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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正午,该是午休时间,特务处却仍严阵以待。
曾伯龄要来特务处,这消息提前已经传开了,有不少前线军官赶来,要面见曾伯龄,当面汇报。
祁兴龙很注重仪表,不时理一理衣领,避着人悄悄同裘灏商量:“前线的困难,还是要让校长知道,连你们第一军都快把家底拼完了,这仗还怎么打?”
他们一同上楼,迎面就见阿红带了两个人下楼。阿红殷勤地寒暄了一回,和裘灏很是热络:“裘将军,好久不见。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瞧您这满面光彩。”
喜事?
自从淞浦开战,祁兴龙每回见裘灏,都看他眉头沉沉。这个人心性率直,做什么事情都是一门心思。前线战事吃紧,伤亡太大,装备、工事、战术、配合都有漏洞,以裘灏的心性,此刻他眼里怎么可能有喜事?
中央军在之前的联合会风波里流失了一批训练有素的军官,这原本看来不像是个损失,可一旦遇到强敌,愧悔扼腕都已经来不及。现在的中央军,风气和风向都在时时变动,也早已不是西征之时上下同心的慷慨之师了。
这些话,裘灏都向祁兴龙慨叹过。祁兴龙心知他说的有理,也有心劝他一句随分从时。裘灏的为人太过刚直,总是不大懂得应付场面,虚与委蛇。得罪人是其一,他自己心思沉闷是其二。祁兴龙许久未能见他开颜,实在奇怪阿红是怎么从裘灏脸上看出喜事来的,也不由仔细地打量了裘灏两眼。
裘灏仍旧表情平淡,似乎也为阿红的话感到意外。
阿红身边的人也是见过裘灏的,带着几分痞气,也跟着打趣:“之前部队都撤到茂苑城,茂苑城出美人,裘将军别是遇见了美人关吧?”
这话是开玩笑的。裘灏相貌堂堂,前途大好,却年过三十不娶,在中央军军官当中是罕见的,也成了一则有名的轶事。祁兴龙自己也偶尔拿这事同他打趣,总是被裘灏生硬地堵回来。
“是吗?”阿红犹在笑语,“裘将军,您要是真有喜事,也该告诉我们一声。”
祁兴龙幸灾乐祸地看着,并不打算给裘灏帮腔。
“特务处的待客之道真是常见常新,”裘灏轻描淡写地说,“见了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道喜。”
这避重就轻的话。祁兴龙一时诧异起来——裘灏竟然没有一口否认。
阿红显然是个人精,也立刻抓住了裘灏的破绽。
“哟,”她细细的眉毛更加高高地挑起,“裘将军,您要是真有喜事,我们当然得向您道一句恭喜!”
裘灏只是笑笑,不说话了。
祁兴龙抬脚就要往他小腿上踹:“你还真有这回事?”
“恭喜,恭喜!”阿红连连地道,又悄悄压低了声音,“女孩儿真是茂苑人?一定是个美人!”
裘灏仍是笑笑,不说话。
“看您这样,是喜欢得很!”阿红伶牙俐齿,捧人的话一套又一套,“我早就和老谢他们说,他们都不懂。要我们女人来看,您这样的人其实也是难得的。一般人轻易入不了您的眼,可一旦有您上了心的,那肯定是对她掏心掏肺,好得不得了。是不是?”
