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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25:儿子,妈妈在北川等你

震中在人心 李鸣生 11195 2021-04-06 07:53

  镜头25:儿子,妈妈在北川等你

  汶川大地震后,北川县城很少留下一个完整的家庭。于是,寻找活着的或死去的亲人,便成为北川人心中永远的痛!

  在北川人的寻找队伍中,有一位年轻的妈妈,叫贺先琼。

  贺先琼本是四川乐至人,16岁那年,独闯北川。开始,为了生存,她在北川打工,从小保姆开始干起,各种小工都干过,周围无人不知,北川来了一个能干的“外来妹”。2003年,凭着自己的聪明与勤奋,加上亲朋好友的扶持,她在北川的一条小街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复印店,自己当上了自己的老板。后来,她结婚了,有了一个儿子。儿子的出生,让她在北川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仿佛一夜间她就变成了北川人。而且北川这个家,在她的感觉中,很温暖。

  为北川之家带来温暖的这个儿子叫王文骁。贺先琼对儿子充满期待,才3岁,就教儿子背唐诗宋词和英语单词。她希望儿子长大后不再像她一样打工,而要像他的名字一样,文武双全,走出复印店,走出北川,走向北京、上海,或者国外。贺先琼告诉我说,儿子虽然还有3个月才满5岁,却非常懂事,非常聪明,也很乖,已经能背几十首唐诗了,地震的前一天还在学英语,有一次在英语比赛中还拿过奖。儿子和她很好,她每天一回家,儿子就扑过来抱着她,亲她。儿子特别喜欢奥特曼,衣服上全印着奥特曼,还跟他爷爷奶奶说,等我以后长大了,就给你们一人买一件奥特曼!一到星期天,她就带着儿子去公园。北川是小县城,人们出门都喜欢坐三轮,便宜,方便,悠闲。儿子也特别喜欢坐三轮,每次一坐上三轮,就说,妈妈你坐里面,有风,别吹着了。到了公园,儿子还会站在开满花朵的公园里,面对蓝天面对太阳以及过路的人群,大声背诵唐诗、背诵宋词、背诵英语。儿子稚嫩动人的声音常常让路人驻足观望,更让她感到无比的自豪。接下来,她就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吃汉堡包,小心翼翼地吃冰淇淋。然后,再带着儿子坐上三轮车,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给儿子洗脸、洗澡,看着儿子光屁股的傻样,她笑得合不拢嘴。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贺先琼感到生活是那样的快乐,人生是如此的美好!

  然而,“512”那天下午,地震说来就来了!

  地震来临时,贺先琼正在北川新城的复印店上班,儿子在北川曲山镇幼儿园上学。这天儿子有点感冒,早上送儿子上学时,她特意为儿子穿了一件红色夹克衫。地震后,惊慌失措的贺先琼首先想到的就是儿子。曲山镇幼儿园在北川老城的山脚下,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幼儿园,一路上基本都是从死人身上跨过去的。她一路狂跑,一路喊着儿子的名字,等好不容易跑到幼儿园,一看,整个幼儿园已被垮塌的山体往前整体推动了五六十米,校园已是一片废墟,幼儿园四五百个师生绝大多数都躺倒在了血泊之中,耳边尽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哭泣声!她到处寻找,八方打听,也不见儿子的踪影。望着眼前血迹斑斑、尸横遍野的幼儿园,她蹲在地上,一直哭到晚上。

  第二天,北川大逃亡开始了,贺先琼随着大逃亡的人潮逃到了绵阳九洲体育馆。她饭也顾不上吃一口,便围着体育馆,一圈一圈地寻找儿子!只要有孩子的地方,她就去找,就去看;碰到北川过来的人,她就问:看见一个穿红夹克的小男孩没有?看见一个穿红夹克的小男孩没有?见到装有灾民的大卡车开过来,她也爬到车上去,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看,生怕漏掉一个;偶尔看见有母亲找到了自己的孩子,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她就一阵兴奋,但接下来,便是更大的失落。

  九洲体育馆,当时聚集了四五万灾民,寻找和被寻找的灾民,随处可见,到处都是。体育馆西边的墙,是一面“寻人墙”,墙上贴满了无数乱七八糟的小纸条,全是寻找亲人的。有的是丈夫寻找妻子,有的是妻子寻找丈夫;有的是儿子寻找父亲,有的是父亲寻找儿子;有的是女儿寻找妈妈,有的是妈妈寻找女儿;有的是爷爷寻找孙女,有的是孙子寻找奶奶……还有的在纸条旁边贴着照片,照片上不是年迈的老人,就是几岁的孩子,甚至有的还是几个月的婴儿……这些纸条上的留言,字字如血,行行似泪,风一吹,瑟瑟发抖,好似声声悲凉的哭泣!

