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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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当天下午,言和穿上新衣服,被介绍给了一群乱哄哄的好奇的仆人。在黑暗中禁闭之后,所有东西都显得又吵又亮。每个陌生人都离她太近了,而且言和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厨房里的其他女仆刚开始很警觉,用各种问题炮轰言和,问她的名字,问伦敦还有格芮斯海外面危险的世界。然而没有人问她家里的事,言和估计她的父母早就成了这里的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都确信言和很高兴也很感激能被“救离”原来的家,他们都欢迎厨房里能多个帮手。
“要我说的话,厨房最适合她了,”一个女人贸然说,“她长得不够漂亮,又不能服侍主人,对吧?看她,像长斑点的小猫一样!”
“这儿有个法国厨师,”另一个女人告诉她,“但是你不用管他,他只是临时的。法国厨师像苹果花一样来了又去,你要讨好的是葛特丽管事。”
言和下定决心要留在厨房。厨房大得像个洞穴,被熏黑的天花板上积攒了几代人留下的油烟,壁炉大到六个言和能肩并肩站进去。成捆的香料挂在房椽上,锡质的盘子闪闪发光。自从熊成了言和的秘密乘客,言和的嗅觉变得更为灵敏了。
厨房的气味疯狂冲击着她的鼻腔——浓烈的香草香料味、烟熏肉味、酒的味道、肉汁味和烟尘味。她能感觉到熊被气味搞得又饿又困惑,正在不安地躁动着。
理论上,葛特丽管事只是一个副厨,但实际上她是厨房的女王。她高个子,方下巴,一条腿患了痛风,对傻瓜一点耐心都没有。当然,言和看起来的确像个傻瓜,她笨手笨脚的,经常紧张得反应不过来。她拼命想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免再被送回鸟室。装作脑袋里面没有熊的灵魂这就已经够难的了,更何况它不喜欢热,不喜欢黑,也不喜欢叮当声。血的味道让它发狂,她半个脑子都在忙着安抚它。
葛特丽管事旋风一般地给迷迷糊糊的言和介绍了厨房、洗菜部、配菜部、清洗间、地窖,然后把她带到院子里看水泵、粮仓和柴堆。
格芮斯海在晴天里看起来不太一样,带着青苔斑点的灰墙几乎是金色的。生活的细节让言和觉得这里不再像是一座鬼城了——窗边悬挂着待掸灰的地毯,红色的粗烟筒冒出烟气。这是一幢混杂的房子,古老的砖石交替着灰色的方砖,石板屋顶和塔楼、教堂般的拱顶混在一起。
这房子是真的,言和告诉她自己。人们在这儿生活,我也可以在这儿生活。
她眨眼看着阳光下的墙壁,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好像看人皮笑肉不笑一样,不知为何,这栋房子让阳光都冷却了。
七尺高的石墙围绕着房子、马厩和铺了石板的院子,墙边拴着三只獒犬,在她靠近的时候,它们突然爆发了,冲到锁链的尽头跳起来,闻到她陌生的味道后咆哮。她跳回来,心脏扑通乱跳。她也能感觉到熊的恐惧,那恐惧像一团深红色的烟雾,不确定自己应该出击,还是逃离这几条龇牙咧嘴的狗。
石墙上开了很大的门,足够一辆四匹马车通过,穿过门能看到开阔地之外长着矮灌木的荒地。她想起欧巴迪亚威胁说要把她扔到荒地,把她冻死或者让野鬼吃掉她的脑子。
心怀感激吧,她重复着小柯罗的话告诉自己,在厨房工作总比被拴在鸟室里强,鸟室总比贝德冷要好,贝德冷又强过在大冷天被饿死,脑子被野鬼吃掉。
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眨眼看着阳光下高大厚重的墙壁。我很幸运,她对自己说。在这儿总要好过在外面。格芮斯海古怪吓人,但它是座城堡,能把黑暗挡在外面。然而,即使她努力说服自己,她还是奇怪为什么她母亲要逃走。她又想起了母亲的话。
“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
*
一整天,言和拼尽全力想要给葛特丽管事留下好印象,然而在晚餐的忙碌之中,她还是把所有事都搞砸了。
火炉旁边的墙上固定着一只木轮子,一只小狗踩在上面跑动,旋转火上的烤肉杆。丑陋的小狗尾巴只剩下了一小截,鼻子因为年龄和热气的缘故已经裂开了,它在烟尘中直喘,然而葛特丽管事习惯往它脚下扔带着余热的炭火,让它快点跑。言和受不了了。
在她脑海中,熊小时候脚下扔着煤炭被迫跳舞的记忆历历在目。每次发光的余炭打到转烤肉杆的轮子上溅起火花,她都想起——感到——脚底有烧灼的疼痛……
“住手!”她终于爆发了,“别折腾它了!”
