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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1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吃中午饭了,周远鸿见到林有财和钱隆多在吃了,桌子空着的一方,没有饭碗,也没有筷子,他心里感觉有些异样,又觉得无所谓。他正朝厨房走的时候,祁燕枝和王玲珍从里面端着饭碗走出来。祁燕枝说:“周哥,以后你自个儿盛饭,心想吃多少,你自己盛。”紧接着,王玲珍说:“周哥,你自己盛饭,我们不知道你要吃多少,自己盛吧,瓢在锅里。”

  “好啊。”周远鸿让道叫她们走出来,“我乐意自己动手。”他走进厨房,拿了一口小碗,往碗里盛了电饭锅里的米饭,米饭不是很多,他尽量留那么一小点。但比较起来,比以前王玲珍盛的米饭要多了一些。

  往后,周远鸿在盛饭时,通常吃个八分饱,打过一次饭就完事了。个别时候,故意将小饭碗盛得满满的,就是还有人得回来吃,他没有手下留情,谁叫做饭的王玲珍煮饭那么少呢!

  自从周远鸿自己盛饭之日起,林有财的饭量固定理论不再传播,这一套对周远鸿起不了作用,或许林有财会想:能够起作用,前面已经讲得够多了;不能起作用,就是接着继续讲,也起不到作用。所以,他适可而止,收起了饭量固定理论。他想起了农村训牛耕田,三个早晨教会便好,三个早晨教不会,这条牛是很难驯服的,很难传授技艺的。

  2

  周远鸿不停地打着寒战。他倚着土墙想。

  过了小雪节气,龙潭公园里的垂柳、松树、高大的白毛杨,掉了好多细的粗的宽大的叶子,留在树枝上的叶子有转黄的,也有依然葱绿的。好多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高大的柿树上剩下几只红亮的柿子,悬挂在树梢,大约用套长杆的网兜兜不到,留给鸟儿作寒冬里的美餐。银杏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金黄的落叶,成为冬季一抹最温暖的色彩。

  公园里晨练的人比以前要少了好多。晨练人群里中老年人居多,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在公园的跑道上、健身器上、乒乓桌前,各个其他角落,做着适合自身条件的各式各样的运动。随着季节的悄然变化,他们的衣着也随之悄然地改变。多添了些衣服,原来的短衣短裤,换成了长衣长裤。有的穿上了毛衣,羽绒衣,皮衣,戴起了帽子,戴上了手套和口罩。衣服的颜色逐渐改变成深色,起初还有两三人穿浅色的衣服,后来,穿在人们身上的衣物,基本形成了——黑色、深灰色、褐色、深红等深色衣服裹体的世界,人们变得笨笨拙拙,臃臃肿肿的,迈着小步,在公园里的环形跑道上小跑。也有推着轮椅在迈步,也有穿着滑轮鞋在滑行。

  周远鸿的健身运动坚持了很久。很久有多久?可以追溯到几年前,也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

  记得在小时候,学龄儿童的时候,早晨常被二哥周远海从床上叫起来去练拳。自己睡眼朦胧,在砖瓦厂里掌击泥墙。所谓泥墙,是指堆砌成小孩一人高的用来做瓦筒的泥墙,软的,湿的。在它上面能击打出一个个小手印。或撑着地,身后拖一杆木棍,双脚搁在木棍上,用双拳在地上走路,学小孩满地爬。同时,练习着狮子班常用的打拳套路。以后,在读书,在工作,在做生意的间隙,利用早晨时间,常常要出去进行锻炼。有一阵子,击打汽车内轮胎填充沙子的拳击袋,自己受益最为明显。拳,坚实且锐利,一拳过去,把苏式老房子的房门都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现在,自今年的六一起,到十二月初,时间跨度大,整整半年时间,穿的是老一套晨练服装。白色的文化短袖衫,黑色的大裤衩,薄薄丝袜和飞跃牌田径鞋。历经炎热的夏天,凉爽的秋天,进入冬天,直至今天的下雪天,依然身着白色的文化短袖衫,黑色的大裤衩,薄薄丝袜和飞跃牌田径鞋。

  树叶由艳绿转黄,金黄的叶子继而凋零,仿若金色蝴蝶翩翩降落,很多树枝光秃秃矗立在寒冬里。

  早几天,道路边晒水车晒水后积存的水结了冰,走过人行天桥,红色塑胶的桥面上积了厚厚的白霜,很滑溜,须小心翼翼地碎步走过。公园里,靠近北门的那一片被抽干了潭水的水潭里,开着两只汽油、柴油桶一般大的桶形“大灯”,光柱前,热气腾腾,那气势像是抽水机在抽水,又不像是一架抽水机,只听得在隆隆地响着。周远鸿问了身边的人才知道,这是两架制冰机,喷洒出的水珠或者冰屑,把湖底铺上一层厚厚的白冰,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冰雪文化节营造气氛。另外的湖面上,有一半水面结了冰,大约起冰的时候,因为风向的关系,把冰吹向一边去了。也或者是湖心的中心岛剧场有暖气,离它近的水面结不了冰。

  大家都怕冷,周远鸿也畏惧寒冷,他的感官知觉与大家别无二致。但是,他没有理由在寒冷面前缩手缩脚,止步不前。他常常见到在护城河里振臂游泳的汉子,他们不怕冷,光着身子在河水里畅游。同样的,他经常在肿瘤医院旁的人行道上,见到一位赤膊的小老头在跑步,脚步轻盈,面含微笑,不畏寒冷。周远鸿和他们相比,一样历经锻炼,他们能够承受住寒冷,他们能行,周远鸿也能行,周远鸿还能有何畏惧可言啊。周远鸿想以他的意志力,在御寒耐寒能力上怎么可以示弱呀。

  虽然周远鸿没有任何张扬,默默无闻地进行自己的晨练运动。可是,还是引起一些老人们的注意,他们的一些想法油然而生。他们会突然冒出那么一句话,说周远鸿这样穿着,衣衫单薄,冷着了他们的目光。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人在评议他了。有个老头说:“还穿大裤衩(呀)。”另一个老头儿只说了一个词“小褂儿”。有一次,周远鸿跑着过了几位老汉,有老头说:“不冻煞啊,晕倒!”那位在中心岛剧场广场上溜旱冰的年轻女士,见周远鸿跑过去,不知道她是对周远鸿还是对正穿着溜冰鞋的男士说:“有劲吧!”更有说得直接的赤裸裸的。那是迎面的几个老人,他们在与周远鸿擦肩而过的当儿,有一位老人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地说:“几乎没有保护啊!”试看,谁几乎没有保护?附近没有别的几乎没有保护的人,他大约也是在说周远鸿了。

