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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青冥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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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扶风山上有神君

  昨日里闹得太凶,白露醒来的时候,为霜还趴在前殿溜光的地砖上,手中琉璃壶里的千年雪梅酿只剩了个底。

  看着满地的狼藉和殿外金灿翻洒的太阳,白露一个惊醒,飞身到为霜跟前,摇晃:“姑奶奶,快醒醒,都什么时辰了!”

  为霜哼唧着睁眼,翻身过程中手中的琉璃壶滑落,“砰”的一声,落地成渣。

  脆声穿耳,为霜浑身一颤,睡意全无,一骨碌爬起来,惊慌失措道:“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神君平日里顶喜欢的酒壶,还是那西海三公主敖青送的,神君要是怪罪下来,我大概是要被剥仙根了吧?”

  白露手指一点,碎片归拢,叹气:“你呀,扮戏还扮上瘾了?咱家神君什么时候对哪个女仙子送的东西上过心了!快收拾吧你!”

  为霜伸了伸懒腰:“哎呀,神君反正也不在。”

  “谁知道神君什么时候就从凡间回来了,等他看到咱们把他这大殿折腾成这样,那才是要剥你仙根呢!”

  为霜泄了气:“好吧好吧……哎!门口那位是哪个?”

  顺着为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位身着烟青色流仙裙的女子正朝她们缓缓走来。白露瞥见她腰间的七彩羽扇,瘪了瘪嘴:“你没睡醒啊?还能有哪位,广寒宫那位相好的表妹呗!”

  为霜嘟囔一句:“她怎么又来了?”

  白露来不及回她,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迎了上去,堵在门口:“止月仙子,我家神君这会子不在。”

  止月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不理会,跨步进大殿,边朝后殿走边喊道:“风无阴,你给我出来。”

  眼瞅着她就要进后殿了,白露和为霜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齐齐跪在她面前。白露边叩首边说:“止月仙子息怒,不知道我家神君哪里惹到仙子了,但这后面是我家神君的寝殿,平日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请仙子不要为难我们。再者说,我家神君前阵子大宴众仙,因贪了几杯佳酿,丢了天帝所赐的青冥镜,这会子已经下凡去寻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啊。”

  止月收了目光,将腰间羽扇取下拿在手中,轻摇:“大半月过去了,还没回来吗?”

  白露摇头:“还没。”

  “罢了。”止月将手中七彩羽扇递给为霜,颐指气使地说,“这是西王母坐下凰羽所制,前段时间他说想要,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得到手的,等他回来让他来找我。”

  白露和为霜恭恭敬敬地将止月送走,眼看她驾着云远去,为霜才将那七彩羽扇往案桌上随便一扔,道:“不就个破凰羽嘛,咱家要多少没有,还值得她发通脾气,要我家神君去找她?开什么玩笑,我家神君那是来者不拒,去者不追的,她以为她是谁啊!那寡淡模样跟前些日子厌火城城主桑柔有得比吗?”

  白露将羽扇收起来:“你可管好你那张嘴吧。别尽给神君惹事,不知道止月仙子是天帝嫡系玄孙吗?”

  “天帝怎么了?论实力,我家神君是九天战神,放眼整个三界,谁人能及?就算是天帝,也从来没直呼过神君名讳吧!”

  为霜越说越委屈:“要不是咱家神君,那妖王孽还早就翻天了。赐块破镜子,丢了就丢了呗,还收回神君的仙力把他赶到凡间去找。我家神君那是仙胎仙骨,喝琼浆玉露长大的,哪受得了凡间五谷轮回的苦。”

  白露叹了口气:“好妹妹,我知道你是心疼神君。但神君有神君的命数,不是我们该过问的。可别再瞎说了,赶紧收拾吧。”

  为霜冷哼一声,端着银盆跨出大殿。

  晨风拂面而来,扶风仙山枫火荻花绯红成片,绵延千里不绝。

  这仙山的主人便是那九天战神逐闻神君风无阴,原本在九重天上是有府邸的,但他风流自在惯了,硬是在那东荒无极之地辟了山头,无数散仙拜在门下,近来可谓是昌盛至极。

  想那风无阴自身就是极爱艳丽奢华,偏偏又冷情至极的人,生得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相貌,三界之内举世无双,再加上那让人望而生畏的显赫战功……也不难怪一个小小的仙婢都不把天帝玄孙放在眼里了,当真是婢凭主贵。

  第一章 他明媒正娶,娶了一个傻子

  (一)

  日出。

  窗边一排翠柳摇曳,枝上两只黄鹂吟唱。

  光从窗口流进来,燃了一夜的红烛残烟未尽,芙蓉帐里一对新人红装在身。清风拂过窗台,吹起了纱帐一角,榻上闭眼未醒的人,乌黑长发如瀑流泻在殷红喜被上,潇劲修长的手臂垂在床下,指尖点地。

  阿婵叩门,无人应答。

  跟在她身后的小泉抿嘴一笑:“咱家小姐,傻是傻了点,但架不住命好。”

  前厅传来道喜庆贺的声音,不外乎是远来茶商讨价还价之前的客套话。

  阿婵没多听,继续叩门。

  榻上沉醉的人微微睁眼,动了一下,发现右臂麻到没有知觉,口中“嘶”了一声,扭头便看到了抱着他胳膊睡得正香的红扶。

  不知道她是梦到了什么,还在咂嘴,嘴角淌着口水,尽数流进他的衣袖,凉凉的,有些粘黏。

  厌恶情绪翻江倒海地冒出来,他眉头一皱正欲发火,就听到房门被推开,接着阿婵来到了帐前,轻声轻语地说:“无阴公子,今天是您和我家小姐新婚头天,按道理说是需要您……”

  一句话未说完,风无阴掀开床帐,露出了脸。

  耳边长发被早起的风掀起又落下,眉眼展开如同泼墨山水画里缥缈出尘的绝笔,带着与生俱来的冷傲和孤清,仿若那绝笔当中点睛的一画。

  阿婵没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长相,只是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风无阴偏头看了一眼还抱着他胳膊不肯撒手的人,忍着极大的不适,淡淡地回了句:“知道了。”

  阿婵这才回过神,双颊一热,恼羞低头,快步退出新房。

  房门被关上之后,风无阴用力一挥胳膊,毫不温柔地将红扶给甩开,对方脑袋“咣当”一声撞在了墙壁上。

  饶是这样,她都没醒。

  风无阴没耐心,上前单手将她从床上拎起,用力摇了摇,末了伸出手拍了拍她温软的脸:“醒醒。”

  被扰了清梦,身着红装的姑娘这才慢慢睁开眼,睫毛根处沾着困顿的水汽,一张萎靡的脸在眼里落进风无阴的样貌后立马光彩起来,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相公”。

  风无阴松开她,语气不善,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若不是昨天情急,我不可能娶你这样的女子为妻。但既然已经娶了,名义上你是我的妻,但除此之外,你是你,我是我,懂吗?”

  红扶怔怔地看着他,末了咧嘴嘿嘿一笑,再次试图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用力挥开,他扭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一夜暖帐,戛然而凉。

  (二)

  风无阴被红扶抓着袖子,两人一前一后跟在阿婵身后,按入赘的规矩给红景天敬茶。

  风无阴跪下,红扶也跟着跪下。

  阿婵递来两盏茶,风无阴接过正准备敬给红老板的时候,就听到身边“哧溜”一声,待他投去目光,竟看到红扶已经一口气将孝敬红景天的茶给喝了个底朝天,完了还不忘咂巴了几下嘴。

  接着,她咧嘴嘿嘿一笑,把他手中的茶也抢了去,又是“哧溜”一声。

  红景天叹了口气,最后没喝成一杯新人茶,倒是对这个姑爷充满了愧疚。

  礼罢,红景天特意把他喊过去,屏退了下人们,才开口说:“看你的样子也知道不是穷苦出身,想来如果不是你昨天被逼上了绝路,断然是不会认这门亲事的。虽说娶我家红扶的确是委屈了你,但今后这江牧里我名下的茶庄茶园都将交给你,也不算亏待你了,希望你能好好待她一世。”

  风无阴负手而立,不为所动。

  庭前柳树新绿,阿婵跟在红扶身后,拿着洗脸帕子追着,一声声哄着:“小姐,别闹了,来洗洗脸。”

  红景天叹了口气,没敢看风无阴的表情,转身离开。

  而那廊下挺立的人,目光穿过院中痴傻嬉闹的声音想到了昨日黄昏的尽头,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是东市街上,王员外怒气冲冲带人砸翻他谋生摊子的光景。

  其他的,一概模糊,好像自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以前。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答案像清晨的风,掠过窗棂上经年累月风蚀的斑驳后,什么也没留下。

  院子里,红扶手里拿着小竹竿跟在一只蝴蝶后面,嘴里咯咯大笑,跑得满头大汗还乐此不疲,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风无阴的名字。他偏头正欲离开,却见她一跟头扎到了泥地里,瞬间哭得撕心裂肺。

  风无阴并不想搭理她,回屋拿了书来看,想着她哭够了自然就会起来,但没想到她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还一点想要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他厌烦极了,只能丢下书踱步过去,蹲在她身边,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

  看到那双修长的手,红扶当下就不哭了,抹了抹鼻涕眼泪,胡乱在身上擦了擦,就着濡湿滑进了他的掌心。

  风无阴下意识地想推开,但对上红扶那双泛着点点泪光的眼睛,顿时生出了恻隐。

  罢了,还是认了,明媒正娶,纵然心中有厌弃,纵然她是个傻子。

  她都是他的娘子。

  第二章 只要相公高兴,她也会是高兴的

  (一)

  清明节后,春茶上市,往年与晋中合作的茶商因去年来云梦的途中遭了山贼,今年死活不愿意南下。

  眼瞅着新茶已经熬不起了,而红景天需坐镇江牧抽不开身,只好硬着头皮请风无阴去一趟。

  作为上门姑爷,为红家出力本是分内事,但最近红扶黏他黏得紧,一会儿看不到就又哭又闹不得安宁。

  最后,红景天拍板:“不然,你带着她一同前去。”

  风无阴如遭雷劈,英眉深皱,却忍着没把不情愿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婉转着说:“不妥吧,万一在途中遇到什么事,我怕腾不开手照顾她。”

  “不碍事的。”红景天丝毫没听出对方话语中的深层意思,“我叫阿婵和小泉跟着你们,再派十个家丁一同前往。”

  风无阴腹诽,十个只会打杂的家丁搭上两个端茶倒水的下人,还要带上个傻子,红景天这莫不是想让他们有去无回吧。

  但他自觉现在人微言轻,又寄人篱下,还对过往一无所知,不好再推辞。

  收拾妥当后,一行人出发,红景天站在朱红大门前挥着手。

  阿婵哄红扶跟她上车,红扶却一手拿着甜糕,一手紧紧地抓着风无阴的袖子不放:“不要,红扶要跟相公坐一个车车。”

  当着红景天的面,风无阴不好发作,耐着性子说:“你和阿婵一起,她能照顾你。”

  “不要,红扶要和相公坐一个车车。”

  反正来来回回就那么一句,风无阴无奈了,只好先带她上车,准备离开江牧后再把她赶下去。

  一上车,红扶就凑到风无阴身边抱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还把自己吃过的甜糕递过去,献殷勤:“相公,吃。”

  风无阴嫌弃地推开:“你自己吃。”

  红扶很执着:“相公,吃。”

  风无阴算是发现了,红扶不仅傻还一根筋,自己认定的东西,不达目的不罢休。

  红扶见他不张口,就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夹住他的下巴,教他张口:“啊!”

  白嫩嫩的脸蛋上浮着两片粉红,眼睛水灵灵的,要不是嘴唇周围粘着糖糕屑子,也能是个可心的人了。

  风无阴叹了口气,抬起袖子帮她擦了擦,然后假装咬了一口就别过头去不想再有第二次。

  而被擦了嘴巴的红扶却举着糖糕,呆呆愣愣地看着风无阴,半天之后才开口,道:“相公,香香。”

  “什么?”风无阴扭头。

  红扶呆呆地重复:“相公,香香。”

  风无阴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带着清风明月,百花仙露的味道。他苦笑一声,心里揣测,要说他的以往,许是过得相当不错。

  不等风无阴开口,她就指着他腰封上挂着的玉佩说:“花花,想要。”

  风无阴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玉佩,莹白通透,玉润天成,正面雕刻成百花之王牡丹的样子,花叶相接栩栩如生,反面刻着他的大名风无阴,笔锋婉转,流畅洒逸。

  想来,若不是哪个与他心意相通的姑娘送的,那至少也是能代表他身份的物件,而红扶,不过一个傻子。送?不可能!

