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一株老柳,不十分高,柔条披散开来却造成一片阴凉儿,凉森森的,和太阳地里是两个世界。
两个农夫握着锄头,枕着突出的树根沉睡着,黄色的大蚂蚁在他们的胸上、手上、脸上爬着,随即又被他们的大手抚弄下去,这正是暑天的午睡时候。
年轻的那个坐起来,歪着头看看锄头的刃,又对远远的山峰望望:那最高的峰顶上已经遮上白云,正是雨来的先兆。他脸上显出意外的喜悦,推醒身旁的老人说:“您看,北山戴帽,下雨没有道。要下雨了!”老人略看看远山,平淡地说:“人忙,天不忙,你们都说今年旱。你看,怎样?”老人说着坐起来,赤紫色满了皱纹的脸微笑了,两人站起来,各扣着水洗过的蓝布背心的纽子。峰顶的云加厚了。
一群赤身的孩子从村里走出来,他们提着小筐、小铲子,在田边池边菜园子边上摘野菜、捉蚱蜢。
“也难怪人们着急,米价涨得太猛,没有田地的人家,只好吃野菜。”老人感慨地叹息着,也引起那年轻人的一件心事。
“真的,小牛家吃野菜,一家都肿脸,好了没有?”
“不知道。”于是两人沉默地向前走着。
柳荫下空无人影了,走在分路时,老人站住咳嗽一声说:“一会儿准要下雨,你的凉帽呢?下完雨田里没事,你跟东家告假,回家吧!家里有五月节没吃完的青糓米,等你弟弟磨面给你做馍馍吃……家里的黄瓜也该打蔓了。”青年点点头,两人分路走开。
黑云布满了天空,雷声隆隆地响,田间农夫都匆匆归去了。青年也走向他的田主家……
女主人正在院里喂鸡,她穿着白衫子、浅蓝裤子、一双白鞋,轻俏利落。黑压压的头发戴着银压钻,梳得光光的髻,长而弯的眉下一对灵活的眼睛,左眼下一颗香头大小的痣,嘴角尖尖的,拢住两张红润适度的唇,唇右上方有一个较小的痣。有这两颗黑痣显得皮肤更白了,可是人家说她的丈夫就是这两颗痣克死的。她嫁了不到三年丈夫就死了。没有公婆,只有一个小叔在城里照应祖传的一座粮栈,家里只有她的小婶做伴,种了几十亩田地,用了一个长工——就是从田里归来的那个青年。
他把锄挂在檐下的木钩上,往地下唾了一口干苦的吐沫。他渴了,提起水桶和扁担去挑水。女主人说:“不用挑了,还有不少,对门王大叔给挑了一担,够用了。你把后院里的干柴蔽起来吧!就要下雨了!”
“好吧!今天我要回家一次!蔽完柴就走行吗?大奶奶。”
“吃完饭再走,我预备了一点菜过阴天,旱了这么些日子,好容易有雨信了,可得吃点好的!你整天辛辛苦苦的,叫人不忍心,别看我平常不说,我什么不明白?”
青年农人喃喃地说:“可是我大伯叫我回去……”
她笑了,把鸡笼关好回过头来说:“那么你也把他请来吧!”
他无言地把一堆干柴用篓子渐渐地都运到柴棚子里,把棚门关好。雨来了,铜钱大的雨点打在干土地上,又很快地干了。但雨来得急,他只得跑到堂屋里去。大奶奶切菜,二奶奶在烧柴。要说起二奶奶来,眉眼不如大奶奶好看,身材胖胖的,坐在蒲团上烧火,好像一个大肉球,不过还不黑,白胖胖的,不爱笑,也不好说话,整天做活、烧饭、喂猪,还织得一手好“家机布”,大奶奶十分爱这胖小婶。这年轻的长工在两个主妇之间有些不安起来,一则生疏,一则闲得慌,他把泥泞的鞋脱下来放在门后边就呆立着,搓着两个湿湿的大手,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奶奶已经觉出他的不安神气,笑着说:“何大哥,你那个没编完的柳条筐在哪儿?”他高兴地从墙上摘下一个没编完的柳条筐蹲在后门里编起来。一声不响,沉毅的脸,下垂的眼帘,背心外裸露的双臂,有力的腿脚,在表现出他是“地之骄子”,没有田地他不能活,田地没有他也不能生产,他只知道工作、本分,除了把田地里的嘉禾收成食粮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妄想。他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但是他也没有忧愁,因为他觉得谁都待他很好,比如他的伯父母待他慈爱,堂兄弟待他友爱,堂姐妹对他体恤……就是女主人林大奶奶也对他很好,不过林二爷——林二奶奶的丈夫却引不起他的好感来。他一想起林二爷来就心里说:“臭美,一拳打他个嘴啃地。”不过马上他又想:“理他呢!早晚他得喂狗。活该林家倒霉,连地也不能种,就会摆架子。”他编着筐子,外边雷声响成一片,一阵阵蔬菜香送入何大的鼻管,这些气味足以证明女主人对他的好意,他想:“好人有好报。”
饭后雨已见小,何大戴上笠帽,光着脚转身要到后门外去看雨水,林大奶奶说:“何大哥,你看这场雨下透了没有?”他看看外面要停未停的雨肯定地说:“六成雨,要是接着再下一夜就不大离了。”
“可是北山的云一点也没少,也许晚上还有雨。”
“还有雨,河南里那块稻子今年错不了。”
“都是你平日尽心的功劳,好心得好报。要不遇见好心人,我和二奶奶一个妇道人家可知道什么呢?我们二爷是个买卖人,也不懂田地里的事……”她说着眼睛闪闪的,好像有泪光,何大心里很感动,只是女主人才说完夸赞自己的话,反倒觉得不安了。停了一刻他低声说:“雨晴了,该栽萝卜了,棉花地也该锄了。”
“那么,你再找一两个工夫帮几天吧,一个人做不了。”
“可是工夫一天要好几块钱呢……”
“田里收多了都赚过来了,要是谁都不雇工夫,没田地的人更苦了,今年米这么贵,都挑野菜吃……”
何大听见“吃野菜”心一动,他想起小牛一家子吃野菜中了毒肿起脸来。小牛的姐姐——那个俏妮子的脸肿得像河里的浮尸。他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栽萝卜可以找女工吧?”林大奶奶连连说:“你看着办!”
雨已经晴了,朝阳晒在树上、草上,宿雨闪闪发光,何大领着四个女工在园里工作,三个中年妇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是小牛的姐姐——小凤,一向在家里操作,并且兼着照应弟弟,所以小凤身边总离不了小牛——一个黑小孩。今天小凤的脸已经消了肿,美丽的脸型又复原了,只是颜色青青的,现着饥饿的样子。四个女人伏着身子把萝卜秧子整齐地栽在畦里,小牛却在园边用树枝掘甜草根吃。何大一向不好说话,但是今天他胸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只是说不出口,也不知要说的是什么。他把园里新生的野草尽量地拔着,一株粉色的山竹花摇摆在晨风里,他看着小凤的背影又看看小花,摘了花给小牛说:“给你姐姐去。”小牛果然跑过去给他姐姐,小凤回过头来笑了,把纤细的花柄衔在口里低下头工作,小牛又光着脚跑到园边上。何大呆呆地拉住一把下垂的柳枝,一阵水点打在他和孩子的头上,他才清醒地放松了柳枝,继续拔草的工作。
晚上散工了,五个人到林家去吃饭。小凤对小牛说:“好孩子,你回家吧,完了我给你捉几个大虾蟆烧虾蟆腿吃。”孩子跳着脚说:“不,我跟姐姐去。”小凤急得说:“那我跟你一起回家去。”何大把小牛领过去,小声说:“小牛,别着急,跟着我。”
扫得十分清洁的院子摆好两张桌子,八个小凳,当何大领着她们进去以后,林大奶奶笑容可掬地过来,道了辛苦,拉住小牛说:“小牛挨着大嫂坐。吃馍馍还是吃煮玉米?”孩子喜出望外地说:“吃馍馍。”说着不顾咀嚼匆匆地吃起来了。小凤红着脸说:“小牛不听话,叫大嫂操心。”说着又不安地看看大家的脸。其余的宾主已开始吃着让着。二奶奶要大家吃完她再吃,大奶奶拉住她让她坐下了。大奶奶是一个好说笑的人,只因为作了寡妇不好常出去,今天这么许多女人来和她同桌,她真是兴高采烈,口若悬河地谈起来。她说:“今年青糓米收得好,一点也不苦。大嫂们吃呀!有菜馅的,有糖豆的……”小牛抢着说:“糖豆的。”小凤急急地阻止他说:“别吃了,小心撑死。”林大奶奶说:“吃吧!可别吃太饱了。吃完了,每人拿回两个去给家里人尝尝,做得不多,不然多带回一点去。”说得女人们都笑了,一个灰白头发的妇人说:“这馍馍可好吃,大奶奶也真疼人,你们没见西头马五家的那份小气哪!多会儿给他家做工夫总是怕人吃,心劣出那不争气的儿孙。听说马五的儿子把家里整口袋的玉米偷出去给外家老婆……”另一个妇人咬了一口馍乌拉乌拉地说:“隔壁马七家也是那么怕人吃,要不怎么说是守财奴呢?”林大奶奶测知她们再往下说就把全村的短处都说出来了,还有一些有关风化的新闻都会从她们口里说出来,当着何大的面多么不好意思,何况还有没出阁的小凤呢!所以她笑了笑说:“大嫂们明天还在这儿,棉花地垄上也要栽萝卜。小凤,你也来。只管带小牛来,我没孩子,看着他怪可爱的。”小凤半天没开口了,听了林大奶奶的话,才笑着说:“净叫大嫂和二嫂费心。”二奶奶也搭话说道:“别看你二嫂傻,谁好谁坏都知道,你只管来,我就看你顺眼。”小凤笑着点点头,把一片黄瓜正要送在嘴里嚼,一抬眼见何大正对着自己看,她心跳了,耳根发热觉得何大的眼里好像有一种“什么”叫自己羞涩。黄瓜送在嘴里忘了嚼。小牛吃饱了喊着:“困了,回家。”渐渐都吃完了,小凤帮助收拾碗箸。天色已经黑暗,墙角飞出三五个萤火虫,那三个妇人已经走了。小凤和小牛拉着手也要走。林大奶奶偷偷放在小凤手里一个荷叶包,耳语道:“那是早上吃的饼,带回去给小牛吃吧!”小凤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她,她又大声说:“何大哥送送她们姐俩,她们路远!”
何大悄悄地跟着小凤姐弟在苍茫的夜色中走,两颗跳着的心形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情形。经过一个池塘,到了小凤的家——柳下的草屋,小凤迟疑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些“什么”来说:“小牛早晨从你们园里摘的山竹花。”说着交给何大些“什么”拉着小牛跑到家里去了,何大茫然地张开手看到底是什么?哪里是花,却是一个布做的小“针插”,好像还绣着花,只是看不清楚什么颜色了。何大想:“女人用的给我做什么呢?”十分疑惑,但马上又喜欢起来,究竟为什么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何大心里凭空添了一份妄想,和一般青年人一样的妄想,他想除了从土地里收获食粮以外,似乎应当从人群里再找一个伴侣。他这样悠悠忽忽地从小凤的家往回走、走、走,忽然听人说:“何大哥进来关大门哪!”原来他已经走到东家门前了还在往前走。林大奶奶叫住他,他无言地关好前后的大门,走到后院自己屋子,听着大奶奶把房门关好,又听见野外青蛙叫,这些事真是从来没有的,他从未失眠过,但是今天他无论如何睡不好。他看开着的窗外树隙里已经有小星星在闪,邻家的狗不时地吠着,他想起白天的事:他想伯父、他想田里的秧苗、他想女主人的和善、他也想起女主人的美,但一转念,小凤清瘦的脸型又逼近了他的想象,她的眼睛很黑很亮,眉弯弯的,鼻子小小的那么直……啊!还有一张嘴总像要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似的,还有她的身材,那么窈窕……只是脸色青黄得可怜!可惜她不是自己家的人,不然自己可以尽力使她有吃有穿,她不知要变得多么美哪。他又想起有一次伯父说:“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也该成家啦,可是谁家的姑娘合适呢……”他想着忘神地说:“就是小凤最合适。”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身边没有一个人居然说起话来真是见鬼。而且小凤对自己怎样更不得而知,他忽然记起小凤给的“针插”来,他从枕边摸索了半晌拿着那小巧的女红,心里反倒平安了。
秋天到了,真是丰收的秋天哪,上天是不辜负苦心人的,家家农场上堆积着收割的嘉禾,大道上收割的车辆来往不绝,相逢的农夫们大声说着自己的成绩。何大赶着牛车,载了一车谷穗,车后跟了许多拾谷穗的孩子和妇人,在他们的小篮里有许多拾来的米粮。何大知道这小小的人群里有小凤姐弟。偶尔回头见丰盛的田野广阔无垠,漫长的大道上有疏落落的不整齐的一行列拾谷穗的人。小凤近来脸色好起来,红润起来,这时宇宙间的色彩是金黄和浓绿。有这少女的红润岂不是更加美丽鲜艳了吗?他们似乎熟悉了,而且各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内心里隐隐地生长光大,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爱”。只是他们不知道,不肯用言语表示罢了。车子走着走着,临近一条宽阔的河水,牛低下头去喝水。何大对小凤看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说:“坐在车上吧!省了过水。”小凤笑着,先把小牛放在谷穗上,然后自己爬到车上。丰多的谷草和谷穗,那么柔软,那么稳。何大赤着脚走在河水里,拉紧了牛的缰绳,哗啦哗啦地前进,走过河身。小凤说:“谢谢。我们下来吧!”何大仰起脸来看小凤高高地在嘉禾堆上,有天际的白云和路边的高树作背景。美而高贵的景象啊,何大的妄想又洪水般地冲向自己诚静的心灵。他说:“坐着吧!到村边再下来。”小凤愉快地叹了一口气说:“何……大叔,您在林家几年了?”何大听了小凤叫他大叔不很高兴,赶紧说:“你不能叫我大叔,你忘了我跟你爸爸叫大叔吗?”
“那么,大哥,您在林家几年了?”
“两年多了,可是今年完了秋我想辞。”
“为什么?他们待您不好吗?”
“不。因为我大伯老了,我应当回家种自己的地去。”
“可是你还有兄弟啊,他不会种吗?”
“我爸爸留给我二十亩地,也该我自己经营一下了。大伯说我也应当……成家……立业了。”说着,他用力甩了一下鞭子,牛摇摇头用力地走,两个年轻人都沉默了。
小牛说:“姐姐!一群蜻蜓。”
“好,小牛,你愿意坐车吗?你回去告诉妈,就说何大……哥叫咱坐车,怕你累。会说吗?”
“会,何大哥那天还给我两条秋黄瓜哪!”小凤凝神看着何大一纵身坐在车沿上,前边已经到了村边。对面通城的大道上有一个人骑着一匹小灰驴也向村里走来。何大一眼看见是林二爷,渐渐走近了,何大只得跳下车来,车一转身站住了。小牛小凤都下来对何大笑着走开了,何大目送他们走远了,二爷已经走到眼前。何大拉住牛缰绳说:“二爷回来了。”
“嗯,田里的活儿完了没有?”
“还不到一半哪。”林二没说什么,牵着驴走在何大的前边,往自己家走。他穿了一身白市布裤褂,一件蓝市布大褂搭在肩上,驴背上一个两头口袋,印着“三多堂林”四个楷书黑字。可惜三多堂什么也不十分多,一个孩子也没有,真是林二的心病。他的身材瘦瘦的,皮肤青白,五官都很是样,可惜长在一个男人的脸上不算合适,一派流氓气完全从眼里透出来,不过他自己却竭力做得一本正经。牛车从后门进来,谷穗和谷草都卸在后院农场上,小驴子却拴在牲口棚里吃草料。何大知道林二爷回来总要和大奶奶说许多家常,所以他没进屋去,把农场上该堆的堆,该晒的晒,还有许多零碎事,他做了一样再做一样,他不知道累,只知道这些是自己的本分。
晚饭完了,林大奶奶帮助二奶奶收拾碗筷子。林二爷用火柴棍剔着牙说:“嫂子,您歇会儿,叫她自己做,净叫她妈的吃了坐着长肉,简直是猪。”
“老二,别那么说话,一天她什么都做,咱家没有她,我一个人可办不了。”
“她不做,赶明儿砍个祖宗板儿把她供起来。一瞧她就是一肚子气,早晚把她妈的……”
“老二,你并没喝酒怎么说起醉话来了?她一天老老实实的一点错也没有,你不许欺负人。”林大奶奶不愿显着二奶奶不做活,所以她不收拾碗筷反到自己屋里去。何大本来就不喜欢这位二东家,今天见他这样嚣张更是不平。他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看林二爷甩着手里一个金面的折扇。天本来不热了,尤其村里的黄昏更用不着扇子,但一般城里人总喜欢拿着一把折扇,叭叭地甩开,又甩闭。忽然他破天荒地对何大一笑,一颗金牙一闪说:“大哥,今儿坐咱们车的那个大妞是谁?我怎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怪俊的。”
“西村里林大叔的闺女,还是你们的本家呢。”末一句话特别声大。对了,她是林二的本家,那么是不当对本家妹妹起坏心思的,因为何大总觉得他是一肚子“坏水儿”。林二自己倒满不在乎地又问:“说了婆婆家没有?”
“不知道,也许有婆家了吧?”
“那可惜了。不然给城里富户做二房可就抖起来啦。要在乡里找婆家,还不是给一个穷小子糟蹋了,可惜了的。”
“二爷!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你可别说这外路话……”
二爷已经不高兴了,眼睛立起来要破口伤人。林大奶奶一步从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纸包儿,笑容可掬地说:
“老二,这胰子可真香,总叫你费心。这一包给二奶奶,你不要拦在里头,我一个人吃胰子也吃不了那么多呀。”林二爷那一脸怒气已经消了,对嫂子眉开眼笑地说:“您要给谁就给谁,只要您高兴,只是她那猪皮不配使那香胰子。”
何大站起来去担水,还听林二爷说他:
“他妈的饱饭撑的,装什么孙子……”他虽然听见,只得忍了这口气,自己下决心:“冬天散伙。”
今夜大门关得特别早,大奶奶也老早地关好了自己的房门。何大在自己的小房外面坐着,想着今天小凤坐车的事,又恨林二说那么些下流话,他觉得实在对不起小凤,凭空叫林二胡说一气,自己当时真想给他一个嘴巴。但是自己并不是小凤的弟兄,又不是小凤的任何人,不过总觉得小凤和自己有一种联系。于是他想今冬散了伙,明春种自己的地,然后求大伯托人说小凤做自己的女人,凭着二十亩田地和两个人的勤俭,一生是多么的幸福啊。不过小凤长得太好了,难免没有个人想娶她,到明年该是多么久的时光啊!她能等吗?还有林二那畜生说“叫穷小子糟蹋了”,自己是不是穷小子?二十亩地固然不少,但是这种年月,一亩地要花很多的钱粮,而且目前自己还在别人家当长工,不是穷小子是什么?真不敢多想了。他觉得眼前成群的金星星,又觉得耳朵里嗡嗡地直响,响着,响着,忽然听见女人哭嚎的声音,他用力镇静下来,仍听得哭嚎和咒骂声。是林二和他老婆的声音,是痛楚的呼号和凶狠的咒骂。何大怒冲冲地骂道:“畜生!”就想冲到林二的房里去阻止这场纠纷;但一想,现在是夜里,夫妻吵嘴,外人很不便参加。他站住了,听听林大奶奶也没有动静,又听林二开房门的声音,听林二说:“跪下,你就跪在这儿,看你敢动一下,把你的脑袋砸碎了。”林二奶奶已经不号了,只有抽泣和甩鼻涕的声音。在秋月的初十左右,月儿已经很亮了,远远地见一个人果然跪下了脸向着月。一个人叉腰站着,听林二奶奶抽泣着说:
“你进去吧!晚上凉啦,我……我准跪着就是了……你不信坐在炕上从窗户眼里看着我……”话没说完,一声清脆的掌声打在人的脸上。林二咒骂着:“你跟谁学的花言巧语,你在后门外头,我上哪儿找窗户眼去?我想你也不敢起来,不配人看着。还有脸说话哪,不嫌现世,占着好人的地方!”何大看他这么欺凌一个无能的女人真气极了,拿起顶门的木棒子就向林二冲来;但是林大奶奶拿着一盏小煤油灯出来了,她的头发松松的,两条眉皱得紧紧的,说:
“你们怎么啦?也不怕对门隔壁笑话。二奶奶起来,有事儿我担。”林二只要一见他嫂子就无可无不可了。虽然她那么冷静,林二却是一味地奉承:
“嫂子,您不用管,叫她跪到明天早上去。”
“二奶奶,你起来,打了不罚,罚了不打。她又没犯错,你已经把她打了一顿了,还要怎么着?起来,二奶奶!”
