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国庆节前后,“文化大革命”玩了几年又玩出了新花样,搞了个“一号战备命令”,说北京人口密集,不利于战备,要向外地疏散。其实,在领导层中,被疏散的都是老干部,这些人都挤在首都,对有些人来说确实是个威胁,因此要统统赶出去。
一天夜里,突然来了几个人,把大家都叫起来,说是军委办事组决定,要大家离开北京,下去劳动。
然后宣布疏散方案。
后小楼顿时陷入恐慌之中。老干部们十分意外,纷纷质问这是为什么?
没有回答。
秦基伟回到房间,畹江还在熟睡,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瞌睡大。看女儿那甜甜的睡相,秦基伟实在不忍心把她叫醒。可是不叫又不行,明天就得赶路。
把女儿叫醒后,秦基伟告诉她要离开北京,下去劳动。
畹江吓蒙了,连声追问:“爸爸,这是怎么回事啊?”
秦基伟无法回答,只是发一声沉重的叹息。
那年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又怎么能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在北京好歹还有一些老战友,中央还有周总理等人竭力保护,此一去零打碎敲,各自为战,意味着什么,谁的心里也没底。
畹江是个懂事的孩子,见爸爸没有回答,便不再追问,泪水晶莹地亮在眼窝里,便开始着手准备。
一切都是仓促的。
头天晚上洗澡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卫生间里,畹江边洗边哭。
秦基伟见了,说:“孩子,不要哭。劳动我们不怕。相信你爸爸没有做过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不会把我怎么样。现在情况不明,我们都不要乱猜,少说话,昂着头做人,没事!”
十月上旬,秦基伟带着女儿畹江,被“护送”到了湖南省汉寿县的一个军垦农场里参加劳动。
苦难的生活从此开始了。
这个名称西湖的农场原先是湖南省劳改总队开垦的。犯人们的居住条件要求不高,自己轧土坯,垒起四周,架几根木梁,搭上竹笆,再铺上稻草,就算是房子。这房子一住就是十几年。房子的地基便是湖底,坑坑洼洼,常年渗水,泥泞不堪。脚踩上去,扑扑直冒水。
秦基伟所在班共有八个人,住在营区外面的菜地里,种菜供应全连。
正是农历八、九月间,秋种季节。
班长江四分配给秦基伟的第一件活就是犁田。
对于犁田,秦基伟本不陌生,从小干过,如今再干可以说是重操旧业。当然,这门手艺荒了四十多年,开头几下难免生疏,渐渐地就适应了,就熟悉了,就能找到感觉了,就得心应手了。那一瞬间,秦基伟看着被自己操纵犁铧翻出来的油光光亮闪闪的土块,心里差不多是一阵狂喜。
这个时候,他似乎忘掉了一切,忘掉了荣誉和功勋,忘掉了耻辱和苦痛,而回到了大别山下那个开满映山红的山岗上,回到了那个被天台山、老君山环绕的秦罗庄,回到了那个苦涩而充满幻想的童年。
将军终于回到了土地上。
将军终于找到了另一种亲切——劳动。他热爱这个具有巨大含量的动词。
看着这个代号为“老秦”的老家伙如此轻巧熟练的犁法,战士们也不禁目瞪口呆。
这时候,几乎没有人敢怀疑,这个“老秦”其实就是个使牛种田的老把式。
当天收工,便有几个战士七嘴八舌地盘问开了:“老秦,你原来在哪儿工作啊?”
秦基伟笑答:“跟你们一样,当兵啊。”
战士又问:“你是不是犯了错误啊?”
秦基伟答:“是别人认为我犯了错误。我自己不这样认为。”
另一个战士问:“你从前是个多大的官啊?”
秦基伟反问:“你看呢?”
战士想了一下,说:“比咱们营长大点吧?”
秦基伟愣了一下,反问:“何以见得啊?”
那个战士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你比他神气,他喊你老秦嘛,还挺客气的。”
另一个战士接着说:“我敢断定,老秦官不到团长。”
秦基伟认真了:“为什么?”
战士回答:“你的肚皮没有咱团长的肚皮大。再说,咱团长待你就没有营长那样客气。”
秦基伟笑了,苦笑:
“你们说对了,我就是那么个官儿,比营长大点,比团长小点,是个师里农场的场长,跟你们副团长差不多。”
战士们嗷地一声叫开了:“喔,怪不得你犁田犁得那么好,原来你当过农场场长啊!一直干的就是这活是不?”
秦基伟又笑了,开了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犁田耙地是老秦的祖传绝技。” 秦基伟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