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24:死亡路上的寻找
汶川大地震,不仅让10万人丧生,几十万人伤残,还造成近1.8万人失踪!于是寻找亲人——活着的或死去的——便成为不少灾民人生的主题。
然而,失踪人群,情况复杂。一是有的人确实死了,已被当地政府就地掩埋,比如红白镇就有六十多具掩埋的尸体至今无人认领;二是有的人的确活着,但有的可能成了精神病人,有的可能成了流浪者,有的可能被人带到了外地(指孩子),有的可能是其他意想不到的情况。这就让寻找变得非常困难,非常微妙,充满悬念。因为任何寻找者在没有见到亲人之前,都无法断定自己的亲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只有找到了亲人见证了亲人——哪怕是尸体,自己对自己才有个交代,才有个了断。因此这类灾民的痛苦与悲伤,并不亚于那些已经确认亲人遇难的灾民。已经确认亲人遇难的灾民虽然也很痛苦,但毕竟已经见到了尸体,天灾人祸,只能认命,从此只有悲伤,没有牵挂。但不知亲人是死是活,连亲人尸骨都没见着的灾民,除了悲伤与痛苦,还多了一份牵挂与责任——寻找的责任!于是,汶川大地震后,不少灾民冒着余震的危险,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废墟上,在洒满泪水与血迹的山路上,开始了心惊肉跳的寻找!
都江堰有一位老人,姓姜,65岁,村里人都管叫他姜大爷。姜大爷年轻时在成都拉过三轮车,阔人无数,见过世面,成都的大街小巷,比他自己的脚指头还熟悉。但有一次,他把一个客人拉错了门牌号,那人本来要去东大街47号,他却把那人拉到了西大街74号;那人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急着回家奔丧,本来心中就有气,再气上加气,结果气之下,一脚把姜大爷从成都踹回了乡下。
自那以后,姜大爷遇事格外冷静,从不草率行事。渐渐的,在村里便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热心人”。并很快享有“老姜”之称。村里人叫他“老姜”,并非是他年纪大,而是含有“姜还是老的辣”的意思。于是村里凡遇上麻烦者,便找“老姜”姜大爷,只要找到了姜大爷,三下五除二,再麻烦的事,也能给摆平了。姜大爷平常还炒股,炒点小股,一百二百的,一炒就赚;而且他说什么股要涨,什么股就涨;他说什么股要跌,什么股就跌。这让村里很多年轻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了姜大爷,第一句话常常就是:姜还是老的辣呀!
但这次,姜大爷碰上了汶川大地震,他这块“老姜”,好像一下不“辣”了。“5.12”那天,姜大爷和老伴在屋里扎猪草,老两口一边扎,一边聊天,聊麦子该收了,聊猪饲料该买了,聊股票要跌了!正聊着聊着,房子开始晃动了!姜大爷说,他当时一看房子在晃,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没看清;后来老伴也说房子在晃,他这才觉得不对头,一想,想起来了,是地震了!唐山大地震,松潘大地震,他都知道;他还知道,地震时不能慌张,不能乱动,不能乱跑,于是他对老伴说,别慌,别动,别乱跑!老伴是个老实人,平常什么事都听老头的,几乎是言听计从。房子在晃,她当然也怕,也想跑,但老头叫她别慌、别动。别跑,她就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不慌,不动,也不跑。
很快,房子又晃起来了,比刚才晃得还厉害!而且姜大爷还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声,他说就像有十几辆火车一起朝着他家的门口开过来了一样。这一来,姜大爷沉不住气了,喊了一声快跑,自己一抬腿,就跨出门槛,跑到院子里去了。他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出去的。
姜大爷跑出去了,老伴却还在里面。姜大爷这下急了,转身回去,想救老伴。可就在这时,哗啦一声,房子全倒了!凭他的经验,他这把年纪,要想救出老伴,绝无可能。于是,他急忙跑去找人!
找谁呢?姜大爷一边跑,一边想,找村里人,不行,自家的房子都倒了,谁还顾得上别人?找亲戚,太远,更不行。姜大爷很快想到了解放军。但村里没有现成的解放军,姜大爷就到处找,到处跑,直到下午快5点了,才带着两个解放军匆匆赶回自家门口。两个解放军冲进废墟后,姜大爷这才发现,两人最多十七八岁,胡子都没有,还是孩子!这样的孩子,能救人吗?
果然,“两个孩子”折腾了半天,急得满脸通红,累得青筋爆裂,面对垮塌的房屋,竟束手无策——既不知如何使劲,也不知怎样用力。好在很快又赶来两个老兵,在姜大爷的指点下,老伴终于被救了出来。
但晚了,老伴身上虽然还有一点余热,手上的脉搏却没有了,心脏的跳动也停止了。面对死去的妻子,姜大爷泣不成声,后悔不已!他后悔自己不该叫老伴别跑,如果叫老伴快跑,老伴肯定就跑出来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抢先一步跑,如果自己拉着老伴一起跑,老伴也肯定跑出来了;他后悔自己不该去找解放军,更不该慌里慌张找来两个小孩子解放军,如果一开始就叫村里的人,或者其他人,老伴可能早就救出来了,也就不会死了。总之他觉得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甚至认为就是自己把老伴害死的!当晚,他在家的废墟旁边,为老伴搭建了一个灵堂,守了个晚上,哭了一个晚上,也后悔了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殡仪馆的车开到了姜大爷的家门口!这让见多识广的姜大爷大吃一惊!守着老伴哭了一晚上的他哪里知道,整个灾区已经死了好几万人了,抢救活人,转运死人,现在已经成了最重大最紧迫的事情!所以殡仪馆的人一下车就对他说,老人家,别哭了,快,把尸体装上车,我们拉回去及时处理,时间放长了,容易发生瘟疫。姜大爷一想,老伴死了,早晚得处理,如果土葬,不知上面允不允许;再说了,身边连副棺材都没有,怎么下葬?现在有车到家门口,专门来接老伴走,省事又省力,多好的事啊!不然,自己早晚还得送去,何苦呢。于是姜大爷同意把老伴的尸体拉走。但他要求跟着车子一起去火葬场。他心里清楚,由于自己的过错,才让老伴死了;如果遗体再处理不好,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伴?所以他要跟着老伴一起走。
殡仪馆的人却不同意,说车上死人都装不下,哪能带活人?不信你自己看,那边还有好多死人等着要装呢!