  于是,他狠着心拒绝了。

  红扶不恼也不急,只是执着地指着那玉佩,不断地用软软的声音重复:“花花,想要。”

  这一念叨就从江牧念叨到了云梦城中,风无阴被她给念叨得头昏眼花,实在受不了了才将玉佩取下塞到她手上。

  拿了玉佩的红扶高高兴兴地跟着阿婵去了客栈。

  好不容易摆脱了红扶,风无阴想一个人转转,小泉便留下来跟着。

  眼瞅着他在云梦城中已经转了大半圈也没有想去的地方,小泉便大着胆子提议道:“无阴公子之前可是去过烟花之地?”

  风无阴摇头:“烟花之地?”

  小泉看他有兴趣,解释道:“就是供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以前我跟老爷一起来的时候,他都要去前面的翠云楼住上两天。不过无阴公子若是想去的话,我们可不能去翠云楼,那里的妈妈和老爷都是老相识了,要是让老爷知道您背着我家小姐去那种地方,只怕不好。不如您去拐角的青云楼,虽说那里的姑娘们比不上翠云楼的,但……”

  “好了,”风无阴打断他,“你先回客栈吧。”

  笑话,去那种地方?还要退而求其次挑别人不去的?把他风无阴当什么了!

  小泉自己也知道可能说错话了,不敢多留,得了令,转身就往客栈跑。

  这边刚回到客栈,就听到自家小姐在那里闹。

  “我要相公。”

  阿婵急得一脑门汗:“小姐您先吃东西,然后洗个澡,躺床上,等您睡着之后,无阴公子就回来了。”

  红扶哭得伤心欲绝:“不要,我要相公。”

  阿婵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说风无阴是她相公,可怜红扶连相公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那么整天挂在嘴边喊。来来往往的人都当热闹围在那里看。

  阿婵哄着也不行,劝着也不听,正百般无奈时,小泉出现了。

  “你可算是回来了,”阿婵一把拉住他,“姑爷呢?”

  小泉冲她眨了眨眼睛:“去男人都会去的地方了呗!”

  阿婵脸一红,但随即恼道:“怎么能这样呢,就这么把小姐丢下,他自己一个快活去了?”

  “不然呢,无阴公子长得那么俊朗,自然不可能守着咱们这样的小姐。”

  “咱们小姐哪样了?”阿婵气恼不过,“要我说,咱们小姐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姐。”然后走过去把红扶拉起来,“走,我带你去找你相公。”

  (二)

  红扶抓着阿婵的衣袖,抽抽搭搭地问:“相公是不是又被打打了?”阿婵叹了口气,早知道当初看到风无阴被揍就不要去管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想来也是不可能对自家小姐好的,招进门来糟心事倒是一件接着一件来。

  见阿婵不回,红扶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相公要是被打打的话,会痛痛。”

  “痛就痛吧,又不是你痛。”阿婵咬牙说道。

  “不要,”红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相公痛痛。”

  “好了好了,”阿婵简直怕了她了,“咱们这不是去找他了嘛。”

  云梦本就是水城,又拥有非常繁华的街市,南来北往商客云集,烟花柳巷自然是不会少,一到晚上接客的姑娘们更是跑到街上拉人。

  看着街头上穿着暴露的拉客姑娘,阿婵想不通,无阴公子那样冷清的人怎么也会来这种地方。自家小姐虽说是傻了点,但相貌可嘉,也不知道他是眼瞎还是心盲。

  正百思不解的时候,红扶突然松开了自己。阿婵回过神来,发现红扶已经朝不远处的荷花池跑了过去。

  “小姐,你别跑,当心摔倒。”

  红扶听到阿婵的声音便停了下来,指着湖心的亭子,笑呵呵地说:“看,相公。”

  阿婵眯了眼睛,果然看到了风无阴,以及跟他面对面坐着喝酒调笑的姑娘。一幅良辰美景佳人相伴、逍遥快活的模样,当真是恼人。

  “不管他了,咱们回去。”阿婵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红扶一把推开她,朝湖心跑去,边跑边喊,“相公,相公。”

  阿婵无奈,只好跟过去。

  红扶原本只是小跑,但就在她即将靠近湖心的时候,突然惊叫了起来:“不要,你要打我相公,相公会痛痛。”

  阿婵抬眼,哪里有什么人打他,分明只是那个女人要往风无阴的怀里靠而他不打算拒绝罢了。

  可是红扶却越叫越凶:“你不要,你不要打我相公,会痛痛。”那边听到声音的两人猛然回头,那女人瞬间远离风无阴,下一秒在阿婵眼都没眨一下的情况下扭身跳进湖里消失了。

  而红扶则“扑通”一声也随之跳进湖里,做了一个抓抱的动作,然后又叫又打又咬的,跟疯了一样。

  风无阴这才看到自己白色外衫胸口处染着一只黑色的爪印,再看红扶怪异的动作,惊得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举止。

  “小姐。”阿婵很快回神,跟着跳进湖里一把抱住红扶,想把她往岸上拖。

  红扶却指着一处空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敢打我相公。”

  阿婵回头求助风无阴:“无阴公子,我家小姐估计犯病了,你……”

  风无阴不等阿婵说完,便也跳进湖里,哄着:“乖,放手,我们回去。”

  红扶听到他的声音,紧握的两只拳头才松开。风无阴拦腰将她抱起来,一句话没说直奔客栈。

  等阿婵伺候红扶洗了澡,又哄着她上床,从房间出来后,风无阴才问她:“你家小姐,以前有过今天这种情况吗?”

  阿婵心里还在怪风无阴背着红扶拈花惹草,不冷不淡地回了句:“她犯病的话,就会。”

  “犯病?”

  “是啊,犯病,动不动就对着空气说话,有时候还会拿东西给空气吃,说要跟空气一起玩。”阿婵说着就心塞起来,指着自己的脑袋,“我家小姐是这儿不好,但她心地可善良了,连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小时候没人跟她玩,她才跟空气玩的。现在好不容易有姑爷了,她还是孤孤单单的。无阴公子,你答应过老爷,会对我家小姐好……”

  风无阴立在那里,没吭声,听到房间里红扶又在叫他,就随便把阿婵给打发走了。

  红扶还肿着一双眼睛,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爪痕,和自己换掉的那件外衫上的爪印吻合。他便对晚上偶遇的那个邀请自己与她小酌一杯,还有点姿色的女人的真实身份了然。

  他走过去,红扶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求抱。看她干干净净的模样,风无阴这次没拒绝。

  他搂住她后,问:“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嗯?”

  “有只狗狗要打相公。”

  “狗狗吗?什么样的狗狗?”

  红扶便详细地给他描述一遍,末了还摸着自己的脖子喊痛,要吹吹。

  不觉得她是在胡言乱语,可又说不出这其中的怪异。风无阴是从来没这么耐心过,还真就俯身对着她脖子上的爪痕吹了吹。

  那里皮肤细细白白的,青青血管隐隐可见,凑近了还能闻到皂角淡淡的香味,于是吹着吹着,风无阴鬼使神差地低下头在上面绵密地亲吻起来。

  红扶没经历过这种事情,只觉得浑身一麻,接着软声软语地哼哼着。

  随着红扶哼唧的声音越来越挠人,风无阴的亲吻变得粗暴起来,这让红扶感到了害怕,于是在他双手滑进她衣衫里抚摸脊背的时候,她生生给吓哭了。

  “怎么了?”风无阴停下动作,抬头看着她,轻轻地问。

  红扶揉了揉眼睛:“好奇怪。”

  风无阴苦笑一声:“我是你什么?”

  “相公。”

  “那相公对你做这种事情,就不奇怪。”

  红扶拼命地摇头:“只要吹吹,只要抱抱。”

  眼角还染着煽情灼红的风无阴就此作罢,所有风云残卷般的激情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深不可测的追悔。

  他居然被一个傻子撩拨到了控制不住的境地。

  (三)

  第二天一早,从云梦出发到下一站,庄渡。

  这段只能走水路,要坐船。

  车马都租了大船运载,剩下的小船每条只能坐六人。阿婵心里对风无阴产生了芥蒂,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红扶跟他同船,甚至恨不得以后离他越远越好,于是就用甜糕哄着红扶与自己还有其他四个家丁一起坐了一条船。

  风无阴见红扶没了自己也乖乖地上船离开,心里居然产生了细小的失落感,好在很快恢复了。

  风无阴和小泉两个人乘坐一条船,小泉顾忌着昨天晚上的事,没脸接近他,只好躲到船舱里不敢出来。

  风无阴一个人站在船头,江风吹过,把他腰间佩饰吹得叮当作响。

  不一会儿,船头一沉,他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水里,正欲开口责难,水面上就冒出了个尖尖的脑袋。

  “逐闻神君,是我呀。我听到您的玉珠响动,便来此问候,神君此番来我这界可有什么指示?”

  风无阴垂目,看到的是一个尖脑长耳青皮肤的东西,心中一震,他叫自己什么?

  逐闻神君?

  不等风无阴回神,那东西又开口,自报家门一般:“小神乃这方水域的河神。前阵子听闻神君下界寻一器物,不料竟来了云梦,可是找着了?”

  神君?器物?

  风无阴双脚微微一颤,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复。那日在江牧城中东市发生的事再次在脑海中浮现。

  有张牙舞爪的喧嚣和远处天空静谧的沉默,除了王员外那一棒子砸在脑袋上的闷疼,其他的再无印象。甚至连必须要娶红扶的理由他都想不起来,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告诉他,这一切合情合理。

  那句“逐闻神君”的出现,让他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有了必须要想起来的执着。

  这一切并不合情合理。

  他故作淡定地开口:“你出来得正好,帮我查查,大概一个月前,有什么东西和我在江牧城中交过手。”

  “这个不难,神君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本来就心虚,他于是挥了挥手道:“就这个了,待我返程路经此地,你把查得的结果告知于我便可。”

  河神领命潜走。

  小泉吸了吸唇边口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透过竹编的帘子,他看到那船头挺立而站的风无阴,一袭雪白外衫,金线钩边,腰封绣着金色的云。黑发用金色发带束于脑后,站在风中衣袂翩然,风流俊洒。

  他不禁暗自感叹,这么个人娶了自家小姐,当真是可惜,很可惜。

  那边等红扶把手中甜糕吃完后发现船中没有风无阴的影子,马上就不干了。

  隔着两条船,她那委屈又不敢放肆的哭声嘤嘤传来。立在船头的风无阴心里有了估摸,嘴角一勾,没来由地觉得心情好了大半。

  红扶蹲在船角,鼓着腮帮,眼睛睁得圆圆的,眼泪哗哗地流,样子委屈得阿婵都不忍心看了,最后只能妥协,让小泉跟红扶换了过来。

  无风宁静的江面,水光流泻铺陈千里,两岸高山猿声啼响不绝于耳。

  红扶抱着风无阴的脖子,还在小幅度抽泣,凉凉的泪水沿着下巴滴进风无阴的脖子,渗进他的衣领。

  他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的腰把她抱在怀里,道:“你这傻子,怎么这么喜欢撒娇?”

  红扶自然是听不懂,只是把他脖子搂得更紧了,好像一撒手他就会消失一样。

  “你这样,我快呼吸不了了。”风无阴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红扶这才松了手。

  风无阴笑:“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嘛!”端详着她的脸,“你果真,只是个傻子吗?”

  “我只喜欢相公。”红扶眨着眼,脸颊上还湿漉漉的。

  好听的话,像是以前听得太多似的,所以那痴痴傻傻的表白,在他看来,的确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帘外清风吹进来,拂过他年岁悠长却英挺俊逸的面庞时,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以往岁月是风光无限的。

  因为他的梦中都是彩云缭绕的仙山,就连火枫枝头上的鸟都是七彩云雀,那是华丽极奢的地方。所以醒来这单调的青山万重、碧水千里,在他眼中自然是毫无波澜的。

  怀里已经呼呼睡去的人,嘴里还在念叨着“相公”,他一手揽着那人,一手支着自己的额头,心里是不曾有过的平静。

  (四)

  五天后,酉时抵达庄渡。

  作为中原最大的码头,庄渡的繁华和云梦不同。

  云梦是三月的烟花,满城青柳飞霞。

  而庄渡城里,是铜尊铁马应接不暇。

  南来北往,形色各异的人匆匆而来,慌忙而去,烟尘都还没落定,面孔就换了一副又一副。

  一看就是是非之地。

  为了少生事端,风无阴本来是想连夜赶路的,但五日连续水上行路,不说人,马匹早就疲软不堪,无奈只好找了客栈住下。

  一切安排妥当后,已到戌时,红扶抱着风无阴的胳膊喊饿。

  风无阴还在盘查送往晋中的新茶,随口说了句:“让阿婵带你去吃东西,回来的时候,别忘了给相公也带点好吃的,嗯?”