  面对数万个混乱不堪的灾民,贺先琼到哪里去找儿子呢?

  贺先琼在九洲体育馆找了整整一天,最终也没找到儿子。很快,她在重庆打工的丈夫王旭也赶回来了。于是她和丈夫开始分头找,凡是儿子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哪怕有一点蛛丝马迹,都去找,一直找了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贺先琼几乎跑遍了北川和绵阳的所有医院、灾民区和收容点,但都没见到留下的完整资料;加上一些医院不具备救治条件,许多伤员在各家医院转来转去,让她的寻找增加了难度。每次刚刚掀开一扇希望的门帘,失望的大门很快又被关闭了。

  直到6月底,贺先琼才回到北川。她和丈夫抱头痛哭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不得不含着泪水,把儿子的名字战战兢兢地填进了一张《北川遇难者申报表》。

  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规定,认定失踪,需下落不明两年后才能由法院宣布;认定失踪者死亡,法院要在确认失踪四年后才能发布通告;但地震为非常时期,灾区当地政府采取的都是非常措施,要求遇难者亲属在8月前办完失踪和死亡者的申报工作(实事上,失踪者均按死亡者处理了)。申报的程序是,先到户口所在地派出所和学校出具证明,再到民政局申报失踪,然后到公安局注销户口。因此,尽管贺先琼很不情愿填写那张申报表,却不得不填。

  很快,贺先琼接到了公安局开出的儿子的《死亡证明》,并领取了政府为遇难孩子统一发放的抚恤金。从公安人员手中接过儿子《死亡证明》那一刻,贺先琼的手颤抖了……她怎么也不相信儿子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在了一张薄薄的纸上!但儿子的《死亡证明》就在她的手中,这份《死亡证明》不是从她的复印店随便复印出来的,而是从国家权威部门正式开具出来的,上面分明还盖着一个红红的大印:北川公安局!

  接着,贺先琼又到公安局注销户口。这又是一个令她伤心的日子。如果说在儿子的户口注销之前,儿子这个人在形式上、感觉上还存在的话,那么儿子的户口一旦一笔勾销,就意味着儿子不但在事实上已经死亡,而且在形式上、感觉上也永远不再存在了——这是多么残酷的笔勾销啊!贺先琼告诉我说,我去为儿子注销户口的时候,非常不愿意把孩子的户口销掉,总觉得只要儿子户口还在,就说明儿子还活着,还是不相信儿子真的已经死了。当时北川遇难学生的家长都是这样的心理,都不愿意把孩子的户口销掉,都不相信自己的孩子真的死了,总觉得孩子是到外面去了,比如旅游去,走亲戚去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贺先琼的儿子的户口,最终还是被注销了!因此当贺先琼捧着再也没有儿子名字的户口簿,流了一个晚上的眼泪后,还是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儿子真的没有了,也永远不会再有了!

  从此,贺先琼对儿子绝望了。

  不过没有了儿子的日子,也得过下去;一无所有的家,还得靠自己去支撑。于是贺先琼又像当年一样,四处奔波,到处打工。生活就像一个圆圈,转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了起点,只不过这一圈她转得好苦,一转就是十几年!后来她在亲戚的帮助下,到安县的安康镇,重操旧业,开了一个比原来还小的复印店;而她的丈夫也返回重庆,继续打工,震荡了近两个月的日子,渐渐趋于平静。

  但生活总是喜欢拿人开玩笑。

  7月12日这天,贺先琼到绵阳取复印机,路过一家幼儿园的抗震宣传栏时,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发现宣传栏中有一张脸上遍布血迹污泥、左手缠着绷带的孩子的照片,竟然和自己儿子非常相像!她又惊又喜,急忙停住脚步,把照片反复仔细地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像贺先琼告诉我说,她当时就傻了,像疯了一样!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反复看了后,感到的确是她的儿子!因为照片上的这个孩子除了眉眼和轮廓与儿子十分相像外,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身上那件红色夹克衫!这件红色夹克衫是“5.12”那天她亲手给儿子穿上的,也是带有拉链的。她马上找到这家幼儿园的老师,想问过明白,没想老师的答复令她大失所望。老师告诉她说,这张照片是他们从“百度网”上下载的。至于谁拍的,照片上的孩子姓甚名谁,一概不知。她请求老师让她保留这张照片,她要用这张照片去找回儿子!老师同意了。

  贺先琼拿着“儿子”的照片,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是的,这太出乎意料了,太让她激动兴奋了!本来儿子已经“死”了,现在突然又“活”了;本来她已心灰意冷已经绝望,希望的火苗忽地又蹿起来了!如此离奇的大逆转大改变,简直就像上帝为她精心编织的一个梦!

