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间,秦基伟父女就在西湖农场劳动了一年多。
从长沙到北京有一条民航线正好路过西湖农场的上空,每天下午都有一架飞机自头顶飞过,而每当这个时候,秦基伟的心境也就像流行于当时一首民歌唱得那样虔诚:“南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秦基伟想念毛主席,想念周总理。
只不过,他当时不是“翻身的人儿”,而是“被打倒的人儿”。
望着蓝天白云下往北渐渐逝去的飞机,他常常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毛主席啊,我秦基伟是你麾下的一名老兵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绝无遗憾,可是,不明不白地把我困在这片小小农场,几乎与世隔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浑身是劲施展不开。我才五十多岁,如此了却一生,好不甘心啦!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还记得我吗?念我一生征战,对国家尚有贡献,派架飞机来,把我接出去吧!
期盼归期盼,飞机却迟迟没有派来。
司令员当不成了,秦基伟倒也坦然,他有一副壮身板,有一手娴熟的农活技术,换了岗位,在农田里也照样叱咤风云,在“改天换地”的斗争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可是,使将军时时感到揪心的是女儿畹江。
孩子才十六岁,正是长知识长身体的年龄,一个不算高的要求,上学的权利总应该有吧。就算老子是“走资派”,可是孩子何罪之有?十六岁的孩子凭什么也要跟老子一样接受这种“走资派”的待遇呢?
孩子是懂事的。
虽然自幼生活在优越的环境里,可是自从到了农场,畹江就自觉地汇入了劳动之中,还由于一些人的歧视,可以说忍辱负重。秦基伟虽然为女儿的坚强和体贴父亲的感情而欣慰,可同时又为自己耽误了孩子的学业而陷入了更深的歉疚和自责之中。
一次下工的路上,秦基伟叫住了女儿。
“畹江,爸爸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女儿那天赤着脚,扁担还横在肩上。她从爸爸的语气里分明能够感到,爸爸似乎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这决定肯定经过长时间考虑的结果。
女儿没吭声,她在等待爸爸宣布那个“决定”。
“孩子,爸想了很久,你还是回昆明上学吧”。
畹江怔住了,一丝惊喜从她的眸子里闪过,但很快就消失了。是啊,回昆明,上学,这正是她一年多来日盼夜梦的事啊!多少次劳累之后的小憩,望着波光粼粼的水田和远天那飘飞的云霞,她的心便越过了千山万水,回到那四季如春的城市,回到了宽敞明亮的教室和芳草茵茵的操场,那里有她的亲人、老师、同学,还有自幼一起玩耍的伙伴。她还是个孩子啊,可以说她还没有结束童年呢。她的那些同学们,那些花花绿绿彩蝶一般在校园内飘来飘去的小姐妹们,她们在正常的环境里多开心呀……她们所拥有的,她也都曾经拥有过。而现在,一年多了,她真的差不多变成一个少年农民了,她是多么想回到那鲜艳的生活中去啊……可是,可是当她把目光投向爸爸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时,她的心又揪紧了。
我走了,谁来照顾爸爸呢?她想。
我走了,谁能跟爸爸说句暖心话呢?她又想。
我走了,爸爸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谁来同爸爸相依为命呢?爸爸他能受得了吗?
“不,爸爸,我不回昆明。”终于,畹江抬起头,坚定地对爸爸说。
“是想留下来陪爸爸,是吗孩子?”对于畹江的态度,秦基伟并不感到意外。他平静地说:“畹江,你是了解爸爸的。战争年代,爸爸是死过几次的人,死过几次而终于还在活着的人,就像淬过火的钢,不会被轻易击倒的。你要相信,形势无论怎样险恶,爸爸的革命信念不会改变,爸爸的做人原则不会改变,爸爸的生活信心不会改变。你放心回城上学吧,爸爸会照顾好自己的。同时我们都要相信,爸爸是没有问题的,毛主席和党中央不会不管的,这样的情况不会持续太久的。即便是爸爸永无出头之日,也不能再耽误你了。你知道,既然爸爸下了决心,就不会再改变了。你做好准备吧,爸今晚就向场里提出来,安排送你回昆明。”
“爸爸!”畹江终于忍不住了,伏在爸爸的怀里抽泣起来,“爸爸,我不想离开你,再等一等,让我陪爸爸过个春节好吗?”
