶摇直上,组织上海市政委员会,被推为主席,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没人知道的是,他少时蒙索家太爷照顾,所以索家如今摇摇欲坠,他慷慨解囊,还亲自出面说了杜、索两家的亲事。

  那一日,天津城里热闹非凡。

  杜家公子迎娶索家小姐,两家永结同好,街上鞭炮声响了三十四发,寓意生生世世。

  杜君良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孙蓬,见她穿大红喜服的样子,见她成为他妻子的样子。

  他等不及地想要见她。

  那时候他在房间里被关了整整五日,他试图逃跑,可是还没出院门,就被抓了回来。

  几日没有梳洗,他下巴处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楂,长衫的扣子被他扯烂,整个人颓废得像是街上的叫花子一般。

  第六日的早上,房间的门开了。

  杜西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见了他的模样,恨不得在他的身上狠狠踹上几脚,可毕竟是亲子,更是心疼。

  他蹲下来,将杜君良衣衫上的扣子扣上,他说:“我已经没了你的娘亲了,我不想没了你。”

  杜君良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你想娶,那就娶吧。”

  几日不曾进食,杜君良已经没了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爹,我……我想见她……”

  杜西臣摸着他的脸,笑他心急:“日子定在三天后,你连这也等不了吗?”

  他和她的这辈子,就要锁在一起了。

  他等。

  花轿来的时候,杜君良反而乱了手脚。

  媒婆在一旁叫他踢花轿,他不肯,他说这辈子愿意给她欺负。

  后面的人围在一块儿笑,杜西臣连连摇头,只想这儿子真是不成器。

  杜君良掀开轿帘,里面坐的那个人是他的新娘,是他的爱人。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搀扶新娘的时候,他看见她腰间还坠着他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拜过天地之后,杜君良跟着进洞房,却被人拉了回来,酒吃了一圈又一圈,人已经昏昏沉沉。

  直到天色黑了才肯放人。

  他一路晃晃悠悠走回属于他和她的那间屋子,房间里点着红烛,他脚下不稳,支撑着坐在桌子边上。

  他一直在笑。

  他心里念了八年的人,再遇见,他还是喜欢她,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这辈子都只喜欢她一个人。

  “娘子。”他撑着手站起来。

  “夫人。”他走近她。

  人生第一次,他这样唤她,一声接着一声,坐在她的身边,脑袋还是晕乎的,可是就是叫不够。

  酒气在两人之间散开,他喃喃又唤了几声。

  如意秤在手里,他费了些力气坐直身子,面对着她,掀开红盖头。

  “啪嗒!”

  如意秤掉落在地,杜君良红着眼,冷着嗓子问:“怎么是你?”

  原来从一开始,上花轿,跟他拜天地的那个人,一直都是索真。

  九日前的那个晚上。

  大夫人一纸婚书落在地上,那上面,是孙蓬的名字。

  “这些年索家养着你,于你已是大过天的恩情了。如今索家蒙难,你该还恩了。”

  索家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这两年一直靠借外债维持陶瓷窑的运作,到今年,内忧外患,已经负债累累,债人上门。

  婚书上,跟她八字相配的那个人,足足大了她四十岁。

  一个花甲老头,娶娇俏娘子。

  本该就是庶出的女儿该做的,更何况,她只是冒名顶替的,于整个索家来说,是她仅有的价值。

  “你准备准备,九天后启程。”

  然后,她就被锁进了西院。

  她想过跑,可是雪女为了护她,丢了性命。

  那么一个鲜活的人,就死在她的面前。她尖叫,她咒骂,可是没人多看她一眼。

  索真中间来过两次,可都被大夫人的下人拒在门外。

  索昭夜里也偷偷来过,他想翻墙带她走,可是被下人团团围住,听说,大夫人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她不知道杜君良现在怎样,她好想见见他,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背上,听他说说话。

  一个夜里,她好像梦见索琴了。

  索琴坐在房间里,桌子摊着纸,一笔一画地练字。

  方丈得了空来见索琴,索琴问方丈:“我有个朋友,叫孙蓬,可是我不会写她的名字,你能教教我吗?”

  沙弥来唤,方丈说:“下次我教你。”

  梦境一转,她看见九岁的索琴,身上还染着血。

  索琴抓着她的手,眼泪簌簌而下:“你救救我的父亲吧,若是亲事不成,索家就没了。”

  翻个身,她醒了过来,眼角有泪。

  这些年,她用着索琴的名字,顶着她的身份,好像是该还债了。

  七月初七,索家大门停着两顶花轿。一顶,往杜家,一顶,往上海。

  她亲眼见着索真上了花轿,鞭炮声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的身体四分五裂,被人推着上了那顶往上海的花轿。

  上一次分别,他追着她。

  这一次分别,她看着他。

  花轿从杜家经过,她看见他背起新娘跨过火盆,他笑得那么开心,如果知道了背上的那个人不是她,会不会难过呢?

  她摸着腰间,才想起玉佩早被大夫人抢走了,当年一出狸猫换太子,今日又上演。

  可惜了。

  她落泪。

  可惜了,今日,她才是“太子”。

  她的手上,抱着个八音盒,是当年索昭留洋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

  她身边,最珍贵、最值钱的,只有这么一件。

  她本来想,在他们成亲那日送给他的。

  玉佩没了,这个八音盒,她也没能送出去。

  她想,她跟杜君良这一辈子,大抵是无缘了。

  那下辈子,我们一定要早早遇见,早早相爱,早早相伴。

  花轿在两日后到上海,花甲新郎掀开轿帘时,里面坐着的那个娇俏新娘早已经没了气息。

  她的手里抓着个八音盒,风进来,八音盒落地,有歌声传来,没人能关掉。

  尾声

  港口的人说,小曲儿他爹疯了。

  听说女儿在当差的宅里被人活活打死,几日之后,小曲儿又同八年前一样疯疯傻傻,跌进海里,也死了。

  港口前新开了家面馆,掌勺的是个大爷,别人管他叫刘四叔。

  四碗面上了,旧烟枪打在那几个年轻男人脑袋上:“吃了快去忙活事儿,还要不要赚钱娶媳妇儿了?”

  年轻男人们吃痛,也不敢再多言,吃完了面就准备上工。

  刘四叔见门口坐着的男人面生,面叫了三四碗,又一碗空了底。

  “小伙子,爱吃面啊?”

  男人一口面吸尽,摇摇头。

  刘四叔笑他:“那你还点这么多,肚子该撑了。”

  男人说:“我朋友说,这家面好吃。”

  “哦?那应该是熟客啊。”

  “他姓杜。”

  刘四叔点头:“我也认识个姓杜的朋友,前几日刚结了亲。”

  男人付了钱,起身要走。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咱俩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那人走得很快,远远地,刘四叔听见说:“我姓楼,叫楼玥。” 我想和你谈恋爱(闻人可轻高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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