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们的活计已到最后阶段。金家大宅的厢房里经常灯火通明。喜帖子上写的那个日期越来越近了。金九叔掐着指头,怎么也算不过来。他经常冲着木匠们说,只给他们三天时间、五天时间这类最后通牒一般的话。因为木工活完了,还得上油漆,那是不能赶时间的细活,只能一天天耐心地等头遍漆干了,再上二遍漆。否则,木工活再好也是白费力气。
金家的三位太太也像金九叔一样,给人的印象不是兴奋而是烦躁不安。已经有好多日子了,金九叔总是让她们独守空房,连最宠爱的三太太、大姑的生身母亲也不例外。金九叔也没有走远,就在书房里待着,在那里接见前来拜访的绅士名流,同他们一起讨论当前政局。全家人都能听见他的慷慨陈词、他的捶胸顿足、他的长吁短叹和他的痛哭流涕。前方传来的都是坏消息。驻扎在金沟大垸的保安团和山那边的新四军,都开拔到汉口和黄州方向,把守几处关键山口。金九叔继续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外出,天亮时摸回来,家里人都以为他是在为抗战奔忙。
万万没想到金九叔在干另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这时,细姑已经在方家长到十二岁了,姐姐比她大六岁,正好十八,尚未出嫁。作为方先生的后人,细姑的父亲从不放过丁点让自家翻身跃起的机会。细姑的姐姐婚嫁之事也不例外,因为渴望攀龙附凤,他们就将细姑的未来姐夫定位很高,没想到从十六岁延误到十八岁,竟还没有定下个婆家。细姑的姐姐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金九叔后来再去细姑的姨父家,不再找那位洋学生姨太太了,而悄悄地同细姑的姐姐幽会。
有一天,金九叔从细姑的姨父家回来后心情非常坏。
他喃喃地告诉大姑,细姑的姐姐终于找了个未婚夫,姓李,在军队上当连长。
大姑没有将这话往心里去,她只觉得世上多了一个像自己这样身不由己的女子。
大姑婚期到来的那一天早上,金九叔又是半身露水从外面回来,样子有些狼狈,像是一路跑着回来的,在他的喘息之外,还有远处狗子们的惊吠。金九叔到家不久,看家狗们就猛烈地叫起来。狗一叫,金九叔脸色更难看了。他吩咐佣人将客人都领到书房,并且不要让别人再进来。来人是细姑姨父家的,带头的却是细姑的父亲。隔着书房紧闭的门,能清楚听见里面有人擂桌子掀板凳,也能听见叫骂。但都是别人的,没有金九叔的任何声音。后来金九叔开门让人将三位太太请过来,她们一进去就哭起来。三太太哭得最起劲,边哭边数落金九叔,女儿今天要出嫁,他怎么还去干这丢人现眼的事。闹到后来,细姑的父亲终于带着细姑姨父家的人气冲冲地走了。
金九叔不知怎么又强硬起来大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么长时间能维持下来,能怪我一个人?
大姑对这些事充耳不闻,一个人呆坐在闺房里,想着小李子连副现在在哪里,自己做了袁大麻子的新娘后,小李子连副不知如何了得?
金九叔回过神来,又开始吆喝大家各就各位。
到了中午,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以前,大家只听说皇帝的女儿出嫁时才是全套陪嫁嫁妆,一家用的东西应有尽有。大姑出嫁,金九叔允诺的也是全套嫁妆,所以没人愿意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都来一饱眼福。
朱红漆亮的嫁妆一件挨一件摆了两里路长。床椅箱柜、锅碗瓢盆、犁耙锄头、扫帚棒槌、大粪桶、小粪桶、圆桌子、方桌子、长扁担、短扁担、白镜子、花镜子、厚被子、薄被子、绸被子、缎被子,五光十色,千奇百样。将在场的人全看花了眼。女人看卧室和厨房里的东西,看了以后一堆堆地扎在一起合计,然后说真的一样不少。男人看农具和酒具,他们一看就知道什么也不缺。于是大家都说,真是全套嫁妆,连粪勺都准备了几种,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和带漏斗的,特别是带漏斗的,大家不仅从没见过,还从未听说过。
一群花儿样的少女,羡慕得恨不能将自己变成新嫁娘,围着那漆香扑鼻的嫁妆,红扑扑的脸上尽是兴奋。
大家都高兴,有说有笑。
金家的佣人也是喜笑颜开。
金家的主人却不是真正的高兴。
金九叔在堂屋里张罗时,眼睛总是紧张地盯着大门口。外面一有动静,哪怕是几个人大声哄笑,便会神色有变。三位太太倒是面带笑容,但是强挤出来的,就像颜料瓶里挤出来的颜料,鲜艳而刺眼。
大姑也不高兴,眼睛肿得像红桃子。不过,大家都没有将她的不高兴往心里去想,因为做新娘的都是这样,大姑也不会例外。哭是假的,心里是在笑。
金九叔被人叫到门口,几个管事的人分别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来信号。金九叔看着那望不到头的嫁妆出神,忘了发令放鞭炮,让抬嫁妆的人动身起程。
三太太挤过来问,你这是等谁呀?话里明显有一股子气。
金九叔回过神来,对管家说,让他们动身吧,女儿是留不住了!
