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生用奔腾一词造句:长江你真是奔腾啊!
我正在琢磨如何改正,陶一碗踱进来,他看了我几眼,嘴里没有做声。我知道他找我有事,办公室里有其他的人,不方便开口。旁边的几个老师,小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轻轻笑起来。
先是教导主任开口说,陶校长,你这一阵怎么老围着天来老师转?
副校长是个女的,只比我大几岁,又是镇长的妻子,说话有些放肆,我看见有资料说六十的男人娶二十几的女人,下一代既聪明又漂亮。陶校长是不是想试验一下?
我不做声,他们拿我开玩笑,是因为我在这儿资历浅,没地位。凡是带小学一二年级的老师都这样。
陶一碗说,你们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可天来老师还是大姑娘哩!
一个高年级教师说,还好意思说大姑娘,现在的女士,只要是从大学里出来的,百分之百是少妇了!
我一推作业本大声说,你们还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将被窝里说的话拿到学校里来说,是不是还想到课堂上去向学生们作演讲?
教导主任还在嬉皮笑脸,不错,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
我戗了他一句,谁告诉你的?是你女儿,还是你妹妹?
陶一碗连忙打圆场,说,开玩笑,别当真。
教导主任见我真发火了,马上改口说,不开个玩笑,真会将人闷死,这鬼山沟,每天一醒来就愁。
副校长也改了口说,你细姑爷要回来,到时你可以同他谈一下,让他带你去台湾。
我冷冷地说,真去台湾,说不定我还没过台湾海峡,你们就传着说我去那边,是给人当小老婆。
这话让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过后,副校长说,说实在话,我们是可怜陶校长,等了这么长时间,反而等来了一个对手,弄得自己反成了一个第三者。
陶一碗说,真可怜我?
副校长说,那还有假,瞧你饭菜没人做,衣服没人洗,天冷也没人偎脚。
陶一碗说,那你赶紧离婚嫁给我吧!
大家又笑。副校长吃了亏,小声嘟哝说,没想到陶一碗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时,有人发现陶一碗毛衣上的洞被补好了,就追问是谁在学雷锋做好事。陶一碗坚决不承认是别人帮忙补的,只说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不认账别人就起哄,非要将那补丁撕下来,让陶一碗再当众表演一回。陶一碗不肯撕,别人就半真半假地上来捉住他的手臂,并用几个手指头钳着那块补丁,像是真要动手了。我正要出面,陶一碗自己有了办法。
陶一碗说,你尽管撕,反正有人会来收场的。
那人一愣说,那就快坦白。
陶一碗说,你老婆呀,我早就想找个理由,将那些破袜子、破内裤、破棉袄送到你家去,你这一撕也就成全我了。
那人笑着放开陶一碗,说,陶校长几时学会赖皮了,都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陶校长一日未别都叫人刮目,真要别三日,那还得了。
陶一碗说,只要不变成流氓,你就别担心。
副校长逮住机会插嘴说,你这种年纪,就是成了流氓也没有哪个女人怕你。
这一次大家笑得更厉害。陶一碗摇摇头,一个人出了门。大家笑完之后,就要我跟着陶一碗去,陶一碗在我面前转悠,肯定是要同我谈细姑的事。我放下手里的活,出了门,见陶一碗在操场上徘徊。
操场上半边阴半边阳,我站到太阳地里,陶一碗果然踱了过来。
陶一碗问,好久没你细姑的消息了,她最近怎么样?
我说,没有好久吧,上个星期天从家里返回学校时,还向你汇报过嘛!
陶一碗说,那家伙为什么不早点回,免得别人为他度日如年。
我说,他也是不了解情况,若知道还有这么个对手,说不定早拿着剑,飞回来同你决斗了。
陶一碗说,恐怕他一回来心就冷了,不想决斗。我相信你细姑只是想见见他,不会有别的想法。
听陶一碗说心冷,我马上想起一件事,你好像还懂点医学知识?
陶一碗说,当右派时我读了一些医学书籍。
我说,大姑不知为什么,前次回去还只是脚趾和手指冰凉,这次回去,发现她手掌脚掌都是像冰块一样。
陶一碗说,按书上说,这应该叫气血不足,症结在肾上面。
我说,你这种解释太一般化了,我也晓得,人老之后,肾脏肯定有问题。不过,我感觉这不像是气血与肾脏问题。以前她不是这样,一到冬天,手脚比我的还暖和,她总说我锻炼少了,弄得年轻的不如年老的。
陶一碗忽然说,你大姑是不是真有气功?