  没承想,这句话却被她听进心里,她扭身就去找阿婵,拉着阿婵的手就往集市上跑,边跑边说:“要给相公带好吃的。”

  阿婵一路都在抱怨:“说你是个傻子吧,有时候跟个人精似的。说你精吧,你却傻得不能再傻了。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管他吃不吃干吗?”

  红扶也不理会她,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往前走,嘴里嘟囔着:“要给相公带好吃的。”

  亮起了灯笼的庄渡城里,没了白日里的张牙舞爪,多了几分柔和,也安静不少。阿婵跟在红扶身后,见她看到什么都买,不禁有些生气:“小姐,不用买那么多,他吃不了的。”

  红扶摇头:“要给相公带好吃的。”

  阿婵叹气:“你呢,你自己要吃什么?”

  红扶还是那句:“要给相公带好吃的。”

  一旁卖烧鸡的老板摊子上还有被挑剩的最后一只,正愁着卖不出去,没办法收摊回家,就碰上了这么个傻子,眼睛一转来了主意。

  在阿婵和红扶经过的时候,老板大声吆喝:“来哦,好吃的烧鸡,外酥里嫩,香滑可口,错过等三年。”

  红扶听到“好吃”二字,立马就停了下来,但阿婵又不傻,一看就是卖不出去的,拉着红扶就准备走。

  但红扶这会儿哪里会走,指着烧鸡就对老板说:“好吃的,给相公。”

  阿婵说:“小姐,这个不好吃。”

  老板一瞅红扶的轴样,计上心来,大喝一声:“你个姑娘怎么说话呢。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这赵二烧鸡,外酥里嫩,远近闻名。你不买就不买,毁我名声可就不对了。”

  阿婵这些天本就气不顺,想找人吵架发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这老板给她遇上算他倒霉,于是她叉着腰就上前跟他开始理论了。

  那边吵得热火朝天,红扶自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的眼睛盯着那只烧鸡不放,似乎已经透过那烤焦的荷叶看到了里面金黄灿灿的鸡肉,不用撕开就知道一定是味美汁多的。

  她想着想着,口水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红扶拿袖子擦了擦,然后趁着老板和阿婵互相吵得不可开交之际将烧鸡抱在怀里就走,边走边想象着风无阴吃到烧鸡时的样子。

  想到他会高兴,她就也很高兴。

  她那构造简单的脑袋里,容纳不下太多东西,风无阴好看的脸算一样,好听的声音算一样,还有抱着她的温暖怀抱也算一样。

  所以,回程变得轻快又令人期待。

  阿婵终于泄了气,往老板摊子上丢了几枚铜钱,用施舍的口气说:“来,姑奶奶赏你的,赶紧回去抱着你家娘子的腿交差吧。”

  “你……”

  “哎,我家小姐呢?”

  “哎,我的烧鸡呢?”

  两人同时发问。

  阿婵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扭头拔腿就往客栈跑。

  风无阴盘点好新茶的数量,正准备跟着小泉去客栈老板推荐的酒楼小酌几杯,就看到阿婵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人都没站稳,就问:“小姐回来了吗?”

  小泉说:“小姐不是跟你一起吗?”

  “我……我中途跟一个不良商贩理论来着,他欺人太甚,看咱家小姐人傻非要……”

  风无阴眉头一皱,发问:“所以,你把红扶弄丢了?”

  不等阿婵回答,风无阴已经拂袖出门,大步跨进黑夜里。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焦急,只是一想到红扶现在可能正在某个角落,因找不到他而委屈哭泣的样子,他就有点受不了。

  更何况,在这南来北往、人杂事多的码头城镇,万一遇到坏人,红扶那么好骗,随便一下就给骗走了。

  无法给红景天交差是小事,关键那是他风无阴明媒正娶的娘子,就算痴傻了点,可要是没能保护好她,那会显得他很无能。

  他这么说服着自己,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根本没有发现,其实内心深处,只是不想她有事而已。

  夜已过半,大半个庄渡城也已经叫他给翻了一遍,但红扶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最后有个打更人,指着城郊的方向,说在那里看到有个女子和他形容得很像。

  风无阴匆忙往那里赶,在近城郊的一处荒岭看到了红扶。

  她头发散乱,像是走了很长的路,风尘仆仆的模样,粉色罩衫上沾满了泥土。

  她蹲在地上,手中抱着烧鸡,在对空气说话,边说边把怀里的烧鸡小心翼翼地撕下一片递过去,吸溜着口水说:“这,好吃的,我相公的,给你一点点。”

  风无阴站在她身后没走上前,但悬在空气里的烧鸡却突然掉到了地上。

  红扶喊了一声:“你……你别跑,烧鸡,吃。”

  风无阴一震,心中有了估摸,定定地站在原地没动,果然没多久,红扶就不再喊了。

  他这才走上前去,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一句话,红扶便“扑通”一声晕倒了,手中撕去近半的烧鸡滚到了远处。

  风无阴弯腰将红扶抱起,约莫走了十步的样子,再回头,那烧鸡竟然不见了。

  第三章 戌时,看烟花

  (一)

  近来,风无阴时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成片耀眼的灼红,和一场开始了就停不下来的庆功宴。

  千年雪梅酿是白仓山的种归赠予他的,他二位相识已有数百万年。从洪荒开始,一同拜师在昆仑门下,种归没有野心,经天雷飞升上神后便回了白仓,种起了冰山雪梅。

  每年往各个仙门府邸送那取用不完的佳酿,长久以来,新飞升的神仙竟把种归当成了酒神。

  那日的扶风,种归最为得意。

  从梦中惊醒,风无阴身上已大汗淋漓。

  别的都已忘却,独独记下一个名字—

  种归。

  那河神唤他神君,说他来凡间是为了寻一器物,他不记得了,想必这中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无可求助,只有那个梦中的名字,至少梦里他们是相识已久的朋友。

  他想试试。

  离开庄渡前,风无阴将自己的玉珠放在昨晚找到红扶的地方,并朝红扶投喂烧鸡的方向说道:“你既认得我,我也便不跟你绕弯子,你拿着我的玉珠去白仓山找种归神君。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若是在本君抵达汝遥时还没见到种归神君的话,我一定会让你灰飞烟灭。”

  话说得很有底气,其实心里虚得紧。要不是那河神说听到他的玉珠响动,他也想不到这里,加上昨晚的烧鸡,他不过是在赌。

  说完,他便转身,十步之后回头,那玉珠果然不见了。

  至少,目前来看,他算是有了三分把握。

  再说这边,红扶睡了整整三日,三日后醒来,第一反应便是问风无阴:“烧鸡,好吃?”

  风无阴冲她点了点头:“嗯,好吃。”

  红扶大笑,扑到他怀里:“给相公带了好吃的。”

  “嗯,相公很喜欢,红扶做得很好。”风无阴低头,看着她,跟着笑。

  阿婵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自从风无阴把红扶带回来后,她对他的偏见就少了很多,甚至还主动跟风无阴说起红扶小时候的事。

  说她对着空气说话,其实是看到了邪祟的东西。算命先生说她三魂不全,七魄缺失,天眼没闭,所以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但每当她开一次天眼,阳寿便会折损一些。近些年更是一跟空气说话,就会昏睡,时间由短变长。

  阿婵抽搭着说:“我家小姐是个很好的人,老天爷太不长眼了。”

  风无阴蹙眉,端起一碗晾温的水喂给红扶,并未回阿婵的话。

  到了汝遥再过安远,就离晋中不远了。

  按照他们目前的速度,大概不出十日就可以抵达晋中。

  但不巧的是,他们来到汝遥的这天,正好赶上了县太爷嫁女儿。说是要封城连庆三天,外面的不能进,里面的出不去。

  若是绕过汝遥继续往前走,路程会增加不说,途中能不能找到歇脚的地方谁也不敢保证。再者说,风无阴还惦记与种归的见面,最后一合计,大家决定在汝遥住上三天。

  住店的时候,店小二多了一句嘴,道:“我们县太爷嫁女儿,城中戌时放烟花,连放三天,咱家客栈房顶是整个汝遥城里的最佳观赏点。您几位可别错过了。”

  “戌时,看烟花。”唯一把店小二的话听进耳朵里的就只有红扶,去房间的一路,重复啰唆个不停。

  风无阴被她缠烦了,便随口应道:“好,戌时,看烟花。”

  第一天晚上,一直念叨要看烟花的红扶戌时还不到就睡着了,于是没看成。

  第二天晚上,汝遥城里下了一场雨,虽然红扶支棱着眼睛撑到戌时,但依旧没能看成。

  到了第三天,众人都发现红扶有点不对劲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连话都不说了。

  风无阴屏退了阿婵几人,坐到她身边问:“怎么了?”

  红扶委委屈屈地说:“戌时看烟花。”

  她低着头,早起的太阳从窗口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一排整齐的影子,殷红小嘴一抽一抽的。

  虽然是个傻子,但风无阴不得不承认,她有时候看起来,是可爱极了。

  “你乖乖吃饭,戌时,我们看烟花。”

  红扶抬起头,看着风无阴,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做拉钩状:“戌时看烟花。”

  他伸出自己的手指,钩住了她的。

  红扶嘿嘿一笑,拿自己的大拇指在他的大拇指上印了一下。

  红扶眼中盈盈清澈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二)

  来汝遥的第三天,风无阴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种归在申时出现了。

  一袭艳红雪里梅,赭石色的头发被雪白发带束于脑后,面目清俊,仙姿飘逸。

  一进门千年雪梅酿的味道便洒满房间,他还带着未醒的醉意,扑到风无阴的身上,肆无忌惮地嗅来嗅去。

  风无阴负手而立靠在窗前,按兵不动,只是略略后退,与他保持距离。

  种归哈哈一笑,退开坐到椅子上:“我的战神逐闻神君啊。我说,你这都离开扶风大半月了,一块破镜子,竟还没找到?”

  “镜子?”风无阴准备套话。

  种归打了个酒嗝,看了一眼在客栈后院追蝴蝶的红扶,说:“你不要告诉我,你来人间一趟,沉迷美色忘了正经事啊。那你都乐不思归了,找我来干啥?你可真有意思,知不知道你把那传话的小鬼给吓成什么样子了。”

  风无阴将酒放到桌子上:“正经事?我下凡?”

  “嗝!”种归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你半月前酒喝多了,丢了那天帝老儿给你的青冥镜,为了惩罚你,他封了你的仙力让你下凡来找呢!真没找着?”

  “看来,我果然是遇到了什么。”风无阴放下心来,跟种归交底,“我不记得了,不记得我是谁,我来这里做什么。”

  “不记得了?”种归大吃一惊。

  风无阴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既然我下凡是为了找青冥镜,那趁我没有仙力消除我记忆的,肯定也是觊觎青冥镜的。这青冥镜长什么样?有什么用?三界当中,除了我,谁最想要?”

  “我的天帝老儿呀,”种归难以置信,“那个消除你记忆的,功力得是有多强,才让你忘得这么彻底。”

  他感叹完了才道:“青冥镜乃上古神器,平日里看上去就一坨黑铁。一旦遇到妖魔邪祟便会通体发光,妖魔功力越强,它的光就越强,据说是里面有颗珠子的功劳。至于那铁是什么铁,珠是什么珠,谁也没见过就被你这败家玩意儿给弄丢了。它拥有无上法力,能吞纳万物,毁天灭地,但只能用一次,之后镜毁珠碎。三界当中除了你,我觉得谁都想要。”

  “既然如此,那你帮我恢复记忆吧。”

  “你说得倒容易,谁知道你这一番下来是不是天帝老儿在考验你,万一我给弄巧成拙了呢?再者说,就算是帮你,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虽说本神君不惧怕那天帝老儿,但整天被念叨着总归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你随我回趟白仓山,我给你试试。”

  风无阴看了一眼日头:“现在?”

  “本神君也是忙得很,我那酒糟还没来得及收,你就别挑三拣四的了。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风无阴又低头看了一眼窗外的红扶,而后才道:“现在去也不是不行,就是必须要赶在戌时回来。”

  “戌时?你行房的时间?掐得这么准?”

  “无聊。”

  说着,他就往后走。

  种归追上去,嬉笑着说:“就是因为无聊,所以才叫你给我说说嘛。这人间的和那天上的,有什么区别吗?”

