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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21:人民教师张兵

震中在人心 李鸣生 14028 2021-04-06 07:53

  镜头21:人民教师张兵

  你姓张,叫张辉兵。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名字,是在红白镇西山梨园坟场。这天是5月22日,上午,10点左右,天正下着雨,路有点滑。你的名字写在一块木板上,木板很小,长约30公分,宽约10厘米,像是毛笔蘸了一点钢笔水写上去的,看上去很匆忙,甚至有几分潦草。小木板就插在你的坟头前,歪斜在草丛中,稍不注意,很难发现;即便发现了,也很难看清“张辉兵”三个字。好在你墓地的左前方,有一条挂在树枝上的红领巾,飘荡风中,惹人眼目。

  于是很快我就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教师——人民教师!我很快便去了你生前的学校——红白中学。当然,你的学校现在已经不能称为学校了,只能叫做废墟。钟思文副校长告诉我说,非常可惜,你才29周岁,就走了,走在5月12日的下午。那是一个全中国都在颤抖的下午。那个下午本来你是可以不去课堂的,但6月会考在即,你是老师,物理老师,同时担任初三和初二的物理课,所以你提前去了——提前了足足20分钟!而正是你自己提前的这20分钟,让你提前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你最爱的学生,最爱的课堂、最爱的学校,而留下了4岁的女儿、27岁的妻子和五位年迈的老人!

  很快我又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叫“黑老师”。这是你的同事和你的学生给你取的绰号。他们告诉我说,你天生就黑,又粗又壮,体重190斤;加上一年四季,跑步爬上,刮风下雪,从不间断,又壮又酷的身体活像一头黑豹!所以除了在课堂,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叫你“黑老师”。而你,对这个绰号欣然接受,不管谁叫,总是爽声答一声“到”,像个标准的军人,痛快,响亮。

  然而,你再壮、再黑的身体,还是没有扛住垮塌的楼房!你的学生陈实——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学生——告诉我说,地震发生时,你正在二楼的讲台上,距离教室门只有一步之遥,但你自己没有跑,而是抢先过去一把推开教室的大门,并大声喊着:地震了!同学们快跑!同学们快跑!听见你的喊声,他第一个就冲出了教室;你的另一个学生唐章建——第二个冲出教室的学生——告诉我说,当时楼房摇晃得很厉害,教室好像马上就要垮塌,有的同学刚跑两步,就摔倒地上。他看见你用一只手臂猛地撑着教室的门框,一只手臂推着、拽着同学一个个往外跑,等十几个同学跑出了一楼,就听见楼房“轰”地一声,垮了!而与你共事多年的几位老师也告诉我说,你在二楼教室上课,又是站在讲台上,离教室门口最近,所处位置最有利于跑出去。如果当时你要抢跑的话,第一个跑出教室的肯定是你,因为站着起跑比坐着起跑至少要快好几秒!即便你不跑,二楼与地面的高度不过两米,下面又是一块软软的草坪,凭借你强壮的身体素质和敏捷的反应能力,你只需往下轻轻一跳,同样可以逃过一劫!但你既没跑,也没跳,而是用你有力的手臂死死撑住教室的门框……难怪后来人们在废墟中发现你的遗体时,都惊奇地看见,在你倒下的最后一刻,你长长的手臂还顽强地指着学生们逃生的方向!

  和你一起遇难的,还有六位你的同事。一位是汤鸿,语文和音乐老师,26岁,留下了9个月的孩子;一位是郑海鹰,英语老师,27岁,留下了5岁的孩子;一位是王周明,语文老师,27岁,留下了1岁的孩子;一位是冯强,政治老师,34岁,留下了6岁的孩子;一位是杨冬,语文老师,36岁,结婚刚一年;还有一位是54岁的老大姐,岳正芳老师,她当了几十年的民办老师,刚刚转为公办老师。

  这六位老师和你一样,在灾难降临那一刻,他们用自己的良知,催赶着学生们逃生的脚步;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了教师的尊严!尤其是汤鸿老师,当时她正给一年纪的孩子上语文课,地震发生后她非常冷静,指挥学生很有秩序地往楼下跑。如果她也和学生们一起跑,是完全可以躲过一劫的,但就在她刚准备往楼下跑的时候,突然发现教室里还有四个孩子坐在地上,吓得大哭大叫。她立即返身冲进教室,拽住四个孩子往外跑,可四个孩子两腿发软,根本无法挪动步子。就在这时,楼房开始剧烈晃动,再跑已经来不及了,她果断把四个孩子按在课桌下,然后再用自己的身体和双臂死死护住四个孩子。结果,三个孩子得救了,她和另一个孩子却走了!

