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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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冬季寒风刺骨,长夜漫漫,圣诞节终于到来了。人们狂欢作乐,像是反抗阴暗的天空,嘲讽荒瘠的土地。圣诞节像一支亮箭穿过冬天黑暗的心。
对大多数人而言,十二天的圣诞假期意味着不用工作,然而准备盛宴的人却得不到丝毫的休息。言和忙着准备馅饼、肉派、肉片、各种大小的烤禽、冷肉和冰镇甜点,累得腿都要断了。她甚至还要负责烤一只野猪头,在这个七拼八凑的怪物脑袋上,仍然能看出猪的口鼻。言和对烹饪死去的动物和鸟禽并不觉得难过,它们一定明白空肚子需要被填饱,因为饥饿,延续一些生命需要以另一些生命作为代价。
如果你看到言和工作如此勤勉,你不会想到在她的心中一个逃跑计划正像蓝色的火苗一样安静地燃烧着。
像往常一样,詹姆斯点燃了第一根火柴。
“第十二天!”他一天晚上对她小声说,“想想看!整个房子的人都挤到了天花板!一年之中的这个时候,所有村庄和农场的人都可以来格芮斯海的大厅尽情吃喝。庭院的大门敞开着,看门的狗也被套上了嘴套,所以……当人群开始离开的时候,我们也偷偷溜出去。他们几个小时之后才会发觉我们不见了。”
言和干活忙得喘不过气,但她的脑袋一直在琢磨这个计划。这计划不错,如果足够小心的话也可以成功,但是有风险。即便他们逃走了,兄妹两个人也有可能在深冬的荒原里无家可归,无人可以投奔。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指望熊的夜视力,因为它在冬天很少“醒着”。
更糟的是,很多其他的长者也会来参加格芮斯海的宴会。
“我们必须躲开他们,”詹姆斯说,“不然他们就知道我们在谋划什么了。他们会看穿我们,一直看穿到骨头。”
*
等第十二天终于来临,言和已经累坏了,匆忙之中她的手和胳膊上多了几块被溅出来的油、烤肉串和烧水壶烫伤的疤。
宴客大厅装饰了冬青木、常青藤、迷迭香和肉桂的枝条,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大壁炉里能看到烧焦的圣诞柴堆发出的火光,上面的丝带早就被烧成碎片了。
异教徒的陷阱!杨树的牧师会这样呼喊。他们还不如给邪神的祭坛送上一只公牛!圣诞节是魔鬼的陷阱,诱饵正是啤酒、享乐和李子布丁!
然而其他人却并不引以为戒。村民们在下午开始成群结队地出现了,他们看起来紧张又高兴,他们围在温暖的火炉前面,赞叹房间的精美雕刻。下肚的苹果酒给他们壮了胆,历久陈暗的宴客厅回响着他们的高声谈笑。太阳下山的时候,厅里已经挤满了人。
仆人们忙着往客厅送一盘盘的食物,从酒窖里运来啤酒和苹果酒,还有年底剩下的几桶红酒。人手总是不够,言和在宴会厅和厨房之间跑进跑出,手里拿着盘装的猪舌、碗装的浅色肉冻块,还有大盘苹果和奶酪。
她能看见詹姆斯在火炉那边忙着给“高级”来宾斟酒续杯。不像言和,他长得足够体面,能服侍家人和上等的宾客。他很聪明,体格健壮匀称,长相虽丑但喜人,容易与人亲近。人们看到他笑容可掬的脸绝不会猜到他晚上出逃的计划。
“午夜时分在小教堂等我,”他告诉她,“今晚那儿没人。”
壁炉旁边有一个橡木做的硕大的座椅,明显是留给主人的,但是费尔莫特勋爵和托马斯先生都不在位,反而是赛蒙坐在那里,似乎在狂欢,庆祝自己勋爵的角色。他被一群彬彬有礼的亲戚围绕着,那些亲戚年龄都在二十上下,如果传言不假,他们都出身显赫,势力不凡。
整个节日都有赛蒙操纵的痕迹。他从宫廷回来以后自认为是美食鉴赏家,对今年女士流行的昂贵面具和奢侈礼服都颇有研究。在他的坚持下,葛特丽管事和言和费尽周折,把一只鸟塞在另一只鸟里做菜,还做了帆船形状的杏仁糖。
据詹姆斯说,赛蒙需要在每件事上都争做最好。也许他是有着勋爵的骄傲,想要被人仰慕,但言和偶尔觉得这位家族的金童是不是有点用力过猛了。他为什么有这么多想证明的,而他又是要证明给谁看?
