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8:踩着死人救活人
如果说在战场,军人最大的炫耀,就是打了多少胜仗,缴了多少武器,杀了多少敌人;那么在灾区,军人最大的炫耀,就是救了多少亲人,运了多少伤员,挖了多少尸体,刨了多少坟坑,埋了多少死人!
但救人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是怕。以黄继光团为例,全团共有1672人。其中,“70后”的干部103人,战士123人;“80后”的干部95人,战士1236人;“90后”的干部为零,战士115人。“80后”、“90后”干部战士加起来,一共1446人。即是说,黄继光团有1446人都是“80后”、“90后”的“青年军”,而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刚刚下连才8天的新兵——最小的只有16岁!他们和那些躺在废墟下等着被救的娃娃——比如高中生——年龄不差上下,有的甚至还要小!难怪灾区的老百姓见了他们,都叫“娃娃!”这些“娃娃”唐山大地震发生时没有一个出生,自然没一个人见过地震,更没一个人见过地震中的死人!因此,当他们踏入灾区,冲进废墟,一旦面对一具具狰狞恐怖、惨不忍睹的尸体时,能不怕吗?
黄继光团三营长张同春告诉我说,我们路过洛水镇政府门口时,看见摆放着许多尸体,我怕战士们看了受刺激,受不了,马上下令,把车上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不让战士们看。一个连长悄悄跟我说,营长,让我们看一眼嘛,我说不行。连长说,就看一眼,我就同意了。没想到,刚一打开窗帘,战士们一看见地上的尸体,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连气都不敢出了,眼睛直直的。到了红白,我第一天带着战士去救人也是这样。有个老乡,说他爱人埋在下面了,还活着,因为他听见了他爱人的手机铃声。战士们一听就很兴奋,马上冲进废墟就开干,可刚刨了两下,就发现一块预制板中间卡住个人,却是个男的,已经死了!战士们第一次看见自己亲手刨出来的死人,一下就愣在那儿,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我叫他们的名字,没有反应,我再叫第二次,还是没有反应,直到第三次我大喊一声,他们才像做梦似的,一下惊醒过来。晚上吃饭时,也不像平常在连队,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而是非常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点声音,大家端着饭碗,举着筷子,愣在那儿,半天不动一口。
黄继光团参谋长彭元军告诉我说,战士们最害怕的是晚上。13号晚我们住在洛水镇,战士们到处找厕所,但洛水镇乱糟糟的,找不着。后来问老乡,老乡说走过前面一条街,再拐一个弯就是。战士们走到前面一看,是个院子,地上怎么睡了好几百个人?有大人,有小孩。再走近一看,原来全是死人!战士们顿时吓得哇哇乱叫,转身就跑。后来才知道,那是洛水镇镇政府的大院,12号和13号从废墟上抬出来的尸体,全都摆放在那里。虽然战士们下午也看见了尸体,却是分开的,一具一具的,现在几百具尸体集中堆在一起,又是晚上,当然就非常恐怖了!所以战士们憋了整整一个晚上,也不敢去上厕所。还有一件事,就是地震后头两天,洛水镇的社会治安非常混乱,有人到处造谣,特别是到了晚上,有10个人骑着摩托车到处喊叫:有人抢劫了!有人抢劫了!其实并没有抢劫,搞得整个洛水镇人心惶惶,一片恐慌!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出面维持秩序,给了我们一辆小拖斗车,当天晚上我就派了几个战士开始巡逻。上半夜,他们集中精力巡逻,并没注意坐的什么车。后半夜,有人总觉得不对劲,总感到屁股下的车很熟悉,甚至连气味都很熟悉。突然,一个战士大叫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辆车就是下午装运尸体的那辆车!大家细细一看,果然就是。这下麻烦了,不想都不行,越想越害怕,两个十七八岁的战士马上就哆嗦起来。第二天一早,他们连长就找到我,说参谋长求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连长说,巡逻的战士向我反映,说他们什么困难都不怕,就怕坐那辆车,因为那辆车起码装运过上百个死人,能不能换一辆?我听了后觉得应该换,就找地方负责人交涉。可当时车辆非常紧张,实在没车可换,战士们只好继续使用这辆车。特别是到了深夜,整个洛水镇死亡的气息非常恐怖,别说小战士坐在装过尸体的车上害怕,就是我们干部在街道走上几步,心里都渗得慌。但没办法,为了老百姓的安全,几个战士就相互挤在一起,背靠着背,手拉着手,每晚坚持巡逻!