  风无阴:“……”

  白仓山常年积雪,寒气逼人,宁静无声。如果非要说与那扶风有什么相似之处,可能就是漫山遍野绯红成霞的颜色了。

  只是那雪梅即便花红满山,却依旧是安静的,和他那扶风终年摇曳的枫火荻花,不同就是不同。

  种归探入风无阴的记忆虚镜,却被反噬了回来,再度尝试解开虚镜里那个封印时竟整个被缠了进去。

  随着种归在他记忆虚镜里挣扎的过程,风无阴感受到了极大的痛苦。明灭互换的片段犹如过境风暴,本来就记不起的东西,现在似乎又被撕成了碎片。

  扶风仙山摇曳不止的枫火荻花,和红扶拜堂成亲的喜烛红装,还有在那之前似乎过于兵荒马乱的打斗场面,等等。

  他越是想要看清那个对手,虚镜里的挣扎就越是厉害,所有的暴戾最终在种归拼死冲破那片桎梏时戛然而止,被替代的是一种扎根深土的钻磨之痛。

  之后,风无阴痛苦倒地,口中鲜血喷涌。

  他知道了他的扶风仙山和自己是逐闻这件事。

  可记忆依旧是空白的。

  (三)

  戌时,在回汝遥的途中,过了。

  种归将他放在客栈的院子里,他连声道谢都来不及说,就匆忙上楼,喘着粗气推开了房门。

  红扶坐在床沿上,两只眼睛已经哭成了核桃。

  “对不起,”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我……我有点事给耽误了。”

  红扶鼓着腮帮,两眼泛光:“戌时要看烟花的。”

  风无阴居然想着跟她解释:“对,戌时看烟花,但……”

  红扶只是重复:“戌时看烟花。”

  风无阴换了思路:“以后,以后再看,等我们回了江牧……”

  红扶突然提高音调:“戌时要看烟花的。”甚至接了一句,“相公是骗子,大骗子,戌时要看烟花的。”

  风无阴本来就没有多少好脾气,到这里就给磨完了,但他忍住,继续好声好气地说:“对不起,以后我一定补一场给你,更大的好不好?”

  哪想到红扶根本不听,只说:“相公说戌时看烟花的,是相公说的。”

  也是,本来就是个傻子,能指望她通情达理才怪了。只会吵闹一根筋,明明就是无理取闹,却非要仗着自己傻表现得委委屈屈。

  如果面前的人不是她就好了,随便换一个正常的女子,可能都会温顺地说没关系,下次再看也行,或许还会关心着问一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即便是这样,他可能都不会领情。

  可是红扶,她什么都不懂,却会对他撒娇,跟他使小性子,还学会了发脾气。最可怕的是,他不仅无力招架,居然还想去哄她。

  种归听说后,哈哈一笑,笑风无阴曾临风御剑纵九霄,千杯不倒柔指绕是何等的肆意潇洒,现在居然能为了一个女人来求他,求他帮忙放一场烟花。

  果然是变了呢!

  倚在客栈的房顶上,手边是千年雪梅酿,身边坐着的是红扶,天边有正在绽放的烟花。

  风从他身后吹来,吹散了红扶披在肩上的长发,那块他挂在腰间的牡丹花被红扶换了条绳子挂在了脖子上,月光下泛着盈盈的光。

  他伸手去拿,红扶便倾身过来,也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看得人心头一颤,手变换了方向,将人拉入怀中。

  红扶便乖乖地让他抱着。

  不是他扶风仙山招摇炫目的温座云榻,也不是那仙界名门里的出尘英娥。

  不过是人间一处枯清荒凉之地,看着一场并不盛大的烟花,抱着的人还有点痴傻。

  可那股岁月宁静的满足感,即便不记得了,也知道是他从未有过的。那些风云际会、叱咤天地的日子,尽管让他风光,却从不向往。

  于是借着酒劲,他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想不想跟相公回扶风?”

  红扶问:“扶风是什么?”

  “扶风是相公的家。红扶的扶,风无阴的风。”

  “好呀。”

  风无阴伸手抚开挡在她脸颊上的头发,捏了捏她的脸。

  天边正好有朵烟花绽开,一切好像都刚刚好,于是他喝了一口佳酿,俯身过去堵住了她的嘴喂给了她。

  那千年梅花酿甘洌入喉,酒香在唇齿间回荡,好像不够,红扶便主动向他索要,探入他的口中想要吸取更多。

  温软香甜的触碰,风无阴没了理智,低头加深了那个不是吻的吻。

  手中酒罐滑落,从屋顶沿着瓦片空隙掉到客栈院子里,“啪”的一声碎了,酒香瞬间溢满整个客栈上空。

  醉就醉了,傻就傻吧!

  (四)

  阿婵推开马车窗棂,从那里望过去,能看到林子里正午的太阳和风吹来时树梢不经意的晃动,以及前头坐在马背上的两个人。

  马车坐得久了,红扶指着马表示想骑,风无阴也就顺着她。两人一前一后,他在后面搂着她。

  “蝴、蝴蝶!”红扶指着路边花丛扭过头对风无阴说。

  风无阴笑:“喜欢?”

  “喜欢。”

  “那等我们回了扶风,我让好多蝴蝶都围着你,然后我每天都陪你看,好不好?”

  红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重复着说:“蝴蝶。”

  风无阴低头,目光定在她脸上,怎么也舍不得移开,好像以往岁月再多风光也比不上眼前半点温情。

  一行人从汝遥出发,到定远的这段路都在山中。过了晌午,头顶上的太阳开始往西移,林子里的树荫便和他们朝反方向去了。

  大片黑色的阴影投在地上,红扶指着其中的一片,扯了扯风无阴的衣袖,道:“仙女。”

  “嗯?什么?”风无阴当她是说笑,再抬头便看到一女子已经来到了跟前。

  那发髻上的青月簪子还是当年他去朔下,捣毁妖王孽还老巢时,见那朔下晶石颇有灵气,便采撷回去赠予种归。原本只是想喝他那么多年酒,还个人情给他,没想到被那种归曲解了意图。

  他非常狗腿地按照风无阴平时来往甚密的女仙子们的喜好将那晶石做成了不同的物件,还以风无阴的名义逐个送了出去。

  可他不记得了。

  如今止月突然出现,戴着那簪子,站在风无阴的面前,眼睛盯着他怀里的红扶,旖旎眼尾半阖半张,清艳的脸上是说不出的悲绝。

  红扶回头把风无阴的脖子搂紧了,蹭着他的颈窝说:“仙女。”

  “嗯,不怕,”风无阴拍了拍她的背,然后抬起头,“你是谁?”

  “呵!”止月冷笑一声,“九重天上的逐闻神君,来这凡间一趟,果然连心性都变了。”

  “问你话呢!”

  “止月。”她不甘心,“难道你真是看上了一个凡间的傻子,像种归说的,乐不思归了?”

  风无阴回头看了一眼阿婵和小泉还有那些家丁,见他们已经被止月封入幻境,便扭头,厉声道:“与你何干?”

  “何干?”止月取下发髻上的簪子,“当日你送我这簪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记得了。如果真是我送的,你丢了就是。”

  “不记得了?”止月冷笑,“风无阴,三万年前你从朔下回来,天帝已经把我赐婚给你,即便你不记得了,这种事情也不会变。”

  风无阴紧了紧缰绳:“姑娘还是请回吧,现如今我已娶妻,不管与你是否有婚约,都没意义了。”

  止月的眼神叫红扶感到害怕,红扶不自觉地抓紧了风无阴胸前的衣服。说完那些话,耳边恢复了细碎的风声。

  红扶小声说道:“仙女,走了。”

  风无阴俯首亲了亲她的额头:“嗯,不怕,相公在。”

  自那日起,止月就开始光明正大地出现。

  风无阴虽然能撇清自己与她的关系,却管不了她的行踪。

  去往定远的路上莫名出现了那么一位风姿出尘的女子,要不引人注意也是不可能的。

  小泉更是没出息地几次对着止月流哈喇子。阿婵气恼不过,刻意与小泉划清了界限。

  在定远城外的一处茶棚,一群人停下歇脚。隔了好几张桌子,止月看到风无阴小心翼翼地将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进碗里,然后耐心吹凉了才喂给红扶喝。

  散在肩上的黑发以及他看着红扶时的眼神都和逐闻不一样,逐闻从来不散发,眼神里有悲悯却无温柔。

  止月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十万年前的那场天地之殇中,妖王孽还倾覆三界。天帝派战神逐闻出征,出征前在凌霄宝殿率众仙为他壮行。

  那个时候的止月也不过才两万岁,藏在金碧辉煌的大殿玉石天柱后,看到那殿中最为光彩夺目的人,身披战时金铠甲,眉眼灼灼,风华难挡。

  看着他转身过来,止月总觉得眼前平生出了一片皎白的光,掩映着他那隆重而又深沉的出行。他走近时,止月慌乱得连双手都要抠进石柱当中去了。

  他看到了她,却未做丝毫停留,腰间牡丹玉佩和那代表身份的玉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手中拿着的是他的佩剑无至,银月色的剑鞘,幽碧色的剑身,如同他本人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冽的光,高高在上,远不可观近不可望。

  止月看着他背影,总觉得那时候九重天上的五彩光华都齐齐地流泻在他身上,让她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再也移不开眼。

  就像现在一样,即便眼前的风无阴只是一个凡人体质,混在这俗世当中,依旧风华无双。

  红扶就着他递过来的碗不好好喝水,反而咕嘟咕嘟地吹着气泡,他也不恼,反而觉得很有趣,只是捏了捏她的鼻子,轻声训:“快喝,到客栈之前,可再没水给你了。”

  红扶努了努嘴,将碗推给他:“相公喝。”

  风无阴便低头就着她刚喝过的地方将剩下的水给喝完了。

  止月手中的杯子“咔嚓”一声,裂开了无数道细小的缝。

  她冷眼看过来,发现除了小泉再没有其他人关注自己,于是敛了怒意,纤长手指在水壶上略略施法,那仙界才有的茶香瞬间溢满四周。

  风无阴抬头,止月嘴角一勾,送过去一壶茶:“扶风的惊雨,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

  仙界一天,凡间一年,风无阴离开扶风虽然只有大半个月,可来人间已经十八年了。快慢纵然有所不同,但对时间的感受,都是一样的。

  扶风的味道就是他故乡的味道,不记得,却想尝尝。

  止月心头畅快,便擅自做主坐了下去,道:“我此番来寻你,其实只是想帮你,尽快找到青冥镜,你也好早点回扶风。别人怕天帝,我可不怕他。你就让我留下来吧。”

  “不必。”风无阴放下杯子,“青冥镜我自己会找,你要是神仙的话,还是早点回到天界的好。”

  “你自己找?你怎么找?你现在不仅没有仙力,甚至连法眼和青冥镜的记忆都没有了。”

  “那是我的事。”

  “逐闻,”止月起身,“你不记得了没关系,但你要知道孽还是不可消灭的,只能被封印,你不在扶风,他又能被封印多久呢?我知道你是不想欠我,可你想想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

  不得不说,这丫头很厉害。

  如果是以前有人拿苍生威胁他的时候,他还能回一句“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苍生的造物主”,可是现在,苍生里有了红扶,红扶是他的娘子,他娶了她,就不能不管她。

  于是,剩下那段去晋中的路,止月便同行了。

  (五)

  月尾的夜间,亏月如钩挂在天边,红扶坐在定远城的客栈窗前,用双手将眼皮使劲往上扒拉着。

  阿婵看不下去了就说:“小姐,不然先去睡,姑爷等下就回来了。”红扶摇头:“不,要等相公回来。”

  想到晚饭的时候,那止月不过是拿了一壶酒就把风无阴的魂给招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阿婵就郁闷到不行,再看看自家这痴傻的小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里有一点能跟人竞争的地方?

  “唉!”阿婵叹气,蹲下,“小姐,你喜欢无阴公子吗?”

  红扶点了点头:“喜欢相公。”

  “那你看啊,人家止月姑娘先天那么好了,还知道努力迎合无阴公子的喜好去讨好他。你也要学着去取悦自己的相公才行,知道吗?”

  红扶眨了眨眼:“取悦,相公?”

  “对啊,”看到她听出了重点,阿婵兴奋不已,“你看啊,比如,止月姑娘给无阴公子送酒,那你就可以给无阴公子做饭,对不对?”

  “嗯,给相公做饭。”

  “真好。”阿婵甚感欣慰,“咱们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借客栈的厨房给无阴公子煮个粥什么的,你觉得怎么样?”