“我不敢动,他要打死我哪!”
“你不用听他的,他不敢,他怕打人命官司。起来!”林二奶奶哆哆嗦嗦地起来,侧着身子走到屋里去。何大扶着那顶门的棒子,一言不发。林大奶奶说:
“何大哥,您还不睡吗?累一天也乏啦!我们老二在外边也学出脾气来啦,才到家就这么闹翻了天。他总是多嫌我,我一个寡妇人家可怎么办呢?”说着哭了。何大只得努力张开口忍着气劝两句:“大奶奶,您不用难过,二爷年轻,又是挣钱的掌柜的,让他吧!都进去吧。”
林二手足无措地说:
“嫂子怪我,怪我吵了您啦,以后我不理她还不行吗?”林大奶奶叹了一口气说:“总怪我命不好,妨得你们林家不安,你们再吵一句,我也不劝,一根绳吊死完事,那你也就好了。”
这场乱子总算过去了,但是何大心里又多了一层挂念,那就是他觉得林二对嫂子的神情不正常。何大深知这是林家的事,与自己无干,但是一想到林二就怒气填胸。
奇怪的是,林二在家里住了五六天还不进城,更奇怪的是林大奶奶脸上的笑容已经没有了,她整天冷冷的,连说话的时候也少了。何大一总的莫名其妙,不过他想是林二在捣什么鬼哪!
果然,一天何大从田里拉完庄稼,预备打场了,他想跟大奶奶说找两个短工帮忙。才走到大奶奶房门外就听见大奶奶哭着说:“把你那些东西拿走,我不喜欢!你可别打错主意,你不怕对不起你哥哥,我可怕给我娘家丢脸哪……”何大心想:“真丧气!总遇见这些事。”他只好退到房后一棵樱桃丛里。一会儿见林二垂头丧气地到自己屋里去。紧接着二奶奶就出来到大奶奶房里,何大才出来到大奶奶窗外说:“大奶奶,该打场了,也该找两个工夫啦!”停了一会儿,才听她用平常的声音说:“你看着办吧……何……大……哥!”这声音是勉强装得的,在末三个字里似乎含着无限委屈似的。何大想安慰她几句,又无从说起,人类至高的同情心就这么抑制着,眼看着一切的不平却不能管,眼看着弱者受欺凌却不能去拯救,这该多么痛苦呀。隐隐还听见她饮泣的声音,那一向善良的女主人受了欺负,何大连一句安慰她的话都不能说,这该是多么背理的事呀。何大决定:“冬天散伙,眼不见心不烦。”
到了冬天,何大果然不在林家了,林大奶奶恳切的挽留也不能打消他的决心,因为他的决心已经不是一天了。他说要种自己的地,她又怎能阻止他种自己的地呢?一同合作的东伙就这么分开了,为了一种暗中的恶势力分开了。有一天,十一月末的天气,天上阴沉沉的,北风呼呼地吹着,何大背着一个条筐在外面拾飘落的干树枝,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因为冬天田地里没事,自己可以勤俭地多做点事,帮助大伯过一个丰富的新年。明春自己种自己的地,托人订下小凤,不过一年小凤就可以做何家的人了。他想着想着觉得全身温暖,虽然是号着北风的十一月天气,但是何大却感到春天一般的温暖和罄香,所以一会儿他的条筐已经装得满满的干树枝子。他把柴用草绳捆好了,正要背起来走,面前走来一个妇人,是林二奶奶。迎风走来,她已有些喘了。何大赶紧把筐放下打招呼:“二奶奶,这么大风天您出来做什么?大奶奶好?”
“好什么,她夜里老害怕,冬天风紧,狗一咬,她就吓得不能睡。她叫我找你来上我们家去一次,她说有事。”
“那么您先回去,我把柴筐送回家,就到你们家去。”
“按理说这事不一定要告诉你,可是你在我们家没少出力,你是个老实人,我总想管你的事……”林大奶奶十分憔悴地用力地说着。何大坐在一个长凳子上说:“什么事你说吧,我看着该管才管哪。”
“你还没定亲吧?”林大奶奶突如其来的一问倒叫何大一惊,不知道怎样回答了。林大奶奶接着说:
“我想做一次媒积积寿,我倒看准一个姑娘很合适,要办就赶快,再等就晚了。就是我们本家的小凤。”何大自然是喜出望外了,只是转念一想,自己今年并没有多少钱,拿什么买定礼呢?所以迟疑地说:“拿什么下定呢?一年的工钱都交给大伯了,大伯说明年给我定亲。”
“明年再定可不准定什么样子的了。我见小凤和你真是很般配的,定礼我替你办。何大哥,你是明白人,我完全是为你和小凤打算,因为……小凤家里过得很不好,她妈要把她雇出去给城里大户人家看孩子去。你想,城里什么人没有啊,订了婚再走多少还有点仗势,有什么事也好管……”
“不会不叫她去吗?”
“何大哥怎么说起孩子话来?谁不叫她去?是我?是你?咱们跟她家一点亲戚都没有,凭白地不叫人家出门做事像话吗?要不怎么说先订下亲来呢。”
“林大奶奶……您待我太好了,我终究会报答您的……订了婚我就不叫她走。”
“那就看你的本事啦。唉!也得看她妈肯把女儿给你不给呀,你听信儿吧!明天没事就来吧!我下午就亲自去说亲。”何大觉得林大奶奶的心肠像活佛,而且聪明强干像个好男子;但是她却是个命苦的寡妇,他想着不禁凄然,低了片刻头才说:
“大奶奶,您多费心了,我先回去啦。您还有什么事吩咐我啊?”
“没什么事,只是你早晚见了老二不要对他提我管这事呀。我索性都告诉你吧,城里的事就是他给小凤找的。”林大奶奶往门外探了探头,见二奶奶已经回到她自己的屋子,又接着说:
“老二不定存的什么心哪,小凤不肯去,她妈还打了她一顿。大哥!我的命太苦了,遇见这么一家子人,我和二奶奶总有一个会死在他手里,到那时候大哥给伸伸冤。”说着落下泪来。何大从未见大奶奶在人前哭过,而且自己不过是她家一个长工,她能这么看重自己,以后决心要为她出力。他直率地说:“躲开他完事。”
“好容易的话,娘家没爹妈,又没个好弟兄,可往哪儿躲呀。明媒正娶地改嫁也不是丢人的事,只是天下的好人虽不少,像我这苦命人到什么地方找去?还有我们小婶,我在他们家,她还能多活两天,我要走了,你看吧,她就惨了。何大哥,我不能说叫小婶累赘着不走,可是我心里总不愿意那么一个老实人遭劫。”何大茫然站起来看着大奶奶,果决勇敢的神气往外走着道:
“大奶奶,我走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您看着我能管,就给我送个信儿,我是不会退后的。”
何大的婚姻果然由林大奶奶的力量办成了,何家一家人都感激林大奶奶,何大工作得更勤勉了。两家议定了明年完了“秋收”娶亲。不过何大心里总觉得有些牵挂似的,他很想见见小凤说说话,或嘱咐她一些事情。可是村里的风俗是不容未婚夫妇见面的,即或偶尔见了面,也得各自躲开一言不交,订了亲反倒不方便了,这真是他预先没想到的事。
大约在他们定亲后第三天,何大照例背着筐子到有树木的路边去拾干枝。天气是晴的,也没有风,他才吃完早饭,身上还是暖烘烘的。光秃秃的冬天的田野一望无际的褐黄色、深褐色的树木,和人家坟茔里常青的松柏,形成一种很调和的色彩。还有远远一座城墙,隐在枯树间,这座城,究竟有多少人呢?有多少财力呢?吸引了不少村里人去。他也曾进过城,赶集,或者卖米;但城里人的内部生活他是不清楚的。林二这该天杀的东西,用什么神通叫小凤也进城了呢?真是给大户人家看孩子吗?那倒不错,得了钱可以解她们母女目前的饥饿,只是未必吧?林二那鬼总不会有什么好心的,也许他把小凤骗去卖给人去做小老婆,或者是比小老婆更坏的营生。何大的心里烦躁起来,想马上去找林二问个明白,又想找小凤的母亲阻止小凤走,他的心真是委决不下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小凤提着一个小篮,也来捡干枝。何大不知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决心,居然毫无顾忌地拉住小凤的手,他觉得自己把握住“真实”。小凤也没躲闪,只是脸上红红的像涂了胭脂。他紧握住她的冻得冰冷而且有裂纹的手,半晌才吃吃地问:
“你没走?”
“没有,妈给我赶做棉袍哪,也许明儿就走了。”
“你到城里去做什么?不走不行吗?”
“不走妈不愿意,走了倒可以使家里少个人吃饭。也可以挣点钱……林二说是给人家看孩子。”
“这人家姓什么?住在城里什么地方?”
“妈都知道,妈还上他们家去了哪,要不,也不能放我去。你……你不放心问我妈去吧。”何大把手放松了,倚着树干回过头去望望远处的城,默无一语。小凤只得拾着地下的树枝,可是她心里觉得不痛快,她恨自己家连一亩田地也没有,不能在本乡本土吃饭,还得跑那么远,又不知道要遇见些什么人,眼泪不断地落在冻了的土地上。何大突然说:“我明天送你去,叫他们看见我,省得……省得他们以为你家里没男人。好欺负。”
“不用,我一个人丢人就够受了,不能才……下定就叫你跟着丢脸。你不用去,有妈送我哪。他们好,我就做下去,不好就散,我不能叫人欺负。你也不用太操心,我怎么去的,还怎么回来就是了。”
他不知是感激还是伤心,心里涌出各种滋味,眼角鼻管都是酸酸的,不过没落下泪来。他觉得自己的确是个穷小子,不然每月助小凤的家几许日用钱,还用小凤自己出去服侍人吗?他自己惭愧极了,对小凤正眼也不敢看地说:
“你说得对,我对不起你,等明年春天我自己种了地,无论如何也不叫你们挨饿了。只要我肯勤俭种地,上天是不会亏待我的,园边,地边,只要有土地的地方我都种上东西,长出东西来我挑到城里去卖,把他们城里人的钱拿来用。卖不完的自己吃,吃不了的给穷人……我们只要有地就不用发愁,不怕挨饿了。小凤,你得帮助我!”他把小凤伏着的身子抱起来,搂住她的腰,往东指着说:
“你看,把马家坟过去,从北河沿一直到南边那杨柳行都是我的田地,我父亲临死留给我的。先叫我大伯种着,等我到娶亲的年头,地就归我自己种了。还有我们家后门外那个池塘和菜园也是我的……将来地亩会多起来的。只要你我勤俭,等地多了,你也可以像别人似的当起东家奶奶来了。”小凤随着他的指点看着那些连陌的良田,心里燃起许多幸福的火花,把自己的清苦和不幸完全忘记了,羞涩地把头藏在他广阔温暖的胸前,火热的脸孔微擦他的衣襟。幸福的、爱的力从心里贯通到唇上,她偷吻着他的衣襟说:“我也不愿意当东家奶奶,我也不怕吃苦,什么我都会做,反正你将来不像别的男人似的给人气受就行。像林二似的那么狼心狗肺地打林二奶奶多可怜哪。”他这时候快乐极了,他真不知女性有小凤这么多可爱点,他所见的村里许多未婚夫妻都像仇人似的躲着,偶然有那脸皮厚的,说句话就被人笑话死。等结了婚,差不多又都是不配合的婚姻,爹妈强给娶的。不是男的整天装凶神,就是女的撇清不肯合好,没想到小凤对自己这么依恋,这真是天意。多亏林大奶奶,她一定看出我对小凤的心意了吧?她怎么会留心一个长工的心意呢?也许小凤和她说了什么吗?小凤为什么会欢喜自己呢?我得多问问她。于是他把小凤搂紧了,声音低低地说:
“小凤!你觉得我有什么好处吗?”小凤笑着推开他,提着篮子跑开了说:“来人了。”何大往四外一看并没有人影,但是小凤已经快跑到村边上了。何大没想到女人不但可爱,而且是不易对付的生物,为什么好好的跑开呢?真是莫名其妙。他又不敢追她,怕她跑得更远了,只得失望地看着她,看她又放慢了脚步,而且她的篮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得叫住她:“喂!你捡的干枝哪!”她笑着回过头来说:“忘了捡啦,怎么办?”何大把自己的筐提过去,到她跟前,把成大把的干枝放在她的篮里,直把她的篮装得满满的,他才说:“你刚才跑什么?一个人影都没有,你怕什么?”
“我怕你!嘻,你看你的眼睛死盯住人,你说话的声音都改变了,谁知道你要怎么样呢?”
“你太叫人喜欢了,小凤,早知道你这么好,我早就托人说你了,也许不会有城里这一档子事。”
“你看你,说那不高兴的话做什么,你还以为我是孩子哪?我也十八岁了,什么不知道,你就放心不行吗?你还叫我说什么呢?”
“我不怕别的,就怕你人大眼高瞧不起我了……”
小凤提着篮子转身走开了,痛苦地说:“你慢慢看着吧!”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何大知道自己太直爽了,使她不高兴地走去,又不好再招呼她,眼看着她走得远远的,他的心里热辣辣的,又痛苦又空洞,觉得有生以来今天是最快乐的一天,谁又想到她生着气走开了呢?要想再有这么一个快乐的日子,恐怕要等收完秋娶了她才会如愿呢。唉!小凤,可爱的人!
何大自从辞了林家的长工活以后很少到他家去,眼看就要过年了,他怕林大奶奶有什么事叫他办,他就和大伯说了一声向林家走来,却见林二奶奶满身水淋淋地从家里往外匆匆地走,一见何大急忙说:“林二把我倒栽在水缸里就出去了,他要拿水淹死我,我使劲挣出来,我叫我爸爸上城里告他去。”
“大奶奶呢?”
“她娘家嫂子养孩子了,她今早回娘家去了。你到她娘家找她一次吧!反正林二有一场官司。”
说着水淋淋地向小路走去。正好何大知道上林大奶奶娘家去的那条路,他就走着去了。
等何大和林大奶奶回到林家的时候,林二还没回来,二奶奶娘家人也没来。林大奶奶看着自己家一个人也没有,房门也没有锁,幸亏没丢什么,只是冷冷清清的好像没人住的空宅似的。她咬住嘴唇,忍着泪坐在炕上发起呆来。何大看看水缸里的水洒了一地,有的已经在地下结冰了,二奶奶真可怜,这么冷的天身上水淋淋还不冻成冰人吗?剩下缸里的水也不能喝了。他要掏缸,重新挑水,大奶奶突然说:
“何大哥,不用挑水了,万一动了官司,人家还不上家里来查,留着原样儿吧!该着败家,还喝水哪。”
何大不知怎样好了,站在堂屋缸边上叹息。林大奶奶说:“你不用替他们担心了;小凤走了以后,我不放心,打发村里开酒铺的到城里打听。小凤真是给人家看孩子,还给我带了一双鞋,给你带了一个棉背心,都是她自己的钱买的材料,自己亲手做的。”说着叫何大进里屋去。大奶奶从红漆板柜里拿出一个报纸包来,放在炕上打开。里面是一件深蓝市布的棉背心,白里子,黑骨头扣子,何大说不出的喜欢,又怕拿回去家里人问起来不好意思,就拿起来到柴棚里去穿在大衣服里面,有说不出的温暖和喜悦,把林家不幸的事忘得无踪影了。回来见大奶奶站在堂屋的水缸边流泪,何大觉得林家人真不幸呢,不过最可怜的是大奶奶,性格好、能干、长得好、一颗善良的心……为什么遇见这些难办的事。自己是个年轻男子,又不好安慰她,只得向她说些不相干的话;但是说什么呢?从何说起呢?每次在她家总有二奶奶在旁边,一切都还自然。今天只有自己和她两个人,真是有许多不便。他想走,可是丢下她在这么一个凄凉的环境里,她怎么忍受得了呢?而且林二也许会乘机回来,他是什么也做得出来的,所以自己反倒不能走。何大的心绪复杂得自己都安宁不下来了,又想万一官府人来问起自己来算什么人呢?岂不又多一个头绪?他于是问道:
“大奶奶!二爷知道我散伙了吗?”
“他不知道,只要村里人不知道他不会知道的。我想村里人还不知道,因为还没人给我荐新长工呢。”
“我大伯是不轻易向外人谈家事的,也许外人不知道,只是二爷为什么不问呢?”
“他吗?他心里整天想些邪事,正事一概不管。”
“那么如果官府遇上我,就说我是长工好了。”
“何大哥,你也像我似的说起孩子话来了,官府的人是那么好请的?别说没出人命,就是出了人命也得停个一天半天的再说。碰巧一点油水也没有的官司,打来打去的,就自消自散了。唉!说什么呢?自古来人情就是那么回子事……哟!你看二奶奶一个人回来了。”果然二奶奶蹒跚地走回来了,衣服也没换,水已经冻成冰,连头发上都是冰,脸上叫水缸里冰碴扎得许多块青紫,唇冻得青青的,虽然没淹死,但是一身水淋淋的,生生冻得成了冰人,也和死了差不多的痛苦。大奶奶又心疼又气地说:
“你也真要命。大老远回了家,连衣服也不换换又回来了,多么冷啊!”二奶奶到屋里,沙沙地带着一身冰,就给大奶奶跪下哭着说:“嫂子救我!”大奶奶把她拉住,叫何大烧热水给大家喝。何大想着:看来这官府是没人来了,掏缸,挑水吧。林大奶奶拿出一身自己的衣服催她换上,落着泪问:“亲家爹知道这事了没有?他怎么也不管?”
“他……也够不上做爹的人。我一进门就先遇见他,我哭着把这些事一说,他大骂丧气,说我活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两口子打架就往娘家跑,也不怕人家笑话。有骨头的丫头就死在他家,爹给你报仇,你给我回去。……大嫂,我还有什么指望?”
“可糊涂死了,等死了不就晚了吗?亲家娘就没出来叫你换换衣服?”
“唉!别说是后妈,就是亲妈也不敢哪。你没见我爹那个凶相哪!像我做了什么丢脸的事似的。要不,我就寻了死吧?”
“也没见你这么糊涂的人,既回了家什么也办不了,还和我商量寻死来啦!该着我操心,你藏在我屋里吧,等老二回来我和他算账!”