  迎着寒风奔跑在大街上、公园里,感觉脸是麻麻的,耳朵皮很嫩薄,给人感觉到深深地刺痛,鼻腔里咽喉里被冻得发酸,脚底少了好多知觉,跟过去缺衣少食时代,坐在学堂里读书时的双脚一样,冻得麻木,热不起来。手背似猫爪子抓过一样,有被抓破一般的疼痛。为了给双手活活血,就时不时挥挥拳,时不时转动手掌,或手臂摆动幅度加大点,以缓和一下手上的刺痛感觉。还不经意间发现,倒退跑,可以减小手背手臂的受冻程度。在路灯下看一看手背手心,一双巴掌,通体冻得通红通红,像一串红生姜。只有进避风的暖和的公厕里,乘方便的间隙,通红的双手才逐渐淡去了红色,回复到原色。

  3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在公园里,有一个地方对周远鸿来说确是独到的好去处。

  有一回,薛姐见周远鸿一双手臂有几块淤青,问周远鸿:“你这块伤疤是怎么磕碰的?”周远鸿说:“我在公园里发现了一块好地方,那儿有一棵十多年树龄的松树,长得不高,但挺壮实,各年轮的树枝长得密密匝匝的,最低层的枝丫齐额高,其中有一个枝丫被锯后,仅剩下尺半长的树杈,像一只手臂,我刚发现的时候,有黄色的薄膜袋缠着这一截树枝,显然,人家当它木人桩进行击打,就是类似影视里叶问练的道具——木人桩。我手臂上的伤疤是练习时候留下的。”

  这棵松人桩肃立在草坪之中,周围还有一些小竹子,有类似苹果树一样的树,有柿树、翠柏,还有一些别的树。环松树一圈有一个直径米半的地坑,比草皮要低一点儿,原本是为了储存雨水留的地儿,一经踩踏,泥土早就结结实实,地面光溜溜的,不长杂草,只有鞭笋顽强地拱破地皮,长出个尖尖的脑壳。他每每见到笋头,就要拔拉出来,再将松散的泥土踩踏结实。见到这一块地方,这一棵松树,他便喜欢上这里,再加从来没有见到哪位来这里玩过,便上手玩了几下。这些手臂上的淤青便是这么得来的,有时候还会从蹭破的表皮里渗出血来。黄色的薄膜袋松散了,他索性解去这层薄膜,露出树枝的原本体肤。挨击打的部位起始是粗糙的,过了几个月,松树相应的一块树皮,那一截松枝变得光溜溜的了。

  击打树桩,击打不得法,手的皮肤和筋骨容易受创伤。初始,击打要轻柔而舒缓,别用力过猛,待手掌手臂热辣柔软了,便可以逐渐加力,并且施以重手。到一定时候,一双手无论怎么去击打,都不会感觉疼痛。这时候,双手通体红红的,与冻红时候一样,就颜色来看,是极其可爱的手劲十足的大手,一双红生姜般的糙手。秋冬换季的时候,或许稍早一些的时候,他手机里下载了一曲迈克·杰克逊经典歌曲《Beat it》,听着歌曲强劲有力的快节奏,便会激情澎湃。周远鸿想着,如果在击打松人桩的时候,播放杰克逊的音乐,一定会很奇妙,激励情绪,调动节奏,愉悦心情,这些都是大有裨益的。如此试了,便一直养成了配以音乐练习的习惯。挥舞双手,劈挂,掌击,臂挡,肘击——经过连续轮番地练习,只有体会自身力量畅快淋漓地释放,根本不会感觉寒冷的困扰和侵袭。

  这是一个龙图腾遍布的公园。龙形的灯饰,雕龙的汉白玉桥栏,龙字石碑林,铺设龙凤呈祥的桥坡,在名为龙须沟的臭水沟上建立的龙潭公园里,有很多人在晨练,尤其可贵的是老人们,周远鸿所遇到的多是脸孔熟悉的老人,大约他们也是有坚持锻炼的习惯。这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健康,一直生活在温室里的人们,走出温室,感受大地的肃煞之气,杀杀身上滋生的细菌,舒展舒展筋骨,该是多好的生活习惯。

  爱人闻知周远鸿晨练如常,来短信提醒他,别去跑步了,冷的时候是零下二三十度,不像在南方。也有朋友笑周远鸿说,哈哈,有人发神经了。

  周远鸿不知道再坚持多久要添加些衣物,加多少衣物,但周远鸿知道,面对现代社会高发病率、高医疗费、治愈难,什么癌症呀,脑溢血呀,肿瘤呀等等疾病,我们没有生命的保障和选择,我们只有选择以自己的方式获得健康。眼下,周远鸿年纪不算太大,但已经见识了好多同事和同学被这样或那样的病魔夺走了宝贵的生命,周远鸿为他们生命的早逝深深地感到惋惜。生命是如此脆弱,我们锻炼的脚步千万不可懈怠。

  记得浙江富商吴良定先生在青年时候有过一段严苛的自虐式的励志经历:他在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直挺挺地站在山头上的芒草中暴晒。下暴雨时他站在雨里。下雪时他与工友打赌,穿着背心短裤跑了五华里,赢了五斤糖。在回忆里,江浙的雪是很大的,“一脚上来,一脚下去”。再看看西路红军艰苦卓绝的经历:1936年底,是河西走廊最冷的时候,西路军冒着严寒向西进军。冰天雪地,堕指裂肤。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的西路军指战员,迎着风雪,踩着冰碴,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长夜行军,顽强地前进。在夜行军中,许多人冻掉了耳朵、手指和脚趾,重伤员冻死在担架上的事情也屡屡发生。指战员身上一件破单衣,被汗湿透了,又冻成硬邦邦的冰凌子,整个人就像在冰洞里。

  不管是励志的和博彩的,还是被军令与敌情逼迫的,他们所经历的困苦境地比现在要艰难得多,他们的意志力比周远鸿要坚强得多。想着这些,叫周远鸿不再怠惰。临晨,周远鸿套上小褂儿、大裤衩,换上田径鞋,抖擞精神,迎着凛冽的寒风,在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街头向前奔跑。

  4

  周远鸿倚着土墙想。

  在龙潭湖健身器材比较集中的地方,与此地一路相隔,路那边是抽干了湖水,正在制造人工雪地的一部分湖区。

  周远鸿今天早晨远远地听到,两架机器正隆隆地响着。周远鸿看见,干涸的湖中,一个穿军大衣的男子拿着一把铁锨,从临时搭建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上了路,与周远鸿相遇在一起。周远鸿问他:

  “那是什么机器。”

  “那是造雪机。”

  “我以为是制冰机了。那么,机器喷洒出来的是水吗,是冰屑吗?”

