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朗月照彻楼台。
冯淑妃在寝宫里预备换舞衣,雪堆雪簇的白纻舞巾已经委曳在雕镂绝精的椅背上,垂下来像月下的瀑布,妆镜台边的铜凤嘴衔着宫灯兀自发着懊恼的光,流苏摇动着,照润了冯淑妃脸上的胭脂。终日盛装使她厌恶了,只是对着圆圆的金镜发呆。宫女拿着梳子等候着,不敢造次,于是主婢都成了美丽的蜡像,一动也不动。
“熄灯。”妃子从绣幕缝隙中见到一丝月光,而下令止息了人工的灯烛光,她要的是清新,她要的是幽静。她忘记了主公在舞殿里等候着,她忘记了自己是谁。
“不要动,我自己来拉开它。”她的纤纤玉手抖着,用力拉开多重的绣幕——一下子仿佛拉开漫天的乌云——月光倏忽而入,天空是这么爽朗啊!舞殿里琵琶的声音错杂传来,该是主公等得不耐烦了吧?那享乐不倦的君王似乎又对她贪婪地微笑着——清白而脆弱的笑脸引起她无边的厌恶。她长声喟叹着。月光引领她进入另一个幻境:
去年深秋,各国使臣来通好,御花园里设备铺陈得五光十色,她隐在墙隅一个高台上的盆景后面,窥视着。那么多的王公大臣都没能逃开她的视线。
“原来天下大名鼎鼎的人也不过如此啊!说不定有多少女人为他们而抱恨终身呢!没有半点英俊……”她忘情地喃喃着,侍立在侧的只有她的心腹银蝶儿。
“不尽然哪!娘娘再往左看!”银蝶儿是个精敏的小鬼头,她微指着白玉阶上伫立着的一个青年,那青年穿着君王服色。
“那是谁?今日通好来的也有君主吗?”淑妃的声音微抖着,她的膝盖也抖着,无力地坐在绣垫上,盆景里的菊影映在她的眉宇间,那么忧郁,那么暗淡。看!白玉阶上伫立的君王的神采吸引了淑妃的全部心灵,她无由地幻想着这青年君王的后妃,她一定是“人间至美丽的女子”吧!有奇妒的火焰燃烧着她的心。
“等婢子去探听探听。”银蝶儿翩翩地跑下去,喜滋滋的,留给淑妃的是一派无边的寂静,秋阳爱抚地照耀着渐渐走远的王公大人们:他们走向习射场去,消逝了的青年君王的身影更深地印在她的意念里,再也不能忘掉——银色的绣袍得体地罩在魁梧的体魄上,那么轩昂、那么不凡!当他仰视秋空的时候,在诸大人中正是鸡群之鹤!那自号无愁天子的北齐王显得更其脆弱可厌了——而他却终日不离己身!她记起北齐王善弹琵琶的苍白瘦削的手指,她记起那错杂而轰响的声音,更记起自己玩具似的按着烦琐的节拍跳舞。那可厌的白纻巾沉醉疯狂地翻飞着,像无数只狂乱飞翔的白鹄,曾舞掉多少珍贵的年华啊。往日也曾自满过:当同侪们嫉妒地看她时,她总是报以冷冷的微笑,自己是君王的宠爱对象——是超乎千万个妇女之上的,即使北齐王再可厌些,他终归是伟大的君王!而且上天给人永不会十全的,既给他以国主之尊权,又怎能更给他轩昂的外貌呢?但是今天,居然见到人间至完美之男子,他也是个君主啊!她不敢再想下去。远远的有管弦声响起时,她毅然地按声而吟了,她恨自己被册封为妃子,不然是一个寻常舞妓该多好,那样就可以在“那人”面前献艺了,或者有机会给他把盏呢……现在机会是没有了,永远做了一个男人的私有物,永远,永远的。
“娘娘……”银蝶儿喘息不定地登上高台来,小声回报着,小得只有她们两人听得见:“北周王驾呢,听说主公并不真心和他结交,是他巴结这来的……”
“那么一个气宇轩昂的人也会巴结?你不定听谁胡说的。”
“娘娘不喜欢听吗?那么婢子不说也好。”
“说呀!小鬼头,你还想要挟我吗?”淑妃笑了,笑得那么美,编贝的牙齿闪闪的。
“他们还说……娘娘恕婢子直言,不然实在不敢说下去。”
“哎呀!好讨厌的礼法,你怎么还这样麻烦?”