何大已经把缸里的水挑满,烧了一锅热水,就回家去了。一路上兀自挂念着林家的事。
第二天一清早就听见有人来叩何家大门。原来是大奶奶打发人找何大来啦,林二奶奶在昨天晚上吃官粉死了。林二给她家去报丧,叫人家打得遍体鳞伤,并且现在绑在本村小庙上。同着本村全村人、村长、村副问他“官了”还是“私了”。何大到林家见大奶奶头发蓬松地坐在灵床前哭着,四五个邻妇在旁边解劝。大家见何大进来就齐声说:
“何大哥来了,叫他辛苦一趟,到庙上看看二爷去吧!”话还没说完,只见一群人拥着一个鼻青脸肿的林二从大门外冲进来。两三个生脸的汉子进门拿起瓷器、家具就摔,然后就往林大奶奶屋里冲去。林大奶奶不知是急是怒,一阵风跳到自己的屋门前拦住他们破口骂起来:
“我把你们这一群瞎了眼的强盗,你们走路也不认清门口?你把外间屋的东西都摔光了我不管,那是他们林家的东西,他们自作自受。我的屋里是我娘家陪嫁的,谁敢动一下?你们没有王法吗?欺负到寡妇门上来啦?我们村里的人都听不见吗?我做错什么事了?也没人来帮忙?”说着号哭起来。村长本来在外院,听见林大奶奶说的话条条是理,而且保护村民是自己的责任,就匆匆过来,后边有村副,何大……还有三五个本家人。林大奶奶哭进自己的屋子去,村长拉住林大奶奶门口的几个人说:
“诸位有话好说,他们各人的事各人当。这位是林二居孀的嫂子,诸位不可一律看待。”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胖小伙子,大约是死者的弟弟,愤愤地说:
“他妈的居什么孀,我姐姐死了,他们林家里自己配了吧!”
“啪啪”,两巴掌打在小伙子的胖脸上,何大气昂昂地说:“我豁出去了,打官司有我一份,今天不打死你,你也不认识我们村里的义气。你姐姐活受气时候你们没有一个人为她出气!现在她死了,你们倒来报仇。你们开心来了,拿着人家清白的女人胡说……”说着何大还往前去要打,一个本村人把他拉住,何大忍不住地说:“你们打官司只管写上我,我是何大,在林家当了两年长工。你姐姐生前受林二的收拾我都见真,林大奶奶的苦楚我也见真,何大不能含糊就是了。”屋里、外面已经挤满许多人了,从人群里挤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进门就号啕大哭:“我的苦命的孩子……”说着就把尸身上的单子揭开,见身上穿着还是家常的布衣服,就哭着闹着不答应。由村长评议的这场事私人了结,给死人来个好丧仪、好装殓。
大家商议条件的时候,院里、屋里嗡嗡地乱得不可开交,幸亏是冬天,不然早就臭不可闻了。村长约下几个本族本村有头有脸的人办事,别的闲人连请带喊地打发出去,把林二也带进堂屋里,他垂着头,像一个临刑的囚犯。他并不是真正的厉害人,只是软欺硬怕罢了。他的岳母大口唾他骂他,大舅子、小舅子要求着苛刻的条件,他一言不发。林大奶奶一只手在后边背着出来了说:“诸位叔叔大爷、婶子、大妈,在我十九岁那年到他们林家,二十一岁守寡到今天,十年了。我们老二还是经我手给他成的亲。我除了没儿没女——那也是林家祖上的阴德差,我有什么不是没有?”大家干干脆脆地说:“没有,百里挑一的规矩人。”林大奶奶感动地流下泪来说:“那么大家帮帮我这苦命人,先了了我们的家务,再办二奶奶的丧事。”林家一个族里老头十分同情地说:“那么你打算怎样,我给你做主。”
“先谢谢你老!我们二奶奶死了,像我们老二这样的,我还能跟他一锅吃饭吗?先把家给我们分了,我过继一个儿子安分过我的关门日子,他再娶媳妇好坏由他去,不和他打这份糊涂官司。老二,你答应也这么办,不答应呢也这么办。要是叔叔大爷们不肯给我们了结这件事,那么我也活了半辈子啦,死了也不算命短。”说着背后那手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对着自己的胸口等着大家回话,大颗的泪珠挂在腮上,滚滚地下坠,像象牙上滚着的明珠。一个好心的老太太在她身后一把从她手里把剪子抢过去,大家吓呆了的神情才松缓了。那老族长说:
“依你,你说的都是明白话。老二!你怎样?”老二的神志似乎清醒了很多,叹息着说:“嫂子!我对不起你,叫你跟着我生气担心……可是嫂子,我也不是没有委屈,就说我和死鬼吧,虽说是爸爸妈妈活着替我订下的;但是她那份长相,那份蠢,就没人替我想想。唉!好在我城里还有那个米粮店,事完了我也不回来了。把她埋了以后家产剩多少,多少是你的。嫂子,人生能活多大岁数呢,只要你愿意,我绝不小器。”林大奶奶已经跑着进屋里去了,大家纷纷商议着析产问题。
林家已经把家产分成两股,林大奶奶过继本族一个小男孩。林二奶奶的丧事办得十分热闹,严冬的荒村里终日经声佛号地叫嚣着,纸糊的车船轿马人物灯伞从林家门口直摆到小庙台上,全村人们如逢大典,整天在外面看热闹听念经听喇叭。死人的装殓都是丝绸的,棺材是贵重的木料,林二的家产如果不是林大奶奶哭闹着分出一半去,简直完全用完了。出殡的那天,二奶奶娘家人每人要的全份白市布孝衣,村里帮忙的妇人们又明拿暗偷的,就只孝衣一项用的钱就可观了。林二穿着重孝,拿着“灵幡儿”,完全是孝子的仪式,这自然是二奶奶娘家人出的报仇手段;但是死者又感到什么呢?假如在她活着的时候救救她,岂不是双方面都好?现在人死了,钱财消耗了,结果呢?只是一场空,白白地给外人解解闷,开开心罢了。死人仍是九泉含怨,活人却多结了一份仇恨。
自从林家这件不幸事件过去以后,村中一向平静无事,只是正月初一那天大风雪,小凤家的破茅屋吹倒了。林大奶奶把小牛母子二人收容到她家来,小凤曾回家一次,可是何大没能见着,她就又回城里去了。他说不出来的惆怅着。
新年过去了,眼看春耕的日期又到了。何大替林大奶奶荐了一个新长工,何大就开始耕种自己的田地,何大伯在“开耕”的前一天吃完晚饭,在一盏油灯火上吸着了旱烟,何大妈坐在炕里边,她的女儿——云子在灯下纳鞋底,何大伯对女儿说:“你大哥哪?”云子说:“和二哥在后院牲口棚里收拾哪。”
“把他们叫来。”
云子下炕把哥哥们叫来,何二比何大略低些,也是膀大腰圆的好庄稼人,他们坐在何大伯旁边的长凳上。何大妈眨着眼看看女儿、看看儿子、看看侄子,又看看老头子,高兴得一言不发,满足地打起盹来。云子纳鞋底子的声音彳彳地响着,她的影子映在纸窗上。老人用力吸了一口烟,一股子兰花烟的香气缭绕在这静静的小屋里。炕沿上一盆无焰的火,斜插着一把小烙铁。老人说:“老大地里的界石都看好了吗?”
“看好了,大伯。”
“明天老二帮着你大哥耕他的地,耕完了就帮他撒种。靠河沿的低地种稻子,去年冬天雪大,今年种稻子准错不了……等你大哥的地忙完了,他再帮你种你的地。哥俩干事商量着来,别生气惹人家笑话。当初我和你叔叔,才差一岁年纪,从来没斗过嘴。现在你叔叔婶子都没了,只留下你大哥一人,你要错待了他可不行。老大,大伯从你小时候手摸着长了这么大,叫你做几年长工见见人情世故,你的工钱我一个子儿没用,都留着给你娶媳妇。我老了不想种地,可是我也不能空待着,园子由我种。收了什么卖钱两股分。就是家产也不用再分了。我们哥俩早分配好了,后院的正房三间两间厢房、猪圈、牲口棚……都是你的。等你娶了亲把文书交给你。前院的房子是你弟弟的。”
何大听着伤起心来,用手抹着眼角的泪说:“大伯您不用说了。多跟您在一块过几年不行吗?”
“不是那么说,我想今年秋天给你们哥儿两个娶上媳妇,分家另过,年轻争强好胜,两股比赛着,谁也不肯懒惰了。不用几年就可以看出来,勤俭的富足了,懒惰的穷困了。”老人停了一下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用力地敲着,然后把烟袋放在板柜上,看了打盹的老婆一眼。
“庄稼人最要紧的是勤俭,男的女的是一理,当初你妈是出名的巧妇人,你们原来姐妹四个连你五个孩子,你妈给你们穿得整整齐齐的,后来孩子死得只剩你一个人了,没什么活计还揽外面的活计挣钱贴补着过日子。你大妈针线活不行,地里却能做,足赛得过一个男庄稼人。云子的活还是你妈教她的。要不然咱们爷儿三个的活计谁给做呢?多亏她起早睡晚地忙。”
云子用唇润了润麻绳说:“娶了嫂子们就好了,我可要大大地逍遥一下。”
何二说:“你也别想着逍遥,也该叫人抬走了。”
何大说:“今天早上我还看见妹夫上地里去。大概也是要耕地了。好小伙子,准不能叫你骂媒人就是了。”云子笑了唾着嘴里的碎麻说:“不用觉得该娶老婆了乐得说别人。”
老太婆打了一个响呼噜自己倒惊醒了,坐直身子看着昏昏的油灯火花,又看了看正在说笑的一家人,打一个哈欠说:“还不睡哪?明儿不是早起吗?”
一家快乐地安息去了,因为明天要开始他们一年幸福的工作呢。
四月初的天气在乡间是最美丽的时候,田间的秧苗都长得绿油油的,田边的野花开得灿烂得像许多花边镶在绿毯的边缘上。何家弟兄提着小锄往田里去拔草,经过林家的田边,见一个长工低着身子除草,小凤的妈和小牛也在帮工。何二打招呼,何大也跟着打招呼。他很想打听小凤的消息,但是怎么好意思呢?他只说:“林大奶奶好?”小凤妈站起来笑着推着小牛说:“你往前拔,别拔错了。”又对何家兄弟说:“你爸爸妈妈好?你们哥俩也下地?林大奶奶好着哪!又给小凤做衣服呢。那人可太好心了。过两天小凤该回来啦。她们东家奶奶也上乡里看‘青’来,城里人闷得慌了,拿咱们乡下的青枝绿叶当宝贝。”
何大听说小凤过两日回来,他心里再也平静不下去。他想她回来一定住在林大奶奶家,见她的机会一定不少,只是像去冬那天捡干枝的聚会恐怕不易有了。天哪!为什么快乐的时光那么难得,得了又那么迅速地消逝了呢?
他每天到黄昏,晚饭后就在大门外的菜园边或小树林里溜达,何二知道他的心事,跟他约好了说:“大哥你放心遛你的弯儿。每天我管挑水,我管喂牲口,等你见了我那没过门的嫂子安安静静多说会子话。等多会儿我也遛弯等媳妇,你再替我,哈,哈!”何大虽然笑着骂:“别胡说了,等大伯听见骂你。”但是他真是什么都不顾由何二替他,他失魂丧魄地等小凤。
一天太阳已经完全落在西山里,天上的云由浅金变成桃红,照在池里、小溪里,完全是透明的桃红色。嫩绿的蒲草和芦苇柔软地轻轻摇摆在微风里,这正是一切人类最爱的时候,不冷、不热、不忙也不闲的时候。没有狂风、没有暴雨、没有寒雪、没有凋零也没有过度的丰满,一切都那么喜滋滋的,那么柔嫩地向生的途径走。何大从园子后边走到一片幽静的小林里,许多丛生的小槐树叶子圆圆地对生着,被晚霞照得红红的,因为原来的绿色太嫩了,经外来的红色一照反倒把绿色掩住,眼光为这红绿交辉的颜色弄昏花了,他无聊地往前走着。
“你上哪儿去?”这突然的声音倒使他一惊。原来小凤迎头走来,她把头发梳成两条辫子,瓜子型的脸映着中分的黑发十分可人,皮色也红润白皙了,眉显得特别弯,眼睛的长睫毛闪闪地似乎向人诉说着什么。何大反不知说什么好了,停了半晌他才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早晨。”
“听说你的东家奶奶也来了。”
“什么东家奶奶?我不在她家啦。”
“为什么?你妈愿意吗?”
“愿意!你呢?”说着她闪着眼睛侧着头看着他。
“愿意。你舍得离开城里?”
“你别气我行吗?我离开城里都是为了你。”
“怎么?有人……”
“林二那小子不怀好意,他总借机会上那家子找我,我最初还不好意思见他;后来他直给我送东西,那种神气也不对劲。他又说:他和林大奶奶分家了,他永远住在城里,又说他老婆死了,想在城里找一个人。后来他托人向东家奶奶去提说我。我就把我的事儿都说给东家奶奶了。可巧东家奶奶的小孩子死了。她要亲自看我在她那儿看的孩子,叫我做针线,我说不会做针线就辞了。”何大已经尝试过少女的温馨,听了这些清脆又刚毅的话更觉得小凤可爱,只是不敢再抱她。他怕快乐的时间过得太快,他只是看着小凤笑。但一转念觉得小凤搬在林家住,万一林二回来岂不可怕?焦急的说:“林大奶奶知道吗?”
“知道,我到家都跟她说了。她说不要紧,她有法子抵挡他。林二自从老婆死了办完了丧事以后,总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怕老婆的魂不饶他。林大奶奶把他该得的房子折合了钱给他拿走了。你总是有点不放心我吧?”何大被她说着了心病。羞愧的青年男子的情绪有如一头饥饿的牛,他猛烈地低着头抱住了小凤,说:“你知道秋收完了的事吗?”小凤点点头。他不放松地乱亲着她的脸孔、颈、胸。
暮色渐深,他送小凤走出小树林,听着林大奶奶呼唤小凤。何大站在一棵槐树后面,见林大奶奶一只手领着小牛,一只手领着她的过继儿子——石头,笑嘻嘻地看着低着头从树丛里跑出去的小凤。林大奶奶问:“一个人上树林里做什么去了?”
何大很担心小凤说不出话来,但是,小凤却笑着说:“多少日子没回家,哪儿不许我看看?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您就是好说个人儿。”
两个人说笑着走远了。何大从树林里出来,绕着园子边走回来,见何二挑着水往家走。何大过去一句话不说把扁担从他肩上一托就抢着挑走了,把何二吓一跳。一看是他哥哥便追上前去,哈哈大笑着说:“小伙子真棒!抢一担水,一点没洒,本事不小。哪儿来这么一股子没用完的劲儿?”何大已经担着水走到院里去。何二只拿着提水绳子追着走进来。关好了后门,一天就这么幸福地过完了。
阴历九月中旬的一天确是良辰吉日,何大门上贴着双喜字,挂着红彩绸。贺喜的客人忽出忽进地张望着。帮忙的人跑着、喊叫着,原来何氏兄弟同日娶亲。倒也经济热闹!许多孩子们穿着新衣在秋日的日光下跳跃着、等着花轿。何大的岳家在本村,何二的岳家在五里以外。何大先拜了天地,蒙着红绸子“盖头”的小凤被人搀到后正房的炕上。何二家的花轿也接着来了,何二的岳家很富足,送亲太太是新人的嫂子,穿得一身麻丝衣服,拿着姿势走路,眼睛看人时总是冷冷地一瞥。天地拜完了,何二的新娘端坐在前正房的炕上,红绸盖头由何二用秤杆挑下去,何二笑着跑出去,外边少年一阵大笑。新娘子长得很好:白白的圆脸,头发不十分黑,眼睛很大,不时地看着站在地下的客人。客人们今天是破天荒的快乐,匆匆地往两个新房里跑。夜里闹新房用棉花撒上辣椒油从门底下猫洞里点着了火送进去,弄得洞房里的两双新人打喷嚏、流眼泪。何二的新娘一面开窗子一面小声咒骂着。后正房的小凤本来一天水米没有下咽,临上轿见小牛和妈妈那种孤单的样子又痛苦地哭了一场,下轿又不动地坐福——端坐在炕上,又由许多妇人七手八脚地上头、开脸——用线绞去脸上的汗毛……一天就感到头昏眼花,吃子孙饺子时候她已经呕吐了,装完鸳鸯枕已经冷汗遍体了。哪还经得起这么一呛呢?所以她晕了过去。何大急得叫何大妈来,云子把闹洞房的人斥责得走开。前院倍加热闹起来。小凤终于醒过来,何大妈才放心了。嘱咐何大小心照应她。何大妈和云子走开,客人也不敢闹了。不过大家很不满意小凤的娇嫩。何大从厨房灌了一壶开水放上红糖端来给小凤喝,小凤因为自己是新人不好意思躺下,还挣扎着坐在炕沿上,何大端着糖水走向她前面,低身说:“好点吗?喝糖水吧。”
“好啦。”小凤又渴、又饿、又晕,见了又甜又热的水就毫不推辞地一口喝下去,喝完了心里略觉镇静一些了。何大说:“你吃饭了没有?”
“上哪儿吃去?人家要笑话的……”
“真没道理,新娘子就不是人就不许吃饭?”说着从立柜里拿出一个点心盒来。
“你吃吧!这会儿是没人看见的。”小凤见自己的丈夫这么体恤自己,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小声说:“你送点给前边那新娘子,她也是一样吃不着东西的。”
何大奉命地用纸包了一半转身就走。小凤又嘱咐说:“你把新姑爷叫出来,交给他。告诉他就行了。你不要自己进弟弟的新房……”
“知道了。”何大说着走出去。
等何大回来看小凤在地下站着,已经换了一身粉红的小裤褂。真快哪!大红的衣服和粉红的衣服看来大有不同的情调。何大知道小凤身体不舒服,而且天也不早了,催促小凤先睡,她却羞涩地站着不动,何大焦急地说:“你要怕我到几时呢?你安心在炕上躺着,我在板柜上睡是一样,你再不睡我就搬到车棚里去睡,怎么样?”
小凤的脸上突地笼罩了一重红霞,眼波流动地看着何大的胸,她从来没敢看过何大的脸,迟疑的说:“你不许走,那是不吉利的……”
“那怎么着吉利呢?”
“窗子还没关好哪!”
前边新房还在热闹着,何大吱的一声把窗子关好了。
三朝啊、回门哪……一切新人应做的礼俗都做完了,她们两个新娘开始着嫁后的实际生活。究竟小凤容易过些,因为何大和何大伯分居了,何二家的还要服侍公婆,她的心里总感到不平;但是新来乍到的又能怎样呢?只是暗暗对小凤生气。小凤十分爱着这个小婶,她每次回到娘家和她妈妈或林大奶奶谈起话来总说她的小婶多么可爱。同时林大奶奶又尽力把自己对人的那种好的善良的性格灌输给小凤,所以小凤在自己工作完了的时候总要帮助何二家的和云子做事去。何二家的在娘家是娇养惯了的,时常住在娘家。何二性格比何大还要随和一些,对于媳妇更是无可无不可的。他每天在田里工作,回来见到妻子的时候少,见她回娘家的时候多,见自己的哥哥和嫂子那种自然恩爱的样子,时常暗自叹息。
在春三月的时候,田地里已经耕种完了,只是每天做些零星事,何二家的又回娘家去了,何大夫妇却一起开拓后院一块荒地,何二无聊地走过去故作高兴地问:“哥哥嫂子也不是整天忙什么?又掘这块地干什么?”