一个参加过洛水小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我从来没见过地震后的场面。我第一天冲进废墟时,看见到处是鲜血,到处是尸体,脑子顿时嗡地一声,就额头目汗,手忙脚乱,心跳加快,气都不敢出,当时就吓傻了!
一个参加过北川中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去灾区之前,我以为地震最可怕,到了灾区救人的现场,我才知道,原来死人比地震还要可怕!12号晚我们稀里糊涂就去救人,开始也许太紧张,太突然,救人的时候,只管往外抬人,好像没时间感觉怕不怕。到了后半夜,实在太累了,班长让我们轮换着休息一下,我们刚一坐在地上,头一歪,身子一倒,就全倒在地上睡着了。后来听见班长在喊,快起来!快起来!我睁眼一看,我的妈呀,我的身边全是死人!因为就在我们刚才迷糊的时候,废墟上的尸体不停地往下抬,所以我就和一堆死人睡在一起了!我当时就吓坏了,两腿发软,浑身哆嗦,心里像地震似的抖个不停。但没办法,一声令下,我们又冲进了废墟,真的,我们是踩着死人救活人!
其次是没有救人的经验。可以说,凡是奔赴灾区的军人,如同一群跃进战壕的勇士,个个都想建功立业,一战成名,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救人!不少部队在去灾区之前就动员说,救人是关键,救人是第一,多争取一秒钟,就能多救一个活人;多扛一根房梁,就能多为亲人减少一份痛苦;多搬一块砖头,就能多给孩子一次生存的机会!所以一定要争分夺秒,拼命救人!但愿望不等于现实,想救人是一回事,能不能救人又是另一回事。战士们个个求战心切,浑身是劲,却常常有劲使不上。灾区胜似战场,却不是战场。战场面对的是敌人,灾区面对的是亲人。战士们虽然演练过怎样打仗,如何杀敌,却从来没有演练过地震后如何救人;而历史留给他们的经验又是零。所以,当他们冲进废墟,面对那些废墟下呼救的亲人尤其是孩子时,常常束手无策,不知所措。一个参加过北川中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他是练过武术的,功夫相当不错,可当他冲进废墟时,到处都是呼救声,这儿在喊“解放军叔叔,救救我吧!”那儿也在叫“解放军叔叔,快来救我吧!”他心里痛苦极了,恨不得一口气把他们全部救出来,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救他们,更不知道到底应该先救谁,后救谁。他恨自己练了一身功夫,却无用武之地!一个参加过洛水中学救人的战士告诉我说,他入伍才三个月,下连才20天,既没打过枪,也没扛过炮,更没学过如何救人。开始冲击废墟时,他信心百倍,一看见血淋淋的场面,就手忙脚乱,脑子一片空白!因为这种场面他从来没见过,甚至从来没听说过!
三是缺乏救人的工具。由于不少部队出发之前,并不清楚地震后救人是怎么救法;加上走得匆忙,没有什么准备,只带了一把铁锹,或者一把铁镐,有的干脆什么也没带。等到了现场,原来的预想与残酷的现实大相径庭,既没有生命探测仪,又缺少针对性的工具,手中的铁锹、铁镐几乎没有用武之地。比如,在红白镇救人时,三个抢救点,仅有一把钢筋钳,只能在废墟上传来传去,轮番使用。因此,当现场没有工具,或者不能使用铁锹、铁镐时,战士们就只有用手刨!