  此外,还有一个噩耗不得不告诉你,就是红白中学遇难的学生多达一百五十六个!没有办法,地震的威力太强大了,老师们的力量太弱小了!为了抢救孩子,老师们没有工具,就用手刨砖头,刨石块,用肩扛预制板,扛房梁,几天几夜没有合一下眼,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口饭,手刨破了,肩磨破了,脚划烂了,才把一百多个学生从废墟中救出来!特别是你的校长孟明福,妻子和3岁的小孙女埋在废墟里,他也置之不顾,而组织老师拼命抢救其他孩子。孩子们抢救出来后,由于道路中断,他又带着孩子们翻山越岭,逃出红白镇。等他返回学校,已经是第四天了,他的妻子和小孙女早已离他而去;还有小学部的副校长张德强,地震发生后,84的老母顾不上回去看一眼,妻子,儿子也顾不上问一声,他立即自发组成了教师救护队,第一个冲进废墟,搬开一个个预制板,刨开一块块砖石,拼命抢救埋在废墟里的孩子。他一个人就刨出了八个孩子,十个手指头都跑出血来了!当晚10点,为了把所有孩子的尸体集中一起便于守护,他决定把下操场6具学生的尸体搬到上操场。由于体力已经耗尽,他抱起第一具尸体大约走了10米远,脚就不听使唤了,他只好歇上一会,再改用背背。结果不到50米的路程,每背一个孩子,他在路上至少就要歇上三次!当31个孩子的尸体全部集中一起后,他又独自坐在小学部的操场边上,一边认认真真地守护着31个孩子的尸体,一边流泪。有人劝他回去休息一下,他说,我不能走啊,孩子的家长来了怎么办?得有人接待,有人解释。我是一个老师,得为家长、为学生负责啊!

  也许是遇难的孩子感动了上苍,这个晚上的红白镇下起了滂沱大雨。大约从6点半开始,雨就下个不停。大雨中,红白中学操场的四周,到处是遇难者的亲属,到处是遇难学生的家长,到处是活下来的老师,他们守在遇难者尸体旁,呼天抢地,嚎啕大哭,悲愤不已!

  这个晚上一直守在你的身边的,有两个你最熟悉的人,那就是你的妻子宣丽和你的宝贝女儿张玉鑫。我第一次去红白镇,就寻找你的妻子,可她出外做了志愿者,无法联系;两个月后我再次来到你的家乡,却在一个帐篷里与她偶然相遇。也许这就是天意。你妻子多愁善感,聪明伶俐,性格开朗,对你一往情深,刚一谈起你,便泪流满面,哽咽不止。她告诉我说,“5.12”这个晚上很惨,一回想起来就非常恐怖非常可怕!本来你是下午2点钟上完课回到家里的,她让你休息一会儿,你却说不行,马上还要上课。她说你这天穿的是橘红色的上衣,蓝色的裤子,黑色的皮鞋,样子非常酷——她直很喜欢你酷的样子。你离开家门前,你们还热烈拥抱了一次。她说你们每天都是这样,在你离家之前,总要紧紧地拥抱一次,热烈地吻别一次,这已经成了你们两人不约而同的习惯和秘密。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次拥抱竟成了你俩的最后一次!