“不,孩子,要听话,秦基伟的女儿要坚强。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早点恢复学业,早一天就少一点损失。”
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秦基伟父女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上了湖边的一个简易码头。登上驳轮的一瞬间,畹江真想冲着浩荡的湖水大哭一场,但她很快就控制了感情。扭过头去看爸爸,她简直惊呆了——爸爸在微笑。爸爸在刚毅的脸庞上荡漾着慈祥的微笑。可她分明知道,此刻爸爸的心中该是怎样的凄楚啊,从父亲的感情出发,爸爸是多么希望她留在身边啊!可是,为了给女儿一个轻松的心情,为了让女儿义务反顾地继续学业,爸爸坚决地将一腔滚烫的柔情和离别的苦痛深埋心底,强作笑颜。
“畹江,你已经长大了,爸相信你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站在岸边,爸爸仍在微笑,声调沉稳有力。
“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回到昆明,我就给爸写信。”趁爸爸不注意的当口,畹江迅速抬臂理了理汗津津的湿发,同时拭去了眼角欲滴的泪珠。
这一切都没瞒过将军的眼睛。将军笑了,这一次是真的微笑,他放心了,虽然女儿才十六岁,但艰苦的磨炼使她成熟了,使她在过早地领略生活酸甜苦辣的同时,也学会了做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儿。
轮机驳船“突突”地吼叫着离开码头,在薄雾笼罩的水面上犁开一条雪白的直线。秦基伟挺直了腰板,举起了右手,心里默默念着:“再见了,我的好孩子,你的路还长啊,你要多保重。”远远地,他看见船舷边立着的那个单薄的身影和一块飘动的白手绢,他知道那是女儿向他遥致祝福。
直到驳轮驶远,完全从视野里消失,两行热泪才从慈父的眼眶里滚滚涌出,扑扑簌簌地洒在湖畔的黑泥地上。将军本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女儿此去自然又是一番坎坷,还有妻子和两个儿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造反派还找他们的麻烦吗?将军真的感到自己力不从心了。想当年,枪林弹雨里何曾皱过一下眉头,可如今,不仅自己失去了自由,连妻子儿女都跟着颠沛流离,真是让人心寒啊!
女儿离开之后,秦基伟的日子就更艰难了。物质生活依然如故,精神生活则每况愈下。
以往,劳累了一天,爷儿俩走在一起,尚可说说笑笑。买点小鱼小虾,爷儿俩还可以聚在一起改善生活,享受特殊环境里的天伦之乐。现在倒好,又只剩下个“光棍司令”。倒是有一个班的战友,可那些年轻的娃娃在那个畸形的年代,脑子里也被搞得乱糟糟的,见面打个招呼可以,要是让他们同老秦保持亲密的关系,那是谁也不敢的。
将军依然孤独。
唯一能够解闷的便是干活。
白天干田里活,晚上干家务活,所谓“家务”,便是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尽管那些战士要小心翼翼地同秦基伟“保持一定距离”,但秦基伟却不想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他心里很坦然,也不见怪战士们,他们之所以同他“保持一定距离”,是因为他们对他不摸底,他们只知道他是“走资派”,是“黑干将”,那是当然近乎不得的了。而他之所以不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是因为他把他们看个透彻,他们都是纯洁天真的娃娃,是怀着虔诚信仰参军的战士,他不仅从一个将军的角度把他们视为自己心爱的士兵,也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把他们视为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集体的家庭里,他是当然的长者。戴上老花镜,给战士们补衣裳,那一会功夫会有一种温情涌上他的心头,哪怕某人曾给过他白眼甚至训斥过他,他也不计较,只是心里嘀咕一句:“妈的个小娃娃,你懂什么?你革的那点命算个啥?老子革的命你见都没见过!”
日子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往前走,农场的冬天依然那般寒冷,春天的垦荒地上也只呈现浅薄的生机。一直到了夏天,秦基伟的心里才呼地热了一阵。
儿子来了。而且是哥俩同行。
自从“文革”开始后,秦基伟一家可谓东奔西跑。先是他藏身干海子,以后又带着女儿晾在北京,继而流徙湘西。夫人唐贤美带着两个儿子在经历几次抄家之后,被赶出军区大院,暂住潘家湾,不久唐贤美也被下放到弥勒“走‘五七’道路”,只剩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坚守昆明。一年之后,这对多灾多难的小兄弟又千里迢迢来到父亲的身边。
儿子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年多没见了,他们的爸爸竟会变成这个样子——下了台的将军自然没有了将军服,多少年后小儿子秦天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爸爸上身穿的是一件没有领子的老头衫,下身穿的是一件双膝打了补丁的军裤——俨然一副老农形象。而且瘦,当了农民的秦基伟比在昆明军区当司令员的秦基伟足足瘦掉了三十斤。
小哥俩一见爸爸成了这副模样,当时就懵了。爸爸这是怎么啦?爸爸真的成了“走资派”了吗?真是就该受到如此不公的对待吗?