“种菜,边上栽玫瑰棵子,开了玫瑰给你捣了包玫瑰包子,吃了省得想媳妇。”小凤一边笑一边打趣地说。
“这准是嫂子的主意,哥哥人笨没这么多的花招儿。”何二也打趣地回答着。何二想起自己前院那片地方也不小啊,他走到自己的院里,只见长了许多扫帚草和刺儿莱,就动手去拔,拔了几棵,就没兴趣再拔下去了,呆呆地想着方才见到兄嫂的神气该多么快乐呀!自己不是和哥哥一天娶的妻吗?为什么自己这么孤孤单单的?虽然结婚前自己也一样的工作过,从来很少做空想的,只是娶亲后似乎明白了共同生活的意义,假如妻子也像嫂子对哥哥那样爱,那么体恤,该多么幸福呢?也许哥哥比自己奇特点可以征服嫂子的心吧?一定的。可是又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缺欠来,唉!一个土里寻食的农夫,除了水旱天灾值得忧虑以外,他们是不知道什么是烦恼的,何二在娶亲前想,娶了亲该多么有趣啊,慢慢的还会有人跟自己叫爸爸……万没想到多了这么一个妻子反倒添了许多烦恼。
三月的天是青青的,漂浮着白云。厢房前的桃花都落了,妈在屋里纺麻绳,妹妹又预备午饭了;但是妻子却在娘家躲避着自己,越想越烦,要不然等爸爸妈妈去世了自己把房子、地给哥哥和妹妹一分,出家当和尚去,只是目前的烦闷怎么消除呢?还不如地里忙些好,省得闲得生气。他走到妈的窗前隔着窗子叫:“妈,妈!”老太太纺麻线,纺车呜呜地响着一点也没听见。要是妈听见又怎么样呢?向妈说什么呢?说想媳妇?不像话!说什么呢?没得可说。幸亏妈没听见。
云子早定亲了,秋天就要叫人家娶走了,小凤帮她做了不少活计。春天已经是漫长的白天了,可以做很多的活计还有闲暇,这天下午小凤锁好了房门和何大一起回娘家去。自从小凤嫁了,她娘又搬到林大奶奶的院里,小牛家已经不十分穷困了,人口很少,小牛也长大了,帮人拔草,给人喂牛、拾柴,都会做。小牛的妈又勤俭总揽活计做,所以米缸里也有米,屋里也有板柜啦。
何大夫妇被林大奶奶请去吃晚饭,饭后在灯下闲谈着,林大奶奶的过继儿子——小石头坐在炕沿上听着大人们说话。他今年已经八岁了,从小就没有父母。自从到林家来,他才认识到人生的幸福,他才了解母爱是什么。所以他没有一天肯离开林大奶奶的。何大坐在炕对面的长凳上,小凤和林大奶奶坐在炕里。林大奶奶看了小石头一下说: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我想叫石头到学房里念书去。认认地文书也是好的。省了长大成人受别人的气,他还有那么一个叔叔……可是这傻东西不肯去,你们好好给我哄哄他,他要肯了,我明天就送他去。”
小凤拉住石头的手温和地问:“为什么不肯上学呢?”
“妈就不能整天跟我在一块。”那孩子担心地说。
“学房离你们家多么近哪,去吧,你妈会在门外等你的。”小凤说。孩子看了看他妈说:“老师要打我,妈就进去拉住他吗?”
“还没上学就怕老师打?你要听话老师是不会打你的。”
“老师生气就打人,不管听话不听话。”
“你听谁说的?”
“对门王大仁说的,有一天师娘和老师吵完嘴,老师进书房嫌他们吵,就打了几个大学生,每人打了十板子,手心都肿得老高。从那天王大仁就不上了……”林大奶奶听孩子说出这么些个道理来就踌躇道:“可怎么好呢?当老师的还这么糊涂。”
何大知道林大奶奶这么一迟疑就不肯叫石头上学了。石头如果不识几个字是很危险的。因为他不是林大奶奶的亲生孩子。将来就是为这点产业在林大奶奶的晚年都恐怕会出风波。所以他赶紧说:“还是上学吧!小石头,你只要不淘气、不打架,老师一定好好待你。等你的书念完了好好在村里做个人……明天就上学吧!去了叫你妈送你的时候,多托付托付先生就好了。我和弟弟小时候也念了三年书,按时按节的我大伯净给先生送好吃的,什么新老玉米、嫩黄瓜,都送。我两个很少挨打……”
没容他说完,林大奶奶笑了说:“这么看起来老师也是不开眼哪,真是官不打送礼的呀。”
“什么事都是一个道理,就那么办吧。”何大这样说着,看了看小凤。只见她低着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何大想了一下明白了:小牛已经十岁,也到念书的年岁。虽然乡下人不一定念得中状元,但是一个字不识是一生要吃亏的。何大想完了就不能存在心里,决定了就得说出来:
“你上学,我还给你找了一个伴儿,明天我也送小牛上学。”何大说着又看了小凤一眼,果然见她的脸上显出欣慰的样子。石头听说小牛也上学,就乐得跑下炕来,到何大身边拉着何大的袖子说:“小牛也上学?”林大奶奶问他道:“你愿意吗?石头?”
“愿意!我们俩一定不上树,也不呛蛤蟆了。”
春三月的夜里,到处暖烘烘的,初生的禾苗有种神秘的清香气息,连着池塘的小溪潺潺地流着。柳树的柔条显着特别袅娜多姿,在多星的夜里现出墨色的线条。远山严肃地列在近城的地方,星光下有缕缕的微云,一对夜行人在蜿蜒的小道上缓缓地走着——何大同着妻子回家呢。经过小槐树林的时候,何大停住脚看着不十分丰盛的枝叶说:
“槐树发叶太晚了,记得去年这儿绿油油的很茂盛了,要不怎么遮住咱们呢?”
“还说哪,林大奶奶想起来就问我:那次槐林里有谁?……好好的人都跟你学坏了。”
“那么你不会别理我,你凭心说:你愿意跟我学不?”
“不,以后总也不跟你学了。”
“那么现在呢?”何大热情地、率真地抱起小凤来,拥着,闻着她特有的诱人的香气,然后双手托着她,像托一个婴孩似的往前走。他们必须横过一条小溪,才能到家。他托着小凤已经走在水中央了。他顾不得脱去鞋袜,站在水里说:“你跟我学不?你还装作不喜欢吗?你说!你说:‘我就是喜欢何大,什么我都听何大的话,他教我怎样,我就怎样,你说!”小凤在何大的手臂里笑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何大故意把手松了松说:“你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扔在水里。”
“我说,我说。”小凤把脸藏在他胸前,小声,不十分清楚地说了一些话,何大愉快地托着她走过溪水,她却一挣扎跳下地来。一颗流星低低地从天边飞掠过去,消逝了。他们缓缓地走着春日软软的田间小路,小凤忽然郑重其事地说:
“明天老二要去接他媳妇呢。他们俩是不是不对付?”
“老二人太随和了,她大约很娇,两个人必得倒一个个儿才好。总要男的刚,女的柔才行,不能一味地顺着女的,到时候也应当对她刚强点……”
小凤打趣地说:“对了,比如要过河就把她往水里扔一扔什么的。”
何大笑了笑接着又说:“老二说把她接来托你劝劝她呢。”
“不过我觉得你也应当问问老二,他对她到底喜欢不喜欢呢?”
“自然喜欢,他恨不得把命都给她,只要她说‘要’。”
“她说‘要’?还等她说?什么事不一定要等,把你的性格给他就好了。”这些隐隐约约的话何大似乎不十分了解,想了想说:“像你说的是叫老二对她厉害吗?那她不是更不肯接近他了吗?”小凤有些急了,又不好意思说得十分露骨,停了一会儿。两人默默地走着,眼看已经到家了,何大催促着说:“你快说吧,到家了,也许今晚我就去告诉他。”小凤小声说:“你可不许说是我说的啊!”何大点点头。
小凤说:“她今年才十九岁呢,对她丈夫的意思也许不十分明白吧?可是……可是……你就告诉他:对她要多喜欢……不用等她要……务必叫她知道自己丈夫的可爱点。叫她不肯离开他就好了……反正我也不会说了,你明白就好了。不明白我可也没有法子再说啦。”
何二的妻子已经三个月没回娘家了,何二兴高采烈地工作着。他的前院已经搭起小小的一个丝瓜架,不再荒芜了,何二家的对何二已经如鱼得水似的,也帮云子做活。何大伯夫妇也纳闷,他们想从先何二娶亲的时候一定犯了克星,现在克星过去了两人也和好了。眼看着一家人欣欣地往兴盛的命运上前进着,“老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更成了两个老人的天经地义。
何二的衣服特别整齐,而且脸色也滋润了。这正是应当努力的青年黄金时代,他那将来做和尚的梦早忘得干干净净。原来他是好说笑的,现在更是一味地嘻嘻哈哈。
云子嫁了,何大妈感到十分的寂寞和空洞,幸亏何二工作之余在她面前说东道西地安慰着她老年寂寞的心。凡是云子在家里当做的工作,何二家的都做了。小凤不时地做双鞋呀、烟口袋啊送过来,何二家的对小凤也比从先亲切了。
新年大家是没有工作的,云子夫妇也来归宁,大家都说云子更漂亮了。她的丈夫很安静很诚实的。何大妈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旁边,三个青年却陪着何大伯“斗十胡”。
小凤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走到何大妈的屋里,哆哆嗦嗦地说:“大妈,您……跟我看看老二家的怎么啦,她说肚子痛,脸都白了,那可怜相……”何大妈才听了吓得不知怎么回事,但一静又笑了:“她该养孩子了,看你这样儿倒把我弄糊涂了。去!叫老二来。把你妈也找来帮我给她收拾。”云子笑着说:“我怎么没有瞧出来呢?”小凤喜欢地掉下眼泪来说:“我也是小傻瓜呀,没想到这一层。”说着转身上后院把何二从赌兴中叫出来。何二正在赢得高兴,见嫂子叫他就说:“你是叫我还是叫我哥哥?可别叫错了人。”小凤笑嘻嘻地说:“还装糊涂哪!你要当爸爸啦还闹呢。你去到我家把我妈找来,帮助大妈,快去吧!戴上帽子,看你乐得忘形了不是?”何二也顾不得戴帽子,嘻嘻地跑出大门去。小凤追着他说:“别叫小牛来,大年下的,他已经拜过年了。”
一直到黄昏,何二家的痛苦已经把她弄得没有人形了。她声嘶力竭地喘息着对何大妈说:
“妈,我真难受,一定是活不成了,我要是真死了,您劝您儿子别难过……我死了比这样好……好受得多……”何大妈也觉得心痛说:“好孩子忍着点,这难受是短时候的……”
何二在窗外已经酸泪滂沱了,恨不得自己替她受罪。又想:万一她死了,自己就终身不娶。他偷挥着眼泪,又听屋里一阵凄厉的惨呼,他用力把两耳掩住再也不敢听下去了。他想:“完了,完了,可惜自己唯一亲爱的人就这么惨痛地完了。天哪!如果你要她死,就快些吧,不要叫她再痛苦下去……”他正在伤痛地想,只见小凤笑着出来对他还拜了拜,说:
“大喜,你当爸爸了,还是个儿子……”何二半信半疑的时候,听见孩子洪亮的哭声,可惜这不是出世的第一声,因为那时候他正掩住耳朵。他好像被赦的囚徒,狂喜得几乎拉住小凤,喜欢得流着泪说:
“嫂子,嫂子!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我刚才也是直害怕呢。”
孩子长得很像何二,一家人都有说不出来的快乐,他的名字就叫“欢喜儿”。
在欢喜儿两周岁的那年春天气候太干燥,一滴雨都没有,到了四月天仍是红日当空,而且不时地吼着风。长得二三寸高的苗儿多半都干枯了,有的被风吹坏,农人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就是荒芜地方的野草都不肯茂盛地长,所以田里没有工作。他们想:为什么又有荒年呢?人们的罪孽太深了吧,怎么办呢?
米价突然涨起来,城里大米栈里大量地收买米,村里有存米的人家都不肯卖给本村人,都是大车小担地往城里运米。乡里没有米的人,又没有工作可做,只得大包小卷地把衣服被褥拿到城里去卖、当,得点钱买几升米回来,有的捉住自己的小鸡子到城里去卖,也有的把养的半大的猪——预备五月节喂肥了卖的,赶到城里去……村里一片饥饿的呼喊,求雨的、私自烧香的、偷窃的……形形色色的事在这小村里层出不穷。林大奶奶家还存了两石多稻子,她想把这稻子卖给村里人吧,吃什么不是一样呢,后来听人家说:城里稻子比高粱贵三倍,因为大户人家都喜欢稻米,大铺户也是拿稻米当珍品。于是,她想把稻米卖给城里,再买些高粱谷子回来,卖给村里不就可以多一些了吗?她和长工商议完了,又把何大找来问他进城不?
原来何家兄弟每人也都是存的稻米,因为这几年他们收了不少稻子,平常日子又舍不得吃,所以和林家的凑在一起有七八石稻米。
天已经亮了,林、何二家的两辆米车同时出发进城去。林家的长工和何家两兄弟,赶着车子前进。四月的清晨原是可爱的,但是今年却不同了。田野里稀疏的小苗伴着一种红褐色的野草在田边生长着,是每年见不到的。他们赶着车进到城里,最热闹、商家最多的是“南街”。南街有两个粮栈——专收买大宗村里米的,其中一家便是林二的“三庆记粮栈”。这家粮栈是林家三代的产业,城里人因为知道“三庆记”也都知道“三多堂”。有的起得早在街上闲游的人们见来了两辆米车,第一辆车上的口袋都印着“三多堂林”四个大字,以为三多堂从村里给三庆记运米来了。米!“米珠薪桂”的年月,只要有米往谁家运,谁家就是财神庙。于是有人就往三庆记送信去说:你们家给你运粮食来了。林二夜里睡晚了些,新近又结识了一个相知的花姑娘,早晨不免晏起,虽然近来米粮行因为荒年反倒忙起来,但是林二手下还有个账房先生、两个伙计,他是东家兼掌柜的,身份高架子大是当然的。他在后院才起床,拖着鞋坐在一个木制的圈椅里在想什么,摸着左臂上被那新相知咬青的一块,想着昨晚的情绪,心里还热乎乎地觉得挺是味儿。小伙计冒冒失失地进来说:“掌柜的!有人给柜上送米来了。”林二这些日子确实收了几份便宜米,所以他顾不得再欣赏那块爱的伤痕,也没洗脸就走出店门。
何家弟兄一向进城卖米都是挑着担子在街上卖给赶集的,可这次并不是大集又是大宗的米,似乎应该找一个粮栈全部出清;但是因为习惯的关系并未打算好了卖给谁家,他们把车停在南街一个小辟巷的口上,就闲眺城里的街景,自然他们是在找粮栈。果然一眼见一个旧的铺面,大敞着铺门,里面在大木架上摆着许多簸箩,门楣上有一个黑匾,匾上有四个灰突突的金字:“三庆粮栈。”林家的长工不识字,何大对何二说:“这就是林二的家传米铺。”
何二点着头仔细地端详着,林家的长工知道女主人家城里是有粮栈的,不过两股早已分清了财产,临行时女主人又没嘱咐他一定卖给谁家,他倒为起难来,他看了看何大说:
“我们二东家的米铺?二位打算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是本乡本土的人,已经走到他们门口还能把车赶开卖给别人去吗?”何二永是这么权变地说。何大并没说什么,不过也算同意了,他们正要进行发卖的事项,忽见三庆粮栈里走出一个人来:他是瘦瘦的身材、白衣裤、倒背着手,显然有些拱肩,脸长得很是样,只是青丝丝的,满现着那么亏弱。他见这三个人似乎一惊,但马上又镇静了。把脸上横七竖八地那么一挤,挤出一个青筋暴露的公事笑容来说:
“何大哥,辛苦了。嫂子好?她打发你来卖给我……卖给我米的吗?”何大一见林二总是觉得气愤。还是何二,笑着说:
“林二爷好?我哥哥已经不在你们林家佣工了,这位是你家的新长工。”林二听了把他嫂子的新长工瞥了一眼,觉得这人比何大平安些,不像何大那么刺儿头、不好惹,就笑了一下说:“那么你们送来两家的米?”
“自然!”何大开口说。
“不过年头不好,市面上也很冷清,你们是什么米?”
“稻米。”长工说。
林二听说是稻米,心一动,他知道是好买卖,必得大赚一笔,所以故意把眉头皱皱说:
“是稻米啊?真是的,要是别的米还好办,稻米?这年头谁还买得起稻米?唉……真是的。本乡本土的,我收倒是对付着可以收,等着卖出,可就难了……”
何大见他是故意捣乱非常不愉快,忍着气说:
“那么我们上别的铺子商量去吧。”
“一样,全一样,你没想想这是什么年头……进来喝水,大家慢慢商量。请进,走着不是买卖,哈,嘻嘻。”
三个农人把鞭子缠利落了走在三庆米栈门口,何大又迟疑地说:“我不进去了,我看着车。”林二立刻吩咐一个小伙计替他看车,到底把何大让进去。林二走到账桌边向着那一脸黄蜡似的账房先生小声说了些什么,又大声说:
“你先去吃早点,顺便叫伙计沏一壶茶来。”账房先生拱着肩摇摆地出去。林二走在柜台里,坐在账桌边,把三个农人让在柜台外的一条长板凳上,问清楚了多少石,他又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核算了一个时辰。说:
“一百五一石,怎样?太贵了,太贵了,全城没这个价。”
“高粱还要一百八一石哪!二爷,我回去怎么交代?”长工焦急地说,林二注视了那长工一下,接着说:
“我自家的粮食赔点也认了,只是,只是太多了,我没这么大力量,何大哥,你是明白人,赔钱的买卖怎么做呢?”何二唯恐哥哥把事闹僵了,在城里又没有熟人,他急忙说:“自然不能叫二爷赔钱。不过,这会儿城里住家买稻米早就要两元三四角一大升了,少了二百一十元一石是办不了啦。我们也是一年血汗换的米粒,那么我们还是到别的铺子走走吧!不早了,有买卖也叫别人抢着做了。”何家兄弟站起来就走,长工很为难,林二也站起来说:“你们二位我不强留了,只是我嫂子的米,贵贱我是要买的。”
何家兄弟知道林二的为人,同时也知道这长工是老实人,不敢做林大奶奶的主。不过,林大奶奶既然叫他同自己兄弟一同出来,自有一番无形的嘱托,假如他上了林二的当,那怎么对得起林大奶奶?于是何大回过脸来说:“凭买谁的也要公平交易,不能灭良心做事。”
林二听了并不生气,还笑嘻嘻地说:“林二再没良心也不能亏负我嫂子。二百一十元!钱货两交!何大哥给看着秤!你好放心!”何二把何大拉了一把说:“大哥咱们先走吧,人家是一家人。”何大看了长工一眼,长工倒很郑重而镇静地伫立着,对何氏弟兄说:“南门上见!”
何大在前面匆匆走出去,还好,那辆车还平安地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守着。他们出来彷徨四顾,隐隐见三庆记的账房先生走进一家米栈的旁门。
他们已经把这小城里仅有的五个米店都问过了,但是没有一家肯给的比一百八再多的。好像受了林二的贿赂似的,每个掌柜的都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何大虽然不是什么有地位的人,但是有生以来就拿劳力换饭吃,既不会低三下四也不会大势凌人。今天见这么些个势力之徒的种种神气,不仅气愤而且感到凄怆。他们弟兄的原意只是把稻米卖掉,买回较多的粮食去分散地卖给村里人。他们心里毫无图利的念头,他们永不会忘记那些为饥饿而愁苦的脸和到处搜寻野菜或嫩树芽的匆忙,还有邻人小孩子为饥饿而哭泣的声音,还有本村有米不肯卖的富户,还有,还有……还有许许多多凄厉的呼声,不幸的状况,都在何大心里瀑布似的冲滚着。如果这些稻米顺利地卖出,至少可以把村里人的胃填饱些,至少可以延长一些人的寿命,至少可以减少一些偷盗的犯罪行为。但是城里却找不到这么一个机会。那么自己的原意完全成了泡影。何大伯夫妇也要失望的。林大奶奶不知要怎样地失望呢!一定是林二散布了什么破坏的话!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说服这些粮行的老板呢?难道这么多人都在企图打他们的算盘吗?这些人们!这些人们同样的有一颗心和一个胃呀!他们为什么有这个权利握紧别人的喉咙呢?而且有许多人已经知道他们进城来要运回更多的糙粮的,有许多人像巢里的小鸟似的张着口等着这两辆粮车。等着这两辆车回去喂满他们空得出奇作痛的胃,天哪!稻米卖不出去,该给这许多人多么大的失望啊!何大想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对弟弟说:“老二,咱们把稻米赶回去,他们和咱们一样还空着肚子哪!他妈的见鬼!城里的铺子里就没有一颗人心。走,老二。”
何二也是在思索什么,不过和何大略有不同罢了。他想:林二捣了鬼是无疑的,但是为什么只和哥哥作对呢?且不要管他,应当赶快把这些米卖出去呀!赶快吧。慢了,林二的毒会散布得更远呢。
他急切地说:“哥哥,城里卖不出去还有四关哪!走,不早了,快!”他们在南门里遇见林家的长工,他的车已经空了,何二惊说:“他给了现钱没有?”长工安静地说:“给了。完全给了!”