  红扶便乖乖地点头:“嗯,煮粥。”

  “好,那现在就去睡觉,这样明天才能早早地起床,悄悄地煮粥。”

  红扶脑袋简单,经阿婵这么一哄,马上就上道,欢欢快快地上床,盖上被子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

  阿婵摇了摇头,心想自家这小姐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学会取悦风无阴了。

  红扶三魂不全七魄缺失,脑子里没有真我,自然不可能成为聪慧之人。但也因为她心思简单,想不了复杂的事,所以一旦认准了什么就会一根筋到底。

  天光还没亮的时候,风无阴只感觉怀里一空,平日里红扶睡觉就不老实,喜欢滚来滚去,昨天他与止月商量寻找青冥镜的计策到深夜,这时太困也就没睁眼,随她去了。

  而当窗外隐约能听到车马人声时,他才发现床上早就没了红扶的影子。

  他惊坐而起,慌张得连鞋都顾不上穿,门口遇到刚起床来找红扶的阿婵,问了句:“你家小姐呢?”

  阿婵困意未消,打着哈欠:“小姐?小姐不是……”

  忽然想到昨天晚上哄她上床时说的那些话,阿婵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话都不说了扭身下楼。

  很有年代的木质楼梯七拐八拐地走不到尽头,楼下堂内人声阵阵,其中略浑厚的声音特别突出:“看你长得还不错,卖到送仙楼兴许还能补回一点损失。”

  有人笑:“算了吧刘掌柜的,你看她这痴样,哪会取悦人啊。”

  听到“取悦”,红扶就不管不顾地又要往厨房冲,被店小二一把揪住衣领,猛地往地上一扔,“咣当”一声给磕到了八仙桌腿上。额头原本已经被打起肿块的地方这下子又拉出了一道口子,鲜血顺着白皙的脸流进脖子,在洁白的里衣领子处洇成一摊。

  眼瞅着刘掌柜一脚就要踹上去,红扶也不躲让,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刘掌柜背后黑着一张脸的风无阴,咧嘴一笑,喊道:“相公。”

  这边刘掌柜刚一扭头,就被风无阴掐住了脖子,平日里那双绝尘冷冽的眼睛,只一瞬就充满了杀伐和暴戾,另一只劲长手臂往空中一挥,凭身体本能张手,做出了唤无至的动作。

  尽管作为凡人的他唤不出无至,可那已然将自己切换到杀戮模式的状态还是让站在人群之外的止月觉得心惊肉跳—他居然,为了这么个傻女人,露出了那样果决残忍的表情。

  刘掌柜瞪着即将爆裂出来的眼睛,面无血色地扑腾着。店小二见势不对,赶紧上前,道:“小公子一场误会,有话好说啊。”

  阿婵怕闹出人命,也跟着说:“无阴公子,小姐要紧。”

  风无阴手指一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火似乎是发过头了。那一瞬间灭顶一般的怒意来得气势汹汹,根本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若换成逐闻,只怕面前这个人早就没了性命。

  手里松了力道,那掌柜“扑通”一声倒地,风无阴越过人群走到红扶面前。

  红扶略有惊悸地抓住他,指着厨房,道:“煮粥给相公。”

  风无阴看着她满脸的烟灰和血迹,还有手上明显的切伤,扭过头去,一眨不眨地盯着阿婵。

  阿婵一慌,哭了起来:“无阴公子都是我不好,是我教小姐早起给您做早饭的,可我没想到,小姐真的会起来。”

  店小二也跟着诉苦:“这位公子,我们掌柜也是这十里八村鼎鼎有名的大善人了。可你家小姐今早天不亮就把咱家厨房给烧了个精光,咱们以后怎么做生意啊。我家掌柜不过是略略惩罚了……”

  风无阴偏过头,目光阴狠:“略略惩罚?”

  店小二刚见识了他的凶暴,不由得吞咽起了口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其……”

  风无阴打断:“阿婵,赔他们一百两。”见店小二和掌柜的并没有什么表情,接着说,“黄金。”

  刘掌柜听到“黄金”就两眼放光,恨不得让红扶把他整个客栈都烧了,刚想说两句谄媚的话,就听到那风无阴接着说:“但是,谁打了我家娘子,打了哪里,都得给我打回去。”

  众人闻声,心肝一揪。

  止月冷哼一声,心道,风无阴,你果然有债必偿、有仇必报。

  可是,看到那傻乎乎的红扶,她突然觉得,接下来的行程,会变得很有趣。

  (六)

  日上正空,云淡风轻。

  红扶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风无阴不在身边,便起身去找。

  曲折的回廊里,挂满了白色的纱幔,柳枝在回廊两旁摇曳。早已不是初春时模糊的鹅黄,庭院里是姹紫嫣红的一片繁盛景象。

  回廊尽头的亭子里传来了笑声。

  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红扶拨开纱幔,看到那亭子中央的两人正在逗弄一只狐狸。

  穿烟青色衣衫的女人说:“白仓山上的雪狐,果然是千年一遇,有灵性不说,还漂亮成这个样子。难怪当初问种归要,他死活不愿意。”

  风无阴伸出手顺了顺那雪狐的皮毛:“给别人不愿意,给你不见得吧。”

  止月抿嘴一笑:“你说这话可是冤枉我了,他送我这雪狐的时候,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风无阴勾嘴笑着,手边琉璃壶里的千年雪梅酿还剩了一半。潋滟光华透过纱幔照进去,洒在他侧脸上,红扶觉得这样的相公看起来真是太好看了,比当初在江牧第一次看到他时还好看。

  止月抱着那雪狐,余光瞟到了纱幔后面那人的身上,于是借口起身离开。

  红扶正四处寻那只可爱的动物,止月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在找我吗?”

  红扶的眼睛落在雪狐身上,想伸手摸摸,止月便将雪狐递过去,问:“喜欢吗?”

  红扶点点头。

  止月说:“我也喜欢呢。不过,你相公就不喜欢。”

  “相公喜欢。”红扶摇头,否了止月的话。

  止月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因为它不乖,咬了你相公,可疼了。”

  “疼,相公疼。”

  “对啊,可疼了,还流了好多血。那红扶要怎么做呢?”

  于是,抱着雪狐的那双手开始慢慢收紧。止月手一挥,在那雪狐挣扎嘶叫之前封了它的喉。

  阿婵做好午膳送上来的时候,止月正掩面哭泣,风无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只听那止月说:“我不知道我这雪狐是哪里惹到红扶姑娘了,要是红扶姑娘看我不顺眼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大不了我在你需要的时候再出现便是。”

  阿婵低头看了一眼那惨死的雪狐,面目狰狞不说,本来柔顺雪白的皮毛上被淋淋鲜血沾满,简直不忍直视。

  再看自家那痴傻的小姐似乎一点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还指着那雪狐嬉笑着对风无阴说:“死了。”

  阿婵放下手中东西,赶紧跑过去解释:“不会的,我家小姐很善良,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看着那梨花带雨的止月,小泉的心都碎了,胳膊肘也就拐了出去,指责道:“小姐手中还有带血的雪狐毛呢。”

  “所以呢?”阿婵厉声问。

  小泉闭上了嘴。

  风无阴开口:“红扶,是你做的吗?”

  大家都吊着一口气,红扶却邀功一般点着头:“死了。”

  “为什么?”风无阴问。

  “它,讨厌。”

  止月哭得更凶了:“我看,不然我还是走好了,免得惹红扶姑娘不高兴。”

  小泉正义感爆发:“怎么能让你走呢,明明就是我家小姐的错。姑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阿婵气得恨不得上去给小泉一脚,但她也知道这事不管是不是自家小姐做的,红扶都不可能解释清楚,而风无阴的立场又很微妙,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出来解释:“我家小姐脑子的确不好使,如果这真的是她做的,我代我家小姐跟止月姑娘道歉。”说完就领着红扶准备走。

  风无阴推开阿婵,怒声道:“你代表?你有什么立场代表?你知不知道这雪狐是什么来历?”

  阿婵不服,却不能明目张胆地辩驳,只好低下头。

  风无阴扭身安抚止月:“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然后对红扶说,“做错了事,就要承担相应的惩罚,雪狐是一条命,你杀了不能一句道歉就完事。我知道你听不懂,但它是白仓山的精灵,不同于一般畜生,修炼百年是可以成仙的。所以,你要为它祭灵七日。”

  止月擦了擦泪:“会不会不好?红扶也不是有心的,为精灵祭灵可是要……”

  风无阴打断:“你带她去吧。”

  白仓山万年冰封的雪地里,红梅妍妍,红扶一跪就是凡间七天的时间,每过一天,身上就会多一道冰锥的刺伤,满够七日,血流够了方才休止。

  痛楚的梦寐中,也是绯红成片迎风招摇的模样。

  一场盛大华丽的宴会中,她贴着一人温暖的皮肤,影像里看到了那鎏金烫光的案桌上堆满了琼浆玉露,丝竹声声迎风飘扬的云衫广袖。

  痛,很痛,被天雷劈在身上的时候,她只听到了碎裂和剥离的声音,接着她便没了意识。

  就如现在这般没有意识,她睁开眼,尽管流了一脸的泪,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是难受吗?可是相公说了,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谁都一样。

  寒冰入骨,四周是漫长无尽的黑夜,还有发着绿光随时会冲过来将她吞噬的野兽。

  她害怕,想喊相公救她,可她发现自己叫不出来,只有那碎不成片的梦一阵一阵地侵袭着她。

  一片缭绕无形的烟雾绕着她,向她承诺:“最多三年,三年内我定会回来,到那时就算风无阴记起来,也伤不得你了。”

  定远郊外,凭空起的一座府邸,回廊尽头,止月掩面:“可我总觉得她不像你说的那样傻,你没看到她掐死雪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多可怕。”

  风无阴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你一个神仙,难道阻止不了她?”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再说她是你娘子,我能对她做什么。你那般维护她,我……”

  “你这是在怪我?”

  “我没有。但是逐闻,你爱她吗?”

  那整整七日的分离,漫长黑夜里无尽的辗转如果不代表爱的话,那应该就是不爱,可是不代表吗?

  他不知道。

  于是,止月便替他说了:“她不过是你在人间娶的一个姑娘,你娶了她,对她好是自然的。”

  对于这个说法,风无阴默认了。

  止月清艳的脸上浮出些笑意:“何况,那只是一个傻子。不值得你花费那么多心思。”

  “这和她是傻子没关系。”

  “有关系。”止月道,“谁对她好,她就会管谁叫相公,她甚至,根本不知道相公是什么意思吧?逐闻,你处处维护她,不过是觉得她纯良无害,又乖巧可人,甚至你觉得她对你的喜欢是一心一意的。但真的是这样吗?”

  “你管多了。”

  风无阴起身,刚走到院子,种归便带着祭完灵回来的红扶出现在门口。

  她看到了他,却不像往日那样笑着扑到他身上,她站在那里,眼睛里映着他,只是目光叫他觉得陌生。

  还有那雪白的流云素裙上血迹斑斑,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斗的模样让风无阴浑身一颤,他抓住种归便质问:“人怎么成这样了?”

  种归拂开他的手:“我才想问你,你这娘子是个什么怪物,把我白仓山上一半雪梅都毁了,我不过是放了几只灵兽吓唬吓唬她,她居然大开杀戒。”

  风无阴眉头一皱,摇了摇红扶:“红扶,你看看我,我是相公啊。”

  红扶这才回神,苍白的脸回暖,眼睛里又有了光彩:“相公?”

  语音未变,可风无阴总觉得意思不一样了,他将她拉进怀里,安抚:“没事了。”

  风中纱幔里的止月,眉眼一弯,缓缓摇动着羽扇,一个凡人对白仓山的灵兽大开杀戒而不死?

  说不过去吧。

  (七)

  近来,红扶经常重复在白仓山祭灵时做的那个梦,甚至,越来越清晰。

  她能看到,枫火荻花满山摇曳,也能看到金碧辉煌的某处大殿后坐落在一片红枫当中的小殿。

  夜风不止的时候,有人在院中舞剑,那人经常穿着一袭雪白云锦缎袍,漆黑如墨的头发用金色的发带束在脑后。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却很喜欢静静地看着他。

  就像现在,她一睁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相公,避尘出世、风华无双的样子。

  感觉枕边人不安地乱动,风无阴睁开眼,抵着她的额头:“怎么了?”

  “喜欢。”

  “喜欢我?”

  “喜欢。”

  风无阴捏了捏她的脸,又拿自己鼻尖去蹭她:“那就乖乖地跟着我,好不好?”