  你妻子告诉我说,地震发生时她刚走出小卖部——就是她自己在学校开的那个小卖部,就感到地在摇晃,天在摇晃!她知道这个时候你肯定在教室,一年四季,每节课你都是准时或者提前走进教室;平常有点时间,也是抓紧给学生复习功课。自你当老师那天起,你就希望班里每个学生都能有个好成绩,以后考个大学、大专或者哪怕中专,就能跳出“农门”!因为你自己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深知跳出“农门”意味着什么。她没跑多远,就看见对面学校的楼房轰地一声倒塌下去了!她立即发疯般冲向操场,见人就问,看见张辉兵没有?看见张辉兵没有?她的一只高跟鞋跑丢了,还在跑,跑进刚刚垮塌的校门,跑进尘雾滚滚的废墟,到处找你,找那件她熟悉的橘红色的衣服,找那条她熟悉的蓝色的裤子,还有那双她熟悉的黑色的皮鞋!但她什么也没找到。很快,她就看见了刚刚跑出来的你的几个学生,陈实、唐章建、郑佳,还有詹新月,她问张老师呢?几个学生告诉她说,他们听见张老师喊地震了,快跑!他们就跑了。跑的时候,看见张老师一只手在指挥同学们快跑,一只手死死撑着教室的门框!听了这话,你妻子脑子嗡地一声,知道你一定是在最后!她说他太了解你了,你太爱你的学生了,只要还有一个学生,你是绝对不会跑的。果然,后来她在废墟堆里看见了!天哪,她说你的头部被门框压着,门框上是一根水泥柱子;小腿也被一根水泥柱子压着;而还有一大块连着钢筋的水泥板,则一半搭在废墟上,一半压在你的身上。她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头伸到水泥板下,来看你,可里面塞满了砖头,她就用手一块一块地拔出砖头,终于看见了你橘红色的衣服,看见了你那圆圆的、鼓鼓的、她再熟悉不过的肚子。她说你的肚子非常宽大,脂肪很厚,女儿最喜欢骑在你的肚子上玩,也是她和女儿常常依靠的枕头。然后她又看见了你的手,她就伸出她的手,拉住你的手,明显感到你的手还有余温。但是,她没有听见你的声音。她就使劲地喊你、叫你,可你没有答应。她想爬过来靠近你,抱住你,但一块冰凉的水泥板却拉长了你和她的距离。她想把压在你身上的水泥板推开,可她无论怎么使劲,也推不开。她一下就哭了,哭得很伤心,却依然没有听见你的安慰声。她说过去每当她哭的时候,你总会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脑袋,不停地安慰她说,宝贝,别哭了,等星期天我带你去爬山,只要站在山上往下一看,生活中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可这次,她爬在废墟里哭了好久,哭得死去活来,眼泪把地上的土都打湿了一大片,也没听见你一句安慰声。这时余震来了,不少人都劝她快出来,她却死活不出来,她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再大的地震她也不怕!后来有老师劝她说,辉兵已经不行了,快去看看女儿吧!她这才想起你们的女儿。她说地震发生后,她心里只想着你,还真没想起女儿。如果你不在了,她就不想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现在想起了女儿,想起女儿还在幼儿园,她只好离开你,去找女儿。她知道你最喜欢女儿,女儿是你的心肝宝贝。所以在离开你之前,她对你说:老公,你放心走吧,我一定会把我们的女儿养大成才的!

  是的,这个晚上一直守在你身边的,还有你的女儿。你妻子刚走出学校不远,就看见女儿被她奶奶接回来了。女儿惊恐万状,魂不守舍,头上缠着纱布,脸上、手上、衣服上,还有裤子上,全是血!你女儿刚见到她妈妈,一下就跑过去抱着妈妈,哭喊着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爸爸呢?爸爸呢?你妻子说,她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搂着女儿放声痛哭。除了痛哭,她还能对女儿说什么呢?毕竟两天前,女儿才刚满4岁啊!两天前,即5月10日,你一定记得,那是你女儿的生日,你为女儿买了一个蛋糕,给女儿点上蜡烛,还把女儿高高举起来,骑在你的脖子上,在屋里转圈,一边转圈,一边还给女儿唱了一曲甜甜的生日歌。是的,我听钟副校长、陈玉勇老师说,你的歌唱得很好,就在地震12天前的“五四”青年节的晚会上,你一曲《敢问路在何方》,还把全体师生醉倒一大片!可两天后,你女儿再也听不见你甜甜的歌声了,她听见的是学校废墟边上一大片凄惨悲切的哭泣声。这哭声像一排排迎面扑打过来的海浪,吓得你女儿心惊肉跳,嚎啕大哭。后来,就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你妻子说,简直就像冬天一样!很快就到晚上8点了,她和女儿相互搂着,坐在废墟边上,看着废墟下的你,守着废墟下的你。你躺在废墟里,不,是被水泥板压在废墟里,等着来人把你扒出来。可从下午等到晚上,从晚上等到深夜,也没人来把你扒出来。因为压在你身上的水泥板太大太重,没有救援部队,老师和学生根本无能为力;何况仅有的一点力量都要忙着抢救学生,抢救有生还机会的人。所以你妻子和女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躺在水泥板下,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被雨水反复冲刷。这时,你女儿头上的伤口一直还流着血。她的伤口一开始就没用药物处理,因为根本找不到药物,只用纱布包扎了一下。可她不喊痛,不喊饿,也不喊渴。其实,你女儿这个时候又痛、又饿、又渴。但她妈妈告诉她说,医生说了,她头上有伤口,怕有内伤,地震了,有死人,不能喝水吃东西,防止感染,防止瘟疫!她就不吃,不喝。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了,也渴得不行了,她妈妈就给了她一个很小的西红柿,可她刚咬了一个,又吐出来了,说地震了,有毒;给她倒了一瓶盖儿矿泉水,她也不喝下去,只用嘴唇在瓶盖里添一添,润润喉咙。她说,地震了,没水喝,要留给爸爸喝。你女儿还不停地问她妈妈,爸爸在哪里?妈妈告诉她,你在教室里。她就问,爸爸啥时能出来?妈妈说,现在教室垮了,等把教室修好了,你爸爸就出来了。你女儿就不哭了,说,那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等爸爸出来!