出乎意料,裘灏点了一下头:“那自然要对他好。”
祁兴龙不认识似地看他,着实是震惊了。
阿红一面笑,一面殷勤地引着他们去了专为曾伯龄布置的会客室等待。祁兴龙还不可置信地看着裘灏。
还在湘州军时,他就认识裘灏。那时候裘灏的性情就显得比同龄人严肃古板,遇到女孩子对他有好感,他竟然皱着眉头躲开。祁兴龙从那时起就觉得他日后恐怕娶不到媳妇儿。
早先在出州军校时,他还劝裘灏也加入联合会宣讲团,平日里出去多见见人,多认识女校里漂亮的女学生,裘灏也全无兴趣。
裘灏一直以来的形象就是个全心钻研兵法的兵痴,别说人情世故了,就连自己的七情六欲仿佛也都无暇顾及。祁兴龙实在纳闷,在这么大敌压境,战事紧张的时候,究竟是哪个从天而降的仙女,短短时间里就能把裘灏这样的人收得如此服帖。
他们等了大概一刻钟,曾伯龄就被簇拥着来了,并没有立刻召人见面,而是先在会客室里大发雷霆。曾伯龄对负责北线战场的那位文质彬彬的兵团司令极为不满,大骂他莫名其妙,玩忽职守,几次电话找他都找不到,向他问责一句,他竟然还顶撞上级,推诿责任,说是装备和工事的问题,还说不接电话是因为特务处办事不力,电话线总是被内奸剪断。
话及特务处,谢道飞此时却并不在场,而曾伯龄竟然也并不追究特务处是否负有责任。
祁兴龙知道谢道飞这几年为曾伯龄鞍前马后,不分公私事,倍得曾伯龄信任。听了曾伯龄的话音,心下便已了然。这位兵团司令恐怕做不长久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曾伯龄身旁有人汇报,说北线兵团司令自请辞职。
“他这是什么意思?”曾伯龄更为盛怒,“以为这样,我就不能治他的罪了?”
顿了顿,他又道:“镇堂。”
一个长相颇憨厚敦实的军官站了出来,在曾伯龄面前“啪”一个立正。此人名叫郭镇堂,也是曾伯龄身边老资格的亲信。
“既然是你领兵增援,北线就由你负责指挥。”
“是。”郭镇堂又是一个立正。
“你可不要让我失望。”曾伯龄道。
“定不负委员栽培之意。”又是一个立正。
“镇堂,现在的战况,你怎么看?”曾伯龄问着。
还是一个立正。只听郭镇堂道:“委员,而今之际,北线防范坚固,虽有反复争夺,但未能给敌军留下突破。这还赖委员布置得当,战略得法,开战之初便得占先机……”
祁兴龙眼见郭镇堂一句话一个立正,靴跟笃笃作响,心中引为奇观,却也十分佩服,回头看裘灏一眼,却见裘灏又眉头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此人必定前途无量。”祁兴龙凑在裘灏耳旁悄悄说了一句。
裘灏一抬眼,就是满面寒霜。
待那边话讲完了,郭镇堂也立正够了,曾伯龄的脸色缓和了许多,摆摆手,让等着的人上来见面诉苦。
这里头原也有许多来告状特务处办事不力的,此刻却一个也不说了。连兵团司令都给办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说?
“裘灏,”曾伯龄在人群中看见了不发一言的裘灏,主动点了他的名,“第一军在北线打得很苦,你们军长是个好样的,从来不向我诉苦。听说换防下来的时候,连他也要端着枪上去补防守。是不是这样?”
裘灏顿了顿,道:“开战以来,装备和工事多有问题,战术执行也不及敌方配合紧密,全军支撑至今,唯有士气高涨,拼死也要守住阵地。”
“有这样的精神就好,”曾伯龄微微颔首,“这样的时候,就是需要第一军这种精神。敌强我弱,这种事情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裘灏,你自己是最有体会的。许多人说,西征一路,你是连营团三级连跳,可哪一步不是拼死挣来?”
“校长时时教诲,学生不敢忘。战争要讲士气精神,也要讲全局配合。就学生所知,兵团司令一直在前线奔波,鞠躬尽瘁,并没有玩忽职守。至于电话线一节,确有其事,前线各部,恐怕都深受其苦。此事兵团司令的确曾请特务处协办,连我本人都曾来特务处交涉过。”裘灏的语气虽嫌平淡,态度倒还算恭敬,只是话音越说越偏。
祁兴龙听得背后一悚,抬眼就见曾伯龄面色一变,冷漠地一眼扫过来。
“你的意思,也是说特务处办事不力?”曾伯龄问。
“他的意思是——”祁兴龙连忙插了一句,开了口又觉自己唐突了,便也立正恭敬道,“校长,他的意思是,兵团司令请特务处协办查处内奸一事是确有此事。特务处在这件事上也给了我们反馈和帮助,内奸一事不易处理,需要彼此配合。”
“特务处现在谁出来说话?”曾伯龄往左右找人,“电话线的事情,到底怎么说?”