  “好。”

  “好乖。”风无阴问,“你不会恨相公吧?那止月到底是神仙,雪狐是种归的灵兽,你杀了它,不让她出口气,我怕今后她还会变着法为难你。算了,跟你说这些,你又听不懂。”

  红扶便重复:“听不懂。”

  风无阴呵呵一笑,将人搂得更紧了。

  西厢里,银月如瀑流泻在地上,房顶上的两人,对酒言说。

  种归摇了摇头:“风无阴不会是动了凡心吧。”

  止月冷哼一声:“他现在只是不记得自己是谁,忘记了当一个上神的感觉,有凡心也不奇怪,只是,对着一个傻子……”

  “傻子?”种归摇了摇头,“我看啊,她不可能是普通的傻子。”

  “可是,我看不到她身上有丝毫的灵根。”止月道。

  种归摇了摇头:“我也看不到,不过我觉得江牧肯定有问题。哎,你既闲来无事,跟在他身边还不如去打探打探。”

  止月说:“我也正有此意。”

  翌日。

  在去往晋中的最后一段路上。

  红扶被风无阴哄着和阿婵坐在马车里,但阿婵因为一路过于疲劳染了风寒,又不能让小泉去照顾她。所以在止月说自己可以跟红扶同车时,风无阴没有选择,只好同意。

  路过晋水,月上树梢,马车在十字路上滚过,发出吱呀响声。沉默久了,止月便开口问:“红扶姑娘前些日子在客栈可是想给你相公做早饭?”

  红扶点头如捣蒜,并想到了阿婵告诉她,那样是为了取悦风无阴,于是就不羞不臊地来了句:“取悦相公,相公高兴。”

  止月闻声干咳了两声,那傻子一点事没有,自己倒是先红了脸:“取悦?呵,你个傻子居然知道这个。那你跟我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红扶摇头。

  止月来了注意:“那姐姐教你,你要不要学?”

  红扶瞪大了眼睛。

  止月说:“这取悦男子,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不是做做饭、洗洗衣服就可以的。再说你相公乃九天战神,根本不需要你做这些,你需要做的,是别的。你要是想学,就告诉我,你想学。你想学吗?”

  “想学。”

  止月没想到一个傻子还这么执着,不过既然是她自己想学的,那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两天后。

  时隔一月有余,风无阴带着红景天的商队终于来到了晋中。

  这晋中乃是中原腹地,离京城又近,当真是除了江南以外最为风光繁华的地方了。

  晋水穿城而过,城中街道熙熙攘攘,建筑鳞次栉比,还有那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商铺,世风也异常开化,皆不是云梦江牧能比的。

  乔离和红景天也是很多年的商友了,见他们不辞劳苦来一趟晋中,早早备下偏府给他们。

  这边风无阴带着茶叶去乔离茶庄交货的时候,那边止月便带着红扶去了晋中街市上有名的青倌小楼,找了个看起来模样不错的男子,交代:“我这妹妹想学侍夫之道,傻是傻了点,但好好教,也是能教会的,”说着给了他鼓鼓一袋银子,“带到乔家茶庄旁边的客栈,记住,要说是她看你长得好,主动找你的,明白吗?”

  那小倌拿了银子自然是唯命是从。

  止月心情大好,转身便去和风无阴告辞,说有事要离开几天,并且有意无意地告诉他,红扶出门了,阿婵没跟着。

  看着风无阴相貌堂堂、举止得体,并且对红扶关心有加的样子,乔离笑着说:“红老板这个人有福气啊,娶不到老婆就捡个女儿。女儿傻成那样,还能找到你这样的姑爷。”

  风无阴道:“乔老板过奖了。红扶很好。”

  “哈哈,是是。这边货物大概要清点几天,你们一路也辛苦了,不如你先去街上找红扶,带她好好逛逛,日后再来清点,不急这一时。”风无阴谢过乔离后,便转身出门。

  五月晋中,海棠花开得繁盛,街头卖艺的江湖儿女们敲锣打鼓喧声夺势,还有那打着花伞羞羞答答走在街头的深闺小姐们,被丫头拥着,如同易碎品一样不给人看。

  这晋中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人谈何容易,不知道那阿婵是做什么吃的,竟然不跟着。

  风无阴心里有气,但眼下找到红扶才是最重要的事,也就不想过多计较,知道自己是逐闻,便用玉珠唤出了晋中土地。

  再说红扶跟着小倌去了客栈后,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别人让她干吗她就干吗。

  小倌瞧她乖巧可爱,便生了爱意,原本只是想在言语上教教她怎么履行夫妻之道,但没过多久就开始动手动脚。

  一开始也觉得自己乘人之危有些不厚道,但想到止月给他银子时说得那些暧昧模糊的话,心想应该是可以的吧,不然也不会放心把一个傻子交到他手上。

  于是,他哄着红扶上了床。

  初衷是想既教会她夫妻之道,又占一下她的便宜,可等伸手抚摸到了红扶光滑细腻的脸颊后,初衷就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甚至失去了一路以来的温柔,粗鲁地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红扶反应慢,还没开始反抗和闪躲就被剥了小罩衫,褪了中衣,露出了小巧的肩膀。

  那小倌两眼都直了,正欲扑上去。客栈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接着有人便以雷霆之势移到了他面前,没给他反应的时间,一把将他从床上捞起。

  小倌想到止月交代的话,便急着解释:“是她看我长得好看,硬要拉我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身体一悬空,接着那黑着脸的男人就那么把他举着从窗口扔了出去。

  小倌两眼一花,都还来不及喊叫,“扑通”一声便落在了楼下卖豆腐的摊子上。

  只听楼下哇啦哇啦一片喧哗,风无阴“嘭”的一声将窗子关上,回头看到红扶居然衣衫不整就那么光着脚走过来,指着窗子说:“相公,高兴。”

  风无阴气火攻心:“你觉得你这么做,是为了让我高兴?”

  红扶点了点头。

  “所以,”风无阴马上就明白了过来,“是在让别人教你,怎么取悦我?”

  红扶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

  本来已经被褪到肩膀的衣服,经她那么一扑腾现在全部滑落,只剩了一件薄薄的里衣,关了窗,光线昏暗的房间里,能透过那层衣服看到她身体的大概曲线,大体来说符合男人审美。

  风无阴走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她黝黑的瞳孔一缩,水汪汪的眼睛都兜不住眼泪,滚过脸颊落在殷红的嘴唇上,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

  “红扶,笨。”

  “谁说的?”

  “相公,不高兴。”

  风无阴心被烫了一下,低头将她脸上的眼泪亲掉,一路从眼皮亲到了嘴唇。

  那里触感柔软温暖,不知不觉就动了情,上一次吻她还是在半醉的状态下。可眼下,他是清醒的,清醒地感受着自己心跳加快,呼吸变重,清醒着想要她。

  红扶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抗拒,软软地任他抱给他亲。

  行至迷醉,风无阴缠着她,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这种事,只能让相公来做,只能由相公来教,知道吗?”

  红扶意识凌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风无阴更是初尝人事,食髓知味,红纱暖帐内把人要了一遍又一遍。

  而红扶眼角的泪,自始至终,没干过。

  第四章 逐闻神君恢复记忆

  (一)

  今年云梦的雨季来得比往年早。

  一到这种季节,来往云梦的渡船就供不应求。河岸渡口边几个书生被一队客商插了队,正满口之乎地跟人辩驳。

  止月拂开船舱的珠帘往外看了一眼,还没说话便把那一方河神给看了出来。

  河神冒出个尖尖的脑袋,拱了拱手:“不知止月仙子前来,小神多有怠慢。止月仙子可是来找逐闻神君的?”

  止月扫过一眼,垂下珠帘,道:“你见过逐闻?”

  “一月有余前,小神在这里见过,那个时候神君还吩咐小神替他办了件事。”

  止月忽然抬头,又将那珠帘挑起,探出头,问:“叫你办的是什么事,可办妥了?”觉得自己有些唐突,轻笑一声,“我路经此地,也是为逐闻神君办事的,你大可放心地告诉我。”

  那河神连连作揖:“小神没有怀疑止月仙子企图的意思。”而后一一道来,“小神问了那江牧的土地,逐闻神君大概是三个月前来的云梦,一直待在江牧城里。两个月前,曾在江牧城中与一员外发生冲突,被江牧茶商红景天傻女红扶所救。江牧本是有灵气之地,盘旋此地的精怪数量种类繁多,小神能力有限,查不出那日和逐闻神君交手的精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红景天的女儿红扶,小神探得,她并不在六道轮回当中,也就是说,说……”

  “说什么?”

  那河神却突然谢起罪来:“小神不敢妄自揣测,毕竟那是逐闻神君在人间娶的妻子。止月仙子若想知道,可以将那阎王唤来问一问。”

  止月哪里等得到将阎王唤来,当下打发了河神便转头亲自去往阴曹地府。

  忘川路上,彼岸花开到荼,浸染了那轮回之苦,成就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弱水三千。

  一众没有眼力见的小鬼见有人闯进大殿,还没出手阻拦便被止月挥手拂去,撞到狰狞恐怖的墙壁上,幽暗的大殿里瞬间便哀叫不止。

  “后耳!”止月唤。

  阎王后耳闻声丢下手中生死簿,大步上前,还未行礼,便被止月夺了声:“按照人间的时间来算,十八年前,云梦江牧出生过一个女婴,叫红扶。我且问你,那红扶,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红扶”两个字,后耳“扑通”一声跪下,双腿乱颤,边磕头边回:“止月仙子息怒,小仙执掌六道生死轮回,这六道生灵众多,小仙没办法每一个都记在脑中,需要查……”

  止月没耐心,一把将他手中的生死簿夺过,朝那大殿幽暗的地砖上扔去,怒道:“你不知道?一个不在六道轮回当中的东西,却偏偏有了性命,这样的存在,你一个执掌六道生死秩序的神仙,你跟我说你不知道?后耳你还在侥幸吗?觉得那凡人一生不过数载,眨眼就过去,神不知鬼不觉便能掩盖住你的疏忽,然后万事大吉?但是你想不到吧,差不多的时间,仙界丢了一个东西,叫青冥镜。那青冥镜乃上古神器,法力无边,不仅能吞纳万物,还可以毁天灭地,作为神器,得到便得无上仙力,可若是让神器有了性命,成了精,那你这阎王的仙根,只怕是不够剥的。”

  忘川河边通往下一世的渡口前排满了去往六道的灵魂,小鬼打着灯笼进殿,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咚咚”磕头的巨响,小鬼止步。

  只听那阎王哭诉:“小仙知错,还望止月仙子在天帝面前替小仙求情几句,小仙也是一时糊涂,守着这六道生死秩序几万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止月准备釜底抽薪:“所以,那红扶,的确是青冥镜?”

  后耳却说:“小仙确实不知那红扶是不是青冥镜。但她的确归属六道之外,当初是有一精怪在受天雷之刑预备飞升,红扶便是替那精怪挡劫时被天雷劈进人道的,小仙当初措手不及才酿下今日之事。”

  没得到肯定回答,止月心有不甘,接着问:“那精怪是什么,这你总知道吧?”

  “那精怪乃是吸收了几万年天地精气的云雾,像这类精怪一般都成不了气候,因为基本上挨不过天雷之刑。但若是挨过了,便能成形,也可无形,最擅长迷惑人的心智和掩盖万物真相。最麻烦的是,无处可寻。”

  “如果被那云雾精迷了心智,又如何解除?”

  “无法解除,除非到了既定的时间,或者,死后。”

  晋中,乔家偏院。

  风无阴一手揽着红扶,一手将乔离准备给红景天的礼物放进马车。

  乔离见风无阴待红扶的耐心模样,是打心眼里喜欢他,本想多留他们几日,但风无阴表示有要事在身,不好强求只能作罢。

  那河神应他的事,他还放在心上,再加上货物已经出干净,风无阴决定带着红扶先走,剩下人马由小泉和阿婵负责送回江牧。

  阿婵有些放心不下,追上去,请求道:“姑爷带我一起走吧,路上我好照顾小姐。”

  风无阴翻身上马又把红扶按在怀中,侧头,冷峻双目泛着严肃的光,淡淡地回了句:“不必。”

  红扶将头从风无阴的怀里探出来,对着阿婵眨了眨眼,也学着风无阴的语气说了句:“不必。”

  闻声,风无阴轻笑,将怀里的人紧了紧,扬鞭驾马,绝尘而去。

  一路南下的风光和北上晋中时有所不同,山林新绿已然成片,墨色树荫铺天盖地流泻千里。风无阴带着红扶打马而过,身后扬起的尘埃腾起又落下,那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山口豁然开朗的官道上,车马人烟变得多了起来,风无阴刚想问红扶累不累,她便指着茶棚里的人说道:“仙女。”

  不等风无阴望过去,那仙女就自己飞身过来,停在马下,抬头,冷艳的眼睛注视着他,连一丝余光都没有给旁人。

  “止月?”风无阴勒马,疑问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关心或者其他情绪。

  一趟江牧走下来,辛苦与否,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可他怀中抱着的人却像正午的太阳一般刺眼。

  那高高在上的战神逐闻,何时对哪个女子这般过了,别说是精心爱护,就算是目光多留在谁身上一会儿,那个人都算他心头好了。

  所以红扶,一个傻子,一个六道之外的东西,凭什么?

