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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幽灵庄园 [英]弗朗西斯·哈丁 15134 2021-04-06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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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经过那几个议会军的士兵之后,她们沿着路进入了一片低矮开阔的谷地,路边是威特利的村庄。曾经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横架在泰晤士河闪闪发光的弯道处,而现在石桥有一部分已经被毁坏了,缺口的地方架起了临时吊桥。

  把守这里的是牛津保皇党的军队,所以他们很快放下吊桥,让马车过去了。

  “不久之前,这儿还是一个风光秀丽的村庄。”佩格自言自语道。

  牛津附近的乡下看起来就好像世界末日后的景象。草原和田地被践踏毁坏了,地上是坑坑洼洼的马蹄印,好像《启示录》中的四骑士来过一样。矮木丛其实就是一片被砍伐的树桩。仿佛到处都被洪水席卷过,水洼闪闪发光,像半月形的天空。

  言和盯着前方,想看看城市的样子。但她只能看到一座平顶的灰色山峰在田地之上耸立着。靠近了她才发现那是用土垒起来的高大的防御墙,有一栋房子那么高,仿佛是受了伤的大地像野兽一样跳起来防御敌人。

  土垒上方有一架大炮,炮口正对准敌军的营地。言和能看到土坡上有人在用铲子和木桶劳作。

  “他们看起来不像士兵。”她小声说。那些男人和女人,什么年龄都有,甚至还有几个小孩。

  “那是牛津的市民,自己动手防御这座城市。”海伦说。

  “唉,不然就要交罚金,”佩格嘟囔,“如果我也面临同样的选择,可能也会拿把铲子上去。”

  道路通过防御墙的一个狭窄的缺口,又过了一座宽大的桥,桥上有许多拱洞,横跨河的几条支流。他们路过一栋漂亮的沙金色的建筑时,佩格告诉她那是莫德林学院。最后,马车靠近了开着垛口的古老的灰墙。

  城门口,一个士兵倒拿着海伦递过来的文件看了一眼,然后挥挥手让她们过去了。马车小心翼翼地驶近城门,然后……到牛津了。

  在伦敦之后,这是言和去过的第一个城市。这里又美丽又恐怖,不用说她也立刻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道路宽阔整齐,房屋高大挺阔,但她被一种气味击中了,胃部一阵翻滚。她们经过的每一条道路几乎都有一条臭水沟,里面是腐烂的垃圾。她看见一条小巷里有一匹死马的尸体,翻着眼白,毛皮上都是苍蝇。不远处,孩子们拿着水壶从水洼里打水。

  拥挤的街道上有太多疲惫不堪、瘦骨嶙峋的面孔。空气中有饥饿的影子,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一切都毁损得像是野兽被剥了皮,和外面的田野一样。

  然而美丽的东西却把一切变得更糟。言和惊愕地看着那些高大的建筑,精细的石柱雕得同蕾丝一样精细,教堂上的高塔优雅地耸立着。他们都高昂着头颅,但衣裙却深深浸染了腐臭的污秽。那种感觉像是看到一位宫女的美丽正在凋谢,她仍穿着华贵,却因为年龄或水痘而发了疯。

  海伦在梅顿学院外面停下马车,并发出指令。随后木桶被卸下马车,言和看着学院金色的石砖和粗大的烟囱。

  “有人给我们安排了住宿。”海伦说道。三个人跟着一个男人穿过几条街,推开一家白面包店的店门。店主是给上层人士烘焙白面包的,很瘦但举止优雅,大概四十岁。他听到自己还要接待几个顾客的时候,似乎非常无奈。

  海伦递给他几张纸,他挤出了一个空洞的笑容。

  “那是什么?”言和小声问佩格。

  “付款——战争一结束就能换成钱了,”佩格坚定地说,“然后这些国王忠诚的仆人就可以凭票拿到他们的欠款。”