何氏弟兄在西关的富盛米栈卖了米,得的价比向林二索的价还大,他们和林家的长工一齐用所有的稻米钱买了糙粮。何大放心了,喘了一口气,心想:“上天不负苦心人!”
当他们把车赶在回家的道上时,已经快晌午了,四月的正午本来很热,又加上这苦旱的时候,他们更热了。而且早上出来得太仓促,吃的东西很少,这会儿都饿了。离城很远已经没有卖吃食的地方,可离家还有一段路,何二跳下车来到路边,见有许多圆心菜,据村里人说,圆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他随走随摘,摘一大把圆心莱,扔给林家长工几棵,就跳在自己的车上对哥哥说:“咱也尝尝野菜。”说着放在嘴里一把。随着呀的一声都吐了,连说:“好苦呀,也不是正经苦,说不出那么一股子咸涩的邪味儿。”何大没尝,只是一手拿着鞭子赶着车,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一把圆心菜,眼睛那么湿湿的,他见沿路还有许多别的野菜,夹杂在那种不知名的红褐色的植物里。他想:“圆心菜是野菜里最好吃的!”
粮车还没有卸完,已经挤满了一院子人,老人、小孩、妇女,各拿着稀污的小布袋或小条筐,他们等着买一些价钱公道的米。何氏弟兄逐渐打发完了这些可怜的买主;但是车上还剩了几斗米。他们为什么不多买些呢?何大想关好大门后回房里喝水休息休息,因为他今天十分疲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匆匆把门推拢,但是有一些什么东西在作梗,他不能把门关好。往外一看,见门外石头上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用他枯瘦的手推着要关上的门,有气无力地说:“别关门,你……院里有……黄瓜吗?给我几根……我又渴又饿……”何大见他年纪这么老,怎能咬得动黄瓜呢?说:“你等等。”说着匆匆地走开。老人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布袋,他拿出来又把手背在身后。那么需要,又那么惶愧,大约他也是想买米。
何大端来一碗温暖的稀饭给老人,老人站了半天没站起来,只得坐着接过去喝了,喝得还剩半碗就舍不得再吃,但又没地方盛。何大已经看出他的心思,知道他家一定还有人,只是这么老的人还有什么人指望他养活吗?
何大说:“你老不是本村的吧?想不起是谁来。”
“我是外村的,在我们那儿买不到米……进城去又走不动。”
“你要多少米?什么米?我这儿有。”
“我早就坐在这块石头……上啦。见许多人买米……我知道你……有米……可是我的钱,我的钱……”
“你的钱丢了吗?”
“没丢,我出来的时候太忙。心里只想着买米,忘了带钱,只带了一个小口袋。老啦!一点记性也没有了……我白来了一趟,修好,你给我找个小铁筒,我把这半碗饭带回去给我孙子吃……”
“你吃了吧,我给你量点米吧,把口袋给我。”
“我没带钱哪!要不,把我这破褂子给你,等我给你送钱来再穿……”
“不用,我只算赊给你的,别忙,没钱就算了。”说着何大转身进去。老人擦擦眼角的欢喜泪,居然能站起来,信手从石边摘了一棵车旁草咬着,两腮的皱纹移动着,他并不吐,那么安然地嚼。何大把一个涨满了的口袋交给老人,又给他三五条用马兰草捆好了的黄瓜,又匆匆从院里拿了一根粗树枝,对老人说:“拿得了吗?不送你啦!这个木棒你拄着走得力些。”
“可了不得,你……姓什么?我忘不了……你……”
“走吧!太累了,你记住这大门就行,不用问姓了。记住大门!没米了再来吧。”
老人站起来定了定神,开始试着颤巍巍地走下高坡,走到小路上就站住了,费力地转过身来看着何大,点着头又用力转回身去,擦拉擦拉地走了。
已经是四月底,还没有雨的消息,村里举行大规模的“求雨”。枯瘦的孩子们拿着柳条,头上戴着用柳条做的圈子,在成人面前排成一个不十分整齐的行列,而成年人又分成两组,一组敲锣打鼓,另一组持着点着的香把,他们的脸上都是那么凄怆严肃,走几步就由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领头喊着:“求雨喽!”于是所有的人都随着喊:“求——雨——喽!”声音是那么单纯,那么凄凉,接着几声锣鼓声响应着。沿途并没有看热闹的人,因为这是饥饿的呼喊,无论如何是没有娱乐性的。他们一行人,迤逦走向北山去。
在山前有一块高与云齐、方圆数里的浑圆石,石中间,向着东方有一个大洞,洞外已经被人修了许多禅房,他们把锣鼓放在寺院里,拿柳条的童子分两排站在洞口,持香把的成年人走进洞去:洞是很大的,也是圆的。正中有刻在石壁上的佛像,因了年代的久远已经凋蚀了,除了那庞大的佛脸以外别处的雕刻一点也不清楚,佛前有石供案、石香炉,他们把香插在香炉里,就跪下叩头,对佛像叩完头又对龙女、红孩儿的石像及两旁十八罗汉石像祝祷一番。只见从右边数第三个罗汉前单有一个供桌,也是石刻的。这里香灰非常的多,显然这个罗汉是十分灵的。不,不是对这罗汉特殊的膜拜,却是在他后边的石壁上有一个奇异的东西——是一个庞大得吓人的龟,虽是石龟,但是颜色却不是石壁的灰色,乃是苍黑色,隐约还见得到一个伸着的颈项,只是不十分清楚了,这大石龟究竟是人工的还是几万年前的化石,谁也不得而知。这洞却是天然的,村里人又都信仰这石龟,只要他的壳上有些湿润,就快下雨了。他们膜拜完,由何大走到罗汉的后面,登着罗汉的石台去摸龟背。何大有些踟蹰,还没伸手摸,只见这巨大的苍石上有许多水珠,像夏天暴雨前的水缸似的含着小水珠。
何大狂喜地喊:“水,水!”他大胆地向石背上摸去,把他吓得又缩回手来,那么凉!像冰。他对大家说:“许愿吧!要下雨了。”由村长许了三天野台子戏,如果下雨,在他们村里小庙前唱三天戏。一群人欢欢喜喜地出了洞口,何大觉得洞里很凉,洞外又觉得热,好在有古老的松柏树遮蔽着。他回头见石洞外有县里新修的石匾额,四个白色大字刻在青石上,是:“古洞千秋”,右边是“松柏壮千秋”,左边是“洞佛昭万古”的一副对联。“古洞千秋”的上面还有一个小匾额,也是横着四个字:“佛恩无量”。再往对面一看只见朝日已高,山里倒还保持着原有的苍翠,山竹花灿烂地开着深浅不同的红花,一股清泉从石佛洞的山门前绕过流到山下去,泉边生着不可多见的丰草。在更高的山峰上出乎意外地有两三缕白云绕着。啊!这山间哪,已经叫农人们忘记旱年的恐慌,而憧憬着雨后的快乐了。
祈雨后,没有一个人不时时望着天,或开开后门看看北山的山峰上是不是被云绕着。果然,在第三天的早晨,何大伯抱着欢喜儿站在后门外往北看,呀!上半的所有山峰都看不见——被浓云遮住了。山的下部也隐隐不十分清楚。只见那石佛洞所占有的浑沦大石却昂然露于云雾的外面,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狮子头,微仰地对着东方的天,所以这儿又叫狮子坡,石佛洞又叫狮子嘴。可巧,洞外那些人工的寺院、禅房高高的,远远看来正好是狮子的鼻子头儿,北山连绵的山峰渐渐都隐在云雾里,只有狮子坡显露着。天气来得很猛,一阵凉风吹得欢喜儿藏在爷爷的怀里说:“爷爷,家家。”
何大正在地里拔那红褐色的怪草,忽见那草根下有一个东西在蠕动,用小锄一划土,出来了,是条蛇,颜色和那草差不多。何大虽力大体壮,但只是怕蛇,他急忙跑开,别的农夫在附近的田里看见了说:“是咋了?”
“长虫!”于是由那个农夫用锄钩起来抛在水里,因为他知道这是条旱地的物儿,何大日来心情从未愉快过,今天又见了这个蠢东西,心里总觉得不好过,懒懒地荷起锄来,往回家的路上走。走不多远,一阵风雨来了,很急,他未及防备,只得迅速地往家跑,到家时身上已经全湿了,有汗也有雨。小凤在地下的小凳上坐着,呜呜地纺线,见他回来,停住纺车问:“怎么?身上都湿了,下雨了吗?求雨下来了。”
“下雨了,只是我心里很难过。”说着他就躺在炕上,小凤从来很少见他大白天躺着,近来他却时常这么躺着。她说:
“把鞋脱了吧,还有那小褂,都湿了。”说着她就全替他脱去,找一件干小褂叫他穿好,外面雨声已经很响了。她自慰地说:“无论如何是下雨了,地里的苗有指望了。”她又问:“煮点姜糖水你喝,去去寒气吧。”
“不,怪辣的。”
“不辣,我少放姜多放糖,还不行吗?”她轻轻走到堂屋切姜,雨下得更大了,有雷电呢。房外怪响一声,霍地,何大光着脚跳出来,小凤惊讶地看着他,他看了小凤一眼安心地又回到屋里,小凤煮好姜糖水,劝他喝下去,给他盖好被单叫他好好休息,自己要下地去纺线。他却拉住她说:“你别走,我不放心。”她莫名其妙地笑着问他:“怎么?”
“外边下雨哪,你不能走开。”说着他拉紧她的手,小凤想起刚才他光着脚往外走去看自己的神气,更加莫名其妙了,怕什么呢?下雨该是很喜欢的事,他怕什么呢?于是她问了:“你怕什么?下雨于咱们是有利的呀。”他突然坐起来抱住小凤,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的大雨。雨多下些吧,小苗会复活起来的,下透雨以后,米价马上会下落的,而且没田地的人也可以找到工作了,下吧!只是何大有一些怕,一种原始的恐惧。他觉得自己是病了,他想也许会死了吧?死了以后小凤呢?还有林二那小子,还有……还有最可怕的是自己不该在石佛洞里许愿心:在大家叩完头的时候,在村长许唱戏的愿心以后,许多农夫默默之中各个许了各自的愿心,何大在那时候也曾暗自默默地对神灵说:
“下雨吧!田地已经旱干了,池塘的水都枯了,假如有灵有圣不出三天下了雨,我宁愿不要我最心爱的东西,我愿舍弃个人的福,只要大伙有饭吃……”那么果然有灵有圣吗?那石龟真灵吗?果然不出三天就下雨了呢,他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呢?除了小凤以外还有什么是最爱的?好在小凤是人,并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什么东西可爱呢?他心里起伏不定地抱住小凤,小凤看着他瞬息万变的神气,很担心,只得安慰他,叫他躺下,自己在旁边守着。
已经快到黄昏时候,雨也渐停,小凤到柴棚去拿草,见院里的青枝绿叶都那么清洁可爱,抬头见墙外的树上也洗得绿绿的,天还没十分晴,也许还有雨,她来往搬了足够明天烧三顿饭的柴,在堂屋堆好,预备刷锅做饭,听何大从梦里喊出来:“小凤!”小凤走到屋里见他已经坐起来,脸上还有梦里的余惊,小凤又把他安慰了一番,只是他不再躺着了,坐在堂屋小橱子边看着小凤做饭。
夜里,很凉爽,何大把窗子关得严严的,临睡还满屋里看好像防备什么似的,小凤叫他这样子弄得怕起来,颤抖地说:“你怎么了?什么事,都不肯对我说。”何大点亮了煤油灯,才把这事对妻子说了。
她起始也不免震惊。但是她没闹病,神经相当健全,说:“怕什么?买个纸糊的人烧了,替我就得了,你也别那么犯心病,有灵有圣更不怕啦。咱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何大究竟年轻,又是健康身子,病了两天,怕了两天,等着不发烧了,病好了他也忘记了怕。还是小凤花钱买了个纸糊的人,托人在大道上向北烧了,完事。
端午节在小庙上唱起野台子戏来,在庙前一棵古槐树下搭了一个台子,一班秦腔,还有一班子莲花落。老远地就听见胡琴的尖叫声、拍板声,响遏云霄。
庙门大开着,许多男男女女烧香的还愿的络绎不绝,别的村里还有赶着车来看戏的人,车上还有擦着粉的妇女,许多买零食的,只是比每年庙会里都贵了好几倍,卖项很少。穷人家还是不好买米,以野菜充饥,只是雨后的野菜更肥嫩些罢了,他们仍没有工夫听戏,虽然在端午节他们还要满地里去找食物充饥;究竟看戏是不会解饿的,戏台前除了有些穷孩子以外,都是些穿得整整齐齐有房子、有地的人,更有些流氓子弟,嘻嘻哈哈,评头论足地不离妇女坐着的地方。林大奶奶自从出嫁,做寡妇以后从来没出过前面的大门,闷急了在后门外走走,看看远山、看看菜园子,不然就是在屋里做活。但是自从和林二分了家,又过继了石头,她改了办法,自以为老了,可以不再躲藏了。所以常常送石头上学,不再那么隐居着。她多年没看戏了,她记得没出嫁时常常坐了车跟嫂子们去看戏,她很聪明,戏情一看就懂,戏词也记得不少,只是年月多,忘记了大半呢。她今天带了石头和小牛去看戏,小牛的妈看家。她在庙台上坐着一个蒲团,静静地看着台上,当时唱的是“小姑贤”。那个“狠婆”是一个高大身材的男伶扮的,十足的怪相,又丑、声音又粗哑,十分可笑。那个“贤小姑”却是个坤伶扮的,倒还灵巧,只是一出台就那么用眼光扫台下的人,哪儿有这样“贤惠的”女郎呢?她不大爱看,好在是个劝善的戏,戏词她还都听得懂,她觉得还可解闷。再看小牛和石头,早跑到戏台下爬杉杆玩去了。接着《小姑贤》的是《杜十娘》,这戏在她的记忆里占着相当的地位,初见李生和杜十娘那种恩爱的神气不免刺目惊心,及至见到男子负心,女子那样落水死去,心反倒安宁了。在不知觉中她流了不少同情泪。散戏是一窝蜂似的乱成一团,当她等小石头的时候向四围看看有没有熟人,竟谁也没见到。只有何大妈夫妇和欢喜儿在庙台上还没走,她才要过去说话,只见一个青年屡次看她,看得她脸上直发烧,她觉得这人很像何大,不过比何大活泼些。她领了小牛和石头匆匆回家去。烧着晚饭,沉默地思念白日的事。
晚上,小凤和何大来送了许多他们自己包的粽子,给了小牛家一半,给了林大奶奶一半。他们见林大奶奶神情和平日不同,不知为了什么?小凤给何大暗示,他出去了。屋里只剩两个女人,小凤再三问她有什么不痛快没有。她强笑着说:“好好的吃饱了,有戏看,还不痛快?可真是不知足。”不过那声音十分勉强。小凤想:莫不是林二又来气她了吗?不觉顺口说出来:“你们二爷来了吗?”
她摇摇头,停了很久很久才叹了一口气,握住小凤的手说:“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去看戏?”
“家里过节,上午我忙着包粽子,下午小姑的婆家来人说:小姑要生孩子,初六要来接何大妈去……我一天忙死了,他又在家,不出去,我哪儿有工夫看戏去?”
“唉!那就是你的福气。像我,虽然一天有吃有喝,无拘无束的,看着很安闲,可是,不管什么时候永远这么冷清,就可怜了。不论年、节,没人!不论病、痛,没人!一天价孤雁似的,一个人在屋里,可做什么呢?石头念书也不大长进,整天野马似的在外边跑。唉!你只知道忙得没工夫,烦!又哪里知道工夫太多的更烦呢?早晚有那么一天,我不是烦死就是去做尼姑!”