做父亲的却很乐观。一见两个儿子突然出现在身边,简直是喜从天降。“呵,卫江,长高了,我的儿子可以当兵了。小兵(秦天乳名)也长高了,也是个扛枪的料。”
父亲搂着儿子的头,一只胳膊搂一个。磨难时期,父子相聚在他乡异地,而且是在一个物资极其贫乏行动极不自由的环境里,将军的心里真是不胜感慨。
相聚的日子因其短暂而显得格外珍贵。战士们毕竟也是血肉之躯,有感于秦家父子千难万难的一次相聚,也主动让出了两个床铺。
话题,自然是滔滔不绝的。夜晚睡在奇形怪状的拍床桌上,拍打着不断猖狂进攻的蚊虫,哥俩轮流向爸爸倾诉思念之情。哥哥表扬弟弟,说他做双杠运动时摔断了胳膊,才十二岁的小弟就知道去街上发电报给妈妈,还能够帮哥哥联系住院。弟弟则表扬哥哥,说每次搬家,哥哥都能动员许多小朋友,哥的三轮车蹬得真棒。哥俩说起对付造反派的跟踪,说起设计捉弄“×××兵团”的头头,绘声绘色神奇活现,像传奇故事一般。
“行啊,我的儿子要是早生几十年,搞地下工作可能还是好手呢。”
做父亲的只是静静的听,偶尔鼓励几句。听儿子们的述说,想像他们那些日子里的种种遭遇,秦基伟的心中自然也很不是滋味。“妈的,老子革命了这些年,如今连儿子都跟着遭罪,真是荒谬至极!”
儿子见到爸,就好比鱼游入水。尽管农场一副苍凉景像,小哥俩还是感到无限新奇,屁儿颠颠跟着爸爸,给爸爸带来无限欣慰。
相见时难别更难。短暂的相聚之后,儿子们要离开了。
是晚月朗星稀,父子三人促膝深谈。
“你们两个都长大了,能帮大人分忧了,能独立生活了,爸爸很高兴。还有一条,你们要多读书,把课本找回去好好复习。秦基伟的儿子不能没有文化。”父亲说。
大儿子说:“爸爸放心,我和小兵原先成绩都是很拔尖的,我们很快就会把功课补回来的。”
小儿子说:“我不会做的作业可以问我哥,哥不会的可以到老师家里问。”
父亲说:“你们两个对付造反派都很有一套办法,这是好事,老子是司令,儿子是应该具备一定的军事素质和战术意识。但要注意,不要逞能,不要惹事,坚决不同别人打架。”
小儿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父亲说:“不能这样说。毛主席这话是针对敌人而言的,对邻居和同学不能抱这样的态度,要有忍让精神。”
大儿子说:“爸爸放心,我们分得清谁好谁坏。决不会乱打架,不会惹事的。”
小儿子说:“哥说对了,我不会跟别人动手动脚的。别人真欺负到头上,我有三十六计……”
父亲说:“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无论社会上出现什么情况,你们都不要瞎起哄,要听毛主席的话,要相信我们的党。还要相信你们的爸爸,爸爸既不是“走资派”也不是什么这派那派,爸是共产党派。”
大儿子说:“我们坚信,我们的爸爸是老革命老红军,是军事家。”
小儿子说:“我看我爸最伟大。”
父亲说:“话不能这么说,爸爸伟大不伟大,得由人民说了算。但爸爸绝不渺小。爸爸是久经考验的革命战士。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热爱劳动,不能给爸爸丢脸。”
小哥俩一齐说:“爸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爸失望……”
夜已经很深了,小哥俩终于酣然入梦。
秦基伟却辗转难以入眠。他轻轻下床,摇一柄大且破的芭蕉扇,替儿子们驱热赶蚊子。望着两张红扑扑的小脸蛋,无限怜爱涌上心头。回想数十年戎马生涯,出生入死,为的不就是建设一个新的国家,造福子孙万代吗?可是这几年发生的事,实在是让人费解啊。
黎明的曙光渐渐地染白了东方的一抹天际,秦基伟替儿子们掖好蚊帐,悄悄地离开宿舍。船是早班,从这里去码头,还有一段路。为了让孩子们临行时能在爸爸这里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秦基伟真是费煞苦心,头一天就托人到附近的集上买了几个鸡蛋,又跟连队的司务长说了很多好话,提前把伙房的钥匙拿到手,自己动手擀了面条。
小哥俩一觉醒来,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面条已经端在了面前。哥俩望着爸爸红红的眼睛这才知道,为了让他们吃好走好,爸爸竟然一夜未睡。 秦基伟上将