  你妻子说,是女儿的坚强,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位母亲。为了女儿,她必须继续活下去,必须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于是,本来已经打算不想活下去的她,重新站起来,走到学生宿舍楼下,捡起一床从窗户上扔下来的棉絮,给女儿盖在身上;然后又从路边捡起一块雨布,走进废墟,盖在你的身上。也许有一种感应,就在这时,你女儿似乎意识到了你的存在,突然跑进废墟,拉着她妈妈的手说,妈妈,下雨了,爸爸冷,再给他盖一件衣服吧,不然爸爸会感冒的!这话令你妻子心碎,她顿时泪如泉涌,抱着女儿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久久不起……

  第二天一早,来了二三十个解放军!你妻子说,她去请解放军把你的遗体扒出来,想见你最后一面,可部队人手少,要忙着抢救有生还希望的孩子,而且还要忙着抢运重伤员,根本无法顾及死者!没有办法,她只有看着你继续躺在废墟里。后来天色大亮,不少人开始纷纷外逃。她看见女儿伤口很严重,额头凹陷下去好大一块,还不断渗血,旁边还鼓起两个大包。想起昨天晚上人们纷纷传说的什么瘟疫,她一下害怕了,怕得不行,怕得浑身发抖!她只好下决心离开你,先带女儿逃出去,找个医院给女儿包扎伤口。临走前,她再次从水泥板底下,爬到你的身边,拉住你的手,不忍离去。她说,她昨天下午摸着你的手,还有余热,晚上摸着你的手,就凉了,现在摸着你的手,已经完全僵硬了!可她说,只要拉着你的手,她就能感到你的温暖!后来,她听见了女儿的喊叫声,这才不得不松开你的手,从废墟里爬了出来,抱着女儿往外走。可你女儿不走,哭喊着要等爸爸出来一起走。她对女儿说,你现在头上在流血,必须先去包扎伤口,不然爸爸出来看见你头上的血,会很难受的。你女儿很懂事,向你挥了挥小手,说了声“爸爸再见”,便趴在妈妈的肩上,踏上了逃亡的路。

  当时红白镇的天空,仍在下着雨,通往山外的道路,完全中断。无数的石头横在路上,无数的车辆趴在路上;无数逃亡的灾民拥挤在路上。你妻子的鞋已经跑丢了,便从你的同事李碧老师哪儿借了一双,由于鞋不合脚,加上道路泥泞,她双脚都磨出了血泡,途中余震不断,不时有山石滚下;还有八十吨氨气泄漏,一路烟雾滚滚。她不知哪来的勇气,从身上撕下一块布,再往上倒点矿泉水,然而捂住女儿的嘴,拼命往外逃。逃到一个叫烂柴湾的地方,你女儿才被解放军送到什邡恒达驾校设置的一个医疗点。医疗点全是逃难的灾民,伤的伤,残的残,都在等着医生的救治。你女儿的伤口拆开后,伤口已经裂开三指宽,头骨清晰可见,伤口的边缘也开始化脓,里面还有不少污垢。医生为她拆除纱布时,血迹和头发丝早已粘连一起,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把纱布拆开后,鲜血又喷涌而出。医生急忙用一块纱布堵住伤口,说快送医院,这个伤口没法缝合!