祝酒的人带着小提琴来到了门口,高唱如果没有酒肉招待,他们就拿棍棒伺候观众。所有人都大声起哄,跺着脚,欢迎唱祝酒歌的人进门。祝酒人硕大的碗里盛了温热的精酿啤酒,里面还漂着金色的苹果肉。一块面包蘸了啤酒,被郑重地递给了赛蒙,赛蒙优雅地点头接受敬酒。
在喧嚣的欢笑声中,言和看到赛蒙的一个朋友把蕾丝手绢浸到了他的那杯啤酒里,揉成一个湿球,往同伴的脸上扔了过去。她感觉自己不经意被愤怒蜇了一下。
别像个清教徒,她告诉自己。那是他的手绢,他的啤酒,他想折腾就折腾吧。
然而浪费让她愤怒。有人为了做那些蕾丝一针一针地仔细绣,辛苦了好几周。不知名的水手冒了生命的危险从其他陆地上运来了做汤的香料。她自己也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做好精酿啤酒。那个年轻的小伙子趁着“勋爵的好兴致”上演的这出戏,不仅浪费了金钱和上好的东西,而且浪费了人们的时间、血汗和精力,而他却对此想都不想。
言和正咬牙切齿地想着,她注意到在赛蒙席位附近,欢快的人群正安静下来,恭恭敬敬地给一个人让路。
艾普女爵是一位长者。她个子不高,但是似乎一看到她,所有人的欢乐都冷却下来没了踪影。这位老妇人戴着黑帽子,蕾丝在她的脸上投下孔状的阴影,遮住她高挑的眉毛、高耸的鼻子和发皱的眼睑。她的脸上涂了一层叫锡玻璃的粉,皮肤白得诡异,泛着金属光泽。她的嘴唇薄薄的,呈朱红色。她看起来就像是画中的人物有了生命一样。
言和觉得自己浑身发冷起了鸡皮疙瘩。詹姆斯曾说长者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真的吗?她躲到人群的后面,担心艾普女爵冰一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就立刻看穿了她的谋划,看出言和在小教堂藏了背包,里面装着逃跑用的食品和装备。
然而那个扔手绢的人却没有注意到艾普女爵正在靠近。他捞起一块浸湿的蕾丝手绢,再次把它投了出去,然后惊骇地看着手绢滚落在艾普女爵斗篷的边缘。他的脸上顿时没了血色,恐惧的可怜相取代了他的鬼脸。
艾普女爵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她慢慢转过头,俯视着她斗篷上流苏被弄脏的地方。她直起身,直直地看向肇事者,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
那个年轻的侍臣脸上惊恐地皱成一团。她转身从大厅走向走廊时,他跟着她,摆弄着自己的袖口,苦苦哀求道歉。他的朋友看着老妇人离开,脸上都挂着同样震惊的表情。没有人在她背后出声。即便是在欢闹的这一晚,艾普女爵也不接受玩笑。
言和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了,她挤到走廊上去看老妇人和她的肇事者。艾普女爵冷漠无情,一直向前走,直到一个打翻的酒桶拦住了她的去路,地上洒落着酒水。她低下头看了看那摊紫红色的液体,等待着。片刻的空白之后,那个年轻人犹豫地脱下他看起来昂贵的斗篷,铺在洒落的液体上面。然而她仍然等待着,只伸出一只脚动了动斗篷,黑色的污渍渗进了浅色的布料。
那个年轻的肇事者慢慢地跪下来,言和看到他手掌朝下,把手平放在衣服上面。直到这时,艾普女爵才屈尊抬起脚,衣裙的边缘微微提在地面之上,把他的手当作垫脚石慢慢走了过去。
正常人不能像言和和詹姆斯那样看出费尔莫特的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很明显,即使有权势的人也十分畏惧艾普女爵。
*
钟表显示十一点钟的时候,言和的心已经跳得很快了。她需要赶快溜到小教堂去,不然恐怕又有什么活把她支走,她会误掉午夜的约定的。
掌声雷动,庆祝十二夜的蛋糕被抬了进来。蛋糕已经被切成了均匀的小块,人们欢呼着扑了上去。不管是谁在蛋糕里发现一颗豆子,都会成为当晚的“糊涂勋爵”。世界将上下颠倒,地位最低的流浪汉也许会成为宴客的主人,而其他人都要满足他所有的突发奇想……
人们腾出一片空地给新上门的哑剧演员。两个人扮作圣乔治和萨拉森骑士,抽出木剑向对方进攻。人们都围拢过来,激动地呐喊,没有人注意到言和。这是个溜走的好机会。她转过身,推开拥挤的人潮,穿过大门走进后面冰冷的庭院。她深深地吸入一口冬天沁骨的空气,然后转身,一头撞上了附近站着的一个男人。
映着门口的灯光,言和勉强认出了他袖口的蕾丝、领带和丝绒长大衣,他棕色的眼睛和脸上疲惫的皱纹。
“托马斯先生!对不起,我——”
“我的错,孩子。我正看着上面,没看路。”托马斯先生向上指了指,“我很喜欢晚上的水雾,星星看起来就像在跳舞。”
言和有点发愣,她抬起头。夜晚的冷空气似乎有些黏稠,星星似乎的确在摇摆闪烁。
“你应该在里面,把握住你的那份蛋糕,”托马斯先生微笑着说,“你不想试试自己赢豆子的手气?你不想当一晚上的女王吗?”
