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日历,只要看小白鹿髻畔斜插着的那朵白木槿花,就可以知道又到了三伏天,酷热的或者连雨的季节,农人们也都歇了锄,除了清晨灌溉菜园以外,没有出力的工作。庙台上、树底下、小河边、草场上……到处有嘹亮的笑语声,孩子们上树捉“知了”、下水捉青蛙;妇女们三五成群地看着孩子话家常或者纳鞋底——六月纳出的鞋底最结实。男子们却多数集中在一个地方,守候着小白鹿出来乘凉。他们有如古希腊的竞技者,在那辽阔的草场上任意地翻跟斗、打把势、摔跤、奔驰,又像那一般廊下讲学派的古学者,争着说话,说好听的俏皮话,也有的默默不语地望着那虚掩的神秘的栅栏门出神。门里是小白鹿的家。这些人彼此洞悉彼此心中的秘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守候小白鹿,但谁也不说出口来。
小白鹿虽然已经脱了重孝——她的丈夫死去整整三年了,但仍然穿得那么素,只是把白鞋换成蓝鞋而已。此外仍是一身白衫裤,发髻上又喜欢插一朵白色的花。春天的梨花、丁香花、白海棠,初夏的栀子、白山竹都有机会闻她的发香。到暑天她只喜欢戴白木槿——那大而淡雅的花朵、那朝开暮落的花朵,似坠不坠地斜插在黑而丰多的发上,只这一点,已经够美的,不是吗?
她在白天很少出来,偶尔在日落时到后门外站一会儿,又往往被这些守候者所烦扰,所以一会儿又退隐在栅栏里,是那么轻盈、那么飘忽、那么素。像什么呢?像打柴的人在月下见到的小白鹿。
她的丈夫叫王文祥,在三年前的暮春带着她——小白鹿,这异地的丽人回到故乡来。他在外经商多年,很想守着她过半世的快活日子,谁又知道在他们返里三月后,王文祥得时令病死去。村里人对着这归来不久的邻居之死倒没有什么感觉,但对这异地丽人总不免有恶意的猜忌和窥探的意思:有人说她是外方女伶,有人说她是从良妓,也有人说她是什么人的下堂妾……无论怎么样,完全是由猜测得来的结论;不过没有人说她是良家女子。虽然她并没有不良的现象,大家既然说她不良,更说她不祥,甚至有人拿她当作妖、当作巫。老人、妇女、孩子,几乎没人答理她,就是她家后门外的石磨也没人借用了——那多年供半村人家磨谷用的。现在人们都宁可跑向村边村长家去推磨,没人敢借用小白鹿家的。好像有谁被她吞进去过似的那么可怕。只有一些大胆的青年,还好奇地租了她的地去种。和她同住的是一个聋老太太——王文祥的远方婶母。和小白鹿来往的,除了青年男子以外再没别人,“小白鹿不是良家妇女”无形中又多了一个证据。
又是一个黄昏,微雨初晴的夏之黄昏哪!小白鹿不能再枯坐在这死寂的老屋子里了,她悄悄地走出去,推开栅栏门,门外寂静无声,她欢喜得倒吸一口气,那群守候者居然没来!遥望远山近树、遥望天际多变的云都被落日照得瑰丽无比。她想着云山之外有她怀念的地方,那地方有她爱着的人,但相隔如此之远也只得想想而已。她想自己原是有父母的,但十六岁时被卖到马家做丫鬟以后就再也没有重逢。父母的样子在她心里渐渐淡薄了,她心中愤恨着父母的无情,所以她只怀念一个人,就是马家的园丁——他是那么健壮、直耿,那么冷,冷得不体会人与人间的感情!她曾似火的恋着他,但又不好表示,一直等太太把她嫁给王文祥的时候,他依然冷冷地毫不关心地修剪庭院中的花木,她记得向宅里所有的人告别的时候,大家总有几句温慰的话语,只有他平淡地说:“回头见。”以后仍然修剪着花木不再说什么。她含着满眶的酸泪离开他,跟着王文祥——一个常到马家送货的商人,过了些日子。王文祥突然起了还乡之念,带她到这冷僻的地方。啊!已经三年了,三年的孤独生活倒对她很相宜呢,于是他那健壮直耿的影子仍然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里,每当她听到后门外守候者的笑语声,使她更想念他。她想:这些年轻人之中可有他?