“他们说北周王驾这次来通好是为着娘娘。”
“狂奴!你说什么?”淑妃故作恼怒地说。
“早知道这样,婢子原不肯多嘴。”
“既说开头,不说我也不饶你!你自己酌量吧!”
“北周王驾听说娘娘能歌善舞、秀美文雅,又会田猎,他把娘娘想做天神。这次来……说不定要见娘娘尊驾呢。”
“他也真够狂妄的了,周、齐本是兄弟国,难道他还要……”她没说下去,嘴角上一丝神秘的笑意,稍带渺茫的凝神里,她望着秋空。
已经黄昏了,主公尚未回宫,淑妃孤寂地在没有灯光的幽暗里徘徊,远远又有音乐的声音传来。
“娘娘!”银蝶儿从外面飘然而入,看来像个小精灵。
“有事吗?”淑妃边说边指了指烛台,宫奴立即点亮了烛火。淑妃的影子婉约地照在织锦的壁衣上。
“听说北周王果然要求见娘娘,被主公推辞了,主公说娘娘病了……”银蝶儿笑着。
“见鬼!我没病,我永远没病……他咒起我来。”
“现在要传后宫歌姬侑酒去呢。”
“银蝶儿!你帮助我!你去拿橱里那件群星舞衫来,是主公没见过的那件,还要那个白云纱。快!”飞一样的智慧在淑妃心里翕动,她不安于拘谨了!虽然她知道自己要冒险,但她忘了怕、忘了顾忌。银蝶儿明白主人的心,按着淑妃的吩咐,迅速地拿来所有的东西。
美丽如月殿仙子的冯淑妃,穿了云样的衣裳,那闪着星星之光的舞衣,在她肢体微动时已经翩翩起舞了。
“这样不会被主公看穿吧?!”淑妃用珠抹额压住重重的面纱说。
“婢子终究觉得不妥呢,娘娘想装歌姬和他们开个玩笑倒没什么,可是主公一定会看穿的。”
“你以为我怕主公吗?看穿了也不过我费费唇舌。而且我会相机行事的。好银蝶儿放心吧!还要你在宴罢回寝宫时帮我遮掩遮掩呢。”妃子始而微愠,继而安慰着唯一知道她秘密的银蝶儿。
“只要娘娘万安,婢子没有不尽力的。”
辉煌的舞殿,有烛光照亮王公大人的衣裳,齐王已经微醉,依着矮榻闭目养神,其他的人也都纷纷离席,传报:“歌舞伎到!”淑妃蒙面随了八个后宫歌姬姗姗地走到红毡上。北周王驾神采焕发地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有庆贺的随从在他的椅子后面,来客里他是唯一的君王。
在笙瑟声中,淑妃领群姬而歌舞了,白色舞巾上下四方地翻飞着,淑妃美丽的面庞在重重白纱里多了神秘的色彩,她从面纱里却见那青年君主被她的舞姿惊呆了,齐王是看惯了自己宫里的舞蹈,所以依然闭目假寐,说不定他是真入睡了呢,歌舞的一群息止的时候,有众多的赏赍纷纷赐下。歌姬的欢笑声轻溢着,淑妃却只接北周王授予的一对明珠环子,她柔嫩如月下睡莲的手抖着伸了过去,接到的那只明珠环子,真如白莲里的朝露啊。她半晌抽不回手去。
“谢陛下!”她鸣泉声地说着,屈身拜下去。
“美人平身……”北周王降座去扶她,她抖颤的衫袖里有芬芳散发着,在她转身时抛给他一方白绢帕,然后随队离开舞殿。帕上分明写着:“今宵月下,露台西畔。”四个字秀媚地篆绘在绢帕角上,像一朵黑花。于是他再也坐不安稳了,无愁的齐王已病酒告退,人众也纷纷到外宾馆休息。
深秋月色爽朗地照遍了北齐王宫,虽只是半圆却已足增人情致。淑妃匆匆地在舞衣外披了一件绣云肩衣,吩咐银蝶今夜的重责,服侍醉了的主公安睡。她如约到御花园去,有一个小的面幕罩着脸。
