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细姑到公路边等拖拉机时,公路对面有一群羊在咩咩地叫着。细姑脸色很不好,她忍了一阵,坚持要换个地方。我同拖拉机驾驶员讲好在这山嘴下边等,临时挪地方,很可能会错过。我叫细姑别怕,羊不会过来,就是过来了,我也会撵它们走。细姑的确受不了,她坚持走开,让我在公路边上等。
细姑刚走开,“小拐子”就出现了。
“小拐子”先开口叫我,我对他有些爱理不理,问他从哪儿来。“小拐子”说他刚刚到金沟大垸去看过大姑。
我有些警觉,就问,是不是有什么事?
“小拐子”说,我在为你大姑担心,她好像有点不对头。
我说,昨天还是好好的,早上还叫细姑来西河镇上来买东西哩!
“小拐子”说,你大姑的事,你还是不太了解,我认识她时间长,晓得她的脾气。
我说,你不是细姑爷的老部下吗,怎么不关心细姑,反倒关心起大姑来?
“小拐子”说,那都是上一辈人的事。你要真关心她们,这些时一定要多注意一下大姑。别看细姑弱,她不会出意外,真有意外那一定是你大姑。
我说,你有什么根据?
“小拐子”说,这些时,她太平静了。走路时青蛙在附近跳一下,人也会一惊一乍的。细姑爷说他立春时回来,总比青蛙跳动静大一些吧,可你想想她这些时有反应没有?可以说,基本没有。
我说,那你担心什么哩?
“小拐子”说,我就怕她想不通,等不到立春那一天。
我说,立春同她没多大关系呀,是细姑和细姑爷在盼立春呀!
“小拐子”说,立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将自己晓得的多少,透露给你多少。这一天反正也同你大姑有关。
我从“小拐子”那里掏出一些蛛丝马迹,暂时还没办法将它们拼为一个完整的故事。我问“小拐子”从前跟着细姑爷干什么。“小拐子”说开始时是当传令兵,后来当勤务兵,然后又当警卫班长、侦察排长。这些差事都是紧跟着细姑爷的,所以我想他一定知道细姑爷的许多事。
我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喜欢细姑。
“小拐子”说,我哪有资格不喜欢她,我们是跟着你细姑爷的好恶走。
我说,这么说,是细姑爷不喜欢细姑,那他就是喜欢大姑?
“小拐子”说,我不晓得,到立春那一天,你当面问你细姑爷去。
我又问,细姑和大姑,哪个先认识细姑爷的?
“小拐子”说,你问的这些我都不晓得。他怕我不相信,又补充说,你们这个家有许多无头案,不要说我们,就是当事人自己,也未必都能一一弄清楚。你大姑一家人的死,然后是你细姑一家人的失踪,就像迷宫里的谜团一样,里里外外没有一处是清楚的。
我说,你就算不晓得也比我晓得的多。
“小拐子”说,其实,有些事还是不晓得为好。像你大姑和细姑,你大姑晓得的多,心里痛苦就多,日子也过不好。你细姑晓得的少,心里痛苦就少,日子也比你大姑过得好些。
我说,看来你还是晓得很多。
“小拐子”忙说,我只是判断,就感到你大姑像要出事一样。
我说,大姑有件事是很奇怪,她身上现在一天比一天冷。
“小拐子”说,以前有没有这样过?听我说没有后,他又说,你可得注意点,有什么事就赶快通知我。
我说,又不晓得你住哪儿。
“小拐子”说,我还是住在屯兵堡,打算过几天到西河镇租间屋子住一阵,顺便收些山货。
这时,拖拉机来了。我高声将细姑叫过来。细姑见了“小拐子”很高兴,要他立春时早点过来帮忙,那一天肯定人多客多,她们是照顾不过来的。“小拐子”望着细姑有些吃惊,人逢喜事精神爽,但细姑的变化还是让他不敢相信。我觉得没有必要将详情告诉他,就让他吃惊去。
他对细姑说,你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细姑说,要拍马屁等人家回了再拍。
“小拐子”说,人家还以为你在这边受折磨、吃苦头,你这样子说不定会引起误会,怀疑是冒名顶替的。