  “不是水和冰,是水汽,水汽遇冷变成了雪。”

  与他边说边走,有雪花不停地飘过来,飘在身上,一会儿雪便化了。看那两架机器,挪了个地方,不在前几天看到过的老地方,其中有一架,正对着搭建成舞台一样的钢架结构平台喷雪,这个平台就在一座廊桥的桥拱前,飘扬的雪花积在桥上和桥两头的引桥上有两寸厚。手拿铁锨的军衣男,就是去清路上桥面上的积雪。他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有几位工作人员在清雪了。周远鸿问军衣男:

  “以前也搞冰雪节吗?”

  “是的。”他说。

  “今年什么时候开始?”

  “12月16日,距今还有六天。”他看了看周远鸿,见周远鸿一身短装打扮,白短褂、黑短裤衩,便问周远鸿,“你不冷啊?”

  周远鸿既没说冷,也没说不冷。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我在活动啊。”

  在廊桥上,有几捆折叠起来的地毯,旁边还有一些废旧的轿车轮胎,约是冰雪场待用的物资。冰雪场中心和搭建的舞台上,积雪已经很厚了,这儿即将成了公园里的另一片童话天地。

  周远鸿在中心岛剧场广场上活动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你好!”周远鸿循声望去,一位溜冰的男子迎面过来,从他冲周远鸿微笑来看,他在向周远鸿打招呼。周远鸿想起昨日的早晨,溜冰男子当面向周远鸿挥手示意,忙不迭地夸赞,“你厉害,不怕冷,你是中国第一,你是世界第一!”想不到他记得周远鸿了,周远鸿对他还以微笑,看着他上唇的一字胡子,知道他并不年轻。他一身轮滑爱好者的打扮,套着护膝,后臀裹着一个垫子。周远鸿很不在乎什么中国第一、世界第一,这说明不了什么,他觉得,健康第一才是真家伙,自己才是真正的受惠者,他说:“你也厉害啊!”

  “我不行,我都裹得严严实实地还怕冷。”他缩袖子里的手紧了紧说。

  “裹了这一块垫子,假如摔一个屁股墩,不会有事吧?”

  “没事。”

  “以前我们也玩轮滑。”

  “什么时候?”

  “在十多年前,哦,可能二十几年前玩过;现在忘记怎么滑了,滑不了。”

  “好啊,到明年夏天,我们一块儿来玩。”

  “好的。”周远鸿心里想,早年,玩轮滑是在绍兴学会的,跟同学常常去文化馆滑。在甬城的时候,与同事去娱乐场所滑过几次。明年夏天,能与一位陌生的北京人一同玩轮滑,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那时候,他们还能记得这个冬天里的约定吗?

  气温明显比前几天低,而湖中所结的冰反而不及前几天多,不及前几天厚,只是湖边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些残存的冰块。关于成因,周远鸿琢磨好久才发现,湖水结冰的成因,不仅与气温有关,可能还与风力有关,昨天和今天的风力要大些,结的冰少,约是风一吹,水面波浪滚动,湖水在不停地搅动,湖面的水温始终在变化,始终在零度以上。即使地表气温在零下好几度,水面仍然结不了冰。

  “嗨,你好,你的身体真是棒啊!”在通向中心岛剧场的桥上,来晨练的轮滑男子就远远地向周远鸿招呼。

  “你的身体也很棒啊!”周远鸿说。

  他们谈论着滑轮鞋的价格以及它的演变历史。轮滑鞋从两百块到两三千块都有,以前是铁板鞋,现在是装轮子的套鞋。

  “你多大年纪了?”他问了周远鸿。

  “已过四十不惑之年啦。”

  “你正当年,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我今年六十二岁,五十七岁时退休。”

  “轮滑滑得好,可以做游乐场的轮滑教练,可以体现你自身价值,老有所为,老有所乐,老有所获。”

  “轮滑教练的工作留给年轻人干,他们有滑得好的,我不去争。”

  周远鸿想,是不是做轮滑教练的竞争激烈,他唯恐受年轻人的挤兑?但周远鸿的猜想错了,他所想的恰恰相反。

  “多给年轻人留个工作的机会,让他们有活计,有生活;我们老了,去霸着干什么,自个儿遛遛玩玩就好了。”

  “你这个思想很好,很难得,有这样高尚思想境界的人不多,能为别人的生计着想,是健康的心理;而有的人,贪念不足,揽了这又揽那,他要做的希望别人不要做,他想得的希望别人不要得,网曝被保安偷了5000万的山西焦煤集团董事长白培中,这里面的钱和没有被暴露的其他家底,要盘剥了多少职工才堆砌起千万计、亿计的财富,要砸了多少人的饭碗才使得他自己盆满钵溢;有多少人面对叩头求职的人,充耳不闻,不顾不问。”

  遛遛玩玩多好,老爷子说得真是在理。

  5

  寒冷与饥饿,向周远鸿持续地袭来。他倚着土墙想。

  早晨,在华威桥旁,三环路转向华威南路的岔路口,周远鸿跑过去的时候,正好与一位早起赶去摆摊的中年人不期而遇。

  摆摊人骑着自行车,后座绑着一个大包,包里想必是待甩的旧货。他逆风而行,骑行显得有点儿吃劲。他凑近了周远鸿问:

  “师傅,你冷不冷啊?”

  “能不冷啊,但我在活动,就不怕冷。”周远鸿说。

  “我是冷死了,穿得严严实实的,到处觉得还漏风,冷得刺骨。”

  “周末到路边摆摊去?”周远鸿看他的后座上的包,猜想他是去摆摊的。

  “是呀,早起去外面遛一圈,闲着也就闲着,不如去摆摆摊。”

  “这一条路上,有好多老年人来摆摊,把不用了的旧货,在周末两天摆出来卖。你生意好吗?”