  你妻子抱着女儿又来到什邡第二人民医院急诊室。这里伤员更多,横着的,竖着的,坐着的,躺在的,喊叫的,痛哭的,遍地都是;医生更忙,抢救的,止血的,打针的,输液的,手术的,上跑下跳,左右顾及,忙得满头大汗。你妻子见了医生就问,医生,啥时能给孩子缝针啊?孩子痛得不行了,求求你帮帮我吧!后来,终于轮到你女儿了,可你女儿新流出的血又把头发粘住了,医生不得不把你女儿的头发全部剪掉!你妻子说,你女儿的头发长得好,又黑又长,生下来就这样。你最喜欢、最珍惜的就是女儿的一头秀发,平时有事没事,总爱拨弄几下;可外人谁要动一下女儿的头发,你立马就不高兴。你说过,女儿的每一根头发,在你眼里都是一首优美的诗!可现在,女儿的头发被医生咔嚓嚓,几剪子就给剪光了,一首首“优美的诗”被一双双沾满泥土、流着鲜血的脚随便踩来踩去!望着女儿光秃秃的脑袋和踩在脚下的头发,想起还在废墟下的你,你妻子再次伤心地哭了!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紧急情况出现了:你女儿要缝合伤口,必须消毒!可医院的酒精和碘伏全用完了!后来医生想了一个土办法,用肥皂消毒!可医院哪有肥皂,你妻子身上又没一分钱,后来她就到外面一个小摊上,向人家赊了一块肥皂,医生这才用肥皂水给女儿消毒。肥皂水渗进女儿的伤口,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叫。医生消完毒,把女儿抱在一张桌子上,桌上有一个枕头,枕头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从昨天到今天,不知有地少人在上面躺过。你女儿没有打麻药,医生就开始缝针,因为根本没有麻药!一针下去,你女儿痛得哇哇大哭。由于太痛,你女儿的身体拼命挣扎,拼命扭动,为了配合医生缝针,你妻子只好用手按住女儿的头。可她一人不行,只好又请旁边两个男人帮忙按住你女儿的腿。于是医生一针一针地缝着你女儿的头,你女儿一声一声地叫着爸,一声一声地喊着痛!望着惨不忍睹的女儿,你妻子痛不欲生。你女儿望着痛苦不堪的妈妈,突然哀求说,妈妈,你给我唱一支爸爸教给我的歌吧,我听了就不痛了。于是你妻子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唱起了你曾经教给女儿的那首儿歌:

  门前小桥下,

  走过一群猪。

  二四六七八,快来快来数。

  啷嗒啷嗒嘟嘟嗒,快来快来数。

  你妻子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泪如雨下,每一滴眼泪,都滴在女儿的脸上。渐渐的,你女儿不哭了,也不叫了。也许是你教给她的歌,让她想起了至今还躺在废墟中的你,让他变得勇敢,也许是地震那一刻,她看到幼儿园太多孩子的鲜血与尸体,让她懂得了坚强;也许是医生没有注射麻药,非人的痛苦让她痛到了极致痛到了麻木以致失去了痛觉!而且,她自己不但不哭,还伸手为妈妈擦着泪水,一边擦一边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落泪动容,甚至连医生也哭了,握在手中的针头久久不忍下手……终于,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医生一共给你女儿缝了八针!你女儿一直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唯一发出的沙哑声只有两个字:“爸爸!”你妻子望着脸色刷白、满头大汗的女儿,心如刀绞!她说,什么叫心痛?过去从来不知道这个词的真正含义。心痛,就是用钢针狠狠扎在你的心上,挑起来,再扎进去,再挑起来,再扎进去,然后让你看着它慢慢流血……

  你妻子带着女儿再次返回红白镇时,已是5月16日的上午了。在她离开你的几天里,她天天拨打你的电话,一天拨打十几次,可每次总是“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她听你父亲说,你在15日的6点半,才被解放军挖出来。压在你身上的水泥板太大太多,解放军费了很大的劲!也就是说,从5月12日下午2点28分算起,你一个人在废墟下,在血泊里,躺了整整52个小时!据你妻子说,她在“5.12”下午6点左右第一次握住你的手时,你的手还是热的。我由此推断,你的心脏肯定不是一下就停止跳动的!那么在这52个小时里,从最初的意识清醒,到中途的拼命挣扎,再到最后逼近死亡的煎熬,你所经受的,是人间怎样的一种折磨啊!然而令人惊奇而震撼的是,当你从废墟里挖出时,现场不少人都看见,你的手臂居然还指着学生逃生的方向!于是不少学生家长守着你的遗体流泪不止,久久不肯离去;死里逃生的学生把一块白布搭在你的头上,还为你盖上一床被子;“黄继光团”的官兵们被你的行为深深震撼而又感动,他们出于对一位真正的人民教师的尊重,用八个战士的肩膀把你抬举到山上,然后把你轻轻放进一个刚刚为你挖好的坑里,再把红白镇的黄土轻轻覆盖在你的身上,像昨天覆盖了前天,像岁月埋葬了沧桑。

