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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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这样已经好几天了。”舅母的声音。
言和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为什么会在那儿。她的头“突突”地抽动着,重得抬不起来。有什么东西绑住了她的四肢。她周围的世界像影子一样模糊,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舅父说,“她有一半时间像死人一样躺着,另一半……哎,你也看到了!她悲伤得鬼迷心窍了。我们得为自己的孩子考虑!他们在她身边不安全。”这是第一次言和听到他舅父声音里的恐惧。
“我们要是抛弃自己的亲戚别人会怎么说?”舅母问,“她是我们要背负的十字架!”
“我们不是她唯一的亲人。”舅父说。
一阵停顿,接着舅母轻轻叹了口气。言和感觉到舅母温暖粗糙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
“言和,孩子,你能听见吗?你父亲——他叫什么?玛格丽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但你肯定知道,是不是?”
言和摇摇头。
“格芮斯海,”她沙哑地轻声说,“住在……格芮斯海。”
“我就知道!”是舅母的声音,听起来得意又充满敬意,“是那个皮特先生!我就知道!”
“他会为她做点什么吗?”舅父问。
“他不会,但他家如果不想让家族名誉扫地一定会做点什么的!”舅母坚定地说,“如果他们那么显赫的家族里有人住进了贝德冷可不好看吧,对不对?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袖手旁观的话,她就会被送到那儿去。”
然而话语再次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声音,言和沉没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浑水中的梭子鱼,不被察觉地溜了过去。大部分时间,家人把言和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毯子里,等她足够清醒了就把她解开,但她还是听不懂他们说话,也帮不上什么忙。她走路蹒跚,磕磕绊绊,不管拿什么东西都会掉在地上。
厨房里传来烘焙派的气味。通常这气味是熟悉的家的味道,现在却让她想吐。羊油的味道,肉的血腥气,香草的味道——都太刺鼻了,让人头晕目眩。与此同时,熊的气味却一直不散。她无法除掉脑海里它湿漉漉的腥臭气。
她努力回想她向熊伸出手,被黑暗吞噬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她的记忆却如同黑暗的旋涡。她似乎记得她看到那两个杂耍,模糊的画面中他们在怒号,苍白的脸上都是血迹。
野兽没有灵魂——至少她之前是这么觉得的。但它们显然是有的。现在,它恐怕已经在寻求复仇的过程中把自己烧得不复存在了,她希望它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但她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恶心呢?也许,她迷迷糊糊地想,发疯的野兽灵魂会让你发烧吧。
的确,那天,当她被带进客厅,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壁炉前面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激动得像发烧了一样。他个子很高,穿着深蓝色的大衣,脸部瘦削,头发是耀眼的白色。是暴乱的那天晚上她像追逐鬼火一样寻找的那个男人。
言和盯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是柯罗主人,”舅母慢慢地、谨慎地告诉她,“他来接你回格芮斯海。”
“我的……”言和的声音还是如生锈了一般,“我的父亲……”
舅母突然伸出胳膊抱住言和,轻轻地把她拥紧了一些。
“他去世了,孩子,”她低声说,“但是他的家人说他们会收留你,费尔莫特一家会把你照顾得更好。”接着她匆匆走开去收拾言和的衣物,泪汪汪的眼里混杂着温柔和担心,但也如释重负。
“我们一直把她包在毯子里,”舅父对着柯罗先生嗫嚅道,“她失控的时候你这样做比较好。不管那家旅馆的无赖对她做了什么,我估计在有人把他们赶跑之前,肯定把她吓得神经错乱了。”
言和要去格芮斯海了。在那致命的最后一天,她正是这样告诉母亲的。也许她应该高兴才对,或者至少有些反应。
然而,言和却觉得破碎而空洞,像是被挖空的蛋壳一样。她想寻找母亲的鬼魂却找到了一只死去的熊。而现在,作为找到她父亲的关键人物,柯罗先生只是为她带来了另一座坟墓。
多少年了,牧师都在宣讲世界末日,而今它真的来了。言和知道,她感受到了。马车带她离开杨树的时候,她在眩晕之中奇怪为什么没有地震,星星为什么没有像熟透的无花果一样掉下来,她为什么看不到天使和闪着光的女人,就像苏珊保姆预言的那样。相反,她看到悬挂晾干的衣服,听到木桶碰撞作响,人们在擦洗台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不知为何,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了。
*
当马车摇摇晃晃向西北行进的时候,言和试图理解他们告诉她的话。
她的父亲是皮特·费尔莫特先生,他去世了。他们家是一个古老的家族,现在决定收留她。这听起来像是歌谣痛苦又甜蜜的结尾,然而言和只是木然。为什么母亲不愿意提起他?