四是和遇难者亲属有冲突。在救人现场,开始什么人都有,秩序非常混乱。但救人,现场不能乱,必须有全局观念,统一组织,统一指挥,分先后秩序,轻重缓急,既需要理性,还需要安静。如果各自为战,结果反而适得其反。所以为了确保救人的有效实施,军人一边充当救星,一边充当保安,维护现场秩序,不让遇难者的亲属随便冲进废墟。但部分遇难者的亲属,尤其是部分学生家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压在下面,并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孩子的呼救声,作为亲生父母,不去救自己的孩子,还算父母吗?还算人吗?所以情绪非常激动,硬是要往里冲!虽然他们也的确看见军人们满头大汗、冒着生命危险在抢救自己的孩子,甚至有的还受了伤;但同时也看见有的战士还是个孩子,当他们面对鲜血和尸体时,一双双稚嫩的眼里充满的是惊慌与恐惧,甚至有的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救人。有个别的家长就急了,甚至完全失去理智,拼命往里冲!于是,军人与百姓在废墟上的冲突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和平年代的军人便有了前所未有的尴尬。无奈甚至委屈。而这种尴尬。无奈与委屈,又无法言说,只能让它和自己的泪水一并吞进肚子里。一位战士告诉我说,一个学生的妈妈要冲进去,被我拦住了,这位妈妈就使劲推我,还用手指抓我的脸,鲜血当时就从我的脸上流了下来。但我忍住了,想,自己的脸再痛,也没有失去孩子的妈妈的心痛。如果她抓我心里好受一些,就让她抓吧!
尽管如此,救人是无条件的。哪里有人求救,哪里就必须出现军人!
5月13日下午4点20分,黄继光团二营刚到洛水,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就接到了救人的命令!二营是黄继光团的先遣营,每次重大任务,总是打头阵。营长叫肖亮,四川人,家就住在都江堰,地震时父亲在映秀旅游,地震后音信杳无。12号晚,肖亮得知家乡地震和父亲的消息后,一夜没睡,第二天上了飞机,仍嫌飞机飞得太慢!但到了洛水,肖亮根本无暇顾及父亲的死活,甚至连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带着突击队便赶到了洛城小学。此时的洛城小学,还埋着几十个孩子!但现场没有大型机械,肖亮便安排人工作业。这时天空下着雨,官兵们跪在废墟上,手上、脸上、身上全是稀泥。不到一个小时,手套就刨破了,甚至有的战士的手指也抠烂了,血水刚一渗出,就被雨水冲走了。夜幕很快降临,没有灯光,他们就借助手电作业,一旦发现有生命迹象,再用手一点一点地抠,一点一点地刨。后来雨越下越大,官兵们的脸上,已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泪水。但他们一刻不停,很快救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孩子。
但到了深夜12点,还有七个孩子埋在下面!官兵们着急,家长们更着急!由于没有现代化的探测仪器,肖亮只好带着机炮连的战士,趴在废墟的角落或者缝隙处,扯着嗓门大声呼喊:下面有人吗?下面有人吗?孩子,你在哪里?孩子,你在哪里?每隔5分钟,他们就喊一次。可洛水镇一片漆黑,一片死寂,除了天上哗哗滚落的雨水声,街上灾民偶尔仓皇逃过的脚步声,以及地上随风飘零的树叶声,听不见孩子们一句回应声!由于天热,官兵们的嗓子很快就喊干了,喊哑了!凌晨3点,他们终于发现了第一个孩子。凌晨6点,30多个孩子全部救出!可惜,30多个孩子中,只有三人幸存!
第二天中午,肖亮又接到了去洛水新金河水泥厂救人的命令。新金河水泥厂面积几百平方米,毁坏严重,压在里面的人全都救出来了,唯独有一个机修工,怎么也找不着。肖亮带着6连官兵赶到现场时,机修工的妻子趴在废墟边上,已哭得死去活来。可肖亮他们挖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当时,偌大的厂房摇摇欲坠,一有余震,便有水泥、砖块、房梁纷纷落下,所以里面一直没人敢进。为了搞清厂房的内部结构,判断准确的挖掘位置,肖亮下令战士原地待命,自己则不顾战士的劝阻,钻进厂房,一边观察,一边不停地呼喊着机修工的名字。而守在外面的几十个战士,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呼喊:营长,快出来!营长,快出来!尤其是肖亮的通讯员,趴在工厂歪歪斜斜的铁门前,盯住黑乎乎的厂房,边哭边喊,嗓子都喊哑了……但肖亮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那位机修工。
就在这时,移动通信公司的一辆应急通信车开了过来,手机突然有了信号。肖亮灵机一动,让机修工的妻子给丈夫拨打手机,看看有没有反应。妻子恍然大悟,立即拨打,奇迹出现了——丈夫的手机居然是通的!妻子的眼泪一下便哗哗地流了出来,官兵们也振奋不已,立马来了精神。为了准确判断机修工在废墟下的位置,肖亮让战士们停止说话,保持安静,用耳朵去听手机的铃声。于是几十个战士分头趴在废墟上,让自己的耳朵紧紧贴着地面,然后屏住呼吸,反复倾听。片刻,战士们果然听见了手机的铃响声,有的说是震动声,有的说是乐曲声,肖亮和两个战士听见的则是广播电台声。
可当战士们终于挖出机修工的半截身体时,一股恶心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战士们明知遇难者已气绝身亡,却只流泪不说话,任由机修工的妻子继续一次次地拨打着手机!当机修工的尸体被战士们用手全部刨出后,战士们这才惊奇地发现,机修工的头和双腿已经砸扁了,但他的手上,却依然紧紧攥着那个一直铃声不断的手机!