  贺先琼告诉我说,她回到家里后,立刻在网上开始搜索、求助,并很快在家博客上找到了那张在宣传栏上看到的照片,儿子过去拍的好多照片地震时都没有了,幸亏她手机上还有,并找到了一张过去用相机拍的照片。于是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儿子的照片发到网上;同时还在网上写了这样一段话:

  我的儿子叫王文骁,地震前在北川曲山幼儿园大二班上学。下个月26号就五岁了,地震都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本来觉得都没什么希望了,但是无意间看到百度网上的一张照片极像我的儿子;而我朋友的小孩也说5月13日那天在九洲体育馆见过他,当时他也是穿着红色的上衣,手受伤了,缠着绷带,跟我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太像了,也太巧了!如果这张照片能确定是在北川拍的,我觉得他就是我的儿子。作为一个母亲,虽然以前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真的觉得亏欠儿子的,但是他从来没有这么长时间的离开过我。我很想儿子,想儿子现在怎么样了?想儿子能吃饱吗?能穿暖吗?我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再见到儿子,能牵到儿子胖胖的小手,能听儿子叫妈妈,坐三轮的时候能听儿子说妈妈你坐里面吧,我怕你被风吹到会冷。如果您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请您一定告诉我,我叫贺先琼,电话是13550852071。我谢谢您了!

  贺先琼告诉我说,照片和留言放到网上后,她一天到晚就在网上泡着,只要有点时间就趴在网上看,看有没有人回帖子,有没有新的消息,心里还默默祈求老天保佑儿子快点出现!同时她从安县到绵阳,从绵阳到北川,去了儿童福利院,民政局,妇联等单位,总之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接着又在自己的复印店里复印了上千份《寻人启事》(她的复印店好像一开始就是为儿子开的),而后抱着这一千多份《寻人启事》,到处奔波寻找,八方张贴散发;还把《寻人启事》和儿子的原始照以及那张极像儿子的照片,刊发在了绵阳晚报上。

  然而,贺先琼期盼的奇迹没有出现。于是她整天都在想:儿子既然还活着,又在哪里呢?是躺在医院,还是流落路边?是已经被人拐走,还是正在沿街要饭?是常常被人欺负?还是得到了好心人的呵护?这种痛彻心扉的牵挂让她焦虑不安,通夜失眠;这种明知希望就在眼前却又抓不到手里的撕心裂肺的心痛,让她更难接受,也更难消受!

  终于,8月20日这天晚上,贺先琼在网上看到一个自称“暧昧公子”的人发的一个帖子,说那张极像儿子的照片是他的一个朋友李艺拍的。她立即与这个叫李艺的人取得了联系,并在QQ上与他做了交谈。贺先琼后来把她与李艺的谈话原始记录传给了我,两人交谈的内容,主要如下:贺先琼问,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李艺说,当时是我们一群朋友去北川,在那拍了几张照片,具体什么地方我也不晓得了。贺先琼问,你拍的照片还在吗?李艺说,我已经删除了。贺先琼问,孩子当时是什么情况?李艺说,孩子救出来后好像是被成都的120接走了?好像是送到北川了?后来的事情我不大晓得了。贺先琼问,你的手机或座机号,能留给我吗?李艺说,我就在成都,可以帮你找一下,因为当时好像记得车牌号。贺先琼问,车牌号码是多少,这个太重要了!李艺说,我得想想,不敢给你保证想得起来……后来,这个自称李艺的人一会问贺先琼你有视频吗?一会问你现在住在哪儿?一会说你等一下,我有事,一个小时再聊……

  我看完两人在QQ上的对话,告诉贺先琼说,根据我的经验判断,这个自称李艺的人所言,不可信。

  贺先琼告诉我说,此后,这个自称李艺的人再也没有浮现,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但9月下旬的一天,她又接到上海一个自称李丽的人打来的电话。这位自称李丽的人说,她在北川当志愿者时,曾经看护过照片上这个小男孩,还给她喂过水;照片上那只拿着棉签给孩子擦伤口的手,就是她的手。我问贺先琼,李丽是四川口音吗?贺先琼说,是四川口音,她说她是四川达州人,在绵阳西南科技大学上过学。还说,是她把孩子抱上救护车的,当时情况很混乱,只记得救护车上有标有“军区”二字,至于孩子最后送往何处,不得而知。我告诉贺先琼说,这个自称李丽的人的话,我感觉比较靠谱。