小凤呆呆的说:“上我们家住几天去,叫他给何大伯做伴儿去,大妈明天就上她闺女家去了。”
“那只是暂时的,终究……”两个人都呆呆的,默无一言。
夜戏开台了,远远听着锣鼓声,何大在窗外扬声说:“我带石头和小牛听夜戏去,你多陪林大奶奶坐会儿吧!散了戏我来接你。”
“不要等散戏了,太晚!他们会困。家里也没人等门。”
“不要紧,老二也去了,借他的光,有人等门!”说着,听他和两个孩子走了。林大奶奶突然落下泪来,还故意掩饰,下地去拿了些干瓜子,往柜橱里找小盘盛瓜子,乘势把泪抹下去。
雨后的米价的确落了不少,而且那次大雨后又落了几次小雨,大庄稼可有六七成希望,只是蔬菜没了希望。更苦的是种西瓜或甜瓜的人家,雨水非少既多,从根里生了一种黑虫子,外面的秧子,枯的枯死,烂的烂死。种瓜的人家有说不出的苦,所以唱完戏,许多人在埋怨。因为家家按地亩派了钱份子,有希望的人家自然没关系。像他们这些无望的人自然心疼。何、林两家都没有瓜地,只是菜园子收成没希望了,许多黄瓜顶着娇黄的花就落了,芸豆也挂得很少,也都落了……他们只得盼望着伏天种萝卜、白菜吧。他们吃饭也舍不得吃菜,只是吃咸萝卜,或者炒点落了的青南瓜,或者吃些断了根的莴笋。嫩扫帚菜煮了也还可以吃。不过他们不吃很多,他们想:没米的人还不够吃呢,有米的人是不该向他们抢食的,他们安心地吃着没菜的饭。
因为秋收只有六成,冬天的夜里时有偷盗的事,有几百亩地的人家都雇打更的,所以他们虽很富足倒没有人去偷,何家本不算富,只是足吃足烧的人家,但因为有两个小伙子在院里镇压着,也没人去偷。只有林大奶奶,有说不出的怕,眼看过年了,到腊月二十就该叫长工回家休息,等过年;那么院里只有两个孩子和两个妇人,该多么孤单哪。每到夜里,林大奶奶和小牛的妈,把前后门关了、顶好,再把窗子也关好,熄了灯,林大奶奶听着石头睡熟了,打着匀匀的酣,她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听见邻家的更声,远近的犬吠声,心跳着,觉得一颗心从心窝跳到喉头,又从喉头跳到心窝下,但是谁来安慰她?只有身边的孩子。他究竟是孩子,能做什么事呢?希望他来保护人真是渺不可期的。在没分家时,平常有何大在后院,年底有林二在对屋,自己可以安心睡觉,而且又没遇上像今年这么苦的年月,今年完了,一切完了。像一座房子太老朽了似的,要倒,要倒,用泥浆、用石灰、用绳索、用钉子……都不能使它不倒;还不如房子呢,房子倒可以花钱再盖新的,她的命运却是要无望到底了。嫁了吧!有一个丈夫无论如何不用在夜里害怕!只是丈夫又各不一样:像自己初嫁来满希望着丈夫也和一般人的丈夫似的,对自己温存体贴,或者对自己发发男人的威风,替自己经营日子。谁知道嫁后和他还没熟,还没好意思正眼看他的时候,他就病倒了,那么弱,那么苍白。他背上的疮口破了以后又那么脏。忍苦耐劳地服侍了他二年多,就做了寡妇。这样的命运还有希望吗?“丈夫”这个名词在她心里只是一个病样的影子、没好印象,只有引她心里痛苦的力量。所以她觉得自己所希望的不是“丈夫”一类的人。她是需要一个青年,忠实、热烈,保护她、安慰她、为她打算,像……那样的青年。啊!青年,自己呢,已经三十多了,虽然自知容貌还保持嫁前的丰姿,但是那不能移改的年轮的的确确转了三十多次了。天哪!哪一个青年愿意永久伴着一个半老的女人呢?完了……又是两三声木梆子声,犬吠了几声。
就在她反复思索后的沉睡中,她失盗了。在冬天的黎明,她的屋里进去贼。幸亏小牛的妈,前半夜睡多了,到黎明的时候睡不着,屋里很冷就咳嗽两声,把贼吓跑。她只丢了一些丈夫的棉衣和炕上还没用的两条绸被,她并不以为意。因为在她不知觉中失去的比她受惊好多了。衣服到底是身外之物。只要不使精神受伤,在她是不以为意的。不过许多邻家妇女来安慰她,她倒觉得人类究竟是有感情的。尤其小凤夫妇、小牛母子的慰问更使她感动。于是她想:我要爱他们,加倍地爱这一群。从此邻人们对她不那么猜测了,因为她也和别的女人似的有着丰富的情感,从前不和人来往只是年轻孀妇应守的本分罢了。于是村里吉庆人情来往,她没有不随喜的,村里妇人都说她“随和”。还有些姑娘赶着叫她干妈,无非想得点小好处,只是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她说自己命硬,会克人的。
过年的前一天,何家杀了两只肥猪,卖去了多一半,两股分了一半,又给林大奶奶送去不少。才下完雪,何大心里又感到疲乏了,她叫小凤煮些肉骨头,又求小凤从罐里给他倒一壶酒温着。他就上后门外去看雪。
世界是这么广大洁白呀,山上重重的被雪掩出不少的情致。树上开着丰多的白花,还有池塘里的干芦苇叶上,尖生生地托着竹叶型的雪,美、雅,是别的季候所没有的。到处是白的、干净的。不过在道旁有一团黑,正在动。他跑过去看,原来是个人,大约滑倒在雪地上了。他低身去扶,原来是个白发老人,用力扶了起来,看这衰老的脸似曾见过。他把老人扶在门洞里的柴堆上坐下,看这老人并不十分痛苦,只得说:“老头,我好像认得你。只是记不起来是谁了,还是到屋里暖暖吧。”他又扶老人到堂屋的圈椅上坐下。告诉小凤说这是路上一个冻倒的人。小凤端来一盆新掏出来的木柴火炭,老人欣喜地烤着手。伏着身子烤了半天才坐直了。只是背驼得很,终究没坐直。他又费力地从袍襟里掏进手去,半天掏出一个纸包来,一层一层地打开,里边却是一张五元钱的钞票。他拿着这五元钱笑着说:“你忘了?年轻的人记性可不好,今年头五月节我赊你的米,总也还不上你,这回……”他说着更笑得满意了。又接着说:“这回我儿子回来了,给我挣了不少钱,我……我先记住还账,我还记住报恩……我人老了,可是记性好。那次要不遇见你,嘿,我和小孙子准得饿死,人……天无绝人之路,遇见你……收起来,太少吗?”何大和小凤反倒不知所措起来,老人把钱放在一个小桌上,喘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半天,掏出一个大纸包。
他没打开,也放在小桌上说:“我儿子到外省去做生意,四五年没回来,连信也没有。儿媳妇去年冬天死了,剩下我这土埋半截的人,和一个小孙子,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要不是遇上你……准都饿死了,谁想到昨天他……我儿子回来了,一脸胡子……”老人说着,眼里发着空幻的光。
停了一下又说:“我差点认不出来,这个人,中年人是我儿子……他挣了几个钱。他在外头卖杂货……哈,自己有个小铺儿,没想到媳妇死了还哭了一鼻子。我心里想:你再不回来还得哭两鼻子,我也是该死的人啦!我……我……跟他说了家常以后就把你的大恩说了,他要来叩头,我说还是我来。我是知恩报恩、欠账还钱,哈,这一包是他带来的口蘑留着过年吃吧!”
那对年轻的夫妇听了老人的叙述,就为这游子归来的一幕而神往了,所以老人说的口蘑他们并没听见,老人把自己的话说完了就要走。何大才清醒地说:“你住哪儿?我送你去。”
“不用,我这会儿吃得饱不会饿倒了。”
“不是那么说,天晚了路滑,我还是送你去吧!”老人见外边果然已经黑沉沉的就不再推辞。何大又叫小凤给老人用菜叶包了许多煮好的肉骨头,因为他们想老人家并没有主妇,也许不会有这么好吃的骨头肉在灯下吃吧?老头高兴得并不推辞,只是何大把那五元钱交还他的时候,老人却急急地说:“交情是交情,欠账的应当还钱。”
何大送老人到他家门口就回来了。他走得很急,因为他知道小凤在灯下等他吃晚饭哪。假如不是有雪光映照,他几乎走错路呢,到家时果见小凤一人在灯下,抚弄着摆好的盘碗出神。他进来她倒吓了一跳。灯下农家的晚景是这般温馨啊,农家的岁暮是这般的丰富啊,有酒的香气和爱的影子,他们的享受是奢侈的吗?不,他们付了更多的劳力和血汗,他们所享受的只是应得的一小部分罢了。一年数百日的辛苦、劳累、挂虑……只有这十几天的享受不是太少了吗?但他们仍很知足,他们觉得老天是公平的。
何二因为欢喜儿已经三生日了,那么就是四岁了,可以玩耍啦。所以在前院架了一个秋千,何大伯整天在秋千旁看着欢喜儿,同时引了许多村里的孩子来打秋千,在正月里何家的前院非常热闹,村西头有一个姑娘最好打秋千,今年因为年月不好,谁家也没搭秋千,后来听说何二的院里搭了一架,就每日必到了。一个十七八岁的闺女这么满街跑,不用问,是家教不好;对了,她的妈妈还有绰号,叫“小红鞋”,她叫“一枝花”。自从一枝花来打秋千,引了不少浮荡子弟在门外守着。何大伯已经看出来,心里虽不高兴,但是村里过年时只要搭秋千,总要招引许许多多的人,倒也热闹。而且欢喜儿真个非常欢喜,老人也就没话可说了。
说来一枝花也真能,把一个简单的秋千打得上下翻飞,穿的又是一身花衣服,更弄得人眼花缭乱了,好似一个大的穿花蝴蝶。她妈妈也是以打秋千出过名,原来那时还时兴小脚,她总是穿了一双窄小的红鞋踏秋千,所以人家叫她“小红鞋”,一枝花就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了。这时村里已经不给姑娘们缠足。因为:一则太费布,二则不能做地里的活,所以一般人对女人的评论不只限于脚的大小,而扩充到全身。一枝花的脸子相当的俏,身子又很细,常穿花衣服,大家就叫她一枝花。一枝花的家并不十分的穷呢,有房子有地,却没有父亲,可怜小红鞋也是寡妇,只是风流些罢了。一枝花仍是小姑居处尚无郎,过着少女的幸福生活,无拘无束的倒也快活。不过有几次要成的婚姻被人家破坏了,大约是因为她们母女的绰号吧?也许是因为她的无拘无束,渐渐地有人要娶她做二房了,她妈妈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她呢,却有个特别想头:不嫁倒可以,绝不给人做二房!不为别的,为的怕多一重约束,而且她也怕和人家打架。她把心思对母亲很坦白地说了,就这么过了许多日子,她心里充满许多花园赠金、彩楼配的故事,一枝花是要自己找男人的。
大年初三的下午,何二从妻子手里把欢喜儿接过去说:
“走,跟爸爸打秋千去!”孩子拉着他的手连跳带蹦地走到院里,只见秋千在金色的阳光下嗖嗖地飘着,一枝花穿了一件红棉袄,上面印着黑花,一条青绸裤很薄、很肥,她的半长头发也像城里人似的用一个牛角卡子卡在颈后,前面的短发在额前飘动着。她见何二领着孩子出来,就不用力打秋千了,任那索子轻轻地荡着,她说:
“欢喜儿等我带你打,打得高高的。”说着就看了何二一眼,孩子果然要往前跑,被何二拉住了,不然几乎撞在秋千的踏板上。一枝花却一下跳下来,把踏板扬得远远的那么潇洒、那么轻快,何二不免一震。
她把孩子抱住坐在踏板上,对孩子说:“一只手抓紧绳子,一只手抓紧我的棉袄。”她一只手搂住孩子的小身体,一只握住绳子,轻轻地荡着。天天下午她都要来一次的。
初六何二夫妇到岳家去拜年,何二家的和孩子住下,何二一人回来。云子和丈夫也来了,还有她的小孩子,她的丈夫当天就回去了,所以院里只是何氏的亲骨肉在一起过。何大和小凤也常过来陪大妈摸纸牌。这天何大妈只留下小凤和云子说话,何大伯到邻家去耍钱,院里只剩何二依着秋千架子待着,何大想孩子才走就值得在这儿想?走过去想劝他几句,便去轻轻地拍着弟弟的肩膀说:“老二,怎么了?在这儿想谁?”
何二一惊,见是哥哥就笑着说:“别胡说!谁像你和嫂子那么蜜里调油呢?!”虽然这么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但是脸上有一种羞愧的颜色。何大和他自幼一起长大的,对于他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没有隐秘是不会羞愧的。但是再三问,也没问出话来。眼看许多孩子来打秋千,后来有名的一枝花也来了。只见她对何二那么一笑。何大明白了:“毛病就在这儿。”他不由得对弟弟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晚饭后,何大又到前院来,听说何二吃完饭就出去了,他很担心。他是忠于爱情的,也是固定的。既不像弟弟那么热烈,也不像弟弟那么流动。一枝花是什么人?好好的弟弟千万不要被她引诱坏了!他立即到街上去查访。正月的晚上,家家在屋里灯下闲谈或者玩牌,街上是冷清清的。远看村外荒野处,有点点的磷火闪着。他毫不思索地往西去,走过小庙,到了一枝花的家。她家的街门还没关哪!一进门只见屋里点着雪亮的大罩的油灯,五六个男女在炕上赌钱。
大家见何大来得奇怪,一个青年歪着头对何大说:“这不是何大爷吗?什么风吹到我们这群里来了?”何大见何二并没在这儿,一枝花也没在场,只有小红鞋在炕里说:“哟,何大,怪冷的,既来了就别忙,过来烤烤火盆。”何大不好意思回话。
刚才那个说话的青年又笑着扬声说:“不用烤火,就你这么一句话就够谁热乎半年的了。”小红鞋笑着在他肩上打了一拳。
何大十分看不惯这情形,心想幸亏弟弟没在这儿,他搭讪着说:“不烤火了,我找个朋友,他没在这儿。”说着转身出来,还听得有人哄笑着说:“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这是一枝花的劲儿。”何大听了很刺耳,后悔不该到这种地方来。还好,这儿倒出入自由,进来没人拦,走了也没人送。只是小凤如果知道了怎么办呢?他匆匆地走到大门外,又想弟弟到哪儿去了?一枝花一定和他在一起……他在回家的路上徘徊着、寻思着。正月的夜风吹着他的腮,他加快了脚步走。才进大门就有人拉住他,一看是何二。
到了何二的屋,很暖,冻了的脸觉得发痒。何大正色地说:“老二,你刚才在哪儿?”
“哥哥别问了,看爸爸知道说我。我往一枝花的屋里去了,我听见你的声音就从后门溜回来了。”
“撒谎吧,那么快?我一点影子也没见。”
“真的,她的屋子在后边厢房里。一定求你替我瞒住,是她约的我,我敢赌咒,再也不去了。”
何大注视弟弟慌愧的样子,才冷冷地说:“不是我管你,因为你是娶妻抱子的人了,要是走邪路,一家子人就都完了。记住!咱们是靠力气吃饭的,一荒唐,吃都吃不饱了。”说着叹了一口气。何二点着头,红涨着脸,他是在追悔哪!何大站起来要走,想想又停住说:“不要对你嫂子提这件事儿!”
元宵节,何二家的带着欢喜儿回来,从娘家带了不少珍食,什么蜜麻花啊、芙蓉糕啊……给婆婆送去一盒,给小凤送去一盒,还留了几盒在橱里,预备给欢喜儿吃。这天是十四,非常晴朗。到月升时候,何家把两个铁丝编的大圆灯笼挂在大门外,白纸外面糊着红纸剪的大“何”字。忽忽的火光把门外照了两个大的光环。黄色的光一直映在大道上。院里有一个数丈高的杉杆,在空中的那一端扎了一把松枝,在松枝里挂着一盏小灯,是用绳子上下拉的。这灯叫“天灯”,是何大伯点的,为的给幽冥的鬼魂照亮,这灯自从欢喜儿落生的那年灯节点起的,一直点到他娶妻,每个灯节都不可废,为的是叫他长寿。
在秋千架上还有两盏灯。渐渐地月光掩过了灯光,宇宙间正是幽辉万顷的时候,来了一群打秋千的人。孩子很少,差不多都是一二十岁的小伙子。今年没有秧歌,人们只得找秋千打打,他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都有一枝花;但是今天她没来,大家不免扫兴,不到一会儿就都散去。何二经哥哥的劝告,而且妻子初回唯恐她看出毛病来,所以晚上挂完灯再也不出屋门,一天总算平静无事地过去。第二天元宵节,有钱的人家门口挂着花灯,聚了许多人看灯,年来又不许放爆竹,倒也幽静宜人,不过人们总不能免俗,都爱热闹,所以何二的院里虽然没有花灯,只一个秋千,就比别处热闹许多。
一枝花今天改了装束,她的头发剪短了,齐齐地下垂着,偶一回头,那齐起的短发就像流苏穗子似的一致摆动着,别致而可爱。她并没如大家所期望的荡秋千,只是依着秋千柱子望着厢房窗上的人影,那大影子是何二,他怀里还有一个小头的影子,那一定是欢喜儿,何二家的呢?哪儿去了?她正凝神想着,忽然有人拉了她的袖子一下:“来一次,好好打一次,我们也眼皮上挂钥匙,开开眼!”这人还没说完,大家一阵哄笑。
她垂着眼帘,转过头去,究竟是谁打趣她?她不管。只是像一头怒了的小山羊,摇摇头,短发那么一扑拉,另一个又撩逗道:“我送你吧,要快要慢?”“别找骂!少耍贫嘴!”她怒冲冲地说着,见何二抱着孩子低着头到北面屋里去,好像没见她似的,她想拉住问他为什么不理她?只是在人家的院里,又这么多的讨厌鬼围绕着,一吵嚷叫何二家的听见,反倒显得无私有弊。她心里很不痛快,不管它,且乐会儿再说。她旋风似的转过身来,拉住两个索子往踏板上一跳就往高里打起来,不一会儿,高得和秋千大梁一样平了,那群少年拍着手笑着,她像醉了、狂了似的还是不停地悠荡。她见月光照在房顶上、她见月光照在远远的田野间,从上半是玻璃的窗子她见何二在窗里,她见何二坐在何二家的背后,秋千那么飘、飘的,她在许多人的头上,她见何二抱着孩子,她见何二家的盛元宵给大家吃。她觉得杉杆上的天灯也到她下边了,她见月亮也在她下面。她觉得身上软软的,她觉得一片黑、一阵疼……一枝花把秋千绳子弄断了,掉下来。
大家一阵乱,怕事的跑开了,胆大的叫二嫂出来:“二嫂,扶扶她,她跌晕了。”何二家的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和何二的一段故事,觉得一个姑娘夜里出来打秋千——有点轻视她;不过年轻的人谁不好玩呢?又是元宵节——她心里宽恕着,而且看躺在地上的姑娘很美、很可爱,可怜摔在冻了的地上!脸色苍白,口里有一丝血,在月光下显得很凄惨。
她大胆地扶起她的上半身,又喊着:“嫂子,来!帮我把她搭到屋里去。”小凤胆子小,哆哆嗦嗦地出来,歪着头,不敢看她的脸,抱着她的腿把她搭在何大妈的炕上。炕中间已经摆好一张小炕桌,上面有几碗热腾腾的元宵,还没人吃。何二家的还扶着她的头,吩咐何二:“把你儿子放下行不行?打一个热手巾来!”何二正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听见吩咐忙把孩子交给何大妈,打了手巾递过去。何二家的先替她擦了嘴上的血迹,又换了一个手巾擦着,揉着她的太阳穴,又给她往嘴里灌了一匙子温水……渐渐的,一枝花睁开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人,只是不知谁扶住自己。回头见是何二家的,她心里很感动,好像自己有对不起她的事,她反倒宽大为怀地救了自己。她小声说:“何二奶奶,叫您受累!”何二家的低着头问:“好些了吗?欢喜儿他爸爸,给她盛碗热元宵汤来。”
一枝花听了,心里十分难受的说:“不,我要回去了。”说着想要起来走。可是她的妈“小红鞋”已经来了。她半老的脸显着焦急的样子。没容得向大家打招呼,一眼见自己女儿坐在一个媳妇的怀里,并没怎么样,心就放下去了。
笑骂着:“那群小兔羔子说你摔坏了,你倒坐在人家怀里享福……多亏婶子大妈的操心,过后我得好好谢谢大家伙儿。”说着对炕里抱孩子的何大妈说:“哟,大妈您好?我还没给您拜年哪!您不认识我了?我可是,我是小庙后头、后头马三家的呢。”
何大妈一向是那么马马虎虎的,而且马三家的又不像“小红鞋”那么刺耳,她只当是本村的一个媳妇,轻易到不了自己家。倒觉得稀罕,直往炕里让,又让吃元宵。“小红鞋”在男人群里倒觉得自然,女人们也很少这么捧她,向她客气。所以她乐而感激,果真要吃,不是她馋,只是她觉得光彩罢了。一枝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酸酸的,急急催着“小红鞋”走了。何二好像心里有隐秘似的总躲着何二家的视线。
何大妈才仔细问何二家的:“刚才那娘俩到底是谁家的?怪招人爱的,都那么好看。”
“我也不认识,嫂子是本村的人准知道吧?”小凤从小就知道“小红鞋”的事,只是不好意思多说。
她说:“她们是小庙后马家的,因为在村西边,不常到村东来,所以不熟。”这件事就这么隔过去了。
二月中旬耕地的时候,何二家的又生了一个儿子,大家叫他二喜儿,二喜儿三朝的时候,许多人来吃片儿汤、送礼。“小红鞋”一下送了五十个鸡蛋来,当时大家待她仍有面子。不巧,遇见本村一个货郎(卖针线杂货的)的老婆,这老婆恨她和货郎有那么一手儿,就在吃汤的时候风言风语地说:“猪肉不上刀,骚货不上桌,也跑这儿充人来了。”
“小红鞋”又不好往头上揽,只得说家里忙,到何二家的屋里看看孩子,还给了孩子一块“看钱”说:“留着买帽子吧,省了我把孩子看丑了。”
何二家的倒过意不去,觉得她是回报灯节的人情哪。其实五十个鸡蛋已经不少了,还给钱做什么?她给的又那么恳切,不好推辞。就约她女儿来玩,好像多么熟的朋友似的。“小红鞋”前脚走了,货郎老婆后脚就进来,也装作看了看孩子,然后说:“你们这人家,怎么和小红鞋来往呢?”
“谁?”