  “还行。”

  其实周远鸿知道这样的甩卖没有多少钱可赚,时常受到城管的驱赶和禁止;但他乐观知足的心态,是否出自真心实意,周远鸿是不知道了。

  “你跑出来的时候可以多穿点儿,跑暖了,可以脱下来攥在手里,或绑在腰上。”摆摊人说。他踩自行车稍松了点劲,就落在周远鸿身后了。

  在寒冷的黎明时刻,听到勤劳困苦、任劳任怨的底层市民掏心窝子话,他的话是真挚的,善意的,毫无虚情假意,叫周远鸿多穿点衣服没有错,他的话一直温暖着周远鸿。

  在接近零下十度的寒冷天气里,环观四周,湖面结了冰,像给城市的窗口安装了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早起的鸭子,在湖面上空,或在树枝间,扑棱棱地飞,啪的一声,降落在尚未结冰的豁口中,啄食它们的早餐。

  返回路过华威南路的路边跳蚤市场,所见人群稀稀拉拉的,人气不旺,摆摊的长龙没有夏秋时候长,只有几个小段,旧衣服、旧鞋子、旧衣架、旧被褥、旧书刊、旧把玩,及小件的旧家具等等,各式各样旧物件,倒也琳琅满目。路过的行人驻足观望,偶尔与摊主砍砍价。这时候,周远鸿跑步经过那里,思想不可也不敢开小差,怕有行人或骑自行车的人冷不丁横出来,撞在一起。有一位骑自行车的中老年人,从小巷里出来,迎面与周远鸿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问周远鸿:“师傅,你冷不冷啊?”因为周远鸿注意力太集中,顾不及他会问话,待周远鸿反应过来,周远鸿与他已经错过好几步远了。

  你冷不冷,他们总是这样问;你冷不冷,他们明知道答案仍在不停地问;你冷不冷,深冬里对周远鸿耐寒性意志力的深重拷问,接踵而至;你冷不冷,周远鸿躯体裹暖了还会有谁问他心里冷不冷?你冷不冷,只有周远鸿自己知道,体肤冷不坏,生命冷不死,心里冷得可以结冰,始终不停止对温暖的渴望。

  这时候,他耳畔想起了潘美辰的歌曲《你冷不冷》:

  你冷不冷

  要不要我给你温暖的天

  你疼不疼

  要不要我给你不受伤的心你能不能

  让我进入你封闭的门

  请相信我

  试着和我说话

  我好难过

  看不见世界也无法说寂寞这种伤害

  曾经让我绝望的逃避打击从现在起

  才知道有人在给我关心所以相信太阳仍旧会升起

  6

  寒风一阵一阵吹来,周远鸿不住地打着寒战,一股尿意向他袭来。他侧身掏出那玩意儿,它被冻得缩头缩脑的,拽了好久才拽出裤裆外。他没法站立,就随地撒在身边。他回转身,怕尿水淹过来,他挪动了一下。他倚着土墙想。

  去进货的钱隆多、小柚子回来了。同去市场进货的林有财、薛凤娇随后回来了。薛凤娇手中拿着一套棉毛内衣内裤,衣服装在一个包装袋里。她把这套衣服递给周远鸿说:“这是送给你的。”

  周远鸿看了看薛凤娇,又看了看大家。看得出来,薛凤娇并没有送给其他同事什么衣服。大家向周远鸿投来羡慕的眼光。

  “要多少钱?”周远鸿问。

  “不要你掏钱,我送你的。”薛凤娇说。

  “我怎好无功受禄呢?不行,要不我掏钱买下,要不你送他们吧,你送我,我不要。”

  “这是为你量身定买的衣服,林有财、钱隆多、小柚子他们个头儿比你大,都穿不上,尺码太小。”

  “那你还是去退掉吧,或者换一个尺码大点的,送给他们也行,我能够想到的办法,就这么一些。”

  “这几个小钱值得去退么?又不是几百几千块钱。你穿上,穿暖和一点。”

  “我已经穿得够暖和了,家里有暖气,冻不着的。”

  “你出门的时候,也要穿暖点。”

  “我知道的。”

  “快拿上。”

  “不要了,真的,不要了。”周远鸿被搞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山里娃似的。

  “买都已经买好了,你一定要接着。”薛凤娇严肃地说。

  “为什么想到为我买这一套衣服?”

  “不为什么。”

  “我记得,我昨天见钱隆多买了一件夹克衫冬衣,厚实、时尚,而且批发价买来的,便宜。我口上说,叫他捎带一件,我当时口头说说而已,没有想过要添置衣服。”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看菜吃饭,量体裁衣。到了什么季节,准备穿什么衣服了。已经是寒冬时节了,你看看林哥,早已穿得跟笨熊似的。你看看你自己穿得那么少,多穿点,总是好的。”

  “是的,我知道。”

  “虽然在工作时间你不常出门,但时不时地有业务要你出门跑的,在客户面前,大冷天里浑身瑟瑟发抖,蔫头耷脑,你不要面子,可还要给我们仙女家装点面子啊。”

  “真的没事的,在零下好几度的天气里,我穿着单布衫都没事的。”

  “远鸿,你就收下吧,别客气了。这是我老婆对你的一番好意。”林有财说。

  “周远鸿什么都好。”薛凤娇心高气傲地看了众人一眼,又看了一眼整理桌上的小剪刀,她接着说,“但是,远鸿有一点不足之处,我要提醒你,你太犟了,要改呀,不改不行。”薛凤娇拿起小剪刀,准备找个小凳子坐下,跟员工一起拆标。

  “周兄,老板娘送你,你还不要?太可惜了,我与你的观念恰恰相反,他们给什么,我就拿什么。给食,拿了吃;给衣,拿了穿;给钱,拿了花。哈哈,来者不拒也。”钱隆多一边搭腔,一边在电脑前打标。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收下就是,谢谢薛姐。”周远鸿脸上一红,向薛凤娇点了一下头。

  周远鸿把这套纯棉内衣拿到寝室里,藏在小床木板下的柜里。走出房门,返回大厅里坐下拆标。

  这天晚上,林有财没有回高教园区,薛凤娇一个人回去照顾儿子林枢。

  就寝之前,林有财在衣橱里找出一件厚大衣,他对周远鸿说:

  “这件大衣虽然旧一点,但它的质地非常好,新买的时候一两千块钱。再穿十几年也不会烂,放着一直没有穿,十分可惜。远鸿,这件大衣送给你穿。”

  “你自己穿吧,我不缺穿,许多自己带身边的衣服,都整在包里还没有用上。”

  “这件大衣可暖和了。”

  “你是不是见我穿的衣服不够暖?”

  “你是穿得不够多。”

  “我习惯了这样穿着,再说,我不像你们经常跑外头,我终究待在室内的时间多。冬天再冷,家里也是很暖和呀。”

  “你听话,叫你拿着,你就拿着。”

  “那我收下了。”

  “收下好啊。”

  “谢谢林总!”