5月13日下午4点40分,黄继光团机炮连连长鲁旭带着一个排的兵力赶到宏达集团公司家属区救人。家属区是一栋六层高的楼房,楼房整体已经全部扭曲,随时面临坍塌的可能,但楼房里还压着15个人!当时,天空下着雨,雨中的挖掘机正在作业,鲁旭立即指挥战士们协同挖掘机实施救援!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眼看天色渐暗,依然不见遇难者的身影。突然,一名男子跑到鲁旭面前,哀求说,解放军同志,我老婆还在下面,又饿又冷,太可怜了,你们可千万不要扔下她不管啊!鲁旭抓住他的手说,放心吧,老乡,今天不把你老婆救出来,我们绝不离开,就是用手刨,我们也一定要把她刨出来!
6点30分,战士们终于用手刨出了遇难者。可遇难者已被钢筋穿破后背,头也变形,模样惨不忍睹,战士们刚看了一眼,便吓得目瞪口呆,愣在那儿,两手发抖,再也不敢往下刨了。这时,所有遇难者的亲属和围观的人群,眼睛全都盯着废墟。鲁旭小声说了一句:弟兄们,你们回头看一看,周围的老百姓都在看着我们呢!战士们愣了一下神,又很快蹲了下去,继续用手刨……但由于遇难者脸朝下,一只手在背后,另一只手埋在下面,操作非常困难。于是为保证遇难者不受到损伤,鲁旭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托住遇难者,使其身体悬空,然后再让战士们从侧面一点一点地挖,一点一点地刨……尸体完整清理出来后,鲁旭又抱起尸体,小心翼翼地走出废墟。两个战士迅速脱下雨衣,盖在死者的身上;围观的灾民则纷纷举起塑料布,挡在官兵们的头上;而那位在大雨中亲眼目睹了一切的男子,竟跪在地上,抱着鲁旭连长的双腿,久久不起。
5月14日中午,黄继光团参谋长彭元军正在洛水中心小学组织救人,几个回民急匆匆跑来求救!当时所有连队都救人去了,彭元军身边就剩一个兵,背着两部电台,加上他自己拿着一部对讲机,就是司令部指挥所了。但彭元军立即通知军务股股长曾建中,哪怕找几个机关的新兵,也必须赶去救人,曾建中带着战士赶到现场后得知,遇难者祖宗三代都是回民,埋在下面的,一个是他们的父亲,一个是领头人的妻子,他们开始自己挖,后来看见了头发和血迹,就再也不敢往下挖了。曾建中立即组织战士实施抢救。两小时后,遇难者刨出来了,却没有了呼吸,而且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很难往外挪动。而几个战士都是曾建中顺手“捡”来的小新兵,下连才一个星期,敢于动手刨人,已经相当了不起了,现在要挪动尸体,却害怕了!曾建中也怕,可他是干部。后来在他的鼓励下,一个17岁的新兵终于鼓起勇气,帮他一起挪动尸体。但新兵没有一点经验,加上心里本来就怕,刚一触到尸体,一股尸水便从死者的肚子里喷了出来,溅到曾建中的脸上!在场的战士和围观的人群顿时发出一片惊叫!甚至连遇难者的亲属也吓得连连倒退几步。但曾建中一句话也没说,抬起胳膊,用衣袖轻轻擦了擦脸,捡起废墟上的一床被子,轻轻包裹好,然后再把尸体慢慢抬出废墟。曾建中万万没想到,当他放下尸体直起腰时,突然发现,遇难者祖孙三代几十个回族同胞——上至80多岁的老爷爷,下到五六岁的小孙子,全部跪在了他和战士们的面前!