  言和开始明白为什么烘焙师看起来不高兴了,也知道为什么他商店的货架看起来空空的。这些票不过是国王凭空的许诺,恐怕挡不住门外的狼。

  三个访客被带到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破软床,窗户小到不能再小了。

  “抱歉我们没有更好的房间了,”烘焙师疲惫地说,“都挤满了,已经有一位军官、一个做蜡烛的、一个铁匠的老婆,还有一个剧作家。太多人跑到牛津来避难了——你知道现在的情况。”

  “你听说过一个叫本杰明·快克的医生吗?”言和问。

  “没有,我没听过这名字,”烘焙师皱起了眉头,“但如果他医术不错的话,现在肯定很忙,有很多访客。你知道这里现在传开热病了吗?”

  “热病?”言和的同伴互相看了一眼,吃惊又警惕。

  “士兵从瑞丁外面的营地带回来的,”烘焙师说话时忍不住语气里的苦涩,“我妻子一直在熬汤药,但恐怕我们没钱了,因为肉蔻太贵,所以我们只收硬币。”肉蔻是一种稀有的香料,可以治疗病毒,对预防热病和其他疾病有奇效。

  “我们办完事就走,”海伦语调轻快地说,“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很愿意从您妻子这儿买点汤药。朱迪丝——我去宫廷的时候你跟上我,如果你那个医生名声不错,应该有人认识他。”

  言和没办法只能答应了。她能用什么借口避开前往国王的临时宫廷?然而这一想法让她紧张。她不知道宫廷礼仪,更何况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在那儿的概率非常大,不然就是去过格芮斯海的费尔莫特家族的朋友。她只能希望没有人会猜到一个厨房的用人穿着丝绸和丝绒出现在宫廷。

  言和和海伦在房间里为前往“宫廷”做准备,至少看起来不要太寒酸。言和换上她的那套昂贵的衣服,把磨出茧的手藏在手套里。佩格从主人那里借来了卷发的夹子,用了一个小时,大费周折地给她的同伴卷头发,然后仔细地往她们脸上扑了粉,直到两个人因为疲惫看起来面如死灰。

  连续两晚没睡好,言和觉得晕乎乎的,有些恶心。她累坏了,但头脑极为清醒。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不能睡着。然而熊似乎已经累得趴下,陷入了沉睡。

  言和猛地发现,自己是喜欢海伦和佩格的。如果她们发现自己一直在撒谎,可能会把她当作敌军的间谍交出去,但她怨不得她们。她们总是用幽默和常识应对危险,不吹牛不舞枪弄刀,事后也不夸耀自己。

  佩格说她留在后面,给大家看东西。

  “这城市大了去了,”她说,“就连最诚实的人有时候也忍不住干坏事。饥饿是魔鬼最好的朋友。”

  “但我们给国王带了钱啊!”言和想着那些金子,“他不能用钱币付给人们,不要用那些纸票吗?”

  佩格笑了一下,声音沮丧。“不会的——钱会立刻用来给军队发拖欠的工资!如果国王没有拿到钱——整个军队可能都会造反,把城市掀个底朝天了。相信我,对这里的人们来说,那才是最糟的情况。”

  “给一个人一柄剑,一把枪,”海伦说,“再饿他几天,不管是谁看起来都会跟敌军一样。”

  “不要这么悲观!”佩格沉静地说,“多亏了我们,陛下的军力现在还不至于土崩瓦解。据我所知,我们也许刚刚扭转了战争的局势呢!”

  言和胃里一阵紧缩。她对战争双方都没有太多感情,但她却被深深地卷了进来。她想过逃离费尔莫特家族,到议会军旗下寻求庇护,但恐怕她没给自己留什么后路。如果议会军发现她效忠陛下给他偷运金块,恐怕是不会理解她的做法的。

  *

  “国王现在把宫廷设在基督教堂学院,”海伦带着言和穿过街道,“如果他没有出去打猎,我觉得他现在应该在宫廷里。”