  周远鸿收下大衣,放在床上折叠好,放进床板底下的柜里,与薛凤娇送他的纯棉内衣放在一起。他在整理衣物的时候就想,这衣服确实是料儿好,式样也不错,可以保暖,可以替换着穿。但是,他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总是有所顾虑,他敏感的触角多想了那么一点,万一什么时候薛老板娘发飙了,她瞪起眼睛口没遮拦地骂了周远鸿,恰好他身上正穿着她给的棉毛内衣,内心的感受会是怎样的滋味?是针刺,是电击,心里如受寸磔,他继续穿着还是脱下还给薛凤娇?当然,出现这样情形的几率不是很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遇上了,如何是好呢?这时候他就多么羡慕钱隆多,钱隆多的嘻哈精神和超强忍耐能力,真的是周远鸿迫切需要的超级实惠的个性品质。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就不能自我改造一下,榜样就在身边,丢弃自尊,自己变得低微一点,再低微一点,寂寂无闻,少说多做,离钱隆多不就更近一步了么!

  相对而言,周远鸿对林有财的认识要多一点。两人相处久了,周远鸿摸熟了林有财的脾气。林有财在任何场合,能不管就不管,能不骂就不骂,憋不住要骂,就骂一句,不再多骂。他平时连说话也很少,多是在玩手机游戏。需要管理的事务,尽量让薛凤娇和钱隆多去料理。只有在他们夫妇之间,可以见到嘟囔多了几句,最终,是林有财早早地避而远之,拿了车钥匙出门去了,扔下薛凤娇在继续发泄怨愤和不平。所以说,周远鸿穿上林有财的大衣,要与林老板弄到脸红脖子粗的地步,可能性极小。但他也没打算穿,因为他自己的衣服够穿了,穿自己的衣服,有敝帚自珍情结。另外一个原因,穿人家几千元的上衣配自己几十元的破皮鞋,如此混搭,别人感觉不出别扭的话,自己先行感觉到别扭极了。

  他将心思深埋在心底,将老板夫妇馈赠的衣服压在柜底。

  7

  火光越来越小。周远鸿倚着土墙想。到年底了,大家人心惶惶,打算着怎么回家,乘火车还是乘飞机?什么时候回家?与谁一起回家?

  祁燕枝在小范围内,这个小范围,指的是交结在她周围的小柚子和王玲珍,她与他们商量,在交流的时候,也无意回避周远鸿。

  “你们明年还来么?”祁燕枝问。

  小柚子和王玲珍没有回答,下意识地看了看周远鸿。

  “我是不想再来了,小柚子呢?”祁燕枝追问小柚子。

  “不确定,现在怎么知道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你呢,小王?”

  “我不来了。”事实上,她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作出了回答。她早已将自己的大包小包转移到姐姐那儿去了。如果来年继续干活的话,没有必要这样坚壁清野,把寝室里的一方小天地清理得不漏一点她曾待过的痕迹。

  “明年咱们大家一齐不来。”祁燕枝说。

  “能做到齐心就好了。”王玲珍说,“人心齐,泰山移。”

  “听到没有,小柚子,谁赖谁是小狗。”祁燕枝说,“说不来,就是要说到做到。”

  “到哪儿也是做的么?”小柚子无可奈何地说,“我们都是干活的命,谁命好,谁做全职太太去。”

  “哪能一样,这里是浙江人的天下,没有我们外地人的活动空间,整日里囚着,要自由没自由,待着有什么意思?”

  “走!”王玲珍说。

  “走!”祁燕枝说。

  “好!”小柚子说。

  过了两天,小柚子跟林有财说:“老板,我想早点回家去,家里有事等我处理。”

  “好。”林有财准许他回去,给他结走工资和年终奖。

  又一日,王玲珍请辞回家过年:“老板,我姐姐约我结伴回家,要订车票了,回重庆路远,想着早一日回家。小孩在急盼我回去,家里没有一个女人料理,不像一个家了。”

  “好的。”林有财准许她早些回去,给她结走了工资和年终奖。

  周远鸿觉得有一事不明,林有财怎么就不叮嘱他们明年早日到岗上班呢?是不是他已经瞧见了他们去意已决的端倪?

  留下的人不多了,但要做的事务只多不少。周远鸿在人手紧缺的时候,就要去市场跟随钱隆多去进货,在他身后拉着拉杆车,早跑锻炼暂时终止。

  晚上,公司里一下冷清了许多。祁燕枝邀请钱隆多:“大师傅,你不是要开车回家过年么?到时候过我家门口走,去我家玩玩。”

  “是呀,我要坚持干到最晚才走人,到那时开车回家过年。你想啊,那时的飞机票、火车票都是一票难求,开车是唯一的选择。”

  “你过河北时到我家作客,我请你们吃大餐。”

  “好啊。”

  “那就一言为定。”

  “可惜,周哥还是打算早点走。其实,安排我和周哥一起开车回浙江要更好,两人可以轮着开车,可以避免疲劳驾驶。我正有此打算。”

  祁燕枝有点小小失望,问她为什么,但她又说不上失望的由来。

  周远鸿听着祁燕枝伙同其他员工明年辞职不干,那是前不久的事;眼下又听到她邀请钱隆多去作客,至少有一层巴结留任的心思。他真的猜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无论哪种消息,他都当是耳边风吹过,他都不予搭理,也不发表意见。他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每时每刻等待着林有财一声令下,说回家就回家。回家的行李已经做好准备,依旧是这么几件,一只摄影包,一只手提电脑包,一只拉杆箱。

  与上次回家一样,年底送周远鸿到北京站的还是林有财。

  “安排你今天早点回家,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闷闷不乐?”正在开车的林有财问。

  “我——我,没什么。”周远鸿慌乱地说。

  “你有心事?”

  “都赶上过年了,谁没有心事?”周远鸿反问了一句。

  “你闷在心里的与一般意义上的心事,不太一样。”

  “你看出了什么,没有吧?”周远鸿觉得林有财是在毫无目的地试探。

  “过了年,你早些回北京。”

  “我无所谓。”

  “什么无所谓,一定要早来哦!”

  “我是这样想的,你叫我怎么样是你的事,我如若来了,让大家因为我而不愉快,我还是不来也罢。”

  “你说什么呢?”

  “真的。”周远鸿说,“我真无所谓。”

  “你心里还有什么话没说?”