这时,有人叫了一声,慢!
人群中挤出一个叫花婆儿来。
叫花婆儿说,我还没检查哩,我还要见识你家的全套嫁妆是真是假哩!
管家要撵她走,大家都忙不过来,不能再让她瞎搅和。
叫花婆儿说,我没看过的全套嫁妆都不能叫全套嫁妆。想当年,宣统皇帝嫁女儿,也说备了全套嫁妆,我说要帮他查一下,那些太监拦着不让我查。我只好在路上边走边看,看完之后,我对他们说这不是全套嫁妆,还缺一枚绣花针哩。后来,大清的江山就完了。
管家说,宣统三岁登基,六岁退位,连娶个拖油瓶的老寡妇的机会都没有,哪来的女儿出嫁?别瞎扯了,快走吧!
这时,金九叔拦住了管家,请那叫花婆儿,替自己查一遍。
叫花婆儿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看了两遍。她很仔细,就连上了锁的柜子也要打开,看看里面是真的放的粮食还是用米糠凑数。锁着的柜子里放的是小麦、大米、花生、吃的油、用的油等等。叫花婆儿非要从新娘手里拿来钥匙,打开后一一过目。她一边看,一边喃喃地说些什么,见到椅子和床时,她还要坐一坐躺一躺。
折腾许久,叫花婆儿才返回来对金九叔说,老爷,你这算不上全套嫁妆,还缺一样关键东西!
金九叔大惊失色,忙说,老人家,你告诉我还缺什么!
叫花婆儿说,你赶紧查吧,我不能说,查出来查不出来全是天意。
金九叔当即下令,从头到尾仔细查找疏漏之处。几十名工匠在一旁备好物什等待,一旦查出缺少什么,限定在半个时辰内做好。别人查找了多少遍无人知道,金九叔自己像叫花婆儿一样来回查了两遍,大姑的嫁妆比自家用的东西还齐全。于是有人说,叫花婆儿一定以为嫁妆里应该备一根打狗棍。说话的人不了解,大姑的嫁妆里,真的备了一根打狗棍。
叫花婆儿没有言语,她在一旁坐着只顾嗑瓜子。
金九叔告诉她什么也没查出来。叫花婆儿将碟子里的瓜子全部倒进兜里,看着金九叔,摇摇头走了。
叫花婆儿从村里走过,那些恶狗不咬不叫。
管家这时候更是认定,叫花婆儿不过是用这种办法来骗吃骗喝。
这时,天交正午了,再拖下去就会错过那选定的好时辰。
金九叔咬咬牙让抬嫁妆的队伍起程。
金九叔说,既是天意,就不是人力所能扭转的,该如何就如何吧!
大姑哭哑了嗓子,坐在花轿上不时透过帘缝里朝外看,只要是当兵的人影一晃,她就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姑总觉得小李子连副会带着机枪来劫人。后来真有一班当兵的来了,却是大姑爷派来迎接嫁妆并护送新娘的。带队的军官在花轿外面恭恭敬敬地对大姑说,侦察兵得到消息,有人在暗中筹划针对新娘和新娘嫁妆的抢劫。大姑很失望,恨不得将带队的军官臭骂一顿,并将他们撵得远远的。
不久,花轿外面果然传来一阵喧哗,跟着枪就响了,先是步枪,然后是机枪。机枪响了几分钟后,外面突然平静下来。带队的军官再次前来,在花轿外面报告说,没有事了。
大姑问,是土匪吗?