  止月冷笑一声:“几日不见,要赶回江牧了吗?”

  风无阴抱着红扶下马:“嗯,晋中的事,都处理完了。”

  欺他凡人体质,她指着天空说:“我刚从南天门经过,听雨神说,未时有雨,红扶姑娘凡人体质,淋雨不好,不如进我房舍休息,等雨过?”

  风无阴看了看红扶,赶了一上午路,想她肯定是累了,便点头同意了。

  还是那轻纱幔帐的房舍,一杯惊雨下肚,风无阴沉沉睡去。

  院中追赶蝴蝶的红扶被止月叫到了亭下,伸手变出蝴蝶万千,翩然起飞萦绕在她身边。

  止月问:“可喜欢?”

  红扶点头:“喜欢。”

  “这六道三界啊,最好的东西全在扶风,包括蝴蝶。扶风,你相公的家。红扶,你想不想让你相公回去?”

  红扶听到扶风便想起了当日风无阴跟她说要带她去扶风的话,于是点了点头:“扶风,相公的家。”

  翩然起舞的蝴蝶猝然汇聚,在一声惊雷中变成了一道银白的光,止月翻手摊开,一把匕首躺在她的掌心,刀尖对着红扶,问:“那,你愿不愿意帮你相公回到扶风去啊?”

  红扶手中的糕点从手中滑落,盯着那把匕首怔住了。

  止月轻笑:“你相公可是很想回去的,红扶一定会帮忙的,对不对?”

  红扶接过匕首:“帮忙。”

  (二)

  未时的雨泼天而下,伴着惊雷和闪电劈在了郊外的房舍上、院外山中新绿的树梢上,最后一批花尽数落下,碾作成泥。

  刀尖寒凉,握在红扶手中的刀柄也是寒凉,止月说只要把这银白金属插进风无阴的胸膛,他便能回扶风了,便能带着她一起回扶风了。

  这么凉的东西插进他的身体会不会很痛,红扶想知道,于是在插他之前先插了自己。同样的地方,刀进刀出,无任何创伤,无任何疼痛。止月抿嘴一笑,在红扶将刀尖对准风无阴的胸膛时,加了一道力。

  金属刺破雪白的衣袍,殷红血液翻涌而出,顺着刀身流在红扶的手上,烫的。

  记忆里遥远的过去慢慢苏醒,像春天破土而出的竹笋,带着气势汹汹的姿态和不可回头的决绝。

  扶风仙山常年摇曳的枫火荻花,枝头吟唱的鸟儿都是五彩云雀,他战神逐闻便是那仙山的主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数散仙拜在门下,所到之处受尽恭拜。那面玄铁寒珠的青冥镜,是用来彻底铲除妖王孽还的,日子就定在庆功宴之后。

  可它竟然滑落人间。

  天帝在凌霄宝殿,当着众仙封他仙力,赶他下凡,初尝五谷令他痛苦不堪,为了活命利用法眼当起了算命先生,不能求助其他神仙,辗转人间悻悻十八年,终于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让他一眼就看到了他掉在凡间的青冥镜—化成了那痴痴傻傻的女子,还不知死活地指着他说想要他。

  他翻身过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如现在这般。

  不同的是,那日有一团云雾飘了过来,迷了他的心智。

  而今天,床边的红扶,睁着眼,眼角艳红,许是疼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一句话未有,丝毫不挣扎,她墨黑的瞳孔里映着的全是风无阴染了半身红血的白袍。

  散在他肩上的头发,全都收拢在了脑后,一张秀润天成的脸上再没此前的半点温柔。

  “相公。”她喊了一声。

  风无阴冷笑一声:“就你?”

  之前的朗润声色已悄然换成了冷厉。

  她抬手用微凉柔软的手心覆上了风无阴萧劲有力的手背,委屈着说:“疼!”

  风无阴嗤笑并无所谓:“是吗?”

  红扶眼白外翻,只是艰难地说:“回……扶风。”

  “是啊,回扶风。”手中的力气加重。

  “看……蝴……蝶。”

  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渐渐没了力量。

  他想起那日在去往晋中的路上,他说等他们回了扶风,他让很多蝴蝶围着她,还说每天都会陪她看。

  可是,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做出那承诺的人,并不是他逐闻。

  何况那红扶是青冥镜,可青冥镜却不是红扶。

  是她自己将那把刀插进他胸膛的,神仙被封了仙力拥有凡人体质,死过一次便会恢复仙身,尽管如此,刀尖戳进心脏的时候,疼也是真的疼。

  她在他掌心里疼却毫不挣扎,她爆裂而出的瞳孔里,依旧是他英俊的面孔,脖子动脉的跳动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却突然收手。

  他翻身下床,飞身出了那郊外的房舍。

  止月盈笑而来,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风无阴一掌定在了刚落过雨的树干上,扭过来对着她的目光里全是杀气:“你居然,敢算计我。”

  止月急喘:“无阴,我是为你好,那云雾精的手段没有法子解除……”

  “我说的是这件事吗?你自己弄死了种归的雪狐,却让她去白仓山受罚;你为了让我嫌弃她,居然敢找小倌去调教她。止月,谁给你的胆子?”

  “她不过是……”

  “何况,你还让本上神,如此不光彩地死去。止月,你给我听好了,但凡我风无阴在这六道三界一天,你就休想再踏进我扶风山一步,你若敢来,那就试试看,看我会不会顾忌,你是谁的玄孙。”

  言罢,抽身而去。

  郊外房舍坍塌,阳光破云而出,叶尖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润进泥土,好似这场雨,从未下过。

  (三)

  枫树下盈白的水池边,池中金莲已有要绽开的趋势。金莲是逐闻的神冢,花开之时,他需入冢重塑,这期间,仙力归零,待他重塑出关,仙力会较之前有很大幅度的提升。

  而金莲自他出生到现在,这将是第一次绽放。

  现在,池中碧水里映着风无阴洒逸的身影和为霜出尘的面庞。

  “神君,你走了半个多月,可是瞧着我变好看了没?”为霜扭头趴在风无阴的膝头仰着脸问道。

  风无阴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敷衍道:“好看了。”

  “可是我瞧着你眼神没有以前那样的光彩了。神君,你下凡一趟可是遇到了什么伤情的事?”

  风无阴拎起手边的雪梅酿,仰头一饮而尽,末了搂住为霜,眼神轻佻:“你觉得,我风无阴是那种会为了哪个女子伤情的神?”

  为霜摇头,作势要攀住他的脖子:“神君自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风无阴推开了她:“知道就好。”

  酒香还在为霜的鼻头没有散尽,风无阴却已经踉跄着走向后殿,那金色的发带捆紧了一头浓黑的长发,发尾在风中散乱,似雪的白袍金线钩边,腰间珠玉当啷,就是没了那块他父神留给他的名牌。

  他一脚踏进后殿的小院,琉璃壶被他砸到地上,开成了晶莹的花。

  房中蜷缩在墙角的人,闻声一颤,抱紧了自己恨不得钻进墙里。

  他踢门进来,带来了一身的清风明月,百花仙露。

  他疾步过去,将人往怀里一搂,伸出温热的手,抚去她脸颊上未干的眼泪,柔声在她耳边问道:“你怕我?”

  红扶抖得更厉害了,眼前的人明明是相公,却又不是相公。

  “你怕我是应该的,青冥镜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红扶抬起脸盯着他看,不清明的一个人,眼睛里的颜色却那样纯净,黑是黑白是白。

  胸中澎湃着想要喷涌而出的情绪就在下一瞬,让他不由自主地低头吻住了她,在她身上流连缱绻,转移到罗纱帐里,人影交叠轻晃,看着身下那张无辜的脸,饱含水汽的眼中映着的全是他,他心中满足却又剧烈地绞痛着。

  窗外枝头上的两只七彩云雀,交颈而立,扑扇着翅膀,在剧烈颤动的风中一飞冲天,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喘着粗气,将人抱紧,咬着她的脖子,炙热的鼻息喷洒在耳边,缓缓说道:“我给你一世,让你回到人间过完剩下的几十年。我会忘记你,待你百年之后,我便去寻我的青冥镜。”

  红扶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道:“回扶风。”

  他低头软语:“这里就是扶风。”

  “回相公的家。”

  “这里就是相公的家。”

  “看蝴蝶。”

  “好,看蝴蝶。”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

  那日,东荒无极的扶风仙山,出现了千年一遇的奇观,绯红成片的枫火荻花在七彩翩然的蝴蝶丛中黯然失色。

  那斑斓的蝴蝶飞过了沉默的高山,穿越了喧嚣的大海,盘旋在碧蓝的晴空上,铺天盖地,经久缠绵。

  红扶站在风无阴的后殿小院里被蝴蝶包围,痴痴傻傻地笑着。

  风无阴靠在他梦中经常见到的地方,看着她,那一望,竟成了这一世最后的温柔。

  (四)

  朔下幽闭的宫殿内,月前打斗留下的混乱场面还没收拾,几个苟存的精怪躲在殿中破碎的龙骨座椅后。

  一道青色魅影从殿门口飞进来,掠过那暗色玉石地板,不做一步停留飞身踱进殿后深蓝的湖中。

  小精怪从座椅后探出头,见那蓝湖正中水波上涌,擎天一柱,接着那青色魅影便顺着水柱沉入湖底。

  再回神,蓝湖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湖面几朵金色莲花已有绽开的趋势。

  扶风,正殿中。

  风无阴斜靠在鎏金座椅上,右手拿着本金线装封的书,左手修长手指腾出来抵着额头,殿中空空荡荡,只有两排不日不夜烧着的烛火在风中偶尔跳跃。

  约莫一炷香后,风无阴将手中书放下,但保持着姿势没变,开口,语调很冷:“你既然来了,又不说话,打算就这么看着本上神吗?”

  近处的烛火突然开始摇晃,没等对方开口,风无阴便伸出五指,翻手向上,掌心出现一团淡金色的光,接着俊目一挑,金光离开掌心,向殿中飞去,停在正中央,一团云雾便开始现形。

  “你……你放开我,放开。”

  风无阴冷笑,又勾指一点,那云雾便开始幻化人形,一道金色的袍子自头顶到脚踝包裹得严严实实,打眼一看,其实是有了人的轮廓,却没有具体样貌。

  风无阴抬头:“你就是当日在江牧迷惑我的云雾精?”

  云雾精折腾许久也没挣脱掉那金色衣袍,只好作罢,往地上一瘫:“是又怎么样?”

  风无阴冷哼:“你当日欺我没有仙力,居然敢对我施法。又诓骗我跟那傻子成亲,所以,你今天是来以死谢罪的吗?”

  云雾精这才感到害怕,马上卖起乖来:“神君你要明察秋毫啊。我虽然只是一个精怪,但也懂得知恩图报。那青冥镜当日落入凡间时正遇到我飞升渡劫,帮我……其实也不是帮我,就是恰巧,替我挡下了那天雷。机缘巧合,青冥镜被劈进轮回道,因为镜身不完整,所化之人的红扶三魂不全七魄缺失。但她一看到你就喜欢得很,而你却要杀她,我也是为了报恩,才……”

  “好,”风无阴由着他解释,“迷了我的心智之后,你去哪儿了?”

  “我当然是去找青冥镜散落的极地寒珠了。找到了极地寒珠,红扶才能有正常心智,说不定还会有青冥镜本身的仙力,到时候就不怕你了。”

  风无阴觉得有趣:“找到了?”

  “没有。”

  “没有,你来我扶风做什么?”

  “我听说,你把红扶弄来这儿了,我当然是来救红扶了。”

  风无阴眉头一紧,飞身上前扼住他:“你撒谎了,本神君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从实招来,我定让你灰飞烟灭。”

  云雾精一琢磨,虽然红扶有恩于他,但他真不是那种为了报恩就能甘愿自我牺牲的精怪,跟风无阴硬碰硬不值当,马上示弱:“我说,我说。因我寻那极地寒珠无果,途遇一仙友,他告诉我,仙界的神器都有灵气,不仅会自己认主,而且即便自身有一部分缺失了,也会寻着同脉仙缘归一。我就想着,兴许,极地寒珠已经、已经……我就是来确认一眼。”

  这话还没说完,风无阴猝然松手,然后转身朝后殿奔去。

  月落霜天,枫花飞洒,而后殿,空无一人。

  第五章 青冥镜在等,等你心甘情愿

  (一)

  那云雾精说:“仙界神器都会认主……缺失的部分会寻着同脉仙缘归一。”

  如他的佩剑无至,无论相隔多远,只要他有需要,它就会立刻出现,剑身是,剑鞘也是。

  同理,若青冥镜是他的,那只要他需要,它就应该会出现,镜身是,镜身上的极地寒珠也是。

  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那只能说明,青冥镜的主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风无阴。

  回想那日,凌霄宝殿上,天帝将青冥镜赐予他时说:“镜身开,诛灭始。”

  开,向谁开?灭,灭何人?