我说,可能真有。这和气功有关系吗?
陶一碗说,不晓得,我可以查查资料。有确信了会告诉你的。
我望了望陶一碗,他头上的白发似乎又多了。我说,别太操心,什么事都有天意。人算不如天算。
陶一碗说,到这种年纪老天只会算我的命,让我活几年,别的还得自己算。你们本钱足,可以靠天行事。
我说,你放心,我会帮你做细姑的工作的。妈的,我就恨有些女人贱,见了那些能说几句洋不洋,广不广的普通话,怀里揣着几张与人民币不同的钱的人,骨头都软了,恨不得当街扒下自己的裤子,请人家上。
陶一碗盯了我一眼说,后面的话,你不该这么说,你是女孩子,希望你们更单纯一些。
我说,你不喜欢我就不能说吗?
陶一碗搔搔自己的头发,有点尴尬地说,是呀,是呀,我将什么都忘了。他又说,你这种性格在西河镇待久了不行,你是得调离这儿。
我说,我又没有什么关系和后门,谁会要我哩?
陶一碗说,我有个主意,按道理是不该说出来的,到时候你真的走了,学校里又要人心惶惶好一阵。你大姑不是李小林的救命恩人吗?李小林现在是财政厅长,多少人都在找她的后门,想她给批个几万几十万块钱。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关系,只要李小林发个话,调哪儿还不是由你挑。
我说,是有道理,可我没同李小林见过面。
陶一碗说,光你不行,必须将大姑拖上一起去。
我想到一个问题,就说,你是不是想玩调虎离山?
陶一碗说,你别这么问。我只告诉你,右派帽子摘了以后,我本可以回省里去。为什么没回去,是因为舍不下你细姑。我没有这么高的觉悟,也不是扎根山区为教育事业献身,我这么不顾一切都是为了她!现在到了最后关头,也许是该耍些手段了。
我说,你这么痴,要美人不要江山,我会成全你的。
陶一碗说,那好,我现在就到处放风,说你可以到财政厅里要钱。到时候可能有好多单位找你,你可得选准一个。最好在公检法财政税务银行电力水厂和电视台里面选。
我正要回答,忽然看见细姑从大门口走进来,径直往我的宿舍走去。我叫了声,细姑,我在这儿!细姑扭头看过来,我则扭头看陶一碗,那很老态的脸上竟有少年一般的红潮。因此,我相信他为细姑而留下的话是真实的。红潮有许多种,只有含着羞涩时最动人,因为它是一点伪饰也没有的。
我叫细姑过来,说这儿有太阳,暖和,屋里冷冰冰的坐也坐不下去。细姑迟疑一会,还是走过来了,但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故意说,怎么啦,又碰见羊了?
细姑说,没有,有几只羊,但离得很远。
我说,你怕是将陶校长当成羊了。
细姑脸一红,陶一碗赶紧说,这么远,一个人走路来的?
细姑说,开始是走,后来搭上了拖拉机。
陶一碗说,身体怎么样?
细姑说,还行,每餐能吃两小碗饭。你怎么样?
陶一碗说,我比你吃得少,每餐只一碗——一碗能装半斤。
细姑一愣之后又一笑。
我借口给细姑搬凳子,回到宿舍后,再看他俩,交谈的气氛并不太浓,依然是你一句、我一句的一问一答。细姑还不停地朝我这边看,像是盼我早点过去。细姑头上大概沾上草或什么的,陶一碗的手有些僵硬地抬起来,在细姑的头发边停了一会,然后做了一个甩出去的动作。这时,细姑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直将脸对着我的窗户,不再同陶一碗面对面站着。
我搬上两只凳子,朝他们走去。陶一碗和细姑同时做出要来接我的动作,随后又都犹豫了一下。两种动作都很整齐,同时起,同时落,像有人在一旁喊口令一样。
陶一碗还是过来了,他小声说,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这是给你创造机会嘛!
陶一碗说,你晓得给自己找优美幽静的地方,以为我们只配在这大操场上当什么展览品!
我说,行,你们就去我的后花园吧!