那军官说,很难说,他们冲锋的样子倒像是当兵的。
听到这话,大姑心里更加失望。
迎亲队伍朝着西河镇行走了二十里。大姑爷在镇上专门购置一处院落作为新房。在离新房还有两里路远的地方,大姑的花轿暂时歇了下来,而让抬着嫁妆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先一步进到镇内。
这时的大姑已从先前失望转变成恐惧。哪怕独自待在花轿里,大姑也是紧紧抓着红盖头,不让它掉下来。她非常怕大姑爷认出了自己。
半夜时分,大姑免不了要入洞房。
大姑爷掀开大姑的红盖头后,立即变了一个人。
大姑爷认出了大姑,他狠狠地说,如果在大姑进门之前就被他认出,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大姑赏给某个手下。大姑爷杀气腾腾地扒光了大姑的衣服,用那条作为嫁妆带来的丝织鞭子抽打大姑。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娘家人送给女婿,用来惩罚妻子的。大姑爷一边用鞭子抽打大姑,一边说若不是怕丢面子,他一定出门取了马鞭来抽她。丝织鞭子的确是娘家人保护女儿的一条绝妙计策,细皮嫩肉的大姑虽然身上被抽得串串红,那痛楚却比小李子连副挨的那一马鞭轻了许多。
大姑没哼一声,平躺在床上,将女人最迷人的几处部位,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大姑爷眼前。大姑爷的意志开始偏移,他解开自己的衣物,将粗壮的身体放在大姑的身上,并迅速将自己变成了大姑的丈夫和后来的我的大姑爷。
大姑呼吸平稳,四肢放松,对大姑爷的进击似乎没有反应。
大姑爷趴在大姑身上的时间,刚够将大姑变成自己的女人,之后便哆嗦着翻滚到一边,并顺手扯过铺盖盖在身上。如此还不行,大姑爷仍旧冷得发抖。他只好丢开大姑跳到地上。这是中秋之夜,大姑爷想不通其中道理,瞅着床上僵死般的大姑不知所措。大姑爷在洞房中间站了一会儿,身上又暖和起来。大姑如先前那样躺在床上,没有丁点抗拒的意思,那诱人的肉色乳光,让大姑爷无法不心旌摇动。大姑爷再次上前,用双手抚摸大姑的胸脯。才揉了几把,大姑爷的双手便感到如同攥着两只冰块,彻骨的寒气像绣花针一样钻进身体深处。大姑爷重新退回到洞房中央,然后开门将陪嫁的丫鬟唤进来。
大姑爷将丫鬟抱到床上,就在大姑的身子一侧,听任丫鬟的呻吟,绵长哀婉或焦渴亢奋,肆无忌惮地将体内的雄壮孔武,作了淋漓酣畅的抒发。大姑爷的身躯只比当年的鱼儿祖上小一号,大姑日后这么说,除了脸上的麻子,每一处都是没得挑剔的,如果不是小李子连副,她不会那么待他的。但她已经是小李子连副的人了,所以她不能不用少林寺和尚所教的功夫来防身。她必须为小李子连副守住贞节。在我年满十八之后,大姑每每说起大姑爷同丫鬟就在自己身边做爱时,总是说他们真不要脸,就这么上了床。然而,大姑的语气明显有一层别的意思。我不清楚那是羡慕还是妒忌,或者还有别的藏得更深一些的东西。
大姑眼睁睁看着丈夫同别的女人,在新婚之夜的洞房里,翻云覆雨阴阳颠倒地疯狂一阵,又鸳鸯戏水小鸟依人的温存一阵,那种克制实际上已在昭示往后的选择。
大姑爷还对丫鬟说,马上要打仗了,打仗时可不能有女人在身边,那样会误事,所以他要丫鬟现在多给他几次。大姑明白这话是对新娘说的,但她心冷如铁,依旧不肯收功。大姑爷隔一阵就伸过来的手,却不敢在她身上多作停留。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大姑以为大姑爷睡着了,就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悄悄收功了。她也想睡,却又不敢睡。不过眼皮却不听指挥。大姑没有盖被子,浑身凉丝丝的。迷糊中,大姑觉得身上暖和起来,她没有睁开眼睛,却知道这是大姑爷在往自己身上爬。大姑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有想再次发功的事。
就在这时,洞房门被猛烈地敲响了。
大姑爷抬起头来骂道,狗日的,连老子新婚之夜都来打搅!