隔了几秒,有人站了出来,是周蓼云。
只见周蓼云也同样先是一个郑重的立正,接着道:“这件事情特务处调查得很清楚,的确有人剪电话线,不过都是些不明事理的愚民。剪电话线罪不至死,罚款是罚不出的,都是穷鬼;拘捕正合了他们的意,还能吃几顿饱饭,有个地方安睡。前兵团司令曾发动民众自愿站岗,已经是极好的主意了。若是前线都能照此办理,想必可以缓解。”
“不过就是这么一点小事,”曾伯龄又冷漠地看向裘灏,“你还有什么意见?”
祁兴龙低着头悄悄地对裘灏使眼色,裘灏却仍旧迎面直视着曾伯龄。
“兵团司令尽职尽责,并无大过。如非必要,阵前换帅容易扰乱军心,还请校长三思。”裘灏已经脱口而出。
祁兴龙捏了一把冷汗,低着头不敢出声。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曾伯龄声音里的寒意简直令人背后发毛,“祁兴龙,你再给我解释解释,他是什么意思?”
“呃——”祁兴龙无奈地抬起头来,立正后才敢小心地开口,“校长做决策是在全局之上,眼界比我们宽阔高远。如果还是在学校,校长还可以耐心地一一教导我们。现在是在阵前,我们自然以服从命令为要。国难当头,谁做兵团司令都是保家卫国。我们只跟着司令,跟着校长,拼死奋战到底。”
会客室里一片鸦雀无声。
许久,曾伯龄才道:“国难当头,还算你们有人知道国难当头!”
他移开目光,自此之后,直至离开,他再没看裘灏一眼。
祁兴龙不敢大意,在曾伯龄起身离开的时候先撇下裘灏,跟在曾伯龄身边又说了几句话,还顺道同郭镇堂寒暄几句,笑着将人送上车去。
回过身,他看见裘灏慢慢地走出来,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些失望。
祁兴龙不由憋闷。他知道裘灏的性情向来如此,也主动为裘灏遮掩,无奈裘灏太不上道,事到如今,不仅不感激他,竟还在固执己见。
他不愿与裘灏争辩,仍笑着走到裘灏身边,道:“你是个讲义气的人,兵团司令若是知道你为他说话,也该感激你。你们在中央军校共事过,是不是?你就是太念旧情。”
“我们的确共事过,但这和讲义气、念旧情没有关系,”裘灏沉沉地压着眉头,“校长偏听偏信,不知道兵团司令所言属实,我当然有责任告知校长。”
“虽则如此,你说话也要分轻重,看场合,”祁兴龙有些着急,“你怎么能当面质疑校长的决策?再说了,兵团司令为人优柔寡断,书生气重。就算不为了这电话线的事,我看他也未必适合担当重任。校长撤他的职,也是有考量的。”
裘灏目光灼灼地看过来,竟有几分严厉:“兵团司令的能力究竟如何是一回事,有人给他编造莫须有的罪名是另一回事!”
祁兴龙心下有些不快,却只是叹口气:“好好好,我帮你去同校长说,好不好?兵团司令为人尽责,这件事倒是不必搞得这么难看。”
裘灏却审视似地看着他,末了冷笑一声:“你还是不必说了。”
一时间,祁兴龙如鲠在喉,原本还想同他说几句和气的话,此刻却也顿生恼怒。
以往在出州军校时,就常有人嘲笑他做人圆滑,彼时裘灏还会在人前维护他。他一直觉得裘灏为人忠厚可靠,即便有时过于刚直,不够灵活,也不失为值得一交的朋友。可那一声冷笑却令他倍感冒犯。
自毕业走到今日,多少曾经嘲笑他的旧日同窗,不是已然丧命,就是仕途坎坷,唯有他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势头仍旧大好。他一向也看重裘灏的正直,甚至愿意为裘灏分担一些风险,可这也许是他自作多情——也许裘灏看他,也不过等同于看一个小人罢了。
祁兴龙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胸膛,理了理领口,点点头笑道:“很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