  从此,你永远离开了你的妻子,离开了你的女儿,离开了你五位年迈的老人:父亲张云和,继母陈龙蓉、还有岳父岳母以及一位83岁的爷爷!你的爷爷腰部左侧早就有病,一直瘫痪在床,这次地震又将腰部右侧砸伤,胳膊还打了钢针,一直躺在医院。你遇难的事情你爷爷一直蒙在鼓里,每天爷爷都要问起你;每次爷爷问起你,你父亲就骗他说,您孙子到很远的北京给他的学生领不要钱的新课本去了。而你的父亲,却在“5.12”这个晚上亲眼看见了事情的真相!他看到血肉模糊的你正躺在教学楼倒塌后的废墟里,你的身上是一大块缠着钢筋的水泥板,你的身下是一摊浑浊流淌的血水!这个世界再没有比见到真相更可怕的了。看见了真相,就等于种下了苦难!因此你走后,精神最受煎熬的,是你的父亲。你父亲虽然肉体健在,精神却在劫难逃!

  我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两个多月了。为了找到你父亲,我费了好大周折,最后有如神助,如愿相见。我见到你父亲是7月29日的傍晚,红白镇的太阳已经坠落西山,红白中学的废墟已经恢复了平静,你父亲刚从山上回来,背上背着一大捆玉米秆,像背着一座绿色的大山。我问他背这玉米秆干啥子?他说喂猪。你家的房子全垮了,所有家当全没了,只剩下一头活着的猪!你父亲住在红白镇镇口马路边一个临时搭起的灾棚里。灾棚非常简陋,作为儿子,如果你见了,肯定会落泪的。但没办法,这就是地震所要的效果,这就是灾难留下的伤痕。红白镇不少居民都住进了新盖的板房,但你父母没有,因为住新板房要城镇户口,你父母是农村人,暂时还没这份资格,就像你们学校的民办教师和公办教师,资格不同,待遇也就不同。不仅灾区这样,城里也是如此。比如某人一旦爬上一个狗屁科长、局长,第二天就会有一辆小车,而后公事私事一起办,老婆孩子轮流坐,汽油再贵随便跑,所有费用公家包!不过,你父亲告诉我说,当地政府已经给家里补助了800元钱,他已经很满足了。你亲生母亲在你初二时生了一场病,要是当初能有这800元钱,你亲生母亲就不会死了!你父亲还告诉我说,从那时起,你就立志要考大学,将来要当医生,要当军医!但当初家里实在太穷,交不起学费,他不同意你去考大学,而强迫你考了个中专。结果。你没有当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却成为一名站在三尺讲台的教师,最终跌下讲台,坠入死亡!你走后,你父亲瘦多了,也老多了;衣服脏了,不愿换一件;胡子长了,也不刮一刮。但8级地震依然没有改变他几十年来天天劳动的习惯!送走你后的第二天,他就忙着上山了。他说眼下正是收包谷的时候,山上的包谷不收回来,明年就该饿肚子了!但你父亲再忙,却天天想着你!真的,是他亲口这样对我说的。他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儿子!每当想你的时候,就拿出你的照片,躲在“家”里看,一张一张地看,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反反复复地看。他说,他现在每天除了上山劳动,就是坐在“家”里看你的照片。每次看着你的照片,他就落泪,就后悔。后悔什么呢?他说当初要是他同意你去考大学,不强迫你去考中专,你肯定就不会去当老师了;不当老师了,你肯定就离开红白镇了;离开红白镇了,地震时学校再怎么垮,你也就不会死在学校了。于是,每天傍晚,他都坐在“家”的门口,马路边上,望着红白镇的天空,向着后山那块墓地——你安息的地方,反反复复、自言自语地说着一句话: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