门外的人大声说,团座,师部来了紧急命令!
大姑爷还是骂。但他放下了大姑,穿上衣服往门外走时,忽然回头对着床上的女人说,臭婆娘,我回来时你再这样冷冰冰的,老子就在你腰上绑颗手榴弹!
听到这话后,大姑没有发功,心也冷了。
大姑那时毫无察觉,大姑爷从此一去不回!
我十六岁那年的中秋节夜里,大姑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天下麻子都是心粗之人,而黑麻子比白麻子更粗心。你大姑爷是黑麻子,所以他根本没有体谅别人的功能。
一切都是大姑亲口对我说的。
多年前的那个中秋之夜,大姑在洞房门口,听见先进屋的丫鬟将梓油灯点亮之后说,这叫什么全套嫁妆,连一根拨灯芯的小棒都没有!
大姑听了,顿时心冷半截。
大姑的嫁妆什么也不缺,就只缺少梓油灯碗里,拨灯芯用的小棒儿。那种小棒儿,平常都是用草茎做,遍地都有,俯身即是。大姑出嫁那天,那么多人挖空心思寻找,也没能发现所谓全套嫁妆中,居然缺了这么个小东西。可见天意确实难违。
其实,天黑以后,金九叔就发现拨灯芯的小棒儿被遗忘了。他听见三太太吆喝佣人点灯,下意识地朝旁边的梓油灯盏望了一眼,立即发出一声长叹。他终于想到全套嫁妆中缺少什么了。他不想对别人说。太太们也悟了出来,邀功一样接连跑来说给他听。金九叔除了唔唔几声,什么也没说。三太太出主意找匹快马赶紧送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大太太和二太太则说,等送到时,小姐已在洞房里做了人家的媳妇,能进大门,可进不去房门。金九叔没有表态,挥挥手让他们退去。
大姑同父亲不一样,她将一切都怪罪在丫鬟身上。
丫鬟也不知趣,大姑爷因军务走了后,她还待在洞房里。丫鬟太累了,一翻身睡死过去。大姑没做声,也不弄醒她,而是一个人穿戴好,跑到公婆的房门口一直跪到天明。天明后,丫鬟还没醒来。那赤身裸体的模样被大姑的公婆看过,他们二话没说,出门找了个买主,将其卖给汉口的一家妓院。
大姑爷一去就没消息,连传令兵也没派回。
三朝回门,大姑一个人坐着娘家派来的小轿。大姑爷没回,她正好一个人回去,二十里山路,可以给小李子连副提供很多机会。每到险峻偏僻处,轿夫和护轿的人就紧张起来,吩咐轿内的大姑坐好,他们要快些走。大姑不禁窃笑,以为外面有了动静,一定是小李子连副来了。其实,外面连虚惊也没有。
这时的大姑已是团长夫人,土匪强盗哪敢动手。
到家后,大姑很失望。迎接她的家人们也有些失望。
这时,家里的太太们已将管事的一应人员骂了两天两夜。一边骂,一边又吩咐他们出门去找那叫花婆儿,希望叫花婆儿能有化解之法。叫花婆儿被他们找到了,她躺在一座破庙的乱草堆中,魂魄已乘鹤西去,僵硬的手掌里还有几颗没来得及嗑完的瓜子。
大姑极力安慰家里人,别将这事当真。
一根草茎做的拨灯芯的小棒儿,本来就是不是家具。它同叫花婆儿妄言宣统皇帝嫁女儿的那根绣花针不一样。大姑的嫁妆里有绣花针和丝线,每样都准备了两包。
那天,大姑是打定了主意要赖在娘家不走的。吃过中午饭,趁大家正在为自己收拾东西时,大姑偷偷地溜出后门,躲到后山上。
后山上的草木开始凋零,画在树上的一些眼睛被雨水淋得模糊了,像刚刚流泪的那种朦眬。那颗石头更是无影无踪。大姑找了好久,最后在一块崖头上,看见底下的深沟里的一块石头有些相似。山崖陡峭,大姑无法下到沟底。因此,她对一个正在放牛的男孩表示了愤慨,她朝他喊,这是我家的山,不许你放牛。男孩说,我是给方先生家放牛。大姑说,哪怕是圆先生也不行。大姑认定,那石头是放牛娃推下去的。放牛娃走后,她一个人来到密林,独自在那块曾多次由两人躺过的草地上待了一会儿。