天色由瑰丽变成暗淡了,树间笼上一层烟雾,她坐在石磨盘上听着小溪潺潺的响,一两声青蛙咯咯地唤起她无限的惆怅。远远有人在呼喝牲口,在两行烟树间走来一个骑着白马的青年,她的心为之一动,是他吗?他怎么会来到这里?走近了,那人看她一眼,从她身边掠过去,得得地走远,走向村边的大高门里——村长的家。这人是谁呢?太像他了,但不是他呵,他一向不肯看人。可方才那骑马的人不是看我一下吗?而且目光是那么温暖……
夜色已经很深了,她不能再留在外边,远望东山上,一颗亮星在闪,有如那青年掠过的目光。小白鹿不知为什么落下泪来,晶莹地闪烁在睫毛边,白色木槿花也疲倦地从她的髻上溜下来,轻轻地、无声地坠在草地里,她回视看那颗和泪珠争辉的大星,无言地拴上栅栏门。
整整一个月没人再见小白鹿在后门外眺望了,据那聋老太太说她病了,在病中她时时呓语,老太太本来耳聋偏偏说听得很清,老太太说:
“她那天回来得可真太晚了,我明明白白地听见她和人说话,就悄悄过去,一看,没人!就她一个!这不是撞客了吗?”老太太眨着眼睛坐在草地上,活灵活现地说着,四周坐满了邻近的妇女。
“也许有老仙附体啦?吴三奶奶死了,没人接续给人看香。也许吴三奶奶的仙找了她去。”一个村妇将自己的猜测当真话说。
“对了,她是有老仙。那天又说又笑的,准是老仙教她看病呢,一定!”聋老太太说。
“我看还不如出马跳神看香呢!越是她这样邪门歪道的人,看香越灵,您说呢?”另一个村妇说。
风声传开,大家都知道王文祥的媳妇——小白鹿会看香。一向对这关在老屋里的异地丽人生着窥探心理的人们,喧嚷着,居然有人造谣,说她在外省看香有名,怕累才躲到乡下来,好在王文祥早已死了,谁来替她证明诬罔呢?渐渐地有人派来大车接她去看香治病,最初都被她拒绝了,因此更增加了索求者的迫切。
一天村长家派车来接她,说无论如何叫她开恩,去诊治村长母亲的病,她惊慌地哭起来。
“都是你这老太婆造谣说我会看香,村长家来接了,你看怎么办?”她大声呵斥聋老太太。
“什么?”
“你去吧!我不会看香!”她声音更大了。
“呦!你怎么还想不开?谁会看?就是吴三奶奶活着,也是那么回子事,还不是点上香瞎说一气,多要钱要米,临完了,叫病人吃一点吃不死的随便什么东西。运气好的,病人真好了,你就红起来。东家请,西家接,什么好吃什么,什么地方热闹上什么地方去,不比死闷在家里强?”
“红起来又怎么呢?我看你去倒很合适呢。”
“什么?”
“你去吧!”