  “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你说。”

  “那我说了。”周远鸿看了一眼街旁的古城墙,他接着说,“前几天,祁燕枝与小柚子、王玲珍结为进退同盟,仨人相约明年一齐不来了。你心里早做准备,这可不是儿戏,该招人就招人,总不能因为缺了谁,你的仙女就是凡夫俗女了。至于我,我真的很随意。”话一说完,周远鸿心里有一种告密者卖友求荣的感觉,虽然他没有得到什么恩赏,也没有希求得到林老板的重用。作为职员,作为朋友,周远鸿只是略尽人事、听天由命而已。他在这半年里,慢慢地变了,不再心高气傲,争强斗胜;而是逆来顺受,消极避世,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顺从姿态。

  “哦,”林有财沉思不语。

  “他们结盟的用意,令人匪夷所思。若说与林总为敌,那不是以卵击石啊;若与我对垒,他们太高看我了,摆出这样的阵势,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我替他们觉得不值,”周远鸿摇摇头,“想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8

  周远鸿倚着土墙缩作一团,他的眼皮滞重,呼啸的寒风吹着他的脖子、手腕和脚脖已经没有此前的彻骨寒冷的感觉,他的知觉已经麻木了。他吸到了几口柴禾的烟熏气味,他睡过去了。

  他进入了梦境之中,他看不清这样的天色是晨昏、晚上还是阴晦的白天,这使得他所看到的人物、景色和发生的事件,也是感觉非常模糊。

  他见到两三辆汽车行驶到一幢房子旁边停住;少顷,又一辆汽车驶来,慢悠悠地往前面的车缝里挤。周远鸿在房子的不远处斜倚着摩托车,在做摩的司机等乘客的营生,他勤勤恳恳忍饥挨饿地等着下一个乘客光临。他寻思着这些车上的人做什么,是打家劫舍?还是放高利贷的人追债?

  过一会儿,屋里跌跌撞撞出来一位受了伤的病人,这人颇像一家注塑厂的老板。他不乘别人的汽车,要乘周远鸿的摩托车,并且叫周远鸿:

  “快跑,快跑!”病人说

  “跑哪儿?”周远鸿问他。

  “你跑就是了。”

  “上哪儿?”

  “快呀!”

  “哪儿?公安局还是医院?”

  “医院,哦不。”他的躯体摇摇晃晃的,说不清楚去哪儿。

  “哪儿?”

  “回家。”

  “回家干吗这样急?”

  “我拿砍刀劈死他们,你快啊!”

  周远鸿开着摩托车行驶在田埂上。左右两边的梯田,有的耘了田尚未插种,有的才插下秧,田埂湿漉漉滑溜溜的。他驶上田埂前,他想过会滑倒,假如车滑倒在田里,是扶不起的。等行至田埂中间时,他的担忧变为现实。摩托车倾翻在田里,人跌落田坎。周远鸿很害怕病人钻入泥田。果然,病人钻入泥田里,越钻越深。周远鸿担忧病人会窒息,耽搁不得时间。他毫不犹豫跳下田坎,循着病人滑入的泥坑向下挖去,周远鸿的头、肩也钻入了泥田里去。

  此刻,远方传来远鸿母亲的呼唤:

  “远鸿,远鸿,你在哪儿?”

  周远鸿是想答应一声的,但泥水围住了他,令他晕眩窒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在他抖动的时候,冒出了几个水泡。

  他母亲拄着榨树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她看到了眼前的情景,她像观世音菩萨一样驾起祥云飘落在周远鸿的身边。她一把拽住周远鸿的腿,拔萝卜似的把他从泥水田里拔出来。她斥责道:

  “你这么缺心眼呀,人家走了,就让人家走,你也跟了去干吗?人家找死,你也跟着找死?回家,外面这么乱,有什么值得留恋。家里有一口吃的,绝不让你饿着!”

  “我——我——”周远鸿吐出一口脏水,说不出完整一句话。

  “还愣着作甚,走!”

  周远鸿觉得一股暖流涌遍了他全身。

  等他醒过来,他匍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正由这个男人背着往山下走。那男人走一步滑一步,一步步试探着走,每一步都会惊出好多汗水。男人后背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周远鸿。周远鸿还没看出那人是谁。

  “大叔!”周远鸿看着那人后脑勺的短发,一边努力猜想会是谁,一边问,“你是谁?”

  “我就是你叔啊!”

  “哪个叔?”

  “茅根叔,住在晒场边的茅根叔,不记得了?”

  “怎么会是你呀?”

  “我正好路过。”

  “你到山上干吗呀?”

  “我去阿妹家作客,正月里走动走动,出了正月没时间走客。她家在山那边的碧水县,脚下的这条小道通山那边。”

  “你怎么不走大路,大路有汽车可以乘。”

  “我习惯走山路,顺便也锻炼锻炼。今天起早来的。”

  “你为什么挑这么个下雪天走亲戚?”

  “下雪天才有空,天放晴了,就没有时间走了。”

  “又要外出去打工?”

  “正要打算出去。”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远处看见小山寮里冒青烟,我好奇地过来瞧瞧,会是谁在生火。会碰到你这样子,我是没有想到的。”

  “我困死了。”周远鸿的右手落了几朵雪花,随后化成了水,他用湿漉漉的手背搓揉了困倦的双眼。

  “可不是么,我发现你时,你窝在土墙根,一动不动,只剩一口气,你的脚伸不直,无论我怎样推你翻你,你不醒。我带你下山,抱了你一程,然后把你背身上。好在雪下得不大,还能循着来时的足迹下山。”他紧了紧手,他怕周远鸿滑下去。手上系着的折伞在身后晃荡着。

  “你放下我,让我下地走走。”

  “你还能走?不行,我再背你走吧。”

  “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

  “回家不是走这小路。”

  “先给你去找个医生。”

  “你是说去找那个山村医生?”

  “是的,灵山后村的老王医生,他不光人不错,医术也好。”

  “茅根叔,我的左腿,我的腰,还有我的手臂,会断么?”

  “不会,骨头断了的话,你不会这么好受了,殊不知要疼得怎样才能熬过去。我看是脱臼,腰闪了,你不动,痛轻点,你一动,痛重点,是不是这样啊?”

  “是的。”

  “你怎么弄成这样?”

  “我在山上找一种仙草,叫铁皮石斛,是一种十分珍稀的中药。”

  “有吗?”

  “没有找到。”

  “有啥用?”

  “好处大着呢,它是中华九大仙草之首,简直是灵丹妙药。”

  “生在哪儿?”

  “它的习性和生长环境十分独特,长在悬崖峭壁背阴处的崖缝间,土质松散潮湿,根不入土,常年饱受云雾雨露滋润。”

  “你跑的地方多了,所以晚了?”