  你走后,感情最受折磨的,是你的妻子。她几乎每天也要看你的照片,每晚都希望能与你在梦中相见。每天早上起床,她的情绪都很沮丧,她不希望梦醒,希望自己永远活在梦中,永远躺在梦里。但天总是要亮。于是他每天每晚便靠回忆来打发孤独寂寞难熬的日子。她对我说,你们相识于1999年。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季的一个星期天,地点就在红白镇的通溪河。她喜欢水,喜欢踩着水波摇来晃去的样子。那天也许是过于兴奋,她一不小心摔进了河里,你趁机抓着她的手,把她从水里牵了起来,而后就再也没有松开,一直牵着她的手走了两个半小时。她的手心早就出汗了,可她喜欢你手上的温度,还有湿漉漉的感觉。2002年,你们结婚了。结婚这天是圣诞节,你为她戴上一枚戒指,1.86克,什邡买的,虽然价值只有368元,她却非常喜欢;你还送她一幅画,画面是一片树林,背景是大山,晨曦中透出一缕光明,意味无穷,宁静致远。可你是个穷教书匠,是靠着借的8000元钱,才办了婚姻大事的。你家很穷,祖祖辈辈都是红白的山民。你从小就很苦。穿的衣服全是捡别人的,上初中了,还打着光脚板。你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军医,不能成为一名军医,你便选择做一名教师。98年中师毕业后,你在红白镇柿子坪村当小学老师,凭着你的努力和水平,2004年你调入红白中学,当了一名数学和物理老师。什邡市共有20多所初中,在全市统一考试中,你教的班考到了第二名。但你的工资只有736元,你是独子,家中所有事都得靠你,而且还得还债!所以婚后的日子同样很穷。为了把穷日子过下去,家里的剩饭剩菜,每顿你自己包干,一粒不剩;你妻子则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靠每周去什邡进点小食品、小百货,赚个2毛、3毛什么的。红白到什邡37公里,车票6.5元,坐车要一个多小时。你怕累着了妻子,也为省下这6.5元,你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个星期天驮着她去进货。她坐在后面背着一个大包袱,你坐在前面挺直腰板为她遮风挡雨,还让她把双手插进你的兜里。尤其是冬天,只有一个头盔,每次你都让给她戴,而你自己却都冻得像根冰棍。这对她来说是一份感动,对你却是一个习惯。每次回到家里,你第一件事就是从她背上把包袱取下来,然后泡上两包方便面,1元钱一包的,递到她手上;5角钱一包的,留给你自己。为了还债,你们甚至两个月只吃三次肉!2003年的冬天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现你落泪了。她问你为什么?你说她嫁给你,却不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心里很难受!每次她坐在摩托车后面,膝盖都吹僵了,等以后有了钱,一定给她买辆二手汽车,一万多块,再也不让她的膝盖受凉了。她听了后也哭了,说不管日子再穷,只要和你在一起,她就幸福。后来你还是没钱给她买一辆二手车,却给她买了一副护膝,她戴在膝盖上,感到非常的温暖。她说你们买不起洗衣机,你所有的衣服她都用手洗。山里的冬天,水特别冷,但能为你洗衣服,再冷,她也感到是一种幸福。可现在,她连给你洗衣服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你最让她感动的,是她的每一次生日,你总会送她一件礼物。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你每次送给她的礼物:20岁嫁给你时,你送给她一枚戒指;21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个CD,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22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双旅游鞋;23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个头饰;24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支钢笔和一本《鲁滨孙飘流记》;25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款MP3,还专门给她录入了她最喜欢的歌曲《白桦林》、《秋天再回来》;26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枚银戒指,30元买的,怕她说贵了,连发票也给她看。27岁生日时,你送给她一套内衣,花色的,软软的,透明的,你说她穿在身上,非常好看……而就在“5.12”的头天晚上,你们还聊了一个晚上的天。她至今都记得你对她说过的话:“一个人要想快乐,心中就要装满爱,用爱去融化仇恨;当爱充满心间,你就会感到幸福!一个人如果无法选择生活,就选择生活的态度。我希望自己是一棵树,长大了,给人带去阴凉;倒下了,给人留下柴禾。”为了寄托对你的思念,她还为你写了不少日记,几乎天天都写。这些日记我看了,我是在从灾区返回北京的飞机上看的,看得我泪流满面。你妻子虽是大山的女儿,没想到却有城里女子浪漫的情怀,她的日记充满了对你诚挚的爱,而且写得很有文采。现在,我摘录两段,你不妨也看看:

  老公,今天又拿起了你的照片,照片上的你在对我微笑,我的心却是说不出的痛苦。你走了,我该怎样走下去呢?我在外面总是把坚强的一面展现给人看,却没人知道我的每个夜晚是怎样度过的,没人看见我的泪水怎样从眼角滴落没人知道我笑脸的背后心有多痛,只有我才知道自己心中的那根弦有多么脆弱,只有我才能听到自己的心滴血的声音!我盼望夜晚的到来,希望每个夜晚都能在梦中遇见你,抱着你,永远不要醒来。但梦醒后,我仍要“坚强”地面对世界。每当看到一朵野花,一株小草。我都会想起你,都想摘下来送给你。要是你在我身边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带着孩子一起走在山路上,悠闲地散步,悠闲地采摘野花,即使你我踩在一片泥泞里,也是幸福的。可现在,我看到山中的任何景物,都不会吸引我,即使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因为没有你!