“嘿,嘿,我的好侄媳妇!我倒想去呢,我去了不用给人家治病,先把人家嚇死,就凭我这丑八怪?”聋子笑得很开心。
“原来看香是卖脸子?家里也不缺我吃喝我犯不上,卖脸子我更不去了。”末一句声音特别大。
“不是那么说,你一到,人家见你像观世音似的,心先痛快一半,病也就容易好了。事情既弄到这一步,你就去试试吧!”聋子的眼睛很锐利,她觉得对方心已经活了。
“我可不会唱,也不会打嗝,多难为情呀。”她笑了。
小白鹿飘飘地下了布篷车,一身素白衣裤,一朵白木槿花,一把白翎扇……被等在门口的妇女拥进去。到院里,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抬头看见那天黄昏遇见的骑马青年,恭敬地站在石榴树旁,她又赶紧低下头去,想着不知今天的病人和他是什么关系。
屋子很敞朗,一个连三间的大炕上铺着凉席,在左头的褥子上躺着一个六十几岁的人,看来病并不沉重。
“王大奶奶,您多辛苦了。家母的病很奇怪,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了,不吃饭,也不说话。唉!”村长在八仙桌边危坐着说。
“是!可是……我这看香的和别人不一样……您能叫我一人先……屋里只留我和老太太……烧上香……大仙把病人仔细看好了……别人再进来,行吗?”她吃吃地说,额角露着汗珠,脸色涨得绯红,好像这话不是她说的,像另一种无形的什么精灵叫她说的,因为那么不自然。
“一位神仙一个治法,走,咱先出去。那谁,东柱,给大仙上香。”村长吩咐着,闲人陆续走开。那个叫东柱的进来点香,是他!那白马的骑者。这时村长也出去了。
“您,很面熟,在哪儿见过吧?”东柱说。
“也许,有一天晚上,你从北大道上骑马回家,我正在外面凉快……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奶奶,村长是我爹。”说着,香已点好了,他准备退出去。
“……你等一等……”她闭上眼,似乎是在作法,其实谁又知道她内心的忐忑呢?她初次做这毫无把握的事,正如同一个初次出行的探险家一样,用强大的毅力抑制自己的惊恐。在这生疏的地方自己要做神做鬼,多么可怕呀!他是唯一比较熟识的人,所以想叫他守着自己壮壮胆子。但是已经和村长说好了,只留老太太和自己在屋,怎能不放他去呢?她闭紧眼睛良久无言。
“有什么事吗?”他恭敬地站直了身子问。
“哦!没什么,我对老仙说话呢,你去告诉他们,都不要在窗外听……你是她的长孙吗?”
“嗯!”
“那么你在窗外听信吧,有事了叫你。”小白鹿毕竟是聪明的,终究被她想出办法。那青年退出去,高大的房屋只有依着北墙的红漆立柜发着光。老太太正在此时张开眼睛,看着她。
“老太太我是北山的白鹿大仙,不随便给人治病,看您慈眉善目的该有这一段机缘,您的病是由气得的,还是饮食不调?”她记起在外省的时候,马太太背着老爷请看的情形,试着说。
“唉!不……瞒……大仙爷您说……呀!我……全……由气上得的病,我的儿子,顶天……立地的……可没气着我……可是他耳朵软,听老婆的话……”说着老太太咬牙切齿的。
“您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就是心口胀,不瞒大仙说,全是气的……那老婆死了就好了……”老太太没敢大声说。
“气是祸根,您的媳妇没您福气大,您福寿双全。自己先压住气,我慢慢给您治……”以下又是良久不语,闭上眼睛,大约她再想主意,老太太脸上果见喜欢的颜色。
“窗外的人进来!”