  “不是,躺在坡上想得太多,忘了时间。”

  “后来呢?”

  “慌不择路,摔了。”

  “知道了。”茅根叔把后背渐渐下坠的周远鸿往上一送,周远鸿痛得皱一下眉。茅根叔踏着脚下积了薄雪的陡峭山路,继续向灵山后村走去。

  背到灵山后村,茅根叔已经筋疲力尽。他把周远鸿放在小诊室里供病人挂点滴的躺椅里。他喘着粗气跟医生说:“王医生,你——你给我侄子的伤——看一看。”

  “看起来他有点面熟。”王医生说。

  “我陪亲戚来过一次,带来的是我亲家母,给她配药的。”周远鸿说。

  “吃了药,那病人好些了么?”王医生问。

  “不知道,没见着人,没有问。”周远鸿说。

  “你哪儿痛?”

  “左腿,腰椎,还有左手臂。”他右手指了一下后腰,又将左手在医生面前略微抬了一下。

  王医生抬起周远鸿的左手臂,又前后摸了摸,他说:“手臂只是一点皮外伤,创口不大,不严重,等会儿给你喷一点云南白药气雾剂。”

  周远鸿舒了一口气。

  “你左脚踢一下给我看看?”王医生靠近远鸿的左腿蹲下来说。

  周远鸿想弹一下腿,还未及用力,就痛得额头冒汗。

  王医生抓住远鸿左腿摇了摇,“痛吗?”

  “有点,能忍得住。”

  王医生抓住周远鸿左脚腕,围绕着伤腿的膝盖一拉,拧向一个方向用力一推,“进去,呸啐!”他再摇了摇远鸿的左腿,问道:“现在你抬抬腿,有没有好点?”

  “唉,好点了。”周远鸿活动着左腿,又旋转了几圈脚腕,他右腿也踢了踢,接着两条腿一前一后交替蹬踏了几下,只是稍有点痛感,实际上他左腿现在没有大碍了。

  王医生给周远鸿配了一小包乳白色的小药丸,又将一个内有小半瓶药丸的药瓶也交给周远鸿,他扯了一只小塑料袋,“你把药装在袋子里,记得要按时吃药,药量写在上面。”

  “先给他吃一次,对腰椎痛好缓和一些。”茅根叔在诊室里找开水。他找来一只杯子,“远鸿你记住,这就是老先生的特效药,虽然看去很普通,但疗效不普通。”

  “开水有的,倒在杯里,很快会冷的。”王医生拎起开水瓶,倒了半杯水。

  王医生找来云南白药气雾剂,在远鸿疼痛厉害的腰部以及他的左手臂,先喷保险液,隔几分钟再喷气雾剂。

  周远鸿俟开水凉下来,服了药片。他盯着茅根叔,征询着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茅根叔摸着自己身上的口袋,在找身上的钱。

  周远鸿会意,立起来,按着茅根叔的手,叫他别找了。同时,他惊奇地发现,“嗬,我能够走,能够站立了,哇,太好了。谢谢叔!谢谢王医生!”他抱着茅根叔,伏在茅根叔的肩头呦呦地哭了。他觉得太幸运了,遇上两位贵人正是巧合。

  茅根叔急忙阻止:“你小心,不可激动,可不要乐极生悲哦。”

  周远鸿掏出钱包,找出钱,付了王医生的医药费。“我再走几步试试。”

  “没那么快的,我扶着你走吧。等操场里有小面包车快要走了,去乘车。”

  “你不是还要去你阿妹家么?”

  “以后凑时间再去,现在我陪你回家。”茅根拿起放在墙根边的折叠伞,准备去乘车。

  他们乘坐着小面包车,回到峻岭村,在村中的池塘边下车,绕过村校,就见到自家的台门。茅根叔远远地叫嚷着:“小嫂,你小郎倌摔伤了。”等走近了,他提醒她,“小嫂,你找一身干燥的衣服,给你小郎倌替换,他衣服湿掉了。”

  “怎么会这样啊?昨夜我真正困否熟,不晓得你去哪里。”远鸿岳母正要上楼去找衣服。

  “妈,你把房间门打开,我自己来找。”

  远鸿岳母去开房门,哆哆嗦嗦地掏出系在腰身上的一大串钥匙,把一片一片钥匙插进锁孔里试。待门打开了,周远鸿扶着墙,慢慢地上楼,慢慢地走进去,去柜子里、衣箱里找衣服。

  茅根叔离开座椅,跟远鸿岳母说:“小嫂,你叫远鸿好好休息几天,伤筋动骨不是闹玩的,把伤养养好。我要走了,我家里还忙着呢。”

  “茅根这人,无论干活也好,还是待人接物也好,你人真好,害你辛苦了,进门连茶都不喝一口就走了。那以后过来坐呵。”

  “好的,好的。”茅根边走边应声道。

  “阿叔他走了?”远鸿换好衣服走出房门,下楼就问。

  “是的,刚才走的。”岳母见远鸿还在扣衣扣,告诉他,“正是越忙越出岔子,你这一天不回来,家里电话打爆了,你手机怎么不用?”

  “手机待机时间短,很早就没电了。什么事?”

  “说是你妈妈有事,什么事没有听清楚。”

  “我妈妈怎么了?”

  “你小阿姐打来电话的,你问问她。”

  周远鸿去房间里座机电话拨打出去,他问姿琴姐姐有什么事。在电话里,姐姐说话非常焦急,她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电话?妈妈病重,已经快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最后她叮嘱远鸿:“今天你赶不到,她等不到见你最后一面了!”

  9

  周远鸿忍着疼痛,下午就赶往老家雉窝村。他母亲是在远鸿到老家的第二天上午离世的。当时,周远海、远鸿、远桥三兄弟和父亲周德寿在场,远鸿的三个姐姐因这事那事不在场,大哥周远洋尚在福建。周远鸿给母亲擦拭她口腔中的黏痰的时候,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在远鸿的眼前,在他的手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在邻近乡村中,他母亲的葬礼操办得要算是隆重的,来了不少亲戚朋友,来了不少乡亲。为要不要告知北京的林有财和钱隆多,周远鸿与珊尔商量着。

  “你说,要不要告诉林总和老钱?”周远鸿问。

  “你还想去北京吗?”珊尔问。

  “要去的,不去怕不行的,这场丧事办下来,分摊下来需要近万元钱,哪能不出去找钱呀!”周远鸿说。

  “如果你不去北京了,反正也就不相往来,随便他们来不来。你要去的话,你要告诉他们,不然,要让他们摘道理的。”

  周远鸿给林有财打去电话:“林总,我妈没了,昨天走的。我要做过三七才能到北京了。”

  “哦,那你先料理完家事再说吧。你妈妈什么时候出殡?我要不要回来送一送?”林有财说。

  “你本就忙得不得了,不用大老远赶来。”

  “那我让公司里的人包个礼送去。”

  “谢谢!”