葛特丽管事惊愕地盯着她,言和也被自己的脾气吓到了,但她太生气了,无法道歉。她只是站在轮子前面,气得浑身发抖。
“你跟我说什么?”副主厨扇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
熊在发怒,言和的脸也很疼。如果她放任自己陷入一片黑暗,任凭熊盲目地横冲直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但是她忍住了,努力厘清思绪。
“它要是爪子上没有烧伤和水疱,”她沙哑地说,“会跑得更好!让我来管它,我会让它比之前跑得更快。”
葛特丽管事揪住她的领子把她拎了起来。
“我不管你那任性的妈是怎么把你带大的,”副厨吼道,“这是我的厨房,只有我才能在这里大呼小叫,别人不行。”她往言和的头和肩膀上一顿拍打,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行吧,那只狗现在归你管。它要是跑得慢了,你就替它转烤杆。可别叫唤嫌热!”
言和惊讶葛特丽并没有急着要告她的状,也没有要把她再拴起来,她长舒了一口气。事实上,之后她们反而适应了对方乖戾保守的脾气,相处得更放松了。她们找到了彼此的底线和边界,就像是找到了浅水下粗糙不平的石头。
等她们两个人终于坐在火炉旁吃自己的晚饭时,暴躁的沉默几乎变得亲切起来。葛特丽嚼着一块那种言和吃了一辈子的硬邦邦的黑面包,让言和惊讶的是,葛特丽却给了言和一块金色表皮的那种有钱人吃的白面包。
“别光盯着看,”葛特丽生硬地对她说,“吃,这是费尔莫特主人的吩咐。”言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惊叹面包的香甜,还有牙齿咬下去的柔软。“心怀感激,别问问题。”
言和嚼着面包,想不通冷若冰霜的欧巴迪亚哪里来的这么奇怪的善意。她还是问了问题。
“你说我妈妈很任性,”她满嘴食物努力说,“你认识她吗?”
“知道一点儿,”葛特丽管事承认,“她大多数时间在楼上干活。”她说“楼上”的时候就好像那地方和法国一样远。
“她真的逃走了吗?还是他们因为她怀孕把她赶走了?”言和知道这种事有时候会发生。
“没有,”葛特丽管事简短地说,“才没有,他们不会把她赶走的。她一天晚上全凭自愿逃跑了,和谁都没说。”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性格挺神秘的。她没和你说?”
“她什么都不和我说,”言和干巴巴地说,“她走之前我都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那……你现在知道了?”葛特丽斜着目光犀利地瞟了她一眼。
言和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的。”葛特丽慢慢点着头,“这儿所有人都知道——就像你的下巴一样明显。但……要是我的话,不会到处公开说的,这家人有可能会以为你傲慢无礼,想为自己正名。感恩你拥有的,不要惹麻烦,你就能在这儿过活。”
“那你能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吗?”言和问。
葛特丽叹了口气,搓搓她的腿,样子深情又感伤。
“啊,可怜的皮特先生!你见过詹姆斯·威纳士吗?他和詹姆斯很像。詹姆斯是个莽撞的捣蛋鬼,但他心地善良。他会犯错,但犯的都是诚实的错。”
言和开始明白为什么托马斯先生喜欢詹姆斯了,也许他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弟弟。
“皮特先生出了什么事?”她问。
“他骑着一匹累垮的马想越过一个灌木丛,但是那个灌木丛太高了,”葛特丽叹了口气,“马跌倒了,滚落在他身上。他那么年轻——那个夏天他都不到二十岁。”
“为什么他的马会那么累?”言和忍不住问。
“现在也没处问了,是不是?”葛特丽尖声说,“但是……有人说是因为他到处找你母亲,把他和马都累垮了。那是在你母亲出走之后的两个月。”她瞟了一眼言和,微微皱着眉头。
“你是个意外,女孩,”她只是说,“但也是个诚实的意外。”
*
那天晚上,言和发现自己作为厨房里最底层最年轻的仆人,不能和其他女仆睡在一张床上,而是要独自睡在厨房那张大桌子下面的草席上,还要保证火不会熄灭。她不是一个人,那个转烤杆的狗和其他两只獒犬也睡在火旁边。
熊不高兴靠狗这么近,但至少它已经熟悉了它们的味道。狗的嘴又大又残忍,但它们也是生活里的一部分:市场上有狗味,晚上篝火边也有狗味。
夜的死寂中,言和被她头边上一声长长的低吼声惊醒,一只狗醒了。有一阵子她担心它闻到了她的气味,认定她是个入侵者,接着她听到脚步微弱的窸窣声,那脚步轻快谨慎,不可能是那些老厨子的。有人来了。
“出来吧!”詹姆斯低声叫,“尼禄不会咬你的,除非我命令它。”言和钻出来的时候他咧着嘴笑了。“我跟你说我会把你从那儿救出来的!”