“美人!不要受夜寒哪!”他已经徘徊地等候着她。
“陛下也该珍重,请到假山坡去,有小轩。”淑妃引领着这迷了路的君王,走到爱的门里。
小轩没有灯光,也没有人,月亮从纱窗射入淡淡的幽辉。
“求你拿下面幕去吧,美人!你要闷人到几时呢?”他像个饥渴的孩子要求着,她的面幕除去,在淡光里看着她更加神妙纤丽了。
“还有你的芳名?”
“那却需要陛下宣誓不对人说才能如命呢。”
“好!明月为证,北周王对美人如有不忠,入神共弃,不得善终。”他向前走了一步。
“冯小怜。”她低低地,清晰地说出这芳香远布的名字。
“啊!天呀!恕寡人罪,你是齐王的爱妃吗?”他惊惧地退后几步,倚着柱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陛下,请镇静,齐王已经安寝了。”她笑着,注视着他,人声已消沉,小轩里有爱情的光焰燃烧着两颗心。无愁天子已沉睡在寝宫,银蝶儿未负淑妃的嘱托。
整整一年了,宫门深如海,再也没有他的信息。她已被深深的愁烦包围着,眉头往往展不开来。同样的月夜,同样的深秋,但是有了去年的秋月夜,今年的秋月夜就是个罪过,就是个大哀愁,没有灯光的寝宫,有海样深的怅恼浸透了美丽妃子的心。
“娘娘,到舞殿去吧?主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银蝶儿跑来,在窗外催促着。宫女们奉命点亮了灯烛,替她上装。她望着鸾镜里自己的影子,太孤寂、太可怜,自己浪费着宝贵的年华该是多么痛心的事啊,她的泪珠纷纷坠落,静悄有如天边的星。
“娘娘!”上装的宫女还以为自己弄烦了妃子而惶恐地跪下。
“傻东西,你怕什么?一个女人的眼泪怕什么!当你的如意郎惹恼了你的时候,你也要落眼泪呢。”妃子弹着泪珠又笑了,自己轻轻地拿粉扑匀脸。
“娘娘!婢子不敢有什么如意郎,愿永远服侍娘娘。”宫女脸羞得绯红,好像妃子窥见她什么隐私似的不安着。
“那么等我给你做媒吧,好孩子,把我的珠花摘下去,我嫌重。攒一朵小菊花吧,不,什么也不要……省得衬坏了我的明珠环子。”妃子完装时脱给那宫女一个小戒指作赏赐。
“谢娘娘洪恩!”宫女说着跪下去。
“起来吧,反正也不是我的……”说着被拥护着走出寝宫,她一路低着头,而月亮偏偏狠狠地照着她。
“爱妃!上装太累了吧,才来?”无愁天子脸上充满了笑意地欢迎他心爱的妃子。
“婢子冯氏见驾,愿陛下欢乐。”
“爱妃一来,寡人更没有忧愁了,哈哈……”他笑着,有青筋暴露在上额及鬓边。
“陛下恕妃子罪,今夜偶得小病,不能歌舞了。”
“尽管休息,早知如此,倒是回寝宫的好。”
在皇恩浩浩的深夜里,淑妃的心仍是酸辛的,想哭,也想狂笑,但这两种冲动在她都不可行;她恨着自己的命运,她恨着主公过度的恩情,她恨劫夺她魂魄的北周王,她恨全人类。当她想到此时的北周王伴着别人享乐的时候,她的心几乎爆炸,她内心怒焰万丈,恨不得撕裂了自己恨着的一切,撕裂了,毁灭了,连自己也在内。她在无愁天子的怀里煎熬着心,杀戮着灵魂,终于推病独睡在软榻上,任那无愁天子呼唤她只装睡,直到黎明。
