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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老之将至
说话是一种多层次的传递,除了表达内容,它还可以启动一种讯息。因比,有一些话,让人如沐春风,也有一些话,让你愈听愈烦、让你累、让你舍命而逃。
我很喜欢与小毓谈话,她的话总是搔到痒处,像一种无形的兴奋剂,让你乐在其中,却又不明所以。
但是我们谈话的机会不多,小毓住在纽约的郊区,进城要一个小时的车程。我每年才回纽约一次,公务缠身,找老朋友交谈,并不是首选。但是,无论怎样忙,我都必定找机会,起码与她“煲”一次“电话粥”。
今年也不例外,电话接通了,由我开始:
“小毓!你好吗?你老公好吗?”
“我很好,老公却不太乐观,你知道他消沉很久,人人都以为是患上抑郁症,现在才知道,那不是心理病,而是一种罕有的血癌,叫作……。”
小毓念出一串医学名词,真亏她背得出来。
我说:“人生病了,往往变成那种病的专家。”
她说:“不是病人,是病人的老婆变成专家。”
我们哈哈大笑。
我心又想,血癌岂不是比抑郁症更糟?
小毓却好像看透我的心意,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比蒙在鼓里好,起码可以安心应付。”她又说,“年龄大了,就要面对亲人的离去。环顾四周,这一阵子走了很多亲人,母亲去世才四个月,父亲也随着走。你知道我姐夫在半年前也离开了。”
我说:“我知道,是你弟弟给我发来电邮。他还问我记不记得他。说真的,我也弄不清他是大弟还是小弟,你不是有两个弟弟吗?”
“是小弟,大弟很早就被人谋财害命!”
我吓了一跳:“嗬!发生了什么事?大弟不是你妈的心肝宝贝吗?她怎么受得了?”
“我们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与钱财有关。妈妈当然受不了,但是人生无可奈何的事岂止一宗。我自小就知道母亲与父亲不和,后来爸爸与另一个女人同居,母亲更是无法接受,我们都很生气,站在母亲的一边,觉得父亲太薄情。可是在她去世前,父亲到疗养院去看她,临别时,两人都很平静地向对方说声珍重,好像两人都知道这将是永别,而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在此画上一个句号。后来,我们把母亲的死讯告诉父亲,他更是默然无语。当时那女人叫我们不要说,但是我为什么要瞒他?只是,过不了几个月,他也随着走了。”
她又说:“本来为母亲抱不平,对父亲的女伴十分抗拒。但是看到父母亲最后的道别,又好像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再说父亲一生漂泊,在晚年找到红颜知己,也未尝不是好事。”
小毓是我的儿时好友,我小时常在她家流连。记得她父亲最喜欢教我们书法,因为与傅雷是同窗,也是由他介绍我们看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朵夫》。当时只感到大人的世界多高深莫测,从来没有在意为什么他总不常在家。
然而无论怎样不加理会,上一代的家庭关系,却是那样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进入孩子的意识中,左右着我们的心态发展。
与小毓谈话,总是离不开父母的对与错,以及同胞间的各种情怀。人人都是自己家庭的产品,只是这产品并非只有一个模式,在我们那个多子女的家庭年代,一家八个孩子是常事,放眼看去好像各有千秋。仔细看来,就会发觉每个人的家庭背后都有一张无形的网,或松或紧地把每个成员系在一起,任你走得多远,都离不开那千丝万缕。
我看着小毓由跳跳蹦蹦的小孩,进入多彩的少女时代,进而成家生子。又看着她走入人生的下半阶段,做了外婆,退了休。数十年转眼即逝,反映的也同时是我自己的年华,怪不得说人与人之间只有六度空间理论(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在地球村内,每个人都可以以不同的度数连接起来。
而面对丈夫的病疾,小毓所面临的危机,也是所有夫妇都终要面临的危机:无论有多少恩爱或怨恨,终有一天,会有一方先行离去。
小毓说:“我知道那是必经之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做好心理准备。”
因此,她在照顾丈夫之余,同时开始学习独立生活。
她说:“我找了一个私人教练,每周做三次身体锻炼,不但瘦了十多磅,而且精神比以前好多了。最近发觉竟然穿得下多年前的小码衣服,那感觉多好!”
很多人在丈夫重病的压力下,都会愁眉苦脸,对未来的渺茫充满恐惧,小毓却永远是那样地开朗,永远充满生命力。
我问:“那你的丈夫适应得好吗?”
她答:“他倒是随遇而安,由得我去张罗,有时见我太多打算,会幽默地说:噢,我还活着,别太快把我埋葬了。”
上一代正与病魔搏斗,下一代却忙着制造小生命。小毓远在加州的女儿正准备产下第二个小孩。
女儿是新时代的健康一族,做瑜伽、吃素,一切顺从自然。产子也要在家中,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起来进行。
小毓说:“我们做父母的,理应在场照应,机票都订好了。但我一直担心老公正处于敏感心态,到时女儿生产必然呼天抢地,同一屋檐下,我都不知道要先照顾哪一个。好在上机前,接到电话,原来孩子提早出世,一切顺利,我才放下心头重担,兴高采烈地抱孙去了。”
由上一代谈到下一代,大半个世纪都在一番话中溜过。
也许你开始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听小毓谈话。她的话都是闲话家常,没有教条,没有修饰,没有指桑骂槐的隐讳,一切都是那样理所当然,拥抱过去、迎接未来、随缘随分。她自小就是个性爽朗的小女孩,年长后仍是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对生命的热忱,每次都感染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也对生命增加一份投入。
想起最近在伦敦看到的一出舞台剧,内容是一位小提琴家因为患了肌肉萎缩症,从事业高峰摔下来,再也找不到做人的意义,只想自杀。
她的心理医生,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打气,给她提出一个又一个生存的理由,都说服不了她。最后,他(心理医生)终于明白这项治疗为什么失败,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并不需要别的大道理,更不必要有惊天动地的大目的,才算活得精彩。
科学家告诉我们,地球已经有四十六亿年了,还有五十亿年就会毁灭。如此算来,时间并非无涯,只是比起人生的数十年,在那宇宙的时空,生命是那般短暂。我们能够捕捉的,只是活着的一分一秒: 因为这一分一秒,也是点滴即逝,时间就是改变!
小毓却说:“生活中每天发生那么多大事小事,有时真的是不知老之将至!”
我却想,除非你一天到晚在照镜子,谁会老是念着老之将至?每个老去的躯壳,都仍然带着青春的情怀,只是身体不听话罢了。
有时,与故人的一顿天马行空,也是对生命的一种捕捉,一番思索。知道彼此都活着就已经很好,让我放下了电话,心中仍留存着一丝甜甜的满足。 家庭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