让小柯罗卑躬屈膝为自己服务,这一邪恶的想法确实有种吸引力,但是她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成为关注的焦点。
“我不会成为真正的女王的,先生,”她犹豫着说,“明天我就回归卑贱,又被踢来踢去了。如果我扮演尊贵的女王,之后还是得还。所有事都有它的代价。”
“圣诞节可不一样。”托马斯先生愉快地说。
“这话应该跟那些鹅说,”言和嘟囔着,她意识到这个回答并不礼貌,随即红了脸,“我……我很抱歉。”为什么托马斯先生打定主意要和她说话,又偏偏是在今天晚上?
“鹅?”托马斯先生并不气恼,耐心地微笑着。言和不止一次觉得这样的人不应该是欧巴迪亚的儿子和赛蒙的父亲,这太奇怪了。
“好几周了,我一直在把它们喂肥,”言和小心翼翼地解释,“就为了今天晚上的晚宴。那些鹅、肉鸡还有火鸡把我喂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却从来不知道这都是要还的。也许它们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也许它们以为我很好心。
“所有里面的人都在吃鸡肉派和烤鹅……他们也在做交换,是不是?今天晚上他们能坐在篝火旁边,吃到快要吐出来,把歌唱得震天响,但是作为交换他们应该在一年余下的时间都努力工作,服从命令,以此表达感激,是不是?
“至少他们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交易,却没有人警告那些鹅。”
她原本没有想到自己的语气会如此坚定。她从未摆脱自己就是那只被喂肥待宰的鹅的恐惧。
“如果这些鹅知道要发生什么,会好点吗?”托马斯先生问。他的语气已经变了,听起来很严肃。“如果知道了只会带给他们恐惧和痛苦呢?”
言和脖子后面的汗毛竖了起来,她突然有些肯定他们谈论的内容已经和鹅没有关系了。
“如果是我的话,”她说,“我会想知道。”
托马斯先生叹了口气,雾气浮动在他的脸周围。
“十六年前,”他说,“我和另一个年轻的女孩进行过类似的谈话。她和你一样大,我……我能从你身上看到她。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但你身上有一丝她的影子。”
*
言和咽了咽口水。刚才她还巴不得赶快结束这个对话,但是现在答案似乎触手可及。
“她怀了孩子,”托马斯先生继续说,“她想知道为什么我的家族这么迫切想把孩子留在格芮斯海带大。她怀疑整件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她不知道是哪里不对劲。
“‘请告诉我’,她说,‘其他人都不会说的。’虽然这意味着打破我的承诺,我还是告诉她了,她求我帮她逃走。”
“你帮了她?”言和惊讶地叫出了声。
“有时候蠢念头会像闪电一样击中我们。她是我弟弟的情人。我已经结了婚。我性格太沉闷,不会找情妇,然而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理由拒绝这个女孩,即便这意味着我之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是的,我帮了你的母亲。我过去十六年都在想这是不是正确的决定。”
言和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拜托了,”她说,“请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为什么应该害怕。其他人都不会说的。”
有好一阵子托马斯先生沉默地盯着闪烁的星星发出微弱的亮光。
“我们家族很古怪,言和,”他终于开口,“我们有一个秘密——如果这个秘密被外人发现的话对我们很危险。这个家族的人身上有一种天赋。并不是家族的每个人都有,但每一代总有那么几个人有。我有,赛蒙有,詹姆斯有,你也有。”
“我们会做噩梦,”言和悄声说,“我们能看见鬼魂。”
“而且鬼魂也会被我们吸引。它们知道咱们身体里有一块……空地,能装比自己更多的东西。”
言和想起了那群又抓又挠的鬼魂,想起了熊,还有她自己的那个秘密。
“我们是空的,”她说,“亡灵能钻进来。”
“鬼魂如果没有身体会磨损消失,”托马斯先生说,“所以它们想要钻进我们的身体,寻求庇护。那个时候它们大部分已经发疯或是破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疯了。”
他们现在已经接近这件事的核心了,言和能感觉到。她身上像有虫在爬一样。
“想象一下,”托马斯先生说,“如果一个家庭从不会丢失所有的经验、技能、记忆,这个家族将多么伟大。如果每个重要人物的智慧都能被保存下来,几个世纪积攒的智慧会是多么大的福佑——”
就在这个当头,门口响起了礼貌的咳嗽声。小柯罗站在那儿,走廊的灯光映出他的身影。
“托马斯先生,”他说,“很抱歉,费尔莫特勋爵找您。”
“我马上过去。”托马斯先生说,他有些惊讶小柯罗没有立刻离开。
“很抱歉,”小柯罗又说,“我需要向您转达……您是今晚那个幸运的人。”
托马斯先生的脸上顿失血色,看起来又苍老又疲惫。
“今天晚上?”他惊骇地叫道,“这么快?感觉还有好几年……”很快他重新恢复了镇定,慢慢点点头。“当然,当然。”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盯着自己的手好像要确认它们还在。当他移开目光看向水汽朦胧的星星时,他的表情伤心又沮丧。
他转向言和,挤出了一个微笑。
“你应该进去要一块蛋糕,”他说,“趁还有机会,当一会儿女王。”
说完,他跟着小柯罗穿过了大门。 幽灵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