东柱进来,依然站在桌边听候她吩咐。
“大家进来吧。不,你等一等……方才大仙的话你听见了吗?不要对你母亲说,一家要大事化小……你叫他们进来吧!”她说着见那青年似乎在微笑。呵,他一定把自己的把戏看穿了。本来就没有什么仙,看穿也不怕,这样想她才心安了。
“我的母亲是后妈,奶奶是亲的,您放心了吗?进来吧!”他仍在笑着,他完全看穿了。本来吗,年轻的人谁信看香的话。“进来吧”才说出口,妇人孩子进来一大群,屋内马上热闹起来,她见许多双眼光都向她脸上射来,她脸红红的,又闭上眼睛。
“闭上眼更像菩萨了。”一个妇人小声说。
“也不说也不唱,也不打嗝,也不打呵欠……是什么仙呢?”另一个说。
“白鹿大仙!”老太太在炕上忍不住了说。
“大仙真灵,老太太语声都精神了。”大家奉承着。
结果白鹿大仙随便吩咐了一些偏方子,然后在村长家吃了丰盛的晚饭,入夜以后才乘车归去。
村里谁不喜欢模仿村长?于是小白鹿忙起来,在家的日子很少,偶尔遇见风雨天才停在那老屋里。不过她的脸色并不见佳,时时有一缕愁思笼罩着她的双瞳,为什么呢?她从未对人说过。她待那聋老太太很好,两人永是吃一样的饭食,所以聋子满足地吃完饭总是很早就睡去。
中秋后一日,月亮仍那么圆,银光一碧万顷地照在人间每一个角落,小白鹿穿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衣,坐在天井里看着一丛花影斑驳的墙垣发呆,好像在那花影里可以出现异象似的。突然从墙外轻轻地投进一点东西来。
“什么人?”她似乎并不惊讶。
“我!”这声音却不是她所希冀的,沙哑而衰老。
“谁?”她已经听出来者的声音,故意这么问。
“我,你一人在这儿吗?给我开开后门吧,我绕进来。”
“有事明天说好吗?”
“不,是要紧的事。快开门,等邻居的狗一叫就不好办了。”
“狗咬了才好,下次你就不敢来了。”
“好王大奶奶,不要开玩笑,快开门……”外边的声音急得发抖了,她才慢慢地走到后院去开栅栏门。
月光下的村长那么惊恐,白日固有的尊严一点也没有了,呆呆地看她拴上栅栏门,才匆匆地往里走,好像是个找避难所的难民。
“往哪儿走?站住!前面是我睡觉的屋子,村长有什么事随便进寡妇的屋子?”她目光灼灼凛若寒霜地说。
“你何苦着急?不进去在外面说话一样,真是何苦着急?”村长拭起汗来,随即坐在院里的凳子上。
“有话说吧!我要早睡,明天一早要到十五里以外去治病。”她仍然站着说。
“也……没什么事……顺便带点东西给你。这是城里新到的麻纺,浅灰的,你留着做夹袍吧……昨天,我那泼妇老婆来,没气着你?”他十分不安地说。
“我倒有心收你的礼物,可是你这回是来为她说情的,我倒不稀罕你这城里的新货了。”她坐在一个小蒲团上不再说话了。
“是不是?气还没消?是不是?”他急得身子团团转。
“……”她不语。
“我回去非找茬揍她不可,她太胡闹了,咱们并没有什么呀,我呢,总是忘不了你给我妈治病的一点恩情,常来看你,她就胡闹起来。唉!这是从哪儿说起!!”他急得坐下又站起来,烦躁地徘徊着。好像水旱灾祸降临到人间时,一个为村民焦虑的长者似的那么心焦。
“哈!急什么?我早忘了,那算什么,随她找来胡闹吧!只要对你村长的面子没妨碍,我怕什么?你如果肯为我想,请先回去,我明天一早有事。如果有意为难我,我只好马上到别处借宿去。”
“我走,我走。你不许生气。”他临走把那衣料交给她,她绝情地拴好后门。夜仍归于沉静,早秋的蟋蟀叫了一声。随了虫声倏忽一个人影从那印着花影的墙垣上掠下来。
“唉!”她痛苦地握住他的手。
“你还不睡?”那人影是东柱。
“月亮照得我睡不着,聋老太太睡了,院里空得可怕。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遇见他了没有?”
“谁?”
“你爹!”她愤恨地忍不住说了。
“唉!我知道他一直缠磨你!咱们的事也是会纸里包不住火的。咱们走开吧?!”
“到哪儿去呢?你舍得离开你的家和你的房产地业吗?”