姜大爷一看,那边果然是摆了一排排的死人,亲属们哭哭啼啼,都在等着拉走呢!
姜大爷只好同意了。
当晚,姜大爷一夜未眠,一直惦记着老伴。第二天一大早,姜大爷一路抹着泪水,一路赶往殡仪馆。一到殡仪馆,他就看见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送尸体的人,大卡车,拖拉机,自行车,摩托车,还有抬着床板的,扛着门板的,背着背篓的,什么工具都有,一具具的尸体全都运到火葬场来了;而火葬场的门口,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死者亲属,排着长长的队伍,在等着烧人,一边等,一边哭。有老人哭孙子的,有妻子哭丈夫的,有女儿哭妈妈的,有妈妈哭儿子的……姜大爷看着看着,想象着自己老伴被火烧的样子,忍不住就跟着大伙一起哭起来了。
但姜大爷万万没想到,他找遍了殡仪馆的里里外外,旮旮角角,从早上一直找到晚上,一口气没歇,一口水没喝,结果,既没找到老伴的骨灰,也没找到老伴的尸体!
这下姜大爷慌了!他赶紧找昨天到村里拉死人的那个工作人员,可找了半天,殡仪馆的人他至少看了两遍,也没找到那个人。他问火葬场一位职工,昨天到他们村里拉死人的那个人哪儿去了?职工说,拉死人去了?他问到什么地方拉死人去了?职工说,不清楚,去的地方多了,一天要跑十几躺呢!他问见没见过他老伴的骨灰?职工说,骨灰?现在死人还烧不过来呢,那顾得上什么骨灰!
这下姜大爷傻了!他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连眼泪都没有了!于是姜大爷蹲在火葬场边,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反复地责骂自己,悔痛不已!他责骂自己一错再错,是个老糊涂,老混账,简直就不是个东西!他后悔自己不该同意老伴的尸体火化,更不应该随便把老伴的尸体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即便同意火化,同意交给火葬场的人,为什么不留下那人的名字那人的电话?而最关键的是,当初自己没有牵着老伴一起跑,昨天就应该跟着老伴一起来,汽车坐不下,哪怕跟在后面走,跟在后面跑,也该一起来!糊涂啊,都怪自己糊涂,都怪地震把脑壳给震糊涂了啊!
于是,姜大爷不再相信任何人了,包括自己。他谁都不问,也不听谁的,就认一个字:找!自己找,到处找,找老伴的尸体,找老伴的骨灰,找老伴的信息。哪儿有火葬场,他就去哪儿找;哪儿听说有可能,他就去哪儿找。有时坐车,有时走路,有时住灾棚,有时睡路边,碰上余震,也无所畏惧。渴了,捡瓶矿泉水;饿了,要包方便面。反正灾区人人平等,都是共产主义。寻找,成了姜大爷生命的信念,精神的支柱;同时也成了他心上一道化脓的伤口!他从都江堰找到广元,从广元找到什邡,从什邡找到江油,从江油再找到成都!
成都,是姜大爷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穿行在巷子里,寻找于火葬场,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当年在成都拉三轮车的日子,不禁潸然泪下。他把成都大大小小的火葬场全找了个遍,但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老伴的骨灰,也没找到老伴的尸体。
姜大爷开始怀疑了。他怀疑当时尸体太多,有人把老伴与别的尸体搞混了;他怀疑车上尸体装不下,老伴被人从车上扔到路边了;他怀疑老伴的尸体火化后,根本就没装进骨灰盒,而是被人一铲子铲到坑里了;他怀疑老伴虽然装进了骨灰盒,但死人太多,连名字编号都顾不上了;他怀疑车子根本就没进火葬场,而是把老伴拉到山里挖个大坑集体掩埋了;他甚至怀疑老伴根本就没死。因为他听一灾民说,有个大娘头天晚上死了,第二天早上又活过来了。他便想,老伴第二天会不会也醒了过来,然后被人送到了医院,或者流落在某个路边?因为死人不会动,只有活人才会跑,如果老伴死了,怎么既不见骨灰,又不见尸体呢?什么都没有,不正说明老伴还活着的可能吗?
姜大爷在成都一个火葬场边的一个小旅馆里想了一个晚上,也哭一个晚上。直到天亮,他才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又踏上了寻找的路程。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结果怎样,他都要找下去!他要当面对老伴说一声,老伴,对不起! 震中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