黎明驱除了宫里的黑暗,无愁天子一夜担心妃子的不适,曾数次秉烛到软榻边去看她,但她总是静静地躺着。
“我到宫外边去……我出去……”她从梦里喊着。
“爱妃!醒醒吧!做噩梦了吗?”他匆匆披衣走到软榻边去,淑妃也张开眼睛,方才她大约是真入睡而梦呓着了。
“我梦见要打猎去,有陛下、有将帅,婢子却领着头奔驰,正见宫门外有一带绿茂的森林,陛下就把婢子叫醒。”
“深秋了,如果你喜欢,今天起来就去打猎好吗?”他哄着她,有如哄着一个要哭的孩子。
“谢陛下!”她居然展开眉头。
白骢马上载着戎装的妃子,紫金色的合体短衣装,衬出她婀娜的身姿,妃子笑着遥望无边的森林,清新的气息解除了内心的积闷。一对飘摇的雉尾分垂在肩后,当白骢马奔驰而前的时候,无愁天子在马上担心地追逐过去,他的青龙驹毫不退让地跑起滚滚的尘烟。有将帅在后边尾随,是一个不小的队伍呢!已经有黄叶下落着,林深处一片秋色。
“看婢子的箭法,陛下,往上看。”她的腰肢有力而柔美,略一变身,羽箭流星似的驰去,随即一头黄鹄跌落在妃子的马前,众人叫起来时妃子笑了。当这愉快的田猎终结时,马蹄声响遍林野,妃子的笑语声夹杂在其中。
告急的烽火在城外高台上点起了,据探子报说北周军队已迫近安阳,齐王感到惊惧、意外和疑虑,他以为是个噩梦,淑妃的戎装还没换下来的时候,齐王已发令守城。全安阳变颜色了,恐怖笼罩着宫室。淑妃的心惊得慌痛了,她说不出自己此时的心情:不是怕、不是恨、不是欢欣,只是一味的震动、不安。
无愁天子焦急得像一头失了路途的瘦马,在宫里狂了似的徘徊、徘徊、徘徊,报子的信息一次比一次紧急、险恶。那双会弹琵琶的瘦削苍白的手相互搓弄着,却没有拿起长枪身先士卒去冲锋的勇气。只是不时地抚着前额问自己:“为什么呢?北周为什么要攻打我呢?”淑妃的脸渐渐失去红润,苍白得有如承露台上的汉白玉美人,因为她疑心北周王此举是未忘情于她而发的。那英武神俊的情郎,她该用什么态度去欢迎他呢?不该,不该这样想,齐王的可怜相引起她无尽的哀怜和同情。
“陛下请勿过急,将帅都是忠于陛下的。”她实在找不出更多的话来安慰他。当她说“都是忠于陛下的”时候,她的声音抖得微小起来。
“爱妃!寡人无能,连累了你。”他落下泪来,淑妃也哀哀地哭倒在无愁天子的足下。
月亮仍照着安阳城,北齐公宫里人声仍未停歇,冯淑妃推开厚重的窗帘,见月亮不知为什么被红光蒙蔽着,而远处则火光灼灼的有殷红的颜色,天际也惨红了!她想到在四面楚歌响起时,霸王帐下的虞美人,是那样潇洒地舞剑后效忠自刎!不过楚霸王是英雄啊!她又想到吴王宫里的西施,她是投江殉了吴王的,不过吴王也是一代勇夫啊!她简直想不出自己该怎样做才对,她张大了眼睛望着红色的火焰、红色的天际和红色的月亮,她良久无声了。
末后报来将帅投降的信息,无愁天子晕倒了,淑妃才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传冯淑妃……传冯淑妃!”从大殿里传来的呼喊声是粗暴的武夫之声,是淑妃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无愁天子已经被迫亲自去见北周王驾而跪拜称臣了。这就是他最终的出路吗?