她记起来母亲的警告:“你根本不知道你是被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的!如果我待在格芮斯海……”
她不该回想起母亲的。言和的记忆被那个噩梦般的鬼魂占据了,它有母亲的特征,有怪异的声音和破碎的脸……言和又掉入了那个黑暗的地方。
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又一次感到疲惫和恶心。她仍坐在马车上,但是被紧紧地裹在一条羊皮毯里,胳膊动弹不得。她身上系着一条绳子,把她束在车上。
“你平静点了?”当她困惑地眨着眼睛时,柯罗先生语调平平地问。
言和犹豫地点点头。和什么状态相比?她的下巴上有一块新的瘀青,她隐约有留下这块瘀青的印象。她模糊地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不知惹了什么麻烦。
“我不能让你跳出这辆马车。”柯罗先生说。
羊皮毯厚实暖和,却带着一股腥膻味儿。她抓住这股味道,这是现在她唯一能认出的东西了。柯罗先生再没对她多说什么,她因此十分感激他。
长长的旅途中,风景逐渐变化。第一天言和还认得出湿润的草地和疯长的浅绿色的玉米地。第二天,矮山变得高耸。第三天,田地过渡成了荒地,上面有黑脸的瘦羊在漫步着。
终于,她从昏睡中醒来,看到马车正溅起泥泞的雨水,沿着一条上坡路前行。车两边都是荒地和草场,天际线上是沉郁的山脉。前方,在暗色的紫杉小树林后面,坐落着一栋粗野庞大的灰色房子,门口耸立着两座塔楼,像是畸形的触角。
这就是格芮斯海。虽然言和之前从未见过,但她立即认出了它,就好像灵魂深处响起了深沉的钟声。
*
他们到达的时候,言和又冷又累又饿。她被解开绑缚,交给了一个红头发的面色疲惫的女佣。
“大人一会儿想见她。”柯罗说着把言和留给她照管。
那个女人给言和换衣服,给她擦脸梳头发。她的动作不能说是粗暴,但也不温柔。言和知道她被收拾干净是因为要见人,而不是被宠爱。女佣看着言和乱糟糟的磨秃的指甲,不满地咂咂嘴。言和也不知道她的指甲怎么变成了这样。
言和差不多可以见人了。那个女人带领她穿过一条黑暗的走廊,默默招手示意她走进一扇橡木门,然后在她身后把门关上。言和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宽敞温暖的卧室里,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火这么旺的壁炉。墙壁上挂着捕猎的壁毯,雄鹿露出眼白,绣出来的血仿佛从鹿的身边流淌下来。一张有四根帷柱的床上靠着一个很老的男人。
她敬畏地看着他,依稀记起别人告诉她的话。这可能是家族的长老,欧巴迪亚·费尔莫特,是费尔莫特勋爵本人了。
他正在和白头发的柯罗先生激烈地交谈着,没有人注意到她进来了。言和觉得害怕又不安,尽管她紧贴着门站着,但还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所以说……那些人不再控告我们了?”欧巴迪亚的声音低沉沙哑,嘎吱作响。
“一个在沉船中丢失了所有的财产,自杀了,”柯罗先生沉静地说,“另一个在他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件被发现后,也被流放了。第三个人的恋情成了众所周知的绯闻,在一次决斗中被他情妇的丈夫杀死了。”
“好,”欧巴迪亚说,“非常好。”他眯起眼睛,“还有什么关于我们的传言吗?”
“大人,要想人不说话是很困难的,”柯罗谨慎地说,“尤其是事关巫术。”
巫术?言和感觉到一阵迷信带来的恐惧。她真的没听错吗?杨树的牧师有时候会提起巫师——品性败坏扭曲的男人女人从魔鬼那儿换取不义的魔法。他们可以对你施咒,能让你的手枯朽,让庄稼死去,让你的孩子生病去世。用巫术伤害人当然是违法的,被抓住的巫师要被判刑,甚至被吊死。
“如果我们不能阻止国王听到这样的传言,”老贵族慢慢地说,“那我们就必须阻止他为此采取任何行动。我们必须对他足够有用,让他觉得我们不可失去。我们要控制住他,这样他就不会谴责我们了。他迫切想从我们这儿借钱,是不是?我相信我们可以与他达成某种协议。”
言和还站在门边,她的舌头像打了结,壁炉里的热气让她的脸发痒。她完全听不懂这些话,但她似乎确信这些话永远不该落到她的耳朵里。
接着,老勋爵注意到她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柯罗,这个小孩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她是玛格丽特·莱特富特的女儿。”柯罗悄声说。
“噢,那个私生女。”欧巴迪亚的眉头略微舒展开了。“那咱们看看她吧。”他示意言和走过来。
言和被热情迎接的最后希望也落空了。她慢慢走过去,在他的床边犹豫地停住。欧巴迪亚的睡帽耷拉在他的眉毛上,他的睡衣和睡帽上都镶有昂贵的蕾丝。言和徒劳地算着这要花费她母亲几个星期才能做完,然后她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于是马上垂下眼睛。直视有钱有势的人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就好像直视太阳一样。
她转而偷偷地打量他。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上面戴满了戒指。他让她觉得害怕。她能看到他凸起的血管里的蓝色血液。
“啊,没错,她是皮特的孩子,”欧巴迪亚嗫嚅道,“看她下巴上的凹陷!还有那双浅色的眼睛!但你说她疯了?”