  贺先琼是个很聪明的四川女子。她很快赶到成都军区总医院,居然查到了5月13日这天,医院确实曾经收治过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叫王文涛,4岁,与她儿子——王文骁——仅差一个字,而且也是头部受伤!她告诉我说,她当时就想:这个孩子可能就是她的儿子,儿子叫王文骁,护士可能听错了,把“骁”听成了“涛”;或者不会写这个“骁”字,把“骁”写成了“涛”,于是“王文骁”就变成了“王文涛”。她为自己的这个发现非常激动,好像儿子就在眼前,就牵在她的手上。

  然而当她找到主治医生时,主治医生却告诉她说,医院确实来过这样一个男孩,可这个男孩伤情不重,经过简单处理后,当时就被他父母接走了。贺先琼不信,不是不信医生,而是不信医生的记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啊?于是她继续查问医院的各个科室各个部门,上楼下楼,跑东跑西,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次。最后苦苦求情,希望医院让她查看一下那个孩子的病历。医院同意了。贺先琼告诉我说,当她拿到那份病历的时候,就像抓到了儿子的命根似的。一字一句地看,反反复复地看,生怕漏掉一个字!但病历上却清楚地写着:王文涛,4岁,男,手活动无异常。而她的儿子王文骁,照片上却明显看出,左手伤势严重!

  希望的火苗,扑闪一下,又灭了!

  2008年10月中旬的一天,贺先琼又接到一个来自江苏江阴的好心人的电话,说当地有一个叫陈锡忠的人,抗震救灾期间在北川收养了一个男孩,这男孩很像她放在网上的那个男孩。贺先琼告诉我说,得到这个线索后,她马上就决定去江阴!有人劝她说,太远了,人生地不熟的,花那么多钱,还不一定是你儿子,最好别去了。但她说,只要能找到孩子,我不怕花钱,也不怕吃苦,就怕没有线索!于是她带上户籍证明,还有儿子的照片,连夜登上了飞往南京的飞机。她希望南京是她的终点,从此再也不要跑了。她是女人,打工族、个体户,做的又是小本生意,平常省吃俭用,连衣服都舍不得买一件,饭馆都舍不得吃一次,哪舍得花钱坐飞机!可为了儿子,为了早一点见到儿子,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了飞机。她说,坐飞机快,只要快点见到儿子,再多钱也要花!但一上飞机,她的心就怦怦跳起来了!一是担心江阴那个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二是感到坐飞机很可怕,不像坐火车那么踏实,所以她打算回去时一定带着儿子坐火车,不坐飞机了,否则儿子会害怕的。

  在江阴市公安局民警的帮助下,贺先琼几经周转,满怀希望地来到收养了孩子的陈锡忠的家,可陈锡忠却告诉她说,孩子不在家,跟他妈妈出门了。咋个这么巧啊?贺先琼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这家人不愿让自己领走儿子?她失望地离开了陈家,却没有离开江阴,她要等,等那个孩子回来——等她儿子回来!第二天,陈先生打来电话,说孩子回来了,她可以去看看。她立即去了,小男孩站在院里,和儿子一般高,一般大,也是胖乎乎的脸,样子很像。但,不是她的儿子,的确不是!

  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儿子相似的孩子,贺先琼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想转身离去,却挪不动步子。她走到孩子的身边,几乎是哀求地说,孩子,阿姨抱你一下行吗?孩子很懂事,点点头。她蹲下去,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就像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接着便失声痛哭起来,久久舍不得撒手……孩子感动得流泪了,身边的村民们也感动得流泪了。

  返回四川的贺先琼,对儿子的寻找依然没有放弃。她不断向社会发出哀求与呼吁:如果哪位好心人替她带着儿子,请善待她的儿子。她说地震让她变得一无所有,她无所谓,钱可以再挣,生活可以从头再来,但她不能没有儿子,希望知道线索的人能够给她提供信息。

  11月的一天,一位广东的网友给她打来电话,说她发在网上那张极像儿子的照片曾经刊登在5月14日广东的一家报纸上,他已经找到了这张报纸。但这张照片下的文字注明,却是拍摄于什邡而不是北川。贺先琼马上与广东这家报纸取得了联系,可这家报纸的编辑告诉她说,他们的报纸的确是发过这张照片,但当时发灾区的照片很多,现在想不起这张照片当初是谁传过来的。