  如果他没有出去打猎。牛津被议会军队包围了,坐落在一片废墟之上,但国王当然会离开城市去打猎。当然了。

  基督教堂学院几乎让言和忘记了呼吸。在她眼里,学院看起来和宫殿一样,雕着花纹的金棕色砖石就好像是上乘的烘焙点心。

  守在门口的人再次检查了海伦的文件,接着放她们进来了。言和踏进大门,里面的景象让她看得入了迷。

  外面的烟雾、恶臭和人群立刻被忘在了身后。从阴暗的入口往前,宽阔的庭院铺着草坪,衣着高贵的绅士们或坐或立,或者在弹奏乐器。毛色光亮的狗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卧着,一对绅士似乎在打网球,在庭院的一边有几只动物在吃草。四周都有高大的金色墙壁守护着这一小片天堂。

  这个地方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好像查尔斯国王会魔法,把他整个宫殿都搬到了这座不幸的城市的正中心。

  海伦跟朋友打着招呼,一边相互寒暄,一边用扇子轻轻挥走那些赞美的俏皮话。接着,一个神情殷切、长着胡子的男人把她拉到一边说话,留言和一个人等在那里,这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更糟糕的是,她几乎敢肯定,花园远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看她。

  其中一个人看起来非常眼熟,她注意到他袖口昂贵的蕾丝,这才认出他正是第十二夜对着艾普女爵低声下气道歉的那个人。

  尽管言和穿着新衣服,但也许他也认出了她。也许每个人都注意到了她笨拙的步态,都能闻到三年以来,腌进她皮肤里的羊油和炉灰的味道。

  接着,她看到他对着同伴说了什么,然后用指尖在下巴上划了一道。言和觉得阳光瞬间变冷了。原来是她下巴上的凹陷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许他还没有认出她,只是猜测她有费尔莫特家族的血统。

  她本能地想藏在谈笑的人群后面,找个机会溜出学院。但现在逃跑还有什么用?已经有人注意到她了。即使她现在逃跑,那几个年轻人也会四处谈论说看到了费尔莫特家的一个年轻的女孩。

  她没有藏起来,而是在那两个年轻人看过来的时候正好抬起了头。她与他们四目相接,她顿时愣住了,为他们明目张胆的注视吃了一惊。两个人施了夸张的鞠躬礼作为道歉,言和也用她认为高雅迷人的方式对他们笑了笑。很明显,她的微笑足够友好,两个人走上前来。

  从远处看,他们还是那两只羽毛梳理整齐的孔雀,但走近了,言和能看到战争对他们的影响。两个人虽然脸上有粉,但他们看起来十分疲惫。他们的鞋没有那么光亮了,似乎用它们走动比擦拭它们的次数更多。

  真奇怪,言和看着他们的脸想,四个月前他们看起来比我大多了,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就像是孩子,还不到参战的年龄。

  “我们吓到您了,”那个扔手绢的人说,“我们太无礼了,希望您用最严厉的方式责骂我们。请原谅我的冒失,我觉得我们在哪儿见过。”

  “我不知道,”言和尽可能把口音隐去,“我想我可能见过你和我的一个堂兄在一起……”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有认出她是格芮斯海的仆人。她现在在宫廷里,一定是有着正经血统的人。

  扔手绢的人和他的同伴对视了一眼。“我想我知道您说的是哪个堂兄,他是我们的一个好朋友。他还好吗?”

  “我……最近没有见到他。”言和小心措辞道。她听到他们欢快的语气有些吃惊,他们真的说赛蒙是一个“好朋友”吗?也许他们没听说他的背叛吧。

  “噢,没有,”他和蔼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现在成了双面叛国贼,被他的家庭扔出去了,是吧?我们的男孩以后没肉吃了。”他对着言和眨眨眼,而言和只是惊讶地盯着他。“别担心,你看,我们就是开开玩笑。”

  “哦,”言和虽然困惑,但还是努力笑了笑,“那……好。你……怎么知道的?”