“比起你来房产地业算什么?就怕你不走。”
“我为什么不走!世上再没有我可挂心的,除了你……”她不能再说下去了,昔日马宅园丁的影子在她记忆中一闪。她借着月光看东柱,的确和他一样;但那一个远不可及仿佛更珍贵了似的,而东柱却温暖地在她面前。她不知为什么流下两颗大而亮的泪珠,闭上眼睛。又好似白鹿大仙来临时一样。这闭目的女神!
“那么你放心,咱们走!什么房产地业在我心里一个子儿也不值……”他拥着她,觉得她在抖,不知是喜是悲。
菊花已经开遍了庭院,这是重阳的下午,小白鹿和东柱定好了在今夜起程,奔向他们幸福的前程。为了遮掩村人的耳目起见,她在白天仍到前村一家去给人家看香。聋老太太把门虚掩上,又吃了一点零食就躺在自己炕上午睡。
大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毫不客气地推门走到庭院了,忠厚的脸上摆足了怒气,全身充满了雄赳赳之感,大有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摔的气概;但是她并没敢那么做,因为她是老实人,他是东柱的发妻、村长的儿媳妇,一向老老实实在家里牛马似的工作着。反正她只知道东柱是她的男人,至于男人有了外遇时,自己该怎样应付做梦也没有想过;但是婆婆叫她来,公公也叫她来,教她怎样到小白鹿的家撒泼、摔东西、搅散了小白鹿和东柱的这一段“良缘”。最初她不肯来,她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为了争男人大呼小叫的,还不如一条狗;但是经不住婆婆的逼迫和公公大仁大义的一讲、一激、结果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出发了。在中途不住地回头,好像一个懦战士临上战场似的,对故居不胜其留恋。
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各色的菊花在秋阳下照耀着,一只画眉在屋檐下的笼子里洗刷自己的羽毛,花猫睡在窗台上。一切都那么温和、安静、有次序、可爱。她想:难怪东柱天天来呢,自己对此处也不忍走开,在这儿绝对听不见婆婆的诟骂和公公的呵斥啊。在这儿先摔什么呢?院里一个破瓦盆都没有,把菊花都折下来撕下花瓣来,怪可惜的。还是把正睡着的小花猫弄死吧?可是小花猫也是一条命啊!进院就骂,但是骂谁呢?一个人也没有……她茫然地向上房走去,默默的,好像自己犯了罪。忽然她感到太静寂了,也许自己的男人和小白鹿在一起睡午觉哪?一定的,这么一想,她不免怒火中烧了,狂了似的冲进屋去,她满想:这回我和她拼命了!但是一想,东柱在这儿非揍我不可。想着,想着,两腿发软,抖在一起,颓丧地坐在堂屋椅子上,想起公公的话来:
“你呀,也太贤惠得过当,整天随他便,叫他老和这个娘们在一块,弄得倾家败产,说不定闹上病还绝后哪?!”公公说得对,公公是明理的人,对!此时不打还等什么?于是她重拾起勇气来,又进一步向里间冲去。
“我把你这死不要脸的活娼妇,把我男人放出来没错,敢说一个‘不’字?敢说?我就……我就……”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则从来没打过架,二则公公教的话都忘了,三则屋里依然没人。咦?没人为什么不拴上大门?也许他们藏起来了,到底是邪不侵正,她也知道怕我,本来她理亏吗!越想越胆子大,勇气加倍地来得猛,又没有对手来施展这份勇气,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感到十分扫兴,而且一点成绩不留,回去怎么交代呢?她倒为难了,屋里的东西又都完美整洁,如此叫她亲手摔,打死她也不行。正在没主意时,她一眼见小柜子上的煤油灯,把煤油倒在枕上、被上、窗格扇上……又用洋火把窗纸点着,看见有小火焰突突地跳跃着,她才放心地走开。她自慰道:还是这个法子好,省了自己亲手摔东西怪罪过的,可是公公为什么不教她呢?