空前失落和孤单的大姑爬起来,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大姑刚走到树林外面,便远远地望见一个同小李子连副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骑着一匹枣红马,在原野上飞驰,一团团的尘土像云一样飘在马的四蹄间。大姑心潮澎湃,忍不住挥动了手中的红绸帕。
枣红马风一样对着大姑飘过来。
大姑以为这一定是自己盼了又盼的人。她兴奋地回到密林,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等待那种甜蜜的时刻自动到来。她真的如愿听到了两腿划开草丛的那种声音,那声音一点点地来到身后就消失了。她微微地张开嘴,露出点点舌尖,等待着下一个动作。大姑干渴的嘴唇上一直没有甘露降临,倒是胸脯上压着了什么。她睁开眼睛,看见一双不熟悉的手正在胸脯上来回辗动,很近处一张不认识的脸正对着自己。
大姑心里吃惊,脸上却无显示。
那双手解开她的衣扣,开始贴近她的肌肤。
大姑后来得知,自己认错的人是大姑爷手下的一个连副,叫小炮子,他本是受大姑爷委派来给大姑送信的。大姑爷不是不明白小炮子最是嗜好女色,从不放过他看中的女人。大姑爷却坚持派这样的人给新婚太太送信,只能说明他的思维已出现某种混乱,这大概也可以算作是相对于大姑爷的一种不祥之兆。当然,大姑爷也许是太相信自己的权威了,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头上动土。
事实上,小炮子也不是那种肆无忌惮的人,如果他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正是团长的新婚太太,恐怕连躲都躲不及。小炮子错就错在不该将天下的女人都当成风尘女子。
十六岁的大姑躺在草地上,像一团撩死人又缠死人的小旋风。小炮子有事在身,他只将大姑的上衣和下衣各脱了一半,便挺起身子向大姑压下来。大姑轻柔地举起了两枚手指。小炮子一点也不把这纤纤玉指当回事,继续烧旺心中的欲火,渴望尽快地渗透到大姑的身体里。
大姑的手指在小炮子的胸脯上轻轻一碰。
壮实的小炮子突然人仰马翻轰然倒地。
大姑爬起来,整理好衣服,用力踢了小炮子一脚,并说,怎么不打日本人去,只晓得欺负女人!
大姑回到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找她。她对金九叔说,我不回去。然后将新婚之夜丫鬟的事说了,别的却瞒着没有说一个字。
家里人正不知所措,门外有人叫,袁团长来信了!
大姑还没站起来,就看见小炮子出现在门口。
小炮子见到大姑也愣了。但他还是将大姑爷的信递了过来。大姑也不说什么,拆了信就看,看完了就对小炮子说,你回去告诉团长,让他放心在前面打日本人,我就住在娘家,这儿山大,安全一些。大姑没有说一个多余的字。小炮子并脚立正,说了声是,然后转身就走。
大姑忽然叫,你站住!
小炮子吓了一跳。
对于这一点,我向来觉得,这是比画蛇添足还不如的败笔。大姑的这一声喊,让小炮子感到了威胁,这才萌生当汉奸叛徒,借日本人之手杀死大姑爷的念头。大姑却认为,是小炮子自己太心虚了,风吹草动,草木皆兵。
大姑问小炮子,日本人到哪儿了?