“小红鞋,就是才走的那个老婆,你不知道她叫小红鞋?她是这村里明出大卖的,她闺女叫一枝花,也不是好货了。好人家没人娶,满街上跑……”没容说完,何二家的心里不高兴。不论如何既已经来往了,有人这么谩骂和自己来往的人,她是不满意的。
于是支吾地说:“您吃汤了吗?”那货郎老婆点点头,还是不离原题地说下去:“小红鞋当初卖得很贵,房子地都有了,不用女儿挣钱。可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丫头不用挣钱倒愿意白送。这村里的年轻人谁不想占她点便宜?像你们二爷他们弟兄俩就不至于……”说着怪头怪脑地从窗户的一小块玻璃往外看,又往何二家的跟前凑凑小声说:“可是我听人说:有一天你们大爷从她家前门出来……又有人说……二爷从她家后门走的。唉!反正人嘴是臭的,好说不好听的,你可别介意。”何二家的不免心里一动,但是她扬扬眉又忍住了,镇静地说:“人们可真是少见多怪,住在一个村里还不许上谁家坐坐吗?谁家没个三亲六眷的。”货郎老婆满想挑拨得何二家的起了怒火,跟着她痛痛快快骂一顿也出出气;没想到她却这么贤惠,自觉没趣地走开了。
何二家的并没把这些话问何二,只是心里不免觉得厌恶。她想出了满月再说,究竟怎么样也好做打算。不过她想何二不会负了她的。
一个月匆匆地过去,孩子用小被盖得暖暖的躺着,欢喜儿也知道爱小弟弟,他摸摸孩子的小脸,又摸摸孩子的小软头发,对妈妈说;
“小弟弟叫我什么?叫我哥哥是吧?”何二家的正在梳头,对他说:“对啦!叫你哥哥,你会看着他吗?等会儿我出去一会儿,你看着他好吗?”
“好,我会。猫来我打它!”
她从后院经过,托付了小凤一些话就从后门出去。农人们有的在田里下种,有的在园子里分畦,幸亏没有人看见她。人人都那么忙着,因为这是上午的宝贵时光。她从一个小林子里穿行,冷露水把她的夹裤打湿了。她已经到了小庙后,乘人不备到了小红鞋的院里,见她们母女也和普通人家一样地工作着:在日光里晒豆种。一枝花低着头搓豆种的干皮。
小红鞋见何二家的来了,如获珍宝似的欣喜,连说:“这可没想到,孩子有奶吃吗?才过满月就记挂着我们娘儿俩。”
“那天叫您费心,我来看看您。”
三个女人坐在屋里,何二家的细看一枝花,的确很美。只是活泼泼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叫人不安,好像心里的事叫她看透了似的,何二家的加倍忍住不提那件秘密,大家寒喧了一阵子,何二家的说:“姑娘忙不?有工夫跟我坐一会儿去。都不在家怪闷得慌。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不敢强请。”
“哪儿的话,二奶奶说远啦,去吧!丫头,头吃晌午饭回来吧。”
何二家的和一枝花走到池塘边的青石板上,何二家的坐下了说:“姑娘咱们坐在这儿吧,又可以看山水树木,又安静,真的,你叫什么名字呀?”一枝花听问的话和说话的神气都是极不自然的,把自己从家里约出来,已经够冒失的了,现在却不肯往她家里领,只坐在这池塘边上算怎么回事?她心里很不愉快,现在又问起名字来了……她忍着满腹的不快说:“叫我丫头、姑娘都不要紧,从小就没有一定的名字。二奶奶有事还是直说吧!我的豆种还没晒完哪。”
何二家的并不比她笨,见她还没受审就生起气来,不免一笑说:“那么姑娘,有人说你的闲话。他们说你和何二……”
“怎么?”
“他们说何二常到你家来找你,是吗?”
“是他自己要来的,我并没有拖他来。不过闲话是闲话,人不能不凭良心。他只来过一次,以后不但不来,连面也没见过。其实我蛮可以不承认,推一个不知道你又能怎样呢?可是我想没有什么可瞒你的。他来了我们还没容得说话,他哥哥就来找他,我叫他见他哥哥,告诉他:我们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事,但是他却胆小地从后门走了。我要早知道他那么怕他哥哥……我一定不会管他的。”
“我想他不是单怕他哥哥吧?”
“那么是怕你了!我都对你讲了吧,你要明白呢,回去别和他提,大家从此罢手,我妈也不再去高攀了。其实你对人是很好的,只是……唉。你要是不明白就回去审他吧,你知道我们娘儿俩是很苦的,从我爸爸没有了,多少人欺负我妈,本家逼她改嫁,也不过是图那二十几亩地和一处整整齐齐的房子!但是妈有我累着,不愿改嫁,怕我受后爸爸的气,她守着不走。不走就有人欺负她!她只得狠心走了一条旁路。她认识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县里的、村里的,谁不知道我妈!嘻,我妈!”她说着从石边上摘了一小截嫩苇子,玩弄着。又说:
“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我妈了。房子、地保住了,我也平平安安长了这么大。我佩服她!等我长大了,外婆家给提了亲事。几次都叫咱们村里的流氓给破坏了,妈就着急,也怨她自己把我连累了。她怕……所以有人来提叫我给人做小,妈也要答应,怕我终身没有着落。我想人一辈子很短的几十年,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过呢?嫁给个老头做小,杀了我也不干!以后妈就不管我了。她说:随你吧!命好了早早嫁个好人。命不好了呢,就跟妈过一辈子也没什么!我就不信为什么我们娘俩的命就改不好?我不信!我到处留心,唉!事情真糟,偏偏遇上他……你放心,何二奶奶,我命不好吧就算了。只是我不再连累你,以后决不理他,咱们也少见面吧!因为见了你……”她说着转过头去望着春天青青的远山。何二家的听了半天,似乎忘了自己对这件事的关系,好像听了一件悲哀的故事。而且听这故事的主角自己哀婉地叙述,她的泪在眼里直转。半天才想起自己就是这悲剧的促使者,才惆怅地说:
“可是我喜欢你,让我常见你,姑娘。”
“不必了,你是何二奶奶,我是一枝花,不是一路子人。到将来免不了许多苦……反正你放心了吧?我该回去啦!”一枝花把手里的嫩苇子搓弄得稀糟,信手一扔,站起身来,拍拍土毫不留恋地走了。啊!三月的恼人天气!何二家的心里不知是胜利还是失败,只觉得空洞洞的,麻木的腿站了两次才站起来,走到后大门外,见欢喜儿正在找妈妈:“妈妈!小弟弟直哭,大妈哄不好呢。”
何二家的给孩子吃着奶,眼泪一对对地落在孩子的小身子上。小凤莫名其妙的说:“怎么好好的,哭什么?哭多了,孩子没奶吃。”何二家的急忙拭了泪,把小牛支开,拉住小凤的手说:“嫂子!假如哥哥有了小媳妇,你怎么样?”小凤脸一红说:“才哭完就来开玩笑,他有小媳妇更好!省了我一人忙。”
“说实在的,嫂子,假如我也给欢喜儿的爸爸娶一个,我们相处得好吗?”
“你怎么啦?出去一趟‘撞客’了?什么邪门歪道的,说的话我都摸不清是怎么回事。”
何二家的把她的奇遇一五一十地完全告诉小凤,小凤才明白她悲哀的原因。小凤也觉得一枝花太可怜!只是这怎么办呢?一个男人如果有两个女人,这家庭就完了,再没有幸福可说。假如何大也……她真不敢“假如”了。
于是,正色地说:“别胡想了,这件事总算没闹起来,以后别提了。要是叫大伯知道准得骂他,这样吧!咱们留心给她找个好主儿吧!远远的,在本村怕不容易了。”一阵无边的沉默。
春雨连绵的天是农家的快乐日子,一则春雨是小苗的甘霖,二则他们可以在家里做点换样子的事。林大奶奶正在屋里跟石头说话哪,因为石头不爱念书,已经辍学。林大奶奶教导他种田的事、做人的事,他也不十分留心听。只是不再上学了,他十分得意,东张西望的,神不守舍。林大奶奶对他早已没多大希望,今天见他因为辍学倒乐起来,更觉失望。外面滴滴的春雨下在花树的叶子上,显得十分的凄凉。
她叹息着说:“去,到外面去,在堂屋里编编条筐,要不戴上大草帽去拾掇柴棚里的柴。”石头果然走了,不过他没去堂屋。林大奶奶一个人凄凄地躺在炕上,外面雨还没停。她觉得一个高身材的人进到屋里。脸面没看清却觉得是她丈夫,是嫁后不久的光景,只听他说:“我又回来了,你也该欢喜欢喜了!”又觉得他拍着她的肩说:“起来,起来,别装睡。何大娶你来啦!”
她要起来和他分辩,觉得他没死,只是在外乡久不回来。可回来就试探自己,真委屈!就呜呜地哭起来。有人推她说:“大奶奶别哭啦!”她张眼看原来是小牛的妈。她想起梦里的境况还不胜悲叹。小牛的妈说;
“大奶奶,你说多喜欢哪,小凤生了一个孩子。”
“是吗?男的女的?”
“女的,女的也好。她出嫁这些年没个孩子怪冷清的,何大打发人接咱们来啦!叫你们长工看家,咱们去吧。”
“还下雨吗?”
“下哪,只是小多了,咱们换上油鞋。”
小凤也做妈妈了,她的小家里有这个小人儿降生以后立刻热闹起来。何大妈也喜欢,因为何二家的都是男孩,有一个女孩来了倒觉得如意呢。所以这小姑娘的名字叫“如意儿”。如意儿降生的年月好,赶上丰年,有这么一场春雨,谁还敢说秋天没有丰收呢?何大几年来辛苦的结果,又多了几亩田,他已经有三十亩田了,还不是如意的事吗?
在如意儿弥月的时候,何大伯却得紧病死了,是肺炎。弥月的所有礼俗只得罢免。这老人的丧事就哀痛庄严地举行了,他的坟就在他自己园北的何家老坟里。他安静地永睡在一棵松树下,这松树正对着何家的后门,老人的灵魂看着这些如意的孩儿该含笑九泉了吧?只是何大妈十分悲哀,只得把欢喜儿哄过去给她做伴、解闷。云子也时常带了孩子来看她。云子也有两个孩子了,多么快的时光啊!小的大了,大的老了,老的死了……不论是人、是动物或是植物,都脱不了这个循环呢。
只是有些却例外,他们很小或者很年轻就夭亡了,那么可哀痛的夭亡!但是那些健壮的则还是按着少长老衰的公例活下去的,又怎样呢?只是平凡些罢了。
六月的夜,人们在户外纳凉,讲着毫不连贯的趣话。何大把如意儿送给小凤去,因为她早就睡在他的手臂间了。他又出来找那一群纳凉的人。但是已经散了,空留着深沉的夜色,远远听见有女人咒骂的声音。只是一阵又隐约了、小了。他想进来关上大门。但是他记得何二是在外面的,怎么没见他的影子?于是不关大门到院里叫道:“老二,进来了吗?”
只听何二家的代答:“没进来,他出去不小时候啦,您没看见?”
“那么我再上外面看看去。”
天上的星是那么繁多,村里村外都那么深沉,织罩着神秘的气氛。村边的树黑黝黝的好像童话里的巨人似的站着。何二喘着气,抓住哥哥的膀子,断断续续地说:“哥哥!一枝花,打死人了。”
“什么?”
“一枝花,把村副的儿子用大烙铁打死了,哥哥。”
“进来。”何大把受了惊的弟弟拉进来,关上大门,坐在院里瓜架下,何大听着他还在微喘。
“你怎么那么傻,在街上那么大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进去送如意儿睡觉,我们本来打算等你,后来隔壁的三发跑来说:‘小红鞋家里出事了,走!看看去。’大家都一窝蜂似的去了,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不再登她家的门吗?所以转身要走,他们拉了不放,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去了。哥哥!她却被人绑在树上,她妈哭嚎着要求人解下来,不但没人答应,反倒拳头、脚地把她妈打了一顿。她穿着小花褂子,衣襟上有许多血,头发乱得像一团草。听说:村副的儿子早就动她的心思。只是,她不理他。可巧,今天她妈妈到别人家串门子去,叫那小子看见了,他就到她家去。起初,她还和和气气地应酬他,后来他……他不规矩起来,她就拿起手边做衣服用的烙铁狠狠地打下去,他的额角破了,溅出许多血,但是并没有死,他马上跑回家,到家就躺下了。她在盛怒的时候还不明白自己做的事,并没有跑。地方的保甲长们就把她抓住了,绑在庙前的旗杆上!”何二已经接不上气了,“他们说:村副不想打官司怕丢人。只想私了这案子,他儿子好了没话说,要死了,也一烙铁敲死她!怎么办?她太冤枉了。她,她似乎看见了我,还对我一笑。好像她做的是一件快心的事叫我对她贺喜似的。哥哥!她没有错!就活活打死她吗?她要死了,我忘不了刚才她那样子:小花褂上有血、头发像乱草,还对我笑一笑,那一笑……”
何大怜爱地抚着弟弟的肩说:“你放心,她死不了。她不会就死,还有村长哪。你睡去吧!你受惊了。”
“不,我睡不着。”
何大只得扬声说:“把老二叫进去,他在瓜架底下睡着了。”何二家的真出来叫他,他无可奈何地进去。
何大向小凤把这事说了,他要到庙上去看个究竟,小凤说:“你小心,千万不要看不平的时候又招祸。”他点点头走了,后门走的。路远的地方那么静悄悄的,可还不到小庙,已经是人声嘈杂,灯笼火把闪着。一枝花还绑在旗杆上,她的头垂着,头发挡着脸,大家兴高采烈地谈着,异常兴奋,因为在他们平淡的生活里没见过这么刺激的事呀。他们都不肯去睡,他们等着看一烙铁完结这俏人儿是个什么样儿,他们等着听小红鞋号哭亲生女儿是个什么声儿。还有女人们,她们有的已经心痛地用衣襟拭着泪,甩着鼻涕,有的却咬牙切齿地想早点看她出彩。比如货郎老婆吧,她也在场,她自然想一烙铁打死一枝花,捎带着再一烙铁打死小红鞋,大快人心。村长来了,摇着手里的翎扇说:“给她……咳咳……”他不住地咳嗽起来。这时人们鸦雀无声,一枝花抬起头来看了村长一眼,又垂下头去。啊!这是什么景象啊!这是未开化时代对付谋害亲夫的女犯人的景象。没想到在这文明时代——真是文明时代!看村长手里虽然拿着翎扇不是也戴着手表呢吗?在这文明时代对付一个拒抗强奸的少女却有这番景象。文明!这会儿小红鞋不知哪儿去了。“一定是不忍见女儿的惨死才躲起来了吧。”大家这么想。村长咳嗽了一段时间又接着说:“给她松了绑!官事官办,这像个什么样,等着叫……”“等着叫县里知道还不撤我村长的职吗?”可是他并没说出来,什么地方保甲七手八脚地给她松了绑,她还站着不动。村长说:“一枝……”他想太不像话,可又不知她小名叫什么,只得说:“马三的女儿,你为什么把村副的少爷打伤?为什么?”何大在人群里听见村长只说打伤,那么不论官办、私办,一枝花是死不了啦,他倒替弟弟放了一半心。一枝花抬着头说:“他趁我妈不在家就跑到我……”
她还没说完一句话,却见村副斜刺里跳到庙台上,大声说:“你先住嘴。”又对村长拱拱手说:“村长辛苦了。”
“你的少爷怎么样了?”
“眼时不要紧,我看,我看村长回去安歇吧。我来问她。”
“这也是我分内的事不用客气,既然出事了,还是把它弄清楚也好放心。等我再问她……”
“我看就算了吧,总怪小儿犯这份灾星。”
“真不要紧了?咱们公事公办,别等着将来后悔,不是吗?”
“真不要紧了,只是一点疼痛之灾,不过这丫头还得给点惩罚。”村长已经暗中帮了一枝花不少忙啦,也不能不给村副一些面子,俗语说“官官相护”嘛!他就笑了笑说:“好,你吩咐吧。”
“还是村长定夺吧!这样公平。”
“那么……罚她站一夜庙台吧,要不打她几十鞭子……”村长今夜兴头很好,转过头来对大家说:“来个公断吧,是打,还是罚站?”村长的确文明,因为学校现在不是很时兴罚站吗?大家胡乱地喊了一阵:“打!”“罚站!”什么都有。村副很气愤地说:
“罚站?打了人家一个大洞,不定死活,罚站?”
村长又追问了一句:“到底要紧不要紧?”村副又恐怕说厉害了,一审,把儿子的丑行问出来丢人,对村长小声说:“不要紧。”
“那么罚跪吧!”村长说完了。村副也点点头。可是一枝花却回过头来果断地说:“打吧!我没给人下过跪。”
天已经不早了,由地保们狠狠地抽了她二十皮鞭子。她咬住下唇忍着,打一下,痉挛一下,结果晕在庙台上。大家总算看了一幕“夜审一枝花”的活戏,满意地走开。何大忘了顾忌地跑到小红鞋的家里,只见她到处烧着香,祝祷着、祈求着,求神保佑她的女儿,求祖先,求她死了的丈夫……一听何大说她女儿的拷打已经完了,正晕在庙台上,她抛下没点着的香就跑出去。
人都走了只剩下村长、村副、地方保甲还在商量什么,见她来,都不出声了。她抱起披头散发的女儿,哭得气噎声塞时,村长说:“马三家的听着,你女儿持铁行凶,村副的少爷受了重伤,村副为人慈善,不加深究,只打了她几鞭子,你把她扶回去吧。从此各人善罢甘休。”小红鞋见他们把女儿打得半死还送人情,恨不得撕破他们那两副老脸;但她是有经验的,她在人海的凶险波涛中冲撞了一生,什么不明白?只要女儿保住性命就没什么再说的了。即或女儿真死了又上哪儿说理去?她抱住女儿的身子,觉得温暖过来,她只得破涕强笑地说:“谢谢村长、村副,高抬贵手饶了她,我不会忘了二位的好处,以后凡事多照应,我也就有福了。”两个老朽听了她的话,都觉得从心里到肚里那么热丝丝的好受。村副晃着脑袋说:“倒是知理的妇人。”
都走了,家家都关好大门,庙台上这对孤单的母女无援地搂抱着,老槐树沙沙地响着夜风,庙檐犄角的铜铃叮叮地响着。寂静、森严、可怕的夜;一枝花的身子虽还温暖,但是仍没有知觉,母亲想抱走她,但她已经是大人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抱。何大还没有忍心离去,他觉得这黑暗里也许还会有什么来欺凌她们。这时,何大走过来,小心地把这受伤的女孩子拖回家去。
此后,村长早早晚晚常出没在小红鞋家。
一个风暴的夜里,小石头在地下的板床上睡着,林大奶奶开着窗子看闪电,一条条金光用各种姿势自空中射下来,大小不同的雷声喧闹着。她很喜欢看,也喜欢听,比一个平静的夜有趣多了。她见金光交错,她见金光追逐,还有被照出的乌云哪,像龙、像怪,是乌黑的、庞大的,没有雷闪那样痛痛快快的可爱,而是可怕、可怕。像龙、像怪,越来越低,她吓得把窗子关上。盖好被单躺下想睡,只是睡不着,想起许多不愿意想的事。想起……想起春天小凤生如意儿的时候,想起何大待小凤那么好,想起一枝花拿烙铁打伤人……她又想等着我也预备一把烙铁,又可以做活用,又可防身……
林大奶奶觉得窗子没关好,又起来关窗子,可是无论如何关不上,有人推着,有人、有人,她想喊,喊不出声来。一个人从窗外跳进来,是林二,林二嬉笑着,林二往她身上扑来,林二用嘴堵住她的嘴,不能说、不能喊,林二解她的衣服,她记起炕头上有一把大烙铁,她摸到烙铁用力往林二头上打去,呀!他死了,躺在炕上,流了许多血,林二的脸好难看,像鬼、像鬼,那么白,白得没血色,是白骨头……她吓醒了,一身冷汗,她点亮了灯,雨已经停了,石头还在板床上睡哪,灯影摇摇的,十分恐怖。她更不敢灭灯了,天哪,快些亮了吧!她需要光明!!