  “赛蒙在信里告诉我们的。”那个扔手绢的人俯身过来,像在告密一样,“不是只有你的堂兄这么做。我认识几个家里的小儿子在他们家人的安排下都‘变成了议会军’。如果叛军赢了,费尔莫特家族的财产被没收,议会会把财产交给赛蒙以示感激,这样财产就会留在家族了。这是费尔莫特的计划,对吧?”

  言和愣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看来,一些大家族在玩危险的游戏,这样如果“不该赢”的一方赢得了战争,他们祖先的地产也不会流到外人手中。一些显赫的家族这么做还可以理解,但她敢肯定赛蒙的叛逃是玩真的。费尔莫特勋爵的愤怒和震惊完全是真实的。

  “他给你写信了?”有趣。“你给他回信了吗?”

  “我们给他说点八卦,免得他无聊得昏死过去,”那个扔手绢的人说,“他说他现在被一群大眼睛的清教徒围住了——这群不苟言笑的人天天对着他祈祷,不让他有点乐子。”

  蠢货,言和想,他们给敌军的长官发去宫廷的“八卦”,怪不得他要和这群蠢鹅保持联系!

  有一瞬间她想戳破赛蒙的谎言,把真相告诉他的朋友。但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会错失良机的。

  “那你能帮我了!”她改口说,“我着急要联系我的堂兄。你能告诉我信是送到什么地方吗?”

  “你家里没有自己联系他的方式吗?”他看起来很吃惊。

  “我们有,但现在不行了……送信的人死了——”言和想说得模糊一些,“现在我们着急要联系他。家里有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处理,而他是唯一知道这些细节的人。”

  “如果你给我留个口信,我下一封信里可以帮你加几句。”他的眉头露出了一丝疑虑。

  “抱歉——我没办法!这都是家里的私事……”言和犹豫了一下,决定亮出她的王牌。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艾普女爵的戒指图章,给两个同伴看了看。“我是代表上面的人过来的。”

  扔手绢的人顿时因为恐惧变得脸色苍白。他显然仍然十分畏惧艾普女爵。如果她是费尔莫特家族派来的女间谍也不足为奇。言和看到他的反应,不经意觉得有些兴奋。这借来的权力能冲昏人的头脑,能引起他人的恐惧让她觉得有些飘飘然。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匆忙说,“但他告诉我把收件人写成‘汉娜·维斯女士’,送到布里北部斧沃斯家的那个农场。我估计有人会从那里把信拿走。”

  “您真善良,”言和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可以相信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正把戒指收起来时,有人拉了她一下。海伦又在她身边出现了。

  “朱迪丝——陛下准备好见我们了。”

  言和跳了起来,半天才明白海伦的话。陛下准备好见我们了。不是“我”,而是“我们”。她和英格兰的国王现在有个观众了。

  海伦抓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拉着她穿过院子,进入一扇敞开的门。她们踏进一片阴凉地,言和闻到了玫瑰水的味道,然后经过被刷得粉白的墙,木质的墙板是蜂蜜的深棕色。侍臣退到两边,让她们经过。言和走过去的时候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香水,有浓浓的肉蔻和麝香味。

  尽头的房间陈设豪华,天花板高挑,窗户也很高大,墙上高挂着丝绸幔帐和盾形徽章。房间里站着几个人,最中间的高背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是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的国王查理一世。言和赶快低垂眼帘,她已经习惯在费尔莫特家族的人面前这样做了。如果国王看到她的眼睛,会看出她撒的谎吗?如果费尔莫特家族的人能做到,那肯定上帝指派的国王也可以吧?

