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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好女儿志壮挑大粪。“老把式”种出了模范瓜。

秦基伟上将 徐贵祥 6028 2021-04-06 06:21

  活没少干,可待遇就差远了。

  畹江住在营部,秦基伟跟战士们住在一起。班长是个年轻娃儿,年轻得满脑子阶级斗争,做人的那点温情和同情心都被挤到爪哇国了。

  他给了秦基伟三块木片当铺板。三块木片都是弯弯曲曲的,钉在一起,中间有寸把宽的缝隙。班长自己有三块草垫,却连一块也不给秦基伟。

  就在这三块弯弯曲曲的板子上,秦基伟睡了两年多。

  房子是破的,四壁透风,房顶也有窗子。一到冬天,地面可以滑,冰,毛巾搭到铁丝上,转眼就冻得硬梆梆的。

  秦基伟的铺下面没草垫,上面盖得少,冻得没法,怎么办呢?他把被子卷成筒,用绳子捆住一头,睡觉时从另一头躺进去。如此一来,盖的有了,垫的问题也解决了,而且由于捂得严实,还很暖和。

  冬天活受罪,到了夏天,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那片湖田一望无际,生产粮食未必如愿,盛产蚊子却是不折不扣。西湖的蚊子大到什么程度?不夸张的话,撞到脑袋上都能感觉到疼。伸手活捉一个,重甸甸的。喝起血来,嗞嗞有声。

  用秦基伟的话说,最初到西湖,一咬一身大包,咬到最后,连包也不起了,没感觉了。

  生活很苦,吃得极差。

  于是就有了让人心酸的故事。

  由于远离集镇,每天连队都要派人外出买菜。解放军各部队均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副班长帮厨。

  这本来是个好传统,但在特殊年代里,在有些特殊单位,这个传统却被践踏了。

  按照伙食计划,值班副班长每次买回二十斤肉,每顿五斤,掺进菜里连油带肉都是它了。二十斤肉共吃四顿。可以说,吃一顿饭,倘能从菜里寻到一块肉片,那就是莫大的幸运了。本身肉少人多,五斤肉炼油炼了二三斤,剩下的百十号人吃,一人摊不上三二钱。况且这五斤肉是不是全部下锅了呢?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那些帮厨的副班长,谁买肉谁偷肉。觉悟高点的闹点本位主义,偷回去班里同志多吃几口这算是好的。觉悟差点,连本班同志也不沾光,自己独吞。

  秦基伟以后说,他的副班长要算是觉悟高的。

  一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秦基伟已经熟睡,却被一阵虽然压抑但却按捺不住的兴奋的嘈杂声惊醒了。

  秦基伟没有睁开眼皮。

  他立即就猜出来了,想必是副班长今天值班偷了肉回来,大家正忙着打牙祭呢。

  因为本班单住菜地,距连队较远,所以这种不法行动也就用不着搞得太神秘。

  果然,不多一会儿,灶上咕咕咚咚地冒开了白色的雾气,久违了的肉香阵阵袭来,直沁秦基伟的肺腑,呼唤着他对这种美好食物的亲切回忆。

  他咽了一下口水,又闭眼想睡。

  可是,再也睡不着了。经过几个月的折腾。劳动强度大,营养差,居住条件恶劣,他感到自己受了很大的消耗,他的体内委实太需要脂肪和蛋白质了。那葱花翠绿香味四溢的煮肉近在咫尺,他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他又咽了一下口水,强令自己不要妄想。因为他明白,在班长的眼里,他老秦是个坏人。谁对老秦好点,没几天就会被调离,谁抽了老秦一枝烟,班长也会瞪眼说:“要注意糖衣炮弹啊!”如今,事关吃肉大事,切身利益所在,能有老秦的份吗?

  这一次,秦基伟判断失误了。

  就在他躺在床上对自己开展“斗私批修”之际,班长过来了,手里还端着一茶缸冒着热气的炖猪肉,推了推他,说:“老秦,起来吃肉。”

  秦基伟打了一个激凌。

  可他却终于没接那沉甸甸的装肉缸子。他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般,在这个地方,在这种时候,就因为吃不吃一块肉,自己跟自己较起劲来。这肉的来历他清楚,吃吧,这不是件光彩的事,他秦基伟是军队的高级干部,中将司令员,跟一帮战士混在一起偷肉吃,成何体统。

  退一步说,这时候也没什么体统不体统了,饥饿可以拿掉架子,但却撑不起胆子。明天倘若被连队发现,这些战士们都是毛头小伙,根正苗红,犯点毛病问题不大。他可是五十多岁的“走资派”啊,弄得不好,会推到他一个人身上,什么“老奸巨猾”,什么“老谋深算”,什么“幕后操纵唆使”等等,怎么上纲上线都是有可能的。