“大多数时间她温顺迟缓,发作时精神错乱,”柯罗说,“她家人说是因为悲伤,再加上头被打伤了。”
“如果她的理智被打没了,那就再把它打回来,”欧巴迪亚厉声说,“跟小孩和疯子没必要吝惜棍棒。不管他们的话,他们就像野兽一样。纪律是唯一的办法。你!小女孩!你能说话吗?”
言和吓了一跳,点了点头。
“我们听说你做噩梦,孩子,”欧巴迪亚说,“给我们讲讲。”
言和答应过母亲,永远不对别人提起自己的梦,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而承诺似乎已经不再有用了。于是她结结巴巴地说到了黑房间、低语声,还有俯冲下来的人脸。
欧巴迪亚的喉咙里发出了满意的声音。
“晚上来你梦里的东西,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他问。
言和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死去的东西。”她说。
“残破的死去的东西,”老勋爵说,就好像其中有很大的区别一样,“虚弱的东西,没有身体就会消散的东西。他们想要你的身体……你知道的,对不对?但是它们在这儿够不到你。它们是寄生虫,我们像消灭老鼠一样把他们都消灭光了。”
“他们会下地狱吗?”她脱口而出。母亲会下地狱吗?我是不是送她去地狱了?“牧师说……”
“噢,牧师都得天花算了!”欧巴迪亚厉声说,“你是被一窝清教徒带大的,你个蠢孩子。这些毛头是群唱大戏的疯子。那个牧师总有一天也会下地狱的,把他身后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也一并拖下去。你要是不把他们给你灌输的那些疯话都忘了,你也会一样。他们给你施洗了吗?”言和点头的时候他满意地咕哝了一声。“啊,好吧,他们至少干对了一件事。”
“那些东西——想钻进你脑袋里的那些。它们有得逞的吗?”
“没有,”言和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他们想来着,但我……但我反抗……”
“这点不能出错。过来!让我看看你!”当言和紧张地走到离他足够近的地方时,老人伸出手用惊人的力气攥住了她的下巴。
吃惊之下,言和和他四目相对,她马上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像烟雾一样。
他像地图一样褶皱的脸黯淡无光,但他的眼睛不一样,他的眼睛是深琥珀色,冷冰冰的。她不明白为什么,但他知道欧巴迪亚身上某个地方透着古怪。她不想靠近他,觉得他很危险。
他的脸上有轻微的抽动,就好像整张脸在和自己对话一样。接着他半闭上那双古老的眼睛,亮银色的目光闪烁着,打量着言和。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什么正在触摸她灵魂最疼痛的地方,探寻着。她含混地抗议了一声,想挣脱欧巴迪亚的手,但他攥得她生疼。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个噩梦中,在她自己黑暗的房间里,耳朵里是含混的声音,鬼魂正在无情地抓挠着她的大脑。
她短促地尖叫了一声,调动她头脑里的士兵。正当她用意念出击时,她感觉到那股探寻的势力猛地收回了。欧巴迪亚放开了她的下巴。言和猛地向后退,摔倒在地上。她蜷成了一个球,眼睛紧闭着,拳头握住耳朵。
“哈!”欧巴迪亚呼气的声音像是在大笑,“也许你真的把它们都打退了。哎不要呜呜咽咽的,小孩!我现在暂且相信你,但是你听清楚了——如果真有亡灵在你脑袋里安家,危险的是你。你没有我们的帮助可没法把它们赶出去。”
言和的心脏狂跳,她发现自己呼吸困难。刚刚有一瞬间,她和什么可怕的东西对视了。她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她。有什么东西像亡灵一样触摸到了她的头脑。
但欧巴迪亚没有死,不是吗?言和看到他还活着。她一定是搞错了,也许所有的贵族都这么可怕。
“你听明白,”他不带感情地说,“没有人要你,你母亲那边的亲戚都不要你,你一个人在外面,你说会发生什么?你会被扔到贝德冷吗?不然的话,我估计你会饿死或者冻死,或者因为你身上穿的几件破布被杀死……更不用说鬼魂如果先找到你的后果了。”
一阵停顿,然后这个老人又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不耐烦。
“你看这个浑身发抖、眼泪汪汪的东西!把她放到没法打碎东西的地方去。女孩——你最好拿出点感激顺从的态度来,别再发疯,不然我们会把你扔到沼泽地里。在那儿鬼魂来了可没人会保护你。它们会像吃一颗鸡蛋黄一样吃掉你的脑子。”
[1] 贝德冷(Bedlam)是伦敦一家精神病院的名字。——译者注 幽灵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