  “跪下。”海伦小声说。言和跟着她跪了下去。

  等海伦开始描述她们的旅程,把文件和报告都送给皇家侍卫,言和这才敢从睫毛后面偷偷地打量国王。

  正如费尔莫特勋爵告诉安东尼的那样,他是个矮个子。他的动作有种谨慎僵硬的感觉。他浑身上下都很僵硬,就好像因为世人知道他矮小而发怒一样。他的胡子很优雅,尖尖的,鞋上装饰着缎带。他脸色愁苦,脸上刻满皱纹,似乎常常犹豫不决。国王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紧张,也许他的高贵之下,还有愤怒伺机而动。

  国王听完海伦的报告,点点头。

  “告诉我的朋友,叛乱平息之后他们会立刻收到回款。叛军对我们进攻,就是对上帝本人进攻,叛军不会长久,失败是注定的事。让他们放心,我们自会记得谁是友人,谁是叛徒,又是谁在该伸援手的时候向后退缩。”令言和失望的是,国王随后转向自己,问道,“格雷女士,我知道你也有事情要报告?”

  突然言和的脑子一片空白。国王习惯在称呼自己的时候说“我们”,这点太像费尔莫特了。但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她并没有觉得毛骨悚然,也没觉得自己像一只水果一样被剥了皮。国王看不到她的灵魂深处。

  她结结巴巴地将赛蒙叛变的事情叙述了一番,然后递上他的那封信。国王读了信,透过稀疏的胡子能看到他咬紧了牙齿。

  “请帮我传达对费尔莫特勋爵的敬意,”他冷静地宣布,“但是要对他强调,必须要把特许状找回来。这事关我们的名誉,也事关费尔莫特的名誉。知道叛国贼赛蒙·费尔莫特去哪儿了吗?”

  “还不知道,”海伦说,“但我们会找到他在宫廷的朋友,这样就知道谁在替他打掩护了。”

  “带着我的祝福去吧,让其他人尽己之力帮助你们,”国王回答,“同时,我们会记住你们两个人今天对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

  他微微伸出一只手,让她们两个人轮流上前,轻触他的指尖。据说触摸国王的手能治好腮腺炎,然而他的手指感觉和常人一样,而且在热天微微有些潮湿。

  言和有点晕头转向,但并不是因为敬畏面前的这个男人。历史像一条巨大但无形的狗,跟在国王的脚边,但并不受他召唤。也许国王会驯服这条狗,也许它会把他吃掉。

  *

  海伦想继续留在学院里,刚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人们带了最新的消息。她还急切地想去拜访一位占星师。

  “人们说几个月前,鲁伯特王子看到这边的天上有火焰掉了下来,”她解释说,“然后一声巨响爆炸成了一颗火球。大家都觉得这是关于什么的征兆,但没有人知道里面的含义是什么。我想找个有学识的人把这个谜解开,以免它会影响战争。”她咧着嘴勉强笑了一下,“咱们生活的这是什么时代——连星星都掉下来了。”

  无论如何,海伦找到了认识本杰明·快克医生的人。

  “最近没有人见到他,”她说,“但我知道他几个星期前的住所。如果你运气好的话,还能在那儿找到他。他在四弗伊附近和一个蜡烛商人住在一起,就在公共长椅对面。”海伦在兜里掏了半天,拿出一个带塞的小瓶子。“你走之前喝一口女主人熬的汤药,别忘了,外面有热病!”

  吃惊之余,言和听从了她的话。“汤药”尝起来是甜的,有烈酒、肉蔻和其他香料的味道。这一刻也让她感觉又苦又甜。一开始,海伦怀疑言和目的不纯,能力也不够,但现在安全到达之后,她似乎打定主意要当她的母亲。

  “拿上这个,”她在言和手里放了一个细布袋子,“把它放在脸周围,能净化你呼吸的空气,不至于得病。”言和捏了捏袋子,袋子里面发出窸窣的响声。她把袋子举到鼻子下面,闻到了干花的香味。“城里到处都是恶臭,怪不得大家都生病了!”

  四弗伊是个人声鼎沸的十字路口,到处都是来赶集的人。言和找到了蜡烛店,门口挂着黄白色的蜡烛。她走了进去,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正耷拉着嘴角在扫地。

  “我来找本杰明·快克大人,那位医生,”言和赶紧说,“他还住在这里吗?”