军人的善举感动着百姓,百姓的爱心同样震撼着军人。
5月14日早晨,奋战了一夜的2营4连官兵正准备回撤,一位中年妇女突然跑过来说,旁边居民区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爷爷、奶奶还埋在废墟里!4连连长立即带着人马赶到现场,脚跟尚未站稳,余震突然降临,只见已经塌陷的三层楼房上,瓦片、碎石、泥块纷纷下坠。后来通过喊话,他们听到了小女孩在楼房上很虚弱的哭泣声。经过好一番折腾,他们利用倒塌的缝隙,终于扒开了一个只能容一人进去的4米深的洞。排长殷果主动请缨,冒险爬进洞内,眼前的情景竟让他感动万分:一个小女孩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的头上是一块1米多长的斜压在墙角的预制板,身边是两位六七十岁的老人;两位老人双膝跪在地上,相互搂抱着双肩,年迈的身躯至死也死死抗着那块斜压过来的预制板!很快,余震再次袭来,殷果迅速将满头是血的小女孩紧紧护在自己怀里,然后爬出了洞口,但获救的小女孩却死活不肯离去,向着倒塌的楼房,大声哭喊着:“我要爷爷!我要奶奶!”
5月15日上午8点,黄继光团机炮连指导员郑荣带着队伍刚刚来到宏达股份有限公司家属区,一个大约20岁的小伙子就拉着他的手哭喊着说:解放军叔叔,我舅舅、舅妈、表弟一家三口,全埋在里面了,求你们救救我的亲人吧,我的表弟才8岁啊!郑荣立即带着几名骨干展开救援!当三位遇难者全部现身后,官兵们看见的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一家三口坐在地上,父母的双臂搭在一起,彼此头顶着头,坍塌下来的砖块、钢筋、混凝土全部砸在了他们的头上和身上;而被护在下面的孩子,则坐在两人的中间,手抱着爸爸的腰,头靠着妈妈的胸,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尽管孩子早已死去,身上却没留下一道伤痕,像静静地睡着了一样!如此不可思议的父爱母爱,让全连官兵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将遗体清理干净后,自觉站在一排,面对三位遇难者,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军礼!在场的百姓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跟在抬着尸体的官兵们的身后,为这对伟大的父母送上最后一程。
5月15日下午2点,副参谋长杨勇琦带着队伍到洛水科化水泥厂搜救,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废墟边上,死死盯着倒塌的厂房,脸色苍白,目光呆滞。杨勇琦一打听,这是一个山西男人,妻子在科化水泥厂打工,地震后他从山西急忙赶来,却没有找到妻子。水泥厂的人不管是死是活,是伤是残,全都抢救出来了,唯独他的妻子却不见踪影。三天来,山西男人一直守在水泥厂门口,无论白天夜晚,不管刮风下雨,不吃不喝,一刻不离。他对杨勇琦说,他心里有感应,妻子肯定在里面,肯定还活着!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一个老婆了,即便老婆死了,也该留下一具尸体。不管老婆是死是活,如果不找出来,他就一辈子守在这里!希望解放军一定帮他找到妻子!听了山西男人的哭诉,杨勇琦和在场的官兵们非常感动。一个外地打工者,无权,无势,无钱,除了对妻子的一片深情厚爱绝对忠心,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这个时候军人不帮他,谁帮他?所以杨勇琦对战士们说,既然他的妻子没有找着,就完全可能在里面;再说了,老百姓有这个要求,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我们一定要想法满足!即使他妻子已经去世,我们也要挖出一具完整的尸体,给他一个交代!