驾驶员在催,将油门加大,轰轰轰的声音震得头皮发麻。细姑爬上车厢,还没站稳,又招手让我过去。细姑贴着我的耳朵说,回家后也让大姑做一个面膜化一次妆,不然两下一拉开,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们是母女。我知道大姑不会听她的,嘴里还是说,这样做最好,老姐妹也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拖拉机消失以后,“小拐子”对我说,他担心细姑现在希望越大,到时候失望越大。我对“小拐子”这种好像对我家什么事都了解的神情有些反感。我对他说,也许不一定,倒是个别局外人的期望值,可能更大一些。“小拐子”听出话外音来,他马上正色对我说,自己只是按照细姑爷最后的吩咐做。
他说,我们分手之前,你细姑爷亲口交代,要我日后尽可能照顾她俩。这以后队伍就开始突围,只跑出了几个人,那时我们都以为细姑爷死了。
“小拐子”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分明听见他说,细姑爷是吩咐他照顾她俩,而不仅仅是照顾细姑一个人。
我没来得及追问,学校门口有人在喊我接电话,等我接完电话后,“小拐子”已经走了。
喊我接电话的人在我走近时,有意大声说,打电话来的是个年轻男人,并挤眉弄眼地朝我笑,让我一下子又想到了凌云。我跑到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拿起话筒一听,对方却是个女的,她说自己是广播电视局办公室的,胡局长要同我讲话。我差不多已将胡局长忘了,他主动提起前些时到过我家,我才想起,并马上意识到这个电话应当与财政厅的李小林有关。胡局长要我请假到县里来一趟,他们有要事同我商量。我告诉他,学校里的课程非常紧,来不了县里,他若有要事可以来西河镇找我。胡局长有些不高兴,说是研究一下后再通知我。
我放下电话随口说,有求于我,还想耍官僚。
陶一碗抬头望了我一下。
我说,你的预言要兑现了。
陶一碗使了一个眼色,不让我将话说下去。
果然,其他人马上追问是什么预言。
我说,也有你们的份,你们不是总说我可以获诺贝尔爱情纯洁奖吗?
我朝他们笑,心里觉得这其实是不应该笑的。没有爱情,纯洁有什么用?没有爱情,纯洁就是一条变成美女的蛇,分明受到毒害,还以为是美轮美奂的享有。对于女人来讲,哪怕最糟糕的爱情,也比空中楼阁中的纯洁要美妙一千零一倍。
陶一碗后来在学校食堂的饭桌上问我,是不是有人开始将我当成财政厅长李小林的后门了?我说十有八九可能是这样。陶一碗问我是否拿定主意要离开这山沟里的学校。陶一碗那开门见山的神态让我不好作出回答。陶一碗帮我分析了三种未来情形:一种是不走,继续留在这里,将来在西河镇里找个有工作的青年结婚生子,事业上能当个副校长就可谓到顶了,因为我这种性格不适宜当一把手,等到五十五岁退休,在这里不动的最大好处是稍微找点关系,就可以多生一个孩子。第二种是走,外面世界大,碰上好机遇,前途不可限量。第三种仍是走,不过前提是可能混不好,连住房都难找到,等等。陶一碗认为不走生活稳当,可这辈子会同大姑、细姑一样,灰蒙蒙的,习惯了也觉得挺好看。走则要冒风险,要准备成功和失败。陶一碗主张我走,他说如果换了学校里的任何人都不会这么劝他们的,他们本来就只适应在这儿干一辈子,出去了反会空前失落,他认为我的可塑性较大。
我开玩笑说,真的让我走了,你会少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陶一碗说,我比你更心中有数,我相信过去只是缘分未到,缘分一到什么也抵挡不住。
我说,那我就决定了。
陶一碗说,现在先得保密,反正到时我签字就是。
我说,你为什么不走?真的只是为了细姑?