渐渐地她病了,她约小牛母子来给她做伴,她晚上怕,不是怕贼倒是怕起梦来。有一次她自己照照镜子,也不觉诧异起来,这么一个瘦骨支离的人是她吗?是那个俊俏的林大奶奶吗?除了一对黑痣以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呢。时不时还下午发烧、夜里说胡话。小牛的妈很害怕,有时要喊起石头来做伴,石头却嘴里呜拉鸣拉地咒骂着,装睡、装说梦话,不肯起来,有时候即使起来也是摔东摔西的不高兴,后来还是小牛看不过了起来帮着妈妈。他虽然才十几岁,但是已经长得很高了。林大奶奶见有他们母子给做伴也就安心些,多睡会儿觉,如果人一离开她,她就怕,怕得缩在炕角,等离开她的人回来,她就拉住不放,或者倒在人家怀里哭起来,哭得哀哀欲绝。
秋收才罢,小凤来看她,只因为有如意儿不能陪她太久,只是安慰她一番,把如意儿交给妈妈,小凤为她做些可口的饭食。见她日来瘦得已经不成人形,实在可怜,想起她往日对他们夫妇的许多恩惠来,总要偷着在堂屋哭。经小凤仔细地做饭食,她居然有些起色:也不说胡话了,也不哭叫了,先生大夫的药也肯好好喝了。小凤想如果她病好了该多么好啊,也许会恢复她原有的健康呢,想起自己给她家种萝卜的时候,自己饿得那么瘦,她却粉嫩白俏的。才几年呐,她反倒瘦了,自己却胖起来,就是妈也胖了,如果没有她,自己不会做何大的妻子的,没有她,小牛和妈连一间草房都没有,不知要流落到什么地步呢。她是自己的救星,她是菩萨,她是活神仙……但是她为什么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呢?真希望她一天比一天好下去!
一天晚上,小凤已经回去了,小牛的妈才关后门的时候,忽然想起石头没在屋里,林大奶奶已经睡着,她不好离开,只得叫小牛往后院长工屋里去找找,叫他快来睡下好关门。一会儿小牛回来说哪儿都没有,小牛母子都焦急起来,又不敢叫林大奶奶知道,娘儿俩一夜都没睡好等石头回来,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消息。早起后叫小牛把何大找来,偷偷把事告诉他,他皱着眉叹口气说:
“为什么叫她遇见这么多倒霉事呢?我先看看她,再去找石头。”
何大硬着心肠走到病人屋里,只见她已经醒了,在枕头上张大了眼睛好像等着什么,她见何大进来,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枕上,可是还微笑着,声音哑得沙沙地说:
“何大哥,如意儿的妈没来?……石头走啦?”
“没有,只是出去了,有事吗?我去找他。”
“不用骗我了,我都知道。他从柜里拿钱……我还觉得……只是,我没有精神喊他,他走了好。你……不用找他。”说着她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了说:“大哥,你……我快死的人了,你说句公道话!我……有什么不好的行为没有?我……”
“大奶奶好好养病,不要再说话费神了,我把石头给你找来。你是善心的人,一生没有办过错事,好好养着……”何大的泪已经在眼角转着,他长叹了一声,就急忙出来了。何大不停地走出大门去,去找石头。
石头跑啦,还偷了林大奶奶的钱。只是林大奶奶不许追究,石头又没亲父母,别人就更没人过问了。也许有人唆使石头这么做的,林大奶奶因此暗暗生气,病又加重了。白天总睁着眼睛往外看,看一会儿,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匪!匪!匪!
大家满望今年丰收后,可以平安过一冬。因为去年旱,明年怎样又不可知。今年幸亏有十成秋收,村里人都庆幸着、感激着,谁知又闹起土匪来!谁也不知这些匪从什么地方来的,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看样子却也和村里人一样长着黑头发和黄皮肤,为什么当土匪呢?据说,据男人们说:大队的匪,数也数不清,一个小村他们要几千块钱,还要米粮、要衣服、要鞋……凡是实用的东西都要。村长、村副吓得奴颜婢膝地侍候着,没人敢往县里去报,因为到处是他们,路已经不通,整齐的房子都被他们占了,住、毁、烧东西、杀鸡鸭、牵牛马、调戏奸污妇女,甚至杀人……天哪!人祸比天灾更可怕得多。
何家本想逃到山里去,但是已经晚了。那么等着吗?西村已经被匪打死几个富户了,像何家还没有引起匪的注意。但是一二等的富户完了,不就……而且匪势比水火还猛,不见得会按次序来吧?
在夜色苍茫中,何家用两头牛拉着一辆车,从后门赶出去:车上有两个年轻的女人、三个孩子、几个包袱捆在车尾上。何大妈不肯离开她的老屋,她宁愿死;这辆双牛拉的车由何大赶着、何二跟着,到了林大奶奶的后门,小凤下来通知她妈一声。她妈不肯走,她说:人老了家又穷,不怕,只把小牛打发去。小凤来见林大奶奶,见她正昏迷地睡着,小凤不得已轻轻推她一下,她立刻醒了,见是小凤,喜欢地拉住小凤的手,欣欣地说:
“你夜上也有工夫……出来?我正等你有……有……有事!”
“你起来,我扶你走,村上来匪了,和我们一块走吧,到山里去逃难,我妈看家!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一块拿着走!”
“什么?匪?我不怕,你妈妈为什么不怕呢?”
“她老了。”
“我还年轻吗?哈,你快走吧,我……不怕,一辈子什么罪都受了,就没有见过匪!这回凑全了。还不好吗?!”她的声音虽哑,但很清楚。又想她说得也是,病成这个样怎么走呢?只是她这么病着抛下她十分不忍,于是,呆立着不动。
林大奶奶从身后的被堆里拿出一个旧绸子包说:“这点东西你替我带去保存着,回来我要活着就再给我,我要死了就送给你,反正一样的……”
何大拿着鞭子来催促:“你快扶她走啊!枪又响了。”
“她不肯走,你劝劝她。”何大听了急得说不出话来。
“你俩走吧,快!我不怕。你们再不走我可急死!”
何大只得拉着小凤走了,小凤掉着泪回着头,林大奶奶却转过脸去不看她们,小牛跟在后面。
牛车走得那么慢,枪声响着不像交战,像示威。不知又在逼着什么人做什么哪。走进北山时,路上石子很多,大车颠得山响,牛在喘,孩子从妈妈怀里震醒了,哭。女人只得喔喔地拍着哄着。山里毕竟荒凉,没有匪的痕迹,还算平安。到了山坡下,车已不能再走。大家只得下来,把车拴在一棵大椿树上,把车轮卸下来推在蓬乱的灌木丛里,这样车就丢不了啦,然后把东西驼在牛背上牵着,女人抱着孩子,欢喜儿哭着说“扎脚”,何二只得抱起他来。才走到山腰里,听见对面有人,大家以为是匪,吓得蹲在草丛里,女的赶紧把奶头塞在孩子嘴里怕他们哭,及至听见对面也有孩子哭的时候才知道也是逃难的,大家又站起来往上走、爬。等到了石佛洞的山门外边,都累了,坐在石阶上。对面的人也赶到了,一个男子说:
“哥儿们,借光了,我们也是逃难的,这是石佛洞吗?”
“是,你们多少人?”何大问。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他们叩了半天门,庙里已经没有和尚。不知是云游去了,还是怎么样,只有一个看庙的俗家老头,暂时借给他们两间偏房。每一间里有两三口寄存的棺材,并没装死人,只是有钱人的存项罢了。棺材究竟是棺材,人看了无论如何对它不能起美感,可是他们又累又乏的身体,不一会儿在土地上横七竖八地睡了。
天才亮,山鸟的鸣声已经很嘈杂了,小凤坐起来看如意儿,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何大的脚边去,小身子上沾满了土还有尿,可怜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就遇见这些苦,真不如不生她。因为没有孩子,何大还和她生过气,自己也为这件事伤过心;但是现在孩子是有了,却叫她受罪。小凤把孩子抱起来,小身子已经冻得冰凉。
白天来了,消去夜里的恐怖,殿外几棵小树的叶子已经丹红了。他们吃什么?何家倒是带了米来,但是一切用具都没有;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从家带个小锅来,有个铁筒也好啊。
看庙老人倒是好心人,借给他们锅用。欢喜儿高兴得满山跑,何二捉了虫翻过山头到后山下的池塘去钓鱼。同来的那一家三口人也相当快乐,看他们那样子很穷,身上穿得非常褴褛,也没有什么东西带着。但他们很怕土匪,因为那女人很年轻、很美,要是让土匪见到……真不敢想象。
男人们总不肯闷在庙里,到处去,三个女人只得在偏房里待着,彼此慢慢熟了,谈着家常、谈着匪……即使对房里的棺材也看惯了,有时候还把孩子放在上面玩。石佛洞里也常去,小凤每次离开屋子的时候,总是把那旧绸子包放在棺材后面,然后用稻草盖好。有一次,何二家的和那女人在佛洞前哄孩子,如意儿睡着了,小凤抱孩子到房里,把孩子放在地下的干草上睡着,从棺材后面把那旧绸包拿出来打开看:有一卷破旧的钞票、有两对笨重的金镯子,样子很老。大约是林大奶奶祖母时代打造的,一对是二龙戏珠的浮雕,另一对是拧绳的样子,还有一对黑黝黝的东西,好像年画上的元宝,只是没有那么好看,又沉、又笨、又黑,小凤没见过这些东西,不知道有什么用。记得听人家讲:金子银子会发亮,晚上不用点灯,可是这些东西没有这么大的光。镯子还好,就是那一对元宝形的东西太不亮了,上面还刻着字,在正中间的底下还有四方图章似的花纹。除了这些东西以外还有一个小纸盒,打开是用白生丝穿着的十几颗珠子,不十分白,也不十分黄,只是浅白肉色。她对这些东西没什么稀罕,平淡地包好。因为林大奶奶那么珍贵地交她保存,那么这些东西一定对林大奶奶是有用的,要小心替她保存。假如那些东西真是元宝和珍珠,是从哪儿来的呢?一定是她娘家祖传下来的,那就难怪她珍重地要小凤保存了。娘家!一个嫁了的女人对娘家是有海样深的感情的呀。
在一棵大枫树下,三个女人候着男人们回来吃饭,她们望着山里的树木多半换了服装:红的、黄的、褐色的……除了松柏以外没有绿色,倒也好看,山岗重重的,一处是一番景色,每次在村里只是看看远山,现在竟然住在山里,真是没想到的事。
“东南边那一道白茫茫的是什么?”何二家的问。
“不知道呢,也许是海吧。”小凤说。
“不是,那是白沙滩,再往远看,天和地相连的地方有一道亮得照眼的亮条,那才是海哪。”另外的女人说。
“你们村子离我们不是很近吗?你怎么知道这么许多?”何二家的不十分相信地说。
“我娘家就在沙河,那儿离这里二十六七里,离海边还有八里。我们那儿,我是说我娘家,地都是沙子:白沙子,种甜瓜、西瓜和条林,一丛丛的柳条棵子长在白沙子上很好看。我们看瓜的时候,在沙子里打滚玩……”她说着不禁惆怅了,望着远方的一片白茫茫的地方出神,接着又说:
“听说匪是从那一带来的,也许我娘家已经全完了呢……我们那儿的鱼才便宜呐!很早,很早的街上卖鱼的就喊得那么热闹;嫁了以后倒拿鱼当宝贝了,过年还不准吃着一条鱼,等我从山里回去,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
男人们回来说剿匪军已经开出来了,一半天该回家了,女人们喜欢得吃不下饭去,出来虽然还不到十天,可是念家的心却迫切得没法形容,恨不得剿匪军拿出孙悟空的本事来,一会儿就把匪兵驱除得没有踪影。因为人人都在热望着一件事的实现,反倒觉得度日如年了。天又阴起来,山里像下雾似的那么昏迷阴暗,小孩子们不住吮吸母亲的奶,欢喜儿也不欢喜了,想起奶奶来,哭着要回家找奶奶去。大约是黄昏了,呼呼地起了风,孩子的哭声被隐住了,满山满谷响起了震耳的声音,雨也追踪而至。他们只得依墙而坐,免得雨从没遮拦的窗里打在身上,他们带的衣服很少,冷得瑟缩着。他们三对夫妇和各人的孩子挤着,为的得些温暖。他们不知为什么老天发怒了,把天气变得这么冷。他们又冷又怕,山水的声音吼叫着,一种自然的威严震慑着每一个心灵。好在还没有雷、闪,不然还不知要恐怖到怎样呢!那黑棺材像怪兽似的蹲在黑暗里,让他们想到石佛洞里那个管理下雨的石龟,他们闭上眼希望睡着倒好些。结果是孩子都睡了,大人们忍着恐怖醒着。他们觉得声音太大了,山会不会倒下去?房子要吹毁了吧?洞里的精灵生气了吧?因为凡人住得太近了。怎么办哪?听说洞后面的隐蔽处还住着一条秃尾大蛇呢,据说这蛇是个姑娘生的,它每次去吃奶,那姑娘就吓晕了,那姑娘的父亲一怒拿菜刀砍它,它跑得快只砍去一截尾巴,从此它就住在山里再也不出来了,渐渐地也兴风作雨起来……哎呀!假如这秃蛇出来该多么可怕呀!听说它的眼睛像两个大灯笼,在村里常见山上有火球滚来滚去,那就是它的眼睛吧?不!那是狐狸炼丹哪。哟,山里还有老狐狸精,还能变成人哪,说不定那看庙的老人就是什么变的……在风雨交加的黑暗里,在这荒山破庙的深秋的夜里,他们的心就这么胡想着。好在风比雨大,天渐渐被吹晴,冷月的光射在这几个畏缩得像蛰居的冬虫似的人们身上,他们才清醒地恢复了神思。可怜的人们,就只需要这么一线光明。光明来到了,宇宙间才显出“人为万物之灵”来。在黑暗里呀,世界是魔鬼的。月冷冷地隐在古松的枝叶间,安慰着这一群受了惊的灵魂,像慈母,光是那么温柔、怜悯和慈爱,人们就安心地入睡了。山里斑驳地承受着这一泻万顷的银光。
匪终于是匪,剿匪军到了,胡乱招架了一番就逃往别处去,何家人总算结束了这段厄运似的山居,又回到家乡来。
劫后的老屋,已经零落不堪了,幸亏何大妈还健在,坐在门槛上,见他们来先把欢喜儿搂在怀里,落着泪说:
“孩子瘦了,想奶奶了没有?”
“想。”孩子自然地回答着。
衣服米粮没什么损失,因为不便携带,只是小鸡子一只也没有了,何二家的陪嫁衣物不少,但是侥幸匪徒没有进她的屋子,何大妈和小凤的屋里都进去了,看看,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没有年轻女人就走了,再也没有来,何大妈叙述着,又落下泪来说:“我就是想孩子们,一个人又闷又怕……”她又说:“云子家也没丢什么,只叫人家拉走了一条骡子,有牛的人家倒好,没人要牛,嫌牛走得慢……”
小凤从山里回来的下午就到林家去了。
院子里已经不那么干净了,有几堆砖头,上面已经被烟熏得很黑,显然有人在这儿架锅煮过饭,她的母亲一个人无聊地伏在炕桌上睡着,林大奶奶并没改地方地躺在原来的炕上,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眼睛虽闭着,却有一条缝,鼻子显得特别高,嘴微张着,两只手在被外,不时地动着,摸着被的边缘,脸白得像象牙,又像将要吐丝的蚕。
小凤小声叫:“妈妈,我回来了。”
“啊!啊!如意儿呢?”妈妈抬起头来,惊喜地问。
“跟着她奶奶哪!她怎么样了?院里进土匪了吗?”
“她!唉!”放小了声音说,“没有指望了!娘家人才走,后事都预备好了。丢的银首饰很不少,她倒不在乎,说反正也没有用了。她只说等着你哪!你没见过那些土匪呀,顶不是东西!在这院里住了五六天,好米好面地吃着,还打了长工一顿,可把人吓死,幸亏她病着……听说好些年轻的媳妇都……咳,都吃了苦……天打五雷劈的土匪!还和官兵打起来了。要不是官兵,说不定什么时候走呢!庙门上还有枪眼呢……”
“她病得这么重也没给林二送信吗?”
“她不肯呢,她说她死了就不管啦。”
“她还说胡话吗?”
“少了,出气的时候还费力哪……”
病人睁开眼睛四处看看,但是眸子已经不灵活了,颈项也硬生生地不能转动,听她在喉咙里沙沙地说:
“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我……我等不了……”
“大奶奶,我回来了。”
病人的脸动了动,不知是哭还是笑,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也不知她看见小凤没有?小凤过去握住她枯干燥热的手。她才觉得是小凤回来了,她的嘴唇上下抽搐着,似乎在哭,但是又没有泪。脸皮紧紧的,连眉头也不会皱。她沙沙地说:“何大……哥……没来?”
“来了,一会儿就来看您。”
病人把眼闭上,半天没动静。小凤用另一只手抹着眼泪,屋里那么沉默,一点声音都没有。忽然病人睁开眼睛说:
“你听!他来了!!”
果然,何大拿着那旧绸子包进来了。他对小凤说:
“你忘了把这个给她带回来了。”
“因为不知道这儿有外人没有,没敢带来。你就那么在手里明摆着拿来的?”
“怕什么?他们谁知道我拿的是什么呢!她好点了吗?”
“好了。你……回来了,我好了。”病人用力地说。
“他把您的首饰包带回来了。您收起来吧。”
病人已经不会回头,也不能仰头。叹了一口气说:
“我看不见……”
何大把身子侧过去,倾斜着举着那个绸子包。
“这不是吗!大奶奶,看见了吗?”
“看见了,可是……我要它有什么用呢?送给你吧……晚上,一块儿……一块儿吃饭……有热水吗?我渴……”
小凤要去烧水,她的妈妈却抢着说:“我去烧,我看你还是把如意儿带来吧,住在我屋里,大家做伴儿……”又小声说:“今天恐怕不……不行了,你叫如意儿爸爸先看她一会儿?”说着示意何大看一会儿林大奶奶,何大点点头,小凤母女都走出去。
屋内更沉寂了,何大不知为什么怕起来。人在临死前是可怜又可怕的呢!他轻轻地把那小包放在病人的枕边,退后,坐在炕沿上。
病人的眼睛忽张忽闭地好几次,突然睁眼见何大一个人在旁边,她想说话,又好像找什么。何大想也许是找那个小包吧?立刻拿了递给她。她只是用手推开,说:“我拿不动……送给你吧!那是我祖传的……求你收下,我……觉得只有你配……要我的……”这些话让她说来似乎太多了,再也说不下去,张着嘴呼气,吼似的喘着。象牙似的脸上有两朵玫瑰色。
何大想:她的病要好了呢!多么红润的脸色呀!她笑了,她笑着,她的呼吸声微细得再也听不出来了。他想:她要沉睡了。她要痊愈了该多好呢!
“你好一点吗?”他欣欣地问。
她张开眼睛,脸上的两朵玫瑰加深了颜色,眸子微动着,她在看什么。他又欠起身子,叫病人能看见自己的脸。她果然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表情。这时脸上的红色突然退去,眼角落下两滴泪水,手臂左右摆动着,张着口,像一条初离水池的鱼。渐渐地闭上眼睛,手也不再摆动了。他以为她真个静静睡去,动也不动地守着她。
小牛的妈端着水壶进来,何大对她摆手说:“不要做声,她好容易才睡着。”她把水放下,俯身一看,又摸一摸说:“哎呀!完了。她死啦!”
何大不相信,也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额,吓得缩回手去,他觉得冰凉得比那次求雨时摸的石龟的背还凉!她真的死了,这善良的人!这对他一向有恩惠的人就这样无言地死去了!何大把脸埋在一双大手里,哭了。
此后林家院里再也见不到她那和蔼的、生着一对黑痣的脸孔,再也见不到她那轻俏整洁的身影。代替她的却是林二继娶的女人——一个城里的土妓。
何大因为林家门风已改,就把岳母和小牛接到他自己家里去。没人挽留她们,因为林家唯一的好心人已经静静地躺在白杨下,毫无牵挂地安息了。哦,容她安息吧!那疲乏的灵魂。
夕阳下,田间工作完了的时候,常有一个扶着锄头,凝然伫立的青年,默无一言地在她墓边凭吊。
渐渐地他不常来了,任秋风吹着墓边的荒草,因为何大是小凤的。
在可爱的四月完稿 少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