一会儿,庙上的钟铛铛地响起来,是村中报火警声响,小白鹿也被邻人叫回来,只见自己住了三年的家已经被火烧遍,不过尚未倒塌。她想到屋内预备好夜奔时带走的东西此时一定化为灰烬了,张大了黑湛湛的眼睛向火里凝视,像一个见了异象的女巫。
“我的聋大婶?大婶!”她突然凄切地呼叫着,因她素日治病除灾的人缘好,大家都忙着汲水为她家救火,但没人见到聋老太太。她想起聋老太太每天都在厢房睡午觉,便狂了似的奔向火势正猛的厢房里去,不住地狂叫“大婶”!
东柱赶来了,到火堆里去拖她。良久,东柱才喘着气把她拖出来,她紧抱着聋老太太,三个人同时倒在外面,都不成人形了。老太太在火中最久,似乎已经没希望,小白鹿全身都是焦糊的伤痕,衣服也不再整齐了。谁见过小白鹿这么狼狈呢?有的人为她掉下泪来。
在没被火烧着的邻家后院里,大家把小白鹿和东柱抬过来灌醒,她醒后仍不停地喊着“大婶”!可惜那老太太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完结了她那耳聋听不见的生涯,在沉睡中死在火焰里。
入夜,火熄了。但小白鹿的家只剩了一片焦烂的瓦砾,几小时以前那精致完美、温馨的小家宅,再也没有了。小白鹿躺在邻人的炕上,东柱已回到家去,也受了一点伤。晚饭后,村长上这家来,一则托他们关照受难的小白鹿,二则来探望她的伤势。他脸上很有惭愧之色,因为东柱媳妇回家报告成绩的时候,使他不胜惊讶和失望,自恨媳妇无用,自己所选非人,怎么对得起小白鹿?但目前又不能不打着官腔问:
“好好的,怎么着起火来?大白天,还小心不到吗?”
“那么村长还要传我到乡公所去问话吗?我能自己点房子吗?谁干的谁知道,越是有钱有势的越欺负无依无靠的人,您有话问吧!我的伤重得很,你问晚了,也许等不到您追问了。村长!假如一村人都遇见我这样的事,只问话也要忙坏了您呢!别的就难说啦……”
“王大奶奶,谁愿意您受惊呀。”村长不知所措地说。
“那么您把点火的正犯给我查出来。”
“……”村长没回答。
“村长外边坐,我看王大奶奶该歇息歇息了,什么事都好办,慢慢来……”本家主人莫名其妙中略看出一点他的神色,唯恐小白鹿在神经不健全的时候,说出不小心的话来大家不好,赶紧把村长让到堂屋里。
小白鹿一夜发烧、说胡话,大家以为她和白鹿大仙说话呢,谁又知道她完全在昏迷中。早晨,小白鹿略清醒一些,挣扎着起来洗脸梳头,她照照镜子叹了一口气,这家的姑娘给她拿来一朵白菊,她也没戴。叫她换上她们的衣服,她只是摇摇头又躺下了。
听人说村长打发东柱来看她,她见了他哭起来。屋里没有第三个人,她想这也许是唯一的末次聚首了。她痛苦得只有哭泣说不出话来。
“不用哭,晚上咱们还是走。”他小声坚决地说。
“到哪儿去呢?我……已经……完了!你摸,我身上烧的多么厉害!”她流着泪说,脸红得像胭脂点遍了的,声音沙沙的。
“爹叫我接你,住在我家里。晚上咱们到北大道小路上见。从我家走,省得人家担不是,应用的东西我放在马槽底下了,我和长工说好,晚上我用马出门,后门不上锁,只要你别怕……咱们走开吧。”
“可惜我那些东西,都……”
“那算什么,只要我活着,你不用愁!”