  再说不吃吧,那可是香喷喷、热腾腾的炖猪肉哇!自从进了这个农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放开肚皮伸直肠子吃顿肉了,那葱花飘浮的肉汤,冒着热乎乎的香气,直往鼻子眼里钻,直往嗓子眼里沁。

  说实话,太想吃了。

  可是,当真不敢,也不能。

  连队还有几十号人连肉末都见不到,这里却大嚼大咽,年轻人做得出来,秦基伟咽不下去。

  他咬紧牙关对江四说,他的肠胃不舒服,实在不想吃。经再三邀劝,他始终坚定不移,最终没动一筷子。

  拒绝了江四,秦基伟反而平静了。平平静静地琢磨这件事儿。江四平时对他极差,而唯独这次请他吃肉出于真心实意。什么原因呢?秦基伟一想就明白了:“他是怕老子说出去,所以才拉老子下水啊!”

  秦基伟暗自笑了。对这件事,他的态度是:不吃,不问,也不说。连队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大家轮流改善,不值得提倡,又多少有点让人同情之处。

  由于父亲的牵连,孩子也跟着受累。在西湖,畹江跟战士们一起劳动,那真是困难的时候方见本色。

  有一次种菜,班长故意摆了个擂台,搞了一挑大粪,看畹江怕不怕累,嫌不嫌脏。

  畹江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小时候也确实没干过这种活。当时秦基伟的心情很复杂,也很难过。一方面想到,由于爸爸的缘故,把孩子带到这个地方受苦受累不说,还要受委屈。自小在城市里长大,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长大的畹江没经过这种阵势,让她去挑那连大人挑起来也吃力的大粪,秦基伟的确担心。但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有过艰难经历和辉煌战绩的将军,他的心中又有另外一种声音:好孩子,别怕,迎上去,挑给他们看,秦基伟的女儿不是软骨头。

  畹江果然是好样的。磨难使她过早地成熟了。使她提前体察到了父亲的心理活动。她坚定地走上去了,不仅挑起了那担大粪,而且步子迈得很稳当,一步一个脚印地从粪窖挑到了菜地。

  接下来,她一直同战士们一起种菜,种得很好。秦基伟在心底里为自己的女儿叫好。她挑起来的不仅是一挑大粪,而是严峻生活的检验。

  一九九三年夏天,当年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了,经历了失学、下放后来终于参军的秦畹江,身穿亮丽的红裙,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接待远道而来的访问者。

  说起当年挑大粪的事,她眨着明亮的眸子,笑了,说:“那个时候,爸爸看我的那个眼神,复杂极了,真让人受不了。又心疼我,又希望我能勇敢地迎上去。就像听见了爸爸的心声,我一咬牙就上去了。说来也是奇迹,我从来也没有挑过东西呀,那么重一副担子,我居然上肩了,而且腿都不带打颤的。我心里也在说:“你们看吧,秦基伟的女儿不是软骨头!”

  那时,尽管连队里有人猜测“老秦”可能是个大官,但还不知道他就是赫赫有名的昆明军区司令员秦基伟。

  而秦基伟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迄今为止,他没有看见撤他职务的命令,也没听说过哪里有这样的文件。在心里,他永远都是一个共产党员,从政治品质上,他一直都是以人民解放军一名中将司令员的水准来要求自己。就连种冬瓜,也体现出了司令员的水平。

  大约也是突发的灵感,领到瓜秧子那一会儿工夫,秦基伟就琢磨开了:拿一个大军区司令员来种冬瓜,实在是太浪费了。我要是混同于一般群众,把冬瓜种的跟大伙一样,那就更是浪费。

  他别出心裁决定在种冬瓜方面露一手绝活。他的原则是精而不是多,冬瓜大家都种,不在乎他这几个。但他是司令员,不在位的司令员也还是司令员,司令员种的瓜不能混同于战士。

  秦基伟决定种出军区司令员级的模范瓜。

  别人都是常规种法,不进行特意培养。秦基伟则多下了一倍功夫。他挖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在坑里放足大粪,盖上土让其发酵。待生肥沤熟,才下种育苗。

  战士们浇水是漫天下雨,一遍拉倒;秦基伟浇水一是掌握好时间,二是掌握好份量,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

  待秧苗长大,藤上架了,他就开始抓典型重点扶植,每株选准一朵旺盛的花蕾,然后把其它的枝枝杈杈剪掉,以保障养料集中,促使一花独享。

  果然,瓜蛋子长出来了,一开始就显露非凡神气,忽忽长大,能眼看着比别人的雏瓜大得多。长到一定火候,沉甸甸的,连架子都快坠垮了。此时,秦基伟又及时采取保护措施,用稻草搓成绳子,编成网兜,把瓜兜住吊在树上,让其轻轻松松地继续疯长。

  谁走到那块实验田里,都要惊呼:啊哟,我的天,这么大的冬瓜!