我指了指学校后面的山坡。陶一碗不再说话,他将凳子放在细姑面前,我将凳子放在他面前。两人坐下后,我问细姑来是不是有事。细姑看了陶一碗一眼,没有开口。我追问了一句,细姑笑起来,还是不开口。在我的再三追问之下,她才不好意思地表示等一会儿再对我讲,那表情像是有点对不住陶一碗。陶一碗有点不自在,正要起身走开,被我拦住。
我说,你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不能当着陶校长的面讲?要说你现在就说,不然,你想说了我也不会听。
细姑还在犹豫。
我说,你们也是曾经沧海的人,有什么事让对方晓得只会有好处。
细姑没开口,脸先红了。她支吾地说,大姑叫我——叫我找你——找你帮忙买——
我以为大姑是让细姑准备一些计划生育的用具药品,就说,这个忙我不会帮。
细姑张皇地望着我说,这事一点也不难办,只是我们老了不内行。
陶一碗也说,她还没说完嘛,等说完了你再表态。
我说,我晓得她们的意思,我说过不行就不行。
细姑说,让你陪我到商店里走一圈也不行吗?
我怔了一下说,到商店里干什么?商店里没那些东西。
细姑说,我不信,哪个商店里没有化妆品。
我说,你要化妆品干什么?
细姑说,大姑要让我也用一下化妆品,使人显得年轻一些。
我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那天偶尔与大姑谈到老年人也可以用化妆品,竟让大姑起了时髦的念头。陶一碗也笑,那笑里有几许辛酸。大姑要细姑买化妆品,显然不是使其变得年轻让他欣赏。她们的目标是那个海外游子。
见陶一碗心里不舒服,我就开玩笑说,陶校长你别吃醋,说不定你会捡个大便宜,从峨眉山上一下来,就摘到熟桃子哩。
陶一碗说,我没有。我只是想,人生晃几下就过去了,仅仅面孔年轻又有何益?
细姑忽然说,所以你就一天到晚邋邋遢遢的,不知是混日子,还是想让人同情?
细姑又说,胡子也不刮,想成马克思还是想当李逵?
陶一碗愣了愣,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我们继续坐在那儿说话时,陶一碗骑着一辆自行车,两脚蹬得像风车一样从我们面前驶过,然后冲出校门。
细姑告诉我,昨天夜里她同大姑吵了几句,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天黑时细姑去关大门,在门槛上多站了一会儿,大姑就数落开了,说细姑就像过去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盼男人也不该这样,黑了天还不关门,大概是想惹强盗来让大家都遭殃。细姑当时顶了一句,说还不知是谁不关门给谁带来祸殃哩。
大姑家的后门没关,而导灭门之祸,所有人都知道。其中真相,只有我和细姑等极少几个人才知道。细姑最早跟我说,大姑因与一个当兵的相好,夜里出去约会没锁后门,金家才遭此祸殃。那时我还不相信,到后来我却比她知道得多,因为我会将大姑平时透露给我的只言片语一点一滴地拼接起来,组成一个大概的故事图形。
我责怪细姑不该这么顶撞大姑,因为这是大姑心中最深的隐痛。大姑听了细姑的话,就翻脸骂起来,说细姑什么也不能做,就会陪男人睡觉,见了男人就像苍蝇见了屎一样。细姑觉得挺冤枉,她说自己这一生虽有丈夫,却没有碰过任何男人。这话肯定又刺痛了大姑,大姑咬牙切齿地说,细姑心里被男人塞满了。
我对大姑朝细姑喊的那句话很惊讶。
大姑说,有种的女人才敢同心爱的男人睡,无用的女人才会整夜望着丈夫的冷背,哭都不敢哭出声来,只好在心里想别的男人怎么好。
重复这话时,细姑痛苦的样子使人相信她没有添油加醋,添枝加叶。也就在这时,我才有些意识到,大姑似乎正在孤注一掷地干着一件什么事,不然她不会说出如此绝情寡义的话。
细姑跑进房中,关上门。这场争吵还在延续,只不过已成了大姑的独角戏。后来三姑来了,三姑将大姑拖到自己家里去散散心。细姑还以为大姑今夜不会回来。细姑胆小,一个人从不敢守这么多房子过夜,所以大姑有时吓唬她,自己跑出去串门,总将细姑吓得主动服软。但昨天细姑横了心,没有求大姑,听凭大姑出了大门。细姑还没说完,我就估计到了结局:大姑在三姑家坐了一阵,胖胖和瘦瘦围上来,给她捶捶腿揉揉背,淘气一会,又撒一会儿娇,弄得大姑心都酥了,最后就会说自己该回去了,不然细姑一个人在家,胆会吓破的。大姑真是这样,也就两个小时,她就在外面敲门。
细姑起床开门时,大姑顺口说了一句,有妖怪来没有?