但杨勇琦领着官兵们挖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找着。这时,有的老百姓见他们实在太苦了,便过来劝说道,算了,不要再找了,水泥厂下面有高温,可能掉到坑里被烧化了。但官兵们还是不甘心,找来纸和笔,询问工人厂房结构情况,然后画出草图,反复分析,看地震时她可能会往哪儿跑,是厕所?还是厨房?是客厅?还是过道?最后判定两个点,一是楼梯,二是窗户,然后集中这两个点再挖。结果,只用了一个多小时,便在楼梯口找到了山西男人的妻子。山西男人一见妻子,疯了一般冲上去,抱着妻子痛哭不止。为防止瘟疫,官兵们赶紧将他拉开,他却坚持要把尸体背回山西。后经官兵们反复劝说,并答应一定帮助他安葬好妻子,他这才勉强同意。于是,按照山西男人的心愿,杨勇琦带着战士们选了一块好地,为他安葬了妻子。妻子刚刚掩埋完毕,山西男人就扑通跪在地上,向官兵们磕头致谢!而后趴在妻子坟前,放声大哭,直至第二天傍晚,才一路流着眼泪离开了洛水。
在洛水救人的同时,文东团长带领的队伍达到红白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救人!而救人中遇到的问题,和洛水几乎一样,不是缺乏救人经验,就是缺少教人工具,面对废墟中求救的孩子和百姓,官兵们常常感叹的,同样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政治部主任田新说,由于我们既没有日本的生命探测仪,也没有韩国的搜救犬,其他有效的救人工具也很缺乏,所以战士们刚开始冲进废墟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救人。而且废墟上空间有限,除了几个人能作业外,其余的人只能站在那儿看。但为了尽可能在最佳时机多救人。后来大家动脑筋,想办法,比如,大致方位不知道的,就先问,问亲人,问街坊,问邻居,问路人;具体目标不明确的,就先想,想哪儿可能有人,哪儿可能没人,是在厨房、卧室、卫生间,还是通道,走廊、饭厅?难以下手的,就先看,看地形,看结构,看洞口,看缝隙,看有没有潜在的危险;再就是多听——用耳朵贴在废墟上听,多喊——用嘴巴对着洞口喊,或者捡个脸盆对着缝隙敲,拾根棍子反复拍打预制板。一旦发现有人,为防止灰土掉进遇难者的呼吸道,战士们就先用嘴把遇难者脸上的灰土吹掉,然后找块塑料布挡在遇难者的四周,接着用钢钎先撬开大的预制板,再用绳子拉出来,用肩扛走,最后再用铁镐挖,铁锹铲,双手刨。反正不管是几层高的楼房,都一层一层地往下扒,像扒洋葱一样——由于每救出一个人来,战士们都会流泪,所以战士们把这叫做“扒洋葱”!
为了多救人,多救活人,黄继光团采取的是24小时不间断、轮流作业的方式。并且战士们冲到哪里,就把印着“黄继光生前所在团”八个大字的红旗插在哪里。红旗插在废墟上,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鲜艳、耀眼,给人以信心与力量。战争年代,红旗插上山头,是一种胜利的标志;今天,红旗插在废墟,却表示一种存在,一种象征,一种希望。它像蓝天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废墟上的活人和废墟下的死人,看着每一个人的行动与每一个人的表情。而老百姓从这面旗帜上看见的,则是八个血写的大字——舍己为人,拯救苍生!
有个战士告诉我说,有一天接到救人的命令后,他扛着红旗跑在队伍的最前面,不知是余震,还是路滑,突然一下就摔倒了!他双膝跪在地上,但手中的红旗却没有倒。他爬起来扛着红旗继续往前走,直到把红旗稳稳地插在废墟上,才腾出手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可等他晚上回到帐篷,却脱不下裤子了,因为膝盖上的血已经把裤腿完全粘住了。还有一个战士告诉我说,他们到灾区后,曾经扛着“黄继光生前所在团”的红旗去过英雄黄继光的家乡,并瞻仰了英雄的墓地。但英雄的家乡让他感到迷惑——他做梦也没想到,黄继光的家乡至今依然还很贫困!他看见一个大娘站在路边,望着他们,眼里充满了饥渴,充满了忧愁,甚至还有某种乞求。那一刻,他受不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后,他把自己兜里仅有的50元钱放在了大娘的手上,然后望着黄继光家乡那片荒凉的大山,深深鞠了一躬。回到驻地后,每次一到现场救人,只要看见废墟上的红旗,他就会想起黄继光的家乡,想起那位站在路边上的大娘,浑身上下好像真的就长出一股劲来!