“谢谢。”言和犹豫着,仍然想和他保持距离。言和已经大致知道熊对不熟悉的陌生人想要保持多远的距离。即使现在她也能感觉到它的不安,它想站直到熊能达到的最高高度,发出威胁的声音吓退陌生人。但她已经站在最高的高度,再没有多余的身高了。
“不错,你在厨房工作,”詹姆斯说着盘腿坐在大桌子上,“完美,我们现在可以互相帮助了。我帮你留意,告诉你这边的规矩,你可以把你听到的都告诉我,没人看到的时候帮我从厨房里拿点东西——”
“你想让我帮你偷东西?”言和瞪了他一眼,怀疑这会不会就是他帮她的原因。“如果有东西丢了,她们会知道是我干的!我会被扔出格芮斯海的!”
詹姆斯看了她好长一会儿,然后很慢地摇摇头。
“不,”他说,“不会的。”
“但是——”
“我是认真的。他们会惩罚你、打你,甚至把你再关进鸟室里拴起来,但他们不会把你扔出去的,你求他们也不会。”
“你说什么呢?”
“我想逃走有五年了,”詹姆斯说,“多少次了,每次他们都追上我把我带回这里。”
言和盯着他。富人家追回逃走的仆人,这很不寻常吗?她曾听说追回逃跑的学徒有高额赏金,但大概那不一样吧。
“你做噩梦,对吧?”詹姆斯突然问道,让言和猝不及防。“很可怕的噩梦,让你醒来直尖叫。鬼魂抓挠着侵入你的脑袋……”
言和往后退了几步看着他,心中蹿出了怀疑的火苗。
“我也做这样的梦,”詹姆斯说,“是在五年前我九岁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后不久,费尔莫特派人来接我,我母亲刚开始不同意,后来他们给了她钱,她不再反抗了。”他苦涩地笑了一下。“费尔莫特不在乎我们这种私生子,除非我们开始做噩梦,他们就在乎了。然后他们把我们收集起来放在这里。他们听说了你的噩梦,然后把你接来了,没错吧?”
“为什么?”言和被吸引住了。是真的,欧巴迪亚对她的噩梦比对她本人还要感兴趣。“他们为什么在乎我们的梦?”
“我不知道,”詹姆斯坦白道,“但不只是我们。费尔莫特勋爵有时候会有堂亲来访,他们似乎都会带一两个长得跟费尔莫特很像的仆人。我觉得费尔莫特家族的所有人一旦发现他们的私生子做噩梦,就会把他们接回来。
“他们接我们回来不放我们走,这是我想逃回家的时候发现的。我现在可不会跑回家了——那个女人只会把我再卖给费尔莫特。”他皱了皱眉头,明显很尴尬。
“晚上,”他继续说,“大门都用铁链和木条锁紧了,门童就睡在门口。门关着,狗放在院子里,我就趁白天跑出去。但是墙外面有三英里不毛之地——我就像雪地里的血迹一样明显。
“第二次我试图跑得更远,一直跑到了荒原。那儿可真荒凉啊,一里地接着一里地都是荒木丛,风冻得我手指都发黑了。我快冻死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村庄,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儿的农夫看了一眼这个——”他指了指下巴——“就揪住我的领子把我带回这儿了。他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谁在找我,他们看样子很害怕。
“去年,我以为我已经成功了。走了五十里地,穿过了三条河,一直到了隔壁县的布雷桥。”詹姆斯又摇摇头,做了个鬼脸。“他们派白头柯罗来找我。你见过他,就是他带你到这儿来的。这家人用他暗地里做些重要的事。他是他们的鬼手。所有人都倾尽全力帮他找我——即使是有权有势的人也一样。费尔莫特不仅是显赫的家族,而且所有人都害怕他们。”
言和咬着腮帮子没有作声。他也许是在吹嘘自己的冒险经历,就像杨树的那些学徒一样,但他的话让她心神不宁。
“你没发现?现在你能帮大忙了!”詹姆斯继续说,“他们提防我,但是不怀疑你。你可以帮我望风!或者攒一些我们逃跑需要的装备——供给、啤酒、蜡烛——”
“我不能逃跑!”言和叫道,“我没有地方可去!如果我丢了这儿的饭碗,我不到圣灵降临节就冻死饿死了!不然就被谋杀了!”