陶一碗说,你不相信是有道理的,连我自己有时也免不了自问自,为何对一个乡下老太太这么痴迷?感情真是一个捉摸不透的怪物。
我恍惚地说,是的,那是个怪物。
陶一碗西服是不见穿了,呢大衣大概又锁进箱底,胡子却是天天刮,头发也是天天梳,人一整洁,便潇洒几分。食堂里只有我们两人,晚饭别的老师都不来食堂,他们在校内或西河镇内都有家庭。炊事员做好饭也回家去了,我和陶一碗,用松柴烧了一只炉子,香喷喷的松脂味四处弥漫,吊锅里腌辣椒煮的白豆腐,蹦蹦跳跳的很欢。北风从墙缝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屋子里很冷,吊锅让我们吃得暖烘烘的。我还陪陶一碗喝了一杯酒。
我说,谢谢陶参议员。
陶一碗说,在这儿当参议员要冒生命危险。他是指金九叔的事。
我说,你又不参与朝政,只问民事怕什么。
陶一碗说,我研究了那几宗无头案,关键是一个“情”字。
我有些醉意地对答,是啊,人为情死,鸟为食亡。
陶一碗说,山野之中,重情不重政,爱人不爱命。
第二天上午正上课时,一辆灰白色上海牌轿车驶进校内,在操场上张开喇叭叫了几声。陶一碗走上前去,将坐在车内的胡局长毫不客气地教训了几句。
胡局长有些尴尬,他的司机不服气,挖苦地说,这么个破学校未必还能培养出华罗庚陈景润?
这时操场边上的两头牛昂头叫起来。
陶一碗尖刻地说,学校虽破,但也有原则,牛叫可以,畜生是不准叫的!
胡局长怕真的闹起来,就让司机回到车上,开着车出了校门。我以为他们是到西河镇里去搬兵,哪知下课铃响后,依然是他俩坐着车转回来。
胡局长冲着我的笑有些谄媚的味道。
他开门见山地说,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我明知故问地说,我能帮你们什么?
胡局长说,县里要建一座卫星地面接收站,需要二百万资金,自己能解决一百万,剩下一百万我们找省里要过,财政厅只同意给十万。我们想让你去同李厅长说一说。
听说是为老百姓做好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调动的事捆绑到一起。
我说,这么多的钱,李厅长一个人也当不了家。
胡局长说,百把万的事,她点个头就行。
陶一碗在一边看着我。我借口说他喊我有事,走过去将胡局长的来意说了。陶一碗要我别听他胡诌,卫星接收站已建得差不多了,他们大概是想弄钱盖宿舍楼。我恍然大悟。
返回去,我对胡局长说,这事挺难办,我家同李小林向来只讲私情,不谈公事。
胡局长坦率地说,我们可以换背抓痒,你有什么难处我们也可以帮你解决。
我说,我不想在这儿教书了。
胡局长说,那没问题,我答应的话算话,过了年就让你到县城哪所学校里去领工资。
我说,我也不想教书。
胡局长说,那更好办,就来我们局,想干什么由你挑。
我说,我想到县文联去学写诗。
胡局长面露难色地说,这年头还写什么诗,到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比什么都吃香。
我说,我讲不好普通话,也受不了自己在电视里神气活现,看电视的人却乱七八糟地冲着自己说下流话。写诗好,自己写着抒情,别人读了也不会有邪念。
胡局长说,你为什么非要去文联哩?实话讲,县里各个单位都会买我的账,就只文联主席我说不上话。
我说,我晓得,因他是诗人。
胡局长说,我先答应你,回头再去想办法。
胡局长要我早点随他一起去省里,因为快过年了,得抢在放年假之前将钱落实下来。我想了想,便叫他后天来车接我。胡局长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握过手后,他们就钻进车里,谁知那轿车竟发动不起来。
司机在车上车下弄了好一阵,还不经意地发了一句牢骚,副局长只配坐这种破车。
一听胡局长还只是个副职,我就感到不对头。单位的事都是一把手说了算,副职再厉害,也不可能这么爽快地应允一件事的,特别是人事问题。陶一碗也在一边提醒,说现在的官员痞得很,常常说话不认账,比自己吐出去的痰自己来舔还可恶,他要我不见兔子不撒鹰。
我扒到车窗上告诉胡局长,下次来车接我时,请将调档函带来。
胡局长顿都没顿就说没问题。
我将自己的课程和别的老师作了调换,使明天的课尽量挪到今天。还有换不过来的,就请陶一碗替代一下。
胡局长中午在广播站吃饭时一定说了什么,下午课间休息时,小杨跑来采访我,表情中明显有了巴结模样。小杨明里是采访整个学校,几乎每个老师都对着他的话筒说了几句,但晚上播出来时,只有陶一碗和我,别人都是一带而过。
隔了些时,我从武汉回来才听说,那天是司机多了几句嘴,在小杨他们面前说,广播电视局的人有没有新楼住,全都指望着我了。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