  贺先琼继续在网上搜寻、查找。她很清楚,关键是要找到那个拍摄照片的人。一天晚上,她终于在新浪网的一家博客里找到了这张照片。她与博主取得联系后,博主说,这张照片是他的侄子拍的,他侄子叫李艺,是在什邡拍的。贺先琼感到非常奇怪,怎么又钻出来一个李艺?此前那个“李艺”说照片是他在北川拍的,人在成都;现在这个李艺,又说照片是在什邡拍的。这两个李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一个李艺,还是两个李艺?若是两个李艺,难道两个李艺拍了同一张照片?如果只有一个李艺,照片怎么又在什邡拍的呢?贺先琼决定搞个水落石出。

  11月中旬,贺先琼来到什邡人民医院。她拿着照片询问医院的几个工作人员,当初是否有这么一个孩子来过医院?对方看了照片,说记不清了,好像没有印象。贺先琼回来后继续打听,终于打听到确实还有一个李艺,这个李艺的家就在什邡,是位个体户,做服装生意的,业余爱好摄影。她去什邡时,并不知道这个李艺就在什邡,所以与李艺失之交臂。

  一家电视台得知这个消息后,很快去什邡找到了李艺。李艺表示那张照片是他拍的,并出示了原始照片。电台记者们经对照、查证,认定李艺出示的原始照片和发在网上的照片,确系同一照片,照片为李艺所拍无疑。但是,李艺说,他这张照片是在什邡拍的,而非北川拍的。为证实李艺说法是否属实,记者找到了什邡市人民医院,医院确认照片上的地点就是什邡市人民医院,并找到了当初护理过这个孩子的护士,这位护士确认,照片上那只拿着棉签为孩子擦伤口的手,就是她的手。接着,记者们通过医院提供的线索,在什邡找到了照片上这个孩子。孩子3岁多一点,确实受过伤,两根手指断了。记者随后将李艺的原始照片和照片上的这个孩子,一并带到了正在成都寻找儿子的贺先琼面前。

  贺先琼告诉我说,当她看到记者带来的照片和孩子时,她心慌意乱,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更不明白命运为何要如此反复地捉弄她。我问她,你确实亲眼见到了李艺的原始照片吗?她说,确实亲眼见到了。我问她,你能确认你手中的那张照片和李艺的原始照片,是同一照片吗?她说,是同一照片。不同的是,她手中的那张照片是经过裁剪后发到网上的,背景被裁剪掉了;而李艺的原始照片背景上有医院,有护士。我问她,你能确认记者带去的孩子不是你的儿子,但你能确认照片上的孩子和记者带去的那个孩子,是同一个孩子吗?她说,应该是同一个孩子,好像又不是很像?我问她,你判断是的根据是什么?她说,因为从李艺提供的原始照片上看,孩子的旁边还站着他的父亲。我问她,你见到孩子的父亲了吗?她说,没有,孩子是妈妈跟着去的,据说孩子的父亲在金河磷矿。我说,怎么那么巧,两个孩子在地震那天都穿着同样的红色夹克衫?她说,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脑壳都搞昏了!

  事情到此,应该是真相大白了:照片上那个孩子,不是贺先琼的儿子!这对贺先琼来说,就像被扔进油锅里炸了一次,又炸了一次!