的确,战士们虽然是第一次看见废墟,看见尸体,看见死亡,可当他们见证了废墟上一个个的活人如何变成了一个个的死人——从最初的拼命呼救,到声音逐渐变弱,直至最后完全没了气息,没了表情,没了心跳——的全过程之后,渐渐从胆怯变成勇敢,从懦弱变成坚强。他们将所有的悲伤与哀痛全都憋在心里,整天脑子琢磨的,就是怎么救人,怎么多救人!
为了救人,有的战士指甲盖都刨掉了,仍然坚持,医生为他包扎伤口时,感动得直掉眼泪。炮兵营有个战士,大腿上长了一个疖子,开始不吭气,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现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强行把他从废墟上拿去救护所,医生扒开他的裤子一看,腿部四周都变黑了。医生生气了,说你怎么不早点来看,不要命啦!他说,我只顾救人,忘了!二连有个班长,叫王进,5月12日7点接到哥哥在广州遭遇车祸的电话后,连队考虑到他哥哥是家中的顶梁柱,批准他去广州照料哥哥,并买好了次日10点的火车票。但当晚11点30分,连队就接到了赴四川抗震救灾的命令。于是王进找到连长,坚决要求到灾区,他说,我的哥哥现在已在医院抢救了,但灾区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我们去抢救!来到灾区后,他每天第一个赶到救人现场,最后一个撤出废墟,还亲自救出了两个人。但由于过度劳累,他本来就有腰肌劳损的腰疼得直不起来了,排长说你腰疼,先休息一下,他却说,我的腰是疼,但看到那些缺胳膊砸断腿的乡亲,以及被教学楼板砸死的孩子,我的心更疼!炮兵营还有一个战士,叫张震,胳膊缝了9针,一缝完就冲进废墟,拦都拦不住,赶都赶不走。医生让他必须休息,他就趴在帐篷里写血书。
此外,还有不少战士的家就在四川灾区,光炮兵营和三营两个营,就有40多个。有的找不到父母,有的找不见兄妹,有的失去任何联系,但他们不讲自家的情况,甚至有的领导问到了,还隐瞒。我曾经和这些家在灾区的四川小老乡举行过一次座谈,问他们担不担心家人,他们说看到灾区这么严重,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这儿除了救活人,就是刨死人,每天要干十七八个小时,累得半死,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担心。再说了,担心有什么用,与其分心,不如全力救人,谁让我们是军人呢!有个家在江油的战士,叫陈雪,离红白镇只有80公里,他到灾区后天天拼命救人,既不知家中受灾情况,也不晓父母是死是活。指导员担心他的情绪,找他谈话,他却回答说,指导员你放心,没事的,我在灾区救别人,别人肯定也在救我家的人!
而炮兵营营长叶恒星,更是红白镇废墟上最抢眼的一个。叶恒星体格精瘦,脑子聪明,张嘴说话,举手投足,冲劲十足,血气逼人,一个典型的拼命三郎!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做人就要有血性!血性就是勇敢、善良、智慧、刚强!他说,我带这么多年兵,一靠人格去感染人,二靠能力去征服人,只要做到了这两点,战士们可以站出来为你挡子弹!还说,要做好一个军人,首先得做好一个人,一个有良心的人!所以,5月14日6点,叶恒星带着官兵第一时间赶到金河磷矿家属区,往废墟前一站,几句话就让全营官兵血液沸腾!他说,我们是军人,到灾区来,不求功利,不求回报,但必须讲良心,必须干良心活!因为灾区的百姓,就是我们的亲人!说完,带着官兵,冲进废墟!