冯淑妃还未改戎装,只是那对雉尾随金压发脱下去,乌鸾髻上没有一丝装缀,那一对明珠环子在黑发下放光,她不安的心已经平静下去,而觉得目前的一切都平淡得不值她念及。北周王攻城是平淡的、无愁天子投降也是平淡的、火焰也熄灭了、月也苍白了、人间只是平淡。她已经站在北周王驾面前——那一向使她寝寐不忘的人,她该怎样见他呢?他是得胜的君王,而她却是败君之妇。荣辱的悬殊拉长了他和她之间“爱的距离”。她平淡地望着北周王身边的护卫——一些虎似的士卒,在他们宽大的胸膛里泊有怎样一颗心呢?
“冯淑妃!请抬头!”这明明是小轩里那人的声音,今天也是明月夜呢!她平淡地抬起头来,见那全身甲胄的北周王满面是胜利的微笑。眼里对她虽有丰富的爱怜之光,但没有胜利之感来得强烈!这微笑引起她的反感,她觉得他已经不是那双手赠珠环的多情又英俊的青年,乃是一个有强烈占有欲的人。她冷冷地笑着,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任凭陛下处理吧!”说着她昂然地转过头去,无愁天子失神地望着她。她见他那阶下囚的神气,又想到他已往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恩情而心酸了,泪珠在眼里闪着,但她强忍下去。在胜利者面前示弱是可耻的。她终于没哭出来,心神复归于平淡、高傲。
“冯淑妃是无罪的。传令加意好待她,寡人有重赏,贤淑妃请不要怒目相对啊,你忍心……”
“杀戮听便吧!陛下,对一个得胜的君王怎敢怒目相对?”她不等他说完抢着说。
“只要投降的,自免杀戮。无愁天子尚且保全了生命,何况你……”
“生来不知如何投降。陛下杀戮听便吧。”她已经失去平静,狂了似的喊叫,像一个丧失了婴儿的母亲。
“那么你忘记了……”北周王不胜惊讶了。
“杀吧!平淡地活,不如痛快地死去!”她又在喊叫。
无愁天子见她这么刚烈,不胜羞愧地低下头去,听了她的喊叫声,如利刃刺痛他的心,他很想死,但此时他连求死的自由都失去,不住后悔往日对国政的疏神。
“可怜的妃子,受到什么刺激呀?照拂她回去,不得疏神!”胜利的君王几次想亲自去扶她,但尊严限制了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能说。胜利的笑容已经收敛了,他不住地喟叹着。
寝宫已不再为齐王所有,他已经被押解到北周城里去,连向妃子说句告别话的机会都没有,而无限江山已被他人所有。想到即将被霸占的爱妃,更加痛不欲生了。他又想到妃子的刚烈,也许会在抗拒的时候而丧命呢!可恨自己什么也保全不了!途中他不敢多看安阳城角的月亮,昏昏沉沉地前进着,乘着内宫用的小辇走着崎岖的路,漫长无尽头。
“爱妃!你真狠心!我嫉妒那懦夫!你的心仍然爱他!”胜利的君王终于拥住他的爱人,在齐王的寝宫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恨我吗?”他焦急地亲吻着她。
“你忘了月下小轩里的情形吗?爱的、美的妃!我为你轻抛性命地来攻打他!我为完成梦幻……到底成功了!只求你高兴!”他用力和热,拥抱着无言的妃子。
“只要你快乐,我可以放弃一切荣华。到田间去,过农夫的生活也甘心!你说:你忘了他!”