小炮子说,前天就到了上巴河。
大姑说,你转告团长,让他和弟兄们打狠点。
大姑爷在信中请大姑随自己的意愿,在婆家和娘家选一处住下。
大姑选择了娘家。
就在这天晚上,大姑的公婆突然被人杀死。
侦查案子的警察,一致认为这是熟人干的。因为他们夫妇是在半夜时分,被人叫开门后杀死的。
大姑在大姑爷死后才意识到,凶手可能是小炮子。大姑当时没有任何证据,然而,这种感觉一出现,就变得越来越接近真相,因为小炮子同样害怕,大姑会将小炮子的丑行告知自己的公婆。
大姑葬完了公婆又回到金沟大垸。
大姑没有见到自己的小姨子,她被细姑的父母接走了。细姑的父母担心她独自在家太不安全,一到方家,就将她认做自己的女儿。
大姑在回家的路上,听人说细姑的姐夫回来了。大姑将这事告诉了父亲,还特地形容,李连长见人一脸杀气。
金九叔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天黑时,村里的一个孩子给大姑送来一枚小石头,石头上画着的人像像真的一样动人。大姑忍不住,悄悄地打开后门摸黑上了山。小李子连副果然在树林中间的草地上等着她。黑夜无人,只有星星月亮还长着眼睛,他们没有往树林深处钻,就在草地上做着他们迫切想做的一切事。此时村里的灯都熄了,只有大姑家还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她家守夜的更夫在瞭望。
在情欲波涛涨涨落落之间,小李子连副给大姑讲小时候给财主放羊时的故事。他说自己经常在财主家的厨房里偷一小撮盐,化成水泼在一块石头上,羊就会成天在那舔个不停,哪儿也不会去,他自己就可以满山遍野地去玩,捉虫子、摘野果,从早上玩到天黑,也不怕羊跑不见了。
小李子连副还说他现在当连长了,正职和副职可大不一样,说一句话就会有人为自己卖命。大姑心里想着大姑爷同丫鬟做爱的情景,渴望小李子连副也能像大姑爷那样雄壮孔武。
小李子连副却喜欢同她逗笑,不停地用手搔她的痒。
惹得大姑笑个不停。
后来的某个时候,大姑对小李子连副说,自己突然想到,有个办法可以让人笑死。
小李子连副没有往下问,因为体内的风暴又刮了起来。
一对情侣在山野间缠绵到半夜。
小李子连副喘气说自己被掏空了,这才放大姑回家。
大姑心满意足地说,自己也觉得头晕。
大姑悄悄地推开虚掩的后门,庆幸地以为自己的隐秘无人知晓。她还没来得及让自己真的轻松下来,就被吓坏了。大姑看见管家拖着长长的舌头吊在客厅门框上。大姑发出的尖利的叫声,响彻了金沟大院。她以为家里会有人响应,然而,整个大宅漆黑一片。除了自己那恐怖的回音,就只剩下死寂一片。
最先赶到的是小李子连副。小李子连副搂着大姑,每走过一道门,门框上都悬挂着一具死尸。从金九叔挂在门房的门上开始,四十几道门上吊着四十几个人。守夜的更夫吊在更楼的房梁上,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更楼的门太矮了。在大姑的闺房门上,吊着大姑的一件旗袍。小李子连副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村里人赶来,将尸体都收拾到各人该去的位置后,小李子连副才问她想不想报仇。大姑说不出话,但她点了点头。
大姑总说,是自己害了全家,如果不是她开了后门没关,那些杀手很难无声无息地进入高墙厚瓦的大宅。县警察局的人来了好几批,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伙受过职业训练的人干的。大姑曾经怀疑是小炮子带人来灭口。但事实证明这是没有道理的,大姑爷的部队已经同日本人接上了火,兵力非常紧张,少一个人全团都会发现。那段时间里,全团士兵中除了牺牲和受重伤的,没有一个人离开阵地。
于是大姑又推断,这是细姑的姐夫在报复金九叔勾引了自己的妻子。大姑将这个推断放置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讲。那时的省城日报,以一则省参议员惨遭灭门疑案待查的报道,将此事不了了之。
这以后,同日本人的仗打得频繁激烈起来,报上尽是抗战救亡的文章。
事隔不久,小李子连里发生了一件事,派出去的一个侦察班整十人,同日本鬼子派进山侦察的几个特务一起烧死在一间小屋里。
来给大姑报信的人说,小李子一切都好。
大姑望着前来报信的人,心里说,这么严重的罗圈腿,怎么可以当兵打仗?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