  但是,陕西周正龙的“华南虎照”能造假欺骗天下,什邡李艺的“原始照”会不会也有造假的嫌疑?我相信不会。不过照片尚未经过权威部门的鉴定,在理论上至少还是一个问题;此外,据我对金河磷矿的调查采访,地震时金河磷矿被两座大山覆盖,200多人几乎全部掩埋,逃生者寥寥无几,倘若孩子的父亲真是金河磷矿的工人,而当时又在金河磷矿上班,那么位于红白镇深山中的金河磷矿距离什邡医院上百公里,这位父亲怎么可能在孩子受伤后第一时间站在旁边呢?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上的孩子不是贺先琼的儿子,并不等于贺先琼的儿子就一定遇难了!所以尽管如此,贺先琼依然感觉儿子还在,依然认定儿子没死,依然坚持继续寻找!因为除了上述几条线索外,贺先琼告诉我说。她还有如下几条线索:1.她曾遇到过曲山小学5年级一个叫王宝的学生,王宝过去就认识她的儿子,王宝告诉她说,5月13日这天,他和同学们被安置在绵阳体育馆的里面,曾见过她儿子。她儿子手上有伤,穿着红衣服,还问过他:宝哥,你看见我妈妈没有?她当时虽然曾在绵阳体育馆找过儿子,却是在体育馆外围找的,不知道里面有孩子;2.她儿子的同学的家长周斌,打电话告诉她说,他曾经在绵阳中医院找自己孩子的时候,看见过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孩,护士告诉他这是从北川过来的孩子,没有人认领。但当时急于要找自己的孩子,没有仔细过问;3.她去问过“地震明星”郎铮的外婆,郎铮的外婆告诉她说,她当时看见和郎铮一起救出的孩子中,有一个穿红色夹克衫的小男孩;4.一个安徽武警的战士打电话告诉她说,他曾经在北川参加过抗震救灾,并参加过北川曲山镇幼儿园孩子的抢救,救出的孩子中确实有一个身穿红色夹克衫的小男孩,他还把这个孩子护送到了绵阳中心医院,或者是绵阳中医院;5.重庆37师一个叫祖远海的战士打电话告诉她说,他曾在北川曲山镇幼儿园救过一个身穿红色夹克衫的小男孩,救出来后,还抱过这个小男孩;6.她后来与上海的李丽在网上再次相遇,李丽很委屈,说许多人不相信她说的话。李丽向她再次表示,她确实救护过照片上那样一个小男孩,她没有说假话,没有必要说假话,她为什么要说假话呢?

  贺先琼还告诉我说,也有人给她打电话,说如果告诉了你儿子的线索,你打算怎么办?暗示她给信息费;还有一位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网友给她留言说:你的孩子现在很好,在上幼儿园,不用担心……

  上述种种信息,虽然很难判定哪一条绝对准确、绝对可靠,却让贺先琼心存希望。于是“儿子没有遇难,儿子还活在人间”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渐渐凝固下来。她明知自己寻找的脚步很可能是通向失望,甚至通向死亡,通向绝望,但她依然还要坚持寻找——这种寻找,很可能是漫长的一生的寻找!因为寻找,已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一种心理需求,一种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形式。她的寻找,已经不再单单是寻找儿子,而是在寻找一种亲情,寻找一种希望,寻找一种可能!人类漫长的历史,不正是在对种种可能的寻找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并继续走向明天的吗?

  就在我结束本文写作之际,贺先琼还在电话里对我说,我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要坚持找下去!我还要亲自去找一下李丽,再当面问点线索。作为儿子的妈妈,我总觉得儿子还活着,我一看见儿子的照片,一看见儿子的眼神,就好像听见儿子在说,妈妈,我没有死,我还在,你怎么不来找我呀?我的脚步就停不下来。我想,既然儿子还在,如果我现在不去找他的话,他长大了会怪我的,儿子会说,妈妈,当初你们知道我还在,为啥子不来找我呢?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想你们的吗?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尤其是我在绵阳或者在成都寻找儿子的路途中,看见天桥上那些被人贩子用来当做要钱工具的孩子趴在地上时,我就会站在旁边一边流泪,一边想:我儿子会不会也像这些孩子一样,被人贩子拐去当做要钱的工具呢?

  于是,贺先琼担心儿子时间长了会忘记北川,忘记妈妈和爸爸;担心儿子长大回来后找不到妈妈,便在一个静静的深夜,趴在电脑跟前,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儿子写了一个帖子发在网上:

  骁儿,妈妈最爱的宝贝,你现在哪?是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妈妈好担心哟!儿子,天气变凉了,你现在有加冷的衣服吗7有人管你吗?在上学吗?地震出来时带的伤好了没有?受伤的手还疼吗?骁儿,妈妈很担心你,很想你,妈妈没有办法不想你!妈妈一直在不停地找你,妈妈每次打喷嚏的时候、就知道是骁儿在想妈妈了。

  骁儿,妈妈求你了,你一定要记住、你叫王文骁,现在已经五岁了,北川县曲山镇人,地震前在曲山镇幼儿园大二班上学,妈妈叫贺先琼,爸爸叫王旭。妈妈以前在北川开复印店,叫旭光复印店。希望你长大了,不要忘记妈妈。妈妈的家再简陋,只要有你,也是温馨的,幸福的。妈妈的电话是13550852071。妈妈这个电话永远也不变,一直为你留着!

  骁儿,妈妈在北川等着你,一定等着你!这位年轻的北川妈妈,能等回儿子吗? 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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