  如果不是红扶就这么离开了扶风,到现在他都还以为,那镜子是用来对付妖王孽还的。

  而此时,殿外来报,说妖王孽还现世,请战神逐闻速速赶往朔下。

  风无阴望着那空荡的大殿,以及殿外迎风招摇的枫火荻花,难免觉得荒唐。他招来云雾精:“我此番去朔下,可能凶多吉少,渡你千年修行,赐你名字楼玥,只求你一件事……”

  朔下幽闭的妖王宫殿,孽还正大剌剌地坐在他正殿中,玄色衣袍拖地,一半脸藏在金色的面罩中,而露出来的那部分有着和风无阴一样无二的样貌。

  无至从殿外飞进,穿过稀薄的空气,擦过耳朵定在脑后的墙上,孽还抬眼,嗤笑一声:“天界走狗,你来了?”

  “这么叫我,你配?”风无阴现身,收回无至,“谁给你解封的?”

  孽还换了个姿势:“你猜不到吗?猜不到,你来做什么?”

  “终结你。”

  孽还大笑:“老弟,你在开玩笑吗?你我同是父神的孩子,不老、不死、互相牵制。你拿什么来让我死?”

  不老、不死、互相牵制。这也是天帝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还喜欢说的一句,是血浓于水。说到底,天帝不信他,从来都不信。这么一想的话,若非他与孽还一个为神一个为妖,只怕也不可能安然万年无恙。

  今日被召来朔下,想必就是打算把局面摊开,要把他灭在此地了。

  想他万万年来,为天界鞠躬尽瘁,到了最后,也不过落得个鸟尽弓藏的地步。

  只是他想不到,那青冥镜的主人,究竟是谁。

  红扶呢?是认主了吗?

  再一回神,殿外天兵排成两排,中间劈出一条夹道,缓缓走来的人,一袭艳红雪里梅,千年梅花酿经久飘香。

  逆光中高大颀长的轮廓已经不复往日半点温和,浑身上下杀伐腾腾。看到风无阴后,来人缓缓举起右手,中指和食指指尖夹着一颗极地寒珠,发着刺眼的光,呵呵一笑:“逐闻。”

  风无阴恍然,收回对准孽还的剑:“种归神君,蛰伏数万年,下了一手好棋。”

  种归勉强笑了笑:“谬赞了。”

  “天界既然要除我,何必大费周章。当日在我扶风的庆功宴上,种归神君在我酒里下了东西之后,直接动手不就行了?”

  种归笑:“天界要除的从来都不是你一个。在天界众神心里,你逐闻神功盖世,无人能及。你扶风招摇万年,昌盛至极,不知收敛,可考虑过天帝的颜面?万万年来,你与孽还表面上水火不容,实际上惺惺相惜,天帝忍了这么久已经算是仁慈。可你与孽还是父神仙子,六道当中没有谁能奈何你们。只有上古神器青冥镜能一次将你二位吞灭。”

  风无阴冷笑:“可是青冥镜除了能吞没我与孽还,还能吞没天地,你们没有把握,不敢擅自使用,所以,你们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在等,等你逐闻,心甘情愿。”

  等你二位殿前金莲开。

  江牧,古双茶园。

  小楼一夜风雨,早起屋檐上还挂着些许的雨。

  窗外柳树枝丫繁盛,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影子。屋内,红扶在绣蝴蝶,十指被针戳破,伤口好了又开,开了又好。

  烟青色一抹影子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落在那窗台上,捡起一张绣好的锦帕,凑近看了一眼,评价道:“和扶风的蝴蝶一般漂亮。”

  低头钩线的人抬头,两人目光相撞,止月轻轻一笑:“你还要装傻到什么时候?”

  红扶后退一步,止月没给她退第二步的机会,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风无阴就在朔下,你若不出面将孽还给收了,他便会被冠以暗通妖界的罪名,将来被剥仙根,灰飞烟灭,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朔下,妖王大殿。

  那时,风无阴对楼玥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找到红扶,像当初迷惑我的心智一样,让她忘记我。”

  孽还拍案而起,到风无阴身边,用胳膊搡了搡他:“哎,天界已经要弃你了,你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斗了这么些年,也该跟老哥合作一把了吧。”

  风无阴握紧无至,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种归,对孽还说:“你是你,我是我。”

  言毕,大殿内仙光流洒肆意,一场杀戮揭开了序幕。

  万年修为,几经天雷飞升,种归并不是那个看起来混沌不羁的酿酒仙,他有着和风无阴不相上下的仙力。

  蛰伏多年,暗中修行,或许远在风无阴之上,可惜,永远没有验证的机会了。

  妖王大殿门口,缓缓走来的人,眼睛依旧清澈干净,黑是黑,白是白,换上了艳红流仙裙,散在肩头的长发盘起,目光落在种归身上,而后扭身,对风无阴说了句:“逐闻神君,别来无恙。”

  (二)

  “你好了?”风无阴问。

  “当日的白仓山,是你让我去的。”

  “你恨我?”

  “不恨。”

  “那好,你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这是明知故问,也是心有余悸。

  红扶将种归手中的寒珠拿过来握进掌心:“我只是天帝的一个神器,他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楼玥没让我失望,你把有些事忘得还真是干净。”

  红扶偏头,目光透彻,却没有了往日的辗转:“那逐闻神君呢,你还记得?”

  “不记得了。”风无阴回。

  “那就是了。”

  孽还哈哈一笑:“风无阴,我的好弟弟,你以为六道三界容不下我,就容得下你吗?”

  容不容得下,他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想看看,那传说中能吞纳天地的青冥镜是如何灭了自己的。对上红扶的眼睛,他催促她:“既然你是用来对付我的,你还等什么?”

  红扶说:“等你心甘情愿。逐闻神君,你心甘吗?”

  “对天界不甘,对你,你可以试试。”

  朔下幽闭的妖王宫殿,霎时,无数凌戾光华萦绕在红扶周身,传说中能毁天灭地的青冥镜终于等到了大显身手的一天。

  风无阴甘心,孽还却不甘,也是拥有无限灵力的存在,怎么可能等死,挥手拔剑,刺向红扶。

  红扶没躲,种归领着一众仙兵上前与孽还对阵,孽还冲风无阴大喊:“风无阴,你活腻了,老子还没呢,你傻愣着干什么,快还手啊。”

  风无阴不为所动,盯着红扶胸前的牡丹玉佩:“难为你装了这么久。”

  红扶说:“我没装。”

  “是,你没装,我看不出来罢了。”

  “所以,该你恨我了?”

  “你说呢?”

  “这样好了,”红扶往后一退,夺过风无阴手中的无至,“我还你个人情。”

  话刚落下,红扶便将无至插进了心脏,接着无至当啷落地,就在众人皆惊的时候,见那红扶将秀手伸进鲜血淋漓的伤口里,面无表情,眉头都没皱一下,当着众人的面将一颗跳动的心脏生生摘掉。

  殷红血迹和白皙掌心交错互横,摊开,竟是一块玄铁。

  她笑着将手递到风无阴的面前:“别恨我。”

  说着,不等种归冲过来,也不等风无阴反应过来,红扶便收紧五指,用体内寒珠最后的神力将那本要用来铲除风无阴和孽还的青冥镜身捏了个稀碎。

  而此时,孽还殿外和扶风仙山的碧水盈池中的金莲绽开。

  霎时,地动山摇,金光万灿,飞禽走兽哀叫四野,连绵不绝。

  而同时,红扶猝然倒地,身体开始消失。

  她不属于三界六道,没有魂魄,镜毁珠碎,消失,就意味着消失。

  只是灼灼滚烫的眼眶里快要流尽最后一滴眼泪的时候,红扶依旧没能在风无阴的眼睛里看到原谅。

  他是恨她的吧,恨她早就有了神志却还要装傻,可是不装傻就意味着要和他兵戎相见。

  她不过一件上古神器,贴着他袖口温暖的手臂时觉醒,看着他在摇曳枫花中练剑的样子便生了私心。

  即便三魂不全,七魄缺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缠着他。她是一件神器,一件为了铲除他而存在的神器,这样的爱,说不出口,存在就是最大的讽刺了。

  她向他伸出手,他没回应。

  “相公,”她说,“红扶不是青冥镜。”

  “青冥镜要杀你,但红扶会保护你。”

  “青冥镜是天帝的,红扶是你的。”

  她没能闭上眼,灰飞烟灭的最后一刻,还拼尽所有,挣扎着想要把风无阴收进视线。

  痴一场,念一场,就那么结束了。

  而她没看到的是,早在她倒地之前,白仓山万年玄冰而铸的寒天剑已经趁风无阴分心,法力归零时,从他背后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的眼中,最后看到的也是她。

  (三)

  月前,阎王殿里。

  后耳双腿颤抖,跪都不知道该怎么跪。不知道为什么这上界的大神们最近扎堆往他这儿跑。

  风无阴觉得好笑,提了他的后衣领,让他看着他好好说话。

  后耳磕巴着:“逐逐逐闻神君,那那那……那红扶当真不是六道中的生灵,没没……没有完整的魂魄,只只……只能活一世,不……不可能再有下世。”

  “若是,我给她呢?”

  “那那……那要付……付出……”

  “用我的仙籍和毕生修为换她下一个转世轮回,够不够?”

  后耳惊恐抬头,却发现他好像并不是开玩笑。

  朔下一战,孽还彻底失了根基,而那九天战神逐闻更是被种归乘人之危一剑穿心。被孽还从朔下带走时,风无阴吊着最后一口气,手中握着那颗极地寒珠,等来了一路跋涉的楼玥。

  楼玥不解:“不是忘了吗?”

  楼玥记得,那时,风无阴对他说,我只求你一件事,找到红扶,像当初迷惑我的心智一样,让她忘记我,然后像她忘了我那样,让我忘了她。

  风无阴笑:“你的功力太浅,而我陷得太深。”

  楼玥觉得自己很失败,迷惑红扶的时候,红扶说,我没有心智,怎么会被你迷惑,不会被你迷惑,就不可能忘了他。

  孽还问他:“你爱她?”

  风无阴问:“爱是什么?”

  楼玥:“我去过无数山河湖海,看遍了人世间的悲欢,他们说爱是贪心,是见一面想见第二面,是有了一世便想生生世世。”

  风无阴释怀:“那便是了。”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今生是你,来生还是你。

  白仓山。

  止月揪着种归的衣襟,大声质问:“你说什么?他早就没了仙籍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死后不是灰飞烟灭,而是奔六道轮回了。”

  “所以、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他?”

  “天帝要我除他我能违抗?止月,倒是你,你跑去解封孽还,是想让天帝再重用逐闻吧?但你根本不知道,天帝只是在等待机会一次性除掉他俩,你那么做无非就是推波助澜,他的死,你也有责任。”

  止月悲痛欲绝:“不可能,他是战神,他是九天战神,风无阴。”

  ……

  七日后。

  天界让种归率兵以通妖谋逆之罪捉拿九天战神风无阴。

  而当众神兵抵达扶风仙山的时候,往日蔓延千里的枫火荻花一夜之间尽数凋萎,只剩一座枯凉荒山。

  此后,东荒无极,再没有扶风仙山。

  尾声

  云梦江牧城郊,开了一间铺子,名曰“浮生梦”。

  铺子老板很奇怪,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也没人见过他那铺子开张过,只是南来北往的人,都知道那个老板姓楼。

  后来,听说书人讲,当然各种版本都有:有的说那铺子百年开一次,有的说那铺子遇到有缘人才会开,有的说那铺子里不买卖实物,只存储情爱。

  临河的百年老榆树下,说书人讲完,众人一哄而散,只有一个身着金色衣袍的人,依旧低着头吃吃喝喝。

  等四周都静下来了,他才抬头,但金袍里什么都没有。

  良久,他从袍子里拿出一颗珠子,通体极寒,夜间发光,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夜明珠。

  无奈一笑,收起来,望着那极东的地方,叹了口气。

  已经等了几百年了。 我想和你谈恋爱(闻人可轻高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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