  老公,你知道吗?我爱你,想你,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你。你的影子就像剪不断的雨水,源源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每一幕温馨的回忆都令我心碎。老天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爱你爱得越深,就是对我最大的折磨,失去你,是我此生最大的痛!你曾经说过,你会爱我一生一世的,为什么你的一生一世是如此的短暂?在大灾大难面前,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而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么大的痛苦。自从你走了后,我才觉得爱是如此的不堪重负。因为爱你,我必须要站起来;因为你的爱,我才会去做很多事情。在痛苦的深渊里,只有你的爱,才会让我走出来。每一天每一刻,我只有想到你,才会感到幸福。我不想让别人来感谢我,只想把你的爱延续下去,让你在天堂放心,在天堂也要笑!倘若真有天堂,你会笑吗?

  你走后,心灵创伤最重的,是你女儿。你女儿一直想着你,牵挂着你,甚至常常在梦中也喊着你的名字。每次半夜从梦中醒来,她总是睁眼就问妈妈,爸爸到哪儿去了?妈妈告诉她说,爸爸到天堂去了。女儿说,天堂在哪里?妈妈说,天堂在很远的地方。女儿说,天堂好吗?妈妈说,天堂好,天堂没有地震!

  是的,地震,一场大地震,再加上你的突然消失,给你女儿心灵留下的创伤太深太重了!她在地震两天前,才刚满4岁啊!地震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房屋倒塌,第一次看见废墟中流淌着那么多的血迹,第一次看见幼儿园的门口摆放着那么多的尸体——那些都是她刚刚还在一起活蹦乱跳的同学啊!5月16日这天,她还去你的坟墓看了你,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见到坟墓,她第一次见到的坟墓竟然是她的父亲!你妻子跪在你的坟前,趴在水泥做成的坟盖上,嚎啕大哭,不停地喊着你的名字,泪水把坟盖都打湿了;你女儿也学着她妈妈的样子,跪在你的坟前——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以跪的方式面对这个世界,不停地喊着爸爸爸爸!你女儿见她妈妈很伤心的样子,还伸出手去,不停地给妈妈擦着眼泪,说,妈妈,不准哭,不准哭……

  2008年9月1日。你妻子带着你女儿来到了北京。在北京动物园门口,我与你的妻子和女儿再次见面了。我给你女儿照相,她不干。你妻子说,在的时候,女儿最喜欢的就是照相了。每个星期天,你都要带她山上照相;每次你给她拍照,她都高兴得不得了。可现在,一说照相,她就不乐意,好像还有点反感;我刚一举起相机,她就躲,甚至跑!

  这是为什么呢?

  你妻子告诉我说,短短三个多月里,女儿的性情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只要看见别的孩子和爸爸在一起,她就转身走开。开始有不少记者问她,想爸爸吗?她总是回答说,想。后来,再有记者问她想爸爸吗?她就不怎么说话了。

  我让你女儿坐在我的车里,刚一坐下,她就这儿动动,那儿摸摸,看得出,她很喜欢车。我把一个笔记本电脑送给她,然后一边陪她玩着电脑,一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我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想爸爸吗?

  她低下头,一下就不说话了。我看着她,也不说话。车里突然静下来,很静很静,有点像话剧中的静场。但片刻,你女儿还是没有憋住,轻轻说了两个字:不想。

  我和你妻子都愣了一下。但细一想,有什么奇怪的呢?一眨眼,你离开女儿已经三个多月了!三个多月来,你女儿想你都快想疯了,甚至在梦中也喊着你的名字,可她每想你一次,就伤心一次;每梦见你一次,就失望一次。她的日子除了失望,还有什么?而你,除了给女儿——包括所有活着的亲人——留下了痛苦与折磨,又有什么?既然如此,女儿为什么还要想你呢?她再想你,有什么用?难道有谁还能还她一个亲爸爸吗?

  不过很快我便看见,你女儿的眼里,含着泪水。我不知道这泪水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泪水还要流多长时间;我只知道,泪水总有流干的一天,唯有人间亲情,万古不变!

  张辉兵老师,你说对吗? 震中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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