但金河磷矿家属区是一栋六层高的楼房,楼房全部倒塌,有20多个人被埋着下面,要救出下面的人,就要从上到下,把6层垮塌的楼板一层层地翻开。而且每翻一层,必须小心翼翼,稍有闪失,便会殃及下一层的人。叶恒星们先用铁锤打穿混凝土,用氧焊切割钢筋,接着用肩扛走一个个预制板,用手搬走一块块混凝土,然后再一点一点地探寻生命的迹象和线索。从早上6点,干到晚上12点,连续干了18个小时!18个小时中,他们忘了害怕,忘了劳累,忘了吃饭,甚至忘了喝一口矿泉水,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心里唯有救人、救人!虽然不管是谁,都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接受从未有过的心理考验,克服常人难以想像的恐惧,但面对遇难者亲属们一双双救助的眼睛,救人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他们先后搬走水泥板七八十块,扛走大小屋梁上百根,挂破迷彩服几十件,扒坏手套上百只,到后来,连号称黄继光团“第一猛男”的罗顺千都给累趴下了!
当天,叶恒星他们就刨出25个人,可惜只有两个活人。其中一个叫文健,32岁,父亲是个矿工,他本在什邡上班,10号这天回到红白,12号就地震了。文健救出后,一直不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在送往救助点的路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不停地问,我是不是还活着?我是不是还活着?叶恒星问他,头疼不疼?他说疼。叶恒星说,既然你知道头疼,证明你还活着。然后又不断地安慰他,告诉他确实已经从废墟下救出来了,而且身体很好,现在正送他去检查治疗。文健的情绪这才渐渐好转起来,然后告诉叶恒星说,他在废墟下听见一拨一拨的人从他头顶走过,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废墟下太可怕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眼里只有黑暗,心里只有恐怖!他饿了,吃过地上的土;渴了,喝过自己的尿;后来实在忍受不了了,再也不想等死了,就下决心自杀!他用手到处摸,最后终于摸到一块玻璃碎片,如果今天解放军再不把他救出来,他就用这块玻璃碎片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文健说着,一块玻璃碎片从他的手心滑落下来,而他摊开的手心则是一片凝固的血迹!望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文健手心上的血迹,叶恒星的心一阵颤栗:原来把一个人的身体从废墟里抢救出来,并不等于这个人就得救了,只有这个人的心真正从死亡的地狱中挣脱出来,才算真正获救!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生与死的距离,竟在一块小小的玻璃碎片之间!
等叶恒星带着队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回来的路上,已是翌日凌晨。叶恒星说,路上除了战士们走路的脚步声,和远山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声,方圆几里路听不见一点声音,整个红白镇就像死去了一样!战士们连续干了10个小时,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等回到帐篷,浑身无力,两手发抖,拿起一块饼干,想送进嘴里,都送不进去了。
然而屁股还没坐热,金河磷矿一名老职工又急匆匆跑来。老职工约60多岁,头发花白,面色憔悴,他告诉叶恒星说,他家住在三楼,他在楼下的废墟里听见了老伴喊“救命”的声音。叶恒星带着战士立即赶到现场,抬眼一看,三楼与二楼的楼板已经完全重合,整栋楼房垮塌得一塌糊涂,估计遇难者存活的希望几近为零,很可能是这位老人思妻心切,产生幻觉,所以“听到了”老伴的“救命”声。但叶恒星还是决定:不管什么情况,一定要挖!即便真的死了,也要当成活人来挖,才能给老人家一个交代。于是叶恒星投入一个连的兵力,全力搜救!可挖了三个小时,战士们的手套都磨破了几十双,也没见着人影!又经九个小时的苦战,终于在二楼楼道下找到了遇难者。可这位遇难者的身体,已经被楼板压得只有10厘米厚了!望着眼前仅有10厘米厚的尸体,跪在废墟上的叶恒星禁不住仰天大哭:老天啊,你为何要灭我无辜百姓啊!
从5月13日到15日,黄继光团在红白镇和洛水镇其救出幸存者39人,接着以空降兵侦察科科长戴志强和三营营长张同春为首的数十名官兵,又从深山老林解救被困灾民和受伤人员457人!
黄继光团最大的特点,就是当有人忙着接受记者采访时,他们却谢绝采访,而只顾忙着救人!团长文东告诉我说,如果说黄继光团在灾区唯一有一点作秀嫌疑的话,就是在我们的头盔上印了“空降”两个字。因为当时部队很多,一方面是为了便于辨认自己的队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老百姓对我们有个监督。
老百姓“监督”的结果是,不光救活人要找戴着“空降”头盔的人,而且挖死人,埋死人也要找戴着“空降”头盔的兵! 震中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