  “差不多,”老妇人做了个表情,酸溜溜地说,“但时间不长了,我估计。如果你快点的话还能赶上,他住在阁楼上面。”

  言和赶紧跑上吱吱呀呀的楼梯,又爬上通往阁楼的梯子。她往上走的时候,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她。

  阁楼很暗,到处都是灰尘,低矮的天花板倾斜着,只有一扇窗能透进来点光。刚开始言和以为屋里没人。她看见一个旅行箱,几本书捆在一起,放在一张脏兮兮乱糟糟的软床上。她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医生还没走——他的东西都还在,他不可能不带行李就离开。

  接着她意识到,床上乱糟糟的褶皱并不只是床单,一处堆叠的尖尖的地方原来是一张苍白的脸,面无血色,几乎是灰色的,刚好能看到长长的手抓着毯子。他的脸和手上都有淡紫色的斑点。他死了吗?没有,他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喉结也在艰难地抽动着。

  “本杰明·快克大人?”言和小声叫道。

  “是谁在那儿?”他的声音很微弱,但略带怒气,“我的汤药……好了吗?在我见造物主之前,能拿到吗?”

  “我很抱歉。”言和说。

  “抱歉”这个词并不足以表达她的情绪,但她用尽全力才咽下她的遗憾和失望。言和千辛万苦到牛津来的努力白费了。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快死了。他的指甲和一个溺水者的指甲一样青紫,眼睛周围的青色眼窝也深陷着。她为他感到抱歉,为自己抱歉,也为詹姆斯抱歉。

  “你不是做蜡烛的女孩。”快克皱着眉头转过头,昏暗的眼睛对着言和。

  “不是,”言和难过地说,“我的名字叫言和·莱特富特。”

  “向你表示慰问。”医生声音模糊地说,他眯起眼睛,“你是个清教徒?你来我这儿想干吗?”

  “我来请你帮助一个病人。”

  “病人……对我的身体没好处。”

  医生又咳嗽起来了。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言和问。她仍在四处寻找希望。

  “应该……找个医生。”快克面如死灰,含混不清地说,接着又微弱地笑了两声,他有些喘不上气。“啊,不,我们这儿有个医生。我得了……热病。我见过很多病例……我清楚……什么都做不了。”他的目光疲惫地从她身上移开,看起来困惑又恐惧。“你在哪儿呢?你走了吗?”

  言和仍在门口踌躇。和暗室浑浊的空气相比,她装着干花的小布包显得可怜,一点防御作用都没有。她不知道热病是否能迅速从一个人传染到另一个人身上。何况她不到两天前刚洗了澡,毛孔可能还张开着,暴露在各种疾病之下。

  然而她无法把医生独自留在那儿。她靠近了一点,直到医生四处搜寻的眼光又落到了她身上。她看到他凹陷的脸颊上有一丝释然的表情。

  “我还在这儿,”言和站起来,从他的床边拿起一个木箱子,“这是你的医药箱吗?有什么东西我能递给你吗?”

  “为了阻止这传染病……什么都做了,”她不确定医生是否听到她刚才的话了。“杀猫杀狗,炖煮啤酒,给病人巡诊……”他的眼睛似乎落在了一堆纸上,笑得咳嗽了起来。从远处,言和也能看到那些纸片,跟烘焙白面包的人收到的一样:是国王给的期票。“给我……付了不少钱。我死时也算是个富翁了,虽然那些只是许诺,也行吧。”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似乎把他累坏了。他咳嗽了好一阵子,整副骨架都在抖动。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言和身上,眨了眨眼,好像看不清楚她一样。

  “你是谁?”他沙哑地问,“你在这儿干吗?”

  言和咽了咽口水。她不想用问题折磨一个将死之人,但还有好多生命等着被拯救。

  “你救过一个声称被鬼魂附身的人,把鬼魂从他身体里赶走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我……”医生动了动手,他在打着什么手势,像是在扭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个仪器……很难解释。”

  “医生,”言和俯过身子,集中注意力让她的声音穿过他热病的浓雾,“我想救我哥哥。他脑袋里有五个鬼魂,如果那些鬼魂不出去,他会失去意识的。拜托了……那个仪器在哪儿?在这儿吗?有人会用吗?”