细姑就说,有,一共两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个。
大姑笑着说,晓得,我也看见了,是两个老妖婆。
今天早上一起床,大姑就交给细姑一百元钱,让她到西河镇上来买化妆品,说是不能让那多年未见的人,真的将她们俩看作了老妖婆。细姑不愿在那些二十来岁的售货的姑娘面前丢人现眼,既不接钱,更不动步。吃过早饭,大姑竟连推带搡地将她弄出家门,还陪着走了一段,直到她爬上一辆来西河镇的拖拉机。大姑还说,细姑若没带化妆品回,就不让她进家门。
细姑说是大姑叫她来找我的,因为我不但内行,还可以在卖化妆品的姑娘面前,为细姑打掩护。
我领着细姑在西河镇大大小小的商店里转了一圈,细姑对化妆品真是一窍不通,可她对钱特别省,好不容易挑了一种,一听要几十块钱一瓶,吓得扭头就走。惹得那卖化妆品的姑娘直说细姑抠门,给自己的女儿买东西也舍不得花钱。没办法,我只好在街边上反复向她讲化妆品贵有贵的理由,人一化妆就显得年轻漂亮,别人见了,自己见了都觉得心情愉快。心情愉快的价码可是个没底没顶的,花得再多也值得。细姑终于还是掏了钱,买下那瓶化妆品。但口红眉笔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买,见到卖化妆品的商店她就绕着走。我说回去后将自己的口红与眉笔送一些给她,她也不答应。细姑说,自己这种年纪,将皮肤增增白还可以,但无论如何不能描眉画唇,那样就算不像个卖笑的,也像个女特务。
我又动员细姑到发廊去做一下美容,甚至还动手拉,但都没有用。
回到学校,我刚打开门,副校长就来告诉我,说是陶一碗不知发了什么疯,将胡子刮了,头发剪了,还上了摩丝,搞得像一个奶油小生。副校长说话时,眼睛老盯着细姑。我礼貌地请她走了,然后关上门开始仔细地打扮起细姑来。细姑扭扭捏捏的样子,让我觉得特别快活。
我先给细姑做了一个面膜,细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大白脸,也快活地笑了。我不让她笑,说话也不让,我告诉她这是做面膜的规矩,不然就白做了。半个小时后,我将面膜从细姑脸上掀下来,细姑看着那皮肤一样的东西又笑了,还说我将她的脸皮弄下来了,她好像真的不要脸了。做过面膜的细姑,脸上确实细嫩多了,我又给她淡淡地修了修眉,浅浅地画了画唇,然后才让她自己照镜子。细姑对着镜子正看得好好的,眼泪忽地淌了下来。
我不劝她,却说女人哭一哭好,眼泪是最好的美容品,所以多愁善感的女人比性格刚强的女人,更美丽,也更动人。
细姑一听眼泪反而流得更多了。
这时外面有人喊,哪来的归国华侨哟!
我从窗户向外望去,陶一碗西装革履,头发黑亮地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不细看很难认出来。经此打扮,陶一碗显得年轻许多。我让细姑也看看。细姑看过后,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流。
我说,细姑,你这样子同他挺般配的。你也出去走一走。
细姑说,你去吧,告诉他,穿得这么少会着凉的,冬天的乡下哪能穿西服。
认识陶一碗这么多年,大家从未见他穿过西服。我同他说过细姑的意思,他又跑回屋拿了一件也是从未见过的呢绒大衣披在身上。陶一碗告诉我,这些原本是他准备娶细姑时穿的,今天是第一次穿给别人看。包括细姑。
细姑听到这些后,喃喃地自语道,这都是为了什么呀。回过头来,我又劝陶一碗,其实也没好劝的,只是怕他当着细姑的面,说出了让人难堪的话来。我骗他说,细姑要他将新衣服留一阵,说不定还有穿它的那一天。陶一碗说,自己就将假话当真话听,留着一身好衣服,至少到火葬场时,穿在遗体上,也能装一回面子。细姑没有听到陶一碗的原话,我所转告的是经过改头换面的大致意思。我说陶一碗准备一天娶不着细姑,就一天不穿新衣裳。细姑相信了,她看我时,眼里流露出忧虑和悲伤来。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