  舅舅阿姨来灵堂祭拜的时候,周远鸿的兄弟几个和侄子头戴孝子帽,手持孝子棒,依次跪在灵柩两侧。这时候,周远鸿的腰痛已经好多了。周远鸿听得有人叫他出去一下,说有人找他。

  周远鸿出来看是谁在找他。珊尔一见是两位美女,没问是谁一扭身就返回到灵堂内。周远鸿一眼看出是钱隆多的爱人许秋波,他未及细看另一个女人,这就是一种视觉忽略,或者因为惦念着林有财的话,会有公司员工过来送礼,他臆想那一个女人就是仙女针织制衣的会计童丽丽了。但他还是问许秋波道:

  “她是谁呀?是不是公司的童会计?”

  “你再仔细看看,她是谁?”

  “不认识。”

  “她是我女儿钱莉。”

  “啊?瞧我的眼光差到哪儿去了,我怎么连钱莉都认不出,真是女大十八变。记得当年在你家喝酒,你们抱起酣睡中的她到别的床铺,让出她的床铺给我睡。你们还记得?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大姑娘啦。”

  “她就是个儿蹿得高,你的孩子呢?”

  “他还在读初中,功课忙,没有赶过来。你女儿上大学了?”

  “是的。”

  “你们找个椅子坐一会儿,我还要去里面跪着呢。”

  “那你去好了。”

  等周远鸿回了灵堂,许秋波拉着女儿钱莉在公路边拦了招手停公交车,要急匆匆地回城里。钱莉不解地问:

  “妈妈,为什么不吃了中饭再走?”

  “豆腐饭有什么好吃的。”

  “我看他们的酒席办得挺好的,看见有几个好菜。”

  “你喜欢,你一个人留下来吃。”

  “我一个人留下来吃饭,啥意思么?”

  “那还不快走。”

  “为什么给周叔叔他家包纸包呢?”

  “这就是人情。”

  “不参加丧宴和出殡,也不近人情。”

  “小孩子家懂什么,别问那么多了,走吧,以后你会慢慢懂得的。”

  “我不知道才问嘛。”

  “周叔叔连信儿也不告诉你老爸一声,他和你爸不通气儿。他母亲的丧事,是林老板告诉你爸的。这下,你还不够明白么?”

  “哦,哦。”钱莉点了一下头。

  周远鸿不知她们的来意,也不知道为何匆匆来去。以为是无意间路过,歇一会儿脚,进来跟远鸿打一声招呼。他一直在心里嘀咕,是不是招待不周,怠慢了她们母女?直到葬礼结束,结账分摊的时候,才知道许秋波在账房里留下两份礼金。一份是她家的,三百元,另一份是替林有财带的,八百元。他十分后悔没有招待好许秋波母女俩。要是知道许秋波母女的来意,无论如何也要叫出珊尔陪陪这两位女眷。

  周远鸿无法悲伤垂泪,他强忍着失去母亲的悲痛,他清醒地注视着现场。他的忧虑其实不无道理,他在这次丧事中,看到了刀光剑影闪烁的杀伐之气。弟弟周远桥频频发飙,到底是为了什么?

  做第一场道场的那个夜晚,中间歇场休息,吃点点心。大哥周远洋拉着远鸿多喝了一碗酒,他说:

  “反正没事,让他们先去做吧,我们再来一碗。”

  “他们都去做道场了,我们也赶紧走吧!”周远鸿心里焦急。

  “不急,把我刚开的这一瓶酒喝了再走。”

  他们喝完碗中的酒,来到公路边做道场的现场。周远洋发现,前半场道场时他端的母亲神牌,由周姿伶端着。周远洋立时翻下脸。

  “姿伶,你噶大的本事,这神牌该是你端得的么?”

  “大哥,大家都叫你了,道场开始了,你还不出来,我就代端一下,这就还给你,你过来端神牌。”

  “你要端,你端着好了,我不端了。你的本领也太大了。”周远洋说着就往自家走去。

  周远桥不知是为什么,突然大吼起来:“你走,你有胆子不葬娘,我拿刀子劈死你。”周远桥说着,就跑到厨房拿菜刀出来,要去追周远洋。

  众人忙劝阻周远桥的鲁莽行为。周远鸿冷静地想想,大哥周远洋没有尽到一个为人子的赡养老人的义务,没有起到一个榜样的作用,已经十分可恶。现在,又找借口逃避丧葬的责任,使人更是义愤填膺。但是,生气归生气,还不至于到刀剑相向的地步。那么,周远桥的杀气展示给谁看呢?

  这不是第一次了,记得另有一次,周远鸿家与小叔周德运家吵架,周德运的女儿女婿一轿车子人赶来,两家人打将起来,周德运的三个女婿均被摔扒下躺在公路边。情急之下,随同而来的司机过来帮周德运家,将躺在地上的人救起。周远桥气不过,嚷嚷着要找菜刀砍人。司机手疾眼快,拉着厨房门不让周远桥出门。周远鸿想,老四挥舞着刀,放他出来好呢?还是被关在房门里好呢?当时,周远鸿选择了冷静旁观。这一场争斗,并没有因此升级,反而渐趋平复下来。

  周远鸿与远桥并排跪在灵柩前,周远桥仍然对大哥远洋耿耿于怀。即使大哥第二天继续赶来操办葬礼,周远桥依旧要伺机操刀砍杀周远洋。周远鸿平静地对弟弟远桥说:

  “你手里时刻举起屠刀,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放不下?老大分家几十年了,早已与你没有任何瓜葛,真正与父母家处在一起的,是你是我,我们至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家,以后要有什么瓜葛的话,只是在你我之间。”

  周远桥没有回话,周远鸿的冷静镇定和无所畏惧,让远桥的一次次发飙,显得多余而又苍白无力。

  葬礼结束后,周德寿老人抽噎得无比伤心,不停地抹着眼泪,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泣,以为失去老伴,因此孤单而伤心。后经反复询问,才知是,不是为了失去老伴,而是失去了一个能做主的顶梁柱之后,他怎样给远鸿和远桥分家呢? 古言+网游+现言 超打动人心的暖萌小说合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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