  “不行……需要受过训练……”快克的一只手伸向床边的一堆东西。言和刚开始以为他在指那个仪器,接着意识到他只是在徒劳地摸索一本残破的小开本《圣经》。她捡起《圣经》,放在他胸口,他用手攥住。“你干吗现在问我……我马上就是……鬼魂了。”显然他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气。“我的研究……还有那么多希望和计划。”他又看了看那堆纸片,“最终……都是凭空的许诺。”他抓着《圣经》的双手在颤抖,言和发现他吓坏了。

  一个鬼魂。言和突然有了主意,就好像一道太阳光照进来一样,她忽然哆嗦了一下。

  “你能救我哥哥吗?”她突然说,“如果你没有病的话,你能治好他吗?”

  “什么?”快克的眼睛模糊了,十分困惑。

  言和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瞄准了她计划的中心。这一想法让她觉得恶心,但詹姆斯情况危急,他的生命,甚至灵魂都危在旦夕。

  “如果你答应救他的话,我能救你。”她说。

  快克盯着她,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等你死后,在你灵魂飘走之前,我能留住它。”言和说,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能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你将附在我的身体里,不管我去哪儿,你都是我的乘客。你仍然能看到东西,有感觉也能思考,只不过是通过我。我甚至偶尔可以让你通过我展现你的能力。”

  “妖魔……不可能……”快克现在看她的眼神很警惕,但痛苦的眼里也有一丁点希望的光芒。

  “这是可能的!”言和坚持说,“我之前这么做过!”

  “那你……已经被附身了?”医生皱着眉头,话语里充满怀疑和迷信的恐惧。

  “另一个鬼魂是个野家伙,但是它很诚实,”言和匆忙解释,马上后悔自己提到另一个乘客了,“它是我的朋友。”她觉得自己又残忍又可怜,但仍在坚持。“你能救我的哥哥吗?你会救他吗?”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听到的是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你是魔鬼派来的?”快克的声音几乎小到听不到了。

  “我是绝望派来的!”言和的精神终于垮了下来。她很久没有睡觉了,也很害怕。“你觉得我想要你余下的一生都待在我脑袋里?你以为这话是我轻易说出口的?”

  长时间的停顿之中,医生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的眼皮跳动也十分微弱。好几次言和都以为他的生命已经停止了。

  “上帝帮帮我。”这个将死之人小声说。一瞬间言和以为这是他在说“不”,但随后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发现这是肯定的答案。“上帝原谅我这么做!救救我……我会救你的哥哥。”

  “上帝也帮帮我吧。”言和心想。她拉住他的手。他的呼吸正越变越弱,眼睛似乎能看穿言和。

  “到时候不要害怕,”她轻柔地说,“找到我,靠近我的脸。我会让你进来的……但你必须慢慢进来,像客人那样。如果你横冲直撞的话,熊会把你撕碎的。”

  长时间的沉默,一分一秒无情地流逝,成为过去。生命走向死亡的那一瞬间是那么安静,那么静止,大多数人可能都注意不到,但言和没有漏掉这一时刻,因为她是费尔莫特家族的人。她看到医生的嘴里有一小缕气体渗入空气,在痛苦之中开始扭曲。

  它看起来就像是探者的灵魂从费尔莫特勋爵嘴里爬出来一样。但也许所有灵魂在没有躯体的时候,看起来都一样,不管它曾经寄住在华服还是麻布之下。

  言和突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恐惧,但她已经走了那么远,走得那么勇敢。她俯下身,强忍着不从病床污浊的空气里抽开身子,把脸靠近那个挣扎的鬼魂。

  她哆嗦着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医生冰冷的灵魂滑入她的口鼻,进入了她的喉咙。

  [1] 《启示录》第6章记载有四骑士,他们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译者注 幽灵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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