  待到瓜熟蒂落,好家伙,最大的一个有三十七斤重。班长把它扛在肩膀上照了像,拿到广州军区参加展览。当然,解说词绝不会说是秦基伟如何如何。按照一种奇怪的逻辑,那样大的冬瓜,“走资派”是种不出来的,它变成了革命小将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的成果。即使这样,秦基伟也不计较,人家怎么说都不在乎,自己种的瓜去参加展览,不表扬,心里也照样美滋滋的。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大丈夫纵横天下,能屈能伸,方为豪杰。说起来慷慨激昂,可是真的做起来,又有几个人能坚持始终呢。

  秦基伟坚持下来了。在深层意识里,他把这次“疏散”看作是一种回归,是生命中的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过程。在这里,他很快就适应了,很快就从一个高级领导者的角色转入到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角色,保持了平和的心态。即使以后回忆,也仍能看出他在遗憾中还夹杂一丝留恋,并充满了温情。

  “参加劳动,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我自小就是个劳动者,农活基本上不生疏,精神上也能接受,甚至感到充实。

  “西湖农场的劳动量是很大的,有一天我挑了三十二挑大粪。农忙搞双抢,割了稻子又插秧,早晨打着电筒上工,夜晚打着电筒收工。再累再苦,我也坚持下来了。战士们都是年轻娃,能吃苦,但不会照顾自己。一天活干下来,浑身又是泥又是汗,回来后脱下衣服地上一扔,倒头便睡,那样子,很让人心疼。我的瞌睡少,就给他们洗衣服,洗好了又补,常常是在灯下,戴着老花眼镜,一针一针地缝。战士们的绒衣长,自己又不会收拾,穿在身上拖拖沓沓,我就帮他们剪,再用布头把剪口包好,防止脱线。团里的干部都觉得老秦有点特别,他们也听到风声我是个高级干部,从领导岗位下到农场来挑大粪,在世俗眼里,属于忠臣落难。有的战士偷偷地问我,老秦,你那么大的官不当了,心里不难受?我说那有什么难受的?我当初参加革命,只想着穷人翻身解放,并没有想到要当官。我本来就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参加劳动,可以说如鱼得水。靠自己的汗珠子养活自己,饭香菜美。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此言甚是客观。

  劳动不怕,艰苦也不怕,可有一件事,的确很伤秦基伟的心,那就是政治待遇。

  想订报纸,没门,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好不容易争取到了通信自由,可是,不论收到信件还是发出信件,都要检查,哪怕有一点涉及政治和形势的,也要被涂抹掉,常常是一封信里找不出几个完整的句子,更别提说清一件事了。

  起码的人权都得不到保障。

  每个周末,照例是组织生活会。

  下午一上课,值星排长吹哨集合,党员到一排,团员到二排,非党非团的群众战士到三排。

  秦基伟寻思:我算哪一门子呢,是党员吧,不让进一排,别说文件,读学习材料都不让听。算团员吧,都五十多岁了,而且二排也不让他进。那么,只好到三排,跟“群众”们在一起。通常指导员在一排,副指导员在二排。组织“群众”活动的有时是值星排长,有时干脆是班长,天有多大他不知道,但国际国内形势他敢给你胡吹神侃。起先还有点识别能力,可是时间久了,看不到报纸也听不到广播,光听他传达,真的假的都由他说了算。

  一九七〇年,四届人大公布了《宪法》,部队要组织干部战士学习。全营集合那天,事先没人通知秦基伟去,也没有人通知他不去。秦基伟十分渴望知道四届人大的情况,所以就抱着侥幸心理跟着班里的战士去了。

  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低着头,生怕引起别人注意导致半途而废。不知道班长没拦住他,到底是上面同意了还是疏忽了。

  怕有事偏有事。

  走到半路,迎面来了两个人,样子很神秘,把江四拉到一边,不知嘀咕什么。

  秦基伟心头一沉:娘的,看来是冲着我老秦来的。

  果然,他们嘀咕完了,江四回到班队列里,跟秦基伟说:“老秦,你不用去了,你回去看家吧!”

  秦基伟欲哭无泪。 秦基伟上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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