村长真是可人儿,居然把老婆打发到她娘家去,小白鹿到她家时,东柱媳妇自动藏起来,她怕白鹿大仙不依她,在她点火时失神忘了小白鹿不是凡人,如果当时她脑子里有一点大仙的影子,天借给她胆子也不敢点火呀!她躲在后院的屋内不敢出来。
小白鹿并不说什么,只是不时地眨着那黑湛湛的眼睛看着村长,好像从他脸上搜寻什么秘密似的,弄得村长不安地在屋中徘徊。
“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他不知说什么好,随便这么问。
“……”她又看了他一下,并且嘴上似乎有一丝冷笑,这一丝冷笑好像一条小小的尖尾蛇,从村长的领口钻到脊背里,马上全身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怎么?不理我。”他喃喃地。
“我只问你一句,村长!谁放的火?”她坐直了身子,突如其来地说,目光并不放过他的脸。
“那,那,我哪儿知道,真是,你真会问。”一下子敲在村长的心病上,他急切地分辩,急得在这九月天额上直出汗。
“可是你急什么?嘿!胆小的……我是有家的人,绝不在别人家久住,我在这儿歇一会儿就回去。在柴棚里住怕什么?难道点火烧我不解恨,还派人杀我去吗?”
村长实在没有话来应付这带伤的小白鹿,只得任她去留。在夕阳下,她站在一片瓦砾的破院中,望着自己住过三年的房子遗迹,喟叹着。在这儿打发走了三年的寂寞时光,就要告别了,心中有说不出的悲愁和留恋。
当满天星斗时,一个窈窕的人影,缓缓地向大道上走去,她似乎走起来很吃力,但并不放弃前进。不停地走,在星光下,在秋天的溪水边。
北大道的歧路到了,她并没见到那白马的骑者,她盘桓在路边,听着秋风吹芦苇的声音萧条得可怕,而且她觉得冷,抱着肩,依着一棵杨树。杨树的叶子响得可怕,好像在坟墓里一样,于是她记起聋老太太烧伤的尸身,更记起王文祥临死时的呻吟,哎呀!沙、沙、沙……风吹芦苇,风吹杨树叶子……溪水也在呜咽,她颓萎地坐在树下。耳内嗡嗡的、沙沙的声音加大,几乎像大的雷声,天上的繁星似乎往下掉,群星在她眼前飞舞。渐渐地星和声响乱成一片。她觉得全身一阵异常的烧,又一阵奇特的凉,她没有知觉了,躺在苇丛里。
小风仍微微地吹着,沙沙的声音奏成极和谐、极哀婉的声调。得得的清脆的马蹄声,送入这凄凉的所在,东柱伟壮的身影在马上,在星光下,他来践约。他见并无人影,狐疑起来,她为什么不来呢?在那破屋内不肯出来?还是有什么意外呢?本来已经不早了。
“咦?这……是什么?”他看见她的腿脚,跳下马来,把她扶起。她是那么安静,闭着眼睛,像初次见她看香时一样。他恐怖地心跳着。
“喂!醒醒!”他摇着她。
“……”她仍无声,也不动。
“我来了,醒醒!咱们好走!走!”他的声音急躁而哀痛。
渐渐的,她睁开眼睛,看是东柱扶着她,她悲喜交加地伏在他怀里。
“抱紧了我,我冷,我害怕,你……怎么才来呀?”
“他们睡得晚,我等他们都睡了来的,你心里难受吗?”
“唉!我走不了啦!!我就死在这儿吧,方才我不是死过去了?你来的时候我在哪儿?”
“你只是晕倒了,现在心里难受不?”
“好一点了,可是完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只要心里不难受就好办,走,不早了。”他一下把她抱在马上,轻捷地前进着,蹄声得得的,洒遍了寂静的夜。
“这么黑,上哪儿去呢?”她在怀里小声问。
“不黑,天上有星星,你我有眼睛,怕什么?走!”他抱紧小白鹿,拉紧缰绳,在繁星下向大道上奔驰,奔驰,把凄凉、孤独、恐怖、不平留在后面,前面的大道伸展在辽阔的平原上。他们的影子远了,小了,蹄声响向遥远的前方。
选自文集《白马的骑者》1944年出版) 少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