“我会保护你的!”詹姆斯坚持。
“怎么保护?整个国家都四分五裂了——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也看到了!你可不能保护我不受——不受暴徒和子弹的攻击!还有想吃我脑子的恶鬼!在这儿我至少有床有食物,这比我在荒地上能得到的多多了!我今天甚至吃到了白面包!”
“我们父亲的血统的确有点好处,”詹姆斯承认道,“我的食物总是比其他仆人要好一点。我有时候还能上课,在我不干活的时候上阅读课、语文课、骑行课,也许你也能上课。其他仆人从不抗议,他们知道我是谁的私生子,虽然他们不吭气。”
“那你干吗想逃跑?”
“你见过老欧巴迪亚吗?”詹姆斯突然问。
“见过,”言和慢慢说,声音忍不住颤抖,“他……”
有一阵很长的停顿。
“你也能看出来,是不是?”詹姆斯轻声说。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但是松了口气。
言和犹豫地看着他。她突然怀疑这是不是欧巴迪亚给她设计的考验,如果她现在说什么不敬的话,也许詹姆斯会告发她,她会被扫地出门或者再次被关到鸟室里。
你不能相信人。狗咬人之前会叫,但人通常只是微笑。
詹姆斯有一张被晒红的脸,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然而言和更多注意到的是他伤痕累累的手,这是一双种地干活、没有心机的人的手。看到这双手,事情变得不一样了,言和允许自己对他多了一点信任。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小声说,“但有哪里……”
“……他有哪里不对劲。”詹姆斯帮她说完了。
“感觉……当我看他的眼睛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我梦里的那种亡灵……”
“我知道。”
“但他还活着!”
“对!然而他还是让你起鸡皮疙瘩?除了我们没人能看出来,就算他们看出来也不说。而且——”詹姆斯倾身凑到她耳朵旁边——“不只是欧巴迪亚。年长的费尔特家族的人都是这样。”
“托马斯先生没有!”言和记得这位继承人亮棕色的眼睛。
“没有,还没有,”詹姆斯坦诚地说,“他们一开始不是这样,只有当他们继承了房产和爵位之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们才会变成那样,就好像一夜之间他们的血变冷了一样。连其他人也能看出来他们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仆人管他们叫“老优越”。他们太快、太聪明,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而且你不能对他们撒谎,他们一眼就能看穿你。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必须离开!这栋房子是……魔鬼的窠臼!我们不是仆人,是犯人!他们都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言和咬着嘴唇,心下纠结得做不了决定。欧巴迪亚的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直觉始终这样告诉她。母亲逃离了格芮斯海,拼命要确保费尔莫特的人找不到她。而且她还要考虑熊——如果欧巴迪亚发现它的话,一定会把它驱逐出她的身体,把它摧毁的。
然而还有其他不确定的危险。她害怕被拴起来殴打,被赶出去挨饿,成为恶鬼缠身的流浪者,这些恐惧都很实在,让她却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折磨人的念头,那就是她母亲破碎的鬼魂可能还在格芮斯海的保护墙外飘荡,寻找着言和。单这一念头就让言和脑子发热,一片空白,充满期待和害怕,想都不敢再想了。
“对不起,”言和安静地说,“我不能跟你逃跑。我需要一个家,就算是在这儿。”
“你觉得害怕我不怪你,”詹姆斯温和地说,“但我拿性命打赌,我们在这儿要害怕的比在外面多多了。我希望你能改变主意,希望你能很快改变主意跟我走。”
言和并不习惯这种善意,这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母亲去世之后,她的世界留下了一个疼痛不已的空洞,她绝望地想要一个人来填补这个洞。有一阵子,言和在信任的边缘徘徊着,想把熊的事告诉詹姆斯。
然而她咬着舌头错失了这一机会。对于她几乎不了解的人来说,这个秘密实在是太大了。詹姆斯可能会背叛她,他可能不会理解,他也许会害怕她,或者认定她的确是疯了。他们新建立的友谊太过脆弱,她不想失去它。
[1] 圣灵降临节(Whit Sunday)亦称“五旬节”,在复活节后的第五十天。——译者注 幽灵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