“放下婢子吧!陛下是得胜的君主……”她推着他。
“我求你不要再说陛下好吗?这样我们似乎疏远了。你只说:‘你、我,你说!”
“你得胜了,我是败君的妃子,一切任你……”
他实在没有方法叫她快乐,他更没法子知道她的心。不知道他在这美人的心里占有什么样的地位。他感伤,他后悔此次攻齐的鲁莽。
子夜已到,妃子仍是戎装,周王疲乏地睡在龙床上。在灯光下,妃子心里又不安地望着睡在身边的周王——一度渴念的英主,就在她的身边!爱的自由还有超过此时的吗?而未了的反感始终没能解脱。王身上的佩剑柄上,有珠宝的光。她想到:佩剑一抽,就会得到一把锋利雪亮的宝剑!了却自己的生命,不算难事!甚至于了却对方的性命,也是一个愉快的举动。“那么他不会再胜利地笑了吧?那么他,更不会想我是他的掌中物了吧?”她想着,手伸过去。窄袖的扎金戎装中遮掩下的素手,又抖得和那次接明珠环子时一样了,比那次抖得更甚。她是要做多么可怕的事呀!“这完整的男子的美,就要由我的手,去破坏吗?我为谁来杀我最爱的人呢?”她想着不免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爱,爱妃!为什么?我不该沉默叫你伤心吗?”他爱怜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肩。
“不,我难过。你我的遭遇……”她仍然伏着没起来。
“从此以后,我们永远相守!我早就知道,你终究会到我手里的。”他又得意忘形地自满着。她又没有声音了。
一度狂爱,周王又睡去。连日的跋涉、征战、厮杀,使他疲困如泥了。
天已黎明,淑妃并不梳妆,戎衣没卸地走下床去,草拟一诏,轻轻印了周王御印,一物不带地匆匆走出寝宫。有查问的,都用王诏喝退了,从厩下找到白骢马,骑上。马厩里还有好多马,是周人的战马,立卧不一地挤满厩内外。除了守卫以外,人们都在睡梦里。她想到齐宫宫人们的遭遇,更想到银蝶儿从昨天失去,至今消息毫无。伤痛使她不能再在这儿停留。
当她冲出宫门去的时候,朝霞已红遍东方天际,深秋的冷露兀自从低拂的树梢上擦湿她的脸额,并且和她的泪水融合了。她骑在白马上奔驰着,直驰向昨日田猎的森林里去。林尽头有一带山峦,她驰去并不回顾。
清冷的秋晨使她逡巡不前驻马在山坡上,回顾齐宫依然巍峨地在朝霞下耸立着。她不胜其欷歔了。
“刚强的她!你到底要上哪儿去呢?”出其意外的,北周王从右山口追来。他的高头朱色马拦住白骢的去路。
“自有我的去路。”她并不惊讶地说。
“你胜利了,爱妃!可是我不能离你左右。”他热情地说,唯恐她再脱羁跑开。
“那么我还是在你手里,没逃出来吗?”
“自然不是。乃是我,逃不开你的掌握!爱妃!你还要苦我到多久?”朱色马更靠近了白骢。
“陛下命令婢子返回齐宫吗?”
“是我的心愿。但是假如你想山居,我就立刻放下一切荣华、威权,来永久陪伴你。”
“那么,还是回去吧!做隐逸的诗人,婢子还不够修养。”她脸上有胜利的微笑。周王追随着这难以捉摸的妃子驰去。她的乌发下有一对明珠环和她的黑瞳子互映着,灼灼的。
秋晨里的森林,披了落叶的山坡,都被抛在后面,远远被他们忘记,如同忘记他们的足迹一样,他们倏忽驰去,在朗朗的天宇下像流星。
原载《新民声半月刊》1944年1月创刊号) 少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